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次说的是一个地方闹鬼的事儿,事情发生在02年,是我跟朋友的亲身经历。
出了白柳城市区,往西走60公里就是姑子庙村,姑子庙村北面西面都是草原,农牧区的分界是个小型的湖,土话叫“泡(pāo)子”,蒙古话叫“淖尔”。
姑子庙村北口这个泡子,连着西拉沐沦河,是呼伦湖的一部分,清代初期的时候还挺大,可以行船打渔;其后200年里,沿岸农、牧民兄弟齐心合力,终于把它糟践成了个大水坑,别说鱼虾了,连两栖动物都养不大——蛤蟆秧子长到两寸,就算恐龙了。
泡子周围灌木丛生,早年间有座小庙,里面供着个光头粉面尼姑的——这件事其实很奇怪,大家都知道:寺观啦,庙宇啦,供的都是佛祖、山神;即使供女神,也无非是观音、妈祖一类的——没有供光头尼姑的。
这事我跟一个朋友聊过:各地民俗,都认为尼姑是“不详之物”,把尼姑当成神祗供奉起来,闻所未闻,其中必有隐情。可巧这位朋友是写小说的,对民间传说、奇风异俗、淫娃荡妇、鬼狐怪谈,都相当地狂热,“有机会的话,你领我去看看,实地考察考察。”他说。
这位作家朋友真名比较牛逼,叫作张三丰;他的笔名很多人也知道,涉及个人隐私,咱就不提了。
还是说那姑子庙。
文革期间,全国破四旧,大队上几个小青年要求进步,就要拆姑子庙。结果有个村民老王,死活不让,说什么姑子庙是本村本土的风水之根,拆了大家都倒霉。进步青年们一听,好啊,咱村都是苦出身,原来藏着你这么个封建余孽、牛鬼蛇神,岂能饶你。
结果庙还是给拆了,老王也被打得半死,两条腿都折了。
老王是个死犟种,托着废腿,守在断壁残垣旁边,爷爷祖宗地骂,骂一阵,哭一会,也不回家——村民们不敢管啊,那几个小青年非常霸道:让他闹,我看你们谁敢管,谁管我们批斗谁。
老王没有父母儿女,孤家寡人一个,村民们都认为这回王是死定了。
老王哭骂了三天三夜,没动静了,大家都认为他挂了。谁知道第四天一大早,老王扛着锄头,出现在了田垄上。
再看老伙计,身上的伤全好了,胳膊大腿还是以往那么壮实,也不说话,就在那埋头干活。
这个情景对众村民是怎样一个刺激,可想而知。总之老王原本就是个怪人,经过此事,更没人跟他来往了;他本人就不用说了,独居独处,独来独往,跟个鬼似的。
文革结束以后,这些陈年旧事就没人再提了,老王活得是越来越结实,80年收养了一个蒙古弃婴,当自己亲儿子养,又给孩子取了个很悍气的名字,叫王猛。
王猛确实很猛,十几岁就开始跟他爹干仗。爷俩都是愣人,互相打个满脸花是常有的事儿——可是打完了,爷俩照旧一齐下地干活。
自从有了这么个混蛋儿子,老王倒开朗了很多,也知道跟乡亲们走动了,脸上也常有笑模样了。
王猛的脾气跟他爹一样倔,不过在学校学习贼好,在我们白柳四中,是出了名优等生,考大学时候,清华北大复旦南开,他随便挑,后来他选了北方一个农业大学,包吃包住免学费,一年2000奖学金,条件是定向分配回白柳市农牧局。
我跟王猛的缘分就是:高中三年,三年同桌,他次次考试全年级第1我次次第101;两个人上同一所大学,我挥霍无度,跟他借过1000块钱,一直没还。
大学毕业后,在外面胡混了几年,一直没跟王猛联系。
2002年,我从黑龙江倒了些木料,买家就是白柳市姑子庙村。之前预付了1万块钱,我就把木料发过去了,可是等了半年,后续的款还不给我结账。我实在坐不住了,干脆上门催债。
结果就遇到了王猛,一齐经历了闹鬼的事儿。
姑子庙村就在白柳市通内蒙的一条官道——不,高速路——旁边,所以要去姑子庙村还是比较方便的。谁承想夏天连降暴雨,毁了一段公路,说是过了秋天才能修好,进村只能绕小道。
本来我借了车,想拉几个本家兄弟一齐去要账,以壮声势。可是路坏了,借车的主儿怕我把车开沟里去,找借口就不借了;本家兄弟听说没车,嫌路上遭罪,也都嘬牙花子。
我一生气,去他娘的,带你们爷还嫌累赘呢,干脆,千里走单骑。
班车也不通了,我打了辆夏利,好说歹说,把我拉到施工路段——离村子还有十几里地,汽车指定是开不进去了。
司机是个大嫂,跟我要50块钱,我说你的车烧柴油,一路上熏我够呛,我给你30不少了;她还不乐意,我一瞪眼珠子,她吓得拿钱钻上车就跑了,车走出老远,我恍惚听她在喊什么,估计是骂我吧。
当时正好是阴天,天也不热,可是没见道路施工处有人干活儿——原来这里是个旱河,现在存满了水,桥面塌了,还挺危险。
我正发愁不知道怎么过去,打后面脖铃轻响,来了辆驴车:一头小毛驴,拉着一车乱七八糟,赶车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壮实老农,额头上一块大青记特别醒目。
我紧跑两步上去问:“师傅,去姑子庙,绕小道怎么走?”
老农上下打量打量我,说:“我就是姑子庙人哪,你进村啊?”
“是啊,你给我带个道儿吧。”我说着给他递了根儿烟。
老农叼上烟,嘬了两口,“上来吧——你走亲戚啊?”
好家伙这一道把我颠哒的,跟他妈马杀似的,这个舒坦啊。也幸亏有这么个人带路,不然打死我也找不着地方。
颠了将近一个钟头,天又有下雨的意思,老农就说:“不远了,你下来走吧,还能快点——这又掉雨点子了。”
我挽起裤脚,拎着鞋,光脚丫子跟他一起踩泥地,老农脸上没一点笑模样,话倒是好话:“行啊,你也是能村人吧。”
我趁机问他:“你们村是不是有工程?我是瓦工,来揽点活儿。”
老农摆摆手:“整了半天你冲这个来的?趁早回去吧。”
“怎么回事?”
“啥工程啊。盖庙,盖姑子庙。文革时候拆了,这又要盖。盖半截盖不下去了,在东北买的木材都搁那儿堆着呢,俩月了都。”
“啥意思,我这白跑了?不盖了?”我顺着他的话茬套他。
“那你问村长去吧,咱不好说。”这家伙嘴还挺严实。
“也是,我听说这项目村委会挑的头儿,估计一般人儿也不清楚。”没想到跟老农也得用计。
老农眉毛一立,说了声“肏”,撇楞着嘴说道:“说拆拆,说盖盖,起庙是小事啊……”说了一半,他又不说了。
说着说着,就要进了村子了,我看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也懒得再问。我低头胡噜脚丫子蹬鞋的功夫,老伙计没影了——只听到他在玉米地外头赶车的声音,还跟我喊:“趁早走吧,这地方没啥便宜。”
我啐了一口,不过他刚才提起姑子庙,倒让我想起了王猛和他干爹老王。行啊,你们盖不盖庙与我何干?我是来要账的。
以前沿高速路往北边走,曾经远眺过姑子庙村:村子不小,水土也不错,成片成片的苞米地,是个不错的地方。
这次是从村东边进的村,在村里七绕八绕,怎么就觉得这么破败呢。按理说现在夏末秋,正是苞米打穗的时候,可是看田里,苞米长得低头耷拉脑袋,瘦瘪枯干,都跟他妈干尸似的。
天阴得不行,偶尔见到一个村民,都是一脸的晦气,晃晃悠悠不知道在那忙些个啥。
来到南边村口村委会,院子里冷冷清清,连个看门的也没见到,屋子全都上了锁,村长室里也没人。
我有个村长的手机号,打了半天,没人听。好啊,这是逼我上门讨债啊。
我站村委会院门口撒目半天,打西边跑过个小丫头来,我想喊住她问道儿,谁知道她站住看了我半天,扭头又要跑。
我一把拽住她,问:“你们村长家在哪?”
你想我拽小孩子,能使多大劲儿?谁知道小丫头片子像被踩了尾巴似地,“嗷儿”一声尖叫,把我吓了一跳,立即松了手。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男一女俩大人,一左一右,护在了孩子身边。
我怕人误会,赶紧说:“没事儿,我打听道儿。对不起啊,吓着你们丫头了。”
男人闷闷地说:“你哪来的?上哪啊?”
这个话要是我的朋友张三丰问我,我一定会回答“洒家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这功夫哪有心情跟村夫村妇逗这闷子,便答道:“我找郭村长办点事儿,找他们家。”
男人始终阴着脸,抬手指了指:“一直往里,两层小白楼就是。”
我点头道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一家三口站在原地盯着我,眼神非常不友好,瞅得我脖颈子一劲冒凉气。
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院墙高立,墙后边冒出了二层楼,贴着白瓷砖。
东北、辽西一带的农村,老年间不兴整大门,顶多院墙卡着个铁栅栏门,为的是敞亮,方便乡里乡亲走动;到了现代,分门搁院,也像城里人似的,把家护得密不透风——没办法,这年头,甭城里乡下,都没有安全感。
就说这村长家吧:大墙有三米高,黑漆大铁门,还整两个兽头,兽头叼着环,整得跟过去的小衙门似的——真应了那句话,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我看门上有个红钮,晓得是门铃,嗯了两下,牙差点掉下来——这是什么动静啊,吱剌吱剌的,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电了。
刚要举手拍门,听到里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人走近——脚步声杂着鼓点、铃铛声。
紧接着咯楞一声,铁门大开,人没出来,声音先出来了:“请~~~”
我吓了一跳:这人怎么唱上了,什么玩意这是。
再看出来的这个主儿:红红绿绿,身上全是一缕缕的布条;一手拿个串铃小鼓,一手拿个细鼓槌,披头散发,光着脚丫子……
这人跟癫痫似地,全身乱颤,长发遮脸,呲着黄板牙朝我就扑过来了,嘴里喊得是——
“请~~~神~~~啦~~~”
我不知道大家遇到意外的时候,会做什么反应,反正我是能躲就躲,躲不过就是迎面窝心脚。
跳大神儿的离我太近了,我身上挎着阿迪旅行包,没躲利索,干脆攒足劲头给了他一脚,没踹到他肚子,正蹬他大胯上。
这小子怪叫一声,顺势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得更厉害了,鼻子里、嘴里,甩出一大片鼻涕哈喇子。
这时从院子里出来十来号人,为首的是两个50多岁的老爷们,穿得都挺好,不过一个脑满肠肥,一个干巴瘦;他们身后,是几个壮小伙子,岁数都与我相仿。
那个瘦老头赶紧俯身摁住“大仙儿”的肩膀,掐人中没管事,随手扇了几个大嘴巴子。大巴掌打在涂满口水鼻涕的脸上,那声音叫一个脆。
这么一弄,大仙儿才消停下来,嘴里哼哼唧唧:“这是谁捣乱啊?我差点……”盘腿坐在地上,一通呼哧带喘的。
这功夫那几个壮小伙早把我围起来,胖老头站在他们中间,指着我鼻子骂道:“妈了个逼的你有病啊?”
我一看这架势,非吃亏不可啊,赶紧报明身份吧。
“我找郭村长!”
“你谁啊?”胖老头上下打量着我问道。
“我姓文,你就郭村长吧?”我听这胖老头正常说话的调调,挺耳熟的。
胖老头愣了一下,一拍大腿,“文主任啊,”我当初卖给他们木材,走的是东北一个林业局的路子,冒称是那里的供销协调主任。看来这胖老头是姑子庙村村长郭大年没错了。
“你……怎么到这来了……你好你好文主任。”他一边跟我握手,一边驱散了身边的壮汉。
我心说我为什么来你能不知道?不过还是耐住性子赔笑:“我回白柳办事,能不来看望领导吗?”
这郭村长硬拿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丝笑容:“文主任才是领导呢,你这算下来视察呀。”
我们俩虚头八脑地一通寒暄,那个大仙儿已经站了起来,高声说道:“要误了时辰啦!”
瘦老头看了郭村长一眼,郭村长跟我赔笑:“文主任,对不住啊,我这有点急事儿,马上就处理好。你先屋里坐吧,等我款待款待你。”点手招唤两个小伙:“大牛二虎,你俩陪文主任进屋,让村里安排席。”
两个小伙子挤着我就往院子里走;那大仙儿又开始晃悠起来,郭村长和瘦老头随着,往村西下去了。
这村长家屋里院外,大面儿看着挺体面,可是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天也阴得厉害,整个氛围都是暗色调,冷不丁明晃晃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特别刺眼。
打眼一看:门窗玻璃上、屋里镜子上,都贴着巴掌大的剪纸小人儿;小人剪得栩栩如生,金黄色的,模样像是小孩子跳舞打把势。
我觑着眼睛仔细瞧:嘿,这不哪吒闹海吗,乾坤圈风火轮,倒是挺好看——可是怎么用金箔黄纸啊?这纸都是他妈扎花圈用的。
结合进村前后的遭遇,我恍惚觉着有点事儿。又看一齐进屋这俩小子愣头青似的,估计比较好忽悠,便故意摇头说:“不吉利啊,不吉利啊。”
俩小伙子异口同声:“咋啦?”
我皱着眉毛:“哪吒太子走反了,这么贴不对啊!”
那哥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显然没听明白我说什么——其实我他妈也是顺嘴胡咧咧,故作神秘。
我一看,行,初步唬住这俩小子了。
我伸手轻轻把屋里镜子上的纸人揭下来,转了个个儿,脑袋朝下又给沾了上去。嘴里默念:“太子别嫌烦,翻个跟斗才圆满……”
再看那两个小子,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玉皇大帝似的,满脸的崇拜表情。
我轻咳一声,厉声问道:“你们村儿到底有啥道事儿?说!”
岁数小一点的小伙子声儿都颤了:“村里……闹水鬼……不让起庙!”
我点了点头,学着僵尸道长林正英的范儿,踏罡步斗原地转了两圈儿,高声说道:“大牛二虎,带路!”
“哎,哎!”这俩哥们彻底晕菜了,跟头流星,领着我出院子直奔村西。
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下小雨了,我心里想:妈了个逼的郭大年,我倒要看你老小子鼓捣些什么,要让我抓着短儿,还上我钱不算——我得再多诈你几万。
越往村西走,天越阴沉,远远看见一片水泡子,上面雾气沼沼。
水泡子前边杂草丛生,有座盖了半截的小庙,新砖新瓦;旁边堆着一堆木材,就是我从东北发来的榉木,已经用了一大半了。
小庙前面,郭大年腆着肚子,掐腰正在骂一个年轻人:“我告诉你小子可别犯浑,全村儿都饶不了你!”
这个年轻人身高足有1米9,膀大腰圆,胡子拉碴,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就这脑袋卷头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猛。
王猛瞪着大眼珠子,右手提了着个大棒子,左胳膊夹着个相框——因为是侧这拿,我看不见相片上是什么人。
王猛跟头恶狼似地,拿棒子点着周围一群人的鼻子,“过来,我削死你们!”
周围那群小伙子,一时全被他震住了;地上躺着大仙儿,满脑袋淌血,嘴里哼哼唧唧:“请~~~医生~~~啦~~~”
倒是那个黑瘦的老头儿,不慌不忙的,走到王猛跟前,笑着说:“猛子……别闹,听我说:这是给姑子庙开光,跟你爹没关系,你别往歪处想!”
王猛啐了他一口:“放你妈屁,我爸就是你们哥俩害死的……我去你妈的!”
黑老头脸上实在挂不住了,一挥手,几个小伙子抖擞精神,有的拣砖头,有的拿棍子,呼啦就群殴开了。
好虎架不住群狼,王猛大棒子挥了几下,再招架不住,让人家打倒在地,相框也脱了手了——正甩到我的脚下。
我低头一看,这心噔噔噔噔就跳成一个个儿了。
相片左右上角印着黑花带,是遗像,里面的人浓眉大眼,脑门上有块大青记——这不是领我进村的老头儿吗!
照片上这老头,一副气哼哼的表情,脑门那块青记,比我之前见到他时更突出,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耀人胆寒……我第一个反应:这人没死;第二个反应:肏,见鬼了?
我咽了口唾沫,心想这个地方不能呆了。
眼见五六个大小伙子打王猛一个人,村长郭大年掳胳膊挽袖子也在那儿咋呼——我灵机一动,偷着拿出手机,录了一段儿;约莫有半分钟吧,觉得差不多了,才收起手机,随即喊一嗓子:“嗨!”
众人一起回头看,郭大年和黑老头看见我来了,脸上很不高兴,瞪着领我过来的大牛二虎,那意思是说:你们俩怎么把他带来了!
我趁机凑到王猛身前,挡开了众人,笑着对郭大年说:“爷们,啥意思,宰活人请我吃人肉啊?”
郭大年皮笑肉不笑:“文主任,没事,没事……村里的小事。”
我随即打马虎眼,猫腰看躺在地上的大仙,“先生,要紧不要紧,伤得不清啊!”
大仙晕晕乎乎,不住地哼唧:“医药费……得另算啊……”
黑老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跟那几个小伙子挥了挥手:“先扶黄先生上卫生所吧。”又对我说:“文主人,这是我们村的事儿……”
我笑问郭大年:“这爷们是谁啊?”
“哦,我兄弟,咱村治安主任。”郭大年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拉我胳膊,“走吧走吧,回去开席,给文主任接风……”
我伙着这群人往回走,回头看王猛:一脸的血,坐在地上低头喘着粗气。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我。
菜不上品,但是特别丰盛,肥鸡嫩鹅,有荤有素;酒可是好酒,辽西白柳城特产佳酿——薛妃醉。
我平时最爱喝酒,但是这次实在提不起酒瘾来,任凭郭大年怎么劝,就是不沾,风卷残云一般,拣桌子上最实惠的鱼肉,一顿猛造。郭老二也不劝酒,也不搭话,始终是沉着脸,偶尔吱喽一口酒。看出来了,这郭老二就是他大哥的诸葛亮。
我觉得吃得差不多了,打了两个饱嗝,笑对郭大年说:“郭村长,你也甭敬我酒了,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事,我也不捣乱了,吃完了就走,”郭大年一听我这话,脸上现出喜送瘟神的表情,我接着说:“我走可是走,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也有我的事儿——木材的余款,你给我结了吧!”
郭大年满脸堆笑:“文主任,你为这事来的呀?嗨,上个月咱俩不是通过话吗,你缓我到明年——明年开春,姑子庙有了香火钱,我加利息给你!”
我把脸一沉:“郭村长,你上半年可说是六月份就还,这都八月份了,你这不合适吧?”
郭老二这才开口:“村子里确实困难,”他翻着死鱼眼瞅我说:“要不文主任把剩下的木材先拉走,等我们再用,再订?”
我心里骂道:肏你爹的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好在我成计在胸,不愠不怒,点头笑了笑:“开玩笑,我上哪找车去?再说路也坏了。”
我一拍大腿:“行啊,开春就开春吧——哎,郭村长,刚才给你打电话不通,你换手机了?”
“没有……信号不好吧?”郭大年一愣。
我拿出我的手机,搂着他肩膀,在他面前晃了晃,“嘿,我最近换了个新手机,你看咋样?”
“啊,好,好,高级。”
我指着手机上的摄像头说:“爷们,我这手机,日本走私过来的,一亿像素,偷窥盗摄专用——日本人你知道吗?偷拍技术最牛逼!”
“偷什么玩意?”郭大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老人儿,就是不了解新鲜事儿,”我摁出张三丰给我发过的一段视频:“我这朋友跟我一样的手机,你看他拍了以后给我发的。”
彩屏上日本女优蠕动身段,正在那儿“压没蝶、压美蝶”呢,音画都极其清晰。郭大年一看就是个老色鬼,就这么段小视频,他就喘粗气了。
“这是我这朋友录的跟日本小妞开会的录像,”我笑道,“我也能给他发我录的。”
我把刚才录的群殴王猛的场面,发给了张三丰,一边念叨:“好,发送成功。”又问郭大年:“你知道我给他发的什么吗?”
郭大年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我一摁播放视频,手机立即传出干仗的声音,里面郭大年骂街声儿跟杀猪似地,听得真真儿的。
郭大年脸色立时就变了,郭老二也满脸的惊愕。
他们哥俩坐陪我喝酒,屋里没别人。桌子不大,郭老二坐我左前手,伸手就要抢我手机。
我早有准备,右手赶紧把手机放进了内兜;左手一把抓住了郭老二的手指头,笑道:“爷们,你抢也没用啊,我都发送给我哥们了!”
右手边郭大年是个怂货,已经慌了神儿,嘴里麽叨着:“文主任……这总么整!”
我咬牙切齿,故意发狠道:“总么整?你欠我多少钱?”
“4万……”
“连本带息,8万,你这就给我——可别说你都没有!”说着我左手一用劲,郭老二“哎呦”一声。我心说老丫挺的你装逼学诸葛孔明,你倒是跟爷装啊!
我特意留住郭老二,让郭大年去取钱,怕的是老二鬼主意多,动歪心思。
我一直掰着郭老二手指头,这老家伙抗不住,又不好意思求饶,一个劲儿地跟我翻白眼。我管他呢,周了两盅酒,手攥得更牢邦了。
郭大年倒快,出去了十分钟就回来了,捧了几叠钞票进来,四脖子汗流,说道:“文主任,手头真没钱了,7万,7万行不行?”
“得,”我从包里取出个简易的验钞钥匙扣,扔给了他,“你挨张照给我看看!”
郭大年真听话,一张一张地给我照——你别说,这老小子照钱点钱真是手快,估计以前当过会计。
我看差不多了,伸手抢过钱,放在了包里,拉好拉锁,这才松开郭老二。
“行了,两位,那我就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我起身就出了屋子,刚到院门口,就听郭大年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拦住他!”
又是那几个壮汉,挡住了我的去路。为首的大牛二虎,上过我的当,这功夫想必是咂摸过味儿来了,瞪着眼珠子恨不得吃了我。
我回头一看,郭氏兄弟也追出了屋了。
等他们到了我跟前,我笑对郭老二说:“我不说了吗,没用,录像都发给我哥们了,你门碰我一下,他准报案哪!”
郭老二揉着手指头,拧着鼻子问我:“我们放了你,你能保证嘴严实?”
我拍了拍包:“怎么了爷们,我图的是财,不是气。以后你们用木材石料,还是枣文主任啊。”我特意整东北腔逗他。
郭老二点了点头,咬着牙说道:“好,好,和气生财……不远送了。”说着摆头示意,几个壮汉给我让开了路。
我走出两步,转身向们点头笑了笑,心说:“后会无期。”撒丫子奔村东小道就下去了。
这时候正是下午3点多,天还是很阴。我心里估算着夏天天早,再过两个点还不至于黑天;紧跑几步,上了大道就彻底安全了。
这时候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张三丰的短信,问我:群男?很黄很暴力!
我赶紧回道:这段录像极重要,转进电脑发我邮箱里。事关钱财,分你300,切,切!
我心里清楚,老张比我还爱财,只要涉及到钱,绝无疏漏。
果然见他回复道:很好,很强大。
嘱咐完了张三丰,又想起了王猛:看样子,这哥们凶多吉少啊……唉,算了,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兄弟,你好自为之吧。
本来就是泥泞小道,我心里分神犯嘀咕,脚下打滑,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啃泥。
这时突然有人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才没跌倒,抬观瞧……啊!
又是你?!
这人头发打绺儿,脑袋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绷带,最醒目的就是那两颗翻露在外的黄板牙——这不是那黄大仙儿吗?
看他跟先前的打扮又不一样:一身黑西服,脚下却蹬着回力球鞋,肩上背着大号纤维袋子。嘿,太他妈猥琐了,我还想踹他!
老伙计可能也意识到我的不友善了,往后退了一大步,脏手伸面前,说道:“大哥,别动手!”这老东西没50也有49了,管我叫大哥。
我往他身后打量,看他有没有带着人——四下里细雨迷蒙,黑云压着野草,人影也没有。
我瞪着眼珠子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黄大仙全身发抖,鬼鬼祟祟地左瞻右顾,突然扑通跪倒在地,哆嗦说:“大哥,救命啊,你把我领出去吧!”
我看他装疯卖傻,不知道耍什么花样,指着他骂道:“滚你妈蛋,我整死你啊!”说着又冲他发了发狠。
这家伙是真怕我,让我一吓唬掉头跑回老远。我看他快没影儿了,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便加紧了脚程。
走了不远,总觉后头有人,猛回头一看,那黄大仙缩头鼠脑地在后面跟着呢。
我停,他也停,怕我揍他,离我老远。
我朝他招了招手,笑道:“来,过来。”
老小子一脸谄笑,一溜小跑到我跟前,还没等他站住,我伸左手一把掐住他脖子,脚下一个绊子就把他撂地上了。不由分说,一通电炮,打得他直学狗叫。
我拽着他脖领子,问:“说,为啥跟着我?”
黄大仙躺地上哭咧咧地说道:“大哥,你打死我,我也得跟着你——我出不去了,鬼打墙!”
他一提“鬼”,我也心虚,抬头左右撒目撒目,问他:“鬼打墙……你跟着我干嘛?”
“大哥,”黄大仙顿了顿,说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别揍我。”
“废话,快讲!”
“大哥,你身上阴气重,鬼墙鬼雾迷不了你的眼!”
我一听,这是骂人啊,抬手又要打,黄大仙抱着头,大声喊道:“七月二十七,石榴烧鬼火!”
我心一沉,“你说什么?”
“你七月二十七日出生你鬼命阴气重鬼坏不了你!”这家伙嘴像嘣豆,把系动词都省了。
说到这得交代一下,本人1980年生人,按农历算正是庚申年七月二十七。庚申年出生,属木命,石榴木。Nnd,我要赶上农历6月、8月,都是大富大贵。
偏偏赶上7月——是中国人都知道,农历7月是鬼月:初一、十五百鬼夜行;二十七、八,鬼火烧天,都说阎王爷嫁闺女,都在这几天晚上。
这个事儿是小时候一个仙儿给我算的(后来那仙儿让我爸揍了一顿),以前我也不信这些神道事,但是成年后总背运,挣300陪1000,我也就信个七八成了。
我松开黄大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老小子翻着母狗眼:“我……真蒙中了?”说着“腾”地翻起身来,双膝跪地朝北面磕了好几个响头,“师傅,我终于蒙……看对一回了!”又秧求我:“大哥,你带我出去,我给你钱!”
“你有钱?”我斜眼打量他。
“出了这个地方,我有笔大财,大哥,我分你一半……”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背的那个袋子,纤维袋子,外面还套着好几层塑料布。打刚才我俩撕吧,他就护着这袋子,比他自己个儿脑袋都在意。
这老小子是不是从人家村里挖了宝贝了?头年在网上迷上了一个牛人写的盗墓小说,对这事儿极其敏感——于是伸手扒拉他的纤维袋子,问:“这什么玩意?”
他紧忙捂住袋子口,喊道:“别介,这玩意怕沾水!”
我往旁边推他,嘿,这小子也不哪来的邪劲,比刚才护命都卖力气,使劲捂住袋子,说:“大哥,大哥!你听我说——确实是宝贝,怕见水,等出村,出了村找个干松地方,再瞧!”
我问他:“我领你出去,你给我多少钱?”
黄大仙笑道:“文主任,我这么跟你说吧,你巧了郭老二他们那点钱,是零头!”
我点了点头,指着他鼻子说:“保持10米距离!”
“哎,是,是!”
我在前边走,黄大仙在后边跟着,我就琢磨:妈的这小子挖了什么宝贝?司母戊大方鼎?他扛不动啊……红山玉龙?不怕水啊……
嘿,我现在考虑,干脆趁他不留神,把他撂到这儿,埋了他,宝贝归我?
想到这,自己心里一翻个儿:妈的,怎么动了杀人越货的心了……
我心里话音刚落,耳朵边有人接住了话茬:“你是个坏人。”
嗓音甜美,是女人声,京腔京韵,带着戏谑。
我站住脚左右观瞧,没人啊!耳鸣?邪了门了嘿。行啊,进村就是老鬼带路,出村女鬼咬耳朵,不稀奇。
管你妈的,走吧。
加紧脚走了几步,突然从身边草丛里,钻出个不知道什么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朝我扑了过来。
我紧忙一闪身,打眼细看:原来是头驴,灰毛长耳细腿,原地冲我尥蹶子呢。
毛驴后头站着个人,手里拎着鞭子,满脸怒气,脑门上一块大青记。
我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也不知道该咋办,老头近走两步,稳住毛驴,一边捋着驴脖子,一边瞅着我。
我壮着胆子,对老头说道:“大叔,我不管你是神是鬼,咱俩可没仇。”
老头对我点头说道:“谢谢你帮了我儿子!我找你,我找他。”说着拿鞭子指着我身后。
我回头看,黄大仙抖若筛糠,已经坐地上起不来了。
我跟老头作了作揖:“好,您二位慢说慢唠!”扭头就跑。
我头也不回,就听身后鞭子猛响,黄大仙吱哇乱叫,一个劲地喊:“大哥,救命啊大哥……5万……10万……20万……”
你说见死不救,是咱们兄弟的本色吗。肩上道义千金重,实在压得我迈不动步。
我停下来,回头紧走几步,一把捉住了老头的腕子,笑道:“大叔,我跟王猛是最好的朋友。看晚辈的面子,您放了他?”
“滚蛋!”老头是真威风,怎么看也不像死人。
我满脸赔笑,手上就是不松劲;老头挣扎了几下挣不脱,另只手挥鞭子要抽我。我也没躲,任他抽了两鞭子。
抽到第六下时候,老头鞭子挥到一半,再下不去手了。
我笑道:“大叔,行了吧?我爹打我我都还手。”说着冲黄大仙抬了抬手,示意他赶紧走。
黄大仙也识趣,起身要跑,可看看地上的口袋,又看看老头,想拣不敢拣,迟疑不决。
我见老头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松开了老爷子的手,俯身拣那口袋。没想到老头一把拽住袋子,就往怀里带。
两方一使劲,纤维袋子撕拉一声,被扯成了两半,里面散出了一捆捆黑乎乎的东西。
此时雨下大了,这东西一见水,立马散开,很像池塘里的水草,非常纤细,只是油黑油黑的,而且比一般的水草长不少。
水草在地上,顺雨水四散漂开,瞬间没了踪迹。
黄大仙跪地上大哭:“完了,全完了,我的三千万吶!”
王老头朝黄大仙啐了两口,牵着毛驴转身消失在了雨中。
黄大仙坐在地上,仍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推了推他:“嗨,行了……行了那是什么东西,值那么多钱?”
黄大仙一个劲摆手,根本没心情答话,这时候那个女人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小zei,够财迷的啊?”
我猛抬头看,前面不远,站着个人——是个女人,身段窈窕,打着油纸伞。
这女人穿的小叉旗袍,脚底下蹬着绣花红鞋,鞋底很特别:安着三寸高的一截白木头。
这咱在电视里看辫子戏,紫薇格格小燕子就穿这身啊。
这女人也就十七八吧,粉面含春,小鼻子小嘴儿的,挺漂亮——可就一样……
脑袋上一根头发没有,是个小尼姑。
雨天、美女,这是很讲究的组合:设想一位绝世红颜,在细雨中撑把油纸伞,冲你嫣然微笑,那情景是个男人酥。(姐妹们可以换个想象:漫天飞雪,一裹清寒,许文强给你打伞,一只手还抚着你的肩头。)
可这玩意也分人。我命不好,偶尔经历一回,是风雨如晦的天气里,在辽西荒郊撞见光头尼姑;她长得倒好看,笑得也甜,我也酥——吓的!
老文我从小有个毛病,那就是遇上真正害怕的东西,我一定不会没头逃跑——这不是胆儿大,恰恰是胆儿小——我最受不了危险罩着后脑勺的感觉,宁可睁大眼睛盯着它,直到它自己消失或者把我灭掉。
所以我使劲睁着眼睛——使劲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眼角都有点疼了——眨也不眨;心口揣着高压泵,一步一步缓缓地向那尼姑走近。
这女鬼始终没动地方,笑模滋儿地看着我;待我离她越来越近,约莫不到五、六步的距离,看她看得就更清楚了,我怎么端详,都觉得这女鬼还是漂亮比吓人多一点;横竖看是人不是鬼:脸蛋嫩透透儿的,贼他妈润,真叫一个梨花带雨;目光流转,大眼睛忽闪忽闪,看得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忽然想通了,为啥聊斋里那么多老爷们明知道佳人非人,宁可鞠躬尽精,死而后已……他妈的,我怎么想起着个来了?
眼看要撞上她了,她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咯儿咯儿地笑道:“小子,你要吃你姐啊?眼珠子都淋湿了!”说着竟然把伞伸了过来。
我还是心虚,磕磕巴巴说道:“你……”我是想问,你到底是人是鬼,无奈舌头不听使唤。
这尼姑突然伸出细胳膊,小拳头使劲怼了我肩膀一下,笑道:“你什么你——见了姐不请安吶?”
我彻底无语——她又说话了,这回表情稍严肃了点:“哎,我说,帮姐点忙啊?”
我呆若木鸡,还是没说话,心里想:完了,完了,这是婉转地向我提出潜规则啊,难道真要被女鬼先奸后杀?
她好像有点不高兴,眉毛挑了挑:“说话啊……到底愿不愿意!”
渗了好一阵,我胸中火起,燃起了强烈地求生欲望,坚毅地说道:“师太,您放过晚辈吧!”
这下她可是真怒了,也不给我撑伞了,左手叉着腰,骂道:“小子,你胡唚什么,太什么太?”
我想好了,万一她要施展吸阳大法,我就跪下求她——男儿膝下有黄金,她好歹也会留我一条性命。
她蹬着我,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是压住了愤怒,冷冷地说道:“好言好语求你,还拿上了……”说着说着,突然往我身后望了望,又现出了笑容:“诶,好了,博尔岱来了——让他跟你交代吧,我走了!”
说完转身便,走了两步,回头笑道:“你跟博尔岱,把事儿给姐办圆满了,姐重赏你们,”又眯着眼睛,故作嗔怒地样子:“办不好,要你俩小命!”
这回真是细雨迷蒙佳人远去了——从后面看,这身段儿……唉,要是没那光溜溜的后脑勺,就最好了。
人……不,鬼影消失不见,我呆站原地,大脑有点短路,突然醒过神来,抡起胳膊,左右开工,狠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
直到脸颊火辣辣地疼,突然胸口发闷;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眼前站着个人。
这人高出我一头多,跟半截黑塔似地,大手摁着我肩膀,声如洪钟:“老文……老文,醒醒!”
我打眼细看,是王猛。
四下里瞅瞅,空无一人。雨已经停了,天也黑了——王猛拿大手在我眼前一顿晃,“老文,没事儿吧?”
我扒拉开他的手,从包里拿出香烟,点半天没点着——我X的,假Zippo动不动就没油儿。
“有火吗?”我问王猛。
“没带。”王猛摊了摊手。
我干叼着烟卷,把刚才的事儿又合计了一遍:帮忙……博尔岱……赏?
肏,没准丫女鬼能让我中彩票……得了,鬼话趁早别信。
我嚼了一嘴烟沫子,呸了两口,跟王猛点头说道:“哥们……行了,我也不多说了,我得走了。”说着举步要走。
“哎,等等,”王猛伸胳膊把我拦住了,“老文,别走,我有事求你!”
“我帮不了你!”我推开他就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
回头走到王猛跟前,一边拉开包,一边说:“猛子,我原来欠你1000块钱,今儿我还你。”说着取了一叠钱出来。“这么多年了,给你,这是5000。”我把钱递了过去,王猛使劲一挥手,把我手拨开了。
“你掉钱眼儿里了?”他喊。
我有点尴尬,讪讪冷笑一声,心说:你丫也算我们新时代的中国人?我们可是认钱不认爹!
我沉着脸说道:“欠债还钱,你不要也得要!”说着又硬塞给他。
这小子就是头牛,使劲往旁边打我送钱的手——我一松劲,钱散了一地。
“爱他妈要不要,咱俩没帐了……”我是想撂句仗义话就走——可是突然觉得散在地上的钱有点不对劲。
我猫腰捡起两张来,放面前仔细看,心口又开始哆嗦起来;伸手从包里把郭氏兄弟给我的钱全拿了出来,摊开了瞧,全一样——每张钞票都比原来大了一圈儿,上面花花绿绿,颜色这个鲜亮啊。
面值不用说了,大吉大利,捌佰捌拾捌亿億一张;正中老头儿像顶着珠玉华冠,下角落款更牛逼了——
天地银行有限公司行长地藏菩萨副行长阎罗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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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破口大骂,可是气得有点虚脱,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女鬼的声音:“小子,你管住嘴啊,可不是我弄的——是送你钱的人有鬼!”
王猛已经转身要走,我喊住了他,问道:“王猛,你们村到底怎么回事?”
有的朋友说我,老文看来你不怕鬼啊。是啊,当然不怕,鬼怪有什么可怕的呢?世上真正可怕的,是渴了没水、饿了没饭、冷了没棉衣、困了不让睡,再有,就是孤独的时候没人陪了。
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咱这个故事确是我撞鬼的经历,但是讲出来不为让大家害怕,为的是没人陪的时候,您自己看个乐子,解解闷儿。
咱接住昨天的话茬。
之前说过,跟王猛好些年不见了,虽然没顾得上聊太多,看他举止神情,没有很大变:又急又倔的脾气,喜怒立形于色,没个遮拦。
我把进村的经历,拣干的跟王猛说了一遍,重点提了遇到他义父老王鬼魂的事儿,试探着问:“王大叔确实没了?”
王猛沉着脸,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死了,我葬的尸首,”他拍拍我肩膀,“老文,这次你必须得帮忙,吉祥奥德恩给我托梦了。”
王猛从小在汉族地方长大,但本身是个蒙古人,长大了以后,也就是大学时候吧,他自己鼓捣着寻过根,查资料、查档案,或者借假期去牧区找爹娘。当时我们关系不错,兜里有闲钱,尽跟他凑热闹。寻了一溜遭,他亲生爹娘没找见,倒成了纯正的蒙古人:说蒙语,背蒙古历史,以成吉思汗的子孙自居。
所以我猜他说的,可能是什么蒙古神仙吧,但不确定,便问:“吉祥什么?什么神仙?”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又郑重地跟我道:“老文,虽然说让你帮忙,可是这里面很危险,你想好了?”
我心说我怕恶鬼,可更怕穷神!看看满地的纸钱,我这气就不打一出来,我已经想好了:郭老大郭老二,你们就是鬼,我也把你们骨灰刨出来,架锅熬了卖灯油。
其实我心底,还惦记着那黄大仙提到的宝贝,那宝贝我还没看清呢,就没了,真值那么多钱?想到这,我才注意到黄大仙不知跑哪儿去了,估计是溜之大吉了。
我向王猛笑道:“就你们蒙古人胆大啊?”
王猛点了点头,一路引着我,二次进了姑子庙村。
这次走的路,跟白天又有不同,我明显感到方向不一样。看王猛大步流星地走,我也没多问。
越走,越觉得空气干爽,走了有一个多小时的工夫吧,天上阴云也不见了,月朗风清,再没有湿气填胸的郁闷感觉。
夜已经深了,远远望见几座小山一般高的土丘,散落堆积在地上,我心里一沉:这些坟好大啊!
走近了看,来是不是土坟,而是白色卵石堆起来的大石头堆,每座都有三层楼高,石头之间,压着一些布条,风吹过的时候,布条呼啦啦作响,石隙“呜呜”低鸣。
这个东西我认识,正是蒙古人的“敖包”。敖包分两种,一种是来往牧民随手拣石头堆积的,你放一块,我放一块,时间长了,能搭出一人来高;另一种是大家合力——至是古代蒙古贵族——刻意用大石头搭建,石头大,建得也瓷实。眼前这几个敖包这么气派,明显就是后一种了。
早期蒙古人拜长生天,信佛是元代以后的事儿;而且佛教是官教,长生天才是民族骨髓里的信仰。堆积敖包,表达了牧民对长生天无时无刻的牵挂和崇拜,很朴素,很真挚。
我看周围千里原野,一望无际,连棵树也没有,便问王猛:“这是到了牧区了?”
王猛点了点头:“是,草原。”
他引着我绕过两个敖包,来到一个窝棚前,指了指:“最近我住这儿。”
我看这窝棚,够寒碜的:后面靠着敖包,侧面围的破帆布;正面也是块帆布,算是门帘?
这窝棚高也就一米多,能容下一个人?
王猛挑起“门帘”,跟我说:“先进来吧。”说罢钻了进去。
我莫名其妙,也试探着掀开帘子——黑洞洞的什么也不见。“进来啊。”王猛的声音带着回音儿。
话音未落,又听他划火柴的声音——光线由弱变强,眼前的空间也慢慢拓宽。
眼前大亮,里面竟是一间开阔的大厅,墙壁上都点着火把。
大厅虽然开阔,却不是四方的;墙壁都是形状浑圆的卵石,屋顶也是弧形,顶端离地超过三米——这是在敖包的里面吗?看身后的窝棚,只是小门了。
厅内没什么东西,除了皮褥子,只有几个破盆烂罐儿,摆得倒整齐——确实是王猛的生活习惯,在大学他就这样。
王猛站在前方,正在弯腰鞠躬——他身量大,我看不清他拜的什么。等我走近,他已经拜了三拜,转身对我说:“你也拜拜吉祥奥德恩吧。”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幅三尺长的工笔画,画像上一位满清皇室仕女,衣着华丽,表情亲切。
对古画我是不太会欣赏,但是画上这女的原人应该很好看,眼睛很大。
就这双大眼睛,跟我先前撞见的妙龄女尼还真有几分神似——当然古画不是照片,无法确定是否同一个人。再说画中美人秀发高挽,并不是尼姑。
我向来是信神不拜神,便问王猛:“哥们,这是哪出?”
王猛大眼珠子一瞪,“别瞎说,赶紧拜!”
我笑了笑,抱着戏谑的心,朝画像作了作揖——耳边却有想起了那女尼的声音:“小子,免礼吧!”
我赶紧郑中地给画像来了个三鞠躬。
王猛很满意,拍了拍我肩膀,“坐吧。”说着盘腿坐在了地上皮褥子上,随手扔给了我一瓶矿泉水,问我:“你知道咱要干什么吗?”
“对付郭大年他们?”我一边喝水,一边问。
王猛点点头:“算是吧,他们只是小杂碎——咱要灭了元凶、救人。”
“灭谁?救谁?”我疑惑不解。
王猛伸胳膊看了看表:“差不多了。”说着在褥子旁边拿出一个望远镜,起身说道:“来,你出来我让你看看。”
我们走出敖包,王猛把望远镜叫我手里,指着不远处另一座敖包,说:“你上那个。”说完伸胳膊抬腿,顺着敖包攀了上去。
我走到另一座敖包前,伸手扳了扳石头,还行,很结实,四肢并用便爬了上去。
敖包堆得很规矩,顶上是弧形,容不下两个人,一个人也只能趴着。
王猛在另一座敖包上,朝前指了指,示意我用望远镜看。
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拿望远镜张望——原来这对敖包前方,就是姑子庙村,中间隔着那个大水泡子。
泡子这边草原地界,天气晴朗;姑子庙村那边,却仍在飘雨,草木杂乱,水汽朦胧。
因为雾气沼沼,在望远镜里看姑子庙村也望不到边;视线到了半截姑子庙前,再远就看不清什么了。
阴沉,死寂。
我耐着性子看,突然,几个人影从村里晃了出来。
等他们走近了水泡子边,我才看清,正是郭大年和他弟弟郭老二,随行的大牛二虎以及一干打手,推搡着一个人。
那被押着的人应该是在哭喊,离得很远听不见动静,面容打扮我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黄大仙。
黄大仙被人摁着,连踹带揍,蜷在地上一通挣扎,一会儿又抱住郭老二的腿像是在求饶。
郭老二抬脚把他踢到一边,三个壮汉一拥而上:俩人摁着,一个人抽出一把杀猪刀,对着黄大仙胸口就是一下子!
我虽然有点心理准备,可看到这群孙子宰活人,还是止不住心跳;对黄大仙并没什么好感,但看他这么惨,也觉得很压抑。
黄大仙挣扎了几下,面朝泡子半躺着,脖子上的血喷到了泡子里。
血流进水里,水面上突然涌动起来,不一会,咕嘟咕嘟越来越响——整个水泡子像煮开了的血水。
水纹聚了散,散了聚,渐渐定了形。
一张表情木然的巨型人脸突然浮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怪脸浮出水面,也看不出是水汽凝成,还是雾气结成,白蒙蒙的,起初有点模糊,后来颜色渐渐泛红,眉目也清晰起来。
这张怪脸没什么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盯得我不敢喘气,我心里又哆嗦,又觉得它透着一股子不出的雄伟,摄人心魄。
怪物就是怪物,可不能让他給镇唬住。
起初怪脸是正对着我,慢慢泛红以后,就开始转动起来,特别像……对,像咱在电影里看的全息影像;奇就奇在,这东西不管转到什么角度,都是一张大脸对着你,盯着你,原来一个大脑袋,就长这么一张脸。
再看泡子边上,郭老大郭老二连同他们那些怂包打手们,全都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
最惨的是黄大仙,血全流进了泡子里,喂了怪物,身体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我特意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仔细观察泡子,想看看这怪物究竟是什么名堂,恍恍惚惚,觉得水面下好像有东西在那游,而且体量并不大,是不是鱼,就看不真亮了。
怪脸在水面缓缓转了几圈,突然,朝草地这边冲了过来。模样也不像刚才那么祥和了,现出了吓人的凶相。
这时我到身下的敖包,冷不丁地透出摄骨的寒气,冻得我一哆嗦,连打了两个喷嚏。
敖包群离泡子边有不短一段距离,地面上全是青微微的野草,这股子寒气瞬间渗透到了草地上,凝出一层白霜,急速向水泡子冲了过去。
白霜抢在怪物的前头,到了岸边,怪物晃了两下,没能近前,重新退回了水中心,上下浮动几次,忒儿,散了。
草地上白霜也没结太久,转眼融化——我明显感到身子下的敖包也不那么冰了。
郭大年一帮人,在对面岸边跪了半天才离开,临走把黄大仙的尸首拴上石头沉在了水里。
白天跟郭大年郭老二打过交道,没觉得他们有多大胆智,郭老二透着点奸诈吧,也有限。总之,都是一群怂人。
也不知道怪物给了他们什么精神力量,敢给活人放血?这他妈还是不是法治社会了?反了天了。
我在这胡思乱想,听王猛在敖包底下喊:“老文,下来吧。”
我二人钻回敖包里,王猛从墙角拣出几袋康师傅,在我眼前晃了晃:“煮煮?”
我摆了摆手,“甭废事了。”我这人最怕饿,头半夜刚才一惊一吓的,身体里那点能量全消耗在冷汗上了,现在肚子里头直敲小锣。
伸手抢过方便面,撕开袋子,大口干嚼。
你别看王猛人高马大,吃东西又奸馋又斯文,我一口气造了三袋,他那才嚼了半袋,剩半袋拧紧了口,又收了起来。
我拍了拍肚子,就地躺他褥子上了,嘬着烟,刚才的事儿在脑子里过电影。
王猛问我:“吃好了?”
“差不多。”我闭着眼睛,这身子一沾软乎褥子,困劲立马上来了。
“先别睡,我你看样东西。”
他从那卷画正下面的地上,抠起一块石头,又从石头下拿出一个瓶子,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个普通的小罐头瓶,瓶口拧得紧紧的,还密封了胶带,里面装着大半瓶清水。
福尔马林里悬着一条死鱼,干瘪黢黑,全身只有小拇指长,脑袋却有酒瓶子盖那么大,圆圆的,平平的,有鼻子有眼,像一张袖珍的死孩子脸,翻牙鼓目,真他妈恶心。
死鱼的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着几根水草一样的东西,比水草更细,又黑又亮,像是头发丝。
“这就是泡子里的怪物。”王猛说道。
“这么一丁点?食人鱼?”我问。
“不吃人肉,喝人血;现在泡子里满是这种东西。刚才水面上那张大脸,是它们吐出的气结成的。”
“这黑色的西丝是什么?”
“是圣物。”王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我手里。
我一看,是一段黑绳,仔细看,跟普通的麻绳毛线绳还不一样:一绺一绺的,像是头发丝编成的,纤细、顺滑、柔软,跟水瓶里的黑丝应该是一种东西,只不过没有沾水,显得更有光泽,在火光照耀下,映着蓝微微的光彩。
高中物理我学得瓷实,这就是薄膜衍射,戴安娜王妃的头发,就这光彩,当然戴妃的头发是金丝绒,眼前这是紫云锦。
“这是你的头发?”我笑道。
王猛表情极其严肃,“这是吉祥奥德恩留下来的圣物!”说着伸出自己的腕子,原来他手腕上也系着一根儿。“好人系上可以护身,害人的怪物碰上就会没命。你也系上吧。”
我学他的样,也系到了腕子上。原以为这东西特别顺滑,轻易打不上扣儿,谁知道两头一对,莫名其妙地结在了一起,连个接头儿也看不出来,真奇怪。
王猛指着瓶子说:“这种怪物吐出的气,腐蚀水土和空气,草原这边有敖包镇着,可以抵御毒气;村子那边,已经坏透了。”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猛又朝画像拜了拜——其实我顶烦他神神道道这个劲头。
便听他说道:“这是我爸跟我讲的:对岸那座姑子庙,供奉的就是吉祥奥德恩,文革的时候拆庙,我爸拦着,结果被打断了腿。他受伤那天晚上,吉祥奥德恩显灵了,帮我爸治好了伤,还对我爸说:拆就拆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执着于有形的东西。”
“你知道吗?”王猛顿了顿,说道:“当年拆庙、打伤我爸的人,就是郭大年兄弟俩。”
“那现在他们还盖庙?”我问。
王猛摇摇头,“我爸跟我说,吉祥奥德恩的神通,不在那座小庙上。正相反,郭大年他们盖庙,是为了拘住吉祥奥德恩……”
“你先等等,你说这个什么……恩,到底是什么意思?”
“奥德恩,”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掌上给我比划,又用蒙语说了一遍,嘀了嘟噜的,大概也是类似的个发音,“就是‘神奇的女萨满’,‘吉祥’的名号是牧民送给她的。”
“给她盖庙,为什么对她不利?”
“不是对她不利,是对我们大家不利。吉祥奥德恩的神通,散步在泡子两岸每一寸土地上,过去老百姓盖庙,是为了纪念她。郭大年他们拆了庙,又以收香火钱的动机盖庙,我爸爸就反对,认为是亵渎了神灵;后来他了解到郭大年请法师作法,干扰吉祥奥德恩的神通,就更不干了。”
“这……可够玄的。”我说道。
“是,我爸一直跟我说这件事,让我帮他制止坏人。我说他是老糊涂神经病,结果,”说着说着,王猛黯然神伤,“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干,被害死了。”
“后来我亲眼见到了水怪,见到了郭年他们用村民的血喂水怪,我才相信我爸的话,但是已经晚了。”
听了他的话,我全身又开始冒凉气,问道:“怎么?除了黄大仙,他们还敢对自己村里人下手?”
“你进村时候,没发现村里都没什么人吗?”
“我以为这个季节,都进城打工去了呢……”我看着王猛阴郁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了白天遇见的那一家三口,特别是那个小女孩。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在泡子边,郭大年一伙掐着小女孩……殷红的血水……
我不敢再想了。
我不知道大家对死人的事儿怎么看,反正我信那句老话:人命关天。凡事一出人命,这性质就变了,看好人受害,我也难守,同情心谁都有;但是要我拔刀相助,我得先合计合计:能不能全身而退,有没有什么好处。
我跟王猛说:“我帮你可以……但是我不沾人命。”
“你认为他们还是人吗?”王猛盯着我反问道。
“他们是畜生——可没害过我,黑了我点钱,我犯不着跟他们拼命。”我说。
王猛又急眼了:“到现在你打退堂鼓了?水里的东西要是泛滥了,可不只祸害这一个地方。”
“白柳城完了,我带着爹妈搬家,去北京上海,去南方。”我说,我就不信会全中国生化危机。
王猛瞪我半天,低头叹道:“我梦见吉祥奥德恩,说一定要我找你帮忙,我不知道为什么。”又说:“好,如果跟郭大年他们起冲突,你不用动手。”
“其实这个事儿,你没想过报警吗?”我问道。
王猛情绪很低,回答很简短:“没有,没用。”说着把装着怪鱼的罐子重新镇到画卷下,又把火把全部熄掉。黑暗中,我恍惚听到他卷衣卧倒,“稍微睡一会,后半夜咱就动手。”刚躺下,就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估计斯文不了。虽然他说冲突的时候我不必动手,但事到眼前,很难控制。头些年在社会上胡闹,进过两次局子,可那只是挨揍罚款的小事——这回,兴许把命搭上。
我心中一动,拿出手机,给张三丰发了条短信:辽西白柳城,吉祥奥德恩,姑子庙的历史,你尽快帮我查查。
不一会,他回复道:我这两天黑白赶稿,没时间。
我心里骂了两声,又给他发了一条:废话!给你钱。
张三丰回复:好吧。
可能是敖包里信号好,发两条短信缓冲半天,最后短信也发出去了,手机也没电了。
我心里没底,甚至想趁黑溜了就得了;唯一的牵挂,是之前黄大仙提起的宝贝。
那么值钱,是什么东西呢?看状态,有点像王猛送给我的“圣物”,但又不确定。我捻着腕子上的青丝,上下眼皮死死粘了起来。
感觉是刚睡着吧,一开始乌漆摸黑,后来眼前一亮,进了间暖香扑鼻的屋子。又是那位俊俏女子,满清仕女的打扮——可不是光头,留着满头的秀发,正对着镜子梳妆。
一个老婆子,拿着根儿线,在铜盆里蘸了水,两只手抻着在姑娘脸上轻轻地蹭,姑娘紧往旁边躲,一个劲咯咯地笑。
老婆子笑着说:“郡主别闹,打脸儿不疼。”
姑娘笑道:“我怕痒。”
这小姑娘长头发的样子,才是真耐看,行为举止也撩人——我心里明白,这是做梦啊……在梦里,干点坏事不过分吧?
想到这里,我一片腿——原来自己是在窗外——进了屋子,老妈子还没来得及喊,就被我一脚踢躺下了;小姐吓得目瞪口呆,被我拿个麻袋,兜头给套起来了背到身上就跑。
没跑多远,后面有人喊:“有贼劫了郡主了!”
眼望前面就是一片浩瀚的湖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往水边跑,总之看着水亲。背后袋子里的小妞不住地挣扎、嚷嚷:“快放下我!”我隔着包袱皮儿,使劲掐了她屁股一下。
眼看到了水边了,打脑后飞出几片黑云,越过我的头顶,黑塔一般落在了我面前。
几个穿盔戴甲的武士,提刀拿剑,挡住了去路,纷纷喝道:“大胆的毛贼,休伤了郡主!”
我一看,什么打扮这是,唱大戏吗?穿越?哦,对了,是梦里。
一犹豫的功夫,突然感到脖子紧,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人套上了拇指粗的绳子。绳子一收,把我吊到了空中,我的脖子都要断了——背上的麻袋早脱了手。
我左手抓绳子,右手抽匕首割绳子——眼见一只利箭,带着风直射我面门。
绳子断了,箭到了,我拼命在空中翻了个身,箭贴着我面颊飞了过去,在我脸上刮了一道大口子。
落下来就地一个驴打滚,眼见那群武士,有的抢救小姐,有的要来擒我;不远处一个青年,骑着蒙古矮马,一只手撑着根套马杆,一只手拿着弓。
这青年穿着蒙古袍,身材足有两米,满脑袋卷发——不是王猛是谁?
我连跑爬,奔到水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双腿一蹬,划出老远,到了水中心,往岸上瞧:王猛揭开口袋,把小妞救了出来。
小姑娘挣出口袋,抢过王猛手上的弓箭,几步跑到岸边,朝我射箭——箭没飞多远,都落到了水里。
这时王猛也跟到了水边,小姑娘冲王猛喊:“博尔岱,抓他!”
“郡主,我不会水!”王猛答道。
我非常得意,大笑着挑衅:“有种下来捉爷爷!”却见王猛取过弓箭,拉满了弓要射我,我赶紧一缩头,钻进了水下。
脸上的箭伤还在渗血,水下晦暗、阴冷,无缘无故冒出好多小鱼,争着噙我的血;越游越深,片刻到了水底,想往上游但使不上劲——低头看,又是那张慎人的大脸……
“醒醒,起来吧。”王猛推着我的肩膀。
这觉睡得真败兴,看来平时装刚强装得太多,心虚全现在梦里了。
睁开眼伸伸懒腰,感觉特别冷,“天亮了?”我问。
“没有,现在是两点半。”
原来这一觉两小时都不到,我说不解乏呢。
王猛点亮了火把,伸手递给我一样东西,我一看,是把不到一尺长的刀子,磨得锃明瓦亮,刀把是布条缠的,刀鞘只是合在一起的两片厚木头,拿皮子紧紧固定。
他拿刀子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不杀人,还要不要家伙?”
我伸手接了过来,“我不杀人,也不能让人杀了。”
王猛自己则拿了根手腕粗的木棒子,有一米多长,棒子前头更粗些,钉着好些钉子——狼牙棒。
“咱这是先对付人,还是先对付怪物?你是怎么计划的?”我问。
“咱们边走边说。”他那自制的“狼牙棒”上有根绳,王猛把它斜背到了背后。又见他取出一把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几副大口罩和手套——还有两副打农时侯戴的护目眼镜,也不知道干什么用——都装到了我的单肩背包里。
这是在草原,八月份,凌晨三点来钟很冷,冻得人打哆嗦。我穿着长衣长裤,裤腿全被秋霜打湿了。王猛本来又高又壮,偏偏斜背着棒子,塌着肩膀走路,那架势跟人猿泰山似地。
我们一边走,王猛一边小声跟我说道:“庙宇往村里第一户,就是我家,院子的地窖下面,还有屋里土炕里,藏了好多石灰。”
“石灰?”
“对,生石灰,有八十多袋。我观察好久了,这个时间,一直到早上六七点,村里都不会下雨,正好往外搬石灰。”王猛说道。
我才要问石灰干什么用,脑子一转,不禁暗自叫绝:那片水不大,几十袋生石灰倒进去,一定开了锅了,孙悟空也煮烂了,亏他想得出来——从这点看,他还是那个年年考第一的王猛。
原来是要抬生石灰,怪带着手套、口罩、护目眼镜呢,心思够细的。
我们两个是小跑,三点来钟正是黑的时候,道路我看不太清,总之是绕着泡子东边进了村;进村的时候我有感觉:扑面的空气,湿乎乎的,有股子霉味儿。
进村以后,我们把脚步放得特别轻,猫着腰蹑手蹑脚。
王猛家的院子,在姑子庙西南方向,离水边有二、三百米。院子不大,破败得厉害,四面墙塌了三面;屋子窗户门也都是破的,看样子,是人砸的。
院子里的地窖上,盖着水泥板儿,上面好多碎砖烂瓦,我俩带上手套、口罩、眼镜,先搬地窖里的石灰。王猛在下面往上递,我从上面接,悄么声地,堆在了半扇倒塌的砖墙上——有好多袋子都开了口了,怕的是石灰沾水起反应。
俩壮小伙子,动作还算麻利,不一会,地窖里六十多袋石灰,全整了出来。
王猛歇也不歇,从墙根拿起把大锤,低声说道:“屋里还有。”就要进屋。
石灰熏得我直迷糊,我稍微直直腰,摘口罩喘了口气,脑子算是清醒了一些。
突然,我想起一宗事,赶紧低声叫王猛:“哎,这么多袋,怎么往水边运啊?”
王猛没说话,拿手指了指院外,我回头一看——
不知什么时候,院外来了一辆大马车,拉车的牲口却是头小毛驴。车辕处,一个老汉手拿着鞭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俩。
是王猛的父亲。
老头跟前两次见面不一样:脸蛋子青区区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我。一般来说,鬼也有个灵番劲儿,老爷子这状态,可比鬼吓人。一天见他三次,还挨过他鞭子,都辨不清他是人是鬼了,我在院里他在院外,土腥气直冲我鼻子。
我站在院子当中,怔怔地给老头相面,王猛呼哧带喘地低声喊我:“别愣着,往车上搭吧。”
“啊……好。”我捂上大口罩,把大石灰一袋一袋码到了驴车上,也不抬头看老头,心想他儿子都不做声,咱也别大惊小怪了,管他是人是鬼是僵尸呢。
转眼间几十袋石灰把板车堆得满满,我算了算,20多公斤一袋,好家伙,一共两千来斤,压在板车上小山一样高——驾车的小毛驴是好的,晃都不晃,比老牛还稳当。
装满了车,我实在是不行了,看得出来王猛也累够呛。老头也不管我们,鞭子打驴屁股,小毛驴低头就往前走,车轮子在泥地里压出老深的辙印。
王老头走道姿势贼蹩脚,腿跟不会打弯似地,缓缓往前蹭,我悄悄问王猛:“大叔怎么了,白天见到,还跟我搭话呢?”
王猛喘着粗气,半天才用低哑地声音答道:“过了今夜,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着紧走几步赶上了他爹,跟老头走了并排,伸一只手搀着老头胳肢窝,老爷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闹不清他父子怎么回事,只好慢慢跟在车尾。车上偶尔撒下一点石灰末,落在地上积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眼前就是姑子庙,地上越来越湿滑,驴车走起来开始费劲了,王猛拿肩膀抗着车辕,对我挥了挥手,我会意,埋身用力在后面推车。
我低着,顾不得看路,只是用力推,推着推着,推不动了,感到大车突然往后一退,差点碰到我脑门。
我赶紧起身躲闪,发现小毛驴不住地往后退,王老头一只手紧紧拉住车辕,也被带得往后邵;王猛抽出身后的棒子,在驴眼前一顿晃,同时朝我低喊:“别停,快推。”
我刚要问“怎么回事”,却恍惚听见有什么动静,“咕嘎、咕嘎”,起初很轻,渐渐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噪。
打眼仔细看,前面草丛中,一团团黑影往外连蹿带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密密麻麻非常很多。
王猛急眼了,举棒子在毛驴屁上砸了一下,毛驴仍然进三步退两步。
说话间那些黑影蹦近了,我才看清是一只一只的癞蛤蟆,有大有小,全身都跟黑大粪似地,眼睛冒着红光。
就听说过饿虎扑食、恶犬扑食,没见过癞蛤蟆这么凶的,纷纷围了过来,一瞬间身前身后都是。
我本能地反应,抬腿就踩,踩滥几只,冒出的都是腐臭的黑血,沾到身上,把衣服腐蚀了好几个洞;迸到右手手背,钻心地疼,起了一串大泡。
我心里害怕:这东西有毒啊!
这时候我左腕子上系的青丝线绳渗出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胳膊蔓延到了全身,又到了右手上,手背上的伤眼见着瞬间消退。
我身上倍儿冷,鼻子里呼出了白汽。
这群蛤蟆好像有智商一样,发现祸害不了我,便绕着往车上蹦。王猛一个大步蹦到了车上,挥舞着狼牙棒,像打棒球似的,把毒蛤蟆往下撵。
看得清楚,他鼻子嘴里呼出的也全是白汽。
癞蛤蟆跳到王老头身上,并不攻击他,而是往毛驴身上蹦,老头僵硬地挥着胳膊,动作非常笨拙。
可怜小毛驴,身上驾着车辕,想跑也跑不了,瞬间被几百只蛤蟆糊在身上。
毒蛤蟆趴在毛驴身上,肚子一鼓一瘪,眼睛一闪一灭,身上立马变得殷红,像蚊子吸血一,肚子涨了一大圈。
小毛驴嘶喊了几声,挣扎了几下,就再没动静了。后来癞蛤蟆纷纷散开,留下的一堆尸骨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毛驴的骨肉全都糟了,生生被车辕勒碎成几块——眼看大车就要翻了,王老头一把托住了车辕。
王猛早从车上跳了下来,要把车辕往自己肩上搭,却被他爹用力地推到了旁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老爷子缓缓绕到两根车辕中间,一手托起一根,拉着车,开始一步一步往前蹭。之前老头的腰是硬的,这下被两千斤的石灰压着,矮下去半截。
周围的毒蛤蟆不敢靠近我和王猛,便不住地往老头身上蹦、吐红水,可是对老头也不起作用。
王猛打地上站了起来,拿大手在脸上蹭了一下,对我喊:“推啊!”话音里带着哭腔。一只手拽着车,一只手仍然驱赶着往他爹身上蹦的蛤蟆。
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头,用力地在后面推,没推出多远,便听噗通、噗通……那群蛤蟆拿我们没办法,纷纷跳回了水里——看来是离泡子没几步了。
我心里稍安——忽然觉得背后有风,想躲,没躲利索,肩膀后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紧回头看,是郭大年领着一群人,大步流星地奔我们跑了过来;地上撂着半截板砖,不知道是谁飞的。
郭大年身前,是大牛二虎一干大手,郭老二跟在郭大年身后,再往后,是几十号村民,手里拎着锹拿着镐,畏首畏尾地,跟在郭氏兄弟身后。
我们护着车,走不快,转眼就被郭大年一伙给追上了,我俩一边拿后背倚着车,使劲往后顶,一边防备着他们动手。
郭大年跟那群打手,手里拿的都是警棍,他指着王猛骂道:“王猛,你小子要坏咱村的风水,我弄死你!”
王猛没理他,冲他身后的那些村民喊:“大年害人命喂水鬼,你们都不知道吗?”
那群村民面色犹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吃不准谁是谁非。
大牛二虎要上前动手,郭老二一把把他们给拽住了,回头尖着嗓子,跟村民们喊道:“这蒙古蛋子一直在弄邪行事儿,你们看,他把他爹弄成僵尸当牲口使——前面拉车的就是他爹!”
那群村名伸着脖子一张望,脸上现出非常恐惧的表情,一时间手足无措。
郭老二又说:“咱村失踪的那些人,都是他弄的!宰了他!”
他这么一扇呼,真有几个胆大的村民,奔我们杀了过来,为首的我认识,正是日间见过那小女孩的爸爸。
这汉子一脸愤怒,嘴里嘟囔着:“给我兄弟报仇……”抡铁锹就砸王猛。
王猛本来可以拿棒子砸他,可是没动手,只是往旁边闪身,嘴里还说:“你听我说……”
我心说你小子不是胆横敢杀人吗,心软了吧?
我可不理他那套,瞅准那汉子就是一脚——可能他就奔王猛使劲了,根本没防备我,让我结结实实蹬在了肚子上;他仰面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气都喘不上来了。
王猛也反过劲儿来了,大棒子挥得呼呼生风,其余村民见我俩豪横,再不敢上前。
“上啊!”郭老二还是鼓动村民,可是村民们就是不敢动手。
这时候,大牛二虎那些人才扑了上来。这群人心狠胆硬,下手贼黑,专奔我俩脑袋胸口招呼。
我二人再顾不得推车,腾出手来小心支应。
王猛打这群人可下得去手,大棒子一挥,把一个小子嗨了个满脸花,半拉耳朵都削掉了,那小子当即躺在地上,哭爹喊娘。
所以说事到眼前,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早闪掉了背包,反手捉着刀子,一边躲打手的攻击,一边往郭氏兄弟身边靠近。
我心里想的是把郭大年或者郭老二挟住,事半功倍,可是大牛二虎这两个彪子,跟两头狗熊似地,又快又猛,专奔我使劲。我实在没办法,瞅准大牛的空当,照他前胸就是一下子。
丫挺的躲得真快,没攮着他前胸,扎到他肩膀窝上;他一边惨叫,一边伸另一只拳头狠狠给了我一下子,把我打得眼冒金星。
我挣扎着刚刚站稳,脖子后头又捱了一闷棍——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天朦朦亮。我脑袋破了。
脑瓜顶的血流了下来,眼前刷下一片红光,恍惚感觉后背又挨了几下,也许伤得太厉害,都觉不出疼了。
我抱住脑袋冲出包围,身体晃晃悠悠,慌不路——眼望见姑子庙门口有人向我招手,正是那个神秘的少女。我让人揍得脑子已经木了,总觉得她会救我,便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跑到她身边,腿一软,扑倒在她脚下,她也跪下来,扶着我胳膊说:“来了,太好了!”
我看她头发蓬松,一脸的愁容,脸上两道泪痕,不知道这是哪段剧情。她突然擦掉眼泪,笑着对我说:“你守在这,我就不害怕了。”
我心里想喊“救命”,干张嘴说不出话来,脚下也不听使唤,被她拉着手,走到了水边。
水边站着个人,干巴瘦,穿了一身黑,看行头是个喇嘛;这人形象很凶恶,眼珠子黄微微的,的确是卫藏那边的人。
我心知自己又见到幻觉了,不确定是晕是睡,伸手使劲掐自己,也没有用。
少女让我站住,自己走到黑喇嘛面前,深深万福,说道:“法师,这是我喜欢的人,我死前要看着他。”
黑喇嘛瞪着黄眼睛打量我半天,对少女笑道:“郡主,这小子心硬,取他心给我,我加一成法力,让你少受痛苦。”
少女吃了一惊,说道:“大喇嘛,你伤了他,我托梦让父亲把你剁成酱!”又拍着我的脸笑道:“法师逗你玩呢。”她的笑容稍纵即逝,拉着我的手,转身走近了水边。
黑喇嘛笑了几声,在布袋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说道:“郡主,我要动手了。”说罢挥动剃刀,不一会儿,把她的秀发全部斩了下来,紧紧的攥在手里。
最后,少女取过一绺头发缠在我的腕子上,眼里噙着泪花捧着我的脸狠狠亲了我一口,转身要往水里跳。
我下意识地要拉住她,胳膊却抬不起来——有只大手从我身侧突然伸出,一把拉住了她的腕子。
我扭头一看,正是王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急得冒了火。
少女同样取了一绺头发,塞到了王猛的手里——随后使劲地掰他的手,半天掰不开,哭着喊道:“博尔岱,你要这里的百姓都死么?”
这时黑喇嘛伸出胳膊把王猛掀到了一边,说道:“小王爷!郡主舍生救民,能修三世浮图,是大喜事!”
王猛坐在地上,攥着那绺头发,拿拳头狠狠砸着自己的胸口,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少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背对着水心,一步一步退了进去。直至水没腰间,便停了下来,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双手合什,站在水中。
黑喇嘛突然吼叫一声,手舞足蹈,嘴里唱起了我听不懂的咒语,青丝秀发在手里不断揉搓。
过了一会儿,黑发被搓成了细碎的粉末,黑喇嘛左脚跺地,鼓足气吹出一阵旋风,把粉末吹散到了水面上空。大声喊道——
“血蜃,贵族少女供奉你!她的秀发禁锢你!血蜃,你不要再为害了!”
随着他的喊叫声,水面噜咕噜开始冒泡,突然跃出一条条人面怪鱼,纷纷向少女的身上跳。
少女动也不动,只是紧紧泯着嘴,任凭怪鱼啮噬自己的骨肉,转眼间,全身鲜血淋漓。
我不忍心再看,使劲地拧自己的腿,想遁出这个噩梦,可是不管用——便紧紧闭上眼,不去看这画面。
眼睛刚刚闭上,就听她喊道:“别……别闭眼,看着我……我就不疼!”
我睁大了眼睛,见她已经成为了一个血人,筋骨全都露了出来,却还没有断气,活生生地忍受着剧痛。
那种剧痛已经传到了我的胸口,我对黑喇嘛喊道:“她怎么还不死?”
黑喇嘛说道:“千里之内,所有百姓的痛苦由她一个人受,哪那么容易结束?”
王猛在我身后,趴到了黑喇嘛身边,抱着他的腿哭道:“法师,你法力无边,为我的妻子超脱吧!”
黑喇嘛阴森森笑道:“要免除郡主的痛苦,除非他的铁石心肝。”说着指了指我。
王猛睁圆了眼睛,扭头看着我,突然抽出腰刀抵住了我的胸口,鼓了半天劲儿,始终没下刀,恨恨说道:“我……不能让你跟她一起死!”
我根本没在乎王猛,只是扭头看着水中,见她只剩下了全身白骨,内脏一片一片地流了出来。
我看到她心脏还在跳动,道她没死;那心脏跳得非常剧烈,一定还在受疼痛的折磨。
我推开王猛的手,一把夺过他的钢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划了一刀,一刀没有划透,又补了一刀,伸手探进自己的胸腔,抓住心脏,使劲一拽,拽出一颗滚烫肉球,还冒着鲜血。
这是我的心?
我把它递到黑喇嘛面前,说道:“快超度她!”
黑喇嘛仰天大笑,伸手抓走我的心脏,像老鹰撕肉一样,把它撕成了碎块儿,扬手抛到了水中,喊道——
“血蜃,铁石心肝又来供奉你,快点回去地狱吧!”
被他扯碎心脏,我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耳边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喊叫——她终于哭出声来了。
我非常高兴,因为喊过这声,她就可以死掉了。
我很快也会死了——或者很快要醒了——在这之前,我想再看她一眼,哪怕只能见到她的骸骨。
我强打精神向水中望去:见那群怪鱼,纷纷飞出水面,化作一团一团的清气,被黑色的粉末托着,渐渐飞出天际。
水中心云雾缭绕,她站在水面,仍旧是健康的容貌,虽然没有头发,可是非常漂亮,笑吟吟地看着我。
她笑得越甜,我觉得越暖,只是心里空荡荡的,眼前恢复了漆黑……
温暖没有多久,便被冷水醒;胸口不疼了,可心口以外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反绑着,躺在一个土坑里——旁边王猛也被绑着,满脸满头都是血,头发已经染成了红色,仍在昏迷中。
土坑边上围了一群人,郭大年郭老二站在中间,身边是他的那群打手和村民,郭老二跟村民喊道:“把这两个凶手埋了,给姑子庙填地基!”
他话说完,可是村民们都不敢动手,只有他们哥俩,扬铁锹往坑里填土。
他妈的,在昏迷中死了多好,为什么还让我醒来受活埋的罪?
白天了,但是很阴。
他们倒绑了我双臂,没绑我的腿,我不能擎等着被活埋,一个驴打滚翻身站起来,发了疯似地往坑外拱,一边拱,一边大骂那些村民:“你们这群混蛋,让郭大年弄死你们活该……”
那群村民看我发了狂,都吓得往后退,郭大年想拿铁锨拍我,可是下手比较笨拙;郭老二这个逼真他妈黑,在他大哥手里抢过铁锨,刃口向下铲我脑袋。
我赶紧缩头蹲身躲闪,这土坑没多大面积,我脑袋躲过了,肩膀被铲了一下,疼得我……估计肩后的肉被砍掉了一块。
我一边躲,一边拿脚踢王猛,想让他醒过来,两个人反抗胜算能大一点。可是他好像受伤太重,昏迷很深,根本没有一点苏醒的意思。
情急之下,我只好声嘶力竭地大喊:“相好的,我要死了,救命吶!”遇到危险求鬼神,以往我做梦也没想过。
喊了两嗓子,没喊来任何支援,倒是下起了密濛濛的细雨。
郭老二他们大铁锹舞得凶狠,我实在绝望了,索性盘腿坐在坑里,任凭泥土哗啦啦落在头顶,再也无力反抗。
泥土转眼到了我胸口,王猛全身都被埋上了,我闭上眼等死,忽然听见泥土中王猛发出了干咳的声音,同时感到身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感觉得不是很准,总之这东西像是活物,像蚯蚓比蚯蚓细,顺着我的手指,爬到了我的腕子上,在绳子和我的皮肤间穿过,绳子立即松动,我赶紧扭动胳膊挣开了绳子。
身下的活物突然剧烈运动起来,我的身体随之晃动,身边的泥土开始下陷、散开。
转眼间,王猛也露出了脑袋,我二人脚下的东西,油黑透亮,像一团团水藻,又像刚洗过的少女长发。
站在坑边的郭大年等人被突如其来异像惊呆了,我瞅准这个机会,使劲拽着王猛胳膊,连蹦带趴,出了土坑,推开惊恐万分的村民夺路而逃。
王猛起初还有点懵,跑了没两步,便清醒过来,使劲甩开了我的手,又奔池塘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心里一边骂王猛傻蛋,一边纳闷郭大年等人为何不追我们——回头一看,从土坑里冒出来的水草越来越密,以土坑为中心,周围三米已经布满了,而且仍在蔓延。
郭氏兄弟等人,被水草围在了中央,村民们,连同郭大年和他的打手,好像发现了金子,纷纷跪下捧起一团团的水草,往自己的怀里塞,有的还往嘴里填。
只有郭老二,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挥舞着铁锹,把身边的水草尽数铲碎铲断。
黑色水草不再包围人群,而是聚成一片狭长的阴影形状,一通疯长,飞速逼近池塘。“阴影”离水边一米近的时候,水里突然翻开了水花,又是那人面怪鱼,紧贴着水皮下乱游。
怪鱼瞬间聚多,水上生出一层暗暗的红雾,像型的蘑菇云冠,朝岸边吹了过来,瞬间与水草相遇;接触了红雾的水草,像被点燃的棉花,立即化成了飞灰,时而闪现蓝色的荧光。
水草正被红雾一点一点地逼退。
这时王猛已经跑到了石灰车前——我这才发现,那王老头脑袋已经掉了一半,身体僵僵地跪在地上,一只肩膀仍然顶着车辕。
也不知道王猛哪来的虎劲,见他一手托住车辕,一手搂住父亲,把父亲平放在了地上;随后两膀子一抬,提起车辕,迈开步子,竟然拉动了千斤重的石灰。
我紧跑几步,要过去帮忙,却见郭老二挥着铁锹奔王猛去了,被我拦腰一个抱摔,扑倒在了地上。
郭老二五十多岁的人,身体并不强壮,对付他我本来有十足的把握;谁知老小子眼珠子都红了,跟条疯狗一样,丢掉铁锹,抓住领子要咬我。
没承想他用一手,我吃惊的功夫,已经不及了,情急之下,对准他的喉咙,先给了他一口。
一瞬间,嘴里又腥又咸,我感觉咬住了他喉咙的软骨,自己的后脖筋也被他咬上了。
我用力推开他,血顺着脖子流满了前心后背;使劲啐了两口,啐出了不少乱七八糟,不知道是肉沫还是骨头渣子。
再看郭老二,仰面倒在地上,像吃了砒霜的耗子,翻来覆去地痛苦扭动;他双手捂着喉咙,手指缝鲜血像水龙头一样四处喷溅。
郭老二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胳膊伸向郭大年,那意思是在求救。
郭大年拿衣服做包袱皮,包了一大团水草,兴奋得跟什么似的;见了他兄弟的惨状,愣了一下,抱着包袱扭头就跑。
我紧追了上去,一脚就把他踹趴下了,举拳头对着他耳根子一顿猛擂,打得他哭爹喊娘,耳朵呼呼冒血。
打了十几拳,郭大年脸朝下趴在地上,再不挣扎了,我想己没有鲁达的拳头,还不至于打死他吧。
村民们早都袖满了水草,四散跑开。
我拈起一根水草仔细观察,这就是之前黄大仙拐带的宝贝,应该没错。
突然,天上响起了连续不断地闷雷,黑云急剧涌动,夜幕似乎又要降临。我正要去帮王猛推车,却见水面陡然翻出一排巨浪,巨浪落下,一张血红的鬼脸冒了出来,比昨夜所见又多了几分狰狞。
鬼脸在水面上空随意飞腾,正下方一缕清气连接水中,卖弄了一会,朝王猛张开了獠牙巨口,之前的红雾变成浓厚的紫雾,迅速罩向王猛。
这时从姑子庙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真真地传到我耳边:“你们赶紧走!”
是她。
我跑向王猛跟前,稍微离进点,就闻到了腥臭的晦气,紫雾蒸得脸像火烧。我拉住王猛胳膊,喊道:“走啊。”
没想到王猛使劲甩开我,又向前拼命走了几步,双脚已经踩在了水里,他是死活要把石灰投进水中。
我想帮他,可是紫雾熏得我眼睛火辣辣的,实在太难受了。生怕眼睛瞎了,跑离水边很远,揉了几下眼睛,对他喊道:“你他妈……不要命了!”
眼见他已经被紫雾裹住,就快看不到他身影了——鬼脸突然扭转,挟着紫雾朝姑子庙门口的方向转了过去。
不知何时,女尼穿了件皂黑的僧衣,现身在半空中。
她脚下踩着涨高的黑色水草,悬在离地两米高的地方,头顶有一片漆黑的乌云,周身上下雾气缭绕,手里托着木鱼,笃笃地敲着,时缓时急。
水草托着她,飘飘悠悠地接近水边,直到接近湖心。
尾声
下面一段,摘自【白柳县志:姑子庙】,原文是古文,我翻成了白话——
清世祖顺治七年(1650年),皇帝封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十四女儿为和硕郡主。同年,将郡主下嫁给喀喇沁王世子达尔罕博尔岱。达尔罕,在蒙语里是“英雄”的意思。
送亲队伍行至白柳城,遭遇匪寇,郡主竟然被劫持。世子博尔岱及时赶到,救了郡主,但是没能擒到贼寇。后来郡主竟然与劫匪私通,喀喇沁王震怒,要杀郡主,不过碍于朝廷的威严,和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势力,只好将郡主软禁在白柳城。世子博尔岱常常偷偷去探望。
当时,达赉湖南端接近白柳城一段,出现一种叫作“血蜃”的邪祟,伤害农牧民、牲畜的性命。有一名卫藏高僧,声称可以施法驱祟,但是必须以贵人少女血肉作媒介。当地的满蒙世族听说后,纷纷将本宅仕女遣嫁,不愿意做出牺牲。
和硕君主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任何犹豫,欣然赴命,在水边削发许愿,将血肉祭献给“血蜃”,牺牲性命除了血蜃之灾。
此后,北岸的牧民在水边建巨型敖包,供奉郡主像,尊称郡主为“吉祥奥德恩”。奥德恩,意为“神通广大的女巫”。
因为郡主归天时曾经削发,在南岸农民的记忆中,郡主是尼姑的形象,所以供奉郡主的土邸,俗称作“姑子庙”。
姑子庙后,起初有座无碑大坟,相传是郡主私通的贼寇,殉情后埋骨在此;结果喀喇沁王派人掘土焚尸,挫骨扬灰。
(按:白柳县志截止于民国初期,如果续写,可以记上姑子庙被毁的始终。)
另外,辽西盛产“发菜”,有必要介绍一下——
发菜,“发”读三声,是头发的意思,也有人管它叫“地毛”。
发菜是一种旱地藻类植物,像大姑娘的头发丝那么细,那么亮,一团一团地缠在一起,贴着地皮生长。
到了1990年代,发菜身价暴涨,都说它大补,是炖汤上品。另外这东西名字又吉利,发菜——“发财”,有钱人特别喜欢。据说在南洋,跟辽西发菜比,泰国血燕就是肥猪肉,高丽人参就是胡萝卜。
辽西白柳市北面的农村,山坡草地上长满了发菜,后来采掘过度,再见不到踪迹了。
后来国家严令禁止采掘、运卖发菜,具体原因不太清楚,好像跟保护环境有关吧。
以上资料,由网络作家张三丰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