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那时，我在一家报社做娱乐版编辑。有一日，部门来了个实习生，个子很矮、其貌不扬。他平日沉默寡言，这种情况发生在一个帅哥身上，也许会很酷，但在他的身上，只会显得不懂事。
他不在的时候，别的部门的人跑过来，说：“你们怎么要了这样一个实习生，怎么去采访明星啊。”主任说：“他挺有才的。”我应该是“哼”了一声吧，记不大清楚了，但当时对他的否定态度，我记忆深刻。
后来，我换了家报社，巧的是，他毕业后也来到这里，然后我就不停地听到、看到他的消息。他的发稿量总是名列前茅，他的优秀稿件数量常常名列三甲，领导总是在表扬他。有一次，我在自己负责的版面上做了个策划，他的工作刚好跟策划内容有关联，所以我请他帮我写一篇应景的小稿，自然不可能写得才华横溢，但布局与文字，都可见他的用心，确实非一般人能比。
而这个时候，我也因自己的处境经历等等，渐渐改变了衡量人的标准，我不再那样绝对地以貌取人，开始觉得才华、性情、信念更为重要。我跟他们部门的一个女孩子交流过，那女孩说，有个细节让她对他很有好感，在餐桌上，他给人敬酒，一边站起来，一边笑道：“本来就不高，站起来还是不高。”
我后来也亲耳听见他类似的自嘲，有一次，单位组织体检，第一项是量身高，他笑道：“才来就碰上我的强项。”
自嘲，是内心强大的表现。一个农村出来的相貌平平、个子矮小的男孩，要穿越多少黑暗酸楚，才能达到这光明自信的彼岸。就算现在，我也不相信他完全克服了自卑。有一次，一个同事当着他的面笑道，他已经把自卑转化为狂傲了。有时，他也免不了遇事急躁，但这些都不足以掩饰他积极进取的光辉，甚至，他会使那光辉更加立体，而不仅仅是光荣榜上的一个头像。
认识一个男的，经常吹嘘自己高大英俊，当然，他长相确实不错，但是这有什么好吹嘘的呢？美貌这东西，就像遗产，对一些人，它是锦上添花；对另外一些人，可能是雪上加霜。且说后面这种，像这个自以为美的男子，若是他没有这么搔首弄姿，若是他能够沉下心来，修炼自己的性情与智慧，那么，他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浮躁，成为他人的笑柄。
就算是锦上添花吧，像我们知道的那样，相貌出众的人，更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因此更容易成功，无论是求职、求偶、晋升，都能省些力气。可是，正因如此，除了极少数的特例，相貌出众者的人生都太顺风顺水了，没有“老人与海”似的与命运的搏斗，也就少了几分张力与快感，无法体现那种意志力的极美——像朱光潜所言，向着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去。
而我的那位其貌不扬的小个儿同事自然没有那么顺利，他曾说，他追老婆追了9年，他老婆一开始并不喜欢他。我又曾在一个类似于点名提问的文章里看到他说，他会选择他爱的，而不是爱他的。这种也许为貌美者不敢或是不屑的回答里，体现着一种力量感，我的这位同事之所以让我怀有敬意，还因为他从来不粉饰自己的人生。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他保持这样的意志力，没有扭曲，没有误入歧途，除了智商高以外，我想，大约是因为他爱学习吧。他曾说自己每月要买多少钱的书，我已经忘了，但我经常碰到他从书店出来，或是要到书店去，有一次因为顺路，我还开车载他去过书店。不断地学习，做一个有境界的人，突破命运加诸自身的各种局限性，这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所以，虽然说人之初生，有美丑妍媸，有贫穷富有，甚至还有先天不足者，有残疾人，看似老天很不公平，但事实上，对于人最终极的考量，还是在于性情与智慧。的确有一些轻浮如我之当初的人，以貌取人，但这是我们自己的错。当我们以这些不能恒久的事物做尺子来衡量别人时，我们也会陷入被别人衡量的境地，谁没有一些局限性呢？
活在这人世间，我常常感到焦灼，感到自己人生的不如意。但每每想到这位同事，则使我心情平静。我看到了人类战胜命运的可能，和这战斗中体现的美与力。因此，我的小孩，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也不用为这些苦恼，更无须在这些方面折腾。你应该做的事，是修炼你的智慧，超越这些障碍。说到底，容颜会老，审美会疲劳，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一个人的智慧，会让自己遇事处之泰然，让别人观之神爽。 <H:\201618\BEE1 位图.TIF>
（陈海蓉摘自《深圳特区报》2016年7月6日，杜凤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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