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认真地看着我说:“琴已无头,人得有名。”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是说琴。
二叔那时带着这把丑琴,一次次地参加上级安排的演出,没有工资,只算工分。从乡里到县里,重要的会演都少不了他,他用丑琴发出的优美琴声征服了众多同行,感染了无数心田,人们记住了他和一把无头琴。有一次,上级首长要来观看,领导提出给他换把琴,说这琴太丑了,影响县里的形象。二叔说,人能换但琴不能换。他是有傲骨的,就要用这把丑琴拉出人们想不到的琴声来。
祖父没想到,二叔具备了如此的功力。两人后来切磋,祖父说他讲不了了,要二叔买专业书籍学习。二叔不愿跟风随俗,他要表达自己的心声,就自学作曲,作品竟一篇篇地发表在省市和中央一级的报刊上,电台为他灌音播出,中国音协后来吸收他为会员。
二叔谙熟胡琴至理,心里有声,传之弓弦,柔化成音。这跟琴的丑陋、身份的卑微无关了,他目空一切,化苦为音,润人在心。
在本村的一场集会上,全家人都被责令到场陪斗,批斗的对象是二叔的母亲。我的这位大奶奶性子泼辣,从前与区干部有过节,首当其冲要被批斗。大冬天里她被拉到学校操场上,被风车对着猛吹,她不服软,直挺挺地站了一夜。有人起哄要我家的人拉琴造势,祖父跟他们交涉能不能换人,他们说不行,故意要我二叔拉。祖父尴尬不已,二叔却轻松地拉开了弓子。凝望着受难的母亲,他如入空谷,心若止水,怀中丑琴一如昔日,不动声色。后来我得知,二叔拉的是刘天华先生的《光明行》,他心里存有光亮!
丑琴使二叔变得沉稳,二叔让丑琴发出了绵绵不绝的妙音。因为年华错失,二叔只能将满腔的热情付诸儿子身上,将我那脾性倔强、毫不让人省心的堂弟,“揉”成大学音乐教师。
二叔不断地参加县、市的会演,那把无头琴被用到鼓皮破裂不能正常发声。又逢全市会演,他才接受了公家买来送他的一把新琴。
丑琴就这样息声了,被放在杂屋旮旯里,三十多年没人碰过,也没想过要把它丢掉。几次搬家它都被留下了,成了家中一件不能用又舍弃不了的器物。
烟抽了不少,话也说得长,二叔却不谈琴艺,我禁不住问他到底是如何融入胡琴的。他说这不是技艺问题,生活的不平被柔化了,心里空了,美好的东西就融入了。我悟了再悟,二叔说的其实是他与无头丑琴相伴半生的经历。
(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