这件离奇事儿发生在民国初年的夏天。
白镇地处广西一个偏远的山区,向来少有外人进出。这些天,不知打哪来了一个乞丐,三十左右年纪,蓬头垢面,胡子似乎已有十多年没剃过,硬邦邦的有一尺来长。他胸口长了个毒疮,疮口溃烂如碗口般大,稍微一动,脓水便像挤牙膏似的从疮口涌出来,和着血丝往下流,弄得满肚子都是脓水血水,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恶臭。
自然,这乞丐在白镇啥也讨不了。全镇一百来户人家,家家都把他当瘟神防着,没等他进门,就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操起木棍打发他。可乞丐显然也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明知道这不是一块善地,也只能整天仰躺在镇上的垃圾堆旁,两眼无神地望着街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摆明了一条烂命,能捱几天算几天吧。
除了偶尔有几个小孩向乞丐扔牛屎,镇上的居民谁也没有当他存在——除了刘老三。这刘老三是个烂赌鬼,而且向来输的多赢的少,每逢输了钱,心里窝火,就得找个可以欺负的人发泄发泄。自打那乞丐进了白镇,就成了刘老三发泄的最佳选择。
这一晚,刘老三到豆腐房赌了半晚牌九,照旧,口袋里的钱输了个精光,天没亮就被赶下了桌。他蔫头蔫脑地出了门,不提防,差点儿与个人撞到一块。
刘老三吓了一跳,没等把人看清,鼻子先闻到一股恶臭,再借着月光定睛一瞧,这人果然竟是那乞丐。这一下,刘老三的肚子里就有火了:“你奶奶的!”一抬脚,把乞丐踹飞出去。
乞丐从地上爬起,不叫痛也不叫妈,双手发疯似的在地上乱摸。忽然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胡乱就往嘴里塞。刘老三上前一看,这家伙居然不知在哪捡到了半个烧饼。他骂道:“你奶奶的,烧饼是你吃的么?”又飞起一脚,把乞丐手中的烧饼踢得不知去向。
乞丐急得满地摸爬乱叫,刘老三呵呵大笑,抬步往家中走。走到街角,忽然看见打前面走过来一个女人,心中奇怪,不由站住了脚。
待女人走近,这才看清楚,女人大约三十来岁,脑后梳个发髻,容貌清秀,着一身粗布衣裙,脚上一对绣花布鞋,看打扮,是个乡下人家的小媳妇。她一边走,一边左盼右顾,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刘老三见这女人面生,想来肯定不是本镇人,又见她长得几分姿色,心里忽地一动,便问道:“这位大姐,要去哪里呀?”
女人收住脚,一脸忧急地道:“我、我找我的儿子!”
听她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刘老三心道:哪有半夜出来找儿子的?不等他问,女人就焦急地向他打听起来:“我的龙儿不见了,这位大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
刘老三摇摇头,道:“你别着急,你儿子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多大了?”
女人悲戚万分,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原来她是外县人氏,嫁了个丈夫姓张,生有一个儿子叫龙儿。一家人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也知足自乐。不料龙儿才长到两岁,有一天在门口竟被人拐了去,从此音讯全无??
听她说罢,刘老三眉头一皱:“这镇子上,倒是经常有外地的小孩被贩来,可不知哪个是你儿子。”自然,这全是瞎话。
女人一听,两眼顿时一亮,扯住他的衣袖道:“我龙儿很好认的,屁股有一块铜钱大的胎记!大哥,求求你帮帮我,找到我龙儿,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女人的话倒是合刘老三之意,可他上哪儿给人家找儿子去?刘老三眼珠转了几转,说道:“大姐,要找孩子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已是半夜了,这镇子上也没有客栈,我看,先到我家住一夜,等天一亮,我就带你去找,怎么样?”
女人犹豫片刻,说:“睡不睡觉,我不打紧,再说我也不觉得困,只是我那苦命的龙儿,只怕这时候已经流落在街头,没人疼,没人爱,挨冻受饿,我、我??大哥,您就帮帮我吧!”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刘老三心说深更半夜的,我能带你上哪找去呀?一个劲地劝女人先跟她回家,暂且住下,然后再慢慢寻找。
女人寻子心切,说什么也不肯,说道:“大哥,既然你不肯帮忙,我就走了,我要去找我的龙儿!”说完快步往前走去。
刘老三哪儿舍得,跟在女人后面,劝她等天亮再打算。这说说劝劝,就走到了刚才赌牌九出来的地方,突然发现前面街边躺着一个人,不用说,又是那乞丐。
女人停下脚步,紧紧盯着那个乞丐。刘老三赶紧上前:“大姐,别看了,这是个乞丐,不是你儿子,跟我回去吧!”
女人定定地站着,突然喊了一句:“龙儿!”瞬间扑到乞丐身前,蹲下身子,上下扫视着乞丐。她伸手扯下乞丐的裤子,刘老三眼尖,一眼就看见乞丐的屁股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痣,鲜红鲜红的。
刘老三一愣,没等他回过神,女人已是悲痛欲绝地哭喊起来:“龙儿,我的苦命孩子啊!娘找你来了??”
刘老三暗吃一惊,接着就叹了口气,这女人找儿子都找疯了。
只见那女人双手在乞丐全身抚摸着,一边哭道:“龙儿,娘对不起你呀,娘来迟了,让你受苦 了??”
女人的手摸到乞丐胸口的烂疮,猛地放声大哭一声,然后便俯下头,伸出舌头轻轻舔起脓疮来。
看到这,刘老三急忙一把捂住嘴巴,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那女人反复地把乞丐的毒疮舔了又舔,直到把疮口流出来的脓水舔得干干净净,这才抬起头来。那乞丐尚在睡梦中,全然不觉,只是感觉舒服,鼻子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
刘老三几乎要受不了,正想上前把女人拉开,揉揉眼睛,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情景:只见女人双手轻轻托起乞丐,眼睛专注地看着乞丐的脸,一边喃喃自语:“龙儿,睡吧睡吧,娘在这呢,娘疼你,有娘在这,谁也不敢欺负 你??”
那乞丐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可被女人两只手轻轻抱在怀里,却仿佛抱着一个婴儿似的,毫不费力。女人甚至还腾出一只手,充满爱怜地抚摸着乞丐的脸蛋,眼泪扑扑往下直掉,像在哄一个婴儿睡觉:“别怕别怕,有娘在这,谁也不敢害你,乖乖睡吧,有娘疼你呢??”那乞丐呢?似乎竟听懂了女人的话,一直沉沉睡着,就像一个婴儿似的安静。
刘老三呆呆地站着不敢动了,想了想,汗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额头直冒冷汗。他想掉头跑开,却怎么也迈不动脚。
就在这时,猛地听到几声鸡鸣。女人抬头看看天,又俯下脸盯着怀里的乞丐,泣道:“龙儿呀,娘真舍不得走,娘整整找了你三十年呀!放心吧,娘以后天天都来陪你!”说罢,在乞丐脸上亲了又亲,依依不舍地把乞丐轻轻放到地面,解下身上的外衣,盖在乞丐身上,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了。
刘老三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消失在街道,仍旧呆呆地站立着,脸上挂满了泪水。
这之后,白镇的人就经常看到,刘老三就算输光了钱,也要给乞丐送点吃的喝的。人们奇怪地问他,什么时候受了观音的点化,刘老三总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直到刘老三咽气的前一天,才把那晚他的经历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