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折一朵莲花

 
为你折一朵莲花
2016-12-21 12:35:22 /故事大全

谢兴怀坐在肯德基里的一个小角落,啃着个鸡腿跟面前的人抱怨:“上上次天气预报说暴雨,结果飘了三天小雨,上次天气预报又说要下暴雨,尼玛那一个星期都晴空万里,这次天气预报说明天出太阳,你是信,还是不信呢?”

年轻的小警察坐在对面,拿着一杯橙汁:“师兄,你们气象局的人能靠谱点吗?明天到底下不下雨?”

谢兴怀把鸡腿啪地拍桌上:“专门约我出来就是问这个?下不下雨很重要?”

“重要,”小警察态度坚定,“我要给头儿泡茶。他平时喝铁观音,下雨天喝乌龙茶,现在乌龙茶快喝完了,我在想买不买。”

谢兴怀和对面的小警察当年读同一所高中,他要高一届,因此是师兄。后来谢兴怀大学去了南方读气象专业,毕业以后分到青岗市气象站,天天蹲在山里测风向,很久以后才知道学弟读了国防,也分配了过来。他心中充满对当年青葱岁月的回忆,然而学弟只关心一件事,明天下不下雨,好决定他要不要出门买茶叶。

如果不是念在高中三年这位学弟帮自己擦了三年黑板的分上,谢兴怀就要袭警了。他摸出手机给气象局的同事打了个电话,然后伸长脖子看了眼天边阴惨惨的云:“说是晴天,但是我觉得要下雨,雨势还挺大。”

小警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谢兴怀啃完鸡腿,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难得你请我吃饭,就送你——”

小警察一跃而起,断然拒绝:“不不不师兄你太客气了!”

谢兴怀把东西强塞进他怀里:“哪里哪里我还有很多,喜欢就多送你一点。”

谢兴怀飘然远去,小警察捧着两只纸手工愣在原地。那是两个纸折的包子,圆滚滚粉嫩嫩的充满了少女心。他举着粉红色的包子出门,正好一声闷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把人淋了个透湿。

倒不是肖桐没事找事,最近青岗市警察局刑侦大队的黄队心情实在太不好了。前段时间隔壁市挖了一座东汉大墓,考古队驻扎半年,据说挖出一堆国宝级文物,要送到北京去。结果文物没送到,半路上失窃了,丢的是一尊东汉年间的玉观音像。

隔壁市丢的东西,本来和黄剑一点关系都没有,谁知这观音像在竟中华民族浩浩五千年历史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上面震怒,要求彻查到底。各方警力顺藤摸瓜一路查到了青岗市,线索突然断了。

也就是说,那尊玉观音,现在就在青岗市。

从那天起黄队每天都在办公室看市区地图,铁观音喝了半斤连观音像的影子都没找到,只差撸起袖子亲自去雕一个了。

肖桐没带伞,沿着街边小跑了一段,忽然身边停了一辆捷达。捷达车按喇叭,车窗摇下来,李浩探出头:“有空不?”

他本来还有点私事,但是雨下得大,又难得寂寞空虚冷的李法医主动约人,就上了车:“有空。”

“太好了,”李浩一脚踩油门,“气象局死人了,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黄剑的脸色很难看,把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气得差点骂娘。

他坐镇青岗市八年,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这次却有点坐不住了。报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但是斗大的新闻标题还是能勉强辨别:《天价观音像黑市拍卖,警方表示全力追查》

国宝文物是无价的,安上“天价”两个字,实为不妥——除非它确实被拿到拍卖会上进行了估价。自从得到玉观音像可能藏在青岗市的消息,黄剑就领着整个警察局在市区各个出入口设检查站,摸排走访,别说价值连城的观音像,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可是就在这滴水不漏的关头,某个地下黑市的拍卖会上,竟然有人将这玉观音像拿出来卖了。

这种买卖通过地下网站完成交易,从黄剑手中信息来看,交货日期定在下个月的三号。换句话说,三号之前,玉观音像不管藏在青岗市的哪个位置,盗窃团伙必须想办法将它运出去,交到买主手上。

网站的服务器在国外,警方只追查到一个叫“莲华”的卖家ID。ID下还跟着一行网上流行的个性签名,黄剑念了两声:“心向莲花,故为莲华,什么破玩意儿?”

他正对着市区地图琢磨着,一通电话打进来,说气象局那边发生了一起高坠案件。

“让肖桐去,”黄剑立刻挂了电话。

于是李法医捎上了肖桐,开着捷达车奔赴现场。小捷达在雨幕中穿行,车速很快,街角有人撑着伞在看报纸,被溅了一裤管的水。看报纸的人向车行方向扬了扬下巴,跟旁人说:“听说那个法医有点厉害。”

听的人却笑了笑:“真正厉害的,应该是副驾上那位年轻的警察。”

“那这两位跟谢兴怀比呢?”

捷达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听的人接过报纸扔进旁边垃圾桶,笑道:“谢兴怀啊,他就是个傻逼。”

气象局在青岗市中心地段,正好赶上城区拆迁改造,旁边是个工地,挖了很深的地基坑。一位年轻的气象局的研究员半夜加班回家,抄近路进了工地,结果摔进了地基坑里。发现的时候上午已经过半了,早已没有了呼吸。

李浩是青岗市警察局唯一一名法医,第一个赶往现场,勘查鉴定良久,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头磕在水泥地上,颅底骨折,意外高坠身亡。”

旁边等着的工地负责人恨不得上去亲自点烟:“李警官说得太对了,什么时候能把人拉走?我们还要开工呢。”

李法医平时油嘴滑舌,业务却十分专精,说是意外,十有八九就是意外。他收拾好东西想要溜号,却被人拦在工地门口。年轻的警察微微皱起眉头:“你真的觉得是意外事故,高坠身亡?”

肖桐其实长得不算好看,放在人群里不过匆匆过客,只是他思考的时候,仿佛有一片乌云栖在眉梢,或者一滴墨水落进清潭里,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李浩就这么多看了一眼:“现场没有第二人的痕迹,跌落方位外力作用不明显,身上也没有可疑指纹,不然你让我怎么写鉴定报告?”

肖桐没说话,递过一只透明密封袋。透明袋里面装着一张纸。纸是从死者大衣口袋里取出来的,湿得不是很厉害,上面隐隐有一道折痕。

“原本死者口袋里还有一样东西,和这张纸放在一起,因此在纸面上留下了痕迹。”肖桐问,“长方形,边缘锐利,男人贴身带着的,你觉得是什么?”

李浩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打火机?”

“死者不吸烟。”

谢兴怀预测得很准,大雨连续下了两天。第二天整个警察局都在忙观音像的事情,肖桐独自去了气象局。死者叫张星,是个宅男,没有欠钱没有结仇感情经历单一,也没有任何财务损失,确实找不到他杀的理由。可是肖桐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对。

警察和杀手一样,最为珍贵的本能是直觉。

他把死者的遗留物品编上序号往纸箱子里放,谢兴怀蹲在旁边折千纸鹤,絮絮叨叨:“小张这人真的挺好,现在天气监测都靠数据采集了,就他还扛着器材去山里实地观测风向。”

谢兴怀高中时是全校地理学科风云人物,仅靠看一眼天就能断定第二天体育测试取不取消,后来进了气象站,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折纸。谢师兄表达友情的方式就是将他折的手工送你,当年肖桐宿舍的垃圾桶里装了整整一桶。

“多敬业啊,现在建筑工地夜间标识怎么就这么不明显呢?”他唉声叹气地把折好的千纸鹤塞进小学弟口袋里,“我知道市民对我们搞气象观测的意见很大,但是全国人民对气象观测的意见都很大。现在科技先进了,数据都是气象站自动采集,电脑分析的,干吗不怪电脑来怪我们?”

谢兴怀在地上蹲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还在上班,于是站起来,“我走了,桌上有茶叶你自己泡啊。”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肖桐问:“你去哪儿?”

谢兴怀挥了挥手,拿了把伞:“实地勘测。”

肖桐伸手去开死者的电脑,发现不能开机。

肖桐那夜没睡好,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躺在深深的坑底,四肢冰凉,雨点从高处打在脸上,劈里啪啦。因此当他早上起来,发现自己那台两千块钱的小笔记本电脑也不能开机时,心情就更不好了。

肖桐抱着笔记本去找技术科的小王,半个小时后路过技术科办公室,听见里面在聊天。

“卧槽你知道刑侦科的肖桐吗?就是那个一脸无辜正直得像朵莲花的小肖警官,”王顺天跷着二郎腿敲着一台小破电脑,“竟然也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网站!看,电脑中毒了!”

“什么,他竟然——”

“小肖警官,”肖桐站在王顺天背后,凉凉地问,“你们是在说我吗?我昨天除了单位内网什么都没连接。”

可是肖桐的电脑千真万确中毒了!王顺天把病毒文件调出来,指给他看:“你看啊,这个病毒很奇葩,会在文件中反复复制几段信息,覆盖原有的信息,就是这几段……”

肖桐心跳很快:“你确定?”

“上次你们办公室的迟到记录就是我黑进系统改的,”王顺天说,“我有什么不确定的?”

肖桐冲进办公室时,黄剑在写报告:“敲门。”

“气象局的那件事,要立案。”肖桐吸了一口气,“不是意外事故。”

黄剑诧异地抬头。

肖桐递过一个透明密封袋:“在死者口袋里找到的,应该和某种长方形物体放在一起,因此留下了物体的痕迹。我一直在猜是什么,现在知道了,那是个U盘。有人为了取走那个U盘,将他推下了水泥坑。”

“你怎么知道的?”

肖桐当然没有上过任何充斥着漂亮妹妹的网站。张星的电脑无法开机,于是他直接卸了那台电脑的硬盘带了回去,外接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什么都没有,但是第二天他的笔记本电脑中了一个古怪的病毒。

肖桐约了谢兴怀,还是在那家肯德基。

肖桐一夜没睡,拉着技术科的小王警官通宵了一晚上,眼底乌青乌青的。王顺天解析了肖桐电脑感染的病毒。那是一个复杂精巧的木马程序,专门针对天气预报系统,按照一定的规律对气象数据进行篡改。

“你跟我说过,现在的天气预报很大程度上是靠程序分析。田野设备自动采集的数据,电脑经过大数据处理,最终生成天气结果,”肖桐把写了数据的纸张递过去,“——如果这样的程序被植入了木马病毒呢?这样会有什么后果?”

谢兴怀接过来,皱着眉头一行一行往下看:“你说的病毒如果按照这种规律更改数据,那么我们的预测系统会将小雨预测成中雨,中雨就会被预测成大雨……”

这个病毒只在特定的系统环境下有效,如果其他系统被感染,会直接导致电脑不能开机。它会调整天气预报系统中的数据,将预测结果导向更极端的方向……天气预报本身就有不确定性,因此人们也不会注意到为什么明明播报的是暴雨,雨势却没有预想中大。错得太离谱了,顶多领导把谢兴怀这种人拉去扣奖金。

谢兴怀咬牙切齿:“难怪我上个月被扣了两百块!”

“那是因为你上班时间折纸玩,”肖桐纠正他,“检讨书都贴在气象局门口的宣传板上了。”

设计一个黑客木马,篡改气象数据并非难事,问题在于,怎样的神经病,才会大费周章地设计一种专门篡改气象数据的木马病毒?

肖桐问:“师兄,你说这会不会与张星的死有关系?”

肖桐说话时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的声音很轻,有那么一瞬间,谢兴怀觉得这位当年的学弟确实长大了。他深切的感受到时光落在他身上的痕迹,把那位天真的少年雕琢得细腻深刻。

谢兴怀皱起眉头:“不如你换一种思考方式。篡改气象数据,能为谁,带来什么利益?”

他抖了半天腿,喝了两杯奶茶,突然开口:“我们市周边是不是产一种药用花,满山都在种植,经常有记者来采访的?”

肖桐猛然一惊!

那是一种在全国较为普遍的药用植物,只是因为青岗市几面环山,周边气候温润,成为了该植物的主要产区。我们姑且称该种植物为A药材。历年A药材每斤的交易价不过三位数,大旱大涝的年份贵一点。从去年起它开始被列入期货名单,可以通过预先付款到期交货的形式采购,算是青岗市的支柱产业之一。

“你是说……”他犹疑道,“哄炒期货?”

A药材是一种对气候条件十分敏感的植物,旱涝年份必定减产。此时正是药材生长的关键时节,如果此时天气预报反复报道重要产地有气象灾害,那么市场上必定会有一种声音——A药材今年产量不足。

那是市场需求非常旺盛的药材,一旦减产消息确凿,那么期货价值将会以惊人的速度飞涨。若是有人事先已经大量低价买进A药材,此时就一夜暴富——当年江南的粳米,海南的橡胶已有先例。最为麻烦的是,这种通过官方信息作出的推断,几乎很难找到违法的痕迹。

谢兴怀打开手机查询,肖桐问:“涨了多少?”

“数倍,”谢兴怀颤声道,“那些早先买了这种期货的人,现在已经家财万贯了。”

“散布虚假信息,扰乱市场秩序,”肖桐站起来,“这应该往上面通报。”

他走了两步又回来:“那张星炒期货不?”

谢兴怀声音有点缥缈:“炒,我们全办公室都炒。”

肖桐都要出肯德基的门了,忽然往里暼了一眼,冲回去把蹲在墙角玩手机的谢兴怀拎起来:“师兄,这件事我马上就要上报,你不要跟风乱买!现在就算你拿出全副身家重仓A药材已经晚了,你省省吧。”

这就好比抽丝剥茧,当你找对了那根线头,真相最终会浮出水面。

张星是个普通的研究员,有位谈了三年准备结婚的女朋友,平时除了看看天气炒炒期货,并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有一天他回家,打开信箱,发现里面有一封匿名邮件,上面只有一行字:黄大豆1号。

他一直在炒期货,知道这是期货种类之一,但是没有当回事。第二天早上开盘时,黄大豆1号突然暴涨。

张星隐隐有些后悔。

两天后他回家,又收到了那封邮件,上面写着:棕榈油。

他没敢买多了,试了十手,第二天棕榈油涨了。

所以后来那封邮件说买A药材时,他压上了全部的家当。他深爱自己的女友,想为她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为此愿意赌一把。

但是A药材并没有暴涨,相反跌了。暴跌的时候张星很痛苦,他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回家,邮箱里又多了一封邮件。

这次邮件里没有纸条,只有一个长方形的U盘。

U盘里是一个木马文件。

木马文件带着一个使用教程,张星只看了一遍,就知道他需要做什么了。他将木马文件接入内网,感染服务器。从那天开始,气象局的电脑分析系统开始出现微妙的偏差。

从那天开始,张星买的A药材期货,开始暴涨。

“这只是一个猜测。之前我一直在想装在张星大衣口袋里,在纸张上留下痕迹的东西是什么,后来我知道了,那是一只U盘。他随身带的,装着病毒源文件的重要U盘。”肖桐对黄剑说。

局里开了一个小型会议,专门分析讨论这个案子。肖桐查了张星小区信报箱附近的监控,确实看见他打开报箱,取出过邮件。邮件是通过特殊方式投递的,无法追踪到投递人,同时原件已经被死者销毁,一切只能通过张星的期货账户买卖情况进行推断。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利益既然可以凭空给出,自然也能凭空收回。

因此那个深夜的夜晚,张星失足掉进了建筑基地的深坑。推他的人,收回了那个U盘,以及U盘所带来的期货市场上的天价利益。

一切尘埃落定。

“张星死于封口,虽然那个路段的监控坏了,我们很难找证据,”黄剑拿着一份文件在办公室转了三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苦茶,“但是期货市场的波动,我们可以通过政策进行挽回。”

他拍了拍年轻的下属肩膀:“不错。”

“是我气象局的师兄先想到的,”肖桐笑了,“他叫谢兴怀。”

青岗市又接到红色暴雨预警。

案件算是结了,肖桐在办公室里写卷宗,头儿推门而入:“走!”

“观音像找到了?”

“转移群众!”黄剑拍他肩膀,“你没看天气预报?”

木马病毒被清除之后,气象局的预测系统准多了。青岗区三面环山,一有暴雨预警就容易引发泥石流,因此要事先几方协调疏散群众。警车不够用,肖桐直接开了李浩的小捷达去。小捷达在山路上转来转去,肖桐转头对谢兴怀说:“谢谢师兄。”

谢兴怀又折了个包子,塞进他口袋里:“有什么好谢的,来,送给你。”

手机响了,肖桐接起来。李浩一个人在办公室,寂寞空虚冷,问:“你在干嘛?”

“暴雨警报,在山里疏散群众,”肖桐说,“怎么了?”

“我在办公室查资料,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李浩的声音很低,“听着,现在我跟你说的事情很关键,玉观音的案子可能有进展了。你想,如果天气预报错误,除了影响期货市场以外,还会影响什么?”

“如果将普通降水误报成暴雨的话,会触发泥石流警报,我们要疏散——”肖桐突然不说话了,真相就在眼前,他却一直错过。泥石流预警一旦发出,政府就要疏散危险地段的村落。如果一片地区的居民被疏散,那么事实上,那里就是一座空村。

被篡改的气象数据触发了数次暴雨警报,每次暴雨预警期间,山里会暂时性的出现一座又一座的空村。

“我查了最近一个月泥石流的出警记录,把疏散群众的村子在地图上连起来,发现这些空村形成一条通道,起点是我们市,终点是大山深处。如果要你把玉观音偷偷运出去,这是不是一条绝佳的通道?”

张星和期货只是一个幌子!这个病毒真正的目的,是为玉观音雕像提供一条无人把守,绝对安全的路!这条通道并不是一次性呈现的,而是分时间,分批次一段一段出现。如果运输过程中气象误差被发现,那么张星和他的期货计划就是一个完美的替死鬼,甚至没有人察觉到这和观音像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张星是个错误的路标,目的是将他们引入歧途。

“最为绝妙的是,这条路由我们亲手为他们准备好,冒着大雨,任劳任怨……”李浩说,“离玉观音像的交货时间只有三天了,你现在疏散的地区,应该是通道的最后一段。现在观音像就在山里,你在哪里?”

“我在翠鸟村,跟谢兴怀在一起。刚刚已经送走了村民,师兄说有东西忘在村里了,我们正开车往回走,”肖桐握紧手机,单手打方向盘,“怎么了?”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然后李浩开口,声音很干涩:“你知道谁划定的疏散片区吗?是气象局的人,文件记录上写的是,谢兴怀。”

肖桐忽然浑身冰冷。

因为是山区,大风御雨,警车开得很慢,突然一把枪抵在肖桐腰上。谢兴怀伸手接过手机,声音依旧随意轻浮:“李警官,我很喜欢我这位学弟,我想你们关系也很好。要是你想让他活着,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捷达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前行。

肖桐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幕沉沉,压在车顶上,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问:“师兄,张星是你杀的?”

“我们一个单位,一间办公室,我又熟知他的加班时间表,你说呢?”谢兴怀将手枪子弹上膛,说话云淡风轻,“前面那个路口左转。”

捷达行驶在空无一车的山路上,像只银灰色的幽灵。

“师兄,以前我们都在学生会,我给你打下手。你的地理很厉害,还获过什么奖。当时期末考试,有个低年级的富二代,家里挺有钱,其他几科都可以就是地理不好。他请你吃饭,想要你给他传考试答案,你答应了。”肖桐试了好几次,艰难地开口,“你记得吗?”

谢兴怀抵赖:“完全不记得了。”

“你吃了他的饭,还给我带了只鸡腿回来。结果考试成绩出来了,那人地理没及格。人家找你麻烦,你拍着胸脯指天发誓,是啊是啊我是把答案传给你了,可是我没说答案是对的啊。这次考试我发挥失常,要不然我们再吃次饭重新考一次?”

肖桐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一直以为师兄只是看着不靠谱,人品其实很正直的。”

谢兴怀笑了:“那你看人十分不准。”

他抬起手,拿枪在肖桐额头上点了点:“但是我看人一向是很准的,比方说你,天真幼稚,天资聪颖。”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我们时间不够了,得赶快。”

话声还没落,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而下。

捷达车在雨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处山崖边,那里有个人迹罕至的小屋,上了把大铁锁。谢兴怀就这么下了车,打开了锁,大大咧咧地从里面提了个箱子出来。他把箱子装在捷达的后备箱上,重新看了看地图:“开到山顶上去。”

肖桐知道箱子里是什么。这只箱子在第一次疏散群众时,被人秘密转移到了通道的某一处,第二次疏散群众时,又顺着这条线路再往前走了一段,现在是最后一段路。李浩在电话里说过,出了这座村庄,之后就是茫茫大山,再无村落。

他刚要发动车辆,忽然手机响了。肖桐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李浩。谢兴怀接了起来:“你问我肖桐怎么样?我学弟现在挺好,就是雨大,他可能有点冷。”

他接电话的瞬间,肖桐推开驾驶室车门,侧身翻滚入车外的泥水里!

谢兴怀眼神一瞟,立刻扔了手机翻身追出!

手机掉在地上,开了外放,大雨里李浩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刚才我问你我同事在哪里,怎么样,我还没说我在哪里。”

险崖峭壁,一面就是深谷大河,捷达停在山路稍微宽敞的一段拐弯处。肖桐一滚下车,立刻有一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李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特别情真意切:“我已经到了。”

转过一个弯道,前方设了路障,路已封死。

想要调头,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跟上一行警车,后路已断。

所以谢兴怀一下车,脑门上就顶了一把枪。黄剑带队,刑侦科的老张押人,李浩打着一把黑色雨伞站在身后,一把把肖桐从满地泥水里拉起来:“整天师兄师兄的,现在你怎么不跟你师兄走?”

肖桐有很多话想问,一时来不及。大雨打在人身上喘不过气来,全身都痛,他艰难地站起来,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雨之中有一种微妙的震动,带着一定韵律,让人一时分不清楚是自己劫后余生的颤抖,还是大地在震颤。肖桐问:“这次的暴雨泥石流预警,是谁发的?”

“谢兴怀,”李浩说,“怎么了?”

“我师兄说有暴雨泥石流,就一定会暴雨泥石流!”肖桐一把抓住李浩,往山势平缓的方向跑,“撤!”

那一声撤的同时,一块山石从顶上滚下来,砸在路面上,又滚入暴雨中的江面!然后有更多的石头顺着雨水从高处滚落下来,一瞬众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人命大于天,不管刚才在做什么,处于什么立场,所有人都立刻转身向肖桐的方向跑去!掉落的山石越来越密集,暴雨夹着泥水从高处汇流而下,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宽急厚重。

肖桐跑了两步,突然转身,一头往回扎:“玉观音像!”

装玉观音像的箱子就在捷达车的后备厢里,车停在最危险的路段,来不及发动调头。

黄剑转身看着冲进危险路段的下属,扯着嗓子喊:“观音像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回来!滚回来!”

但是雨势太大,肖桐听不清楚头儿在说什么,就又喊了一声:“观音像!”

大风中只送来李浩咬牙切齿的怒吼:“傻逼!”

距离捷达还有二十米时,肖桐看到了人。还有人没有跑,就坐在车边,背靠着车,整个人藏在捷达车的三角形阴影里。

那是谢兴怀。

他没走,而是选择一个人留下来,迎接或早或晚到来的死亡。

“师兄!谁不犯错!”肖桐觉得自己嗓子都喊哑了,指着身后,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不确定谢兴怀是不是真的听得到,“活下去,才有希望!走!走!”

“你还没结婚,还有父母,你还有人生!”形势太危险,肖桐每一步都很谨慎,越靠近捷达车越寸步难行,“二十年,三十年,没有弥补不完的过错!师兄!”

泥水混杂临时形成的山溪横在捷达车和众人之间,肖桐过不去。

谢兴怀站了起来。雨水顺着他修长的身体往下淌,每一根头发都紧贴在脸上,雨中看不清表情。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肖桐不要再过来,然后绕到捷达车后,打开后备箱,拿出了装观音像的箱子。

谢兴怀很高,抱起一只箱子并没有费太大力气。

“接好。”他说。

无价的国宝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线,越过那条泥水鸿沟,肖桐往前一扑,稳稳地接住了。

他隔着雨幕喊:“师兄!”

谢兴怀站在雨里,看着他,一动不动,对四周轰然作响的急流飞石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于安静佛堂,熏香缭绕。他开口,说了几句话,但是肖桐听得不是很真切。

谢兴怀说完挥了挥手,重新坐了下去:“拿好滚。”

山间的泥水骤然增大!小半座山几乎坍塌下来,顺着水流滚滚而下!电光火石之间,肖桐感到有人在身后拉了自己一把,顺着泥水路滚了几米远。拉住他的人没说话,带着他在坠石与大雨之间飞速穿行。等肖桐再回头时,捷达车已经被埋葬在了泥石流中。

肖桐站在博物馆门前排队,拿着一张凭身份证换的公众免费门票。宣传资料上写着,博物馆将会展出一件稀世珍宝,玉观音像。据说那座观音像雕工精巧,年代古远,原本是应该立刻放到北京收藏的国宝级文物,因为在青岗市顺利收回,所以对公众开放展览三天。

前来瞻仰文物的有学生,有教师,有画家,有工人……有人带着画板,有人带着恋人,队伍几乎要绕着博物馆排一整圈。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谈论着艺术,谈论着历史,谈论着周末的安排。

“没有人知道为了取回它,有些人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李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那天不是我拉你出来,就算你真的被乱石砸死,大部分人也是不知道的。”

“嗯。”肖桐说。

他觉得这样不错,毕竟自己活着回来了,而有人注定永远回不来。后来清理现场,没找到谢兴怀。很多在泥石流中遇害的村民大多被成吨的泥浆冲走,大雨过后不知所终,谢兴怀不是特例。不过捷达车竟然奇迹般地被挖出来了。据说它被冲到了泥石流带的最边缘,埋得不深,修修还能用。修理厂的人建议李浩,就这么辆破车,都掉漆生锈了,花在修车上的钱都能买辆新车了,报废算了?

李浩没说话,拿出张银行卡,预刷了笔不知道多少的修车费用,老板就闭嘴修车去了。

想到这里,肖桐问:“我一直奇怪,局里是怎么这么快定位到我和谢兴怀的位置的?虽然他用我的手机接了电话,但是深山老林手机信号不好,地形又复杂,干扰严重……难道你自己对自己的车装了追踪定位器?”

李浩远眺路边摊上穿短裙吃冰激凌的小妹妹,没说话。过了半天他耸耸肩:“我的车,我爱装什么装什么,改天我还打算再装个车载冰箱。”

谢兴怀在气象局的位置很快就被新人顶替了。木马病毒事件之后,气象局内部进行了改革,说不能只注重科技,应该扎根传统,将人工观测作为辅助手段,重新重视起来。小新人三天两头往山里跑,测风向测气温,回来还要清理谢兴怀留下的一堆折纸,完全无力关心自己前任到底是为什么不在了。该知道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很忙,一切风平浪静。

只是肖桐偶尔会想起那天大雨之中谢兴怀的话。

他听得不是很清楚,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其实并不是特别想要这尊观音像,只是觉得现在的气象界太过于迷信科技。这次但凡有人能通过人工观测提出质疑,我的木马病毒都不至于猖獗至此。只靠电脑演算得出的天气结论并不准确,人工地面观测必不可少。以前这样的报告提了无数次,大概只有这次你们提交的报告,才会引起上面的真正注意吧。”谢兴怀站在暴雨之中,声音透过大雨有种不真实感,“之前你问我是怎样的人,谢兴怀啊,他就是个傻逼。”

然后他挥了挥手手,坐回捷达的阴影里,“拿好滚。”

谢兴怀啊,他就是个傻逼。

肖桐将手放进长裤口袋,里面还有一只谢师兄折过的,压扁了的包子,白色的。他取出来,李浩顺手接过去,试着复原。李浩常年拿解剖刀,手指关节分明,纤细灵巧,他折了片刻,忽然挑起眉毛:“竟然是朵莲花。”

“不是包子吗?”肖桐问。

“莲花,你师兄一直在送你折好的纸莲花。但凡他技术再好一点,靠着这样的毅力与脸皮,也能成为折纸界的大师了,”李浩把复原好的折纸揉成一团,隔空扔进垃圾桶里,“走吧,去看看你抢救出来的观音像。”

莲花根在黑暗,心向光明,肖桐仰起头看天,天空蔚蓝如洗。

大约是个晴天。

十一

谢兴怀在一家小旅馆看电视。旅馆特别小,电视是九十年代的老款,开机时还要闪几秒钟的雪花片。片刻手机响了,没有显示来电人名称,他接起来抗议道:“我在看《还珠格格》。”

“你是在看青岗市博物馆展出观音像的新闻吧?”电话那头的人笑道。他的声音很薄凉,轻轻地像一根细线,有种锋利的意味。

谢兴怀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你没有带回玉观音像,我们要向卖家赔一大笔违约金。任务失败,本来你已经没有机会了,不过组织很好奇你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谢兴怀叹了口气:“当时所有人都向着山势平缓的那一端跑,但是那片地势是向平缓那一端倾斜的,所以泥浆自然也向那一侧滑落。我看了看头顶上的山体,相对比两边坚固。那边有警察有泥浆,比这边更危险,所以我选择了留下。有辆捷达车正好处于中间微妙的平衡位置,我用车体挡了挡滚石,然后向着相反方向跑了。后来据说那辆捷达车被挖出来了,说明埋得比较浅,泥石流的扇形果然更偏向我学弟的那一侧。”

“你完全可以选一个晴天,伪造一份暴雨预警。”

“警察局技术科有个叫王顺天的,来我们这里给服务器安了杀毒软件,我没办法再对系统的数据动手脚,只能铤而走险。”他顿了顿,对电话里的人说,“山寺,谢谢你来接我。”

离滑坡路段不远,是谢兴怀预定的通道终点。那是一座山的山顶,有一小片平地,可以停降直升机。虽然狂风暴雨,但是如果飞行员技术够好,飞一段小短途也并非天方夜谭。

原本他是应该抱着观音像上飞机的,最后只身前往,山寺竟然没有把他踹下来,这点让谢兴怀心怀感激。

“哦,小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笑了,“你是搞气象的,你说没有低空风切变,可以起飞,就可以起飞。”

电话那头似乎开的外放,叫山寺的男人暂停了通话向旁边的谁解释了一会儿,然后又回来,按下接通键:“BOSS说可以。莲华,恭喜加入蓝帽会。”

那是一个向来低调神秘的地下组织,有着极其严格的准入条件,谢兴怀很高兴自己凭借玉观音像通过了考核。他伸手剥了一颗糖,把糖扔掉,用蓝色的玻璃糖纸,折了一顶蓝帽子。谢兴怀折纸的时候,是思维最清晰的时候,因此他特别喜欢折纸。

多年不见,自己的小学弟变聪明了,他想,但是真正让人头痛的是他身边那个叫李浩的法医。

谢兴怀查过这个人的底,清清白白,并没有太多痕迹,然而他觉得不对劲。谢兴怀有个用别人身份证开的秘密期货账户,在张星的事件时大量买进了A药材,然后在肖桐回局里报告之前,蹲在肯德基里把账户清仓卖掉了,因此他不缺钱。可是机缘巧合,他得知李浩也买了A药材的期货。

李法医清仓的时间比他还晚,踩在最后的钢丝线上。

这当然有可能是这个叫李浩的人人品好,谢兴怀想,但是账户上有那么多钱的李法医,竟然甘于开个小破捷达蹲在三线城市的警察局里,就有点说不通了。

不过世上说不通的事情那么多,每一样都劳心费神,他就要累死了。他将折好的玻璃糖纸蓝帽子放在自己头上,然后伸手拿起遥控板,调到《还珠格格》,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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