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浴场

 
死亡浴场
2016-06-30 16:11:33 /故事大全

第01章 清水镇疑影

汽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一个蹒跚萎靡的老人。

空中飘着小雨,浓重的云朵大片大片堆积在头顶。

我伸手去推早已锈住的车窗,很用力才一寸一寸推开了它。

冷风呼呼地卷了进来。

眼前突地绕过一只修长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的欲望打消了。

杨畅关好窗户,奇怪地看着我。

“我快闷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瞪着他,好像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那我帮你扇扇风?”

他友善地凑过来,用手上的游戏杂志在我头边用力摇着。

顿时,满车的污浊之气劈头盖脸向我扑来。

我慌忙推开他,捂紧鼻子。

“对不起!”

杨畅赶紧向我道歉,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只是见我皱眉,便习惯性地向我道起歉来。

我感到有些沮丧,看到他这样,我只是觉得更无力了。

杨畅那边好半天没动静,几分钟之后,他拉拉我的袖子。

“喂,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无聊呀?”

我用鼻子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他在一边更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来打牌吧?”

“我不喜欢打牌。”我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在这单调乏味的乡间公车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花样了,“那你睡会儿吧,靠在我的肩上睡会儿?”

“我、不、困。”我转过头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天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能偶尔离我远一点?

难道我们对彼此许下婚姻的承诺,意思就是把对方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吗?

是这样吗?

那么对不起,至少我们还没有结婚。

近一个月来,我每时每刻都在压抑自己,才不至于对他发火。

我无聊地往后瘫在了椅子上。

突然间,心脏异常地跳动起来。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按着自己的胸口,从这个角度,杨畅清秀优雅的脸庞完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天蓝色的针织毛衣———杨畅,一个干干净净,像清新露珠般单纯的男孩。

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记录,文质彬彬,谦虚有礼,从小遵循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上学时年年拿全勤奖。

每天早晨,他都在我的宿舍楼下等我吃早餐,中午通一次电话,晚上看场电影,十点钟之前各自回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九年的时间便在我们循规蹈矩的生活里一闪而逝。

我们是恋人吗?是的。

我们相爱吗?我想是的。

难道我已经厌倦了?我变心了?

我身边的人,一直是个天使。

为了他,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着魔,变得好似一个张牙舞爪的女妖呢?

我并不是想离开他,我也不能离开他。

我要跟他过一辈子的,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我是爱他的。

我闭起眼睛,挎过他的手臂,下巴枕在他的肩头,鼻间闻到了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谢谢你。”我气若游丝地低喃一句。

他听见了,拿起我搁在座椅边的外套盖在我的身上,轻轻搂着我。

“睡吧,安心地睡,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是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一定,一定……

邻近傍晚,杨畅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拉着我站在了一栋陈旧古朴的建筑前。

红砖砌成的墙围,尖角屋顶,房子盖得很高,却只有两层。

大门前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的手上都拎着铁桶、塑料盆和布袋子。

他们彼此之间都不打招呼,常年的北风使他们的皮肤看起来粗糙昏黄,呆滞的眼神只有在看到陌生人时,才会折射出令人浑身发冷的幽异光芒。

这就是我十岁前所居住的地方。

清水镇的空气和氛围和十五年前一样令人窒息。

风中卷着薄沙,吹得脸干涩发疼。

我握紧了杨畅的手,他也用力地反握着我,可是表情却和我完全不一样。

他显得异常的兴奋,眼中闪耀着好奇的神情。

“好厉害!”这就是他的评价,“我想像过一千次一万次,你知道吗?城市里怎么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致,小镇中居然有私人开设浴场———你们家真的好厉害!”

我面无表情,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厉害的?就像别人开饭馆、理发店,还不就是做生意赚钱嘛。”

“那怎么一样!”杨畅激动地指着眼前的建筑,“虽然这里只是个浴场,但却是整个清水镇惟一的浴场,几乎每天每个人都要来一次这里。”

我觉得无聊,“清水镇的人口总共不超过一千人,加起来相当于城里一座小学的人数,就算全到这里来了又怎么样?而且照你的说法,全镇人身上的污垢每天都累积在这里,还不够恶心吗?”

杨畅愣住了,嘴巴一张一合,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的罪恶感又来了,似乎我的尖锐刻薄再一次伤害了这位天使美好的心灵。于是我只好跟着他一起沉默,因为我真的不是很会哄人。

杨畅一把拉起我的手,“好啦,好啦,反正我也习惯了。天快黑了,我们进去吧!”

他拉着我绕到了浴场的后门,不远处装着三个管道,专门排放污水。下面的水沟常年累积着苍蝇和镇上人们的毛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显然这种臭气让一向随遇而安的杨畅都受不了。他微微皱起了眉,敲门的力度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中年妇女未施脂粉的素脸。

我望着那张脸,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她却先认出我来。

“陈雪?”

“嗯。”我只好答应,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她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头发规整地盘在脑后,整个人像一座冷冷的雕塑。

“您是陈雪的大舅妈吧?我是杨畅,陈雪信里跟你们提起过的,您好。”

杨畅伸出手去。

我在一边羞愧地恍然大悟,自己的亲戚自己却认不出来。

做人也是够失败了。

大舅妈望着杨畅伸出来的手,半天也没反应。杨畅有些尴尬,我皱起了眉头。

好半天大舅妈才回答:“对不起哦,我刚刚在洗浴池边擦地板,你们知道,那个比较脏……”

大舅妈的手在围裙上蹭啊蹭的,杨畅倒是松了口气,对她笑了笑便收回了手。

“那你们快点进来吧,陈雪她外公不在家,先见见两个舅舅和两个表妹。”

大舅妈转身走在了前头,我跟进去,杨畅走在最后面,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我们进屋后由大舅妈带着直接从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陈年旧木在脚下吱吱作响。

苏家的旧楼在我曾祖父那一代便建成了。

那时候正是苏家最风光的年代,曾祖父是浙江上虞人,做水产生意起家,发迹后举家搬到上海,享受到了上海滩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

那个时候的清水镇也不是现在这样,东区有一座茂密森林,常年春暖花开。曾祖父为了显示自己的财富,选择在这里盖起一座避暑山庄式的温泉浴场。

到了祖父这一代,新中国建成,人民当家作主,苏家却因之前动荡的局势一夜间败落,很无奈地举家迁至清水镇。不久之后,东区的森林起了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树木烧光了,东区那边的人也烧死了一半。

黄沙不时袭来,清水镇如同干涸的沟渠,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生机。

苏家的天然温泉自然也逐渐消失了。祖父将整座建筑翻修,来来回回地绕了数不清的通水管道,一楼建成了浴场,苏家的人全部搬到了二楼。生意倒还不错,足够维持生计了。

苏家的二楼看起来就像大学宿舍。

一条阴暗的走廊,楼梯将走廊分成了东西两块。

往东有六个房间,从里到外分别是大舅舅和大舅妈的卧房、苏妮的卧房、苏云的卧房、小舅舅的卧房和两间客房。

往西走有三大间,一间厨房,一间客厅,最里面是外公的卧房。

厕所在一楼楼梯的旁边。

大舅妈带着我们一一参观,两间客房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分别给我和杨畅居住。

杨畅把行李放进房间,又走出来。大舅妈带着我们往走廊东面走,一直走到头。

她没有立即打开门,顿了一下后对我说:“你大舅舅身体不好,睡着呢,你们看一眼就出来吧,别吵醒他。”

大舅舅的事我知道一些。他早年肝硬化不肯住院,最近发展成肝癌,常年都躺在床上。

我和杨畅点点头。大舅妈轻轻推开门,我们就站在外面向屋里望了望。

简单的家居摆设:一个衣柜,一架缝纫机,角落里一张大床。现在还是秋天,床上的人却裹着寒冬腊月里才用的两层棉被,棉被跟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和杨畅立即退出来,大舅妈关上了门。

“本来想带你们先见见苏妮和苏云,刚才经过她们房间。苏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玩了,苏云画画呢,也不敢吵她。”大舅妈说起女儿,语气里没什么感情,就像陈述别人的事一样。

我点点头,直接问她:“小舅舅呢?”

在我的印象里,清水镇如果还有一个让我真心思念的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小舅舅,一个慈祥少言的男人。

在我十岁之前,几乎就是小舅舅和妈妈一手带大的。

大舅妈的眼神还是冷冷淡淡,“你小舅舅在浴场里帮忙呢,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我去帮你叫他。”

我答应了一声,大舅妈便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下了楼。

我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杨畅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还站在大舅舅房门外,整个人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迷茫地走向我。

“你干什么呢?”我随口问他。

他却抿着嘴不说话,一直到我的房门口。我提出各自先回房休息,他猛地撑住房间的门,眼神有些诡异。

“你……刚才在那间房,有没有闻到奇怪的气味?”

我愣了愣,“你指什么样的气味?我觉得整栋楼的气味都不好闻,大舅舅那一间也没什么特别的。”

杨畅垂下眼,半天才喃喃地说了一句:“不一样。”

我实在懒得理他,坐了九个小时火车,两个小时汽车,早已经疲倦不堪。

“怎么样都好,总之我现在需要休息,你也回房歇一会儿吧。”

我说完就独自进了房间,杨畅以为我又生气了,赶忙说:“那你休息吧,我整理一下行李箱里的东西,把你的东西给你拿过来。”

我懒懒地答应了一声,便开始环顾四周。

房间正中有张单人床,朝北的窗前搁着陈旧的木质写字台,旁边的衣柜上镶着落地镜子,床的对面有两张小沙发。

我走到床前坐下,突然想到杨畅刚刚说的话。于是便又打开窗户,没想到黄沙扑面而来,我又赶紧关住窗户。窗户的玻璃上都是污垢,我皱皱眉,焦躁起来。

杨畅拎着两个塑料袋走进来,忙东忙西地将我的衣服放进衣柜,把书塞进写字台的抽屉里。

我仰身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愣,“杨畅,你说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呀?”

“看望你的亲人啊。我们要结婚了,我跟你的亲戚朋友也该见个面的。”杨畅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翻了个身,侧卧着看他,“说实话,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不错。”杨畅朝我笑笑。

“哪里不错?”我追问。

“你大舅妈啊,挺客气的,房间也打扫得挺干净。”

“就这样?”我的目光落在那张满是污垢的窗户上。

忽然间,我觉得这间屋子就像我和杨畅即将到来的婚姻,安宁平静,但是偏偏在一个角落里,我非常不满意那扇无法打开的窗。我渴望着外面的空气和自由,但是一旦推开窗户,黄沙必将屋内弄得惨不忍睹。我舍不得,也不敢去冒这个险,只好贪婪地望着外面朦胧的天空,焦躁难安。

门板上突然传来轻轻敲击的声音,我坐了起来。

门没有关,透过走廊的窗户,落日的余辉映出一个佝偻的人影。

我仔细看过去,认出了那双平静安详的眼睛。

“小舅舅!”我叫着,光着脚跑过去。

小舅舅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十五年没有见面,他苍老得令我心痛。

他头发白了一半,脸上和手上的皮肤皱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左眼因为白内障留下的后遗症而混浊不清,惟一没有变的,只剩下了宽厚仁慈的笑容。

“丫头,你还晓得回来呀?”他笑着说。

我的眼睛早已潮湿了,“小舅舅,小舅舅……”

我想说,小舅舅,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呀?可是我说不出口,小舅舅大概也不会爱听,所以哽在了嗓子眼里,变成了一次次的呼唤。

杨畅走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跟着我叫了一声小舅舅。

小舅舅笑着看他,看了半晌:“好,好,你就是杨畅对吧?你很好,这丫头能跟着你,我也放心了。”

我感觉杨畅的手紧紧按在我肩上,然后他说:“谢谢您,我常听陈雪提起,您小时候非常照顾她。”

小舅舅点点头:“你们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其实在没有见到小舅舅之前,我一直盘算着越早回城里越好,可是这一见面,我身体里早就麻木的情绪仿佛瞬间复苏了。我拉着小舅舅的手,忽然感到,我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住到过完年。”我略一沉思,坚定地回答。

“要住三个月?”小舅舅似乎有些吃惊,眼中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用力点头。

最震惊的是杨畅:“陈雪,你好像只跟公司请了半个月的假吧?”

“没事。”我简单地带过,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瞧着小舅舅。

小舅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楼下突然传来大舅妈的喊声。

小舅舅只好笑了笑:“楼下好像忙不过来了,我先去干活,你们休息吧,改日再聊。”

我拉住他:“我和杨畅帮你一起干。”

小舅舅说什么也不肯:“别说傻话了,这种粗活你们干不了的。没事的话,别到一楼瞎晃悠,那层不干净。”

小舅舅说“不干净”这三个字的时候,左边的眼似乎显得更浑浊。

我还要坚持,杨畅这时拉住我。

“行了,你不是说累了吗?你休息,我去帮小舅舅。”

“你们谁都别来。”小舅舅突然加重了声音,“今天不许来,以后也不许来。你们住在这里,有些规矩不知道,很容易犯了忌讳。有时间我再一一跟你们说,在这之前,你们只要记住,没事别到一楼去,也不能在浴场里洗澡,听懂了吗?”

“不能洗澡?”杨畅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对。”小舅舅的表情特别认真。

“为什么?”我跟着问。

“对呀,为什么呢?”杨畅也加了一句,这个贪新鲜的家伙大概早就想到浴池里痛痛快快地泡个够了。

大舅妈又在楼下叫起来。

小舅舅转头应了几声,望向我们时叹了口气。

小舅舅说:“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听进去也就是了。浴场的事不要管得太多,平平安安地住几个月,不是很好吗?”

他说完,深深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我和杨畅面面向觑。

回到房间后,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我更多的想到的是,小舅舅疼爱我,舍不得我到浴场帮忙。

我看了看表,已经傍晚五点多了。

因为浴场的生意关系,苏家吃饭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九点左右,我的生物钟还调整不过来,已经饥饿难耐。

杨畅像变戏法似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两袋方便面。房间里没有热水,他便跑到厨房去了。

等了十分钟,杨畅一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快步走回来。

我接过碗和筷子,发现他的嘴里竟然叼着一根藤茎。

“你从哪里弄的这种东西?”我指了指,稍显厌恶。

他却毫不在意地将藤茎拿在手里把玩着:“橱柜顶上放了一大把。”

“快点丢掉!”

“为什么?”

“那东西不吉利。”

“为什么?”

我瞪他一眼:“有点常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茅山术里有一种方法,法师就是用这种东西来招魂的。”

“真的?那要怎么做,你知道具体的方法吗?”

我的警告反而激发了杨畅的好奇心。我低头专心吃面不去理他,谁想到他却围在我身边跳上跳下地追问,弄得我急了,把碗一搁便发火了。

“我怎么会知道?你当我是茅山道士啊!回自己房间里去,别在这里烦我。”

杨畅像个受了委屈和惊吓的孩子,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我填饱了肚子,翻身躺在了床上。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杨畅站起来的声音,缓缓走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一觉睡了两个多小时,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立即起床,窗外幽幽透进些许光线。我在黑暗中发着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门外传来轻微试探般的敲门声,我这才坐起,想答应一声“来了”,却猛然愣住,背脊发冷。

对面的小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我的意识瞬间惊悚到停滞,只感觉一双凄冷刺眼的目光与我默默对视着。

我想叫,却叫不出来,只是那么一瞬间。

突然间,人影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对着门又敲又砸,半天才想起门是从里面开的。

我旋转把手,一把将门拉开。

悠长漆黑的走廊上,只有窗外的月光凄冷地洒进来。

我立即觉得不对劲,刚才在外面敲门的那个人呢?

我头皮发麻,手心里攥着冷汗,这时木板楼梯上却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我立即向那脚步声冲去,在墙边一转弯,楼梯上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也刚好要转过来,我们两个人顿时撞在了一起。

我跌坐在走廊的地板上,那个人的运气却没有这么好,低沉地哼了一声便向楼梯下摔去。

在我的惊叫声中,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他,是小舅舅。

“爹,您没事吧?”

小舅舅扶住外公,眼睛却向我瞥来,黑暗中他浑浊的目光冷静沉着。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外公皱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表情清冷。

跟在他们后面走上来的是杨畅和两个年轻女孩子。

不知道谁突然打开了走廊上昏黄的灯。杨畅惊叫一声,三五步跨上楼梯蹲下来紧紧拉住了我。

“出什么事了?”

经他这么一叫,我的三魂七魄才苏醒过来。

我动了动嘴唇,只说出一句话:“没事。”

“没事干吗在走廊上跑呀?还撞到爷爷了。”

楼梯上传来一个女孩清爽直率的声音。

我的目光越过外公和小舅舅,落在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鹅黄色毛衣、皮短裙和高筒靴子的女孩身上。

我认出那是大舅舅的大女儿苏妮,她正牵着一个一身白衣、长发披肩的女孩的手。那女孩的气质要文静得多,脸很苍白,头半垂着,应该就是苏云。

我被杨畅从地上扶起来,低着头站在外公面前:“外公,对不起。”

想不到十五年没见,我跟外公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外公抿着嘴唇,微微下垂的唇角使他看起来更严肃,不易亲近。

“下次小心点。”

他丢下这么一句,向西面房间走去,小舅舅也赶紧跟了上去。

杨畅在我身边紧张地嘘寒问暖,苏妮拉着苏云走了过来。

“陈雪,你胆子真大,第一天就惹爷爷生气。”

她的语气令我有些不舒服,所以我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望向杨畅。

“刚刚我听到有人敲我的门,是不是你?”

杨畅感到莫名其妙,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我皱起了眉,目光一扫,发现苏云正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疑虑。

当她发现我在看她的时候,就赶忙头一低:“对不起,我回房间了。”

她甩开苏妮的手,头也不回地向东面走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苏妮笑了笑。

“我妹妹不习惯跟陌生人在一起,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画画、裁剪衣服什么的。”

我点点头。

她继续说:“总之很欢迎你们。苏家整天死气沉沉的,你们来了,热闹多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倒是很诚恳,所以我笑着对她说:“有杨畅在,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苏妮兴致勃勃地望向杨畅:“呵呵,刚才我已经和他聊过天了,他说话真有意思,好有趣哦!”

是吗?

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么渴望着跟他聊天说话,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看着杨畅,他却误会了我的意思,赶紧说:“其实……其实也就聊了一会儿。”

苏妮捂着嘴笑:“呦,还怕未来的老婆大人吃醋啊?”

“哪有……”

我看着杨畅羞红的脸,突然心里竟有些暖意。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啊?”我问并不是感兴趣,而是想为杨畅解围。

苏妮赶紧抢着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杨畅跟我说了一些城里学校的情况,因为我在护士学校读书,马上要毕业了,想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份工作。杨畅还问我,厨房里怎么放着藤茎,还说那个东西不吉利,呵呵,你男朋友好迷信哦!”

这回就轮到我脸红了,我和杨畅窘迫地看了对方一眼。

我咳了一声说:“可是那种东西放在厨房里,的确很奇怪啊。”

苏妮眨眨眼睛:“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妈妈总爱出去摘很多回来,也不知道干什么用。”

“哦。”

我随便答应一声,不想再持续这个无聊的话题。

没想到杨畅倒懂得现学现卖:“苏妮你知不知道,茅山术有一种方法,就是用藤茎来招魂的。”

我气得暗翻白眼,苏妮却“咦”地叫了一声,立即缠住了杨畅。

“真的吗?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杨畅看了看我说。

“那你知道具体的方法吗?”苏妮兴奋得小脸通红。

这两人还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宝!

杨畅摇摇头:“不知道。”

苏妮失望地叹了口气,可随即眼睛又亮起来:“没关系,我们可以上网查查看!”

杨畅也来劲了:“这里有网吧吗?”

苏妮得意起来:“我房间里就有电脑啊,你跟我来。”

她说着就去拉杨畅的袖子,杨畅看了看我。

我对他们笑笑:“你们去吧,我回房间看看书,吃饭的时候你们再把结果说给我听。”

苏妮大喊万岁,杨畅还在犹豫,却敌不过苏妮的热情,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拉走了。

我百无聊赖地回到房间,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翻了几页。

然后我突地跳了起来,刚才那个黑影又蹿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朝门看了看,我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的确确有人敲了我的门。

究竟是谁?

我放下书,瞪着两张小沙发愣了半晌。

走廊上传来大舅妈嚷着“开饭了”的声音。

我答应了一声,走到门边又走回来,动手搬移那两张小沙发,让它们面对面贴在一起。

在我的观点里,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坐”在上面了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径直走到了客厅。

外公和小舅舅已经端坐在长方形的红木桌前。

我刚坐下,杨畅和苏妮也走了进来,两人的表情都很兴奋。

杨畅快步走到我身边坐下来,他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但是看到外公严肃的表情就忍住了。

等大舅妈和苏云也坐下来的时候,外公沉声咳嗽了一下,目光落在我手里拿的书上。这是我不小心顺手带过来了,见他望来,我便把书藏在桌下我的膝盖上。

没想到外公还是发话了,他皱皱眉就下了命令:“苏云,帮陈雪把书拿回她房间去。”

我实在有些尴尬,外公却不理会。

“我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吃饭。陈雪你虽然有一些年月没回来,苏家最基本的礼仪应该还记得吧?”

我皱了皱眉,你还知道我很多年没有回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我不想第一天来就跟他吵,干脆低下头去拿筷子准备吃饭,谁料此举又触犯了老太爷。

“长辈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这种态度吗?这几年你在城里读的都是什么书?学的都是什么礼?”

我眼一抬,筷子便向桌子重重拍下,却没有发出预期的声响。

杨畅抓住了我的手,跟我眨眨眼,又向外公点了点头。

“对不起外公,陈雪不是故意的,我帮她把书拿回去,外公您别气坏自己的身体。”

杨畅拿过我的书正欲站起,书却从他手中被抽走了。

苏云面无表情地站在我们身后说了句:“还是我去吧。”

她转身走出了客厅,我暗暗冷笑了一下,她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很像我妈妈,一个对外公言听计从、到死都唯唯诺诺的女人。

外公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他一副连看都不想看我的样子,沉着脸拿起筷子。

大家这才跟着沉默地吃起饭来,桌上死气沉沉,连半点咀嚼的声音都听不到,每个人都漠然而拘谨。

杨畅也显得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一向偏食,注意我全面的营养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当走廊的西面传来苏云尖叫声的时候,杨畅正夹着一块豆腐向我送来,他的筷子一震,豆腐便成了两半,落在桌上。

我和杨畅的位置离门最近,所以我们两个以最快速度跳起来冲到了门口。

几十米外的走廊,也就是我房间的门外,苏云瘫坐在地上。

她面对着我的房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惊恐万状的表情。

我和杨畅对视一眼,飞快地冲过去。

杨畅蹲下来扶住苏云的肩,我向房间里看,并没有异常。

“你看见什么?”我居高临下地望向苏云。

苏云也正看着我,目光里闪烁着怪异的恐惧。她抓住了杨畅的手,向他身边缩了缩,可是在我的感觉里,她这个动作好像是想离我远一些似的。

她的反应令我很不舒服,我冷冷地又问了一句:“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苏云震了震,转眼又看向屋里。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她看的,正是那两张诡异的沙发。

她抬起手,颤抖地指着那两张被我拼在一起的沙发:“那上面躺着……躺着一个……”

我的心脏猛然收缩成一团,苏云却不再说下去。

外公和小舅舅正走过来。

“什么事?”外公问。

苏云低着头不说话。

“到底什么事?”外公开始不耐烦了。

苏云猛地摇头:“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眼花了,看错了……”

她突然跳起来,转身向自己房间冲去,“碰”一声关上了门。

她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我还在发愣,外公指着我的房间问:“那两张沙发是谁摆成那样的?”

我看了他一眼:“是我。”

“好端端的弄成那样干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叫我怎么回答呢?

难道要我说,我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的一张小沙发上,因为害怕所以把它们拼在一起,却被苏云撞见有一个“人”“躺”在上面吗?

我只好低头保持沉默。

外公嘴里嘟囔了几句,看来他现在对我已经反感到极致了。

外公转身走回客厅,走廊上只剩下我、杨畅和小舅舅。

小舅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房间,好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

“何苦呢?”他喃喃自语。

“小舅舅,你说什么?”我敏感地盯住他。

他看着我笑了:“陈雪,你看到什么了吧?”

“我应该看到什么?”我瞪大眼睛。

小舅舅露出怪异的笑。

我浑身发毛,杨畅疑惑地抓住了我的手。

“小舅舅,这间屋子该不是闹鬼吧?”我脱口而出。

小舅舅慌忙嘘了一声,紧张地看了看外公离去的方向。

“别瞎说。”他严肃起来,“总之你记得我的话,不要到浴场洗澡,没事别到一楼去。这个房间你能住就住,不能住就跟杨畅住一间吧,反正你们要结婚了,没什么好避忌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隐隐觉得不安。

小舅舅却避开我的目光:“放心,你不会有事的。真要出什么事,也不会出在你身上。”

我还要再问,小舅舅用力地摆了摆手:“好了,回客厅吃饭吧。”

他说完,独自向东面走去。

我抬眼看杨畅,他也正低头看我,然后伸手把我抱在怀里。

“晚上到我房间里来睡吧。”

“那不是便宜你了?”我笑。

真的很奇怪,偏偏是这种情形下,我竟然有了跟他开玩笑的兴致。

可是他显然没有这种兴致,手臂更用力地揽着我。

“你别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右眼总是不停地跳,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打断他:“什么时候你也这么迷信了?”

“我不是迷信,我只是……”

他想要争辩,却支支吾吾地停住。

我轻轻推开他,发现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西面尽头处大舅舅的那个房间。

“怎么了?”我问他。

他欲言又止,却忍不住还是说了:“你真不觉得大舅舅的房里……那味道真的很奇怪?”

他三番四次提到大舅舅房里的气味,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他笑了笑:“算了,也许是我多心。”

我们牵着手,一步步向客厅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仍然一阵阵发寒,手脚冰凉。

我紧紧贴在杨畅身边,想用他的体温温暖自己。

忽然觉得,幸好有他在我身边。

第02章 闹鬼的苏家浴场

次日醒来已不见杨畅。

昨天晚上睡得还算不错,杨畅的睡相很好,躺下就不动了,呼吸声细得像个孩子。

我翻动枕头寻找搁在床上的手表,看了看,十点。眼角一瞥,发现枕下另有东西。

我伸手去掏,是杨畅随身携带避邪用的黑曜石手镯。我拿起来对着窗外阳光把玩,圈圈浑韵的彩虹眼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醒了?”杨畅推门进来,笑容开朗。

我点点头:“你怎么把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

杨畅在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这黑曜石手镯是我奶奶传下来的,开过光,你戴着吧,可以保护你。”

“你还真当这座老宅闹鬼啊?”我笑了,不以为然地把手镯塞还给他,“既然是你奶奶留给你的,你就好好收起来,也算是个纪念。而且这手镯我戴着也太大了,我不要。”

杨畅揉了揉我的头发:“你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好了,等会我把手镯重新穿一下,改小一点。不管怎么样,在我们回城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戴着,也好让我安心。”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下了床,走到衣柜镜子边梳头。

杨畅望着窗外,眼神沉沉地开始发呆。

我从镜子里看他,随口问:“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来的?干什么去了?”

他回过头来:“大概八点左右,小舅舅来敲门,你没听见吗?”

我摇摇头:“小舅舅来干什么?”

他吐了吐舌头:“不知怎么被他知道我和苏妮研究藤茎招魂的事,他把我和苏妮叫过去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几句,说这事被外公知道,我们准被骂得狗血喷头,叫我们以后别干这种无聊的事。”

我笑起来:“小舅舅教训得对,你这个人就是玩心太重了。”

杨畅却不承认:“哪有?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们家的事一件比一件奇怪,厨房顶上放着招魂用的藤茎,自家的浴场却不准自家的人去洗澡,大舅舅房里奇怪的气味,三更半夜下楼上厕所,外面有人敲门,等开门的时候却没有人。”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瞪着眼睛转过身:“你说什么?你说厕所怎么了?”

杨畅自知失言,沮丧地捂住嘴:“哎呀,我想着想着不要说的,怎么还是说出来了?”

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你昨天半夜下楼上厕所了?有人敲门?你肯定没有听错吗?那是几点钟的事?”

杨畅想了想:“大概半夜两三点吧。说来奇怪,我一向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昨天晚上却屡屡醒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半天无法再入睡。”

的确奇怪,其实我跟杨畅正好相反,晚上睡觉一向是有点动静就会惊醒。可是昨天晚上我却睡得出奇的香,杨畅起来上厕所,我不知道,连早上小舅舅来敲门,杨畅被叫出去,我也不知道。

到底为什么,我和杨畅的习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的目光落在杨畅手里的黑曜石手镯上。

“杨畅,你是什么时候把这手镯放在我枕头底下的?”

“刚睡下的时候,怎么了?”杨畅莫名其妙地问。

我立即把杨畅攥在手里的手镯给他戴在右手腕上:“记住,这手镯你不许再拿下来了。”

杨畅看看手镯,再看看我:“你的意思是……是因为这手镯……”

我打断他:“我不知道这手镯是不是真的能避邪,但它应该有安神的作用。你戴它戴惯了,没有它晚上睡不好,所以你还是好好戴着吧。”

杨畅摇摇头:“既然它真这么有用,更应该给你戴。我是男人……”

“别说了。”我挥挥手,“你知道我的个性,我说了不戴就不戴。”

我固执地和杨畅相视了很久,杨畅低下了头。

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还有,以后半夜起来上厕所,我们结伴一起去,知道吗?”

杨畅秀气的脸庞在我手中显得楚楚动人,他笑了起来。

“没这么严重吧?昨晚我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敲门的事也许是我听错了……”

“不管。”

“那我大便怎么办?你不是有洁癖吗,不嫌臭?”

杨畅竟然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

我依然沉着脸:“你以为只有你会大便吗?我也会啊。总之晚上上厕所我们要一起,就这么说定了。”

杨畅不笑了,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他伏下身来,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他抱紧了我。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也抱紧了他的腰身。

会有情侣像我们这样吗?一边谈论着厕所和大便,一边还有亲吻和拥抱的欲望。

也许当一对情侣达到这样境界的时候,他们便可以结婚了。

我静静地扬起唇角,笑了笑。

白天的苏家大楼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楼的客人进进出出,大舅妈和小舅舅都在浴场帮忙。

在二楼听着楼下水声喧哗,眼前却分外寂寥。

苏妮去学校了,苏云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这几天外公天一亮便出门,吃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和杨畅在镇上逛了几次,他骑脚踏车带着我。镇上的人关系疏离而冷漠,当他们知道我是苏家老头的外孙女后便对我失去了兴趣,走在路上彼此也不会打招呼。

但即使是这样,我和杨畅还是找到了几个有趣的地方。

这几个地方都在东区———清水电影院、望水滩和兰嫂小饭馆。

清水电影院是一个相当于两个教室大小的场地,不知谁在经营,每天滚动着放一些经典老电影。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每一场的客人都是稀稀拉拉,我和杨畅去看过两场,一部是《罗马假日》,一部是美国的侦探电影《疑影》。那两场的客人加在一起还不到十个人。

望水滩是清水河边寂静的天然沙滩,虽然现在的清水河已经不复往日神采。站在河中心,水只到我的膝盖而已,严格来说它已经不能算是一条河,可这里仍不失为一个欣赏日出日落、疏解郁闷心情的好地方。

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了兰嫂小饭馆,不是因为它的菜比别家的可口,也不是装修特别有格调,而是冲着一个与清水镇居民性格完全不同的老板娘。

这位叫兰嫂的女人大大咧咧,美丽开朗,她与杨畅几乎是一见如故。

我喜欢跟杨畅在这里叫几样小菜,两杯清酒,听他跟兰嫂乱侃。这种感觉跟在苏家吃饭完全不同,没有繁缛的规矩礼仪,不用小心翼翼,所以我和杨畅的午饭基本上都在这里解决。

混得熟了,兰嫂谈了些自己的经历。

她并不是纯正的清水人,她的家乡在一个更荒僻贫瘠的地方。十四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到清水镇来,卖给了一个壮实冷漠的男人。那男人娶了她当老婆,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她受不了虐待偷跑了几次,每次都被抓回来,然后就是更残忍的毒打。

她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那天夜里她男人到朋友家喝酒,她半夜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搬了个凳子往树上系绳,想一了百了。

这个时候就听屋外一片喧闹,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她打开门,见到远处火光盖天。

她拦了个人问,那人跟她说,树林边的海翔大酒店失了火,火势绵延烧到林子里。

兰嫂立即回家,对着供的菩萨就拜,她男人的朋友家就在那酒店附近。

她跪了几天几夜,不吃饭不喝水。终于,她的男人没有回来。

她站起来对着天狂笑,邻居都以为她疯了。

她没有疯,她得到了丈夫的遗产,开了个小饭馆。

她对自己说,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是菩萨赐的,她一定要开开心心,好日子来了。

兰嫂说到这里的时候,喝了一口酒,眼里闪着泪光,然后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仰头笑得像个孩子。

从兰嫂店里出来,我和杨畅在曾经的海翔大酒店周围转了一圈。这里早已是一片废墟,一道砖栏将它与外界隔离。

我们好奇地窥视了几眼,看看天色不早,便动身回了浴场。

来到浴场已经快一个星期,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却也闲得逍遥。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小舅舅谈谈,聊聊苏家这几年来的变化。

可是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在躲我,这些天来甚至没有单独跟我相处过。

周末的浴场比往日更加忙碌。

我和杨畅都感觉像两个吃闲饭的人一样,于是杨畅自告奋勇去厨房帮忙。

我一无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初来苏家的那一天窗户上的污垢,于是准备来个大扫除。

我卷起袖子接了盆水,拿着抹布进房间,突然发现房间的窗户明亮洁净,一尘不染。

我有些疑惑,回到走廊里望着隔壁那间我只搬进去半天便又搬出来的屋子。

见太阳高悬,我胆子不由地大了,干脆走过去推开门。

那两张小沙发已经照原样摆好,我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果然,那满窗户的积灰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推开窗户,黄沙瞬间卷入。

我动作麻利地擦拭起来,任寒冷的风吹得脸生疼,我这个人有一定的洁癖,见不得房间里不干净。

“丫头……”

我努力地擦着窗户上一块暗褐色的旧斑。很奇怪,不管是清洗剂还是肥皂,越用力擦它反而越清晰起来。

门外传来沙哑的呼唤声:“丫头,小心点……”

“哦,我知道。”我答应了一声。苏家会叫我“丫头”的,也只有小舅舅了。我转头望去,门外一个佝偻的影像印在门板上,身形的确和小舅舅无异,可是那个人似乎刻意地躲在墙后,我根本无法看清他。

“小舅舅是你吗?”我有些疑惑起来,探头去看,“你进来吧,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呢。”

可是门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那若隐若现的影子在门板上投下诡异的线条。

我心里猛然惊跳了几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门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身后一声巨响。

我大惊失色地回过头,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塑料盆已经不见踪影。我赶紧扑上前往下望,一盆花砸下来,那塑料盆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已是四分五裂。

我本能地抬头向上看,天台上铁质的花栏竟然断裂了两根,那盆花刚刚就是从上面砸下来的。

我吓得连连后退,等脑子稍一清醒,回头看见门板上的影子一闪而逝。

我赶忙跑到走廊上,却又是一派幽邃宁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小舅舅!”我朝着东面叫。

没有回应。

我必须找到他,马上找到他。

我冲过去一间一间地砸门。

隔壁是苏云的房间,我拍了几下,她惊惶地在里面叫:“谁?什么事?”

我懒得多说,见门没锁便径直推开,这时苏云已经奔到门边,见我破门而入很是震怒。

“表姐你干什么?”

我的目光越过她向里打望,立即吓得倒退了一步。

我望见了至少四个与我身形差不多高度的人偶!

她放这么多人偶在房间里不会害怕吗?

接着我恍然大悟,苏妮说过苏云喜欢裁剪衣裳,很有可能那些人偶就是她的模特。

我镇静了一下心神:“对不起,我找小舅舅。”

苏云挺着脖子就对我吼:“要找小舅舅到浴场去,进我的房间干什么?”

她回头便用力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门口,做梦也没有想到苏云这样性格的女孩会发这么大的火。

但是我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马上再跑过去敲苏妮的房门,苏妮上学还没有回来,门锁得很严实。

我转头再向前望,只剩下大舅舅的房间。

心跳更急速了,我连吞了几口口水,还是呆呆地不敢推门进去。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犹豫是不是要进去,这时门内却恰巧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大舅舅,您没事吧?”我隔着门问了一句,里面的声音却停止了。

我壮了壮胆,终于还是推开门。

大舅舅的房间我只进来过一次,跟上次一样,四周弥散着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

暗红色的绒布窗帘拉得死死的,屋里很暗,很干燥。

大舅舅像上次一样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的身体。

我有点儿生气,大舅妈究竟是怎么照顾大舅舅的啊?像这样每天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连阳光也见不到,别说是癌症患者,就是健康的人也受不了呀。

我正气愤,隐隐听见床头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奇特,像是一窝老鼠躲在洞里啃东西,时不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远远站着,小声说话:“大舅舅,您醒着吗?您在做什么呢?”

没有回答,那种声音却更急速起来。

我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往床边走了两步。

这时床头的声音停住了,一个嘶哑得像两百岁老太太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

“水……”

因为屋子里实在太静,所以即使那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还是听清楚了。

“大舅舅,您想喝水是不是?”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好,我马上给您倒。”

大舅舅的床头柜上放着个茶杯,旁边有个水缸,我慌忙走过去在床头处蹲下来。

倒了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我端着茶杯走了过去。

这水看起来不新鲜,似乎已经放了好些日子,水面上有一层浑浊不清的残渣。

我心里很不舒服,想跟大舅舅说让他等等,我去重新倒了一杯过来。

可是一抬眼,看到的竟是一双暗褐色隐隐发红的眸子,像是医学院解剖用的白老鼠的眼睛,闪着惊恐的光芒。

大舅舅紧紧搂着被子裹着身体,只露出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睛。

我打了个冷战,杯里的水溅到手上,像被在火上烤一样万分疼痛。

突然,大舅舅猛地伸出一只青白枯槁的手将杯子抢了去,立即翻身背对着我狂饮起来,像一个饥渴的疯子。

他这一翻身,被子被他拽过去,一大片被啃得不成形的骨头露了出来。在他刚刚躺的地方,赫然爬着几只活生生的蟑螂。

我捂住嘴,感到胃液翻滚,转身便向外跑。

跑到门口撞在一个人身上,是大舅妈。我和她彼此看着对方,眼神里都是陌生和怀疑。

我一步也没有停留,飞奔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吐了起来。

整个晚上,杨畅都在照顾我。

从大舅舅房里出来我就开始发高烧,躺了几个小时,吃药后出了一身汗,感觉总算好了一些。

杨畅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帮我在床上梳洗。

我乖乖地由他摆弄。他帮我擦了脸,洗了脚,又去换了盆水来。

我微笑着说:“你还想帮我擦哪里呀?”

他脸微微一红,还是在我身边坐下,一声不响地擦我的右手。

我有些奇怪地望着他的举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可是越擦越专注,样子就像我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玻璃,仿佛我手上有一块污垢怎么也擦不掉。我先是忍着,直到手上的皮肤红得发烫,终于一把抽回了手,浮起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呀?弄疼我了。”

他不说话,牢牢盯着我的手。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猛一推他的肩,他才如梦初醒般望向我:“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刚才的表情好奇怪,干嘛那么用力地擦我的手呀?”

“我哪有用力?”他想争辩,一低头却看见了我手上红红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住我的手,一脸懊悔地放在心口。

我有些不忍心,忙安慰他:“不要紧,别这么紧张。”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杨畅点点头。

“那就说啊。”

他吸了口气:“陈雪,你下午去大舅舅的房间,碰过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下:“没碰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眼睛又望向我的右手:“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天在大舅舅的房间里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现在你的手上也有那种气味。”

我吃了一惊,忙低下头嗅了嗅手背。

果然,一股淡淡的腐臭,像放了好几个月发霉的烂肉。

我从小患有慢性鼻窦炎,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可是联想到大舅舅的房间,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我拿过杨畅手上的毛巾,发疯一样擦自己的手背。

杨畅赶紧拉我,又哄又劝,好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

“我现在可以肯定,大舅妈在虐待大舅舅。”我愤愤地喘着气。

杨畅的表情也很严肃:“我也是这么想,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找个知道内情的人商量一下。”

“找小舅舅!”我立刻叫了起来。

因为在大舅舅房间里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竟然忘了之前要找小舅舅的事。

我向杨畅叙述了一下下午在隔壁房间擦窗户的时候的事情:小舅舅叫我当心,因而使我避过了从天台上砸下来的花盆。

杨畅紧握着我的手,听完了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就想跳下床去找小舅舅,杨畅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小舅舅。”

我一震,半天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外公白天不在家,我见到的那个影像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除了小舅舅还会有谁?”

“总之不可能是小舅舅。”杨畅很肯定地说,“下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们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我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好半天,我和杨畅迷惘地看着对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畅,我有点害怕。”我无助地喃喃低语。

杨畅搂住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没事的,现在太晚了,明天我们再找小舅舅谈好吗?”

我点了点头。

黑夜总是让人惶恐不安,我们都想快点睡着,早点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越是这么想,似乎越难入睡。

我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地想起我的母亲。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在这栋苏家大宅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很奇异的一年,从年初开始浴场便不断有人死去,先是小舅舅的妻子和他才出世的孩子,接着有了东区的那场大火,外婆在那场大火中悲惨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过多久又轮到了我的母亲。

那一夜一如往常,只是沉默寡言的母亲突然开朗起来,拉着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了些什么,我早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夜我很开心,妈妈一直对着我笑,温柔慈祥。

第二天清晨,她的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她坐在天台上,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割破了颈部的动脉,眼睛瞪得大大的,狠狠上翻着,只剩下眼白。

她的死状很凄厉。我奔上天台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小舅舅就捂上了我的眼睛,可是那景像已足以印在我脑海中一辈子。

母亲死后我便被送出了清水镇,这是母亲遗书中惟一交代的事———她求外公把我送到城里去。我进城后,进入寄宿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来,除了小舅舅第一年来看过我几次,其他的人像忘了我的存在,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写过。

要不是如今准备跟杨畅结婚,要不是杨畅三番四次说要见见我的亲人,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这里。

我的思绪开始飘忽在半梦半醒之间。

可是这个时候,身边有人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我以为杨畅想去厕所,强忍着睡意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我想动,可是很无力。那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我心里暗暗责怪他:我不是说过,晚上上厕所的话一起去吗?

我越来越清醒,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时那个人已经打开了门。

“杨畅,等等我。”

我张口叫道,他却门也不关就走了出去。

我刚想下床去追,枕边却传来朦胧的声音。

“陈雪,你干什么呢?”

这声音吓坏了我,我一声尖叫,人就滚到了床下。

台灯被打开了,杨畅坐在床上,惊慌失措地望着我。

“什么事?怎么了,怎么了?”

“你……你……”我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畅还睡在床上,我猛地想起来,杨畅的确一直都睡在我的右侧。那刚才从我的左侧起身,走出房间去的是谁?

我朝门望去,那门还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杨畅察觉到什么,立即跳下床跑到门口,向走廊望去。

显然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倒吸了一口冷气后就要关门。

走廊的东面却在这时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扶着墙站起身,望着杨畅。杨畅拉住我的手:“想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向声源走去,努力不弄出一点动静。

我们听出那响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

厨房的门虚掩着,我和杨畅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

苏云!

我几乎要叫出来,杨畅赶忙捂住我的嘴。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们注视着一身雪白睡衣的苏云,她的脸浸在黑暗中,说不出的诡异。

苏云站在厨房的案台边,面前放着大把的藤茎,她的目光迷散而呆滞,整个人毫无生气。她将藤茎一根根抽出来,拿在手里揉捏,满手都是绿色的液体。

这个时候我和杨畅已经看出来,她在梦游。

杨畅放轻了声音跟我说:“她在干什么?”

“不知道。”

刚才我们房间里那个人,是苏云吗?

可是我的眼角一瞥,看见了厨房满地的藤茎。像苏云这样一根一根地揉捏,动作迟缓,要弄到这么一大片,绝不是一会工夫可以完成,她一定站在这里很久了。

更何况,睡觉之前为了安全起见,我还特意锁上了门,反复检查了很多次。

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者,他真的是个“人”吗?

我和杨畅在门外窥视了许久,苏云一直重复着毁坏藤茎的动作,一根接一根。

直到天蒙蒙亮起来,她才找来扫帚打扫,藤茎的“遗体”被她全部装进黑色塑料袋中,拖着向她的房间走去。

我们知道她是梦游,所以没有刻意藏起来,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

她果然对我们视而不见,回到房间便锁上了门。

我和杨畅茫然地看着对方苦笑。

回到房间,我们立即躺下睡觉。

我们都已经觉察到,这个浴场真的不对劲。在某个角落里,肯定隐藏着秘密。

我不知道杨畅怎么想,反正我对浴场的秘密并没有兴趣,现在只希望能平安地过完年,然后和杨畅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秘密却已经在暗处与我寸步不离。

那一天,我梦到了妈妈。

梦境中我回到了妈妈临死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坐在小沙发上,紧紧抱着我,不停地说话。

我很努力地想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所说的话我又一次忘得干干净净。

惟独只有一句,不停地在耳边回荡———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这次回来真的是一个错误吗?

睡下不到两个小时,我便醒了。

我伸手在床沿抚摸,脑子里都是昨天从身边坐起来的黑影。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近来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对于结婚和生活的改变也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加上浴场的气氛永远如此古怪,产生幻觉也不奇怪。

杨畅还在睡。

我悄悄起了床,来到走廊。

大舅妈正巧走过,向我笑了笑。

我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大舅舅的房间。

对了,我至少应该弄点大舅舅喝的水去化验,或许能证明什么。

“大舅舅?”我跑过去敲敲门,俯耳细听,没有动静。“大舅舅,是我,陈雪,我进来了。”

我旋转门把手,令我吃惊的是,门上了锁。

前两次来都出入自由的房间,却在我的一次误闯之后立即上了锁,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迅速转身。苏云抱着一个巴掌大的人偶娃娃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怯怯地看着我。

“我想看看大舅舅。”我镇定下来回答她。

“别再去打扰我爸爸了,你昨天闯进去,已经吓坏了他。”苏云拉着脸低声说道。

“我吓坏了他?”

“你知道你昨天的表现多没礼貌吗?见了我爸爸之后,转身就跑掉了,好像还吐了是不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爸爸的心情,你当他是怪物吗?”

面对这样的话语,我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昨天实在是被那诡异的场面震住了。现在想想,的确很失态。

“我昨天失态了……”我边说边向苏云走去。

可是随即我发现了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苏云仿佛浑身不自在似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多心吗?仔细想来,前几天刚见面的时候她一看见我就很快地跑掉了。那次沙发黑影事件,她望着我的眼神也好像见了鬼一般,向杨畅怀里躲去。

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我加快脚步向她走去。当我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整个身体都缩回了房间。

“你怕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我没有。”她还在死撑,脸色已经苍白一片。

“你为什么怕我?”

“没有,我说了没有……”

可是她的表现却更慌乱,一把将门甩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挡,想阻止她逃避我的问题。

突然间,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从苏云的身后飞快跑了过去。

我吓得倒退了一步,门还是在我面前关上了。

我似乎听见苏云在门那边大声地喘息。

我靠在走廊上,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

我刚刚看到的是什么?苏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么冷的天气,穿着短袖运动服、皮肤苍白得几乎青紫的小男孩,他是谁?

为什么我一眼见到他,竟有一种森冷的感觉?

等我回过神来,我猛敲自己的头。

陈雪,你最近真是太神经质了,就算苏云房间里有个小孩,那又有什么奇怪?

也许是邻居的孩子来找苏云玩呢。虽然苏云的个性很内向,但不是有很多内向的人都很喜欢跟小孩和动物做朋友吗,也许苏云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立即走过去敲门。

“苏云,你开一下门好不好,我想和你谈谈。”

门里半天没动静,等我打算再敲的时候,苏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走吧。”

睡觉?她房间里有个小孩,扔着小孩不管,自己睡觉吗?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苏云,你房间里那个孩子是谁?”我试探着问。

“你……说什么?”苏云的声音出奇的僵滞。

“刚才你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你的房间里跑来跑去,穿一身白色卡通运动服,他是谁?是邻居的小孩吗?那样穿不会感冒吗?”

又是沉默。

房间里终于再度响起脚步声,苏云打开门,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她将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瞪着我。

我接过来看,画面上正是小男孩刚刚穿的运动服。她为什么要特别地画给我看呢?

“是不是……这一件?”苏云的眼神很不对劲。

“是。”

我话音刚落,苏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门被她撞开了。

放眼望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冲进去四处寻找:床底下,衣柜……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啊啊啊啊啊———”

苏云发了疯一样地叫起来,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癫狂地坐在地上向走廊外蹭去。

我被她的尖叫声搞得心烦气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户外,一双小孩子的手紧紧扣着窗台,皮肤的颜色就好像刚才那个孩子一样青紫。

这算什么?恶作剧吗?一定是,是苏云和某个小孩串通起来吓唬我的恶作剧!我不会上当的!

我一步步地向窗口走去。

“不要!不可以过去……”苏云在身后哭喊着,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演戏。

可是我停不下脚步。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的手推开了窗户,我的头向下探去。

眼前是一个仰面张着嘴巴的小孩,嘴唇苍白,鲜红色的眼角,青紫的皮肤像长期浸泡在水中而逐渐腐烂一样,没有光彩的空洞目光紧紧盯着我。

他的手指紧扣着窗台,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的下半身。

我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贴近那小孩的脸。

他大张着近乎扭曲的嘴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液体状,渐渐上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我记得这味道,大舅舅喝的水就是这种味道。

我的嘴向他的嘴贴去,不由自主地跟着张了开来。那小孩嘴巴里的水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向我的嘴里涌来……

突然有人拉了我一把,小孩的脸猛然离我远去。

我摔倒在房间的地板上,看到了杨畅惊慌的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喊出来,很快便没了知觉。

第03章 亡灵归来

自从在苏云房间里见到了那个穿白色运动服、嘴巴里冒着臭水的小孩,我就一直浑身发冷,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件事我只说给了杨畅听,他听了以后沉默良久。

他说他相信我,那天当他把我从窗台拉下来的时候,黑曜石手镯突然缩紧,仿佛要嵌入他的肉里。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只是见我的前半段身体向外探的角度十分危险,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扎下去,于是赶紧拉了我一把。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叫声,怨毒的尖叫声。

杨畅寸步不离地陪在我的身边,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苏家的人对我热情了很多,连外公都每天跑过来看我几次。可是他们一句也没有问过我晕倒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全都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苏云从那天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很佩服她,闹鬼的房间她竟然还住得下去。小舅舅说她的精神状态很差,我能想像得到。

一连几天,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非常熟悉的梦境,小时候似乎也做过,只是没有这样清晰和频繁。

那是一个深夜,我独自一人走在浴场二楼幽黑的走廊上。

楼梯弯曲而下,下面更是漆黑,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陈雪,你需要泡浴。”

我的心震了一下,是的,那是妈妈的声音,语调间没有一丝起伏。

一楼有脚步声响起,却是渐行渐远。

我急了,想叫又叫不出来,只好扶着墙壁摸索着向下走。四周非常寂静,只有陈旧的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终于下到一楼,眼前果然是妈妈的背影。一个小女孩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起缓慢地向浴场走着,步态僵直。

我依然叫不出来,并且突然间无法动弹。

那女孩是谁?看起来很眼熟,我一定见过。

她的背影与妈妈十分像,简直就是妈妈的缩小版。两人都穿着一身雪白的浴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美丽动人。

她们的身影一闪,穿过外厅的门进入了浴场的内廊。

这时候我的身体又恢复了自由,我飞快地追过去。

一瞬间眼前灯火通明,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慌忙用手捂住。一双小手迅速按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小孩的手,冰冷的温度令我害怕。我慌忙放下手来,却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狠狠上翻,嘴巴一口口吐着浑浊液体。

我吓得大叫———这一叫,恐怖的小女孩马上消失了。

眼前仍站着一个身影,那是十岁的我的身影。

我正站在浴场内廊的镜子前,四周弥漫着不散的雾气。

镜子在水气中映得朦朦胧胧,人的影像印在上面也已经变了形。

我迟疑着抹去眼前镜子上的水汽,仍是混沌不清,泛着陈旧的晕黄。

我盯着自己变形的脸,一张瘦削的面孔扭曲得丑陋不堪:冷漠的眼睛,紧抿的嘴唇……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陌生得不像我的脸。我伸出手,缓缓地向自己的脸摸去,镜子里的人也跟我做着一样的动作。

就是那么一瞬间,我发出了划破宁静的一声尖叫,身边一道白色影子飞速向我脚下蹿来。我本能地倒退,却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

我猛得跌坐在地上。

单薄的身体———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深深埋着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和披散着的长发。她紧紧抱着我的小腿,像是很害怕。额头抵在我的膝盖上,一动不动,阴冷的感觉迎面而来。

我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道寂静得吓人。

“你没事吧,怎么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小心地问。

她埋在我腿上的脸左右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她的头发摩擦着我腿上的皮肤,我身上一阵发麻。

“请你……放开我……”我使劲咽了一口口水,试着收回自己的腿。

“我抓住你了吗?”小女孩突然开口说话,声音飘忽得令人心惊。

“你说什么?”我不确定地问。

“我抓住你了吗?”她依然埋着头,僵硬地重复着。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伸手想去推她的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粘乎乎的,又像涂了洗发液却没有洗干净,她却在这时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开放着暖气的浴场过道里,寒气汹涌逼来。

不要抬起头!不要抬起头!我不要看到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这样呐喊着。

可是为什么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我仿佛已经看到女孩惨白的额头皮肤,像两栖类动物般单薄透明,几乎能看到骨肉。

“陈雪,快点来,你需要入浴。”

过道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柔软的声音,是妈妈。

我和小女孩同时转头向她望去。

妈妈背对着我们,脸和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小女孩没有动,僵直的头又一点一点向我转过来,我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陈雪,听话,到这里来,你需要入浴。”那女人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小女孩的动作再度停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身上的白色浴袍拖在地上,盖住了双脚。

她缓缓向妈妈移动,一直到妈妈的身边,像她一样面贴墙壁。

两个人一起朝右手边的女士浴场“移”去,终于消失在我的眼前。

妈妈刚才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她,为什么妈妈向她叫着我的名字?

而当妈妈叫她陈雪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觉得奇怪,好像那是理所当然似的。

我迷茫地站起来,不知道应该跟着进入女士浴场呢,还是回二楼睡觉。

最后我还是缓缓向妈妈和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走去,停在了紧紧拉住的门边。

我的手已经触摸到厚厚的布帘,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进入浴场。

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徘徊不前,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仿佛布帘那边是一张血盆大口,只等着我闯进去,便将我一口吞噬。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布帘那边,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又无法动弹了。面对着布帘,一张大人和一张小孩的脸由另外一边顶过来,在布上形成突起,上下左右地随意游走。

她们两人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

小女孩的嘴巴里像在含着什么东西,时而怨恨,时而痛苦,时而凄厉,不断地改变着说话的语气:“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跑了……我会抓住你……藏起来也没有用……轮到你了,轮到你来抓我了,你不能赖皮……你逃不了了,我就要抓到你了,就要抓到你了……”

妈妈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却异常的凄哀惨淡:“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们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旋转回响,直到我醒来,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我有十分不祥的预感,这个梦暗示着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找出谜底呢?可是内心却隐隐抗拒着,总觉得答案就像无底深渊,会将我拉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发生这样的事,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清水镇。

本来我留下来就是想跟小舅舅好好聚一聚,可是他总躲着我,对我欲言又止,每天呆在浴场从早到晚地干活,我留下来的理由似乎失去了意义。

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苏云。

我曾试着去敲她的门,她会很小心地问是谁?当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后,房间里便没有了回应。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再到她的房间去,不仅是因为那个小孩,而是我总觉得苏云的声音变了,非常神经质,而她房里渐渐传出了腐臭味。有一次半夜上厕所,我甚至看见她紧闭的门缝里有浑浊的液体渗出,蜿蜒着向我流淌过来,我立即转身跑开。

这几天,苏妮也不对劲了。

她的房门外挂了好多奇怪的东西:“鬼中之王”钟馗的画像,八卦图,还有佛珠。被外公和大舅妈看到之后,为此大吵了一架。苏妮虽然性格直爽,对外公却一直很忌惮,可是这次她说什么都不妥协,一定要挂。外公骂了她几句之后,也没有坚持,不再管她了。

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苏妮的手很奇怪,拿筷子很不便捷。于是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才看到她的十个手指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小小的针眼。

到了下午,我更是亲眼见到苏妮偷偷在厨房里喝生水。

“苏妮,你在干什么?”我走到她身边,故作随意地问。

“我很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渴。”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脸颊明显地消瘦下去了,饥渴的眼神如同吸毒者一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赶紧避开她的目光。

“渴的话可以喝暖瓶里的水啊,喝生水会拉肚子的。”

“暖瓶里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我一直在烧水,可是开得好慢,我等不及,我真的很渴。”

我突然间发现,不光是苏云,苏妮的声音也变了,也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神经质、听不出内心感情的声音。

苏妮慢慢地走出了厨房,她走起路来头弯得很低,双臂没有摆动,诡异地下垂着。

她走出厨房的时候杨畅正巧进来,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奇怪地问道:“她怎么了?”

“你也觉得她很奇怪?”我问。

“是啊,一连几天了,她的脸色很不对劲,声音和走路的姿势也怪怪的。”

“原来不光是我多心。”

炉子上还烧着开水。苏家人多,暖瓶也多,台子上放着八只,我一一拎了拎,全是空的。

这些水都是苏妮喝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这个可笑的念头,随即自嘲地一笑而过,那怎么可能啊?苏妮是人,又不是水牛。可是难受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苏妮喝生水时贪婪而没有焦距的眼神。

苏妮的怪诞行为让我再度陷入了复杂的胡思乱想之中。

傍晚,杨畅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了兰嫂小饭馆,说是要带我散散心。

我抱着杨畅的腰,望着走在马路上的清水镇居民,他们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清水镇上的人似乎变多了,以前马路上没有这么多人的。可是即使如此,非但没有增添热闹的感觉,反而更加阴冷,空气中黄沙的含量也仿佛浓厚了一倍。

兰嫂的小饭馆门外,有个老公公在地上画了个白色的圈,蹲着烧纸钱。

小饭馆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在这里烧纸钱不太好吧?我感到疑惑。

杨畅拉着我绕开老公公,向饭馆里走。只听老公公喑哑的声音一声声刺耳地喊着:“尘归尘,土归土,烧了纸钱给你们。快去投胎吧,不要再闹事了……”

我回头张望,老公公也正向我望来。阴沉的目光令我心悸,我慌忙转回头。

果然,小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定是看到老公公烧纸钱,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来。

我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空荡荡的饭馆内,每张桌面上都摆满了酒菜,统一的三菜一汤,白米饭上直直地插着筷子。

兰嫂呆呆地坐在收费台后面。

杨畅也发现了异常,飞快了冲了过去摇晃她:“兰嫂,你怎么了?没事吧?”

兰嫂这才像是发现我们的存在似的,冲我们笑了笑,表情很疲惫。

“你们来了,对不起,今天不能招待你们,饭馆停业一周,我在门口挂了牌子,你们没看见吗?”

我们的确没有注意,刚才只顾着看那个奇怪的老公公了。

“兰嫂,那桌子上的饭菜……”我伸手去指。

门外的老公公怒喝一声:“不可不敬!”

我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已经被兰嫂抓住:“小心说话,不要吵到他们吃东西。”

他们?他们是谁?

“兰嫂,你不要吓我们,饭馆里没有人啊,陈雪你说呢?”杨畅颤颤地说。

我摇了摇头:“饭馆里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确没有人啊,你说谁在吃东西?”

兰嫂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你们看不见的,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呵呵,不过有什么关系?最苦的日子我也熬过,眼前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走吧,这家饭馆已经不干净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你们出事。”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

可是突然,兰嫂瞪大了眼睛。她的目光四处张望着,我们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这场面叫我和杨畅毛骨悚然。

“都走了,真的都走了!全部都走掉了!”兰嫂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老公公也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兰嫂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孟公,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有用,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要是再在饭馆里呆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等一下,兰嫂,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啊?”杨畅按耐不住地问。

孟公推开兰嫂,哼了一声:“你们很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们,刚刚这个饭馆里,坐满了十五年前东区烧死的亡灵。”

孟公的皮肤很黑,满脸皱纹,脸上疙疙瘩瘩的,颧骨很高,嘴角下垂,佝偻着脊背,非常明显的四白眼。他瞪着我们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我和杨畅被他一脸的煞气吓得倒退了一步。

“开……开什么玩笑?”杨畅回过神来,拍着胸口说道。

“是真的!”兰嫂喊道,“你们看不见,但是我看得见,我……”

兰嫂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可是她突然停住,望向老公公。

“说呀,说给他们听。”孟公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可是孟公你不是说,叫我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吗?”兰嫂疑惑道。

“我自有道理,你尽管说吧。”

孟公一个人坐到了角落的位置上,摘下脖子上的佛珠,低头念起来。

兰嫂把我们拉到另一张桌前坐下,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遭遇———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早早醒过来,烧水开门做生意。

天气很不错,又是周末,我想客人应该会很多。可是一个早上,一个中午,竟然没有一个客人,直到晚上才来了零星几个人,匆匆吃完就离开了。

从那时候起,我的右眼皮就开始跳,跳得非常厉害,心也很慌,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祥的预感加上生意清淡,我早早关了店门上床睡觉。

可是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死去丈夫的脸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我明明早已忘记他的长相,可是那天却清晰地想了起来,好像他就在我的面前。

这时候楼下传来砸门声,我立即跑到门口。毕竟我一个单身女人居住,警惕心比一般人高得多,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我们很饿,想吃东西。”门外有声音这样回答我。

我偷偷透过门缝向外望,看见外面站着很多男人女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

我当时乐坏了,想着今天总算有了大生意,马上就开了门。

一开门我就吓晕了!

那些根本不是人!我从门缝偷看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可是一走进饭馆他们却全都变得面如死灰,只有头正常,从脖子以下都好像被焚烧过似的,每个人的身体都残缺不全。

他们一起盯着我,嘴巴里重复着要东西吃,好像他们保留着完整的头部就是为了到我的饭馆来吃东西。

我当时想拔腿逃走,可是饭馆就是我的命啊!没有了饭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时我就豁出去了,他们要吃,我就给他们做饭好了,只希望他们吃了,就快快离开。

我做了满满几桌子菜,他们就不再看我了,可是也不吃东西,死死地盯着饭菜,仿佛这样就满足了。

我逃回房间继续睡觉。

可是当我第二天醒过来,他们还在。

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到他们。

桌子都被亡灵占满了,我也不敢做别人的生意。大家见到我在空桌上堆满饭菜,都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清水镇的人就是这样冷漠,他们觉得饭馆不对劲,没有一个人跑过来问我,都躲得远远的。

我这几天日日夜夜对着那些恐怖的亡灵。说实话,我真的快要疯了,他们好像打算在这里扎根似的,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

突然,我想起神公堂的孟公,他是镇上出名的神媒,我马上跑去找他帮忙。孟公在这里帮我超度亡灵已经有三天了,直到刚才才终于把亡灵送走……”

“我可没有那本事,整整二十七个亡灵,我老头子又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三天就全部赶走?你当我是神仙啊!”兰嫂的话刚一结束,孟公便走了过来。

“孟公你说什么呀,那都是你的功劳啊,不然亡灵又怎么会离开呢?”兰嫂奇怪地问。

“是他们,不,应该说是她。”孟公指着我,表情非常严厉。

“我?”开什么玩笑,我哪会驱鬼啊?这老公公真的是神媒吗?该不是用某种迷药使兰嫂产生了幻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吧?

孟公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冷笑一声:“有这闲工夫怀疑别人,还不如多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要紧。你现在嘴巴里吐出的气,阴得连亡灵都受不了。你到底招惹了什么邪魔?”

“邪魔?”这是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名词吧?我简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孟公继续瞪着我问:“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难道是从苏家浴场来?你就是苏家几周前回来探亲的外孙女吗?怪不得,怪不得……不过好端端的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听你妈妈的话呢?找死吗?”

“你认识我妈妈?”我几乎跳起来。

“见过一次,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孟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太晚了,现在你再想离开已经太晚了,它已经找上了你,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清水镇也被它诅咒了,所有人都逃不了,饭馆出现亡灵就是事发的征兆……”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打断他,他的话让我很不舒服。

孟公惨淡地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早该察觉到是你的问题,从你来清水镇那一天起,镇里的阴气就突然重了很多。你的到来唤醒了邪魔,苏家浴场应该已经出事了吧?”

“陈雪在苏家浴场看到了小孩子的亡灵,那代表什么?”杨畅突然问他。

“杨畅!”我喝止他。

杨畅紧紧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仿佛相信了那个怪异的老公公,这才询问他的意见。

“小孩子……”孟公沉思,“不错,小孩子,是小孩子,不止一个,苏家浴场到处都是小孩子的亡灵,难道那就是……”

孟公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黝黑的脸透着青白。他紧盯我和杨畅告诫道:“这件事超过了我理解的范围,我必须回去查些资料。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苏家的人,包括你们两个在内,全都不可以离开清水镇。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现在逃更是死路一条。”

孟公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与我的梦何其相似。

在我的梦中,一个小女孩紧抱着我的腿,想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害怕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她给我的感觉那样熟悉?

小女孩究竟是谁?是我曾经认识的人吗?

如果妈妈不叫走她,我会看到什么?我又会遭遇什么?

妈妈为什么对她叫着我的名字?

我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杨畅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等我们回过神来时已经回到了浴场大门外,时间是晚上十点。满月之夜,抬头望着浴场,陈旧的建筑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向我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陈雪,你还在里面吗?你没事吧?”杨畅在厕所门外战战兢兢地问道,他今天被孟公的话吓得不轻。

孟公的话根本就毫无依据,杨畅却像是真的相信了。

我进厕所还不到五分钟,杨畅就在门外叫了我十一次,仿佛怕我随时就会消失在厕所里。

“喂!陈雪!陈雪!你没事吧?你还在吗?”

受不了,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他以为我真的出事了。

“我在,我在,我当然在了,你别那么紧张行不行啊?”

我站在水池边洗手,眼前是一面四方镜子。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最近只要我一照镜子,便会产生错觉。我总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虽然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一样的表情动作,可是我就是觉得那不是我。那种感觉很奇妙,诡异得令我全身发寒。

“哇啊啊啊啊!”杨畅在门外惊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慌忙打开门,眼前一个影子飞速地蹿进浴场里去了。

杨畅跌坐在地,语无伦次地指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问我:“你看到了吗?好大的老鼠,一米多长的老鼠!”

我赶紧把他拉了起来。

是的,我看见了,非常像老鼠的黑影。不管是形态、动作,还是逃跑的速度,都与老鼠无异———可是世界上不会有一米多长的老鼠。

“我过去看看。”杨畅说着就往浴场里面走。

“不行,你不能去,会有危险的。”我拉住他。

杨畅的表情很严肃:“可是我觉得那只‘老鼠’似乎想让我跟进去,它好像想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说不定那老鼠就是邪魔呢!你不是很怕老婆婆说的那个邪魔吗?或许它就是想引我们过去,然后害我们。难道你没有闻到那股气味吗?”

一打开厕所的门,我便又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臭味。现在我对这种臭味已经非常敏感,并且我知道那是不祥的。

杨畅被我一吓,迟疑了片刻。

我拉着他想马上走开,内廊却传来了仿佛被灼伤般嘶哑的声音———

“救,救救她……”

大舅舅!是大舅舅!我听过一次大舅舅现在的声音,那种怪异的苍老,任何人都伪装不来。

大舅舅在浴场里?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应该是完全无法自己下床的。

这么晚了,是谁把他带进了浴场呢?

没时间多想,我拉着杨畅飞快地跑进浴场内廊。我熟悉地摸索到吊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

内廊上并没有人,与我梦中的情景相似,只是这时候并没有雾气。

“你听,好像有人在拍打水。”杨畅说。

真的,从女士浴场传来了拍水声,可是这么晚了……

“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杨畅说着向浴场走去,我马上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我要跟你一起去,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要离开彼此的视线。就算发生什么事,两个人一起面对好吗?”

“好,我们一起面对,永远在一起。”杨畅温柔地揽了揽我的肩。

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掀开了女士浴场的布帘,来到更衣间。

拍水声果然更清晰了。

我们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透过透明的塑胶帘,小心翼翼地向浴场探望。

浴场地上到处都是水,拍打声来自浴池。狂烈四溅的水花中,一具裸露的女性身体面朝下浮在水面上。她既不起身,也不下沉,头埋在水里,疯狂地摆动四肢,像在挣扎。

“救她,救救苏妮……”

大舅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们猛地回头,门哐当一声,那个像巨大老鼠般的不明物体又飞奔了出去。

苏妮?那个在挣扎的是苏妮!

我和杨畅也管不了是不是邪魔的骗局了,飞快地冲了上去。

杨畅跳下浴池,一把将在挣扎的女人面朝天翻了过来。

果然!真的是苏妮!

我跪在池边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将她拽过来,和杨畅一起把她从浴池抬出来,平放在地上。

苏妮拼命地向外吐着水,她的肚子鼓得像怀胎的孕妇,脸被水浸泡得浮肿不堪,皮肤皱得像随时会脱落下来。可是即使这样,她竟然没有窒息,也没有昏迷。

“我们快把她抬到二楼,然后去叫小舅舅和大舅妈,这件事一定要跟他们说才行。”我喊道。

接下来的苏家乱成了一团,苏妮眼睛睁得大大的,痴痴傻傻的样子。

外公、小舅舅、大舅妈纷纷围在她的床边,忙忙碌碌地照顾她,直到天亮。

他们不停地盘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每次当我和杨畅准备离开,她便会激动地从床上弹跳起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讲,又不愿意被别人听到。

果然,等到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她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不正常,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一定会有报应。我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实在太痛苦了,每个晚上都在呻吟哀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

我和杨畅坐在她床前的地板上,温柔地看着她,希望能鼓励她把烦恼通通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开导她,没有直接问“他们”是谁,只是出于关心地问:“昨天,是你自己去浴场,还是有人逼你过去?”

“是我自己。”她慢悠悠地回答。这个开朗的女孩眼睛里已全无神采。

“为什么?那么晚了,你留在浴场干什么呢?”我语气尽可能柔和,害怕刺激到她。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很渴,真的很渴。”苏妮呻吟着,“这些天我几乎喝光了浴场所有暖瓶里的水。后来等不及烧开,便开始喝生水。可是那些水喝到我的肚子里,非但不解渴,反而使我更想喝水。直到昨天我在浴场帮忙,无意间浴池的洗澡水溅到我的眼睛和嘴巴里,我突然发现我真正想要喝的就是那种水……”

苏妮双目投射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可是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她无助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了,我快要渴死了。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喝浴池的水,只好躲在一边,等到太阳落山,浴场关门。我主动要求留下来打扫女浴池,把妈妈和小叔叔赶了出去。然后我就像疯了一样趴到浴池边喝里面的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那水里都是一天下来全镇女人身上的污垢、皮屑,甚至还有很多毛发。可是我停不了,每喝一口,身体就好舒服。原来只有那种水解渴,我拼命喝,拼命喝,小解之后又忍不住跑回来喝。我无法控制自己,好像我的身体要把全浴池的水喝光才会甘心,我怎么会这样……”

我和杨畅吓得面面相觑,想要开口安慰苏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妮所描绘的场景,简直可称为我生平遇到过的最恶心的一幕。

苏妮突然哭喊起来:“我看到他们了,是小孩子,好多小孩子!我把头埋进水里的时候,他们就在浴场里四处奔跑。当我觉得不对劲想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孩子从水里抱住我的脖子,双脚缠在我的腰上,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竟然还可以呼吸。那孩子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我感觉到他要我继续喝水,于是我继续喝,不停地喝……直到我猛然间发现那孩子是谁,我才开始挣扎……”

苏妮突然翻身抓住了我的肩膀,惊恐地说:“我认识那个孩子,我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他就是苏云的儿子,是苏云的儿子!”

“苏云怎么会有儿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被她的神态和说出来的话吓住了,怔怔地问。

“有的有的,她有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是我亲手帮苏云溺死那孩子的……可是我不想啊,是苏云求我,她怕爷爷知道了打死她,我也没有办法啊……”

苏妮断断续续,又哭又嚷地说了很久,我才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苏云高中时期并不像现在这样安静自闭,有一阵子更是经常很晚回家,放了学就跟朋友四处闲逛游荡。十八岁的一天,她跟朋友出去喝酒,闹到很晚,大家都喝醉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同伴中的某个男生发生了关系,却连那个人是谁都没有办法记得。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想快点忘记它,当没事发生过。可是天不遂人愿,隔了几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害怕,在苏家这个保守的家庭,爷爷是绝对不会容忍孙女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从小就怕爷爷,一心想着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绝对不能让爷爷知道。

她也不敢去打胎,在清水镇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熟人,一不小心就会搞得人尽皆知。于是她只好偷偷买了一些药回家吃,可是那些药非但没有帮她解决问题,还把她弄得身心疲惫,憔悴不堪。到了最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越长越大,她只好找苏妮商量。

苏妮真的很想帮助妹妹,可是仅仅比苏云大一岁的苏妮,承受力还不如苏云。两人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很多次,苏妮终于狠狠心提出了一条致命的建议———瞒着所有人把孩子生下来,再把孩子弄死。只要尸体处理得干净,没有人会知道孩子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就这样,苏妮帮着苏云进行隐瞒。

学自然是不能上了,苏云正巧刚刚高三毕业,一心想考进城里美术学院的她只好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整天呆在房间不出来,性格也在那时变得沉闷。爸爸妈妈每天都把心思投在浴场,而爷爷又整天不回家,在外面钓鱼下棋。所以一直到孩子生出来,除了大舅妈偶然间怀疑过几次,没有一个人发现事情的端倪。

小男孩是苏妮帮着接生的,两个女孩子弄得手忙脚乱,却也算是成功。孩子一落地,苏妮就慌忙用棉被捂住孩子的嘴巴———当时她满手是血,心里很害怕。于是她飞快地冲出去洗手,等她冷静下来回到苏云的房间,孩子已经不见了。

苏妮吓坏了,质问苏云。苏云哭着说她恨那个孩子,已经把孩子从二楼窗口扔了下去。

害怕事情暴露的苏妮马上跑到楼下,幸好四周没有人,她又迅速抱着小孩跑回来。这时候小孩还没有死,但是嘴巴和鼻子里都在向外涌血,脸色青紫,全身痉挛,也不再叫了。

苏妮把孩子藏在衣柜里,她想等天黑了,孩子肯定也死掉了,这样她们才方便处理。

苏妮把房间收拾好,陪着妹妹坐在床上等待。

天终于黑下来,苏妮抱出孩子,那孩子竟然还活着。

苏云几乎崩溃了,她一咬牙,叫妹妹把事情全部交给她处理。她跑到浴场假意帮妈妈打扫女浴场,把妈妈哄走,然后抱着孩子,将孩子按进水中。孩子早就不能挣扎,她按了很久很久不敢停手,生怕再看到孩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她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全身虚脱地坐在地上。她不敢看那孩子的惨状,迅速用浴衣包裹好,连夜埋在了浴场后面。

苏妮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我跟杨畅都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和杨畅同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杨畅抢着问:“你怎么知道在浴场看到的那个孩子就是苏云的孩子?当时那只是个小婴儿,而你说在浴场的那个孩子抱着你的脖子,脚缠着你的腰,应该是年龄更大的孩子才对啊!”

“我不会认错的。”苏妮拉着哭腔解释,“那天陈雪在苏云的房间晕倒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苏云把整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她说她和陈雪同时看到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小男孩。在浴场池里抱着我的小男孩也穿着白色的运动服。错不了,就是他。那件运动服我认得,是苏云亲手用纸扎成的,我们后来心存内疚,做了很多衣服和玩具偷偷烧给孩子,希望他能原谅我们。那纸衣服全世界只有一件,就是我和苏云烧给那孩子的呀!而且,苏云的孩子要是活着,今年五岁,是应该这么大了……”

我头昏脑胀地整理着思绪,苏妮说的话如果是真的,那么浴场闹鬼便有了解释。

可是这就是事情全部的真相吗?我总觉得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可是现在已经无暇细想。苏家怎么会变成这样?清水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就在我挖空脑筋无所适从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一声惨叫。

苏妮立即从床上弹跳起来,抱着头喊:“又出什么事了?又出什么事了?”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我和杨畅一起向走廊冲去。这个举动事后让我们深深懊悔,当时应该留下一个人照看苏妮,但是我们都只是经历浅薄的年轻人,到目前为止也只知道跟着事态的发展走,丝毫没有应付急变的经验和智慧。

冲到走廊,大舅妈跌坐在苏云的房间门口,双手在眼前挥舞,十指关节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她瞪着血红的双眼,放声尖叫。

苏云出事了!念头一转,我们飞快跑过去。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间血屋。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嗓子像被堵住似地发不出声音,僵硬的身体无法动弹。

杨畅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捂住了我的眼睛。他手心冰冷,隐隐颤抖。

这不是第一次了,眼前的一切如同十五年前一样。

妈妈在天台上自杀,也像眼前这般,铺天盖地的鲜血。

后来法医的验尸结果说,苏云割破了颈动脉,割破了双手双脚的动脉,然后在房间里上吊自杀。

她的长发盖住了脸,露出一只眼睛狠狠上翻,只见眼白。

她死得非常凄厉,像我的妈妈。

“呀啊啊啊啊啊———”身后传来苏妮的尖叫声,她发了疯一般向楼梯下冲去。

“我去追她,你快点报警。”杨畅迅速把我拉出房间,带上了门,飞快地向苏妮消失的方向追去。

接下来的事情我记得都很模糊。

总之我报了警,然后发现大舅妈晕倒在走廊上,又手足无措地打了急救电话。小舅舅闻讯从浴场跑了上来,见到眼前景象,抱着我哭得老泪纵横。外公也被浴场的工人从老年会社叫了回来,他见到苏云的惨状,跌跌撞撞地摸进客厅,坐在桌前,失声般一言不发。

浴场提前关了门。苏云的房间作为事发现场,门口被警察用绳索拦住,浴场外面站满了面无表情的围观镇民。

因为大舅妈被送进了医院,杨畅又没有回来,我首先接受了警察的问话。

帮我录口供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叫张壮志,长得很粗犷,态度却很谦和。他看起来很有经验,谈话间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说出了这些天苏云的异常,譬如把自己锁在房间,终日不出房门。我也说出了苏云孩子的事,苏妮告诉我的一切,我一一和盘托出。现在苏云死了,苏妮的精神也濒临崩溃,我不敢有任何隐瞒。更何况,这种事本来就不能瞒。

警察立即跑下楼寻找孩子的骸骨。

我趁着警察帮外公和小舅舅录口供的空当,想到浴场外面透透气。

经过走廊,隐隐听到苏云房里法医官与某个警察的对话。

“这女孩怎么忍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仿佛要把全身动脉全部割断似的。”

“是啊,感觉就像要迫不及待地让全身血液离开自己的身体,这种自虐型的自杀方式我做警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有这种感觉,像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全都没吃过苦,遇到一点挫折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唉!她就不想想自己这么去了,亲人看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是吗?苏云真的是自杀吗?

从初见苏云的尸体到现在,我一直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是自杀,那她究竟是因为对孩子内疚才把自己逼上绝路,还是受不了孩子冤魂索命而为寻求解脱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又或者,她不是自杀。我实在很难想像一个像苏云这样胆小怕事的女孩会选择如此惨烈的自杀方式。那么,是谁杀了她?是那个孩子吗?那个穿白色运动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试图把我从二楼窗台拉下去的孩子,那个在浴场逼迫苏妮喝池水的孩子,那个被苏妮和苏云用残忍方式扼杀了生命的孩子。

一切会因为苏云的死而结束吗?或者只是个开始呢?

苏妮说过,“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所有人都要死,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在浴场门口遇到了仓皇失措的杨畅。

“我追不到她,一眨眼就跟丢了。怎么办?我觉得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必须马上找到她才行。”

“不要急,我去跟警察说,你去问小舅舅和爷爷,看看她平时跟什么朋友来往,她有可能跑到朋友家去了。”

我们分开行动,又是一阵慌乱。

警方出动了十几个警察,浴场也停业,工人们纷纷加入到寻找苏妮的队伍中去了。

在苏妮告诉我们的那个地方,警察找到了沾满孩子血迹的浴衣和棉被,却没有找到孩子的骸骨———孩子的骸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而苏妮也仿佛消失在清水镇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中。

第04章 养鬼秘术之鬼杀

“你看窗外。”

一早醒来,我拉开窗帘叫杨畅过来看。

最近几天,清水镇更加异常了。刚开始只是早晨雾气弥漫,可是现在全天都笼罩在浓雾中,一天比一天严重。

今天是苏云下葬的日子,苏妮依然下落不明,浴场也没有开张。

外公和小舅舅整天在外面跑,到处找苏妮。

我和杨畅帮着大舅妈忙里忙外,也总算把苏云的后事办得妥帖了。

“没想到这次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本来我们是为了结婚才过来的,结果却变成这样。”

“不要胡思乱想,等苏云的葬礼结束,找到苏妮,我们就回城举行婚礼。”杨畅从后面揽着我的肩膀,柔声平抚我的不安。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苏妮不是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吗。那位老公公也说过,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抓住了我们的脚,现在离开清水镇也是死路一条。”

“不会的。”杨畅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事情的真相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浴场之所以出现小孩子的亡灵,是因为苏云的孩子死得凄惨,现在他向母亲复了仇,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真的告一段落了吗?亲手杀死那孩子的是苏妮,苏妮现在是不是也遭到毒手了?”

“苏妮不是离开浴场了吗?孩子的亡灵在浴场,她逃走了就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和杨畅紧紧拥抱着,给对方温暖和信心。

苏妮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她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孟公也说“小孩子,不止一个,苏家浴场到处都是小孩子的亡灵”。

不止一个!是的,我感觉到真的不止一个。

可是我宁愿抱着侥幸的心理,相信噩梦已经结束。

苏云的葬礼是土葬。葬礼举行得非常低调,毕竟死得那么惨,谁也不愿意再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留人话柄。

仪式举行到下午,现场的气氛十分压抑。

大舅妈几次哭得晕过去,外公和小舅舅低着头,表情沉痛。

来的人很少,几个苏云曾经的同学,还有浴场的工人。

到了傍晚的时候,兰嫂带着孟公过来了,向我们鞠了躬,我们还了礼。

孟公悄悄把我和杨畅拉到一边:“你们现在走得开吗?我想跟你们谈一谈。”

我们跟着孟公一路东行。清水镇东区和西区的交界处,一座装饰得类似佛堂的平房小屋上挂着金字招牌,写着———“神公堂”。

兰嫂先回饭馆了,我和杨畅进入神公堂,四处显示着怪异和灵气。

墙壁上挂满了鬼神画像,墙边倒竖着许多扫帚,主台上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像,周边一盏盏小小的烛台,屋子正中间搁着一张方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佩玉、红丝线、古钱、八卦,还有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四周弥漫着檀香味,闻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事态比我想像中更严重,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有感觉了吧?苏云这丫头绝不是自杀,而是鬼杀。”我们围着方桌坐下后,孟公便扬着他皱巴巴却非常有威严的脸说道。

我和杨畅怔怔地望着他。

我故作平静地接过话来:“孟公,不管是自杀还是鬼杀,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已经得知了苏云的过去,她曾经做过一件错事,一个小孩子因她而死。杨畅上次跟你提过,我在浴场见到小孩的亡灵,就是那个孩子。所以苏云的死也可以说是一种报应,她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一切都结束了。”

“是吗,你真的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吗?”孟公笑得很怪异。

“不然呢?”我反问。

“要我说,苏云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用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孟公摇着头,目光突然犀利起来,“这样下去,清水镇将会血流成河,我们必须赶在悲剧发生之前加以阻止。孩子,我需要你们的协助,而你们也只能协助我,因为大家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了,你有什么证据吗?”即使我承认这次的事件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但不代表我就相信孟公是个货真价实、有真本事的灵媒。

“我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你自己看吧。”孟公说着,递了一本册子给我。

那是一本十分破旧的册子,纸张透出暗黄色的斑纹,书页上画着一个裸体的孩子,紧闭着双眼,姿势就像胎儿在母亲的肚子中,小孩的四周画着许多根状植物。

“啊!是藤茎!浴场厨房的柜子上,就是这种藤茎!”杨畅已经认出,惊奇地叫起来。

“没错,这是一种至阴的藤茎,你说在浴场里见过?”孟公问道。

杨畅连连点头。

“那就没错了,这证明了我的推测,有人在擅用养鬼秘术!”孟公看起来既激动又愤怒,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闷响。

养鬼秘术!养鬼秘术!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一些残存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妈妈自杀的前一个月,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妈妈的房间门口隐隐传来她与外婆的争吵声———

“你不要再找借口了,我已经洞悉了你的秘密,我什么都知道了。”

“妈,你疯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你出去。”

“呵呵,别这样嘛,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要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研究了几十年都没有成功的事,你却做到了,并且做得那么完美。快,快把你成功的秘诀告诉我,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我!”

“不要再说了,算我求你。养鬼秘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它会养出邪魔,会颠覆一切,破坏一切!求求你,放手吧,我们以后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再碰那些邪门的东西了好吗?”

“说得还真好听。女儿啊,你真是小气,想自己掌握养鬼秘术的秘密吗?我告诉你,休想!你要是不把成功的秘诀说出来,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哈哈!你应该知道,我手上有陈雪致命的把柄,你不是很疼女儿吗?不是为了女儿什么事都可以做吗?要是我把陈雪的秘密抖出去,你猜她的下场将会怎样?”

“妈,陈雪是你的外孙女呀,你怎么可以……”

“只要能得到养鬼秘术的秘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我就再给你几天时间,你给我考虑清楚!”

“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不能说,我有苦衷啊!”

“是你不要逼我才对,不要逼我做出伤害你和陈雪的事情,好自为之吧!”

“妈,妈……”

“哼!啊!陈雪,你这个臭丫头,竟然在外面偷听!你给我进来,你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啪”———我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外婆凶狠的表情在眼前迅速放大。她对我一贯冷淡,却从来不像今天这样令我恐惧,她的巴掌铺天盖地地向我打来。妈妈哭喊着阻止她,两人拉拉扯扯。突然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妈妈正坐在床边悲伤地哭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后来听说,那天外婆与妈妈大吵了一架,接着外婆便一个人跑去东区的海翔大饭店过夜,结果夜间一场大火,她再也没能回来。

“陈雪,你没事吧?”

杨畅忧虑的声音将我从回忆拉回了现实。我望着他担心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隐约间,我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很多事我不愿意想起来,更不愿意思考。

因为我害怕结果是我无法面对的答案。

孟公望着我摇了摇头,他那洞悉人心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和无奈。

我继续翻着小册子。

那是一本很奇怪的说明性质的册子,每一页都有一幅图,图下面附着一些字。

总的来说,它记录着一种叫做“养鬼秘术”的由来、用途和方法。

养鬼的由来用一些文字进行了介绍,但是内容非常模糊和跳跃,列举了种种的传说。最后的结论是,有可能是这样,也有可能是那样,总之连撰写这本册子的人都无法确定养鬼的真正发源地和始作俑者,只说它可能是由苗疆传出的巫术,也可能是茅山术发展而来,又或者是妖魔作祟,用来迷惑世人的方法。成功养鬼的人,可以差遣自己养的鬼做各种事情,达到自己的各种愿望,简直无所不能。可是禁忌也非常多,似乎一个不留神便会养出恶鬼,甚至遭到恶鬼反噬。方法并不困难却十分恶毒,需要刚刚出生却立即死去的新生儿的尸骨猎取魂魄,用火从下巴处烧其头颅,收集尸油或骨油,并且开坛作法进行祭炼,而图上的藤茎正是作法祭炼中一种不可或缺的“材料”。

我飞快地翻阅了一遍,马上就把册子扔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仿佛是一种本能似的。我感到自己对“养鬼”这件事极度恐惧和排斥,根本就没有办法逐字逐句阅读册子里的内容。

“你是说,浴场有人在进行养鬼?”我强行抑制着内心的慌张,颤抖着问孟公。

孟公点点头:“这是惟一可以解释苏家浴场和清水镇的阴气为什么会如此急速增长的理由。因为就算发生再惨烈的事,死再多的人,也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局面。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东区的大火吗?七百多人死于非命,可也没有因此出现什么亡灵呀!就是说,不管你的表妹苏云做错了什么事情而害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也没有能力进行索命。亡灵在没有一定介质协助的情形下,绝不可能有所作为。这个世界上每天那么多人冤屈致死,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犯人,都不是被亡灵掐死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冤魂现身必有其因,那表示他所需要的‘介质’出现了。而我认为所谓的介质就是有人在做养鬼这件事,养鬼是最损阴德的邪术,它将浴场的阴气推上了一个顶点,所以浴场内的怨灵苏醒了,展开了恐怖血腥的复仇,最终杀死了苏云。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阴气能大到笼罩整个清水镇,甚至连兰嫂的饭馆都出现了十五年前烧死的亡灵。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根据我的猜测,有几种可能———第一,此刻正在养鬼的人并没有遵守养鬼的法则,而是在里面做了什么变化;第二,这个人根本就对养鬼一知半解,在某个步骤上出了疏漏;第三,他利用的小孩子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就不是我可以凭空想像的了。”

“那小孩会不会就是苏云的孩子呢?”我说出了苏云孩子的骸骨莫名其妙失踪的事。

“有可能,很有可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偷取苏云孩子骸骨的人应该早就知道苏云和苏妮的秘密了。如果这个人是浴场的人,他能如此藏而不露,实在可怕。

“我应该怎么做?”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告诉我苏家浴场最近有什么异常?”孟公紧盯着我说。

异常?简直数不胜数。

苏云的死,苏妮病态性的口渴症状和她的人间蒸发,还有大舅舅房间里的水,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我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些日子我一直觉得自己忽略或者遗忘了什么,现在我总算想了起来:“杨畅,你还记不记得苏妮在浴场喝池水的那一天,我们之所以能找到她,是因为听到大舅舅的求救声。”

杨畅吓了一跳:“我只记得有个很大的类似老鼠的东西在眼前跑过去,后来听到求救声,那是大舅舅的声音?怎么可能,大舅舅不是卧床不起的吗?”

我愣了一下,对了,杨畅没听过大舅舅的声音,所以这几天他才没有对此提出置疑。我因为苏妮的异常和苏云的死亡而头昏脑胀,竟然把这件事彻底地遗忘了。

“大舅舅有问题,他很有问题!”

我很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立即把到浴场之后所有的怪事向孟公叙述了一遍,孟公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儿。

“据目前的情况来说,你大舅舅的确非常可疑,就算不是养鬼的人,也必定跟养鬼这件事有所牵扯。你们必须多加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许可以从他那里查出点什么。”

孟公说到这里,指着桌上一堆奇怪的小物件叫我和杨畅分别挑选一样。

“这些都是我常年搜集来具有特别辟邪功能的灵物,不过只能做为协助,在关键时候帮你们一把。以目前笼罩清水镇的阴气来说,我们处在不利的位置。养鬼已经引发了邪魔,我们的胜算很低,但是我们只能胜,不成功,便成仁。”

我随意地挑了一对玉镯,颜色翠绿通透,没有一丝杂质。

杨畅右手戴着黑曜石镯子,便挑了一串佛珠戴在左手上。

我们正在把玩新的“防具”,孟公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朝外望去:“糟糕,天黑了,你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外面十分危险。”

“不行。”我马上拒绝,“今天是苏云下葬的日子,我们不可以彻夜不归。”

杨畅也在旁边附和:“的确,那样太不合礼数了。”

孟公也不强求,只说:“记住,有人在身后叫你们的名字或者拍你们的背不要答应也不要回头,小心地上的大石头。看见柳树和槐树,一定要避得远远的,到家门口拍去身上的灰尘再进门。”

要是换了一个月前,我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绝对会一笑而过,可是此时我却努力把孟公的话塞进了脑子里,并且问他:“我晚上总做一模一样的噩梦,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孟公问:“你的噩梦中是不是有死去的亲人呢?”

“有,有我死去的妈妈,可是也有一个像亡灵的小女孩。”

孟公沉思了一下,说:“梦很多都是一种提醒和预兆。以前民间有这么一种说法,不要把神像法器放在房间,因为那样做会影响梦境,让死去的亲人无法托梦示警。但是你说亲人和亡灵会一起出现,我需要你把梦境讲得更详细,才能判断是亲人示警还是亡灵入梦。不过现在天色实在不早了,越晚回去你们就越危险,所以这个事情我们下次再解决。我教你一个方法,在房间墙壁上靠一只倒竖的扫帚,用木碗倒半碗水,再放入七颗饱满无损的黄豆在床边,再把鞋一正一反放在床边,应该可以暂时防止鬼怪侵入你的梦中。”

我和杨畅告别了孟公,走出神公堂。

杨畅四面张望了一下:“这个清水镇果然阴森森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孟公的影响,总觉得这里的确比我们初来的时候阴冷多了。”

“笨蛋,我们来的时候是十二月底,现在已经一月了,自然是越来越冷。”

“怎么,你还是不相信孟公的话吗?”杨畅问。

“一半一半吧,你呢?”

“呵呵,我也一样,一半一半,先弄清楚大舅舅的事再做定论吧。”

我们牵着手走在夜凉如水的清水镇街道上。清水镇已经很多天看不到月光了,每天都是阴天,要不是路边各家各户透出昏暗的灯光,真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奇怪地四处看了看,最近清水镇的镇民好像真的多了起来,这么晚了竟然还有许多人四处游走。不过与其说游走,不如说伫立。每户人家门口都静静地面向门站着一两个人,彼此也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双手僵硬地下垂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劲,我想起兰嫂说的那些十五年前东区烧死的亡灵,饭馆中只有她看得见的亡灵。

“杨畅。”我使劲捏了捏杨畅的手,发现他的手心与我一样隐隐冒着汗,“你看得见吗,那些平房门口站着的人?”

“我也正想问你呢!吓死我了,真担心你看不见。”杨畅松了口气,“我现在总算明白兰嫂当时的心情了,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大堆亡灵,实在恐怖。”

我们俩都稍稍放下心来,继续朝前走。

我的左肩猛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差点叫起来。只听一个男人低沉飘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问,你们知道兰嫂饭馆在哪里吗?”

我刚想回过头去,杨畅一把扯住了我:“你忘了孟公的话了?不能回头!”

“可是有人问路,怎么办?”

杨畅为难起来,只好尴尬地咳了两声:“不好意思,这位兄弟,我和我女朋友脖子出了点问题,回不了头,哈哈!你找兰嫂饭馆对吧?别找了,她那家店这一个星期都不开张。”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已经找了她很多年了,你们告诉我她在哪里。”

男人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我突然觉得寒气逼人,浑身不舒服。

“你是兰嫂的亲人吗,还是朋友?”杨畅依然头也不回地问。

我知道杨畅在试探那个人。兰嫂曾经说过她已经没有亲人了,跟清水镇的居民也都不怎么来往,平常不怎么讲话,所以才跟我们特别谈得来。除了孟公之外,她应该也不怎么会找她很多年的朋友。

那男人却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语无伦次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迷路了,迷路了好多年了。我想回家。”

杨畅突然扯了扯我,指了指墙壁。

通过街边人家的灯光,我看到自己和杨畅的影子在墙壁上被拉得长长的,可是我们的身后并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杨畅死撑着又问了一句:“请问你是兰嫂的什么人?”

男人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来:“我是她的丈夫。”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杨畅放声大叫,飞快地奔跑起来。

兰嫂的丈夫早在十五年前的大火中被烧死了啊!我们摆明了是撞鬼嘛!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跑,那男人的声音还是紧紧跟在我们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能告诉我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早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声震天动地。奇怪的是那些站在平房门口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回头看我们一眼。

我感到疑惑,不由得向那些人望去,却正看到他们下垂的双手。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都黑得像炭一般———不,根本就是被烧焦的黑炭。

“呀啊啊啊啊啊啊!杨畅,杨畅,那些站在家家户户门口的,都是十五年前大火烧死的亡灵啊!”

“哇啊!你不要吓我了!”

“是真的,你看他们的手!”

“看手?……啊啊啊!”

猛然间,我停住了脚步,呆呆站住了。

身体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穿过的感觉,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身后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你干嘛停下来?现在有鬼追我们,还不快跑?”杨畅急急地冲我说。

“我们不用再跑了,那鬼不会再追我们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怔怔地望着前方,缓缓伸出手指向前指去:“你看,我们已经把兰嫂的丈夫带回家了。”

此刻,我们正站在兰嫂饭馆的门前。

“怎么可能!我们出了神公堂后明明是往西面浴场走的,怎么会来到东区?还到了兰嫂饭馆门口呢?”

“杨畅,你说兰嫂会不会有危险?”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然后慌忙冲上去砸门。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正当我们想破门而入时,门那边传来了兰嫂怯怯的声音:“谁?”

“兰嫂,快开门,是我和陈雪!”杨畅焦急地喊。

门打开了,兰嫂苍白着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怀里还抱着枕头,一脸的恐惧表情,额角冒着冷汗:“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正巧经过这附近,就过来看看。”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又忙试探着问,“兰嫂,你脸色好差,出什么事了吗?”

兰嫂欲言又止:“你们先进来吧,我们坐下再聊。”

饭馆的四脚桌前,兰嫂心神不定地为我们倒茶,一不小心把杯子里的水溅了一桌子。

“对不起,看我笨手笨脚的。”兰嫂赶紧找来抹布擦拭。

我忙拉她坐下:“别忙了,我们坐坐就走。兰嫂,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惊慌。”

兰嫂低下了头:“也没什么,只是刚才我……我梦到了死去的丈夫。”

我和杨畅飞快对视一眼,我又问:“是什么样的梦,很可怕吗?”

兰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梦到他站在我的床头对我说,老婆,我终于找到家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听到了敲门声,随即惊醒过来。我张开眼睛,竟然看到一个人影趴在我的身上。我吓坏了,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我曾经听说过这种情形叫做‘鬼压床’,但传说中被鬼压床的人不是都意识朦胧不清的吗?当时我的脑子特别清醒,我甚至听到那趴在我身上的黑影对我说话———老婆,我终于找到家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竟然是我死去丈夫的声音,然后我死命地一挣扎,连人带枕头从床上滚了下来。我立即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对不起,兰嫂。”杨畅听到这里,站起来内疚地向兰嫂鞠了一躬。

兰嫂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惭愧地把今晚从神公堂出来后发生的诡异事件告诉了她。

兰嫂听了以后沉默着很久。她并没有怪我们,只是掉着眼泪说:“这个冤家,生前对我百般折磨,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我们安慰了她很久,一致觉得不能放兰嫂一个人住在饭馆,于是带着她到了神公堂,让她暂且先在那里住一晚。

然后我跟杨畅又向苏家浴场走去,一路上我们紧紧挨在一起。每家每户门口,依然站着十五年前烧死的亡灵。

第05章 幽灵鬼车

我和杨畅匆匆赶回浴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等待我们的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大舅妈不顾小舅舅的劝阻,连夜带着大舅舅回娘家去了。

“开什么玩笑!大舅舅病得那么重,怎么离开浴场?”我当即火起来。

外公正和小舅舅坐在客厅的长桌前,沉默地抽着烟,烟灰缸里都是烟灰。

浴场一下子少了四个人,显得分外冷清。

“你大舅妈叫了辆卡车,把你大舅舅抬上去,两人就这么走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苏妮此刻还生死未卜,大舅妈却在这时候带着大舅舅跑回娘家,多像是落荒而逃。她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一定要逃走。难道她是养鬼的那个人?仔细想来,全家也就数她最可疑。

“你们就这么让她走了,都没有拦着她吗?”我急问。

外公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小舅舅目光闪烁,叹了口气:“你大舅妈为我们浴场忙里忙外这么多年,付出得太多了。现在一个女儿死了,另一个女儿又失踪了,她说要回娘家,态度又那么坚决,我跟你外公都没有办法说什么的。”

“没有办法!哈!这话不是太可笑了吗?”我立时火了,“小舅舅你也就算了,外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卑?他不是一向惟我独尊的吗,只要有人不合他的心意,那就是死罪。当初他对我妈妈就是那么狠心,现在倒考虑起立场来了,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这些话我一直埋在内心深处,没想到会在今天瞬间爆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外公立刻脸色铁青。

小舅舅慌忙冲我说:“陈雪,跟外公说话不许这么没大没小的……”

杨畅也在一旁拉我的袖子,我猛然甩开他:“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他,我和妈妈怎么会那么惨,妈妈也不会自杀!”

的确,我所知道的种种关于妈妈的传闻,都是小时候从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中听到的。多少真多少假,我通通无法确定。可是只要有一件事是真的,就足够让我憎恨外公一辈子了。

我从长桌前拖了把椅子坐下,冷漠地望着外公,像对质那样———这是我早就想做的:“十七年前,妈妈十九岁,在镇里的小学教书。有一天从城里来了位大学生,他是一位偏僻山区教育的志愿者,后来的一年里,他担任小学音乐课和数学课教学的职务,这位外表清俊高大的大学生叫做陈纪寒,没多久他就与妈妈相爱了……”

我故意停了一下,外公和小舅舅都低头沉默着,没有任何置疑。

我一面观察着他们的脸色,一面继续说着我所知道的妈妈的过去:“妈妈与陈纪寒的交往遭到你们的一致反对,特别是外公和外婆,坚决不允许妈妈离开清水镇嫁到城里去。两人的感情在那一年受到很多挫折,陈纪寒几度登门,都被外公赶了出去。妈妈和陈纪寒也考虑过分手,可是分分合合,感情却越来越深。在陈纪寒在清水镇小学任教满一年他即将回城时,两人发现他们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深喘了口气,心里酸酸涩涩的,杨畅握住了我的手。

“陈纪寒决定为了妈妈留在清水镇,于是又一次来到浴场,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外公外婆,并把妈妈怀孕的事也一起说了出来。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外公外婆的认可,却没有想到外公外婆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决绝地把陈纪寒赶了出去,并且把妈妈锁在房间里,软禁了她。两天之后,陈纪寒找到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沿着外墙爬到妈妈的窗口,要妈妈跟他私奔。可是妈妈犹豫不决,她认为外公外婆只是在气头上,毕竟她已经有了孩子,等外公外婆消了气,肯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于是两人决定再等上些日子。那之后每个晚上,陈纪寒都悄悄爬窗来见妈妈。妈妈报喜不报忧,总是说两位长辈态度一天好过一天,过不了多久两人便可以如愿以偿。可是陈纪寒望着妈妈渐渐消瘦的脸,觉得事情并没有像她说的那么乐观。终于有一天当他再来的时候,见到妈妈痛苦地倒在地上,满裤子都是血。她告诉他,今天她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才知道他们近来一直往她的饭里掺堕胎药……两人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妈妈和陈纪寒———也就是我的爸爸,连夜从窗口逃走了。”

外公和小舅舅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我说话的中间,他们屡屡想插话,却又马上闭上嘴,欲言又止,脸色苍白。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人知道爸爸妈妈在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听浴场当年的工人说,爸爸似乎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后来突然有一天晚上,妈妈大着肚子出现在浴场外面,她哭着哀求外公外婆帮帮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当时即将生产,因为穷困潦倒只好回浴场求助。”我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火充斥着眼眶,“可是外公,你和外婆是怎么对妈妈的?你们竟然将临产的女儿锁进了女室浴场,任由她自生自灭!”

“不是的,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小舅舅也跟着跳了起来。

外公却一把拉住了他:“不用辩解了。”

“可是,可是后来明明……”小舅舅显得很激动。

外公向他摇摇头,转而对我说:“没错,陈雪,当时我一气之下的确把你妈妈关进了浴场……”

“后来妈妈就一个人在浴场把我生了下来,是不是这样?”我步步紧逼地问。

“……是……但是……”

“够了!你承认了这些就够了,别的不用多说!”我握着拳头,低头让头发遮住眼睛,我才不会在这种人面前哭,“你竟然能对亲生女儿做出这种事,简直连禽兽也不如。杨畅,我们走!”

我拉着杨畅就向客厅外走去。

我们一直来到浴场门外,我停下来大口喘息。

杨畅好一会儿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帮我擦着眼泪。过了很长时间,他抬起我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如果可以的话,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忘记吧。以后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谢谢,我没事。”我轻轻地说,勉强向他笑了笑。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回浴场吗?”

“当然不。”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杨畅,我们去找大舅舅和大舅妈。”

“现在?”杨畅吃惊地问。

“现在。”我肯定地回答,“我实在不放心大舅舅,大舅妈在这个时候匆忙离开浴场,我觉得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大舅妈的娘家,在距清水镇不远的白鸟镇,坐66路巴士过去,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与其在这里担心,不如追过去看看。”

“可是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还会有车吗?”杨畅怀疑地问。

“有,我记得没错的话,十二点还有最后一班车,我们正好赶得及。”

我带着杨畅飞快地向车站跑去。

果然不出所料,清水镇的一切都与十五年前无异,包括这个车站。因为是终点站,66路车早就已经等在路边,整点准时出发。车内没有开灯,路边的街灯也没有亮,天空飘起了小雨,车内隐约有几个人影,远远望去很是阴森。

我和杨畅上了车,司机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向窗外望着。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我们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前面坐着两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学生,再前面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个小男孩。隔着一条走廊,有一个老头低垂着头,阴气沉沉的样子。售票员趴在收费台上打盹。

我和杨畅心情沉重地握着对方的手,前面两个女学生却突然兴致勃勃地讲起故事来。

左面的女孩:“喂,你有没有听说过66路巴士的故事啊?”

右面的女孩:“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辆66路巴士吗?”

“对啊,听过吗?”

“没有,什么样的故事啊,爱情故事?”

“不是啦,是灵异故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啊?”

“好啊,挺有趣的,那你就快说啊!”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清水镇到处游荡着亡灵,都快变成鬼镇了。这些小女孩倒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在深更半夜讲什么灵异故事。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椅上。

杨畅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不是说要两三个小时才到得了吗,你就先休息一会吧,养养精神也好。”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一点也不想听前面那个女学生说什么灵异故事,偏偏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被映衬得异常清晰,一字一字飘进我的耳朵里。随着一个小小的颠簸,巴士向前方驶去,“灵异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在一个像今天一样飘着小雨的夜晚,一样也是午夜十二点的末班车,一个孕妇乘上了66路巴士。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大概只有五六个乘客,孕妇便和一个老头坐在了一起。巴士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在即将离开清水镇的时候,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站台,上来了三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三个男人的装扮和行为举止几乎是一模一样,就像三胞胎似的,黑色大衣非常的长。而更奇怪的是,车内明明有很多空位置,三个男人却都拉着吊环站着,没有一个人想要坐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孕妇身边的老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喊道:‘你竟敢偷我的钱包,快点还给我!’孕妇大惊:‘你说什么?谁偷你的钱包了,少含血喷人!’老头面目凶恶:‘我亲眼看到你偷了我的钱包,你居然还敢否认,跟我下车,我们去警察局!’老头不顾孕妇的挣扎,强行拖着她来到巴士门口,大叫停车。车里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多管闲事———你也知道咱们清水镇人的脾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司机立即开了车门,老头立即拉着孕妇走下车,车马上开走了。老头这才松开孕妇的手,孕妇生气了:‘去警察局就去警察局,老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倒要看看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老头骂道:‘笨蛋!我刚刚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你怀着孕,我才不会冒这个险!’孕妇不信:‘你这老头胡言乱语什么呀?’老头说:‘你还记得刚刚上来的三个黑衣男人吗?那三个男人,都没有脚。’在孕妇的惊慌失措中,老头悠然而去。孕妇回过神来,骂着神经病步行回了家。结果第二天,当她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被一则新闻吓得颤抖不止———前一天晚上她乘坐的那辆66路巴士,在快到达终点站的时候,从山坡上翻了下去,车上无一人幸免,全部死掉了。”

故事讲完之后,车厢内又陷入了阴冷的宁静中。

我隐隐感到杨畅的身体在发抖,心疼了起来。

杨畅一向是最害怕这种奇闻怪谈的,要不是我带他来到清水镇这个鬼地方,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

我这么想着想着,神志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像是电视慢放镜头,又好像是受到干扰的电波,感觉非常“扭曲”。

那声音对我说:“陈雪,快点下车,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马上就要上来抓你了,快点逃走啊!”

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逼至我的眼前———是苏云!一双孩子稚嫩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两人皮肤相互接触的地方,大量的鲜血向外涌出。

“啊啊啊啊啊啊———”

我叫起来,猛地惊醒。这时一只手近在我脸侧,我本能一挡。

“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擦擦汗,你怎么就叫起来了?”杨畅看了一眼被我打掉的手帕,不解地问。

车厢里依然很安静,原来是梦,好可怕的梦!

“对不起,我做噩梦了。”我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原来是做噩梦,难怪一头虚汗。”

杨畅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以示安慰,弯身去拣落在地上的手帕。可是他这一弯腰,竟然半天没有起来。

我刚想问他,杨畅突然将我扯过去。他手心冰凉,向前方指着:“你看,我是不是看错了?坐在我们前面再前面的那个女子和小男孩,他们好像……好像没有脚……”

我猛地捂住嘴巴才没有喊出来。是的,我看见了,我的视力比杨畅好,特别是在暗处看东西,那个女子和小男孩的确是没有脚。

我和杨畅吓得坐直身子,直直地望着那两个“人”的后脑勺一动都不敢动。

我突然又发现了什么:“杨畅,那个小男孩,他穿着夏季的白色运动服……”

杨畅的声音都变哑了:“那个女子的背影,怎么看都像……都像……”

他说不下去了。当然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人正是苏云,已经惨死了多天的苏云!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幻觉!

可是,除了苏云的那个孩子,谁还会在冬季的深夜穿夏季运动服出门。

越看,就越像他们两个。

我跟杨畅都快僵硬成木乃伊了,我的心脏几乎要麻痹了。这个时候,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外三个穿着黑色大衣、装扮得一模一样、连走路的姿势都一致得如同三胞胎的男人排着队走了上来。

这场景根本就是刚才前座女学生的灵异故事嘛!

现在我应该做的是和杨畅一起马上跳下车逃走。

可是我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杨畅也是一样,眼看着车门慢慢地关上。我有一种感觉,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和杨畅生存的希望就算是彻底结束了。等待我们的将是比刚刚的梦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遭遇。

说到迟那时快,身边猛然跳起一个人。

真的仿佛灵异故事的重演一般,隔一条走廊坐着的老头扑过来一把抓住我,我也及时地抓住了杨畅。在老头奋力的拉扯下,我们一起向车门冲去,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下了车。

脚踩在土地上的一刹那,我和杨畅的脸正巧同时对着窗户,苏云和穿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一起转动脖子向我们望来。那姿势非常诡异,他们的身子依然直直向着前方,可是随着巴士的行驶,他们的头向我们转过来:先是30度,60度,90度,最后转成了180 度,青绿的脸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66路巴士向前驶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和杨畅这才松了口气,身后却传来了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现在,没有人跟我抢了。”

拉我们下车的老头缓缓回过身来,露出笑容。他满脸插着破碎的玻璃,红得发黑的血从脸上慢慢流下来。

“呀啊啊啊啊———”

我和杨畅没命地向前奔去,风瑟瑟在耳边作响。

“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的命是我的……回来,回来陪我。”老人的声音不放过我们,近在耳侧,似乎不管我们怎么跑,都逃离不了他的手掌心。

“怎么办?”我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向杨畅问道。

“我拦着他,你快跑!”

“不要!”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飞速转身向身后追赶我们的老人扑去。那老头的身体落地的声音,就像破旧发硬的棉被褥。老人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突然“分解”出又一个一模一样的身体,如光般穿过杨畅,继续向我追来。

“陈雪,你快点跑啊!愣着干什么?”杨畅回过头向我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态,他应该比我更害怕才对,可是却什么都豁出去了,只为了要保护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丢下他一个人跑吗?我怎么可以!

“妖怪!我跟你拼了!”我顿时红了眼。

老人疯牛般向我冲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我迎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触手可及的皮肤如鱼鳞般冰冷粗糙。我再也管不了许多,只顾着死命勒他的脖子,疯狂喊叫:“为什么要找上我们?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老头那张恐怖的脸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可是突然间,我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这就是我全部的念头。我甚至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个亡灵,又怎么会被我掐死。

奇怪的是,老头对我的举动丝毫没有反抗,甚至不再动了。他的眼睛向外凸起,舌头也越伸越长,像蛇似的,最后那舌头竟然开始向上卷曲,眼珠子猛然掉了下来,落在舌头上,那真是叫人作呕的场面。

瞬间,老头的影像渐渐透明起来,突然间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杨畅那边的老头也不见了,他喘息着向我爬过来。

“笨蛋,刚才那样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杨畅责怪着我,声音却哽咽着。

我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你才是笨蛋呢,明明是你先冲过去的,太乱来了!你就不害怕吗?”

“谁说我不怕?我怕死了,差点尿裤子!”

“那你还逞英雄?”

“因为我是男人啊,心爱的女人向我求救,在危机的关头,这是我惟一的办法。”杨畅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我真的很害怕,但是我更害怕不能够保护你。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件都没有帮你解决,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比如刚才,我就不敢像你那样掐住亡灵的脖子,向他反抗。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我鼻子酸酸的,言不由衷地说。

杨畅苦笑了一下:“你也不用回答得那么直接吧?”

我起身抱住他:“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谢我?谢我什么?”

我哭着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杨畅。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要不是我带你到清水镇来,你也不会遇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都是我连累你了。”

“傻瓜,这是什么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老公陪着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清水镇是我要你带我来的,因为我想看看你的亲人,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想要更了解你。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你才对。”

我紧紧搂着他。何其幸运,现在我怀里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爱我,陪着我,永远不会离开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人的宝贵?我还来得及报答他对我的情谊吗?我们还有机会离开清水镇,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中去吗?我还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吗?

在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管清水镇到底有多少亡灵,也不管会有多少人死去,我只知道杨畅绝对不能有事。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他,哪怕是我的生命。只要他能够平安地回城继续好好过日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拥抱着对方,给予彼此信心和温暖。

突然间,一道强光落在我们的身上。

所谓强光,其实那只不过是手电筒照射出的光线,因为我们在黑暗中呆久了,才会觉得刺眼。

一个男人向我们亮出了证件:“我是警察,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的眼睛稍作适应之后,杨畅叫起来:“张警官!你是张警官?”

此人正是苏云死的那天帮我录过口供的警察张壮志。

“你们是苏家浴场的外孙女、外孙女婿?……陈雪和杨畅,对吗?”张警官也立即认出了我们,“这么晚了在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又不能说刚刚坐了幽灵巴士,被鬼拉下车,所以才出现在这里,只好随便找个借口,“我们想到白鸟镇去找我大舅妈,结果下错了车。”

张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表情有些奇怪,低头沉思。

我抬眼环顾四周,这地方可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荒凉。算算时间也快一点钟了。北面方向有许多人围在那里,亮着火把。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张警官,您这么晚了又怎么会在这里?那边一大群是什么人?”

“那些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是接到报案才过来的。”张警官直直望着我,欲言又止,“你们出现得还真是凑巧……本来我正准备给苏家浴场打电话呢……大约半小时之前,一辆疾驶的面包车上一名女子突然打开门向外跳出,从路边的矮阶滚下田地,当场颈椎断裂死亡……”

我和杨畅紧张又不解地望着张警官,他当然不会毫无理由地告诉我们这些,不祥的预感再度填满了我的整个大脑。

“根据面包车司机提供的线索,死者正是苏家浴场失踪了多日的苏妮小姐。”

“苏妮!”我愕然大叫。

“你说苏妮死了?确定吗?会不会弄错了!”杨畅前些日子与苏妮非常聊得来,一时也无法接受。

张警官摇了摇头:“你们可以跟我过去辨认一下。”

我们忙跟着张警官向灯火人群处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说:“面包车司机自称是苏妮的小学同学,叫做吴森。他说苏妮今天下午突然去找他,给了他两百块钱,要求吴森将她带出清水镇。吴森正好有一辆面包车,便答应了苏妮的请求。一路上苏妮显得很惊慌,一再要吴森加快车速,说是有人追杀自己,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吴森被苏妮被催得不耐烦起来,而这个时候路上又没什么车辆行人,于是他便开始超速行驶。当车飞快向前驶去的时候,苏妮却突然撞开车门跳了下去,身体弹跳了几十公尺,顺着路边的矮阶滚下了田地。吴森立即下车寻找,等他找到苏妮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吴森立即报了警……”

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下车的地方竟然距离案发现场如此接近,就好像苏妮的灵魂有意牵引着我们过来看她似的。

不管我们如何不愿面对,或者抱着侥幸的心理,接下来我们还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苏妮的尸体。血由她仰卧的身体下溢出,已经凝结。她像睡在一张血床上,皮肤和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让人不禁联想她在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让她如此害怕。

又死了一个!正值花季,青春貌美的两个女孩,一个个横遭惨死。

难道浴场真的被诅咒了吗?真像孟公所说,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养鬼招来恶灵?我在城里的时候浴场不是还好好的吗?可是我一来浴场就开始出事,这算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隐约间,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说不定整件事与我有关。

养鬼———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名词,虽然我对它还是非常排斥。

对了,我为什么如此排斥?仅仅是因为小时候偷偷听到妈妈和外婆争吵的话题中频频出现过这个词吗?

我努力回忆,想逼自己记起更多关于“养鬼”的事件。我知道我的记忆中隐藏着一些秘密,十岁那一年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人常常会忘记一些事不是吗?除了生理周期性的遗忘,那些会带来伤害或是超出承受范围的事,我们通常会把它埋葬在心灵的盲点区,不去碰触。

可是我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经常躲在大家看不见的角落,偷听浴场工人谈论我的爸爸妈妈。从爸爸与妈妈的相遇,他们的苦恋,外公外婆在妈妈的饭里掺堕胎药,爸爸妈妈的私奔,爸爸的意外去世,妈妈临近生产被关在浴场独自将我生出来……这些残忍的议论,我一一默默聆听,然后冷眼旁观,装作不知情。性格也逐渐变得麻木漠然,一直到妈妈的死……我连妈妈凄厉的死状都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偏偏对于十岁时候的几个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的记忆有三个死角———小舅舅的妻子和儿子死的那一天,似乎发生过什么,我想不起来;妈妈和外婆为了养鬼争吵后也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不起来;妈妈死前抱着我说的话,理应非常重要,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一直不愿意去想。可是现在,我隐隐感觉苏妮和苏云的死似乎与我有关,似乎与那些记忆有关。我第一次试着去想,却又害怕,那比妈妈的死状更让我恐惧的记忆,想起来真的好吗?

拨通了浴场的电话,我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就委托张警官告诉外公和小舅舅苏妮死去的噩耗。

我和杨畅考虑着是继续前往白鸟镇找大舅妈还是先回浴场。我坚持前者,杨畅坚持后者,最后抛硬币做了决定:我们还是坐上警车,踏上了回浴场的路———事后证明这个选择还是非常明智的。

第06章 疯女的阴阳眼

整个晚上我们都没有睡,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和小舅舅便准备了一下,去着手料理苏妮的后事。苏妮是个非常乖的孩子,但命运从来就是这么奇怪,人说没就没了。

我感到特别无助,因为我好多年没有见过的苏妮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我想到了孟公,这个一直以来善意提醒我小心即将发生不幸的长者变得神秘起来。

我的这两位长辈看起来非常麻木,一次次接到孩子死去的消息后都没有哀号痛哭,只是默默承受。但是无论谁看起来,这都是一种悲痛的掩饰。他们本就比实际年龄苍老的脸,如今更加让人不忍细看。

外公和小舅舅前脚一走,孟公后脚赶到。

我们请他进浴场坐坐,他死活不肯:“阴气太重了!阴气太重了!还是去我那里聊吧。”

我拒绝:“苏妮出事了,我跟杨畅还是呆在浴场的好。万一外公和小舅舅交待下来什么事,我们帮忙也方便。”

杨畅这次极力赞同我的意见。

孟公没办法,只好进到浴场。他一进门就表现出极度的不自在,就像光着身子的人站在北极雪地里那种感觉。先是抱着身子不住发抖,接着摘下脖子上的佛珠,念念有词地一颗颗捻过去。坐到客厅的椅子上之后,更是夸张地在手上画起佛印来。

杨畅哭笑不得地说:“孟公,你再这么折腾下去,今天我们就别想聊什么了。”

孟公瞪他一眼:“什么折腾不折腾的,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如此不敬,当心被佛祖听了去,你小子就倒大霉了。”

“哈哈,佛祖哪会像孟公你这么小气啊?”

孟公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咳了一声:“我听说你们昨晚坐巴士想要离开清水镇?”

我跟杨畅神色黯然。

“我们只是想到白鸟镇去找我大舅妈,没想到竟然在半路上得到了苏妮的死讯,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我叹息着回答。

“胡闹!简直胡闹!”孟公喝道,拳头猛地向桌面砸去,发出巨响。

我和杨畅都吓了一条。

孟公吹胡子瞪眼睛地骂道:“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怎么就不把我的话记在心上呢?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脚’,想要离开清水镇便是死路一条?养鬼的事件一天没有解决,你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清水镇的,知道吗?”

“不会吧,孟公……”杨畅张口结舌地傻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清水镇?你说这话的依据是什么?”我也急了。

“阴气,养鬼所引发的阴气。”孟公目光如炬地望着我们说,“传说中一旦养鬼引出邪魔,邪魔的力量便会迅速扩散,并且圈地为王。所以这种阴气巫术上又叫做‘束缚之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最近清水镇的雾气越发鼎盛浓密,那就是‘束缚之气’的实体。它的存在本身是为了让邪魔划分属于自己的领域,所以阴气存在的地方,就是属于邪魔的地方。我之所以确定养鬼跟你们浴场有关,就是因为‘束缚之气’起源于苏家浴场。它刚开始的时候范围很小,只是笼罩着浴场,当时我虽有不祥的感觉,却没有及时洞悉根本。等我研究了各项有关书籍和典故终于恍然大悟的时候,‘束缚之气’已经侵占了整个清水镇。所以现在不光是你们浴场的人,整个清水镇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拿苏妮来说,她是最好的例子,她就是想逃出清水镇,所以才会枉死!”

“哈哈哈哈哈哈……”孟公的话结束,杨畅就笑了起来。

孟公大怒:“笑什么!你当我在跟你说笑吗?”

杨畅慌忙摆手:“不是啦!不是啦!您老息怒!我只是发现了你话中的破绽,一时忍不住就……”

“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什么破绽?有本事你说出来啊!”孟公脸憋得通红。

“那破绽就是啊……你说没有人能活着离开清水镇是吧?可是昨晚我和陈雪坐的66路巴士,上面有司机和售票员,还有两个女学生。我们下车之后,巴士应该很快就驶离了清水镇,后来也没听说那路上发生车祸呀!”

杨畅说完,得意洋洋地瞧着孟公。孟公倒像是真的无话可说了,整个人愣住。

杨畅转而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我厉害吧!看来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也不一定就是妖魔鬼怪作祟嘛,说不定……”

“你等一下。”孟公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说,你们昨天去白鸟镇,乘坐的是66路公车?”

“是啊!”杨畅眉飞色舞地回答。

“可是,我们镇上并没有66路公车啊。严格来说,七八年前是有的,后来就停止运行了。西区的66路站台早就拆掉了,现在去白鸟镇的巴士全部都在东区。”

我和杨畅立即全身冰冷,头皮发麻,脸色一片苍白。

“怎……怎么可能?孟公你别乱说,我和陈雪昨天明明……”杨畅还想争论一番。

“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证啊,我干吗要说那种马上就会被拆穿的谎言呢?”孟公气定神闲地说,“我看你们压根就是坐上了鬼车吧?说起来66路巴士以前的确出过事故。当时是午夜十二点末班车,乘客非常少,只有司机、售货员、一个老头。对了,好像也有两个女学生。当时车即将开出清水镇,在一个站台,三个黑衣男人上来了,那三个男人是劫匪,一上车就要大家把钱交出来,当时那位开车的司机一个惊慌下,就翻了车。除了一个老头之外,其他人均当场死亡。老头被送到医院,满脸都插着玻璃,样子非常恐怖,不过也就是皮外伤吧。刚开始还好好的,甚至协助警察录好了口供,可是还没等天亮,他就突然脑溢血去世了。你们说的,该不会就是这辆鬼车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杨畅尖叫起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脖子。

“喂,走开啦!我没被鬼吓死,也要被你勒死了!”我扯开杨畅,认真向孟公说,“孟公,我不是不信你,但是这事太玄了,我很难接受,现在我们就一起去查证一下吧。”

其实就算不查证,我对孟公的话也已经非常相信了。因为孟公对昨天晚上我们乘坐的巴士,叙述得几乎一丝不差,惟一没有提到的只有苏云母子。

可是面对眼前的景像,我依然不由得一再眨眼睛,捏自己的手臂,以确定自己不是眼花或者做梦。

昨晚明明那么真实的66路站台,现在只剩下一片野草杂生的空地。

“啊!”杨畅大叫了一声,拳头一击手掌,“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子你又有什么高论,还是又找到我的什么破绽了啊?”孟公没好气地说,他还在为杨畅刚刚对他的不敬耿耿于怀呢。

杨畅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孟公你别这么小气嘛。我是想说,怪不得昨晚那个售票员都没问我们收车钱呢,原来是鬼车啊!”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立即指出:“清水镇的人现在都无法离开清水镇,那么大舅妈去哪了?”

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互相望了很久。

我已经有了答案:“要我说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大舅妈对养鬼毫不知情,真的带着大舅舅回娘家去了。但是因为‘束缚之气’,他们自然无法顺利离开,那么他们现在的处境一定很危险,甚至是生是死都很难预料。第二,大舅妈根本就是养鬼事件的幕后黑手,那么她一定非常了解自己根本不能离开清水镇。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要在苏云刚一下葬、苏妮生死未卜的情形下谎称回娘家呢?这里面一定有鬼!”

孟公沉吟片刻:“可以确定的是,不管你大舅妈用心如何、是生是死,她和你大舅舅一定在清水镇的某个地方。”

我点点头:“必须尽快找到他们。”

“我也会请朋友帮忙一起找。”孟公很有信心地说,“你放心,在清水镇谁也逃不出我的法眼,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挖出来。”

孟公先行离开去联系他的朋友。

我和杨畅在清水镇兜了一圈,四处乱转,漫无目的地寻找大舅妈的线索。

清水镇的居民们一如往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每个人都好像迅速地憔悴了下来,脸颊凹陷,有了深重的黑眼圈,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如孤魂野鬼一般。

“扑通”———一个女人摔倒在我们面前,菜篮子翻在地上,几条黄鳝扭动着向外爬出。

杨畅慌忙扶起她,女人看起来非常虚弱,微微喘息着。

我上前又是按压人中,又是拍背顺气,好一好儿她终于幽幽醒转。一眼看见自己的菜篮子,惊呼起来:“我的黄鳝!我的黄鳝!”

看她紧张的样子,好像那几只黄鳝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杨畅赶紧扑过去帮她把黄鳝抓了回来,放进菜篮子递给她。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数了数黄鳝的数量,向我们一笑:“谢谢你们,真多亏你们了。昨晚我爸爸说想吃黄鳝,我答应今晚给他老人家做的。要是黄鳝没了,叫我拿什么做啊?我爸爸一定会生气的。”

“这位小姐真孝顺,你爸爸吃到你做的黄鳝,一定会很高兴的!”杨畅由衷地赞道。

女人听了很开心,说:“小哥真会说话!我叫李美夏,不知道两位怎么称呼?”

“我叫杨畅,这位是我的未婚妻陈雪,我们是苏家浴场的人。”杨畅立即乐呵呵地回应她。

“原来你们是浴场的人啊!呵呵,我也经常光顾你们家浴场呢!”李美夏对着我们左看右看,突然发出了邀请,“两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做个朋友吧。今晚你们到我家吃饭,也当我谢谢你们帮了我的忙,好不好?”

“这个……”杨畅看向我。

“不用了。”我婉拒,“我们也没做什么,不好意思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李美夏忙摆着手,叹了口气,“其实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你们要是能来,饭桌上陪我讲讲话,我真求之不得。”

杨畅疑惑地问:“你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那你爸爸呢,你爸爸不陪你讲话吗?”

李美夏垂下头,像被说中了伤心事:“不光是我爸,我妈和我哥哥他们全都不跟我说话,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特别是我哥,整天上蹿下跳,一会儿也不闲着。邻居们都说他是猴子转世,隔壁的秦医生还说他这是什么多动症呢。可是他们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以后就全都变了。整天像哑巴似地阴沉着脸,不管我跟他们说什么,不管我怎么求他们,他们都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天天在家里盼着他们回来,我一个人多寂寞,多痛苦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李美夏越说越难过,到了最后竟然痛哭起来。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杨畅又问:“美夏,你爹不是说想吃黄鳝吗,这不就是在跟你讲话吗?”

“不一样!不一样!”李美夏用力摇着头,“我爸想吃黄鳝,那是托梦告诉我的,当时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他们总是在梦里跟我说话,吵得我睡不好觉。等我一醒过来,他们就又不说话了。”

我和杨畅非常吃惊,这算什么?冷笑话吗!

李美夏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愤怒:“我知道了,一定是海翔大饭店的食物有问题,他们吃了那里的食物,才不能讲话了。”

“你说什么?海翔大饭店?”我的声音扬高了八度。

“对啊!”李美夏委屈地说,“爸爸妈妈好偏心,带哥哥去海翔大饭店开洋荤,却把我扔在外婆家。我在外婆家等他们,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外公死了,外婆也死了,他们还是呆在饭店舍不得回来,我还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呢。”

“呵呵。”她又笑了,激动地说,“可是就在几个星期前,有一天晚上我睡得正熟,外面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开,高兴坏了!爸爸、妈妈、哥哥终于都回来了!我们一家又团聚了!我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再也不会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哈哈!我真的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可是……”转眼间她又板起脸,情绪波动之大叫人不由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跟我说话呢?真是太坏了!杨畅,陈雪,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很过分?而我是不是很可怜?你们一定这么觉得,对吧?啊!有了!你们跟我回家去,帮我劝劝他们,劝他们跟我说话。走,我们这就回家去!”

听了她这些恐怖的言辞,我们怎么可能跟她回家。

可是她突然伸手抓住我们,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才晕倒的人。

纠缠之间,李美夏的表情逐渐由哀求到不悦,从委屈到愤怒。她突然狰狞得像个女妖,伸着长长的指甲向我们乱抓乱挠,嘴里又喊又叫:“什么嘛!我当你们是好人,没想到你们跟我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不管我怎么求都不理我!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吃饭,只不过想请你们帮我劝劝爸爸妈妈,你们连这都要拒绝我!你们是坏蛋!没有同情心的大坏蛋!我要抓死你们!抓死你们!”

她的指甲毫不客气地向我们抓来。这女人的精神分明有问题,我们都不愿意跟她动手,怕伤到她。可是我们越退让,她就越得寸进尺。杨畅只顾着护我,手臂被她抓出了好几条血印。

就在我的努力即将爆发时,身后有人大叫了一声:“李美夏,你在这里干什么?你爸在家里找不到你,正发火呢!”

这句话还真有用,李美夏立即停止了对我们的攻击:“糟了,我爸发火了,他一定是饿了,怪我还没有做好饭!我得马上回家才行!”

她说着,赶紧捡起放在地上的菜篮子,跑开了。

“天哪!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呀?救个人竟然还落个血光之灾!”杨畅望着李美夏的背影,呻吟地说。

“你的手疼吗?”我慌忙问。

“当然疼了,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好疼呀,好疼呀……”杨畅孩子气地撒起娇来。

我瞪了他一眼。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跟李美夏混在一起呀?”救我们的人走了过来,正是兰嫂。

“兰嫂,这个李美夏到底是什么人呀?怪怪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杨畅皱着眉头问,并向兰嫂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兰嫂听了叹了口气,告诉了我们关于美夏的故事:“其实美夏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爸妈重男轻女,从小就宠着她哥,把她当佣人似地呼来唤去。他们对美夏十分冷淡,动不动就把她送到外婆家,一放就好几个月。可是美夏并没有因为这样而有所埋怨,这孩子虽然才十岁,可是既懂事又善良,对父母和哥哥百依百顺,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她的父母不拿她当回事,她对父母的感情却十分深厚。每次被送到外婆家,她都会趴在窗口盼着爸爸妈妈早日来接自己。有一次,也就是十五年前,美夏爸爸得到朋友赠送的海翔大酒店的美食券,上面注明全家人都可以一起去吃。可是美夏的父母偏偏不愿意带上美夏,又把她送去了外婆家,夫妇俩带着儿子一起去吃大餐,没想到那是最后的晚餐。海翔大饭店的那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可怜美夏在外婆家仍然整天盼着父母能来接自己。起先大家都同情美夏,外婆外公和左邻右舍一起瞒着她父母的死讯。可是纸包不住火,特别是那时候一下子烧死七百多人,整天都是葬礼啊,一不小心美夏便洞悉了真相。美夏知道父母和哥哥被烧死,当场就晕厥过去,发了整整一个礼拜的高烧。后来身体渐渐恢复,可是她的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整天痴痴傻傻的。她外公带她到城里的医院,医生说她患了精神分裂症。唉!这孩子,也真是命苦……”

杨畅摇了摇头,问:“美夏刚才说她的父母和哥哥最近回来了,那也是精神分裂症造成的幻想吗?”

“谁知道?”兰嫂苦笑了一下,“最近镇里到处都是怪事,你看看周围的人,是不是很明显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嗯,的确是。”杨畅点点头,忧虑地回答。

“这可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找机会探过他们的口风。镇里的居民多多少少都有亲戚朋友在十五年前的大火中丧生。现在他们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些死者归来,神情凄厉,大家因此失眠,白天吃饭时连胃口也没了,有的甚至开始懒得下田种地,整天只知道发呆傻笑,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像中了邪似的。”

我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撞到兰嫂死去的丈夫问路,后来兰嫂就梦到了她的丈夫。

难道亡灵们真的都回家了?对,一定是这样,昨晚我们也曾见到镇里每家每户门口都站着亡灵。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连我那个死鬼都回来了,别的亡灵回家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兰嫂的神色很是惨淡。

“昨天晚上你去了神公堂之后,还有做关于你丈夫的噩梦吗?”我问她。

兰嫂摇摇头:“孟公腾了个房间给我,在门上挂了八卦图,房间里倒竖了扫帚,还送了个古钱币让我挂在脖子上。他说有了这些准备,短时间内都不会再遭恶灵侵扰,我晚上果然也就没有再做噩梦。”

“孟公果然有两下子。”杨畅竖竖大拇指。

“那当然!对了,我还是得提醒你们一下,没事少跟李美夏来往,她纠缠起人来很让人吃不消的。”

“不敢!不敢!”杨畅摆出敬谢不敏的表情,“此女以后见到她还是绕路走比较明智。”

兰嫂笑道:“总之你们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来神公堂找我吧。饭馆那里暂时也回不去,我已经求孟公收留我了。”

告别了兰嫂,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趁着天没黑匆忙地赶回浴场。清水镇的夜晚如地狱般恐怖,我可没有兴趣留在街道上与亡灵们亲密接触。

晚饭时间,气氛一如往常的沉闷,我跟外公依然处于冷战阶段。

“苏妮的事,通知大舅妈了吗?”我试探着问小舅舅。

“我今天下午抽空打了电话,不过一直打不通。”小舅舅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们这种村镇就是这样,信号故障是常事。”

“那怎么办?发生这么大的事,拖着不说也不好吧?”

“是啊,本来我打算明天亲自去一趟白鸟镇找她,不过今天在街上遇到了张警官,他说正好要向你大舅妈例行问话,所以明天会代咱们跑一趟。”

“你是说,张警官明天要去白鸟镇?”杨畅惊问。

小舅舅点点头,奇怪地望向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杨畅飞快地与我交换了一个眼色,匆匆吃完饭,问了几句苏妮后事办理的情况便溜出了客厅。

房间内,杨畅着急地走来走去:“张警官明天要离开清水镇,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我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就算会出事,我们也没办法阻止。”

“别这么说。”杨畅不同意我的说辞,“张警官人看起来很不错,我们明知道他有危险就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想想办法救他才行!”

“怎么救?难道告诉他,现在谁都不能离开清水镇,因为清水镇被邪魔诅咒了?”

“我们可以试试看啊,说不定他会相信我们呢?”

“杨畅,别天真了,他可是个警察!”我翻身坐起,紧皱起眉,“没有警察会相信无稽荒诞的鬼神之说,而且现在去白鸟镇是张警官的工作,他不会因为我们的三言两语就把工作抛在脑后的。”

“照你说的,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张警官遇险吗?”

我们各持己见地对视着,好半天不说话。通常情况下,这种冷战杨畅都会让我,每次都是他先败下阵去。可是今天他却很固执,像要跟我僵持到底。

“你这么坚持?”我问他。

杨畅点点头。

“好,明天一早我陪你去找张警官,我们把最近的怪事全都告诉他。”

“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虽然结果无疑是碰个大钉子———就是不被当作精神病,也肯定要遭受一翻嘲笑———不过既然杨畅如此坚持,我就随了他的心意好了。否则万一张警官有个三长两短,杨畅必然要内疚得要死。

“陈雪!你太好了!”杨畅一把抱住了我。

门外突然传来小舅舅的声音:“陈雪,杨畅,有人找!”

我们愣了一下,看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这时候会来浴场找我们的也只有两个人:孟公或者兰嫂。难道他们有大舅妈的消息了?

我们赶紧跑了出去。

一个年轻秀丽的女人笑咪咪地站在门外望着我们。

“美夏!”我和杨畅异口同声地喊道。

“呵呵,杨畅!陈雪!爸爸妈妈都不跟我说话,所以我来找你们玩。你们会欢迎我的,对不对?”美夏高兴地冲我们笑道。

我跟杨畅一脸尴尬,连小舅舅看着她的表情都很不自然,看来他多少也知道美夏精神异常的事。

“你来……找我们玩?”杨畅抓抓头发,结结巴巴地问。

“对啊!请我到你们的房间里去好不好?走廊上太吵了,人好多啊!”

人多?走廊上只有小舅舅啊,这女孩的话未免也太吓人了吧?

美夏不等我们答应,便穿过我们径直走进了房间。小舅舅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来。

房间里没有足够的椅子,我们便统统坐在地板上。

我们对美夏充满警惕,虽然她现在看上去像是十分正常,但有了下午的经验,我们知道她随时会发起疯来。

“怎么了?你们的表情好严肃哦!”美夏天真地眨眨眼睛说,“呵呵,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到浴场来玩,可是一直都不好意思。今天遇到你们两个,跟你们做了朋友,我终于可以来玩了,我真的好开心哦。”

美夏眼中闪耀着兴奋的神采。左看看,右瞧瞧,笑容灿烂。

我冷冷地说:“浴场这么冷清,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玩?”

“冷清?”美夏睁大眼睛,好像我说了句很荒谬的话似的,“浴场怎么会冷清?全清水镇都很无聊,只有这里最热闹了!”

“你说,这里……热闹?”小舅舅幽幽开了口。

“是啊!每次经过浴场大门口的时候,我都会听到小孩子们的笑声,那笑声好响亮哦,随着风飘啊飘啊,环绕着整个浴场!我听了以后就觉得好开心,好想跟他们一起玩!我进浴场的时候,小孩子们对我好热情,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刚刚在走廊上,他们也跑过来跑过去,闹得好凶。”

美夏不会知道,这番对她来说轻松快乐的话,对于我、杨畅和小舅舅来说,是多么恐怖,多么寒彻心扉。

“美夏。”我将声音放得轻柔,问她,“你见到的孩子都长得什么样啊,能不能告诉我们?

美夏歪着头,眨眨眼睛:“小孩子那么多,我记不清楚啦。不过他们好奇怪,这么冷的天全都不穿衣服。啊!只有两个孩子是穿着衣服的!一个小女孩,跟陈雪长得好像,穿着雪白的浴袍;还有一个小男孩,穿着短袖的白色运动服。苏妮和苏云对那个小男孩好好哦,一人一边牵着他的手。唉!可是她们跟我的爸爸妈妈一样,我跟她们打招呼,她们都不理我。呵呵,不过有你们和孩子们愿意理我,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浴场的孩子跟你说话了?”杨畅倒抽一口冷气。

我却只是观察着小舅舅的脸色。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像在思索着什么。

“对啊,他们一直一直在说话,而且全都一起说,抢着说,所以我才觉得吵嘛。”

“他们都跟你说些什么?”这次是小舅舅问的。

美夏又歪着头想了想:“嗯……说了好多的话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他们说,美夏,来玩啊,来跟我们一起玩。我们玩捉猫猫,被抓住了就要做负责找的人,不能赖皮哦……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好像很喜欢玩捉迷藏。对了,还有一件很好笑的事呢……”

“什么好笑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那个穿白色浴袍的小女孩啊,她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好像在找你。可是经过你的身边,又好像抓不住你,不过她蹲下来的时候可以抱到你的膝盖哦!可惜她们那种捉迷藏的游戏好像要抱到脖子才算数呢。”

我的确做过这样的梦,一个穿白色浴袍的小女孩抱着我的腿问,我抓住你了吗?我抓住你了吗?至于抱到脖子的说法,苏云是割破颈部动脉上吊而死,苏妮是从高处跌下摔断颈椎而死,都与脖子有关。这是巧合吗?还是另有原因呢?

我意识到,美夏这个女孩似乎很不简单。

那晚我们一直陪美夏聊天,她说出的话句句令我们毛骨悚然。

将近午夜的时候,美夏突然跳了起来:“啊!这么晚了,跟你们聊得开心,把时间都忘了。不行不行!我得马上回家!”

我们慌忙拦她:“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美夏断然拒绝:“不可以,爸爸妈妈不允许我在外面过夜。”

“可是这么晚回去太危险了!”

美夏摆摆手:“换了以前的清水镇可能会危险,可是最近的清水镇不一样了。不管白天晚上,街道上都站满了人,有那么多人在,坏人不敢出来的啦!你们放心好了!”

我们全都僵住了,美夏说的站满了人实际上是站满了十五年前东区死于火灾的亡灵。

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目送美夏离开了浴场。

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勇气像美夏一样坦然地面对惨烈孤寂的亡灵。

第07章 束缚之气

美夏一走,我便堵住了准备回房间的小舅舅。走廊上,他的神色显得悲哀而惨淡。

“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小舅舅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把你心里的秘密全部告诉我!”我再也受不了,朝他吼叫。

杨畅也忍不住了:“小舅舅,苏云死了,苏妮死了,下个死的会是谁?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小舅舅呻吟一声,语气中满是自我催眠式的逃避:“苏云是自杀而死的,苏妮是死于意外,跟那个没关系,跟那个没关系……”

“小舅舅,你说的‘那个’是指什么?”我步步紧逼。

“没什么,没什么……”小舅舅慌张地摆手,转身欲逃。

杨畅飞快地挡住了他,态度也严厉了起来:“你说的‘那个’,是指养鬼秘术对不对?”

突然小舅舅跌坐在地,惊愕地望着我们:“你们,你们……怎么知道?”

他的反问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果然,孟公没有唬我们,真的是养鬼秘术。至今发生的惨案,都是起源于养鬼秘术!

这来自撒旦的巫术,正在将所有人一一引入地狱。

我的脚一软,跪坐在小舅舅的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小舅舅,我求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我不想死,不想杨畅死,不想你死,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死去了……小舅舅,我求你。”

“丫头。”小舅舅一把搂住了我。

杨畅伸开双臂,守护天使一般拥着我们。

小舅舅突然哭起来,苍老干涸的眼眶里,不断落下温热的泪水。

我知道这一刻,小舅舅心中的堤坝彻底地崩塌了。

我们一起哭了很久,小舅舅缓缓说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外婆是苗疆人,性格非常古怪,她依从父母之命嫁到苏家后,对操持家务和浴场的工作从没有投入过一丝心力。她与周遭的人全都不和,非常喜欢道人长短,跟张三骂李四,跟李四骂王二麻子,再跟王二麻子骂张三。日子长了,清水镇的人都摸清了外婆的脾性,全都厌恶她,不愿意跟她来往。外婆也不稀罕,久而久之,她的性格和行为就越发诡异。有一天早晨,她醒过来便说自己有了预言能力,然后就四处说镇上某家刚出生的孩子会夭折。当时左邻右舍都很生气,因为外婆前几天才跟她预言会夭折的孩子的妈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过架。大家都觉得外婆因此恶毒地诅咒无辜的孩子,实在太过分。外公也因为这件事忍无可忍地动手打了外婆。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几天之后,那孩子突然高烧不退,全身起疹子。当时那家人觉得小孩子发烧起疹子也很正常,就没往心里去,打算先观察几天再说。可是仅仅一天之后,孩子就开始呕吐、拉肚子,起疹子的地方也开始溃烂流脓。大人们这才慌了,匆忙送孩子去医院。病情发展得非常快,去医院的路上孩子便脸色青紫,呼吸困难。等送到医生面前的时候,孩子已然断了气。外婆的预言成真了。

仅仅一桩事件,大家觉得只是碰巧了,可是当相似的事一再发生,还能算是巧合吗?从那之后,每当有人与外婆发生冲突而那人又正巧有刚出生的孩子时,外婆便会预言孩子不久于人世。让大家惊慌不已的是,外婆的预言,竟然全都一一灵验。

外婆成了全清水镇居民避之不及的人物,不光是邻居们怕她,外公也开始躲着她,三个孩子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

突然有一天晚上,小舅舅发现妈妈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泣。妈妈颤抖着告诉他,她发现了外婆的秘密,好可怕。可是正当妈妈要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外婆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并拉走了妈妈。那个晚上外婆一直呆在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那一天开始,本来开朗活泼、刚满十二岁的妈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性格也渐渐忧郁孤僻起来。

对三个孩子一向很冷漠的外婆,突然间跟妈妈走得很近。两人总是一起出去,深更半夜才回家,要不然就整天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妈妈长大成人,在镇上小学找到工作,遇到了爸爸。

爸爸妈妈的相爱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外婆愤怒地表示反对。那是妈妈第一次反抗外婆,为了跟心爱的人结合,妈妈跟外婆一次次地争吵,每天以泪洗面。外婆为此放下狠话,诅咒爸爸妈妈一旦结合,一定会发生悲惨的事。

大家都知道外婆预言的能力,虽然到目前为止,外婆只预言过新生儿的生死,可是没有人敢保证外婆别的预言就不会实现。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妈妈怀孕了。爸爸妈妈以为两人有了孩子,生米煮成了熟饭,便可以得到父母的祝福。可是没想到外婆盛怒之下赶走了爸爸,把妈妈关了起来。她甚至恶毒地诅咒,妈妈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会胎死腹中。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如果外婆的预言真的那么灵验的话,她又为什么要在妈妈的食物里放堕胎药呢?”

小舅舅摇摇头:“谁知道呢,也许她等不及孩子应咒而死,怕夜长梦多,所以想双管齐下。”

妈妈发现了堕胎药的事,跟着爸爸一起逃走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总之后来爸爸死了,妈妈在临产当晚回到浴场,外公外婆一气之下将妈妈关进了浴场。外婆气呼呼地回房间睡觉了,外公却一只烟接一只烟地抽。最终,他还是没有忍心,于是打开了浴场的门。当时妈妈一把抓住外公哭喊,说肚子里的孩子就要死了,求外公救救孩子。外公瞧着妈妈狼狈凄惨的样子,心就软了,想立即送妈妈去医院,可是妈妈死也不肯。她求外公不要惊动外婆,向外公要了些奇怪的东西,像火柴啊,蜡烛啊,玻璃器皿啊,还有外婆常年放在厨房柜子顶上的藤茎。那个晚上妈妈把自己关在浴场,不许任何人进来,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事。第二天她浑身是血地走了出来,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我。没有依靠任何人的帮助,柔弱的妈妈独自把我生了出来。

小舅舅说到这里,叹了一声:“陈雪,有很多事你真的误会外公了。他是个可怜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苟言笑,很是威严,实际上他终身受制于你的外婆。你父母相爱相恋,他也没有执意反对,更没有像外界说的横加干涉。虽然见到女儿大着肚子回家,一时生气将她关进浴场,可是也马上就心软妥协了。所有的悲剧,实际上都是你外婆一手造成的。”

我点点头,心乱如麻,小舅舅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出生似乎改变了外婆的态度,她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可是妈妈却对外婆的热情分外忌惮和反感。每次只要外婆靠近我,想抱抱我,或者要带我出去玩,妈妈都会紧张得如同受惊的刺猬,自卫地竖起毛刺。最夸张的一次是,外婆对于妈妈的戒备感到生气,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到她房间玩。妈妈竟然抓起菜刀喊着,她要是胆敢靠近我一步,就跟她同归于尽。

一天深夜,小舅舅起床去厕所,路过外婆的房间,听到妈妈正与外婆激烈争吵———

“妈,你离陈雪远远的,听到没有?不要逼急了我,否则我就把你的秘密统统抖出去!”

“哼!你尽管去说,难道只有我有秘密,你没有吗?就连陈雪,似乎也有个天大的秘密吧?”

“你!你要是敢害我的陈雪,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哈哈,开玩笑,我怎么舍得害陈雪呢?她对我来说可是旷世奇珍,一定得好好地活着才行。”

“你少打陈雪的主意!”

“哼哼,这么心疼她吗?那就把秘密告诉我吧,为什么陈雪会活着?你跟那个贱男人逃走的那一天,陈雪明明已经死在你的肚子里了。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起死回生?哈哈哈哈!你用了养鬼秘术对不对?你已经参透养鬼的精髓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妈妈颤抖着说,“陈雪没有死,她一直都活着,她不是你说的那样……”

“撒谎!”外婆一脸凶狠,“别把我当白痴,我什么都知道。我研究养鬼那么多年,杀死小孩从来没有出过疏漏。我叫我的宝贝小鬼们去杀你肚子里的孩子,小鬼明明告诉我事情成功了。人会说谎,但鬼绝不会。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陈雪的确死了。为什么?我早就知道养鬼有更深层的奥秘,可是我花了几十年的心血却只能用来杀小孩,你却可以令人死而复生!”

“不过……”外婆眼睛突地一亮,“那都不重要了,女儿,你把方法告诉妈妈吧。这个秘密会令我们长生不老,会帮助我们脱离生老病死和轮回之苦。我们甚至可以改变世界,变成神一样!”

“你疯了,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就算勉强而为,养出的也只会是怪物,甚至还会引出邪魔。陈雪的确没有死去过,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奉劝你一句,不要碰陈雪,否则……”

“哼,否则你想怎样?”

妈妈冷笑一声:“否则,我会养鬼来对付你。你应该知道,养鬼秘术视养鬼者本身体质所携带的灵力而效果会有极大的不同。你的体质最多也只有杀死小孩子,可是我跟你不同。”

妈妈一字一字血淋淋地说到:“妈妈,我———可以———杀死———你!”

小舅舅听到这里,只觉得毛骨悚然,好像做了场噩梦。他吓得连厕所也不敢去了,匆忙逃回房间,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从那晚之后,妈妈和外婆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冷战。

这期间清水镇还是不时地有刚出生的孩子死去,每次小舅舅都会联想到那晚妈妈与外婆的谈话,惶惶不安。

妈妈变得很冷漠,除了对我病态般的保护,其他的事情均听从外公的吩咐,就像一堆行尸走肉。

外婆变得很暴躁,她更频繁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不分,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偶尔出来找东西吃,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就像电影里的科学狂人,正在研究着颠覆世界的恐怖武器。

转眼间十年过去。

那年年初,小舅舅的妻子为他生了个漂亮的男孩。因为大舅舅和妈妈生的都是女儿,所以这个孩子受到了大家一致的宠爱。那几个星期,沉闷的浴场像迎来了春天,连外公都整天笑呵呵地逗着孩子玩,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没想到,此情此景竟让外婆烦躁不安。当时她整个人已经非常神经质,甚至出现了精神衰弱的迹像。她开始无法忍受孩子哭闹的声音,时不时地大发雷霆。有一次小舅舅的妻子被她骂得急了,就回了句嘴:“我受够了!老巫婆,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不疼孙子,但是也不要故意找麻烦好不好?”仅仅是这句话,外婆便发火了,她指着小舅舅的孩子说:“你这个孩子活不过满月,你也活不长,你们母子一起去死吧!”

小舅舅的妻子不以为然,可是小舅舅却吓坏了,他知道外婆真的会杀死自己的孩子。百般无奈之下,小舅舅只好找到妈妈,求妈妈想办法,妈妈答应会劝外婆。可是显然妈妈并没有成功,因为仅仅三天之后,小舅舅的妻子和孩子便遭遇车祸,双双死去了。

惨事的发生重新将浴场众人拉回了悲痛的泥沼,只有外婆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像疯了一般狂笑着。小舅舅和妈妈明白,外婆之所以会如此高兴是因为她现在的能力已经不止可以杀死小孩,甚至可以杀死像小舅妈那样的成年女人。

葬礼上,妈妈和小舅舅向外婆投去了阴冷的眼神。

妈妈开始行动了,她决定要结束一切噩梦,只要外婆死去,悲惨的事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妈妈诅咒了外婆,然后静静等待。小舅舅陪在妈妈的身边,他们的心情矛盾复杂,毕竟他们将要杀死的是一个生养他们的人。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外婆是魔鬼,魔鬼不死,便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然而,谁也无法预想的事终于发生了。

外婆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住进了清水镇东区的海翔大饭店。诅咒在这里应验,一场漫天大火肆意燃烧,烧了几天几夜,杀死了外婆,也杀死了七百多条无辜的性命。它毁灭了妈妈的一切,包括她生存的意志。妈妈养的恶鬼幻化为邪魔,为她酿成了永生无法偿还的罪业。

一天晚上,妈妈走进小舅舅的房间,推开窗户。

“邪魔已经诞生了,你看窗外弥漫的雾气,知道那叫做什么吗?那叫做‘束缚之气’。用不了多久,邪魔便会摧毁清水镇,杀死所有的人。而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妈妈转过身来,笑得凄美,“我已经害死了七百多条人命,不能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我将用我的血封印邪魔,将其催眠,这是我惟一赎罪的方式。哥,我一点也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陈雪。陈雪不是一般的女孩,她的体质很特殊,她不适合留在清水镇。答应我,我死了之后,把她送走,送到她父亲生前居住过的城市。切记切记,从此以后所有苏家的人,特别是陈雪,绝不可以在浴场洗澡。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邪魔会再度醒来,到时候就再也没有办法将它束缚了。”

妈妈爬上天台,在那里割断了自己颈部的动脉。第二天清晨,尸体被浴场的工人发现。

我听到这里,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原来那真的是‘束缚之气’。邪魔重生了,妈妈的死也失去了意义。”

“对不起,我……我应该阻止灾难发生的,可是……”小舅舅抱着头,老泪纵横地说,“我老了,人一老,就更害怕死亡。我一生经历了太多亲人的死亡,所以当大哥得了绝症、你大舅妈哭着求我的时候,我心一软,就妥协了。”

“果然是大舅妈做的,这次养鬼的人,真的是她吗?”

小舅舅点点头,悲痛欲绝:“是我和你大舅妈两个人做的……”

我和杨畅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舅舅哽咽着:“其实当初苏云怀孕,我和你大舅妈不久就发现了。可是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因为怕被街坊邻居说闲话,我们便由着苏云将孩子生下后,又将孩子杀死。这都是报应,后来你大舅舅就生了病。我跟他的感情一直很好,除了你外公之外,我就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你大舅妈也跟你大舅舅夫妻情深,于是我们就一起重新研究养鬼。而我们养鬼所用的小孩尸骨就是苏云的孩子,我们知道苏妮把他埋在浴场后面,就把他挖了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那孩子的尸骨不见了。”我喃喃说道,“因为你们用他养鬼,所以他得到介质,幻化成恶灵,最终杀死了苏云和苏妮。”

“我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小舅舅呻吟着,“怎么会怎样?你外婆利用养鬼杀死了那么多小孩,也没有出现恶灵亡魂。为什么我们只是想延长一个人的生命,又不是做为非作歹的事,却引发冤鬼索命……”

“大舅舅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问。

“他变成了……变成了怪……怪物。”

“怪物?”

小舅舅悲哀地感叹:“原来你妈妈当年说的是真的,‘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就算勉强而为,养出的也只会是怪物,甚至还会引出邪魔。’”

“他到底变成什么样的怪物了?”

“我也形容不好。他不能见太阳,并且需要不断地喝尸水,全身肌肉骨头都异常地萎缩,不再用双脚走路,而是用四肢,行动异常迅速,就像,就像……”

“就像老鼠?”杨畅接道,他一定是想到苏妮在浴场喝浴池水的那个晚上,出声求我们救她的巨大的老鼠般的影像。

果然,那个“东西”就是大舅舅。

小舅舅点点头:“对,他变得好像老鼠,并且一天比一天像。后来不光是外型的转变,连行为都开始转向老鼠。只在黑夜行动,一个人的时候就藏在暗处发出细小的声音,见到人就四处逃跑。”

“天!”杨畅叹息着叫了一声。

真相大白了!

故事的来龙去脉终于整个展现在我们的面前,那么残酷,那么光怪陆离,惨不忍睹。

妈妈凄惨无奈的人生,外婆凶恶的罪孽,苏妮、苏云的惨死,小舅舅和大舅妈养鬼引发的血案,大舅舅的异变。

我实在不忍心再责怪小舅舅,他的心已经受到了足够的谴责。

现在我需要想的,是如何解决已经发生的问题。

面对这恐怖的浴场和亡灵占据的清水镇,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第二天一早我们匆匆出发,来到镇上的刑警队,见到了张警官。

刑警队的会客室内,每个警察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任由杨畅一个人拉着张警官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

张警官的眉头越皱越紧,望着杨畅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张警官就是这种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他根本就不会相信鬼神之谈,这些对他来说真是浪费时间。

对了,我不可以再浪费时间,我要利用每分每秒自救。

想到这里,我借用刑警队的外线给孟公打了电话。

我把昨晚美夏到浴场之后所有的谈话,包括小舅舅回忆外婆和妈妈的故事大致地跟孟公说了一遍。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人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成问题,也不存在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了。而且通过昨晚的事情,我对孟公“神汉”的能力也不再有任何怀疑。对于灵异事件,最能帮得上忙的不是警察,而是真正有料子的神汉。

孟公的声音充满忧虑:“陈雪,现在找你大舅妈的确是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但是更棘手的问题来了。”

“更棘手的问题?”

“今天早上起床,我发现清水镇的空气变得很不对劲,镇里好多人因为亡灵的阴气而病倒。再这样下去,没找到你大舅妈,镇民们就会死去大半。现在我正请兰嫂帮忙,准备大量开光的八卦图贴在每家每户的门窗上,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是如今惟一的办法。这件事的工作量非常大,我希望你和杨畅能来帮忙。”

“没问题,可是我大舅妈的事……”

“你跟杨畅在清水镇人生地不熟,找起人来事倍功半。我已经托了几个朋友在找,他们人面广,也熟悉周围环境,要是他们找不到,你们就更找不到了。所以不如来帮我,大家分工行事,才是明智之举。”

我答应了孟公,挂了电话。一转身,杨畅和张警官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出乎我意料的是,杨畅并不是垂头丧气地回来,反而一脸的兴奋之情。

难道他说动了张警官?这么容易?我不信!

张警官一身庄严的警服,向我点了点头:“杨畅刚才跟我说了一些话,令人十分难以置信。”

我严肃地望着他说:“虽然难以置信,但他说的都是事实。”

张警官笑了:“陈小姐……”

“叫我陈雪就好。”他对杨畅直呼其名,却叫我陈小姐,看来我的亲和力的确比杨畅差得多呢。

“陈雪,我没有认为杨畅说的是不实的谎言,因为最近真的发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件。”

“稀奇古怪的事件?”

“我们借一步说话。”

张警官将我们领进了他的办公室,请我们坐下后,递上了一份文件。

翻开来,每一页都有几张照片,拍摄着某些案件的事发现场。

“我可以告诉你们,昨天打电话给你们的小舅舅,说要去白鸟镇找你们大舅妈,那只是一种试探。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去白鸟镇,当然,你们的大舅妈也不可能去。因为已经有一个月了,像杨畅说的,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清水镇。”张警官皱着眉头,沉沉地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夜之间全镇的巴士司机都开始闹罢工。我们已经调节很久,却始终不见成效。苏妮也不是第一个因为想离开清水镇而死于非命的居民,你手上的那份资料上,记载着一个月来因为想离开清水镇的人,在路上或者遭遇车祸、抢劫,或者莫名奇妙地掉进附近湖泊淹死,或者被从天而降的硬物砸中头部,或者心脏病突发而死去。”

“我的老天,这也太夸张了吧?一个月没人离开清水镇,想要离开就会死在路上。发生这么大的事,镇里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你们警察的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杨畅惊叫,数了数资料上的人数,“三十八起事故!近五十个人!喂,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张警官点点头:“的确不是办法,本来我们警方以为只是巧合,可是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又以为有幕后黑手在进行恐怖活动,或是出现了邪教,可是不管怎么调查都没有结果。清水镇这样巴掌大小的地方,要是有恐怖集团或邪教,早被我们找出来了。后来我们警察只好守株待兔,埋伏在清水镇的各个要道之前,我们的同事亲眼目睹一个中年汉子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摔了一跤,然后就不动了。跑过去一看,那个人的太阳穴撞在路边突起的石头上,石头的棱角深深刺入皮肉,当场就死亡了。”

我想了想,发现了问题:“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你们没有向上级领导汇报吗?这种情况应该是要传达到市里、省里那里去的吧?”

张警官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件事迟早是瞒不下去的。杨畅、陈雪,我很需要你们的协助,所以也不怕跟你们说实话。清水镇早已和外界完全丧失了联络,就像被隔绝的独立空间。”

“什么意思?”我和杨畅惊问。

张警官苦笑了一下:“你们是从城里回来探亲的,何不给城里的亲友打个电话试试呢?”

我整个人僵住了,隐隐明白了张警官的意思。

杨畅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出门去。

我和张警官沉默地互相望着对方,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杨畅回来了,怔怔地瘫坐在椅子上。

“杨畅……”我握住了他的手。

“打不通。警局的电话、书报亭里的电话、邮局的电话,通通没有办法打出清水镇。”杨畅颤抖着说。

我想起昨天小舅舅说过,他打电话到白鸟镇找大舅妈,也是打不通的。

原来我们真的成了邪魔的瓮中之鳖,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

“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张警官叹道,“做警察这么多年,竟然遇到这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刚才杨畅跟我提什么养鬼,要是换了往常,我肯定会嗤之以鼻。可是现在……”

“张警官,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清水镇里每一个居民的处境都很危险,要是你晚上在镇上逛逛,就能发现……”

“亡灵是吗?”张警官打断我的话,笑得比哭还难看。

“不错,你已经看到了,是不是?”

张警官点点头:“我的父亲也是警察,十五年前他也是在东区的大火中死去的。”

“你是说……你的父亲也回来了?”

“哈哈,说起来虽然可笑,可是确实如此。”张警官苦涩地说道,“这件事我没有说给任何人听过,我毕竟是个警察,必须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但是我相信清水镇中大多数人已经发现了异常。警察也是人,也是清水镇的居民,我们嘴上不说,可是不代表我们没感觉,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怎么会不明白!他是说,以警察的立场,他不可能把此次案件当成灵异事件来办理,但那不代表他不相信我们的话,因为连亡灵他也亲眼见过了。

“那么警方会有什么行动吗?”

张警官想了想:“我们明天会在全镇发布通告,宣布清水镇出现瘟疫,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擅自离镇。至少要先避免镇民们盲目离镇而丢了性命。另外杨畅告诉我的情况,我会暗中做为一个重点去抓,也会着手帮你们在全镇搜寻张丽芳女士(我的大舅妈)。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尽管开口。如果这一切事件真是养鬼造成的话,希望你们能多出点心力,帮帮清水镇居民,也帮帮你们自己。”

最后我们跟张警官达成了口头协议,与警方紧密合作,共同应对“养鬼”事件。这也算是件好事,毕竟我们又多了一方的帮助,只希望这些警察真的能帮得上忙才好。

离开刑警队,我们立即赶往神公堂。

孟公和兰嫂已经准备了大量的八卦符,而我们的任务是把它们贴到家家户户的门上去。我们就这样忙碌了一整天,却不知道符咒能有多大效用。孟公也说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一天又这样过去,事情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大舅妈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们不敢在街道上呆到天黑,在太阳落山之前回了家。

一进家门,小舅舅就迎了上来:“晚饭准备好了,陈雪、杨畅,你们先进客厅,我去叫爸爸。”

我拦住了他:“还是我去叫吧。”

“陈雪……”杨畅一脸感动地望着我。

我瞪他一眼,飞快地走到外公房间门口,轻轻敲门:“外公,出来吃饭了!”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外公走了出来,神色有些惊讶。

“外公,我扶你。”我主动地扶住了他。

我们都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两人关系从来都不融洽,我这么突然的变化,彼此都不习惯。

但这是我应该做的,误会了外公那么多年,既然知道错了,当然应该先低头认错。

晚饭在平静的氛围中度过了,我跟外公彼此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心灵隔阂的修复需要一定的时间。

晚饭之后,不速之客再度光临———美夏又出现在浴场大门外。

“杨畅、陈雪,我又来看你们了,你们会欢迎我的,对不对?”

我跟杨畅无奈地面面相觑,看来这个疯姑娘是决定做我们的常客了。也好,她不害怕亡灵,似乎还有阴阳眼的能力,正好可以从她那边套取有关亡灵的情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美夏,今天外面的街道上,还是有很多人吗?”房间内,我递了杯茶水给她,故作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符咒效果如何。

“哦,陈雪姐这么一提,的确是少了一些呢!”美夏回答说。

“真的!太好了!”杨畅高兴得活蹦乱跳。

“杨畅,你这么开心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人多吗,人多了热闹,多好啊!就因为这样我才喜欢浴场啊,浴场人最多,最热闹了!”美夏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就像个七八岁的单纯活泼的小姑娘。

杨畅受不了地喊起来:“美夏,你就别再说浴场人多这种话了好不好?”

美夏不服气了:“怎么了?人家说的是真的嘛!不然我们一起去数数啊,光走廊上就有将近十个孩子呢,这还不算人多吗?”

美夏的话给了我灵感。

“好啊,美夏,我们一起去数数,看看浴场到底有多少孩子好不好?”我热情地向美夏伸出手。

“陈雪!你疯了吗?”杨畅惊叫起来。

美夏却立即抓住我的手:“好啊!好啊!我也想去见见孩子们,跟他们一起玩呢!”

“喂,你别乱来啊。”杨畅哭丧着脸拽我的衣角。

我向他一笑:“我又没强迫你一起去,你害怕的话,就在屋里藏着好了。”

“哈哈,杨畅,连小孩子都怕,羞羞哦!”美夏刮着脸颊嘲弄他,杨畅回了她一个鬼脸。

我和美夏手牵手向门外走去,杨畅慌忙凑过来,双手搭着我的肩膀,整个人就像挂在我背上似的。

“喂,你至不至于这样啊?”我转过头向他翻个白眼,“怕就别去嘛。”

“我是很怕,我怕说明我正常,没什么不对啊!但是我一定要去,不然谁保护你?我一步也不能离开你。”

我简直快晕倒了,他怕成这样,我保护他还差不多吧:“行行,随便你。”

我们来到走廊上,我飞快地调整心理状态。

我之所以会让美夏带我去“见鬼”,当然不会是出自好玩的念头。还是那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自认为是个理智独立的人,从小就明白眼泪和恐惧这两样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起不了任何作用。而如今要生存就得面对现实,我们早就已经没有哭泣和害怕的权利了。

“杨畅!”美夏突然停下脚步,不满地叫杨畅的名字,“你不要站在陈雪后面好不好?”

“为什么?我站在她后面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跟我没有关系,可是小女孩想从后面抱陈雪的脚啊,你站在那里她就抱不到了!”

我感到杨畅的身体瞬间僵硬,不过他并没有从我身后走开,反而贴得更紧了。

“美夏,你能不能跟那个小女孩讲话,问问她为什么要抱我的脚呢?”我强作镇定地问。

“好啊!”

美夏快乐地接受了任务,跑到了后面,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

“小女孩说,她要抱着你的脚往上爬,只要抓到你的脖子,她就赢了。”

“赢了又怎么样?”杨畅抢着问。

“你还不明白呀,捉迷藏的规则就是,抓的人抓住了藏的人,两人的位置就可以调换。也就是说,抓的人会变成藏的人,而藏的人就变成抓的人了。也就是说,小女孩抓住了你,你们的位置就调换了,你会变成她,而她就会变成你。”

我会变成她,她会变成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说法令我不寒而栗。

“你再问问她,她为什么一定要抓我,为什么不抓别的人?”我向美夏笑笑说。

美夏答应一声,又跑到后面,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回来了。

“小女孩说,她抓谁都没用,她只要抓你。”

“为什么?”

“因为她就是你。”

“她……就是我!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她就是我?”

“不知道啊,小女孩就是这么说的嘛,她说她就是你。呵呵,我相信她的话哦,因为你们真的长得好像,我想陈雪你十岁的时候,一定就是长得她那个模样。”

“胡扯。”杨畅的头埋在我的身后,小声地说道。

可是我却不认为那是胡扯,因为在梦中我见过那个小女孩,妈妈甚至管她叫陈雪。

一直缠着我的小女孩跟十岁的我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会有这种事?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话我会如此不安!一定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妈妈一定还隐藏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小女孩真的就是我吗?可她又怎么可能是我?

我猛地甩了甩头,冷静!不要再去管那个小女孩了,不能因为她一个人———或者说不能因为她一个“鬼”而乱了方寸。

我深吸了口气:“美夏,走,我们去数小孩。”

“好!”美夏兴高采烈地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就停下来,“一个。”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显然杨畅也是。他哆嗦着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孩呀?”

美夏望着前方,在我们看来空无一物的地方看着那个“小孩”:“是个没穿衣服的小男孩,脸色很青,身上发了好多红疹,还在流脓呢,他呼吸得好快哦,像是很难受似的。”

我点点头,知道那是外婆的“预言”杀死的孩子。

我们继续往前走,美夏一边走一边点数,遇到觉得与众不同的孩子就会向我们描述一下。

“八个……”走到楼梯的拐弯处,美夏说,“呵呵,这个孩子在跳绳呢,好奇怪,她每跳一下都数97,为什么一直数97呢?我去问一下!……啊!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在家门口跳绳玩的时候,跳到第97下,从屋顶掉下了砖块砸到了她的头。她说她很疼,所以就一直数97、97、97……已经数了好多年啦!”

“十一……”浴场外厅,美夏说,“这个孩子不说话,一直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去问问他。”

这次美夏跟那孩子说了好半天的话,回来后沮丧地说:“那孩子说话好小声哦,听起来很费劲,他说他小时候喜欢哭,有一次肚子饿,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爸爸烦了,就踹了他一脚,于是他就哭得更厉害。他爸爸火了,将被子压在他的身上,本来他只觉得很重,可是渐渐地,他无法呼吸了,棉被堵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所以他就一直呜呜地叫,也没有办法大声讲话。”

“十五……”厕所内的角落,美夏说,“这个孩子一直在抓自己的皮肤,都抓出血来了,啊!都看到骨头了!好可怜,身上爬满蚂蚁,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虫子!”

“十九……”浴场内廊,美夏说:“是那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小男孩,他的头仰得好高,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好大,他的嘴巴里一直在冒水泡,苏妮和苏云一人一边拉着他的手呢,我去问问他的嘴里为什么会冒水泡吧!”

“不用,这个孩子不用问了!”我阻止了美夏,直接把她拉进了浴场内间。

杨畅一直从身后抱着我,轻轻颤抖着。

我们当然都知道那个孩子嘴里吐水泡的原因,因为他是被苏妮按进水里溺死的。

“二十三……”浴场内,美夏指着空荡荡的池子,“有个小女孩在泡澡———奇怪,池子里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脚,水灌进她的鼻子和嘴巴里了,她的肚子好大啊,好像装满了水。她整个人像气球一样,肿肿的,好像快要爆炸啦!”

浴场的湿气令我难受,我也不愿意靠近浴池,马上拉着美夏走出来,我们回到二楼走廊。

“一共二十三个,呵呵!”美夏为她的任务做了总结。

“不是哦,还有一个房间你没有看呢。”

我把美夏带到了曾出现沙发黑影的房间。我对这个房间特别介意,隐隐也猜到了黑影的身份。那黑影不是孩子,是个成年人,并且她不是养鬼,而是亡灵,我只是希望美夏能帮我确认一下。

我推开了门,只让美夏一个人进去,自己和杨畅都站在门外。

不一会儿,美夏出来了,耸耸肩说:“那个老婆婆我认识,她就是苏奶奶,你的外婆嘛。”

果然!我猜对了!

回到浴场的第一天,我在沙发上看到的黑影———用怨毒的目光望着我的黑影,那是外婆!

我紧紧地带上房间的门。然后我感觉如同虚脱一般,整个人都瘫软了。

第08章 诅咒之瘟疫

一大早,我便被一阵嘈杂声惊醒。

我慌忙推醒身边的杨畅:“喂,喂,你听外面那是什么声音!”

“好吵哦!怎么了?”杨畅睡眼朦胧。

我翻身下床,跑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浴场门口挤满了清水镇居民,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喊叫什么。

房间门外突然传来砸门声。

我和杨畅都吓了一跳:“谁?”

“是我!”小舅舅喊道,“快开门!”

小舅舅进到房间后立即冲到窗边一把拉上了窗帘,满头大汗地急问我们:“你们两个昨天做了什么事?在人家家门口贴了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八卦符啊,用来避邪的,怎么了?”

小舅舅直跺脚:“不知道怎么回事,被贴了符咒的人家,全部都患起了急病。有人看见那符咒是你们两个贴的,现在镇上的居民都找上门来了。”

“怎么可能!”杨畅大喊,“那些符咒都是孟公亲自开过光,用来救人,不是害人的啊!”

我忙解释说:“小舅舅,一定是弄错了,昨天孟公告诉我们,镇上很多居民被亡灵的阴气所伤,都病倒了。所以他们的病不是符咒造成的,而是他们本来就已经生病了啊。”

小舅舅猛摇头:“不是,不是,那病的确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蔓延的。在此之前镇上有很多人病倒,但是症状只是虚弱,脸色苍白,头晕目眩。可是从昨晚开始,大家的病症就转变了,高烧不退,身上起红疹子,抓几下马上开始滚浓,脸色铁青,上吐下泻,呼吸困难。”

“啊!这……这不是……”我顿有所悟,“外婆以前诅咒小孩子时,那些小孩子死前得的病症吗?”

小舅舅点头,哭丧着脸:“这种病明显是养鬼诅咒的病症啊!”

“那些发病的,通通都是被贴了符咒的人家吗?”我问。

“是的。”小舅舅紧张地说着。

天哪!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孟公的符咒会令人患上养鬼诅咒的病症呢?

外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陈雪,孟公的电话!”

我和杨畅相视一眼,飞快地跑向客厅。

我抓起电话就吼:“孟公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公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一丝惊慌:“陈雪,我刚刚才听说镇上发生了瘟疫,你一定要相信我,瘟疫与符咒无关,真的与符咒无关啊!”

“只有被贴符咒的人家得此病症,你又做何解释?”

“有人想要陷害你们,一定是这样。”

我愣了一下,生气地喊:“胡说什么,我和杨畅在清水镇又没有仇家,谁会陷害我们呢?”

“陈雪,你冷静一点,你好好地想一想,这个人既懂得养鬼,又处心积虑地想要离间我们的关系,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我们对他产生了威胁,这个人会是谁?”

我呆住了,被冲昏的大脑逐渐平静下来。没错,这件事看起来疑点太多了,孟公没有任何理由害清水镇的人,也没有理由让我和杨畅陷入被清水镇居民四处围攻的尴尬局面。昨天孟公和兰嫂忙着做符咒,那是一心想解救清水镇居民,而且我和杨畅也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贴了那符咒,我们也并没有怎么样啊。

那么到底是谁做的?

“大舅妈!是大舅妈!”我叫道。

错不了,大舅妈会养鬼,她和大舅舅藏身在清水镇的某个地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恨得牙痒痒的,如今的局面都是大舅妈一手造成,两个女儿都死于非命了,她却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又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

小舅舅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陈雪,不好了,居民们威胁说一刻钟内再不开门把你们交出去的话,就要撞门了!”

“我知道了。”此刻我已经完全地镇定下来,大舅妈!你太过分了!你想跟我斗是吧?好!好!我一定成全你,“孟公,你不用管我,清水镇的居民我有办法应付。你继续帮我找大舅妈的行踪,用尽一切办法去找,知道吗?”

“你放心,就是把整个清水镇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孟公也火了,怒气冲冲地说。

我挂了电话,又飞快拿起,直接打到了刑警队,希望张警官能及时赶到才好。

张警官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仅仅五分钟的时间,他便带领着一批训练有素的部下赶到浴场门口,进行了疏导劝解暴动人群的工作。

半个小时之后,喊打喊杀的人群终于逐渐从浴场门口散开了。

我们一家四口长长地松了口气。

客厅内,我沉着脸,杨畅沮丧地趴在桌面上,外公正襟危坐,小舅舅忙着擦汗,张警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半晌,还是张警官率先打破了沉默:“呵呵,不知道是不是我乌鸦嘴的关系呢?昨天刚说要宣布清水镇瘟疫流行,禁止居民离开清水镇,结果今天真的就流行起瘟疫了。”

“张警官,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我和杨畅已经被当成罪魁祸首了。”我瞪他。

杨畅慌忙辩解:“张警官,你相信我们,那符咒真的不会造成瘟疫,造成瘟疫的是‘养鬼’,那符咒我们自己也贴了啊,可是我们就没得什么奇怪的病,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张警官微微一笑:“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们,不过,你们也要体谅清水镇居民的心理。毕竟,一切的怪事都在你们来到清水镇之后发生,这也太巧合了。”

我听得有些别扭:“张警官,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雪,也许我的话不中听,但却是大实话。我是个警察,所以想事情必须顾虑各个方面,你要谅解。”

“也就是说,张警官,你和那些清水镇居民一样,怀疑是我和杨畅造成了瘟疫?”

“我只是保留对各种可能性的猜测。”张警官老老实实地说。

“那就是怀疑了,既然怀疑,你为什么还来帮我们解围?”我生气了。

张警官望着我,欲言又止,短暂的沉默让气氛越发沉闷。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不能怪张警官,毕竟他不是浴场的人,要接受鬼神奇谈本就勉强。今天这种场面,很容易让他联想到我跟杨畅是不是某个邪教成员在清水镇制造灾难和混乱。

信任两个字本来就是很脆弱的东西。拿我自己来说,刚刚的一瞬间,不是也怀疑了孟公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张警官的怀疑呢?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和张警官竟然异口同声地向对方道歉,两人愣了愣,张警官苦笑了一下:“也许我的态度真的有问题。古人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当初提出合作解决清水镇异常事件的是我,我的确不该怀疑你们。”

张警官站了起来,扶了扶他庄严的大盖帽:“你们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了,我怕生病的居民们会对你们不利。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出你们的大舅妈,我会全力以赴的,先走一步。”

张警官转身走了,我们将他送到浴场门口。

难道我们真就只有跟着事态的发展被命运所左右吗?这样什么都不做,简直像在等死。不行,要做点什么———在这个浴场中,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呢?

“啊!”我心中一跳,“杨畅,苏妮的房间可以上网是不是?我们刚来的那一天,你们不是一起上网查过藤茎招魂的资料吗?”

“对啊!但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上,清水镇的电话线全部都瘫痪了……”

“去试试嘛,我们去试试!”

我拉起杨畅就向苏妮的房间冲去。

苏妮的房间我只在她喝了浴场池水而生病的期间进来过,最近发生那么多事,房间也很多天没有打扫了,气味很不好闻。

在电脑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脑,我们都很紧张,默默地在心中祈祷。

“怎么样?怎么样?”杨畅着急地在身边催我。

双击“宽带拨号”,用户名和密码都是事先存好的,只要点击,点击,点击———

“哇啊啊啊啊啊!上去了上去了上去了!”

“好棒好棒!陈雪你好棒,好聪明,好伟大!你是最最最最最棒的!”

我和杨畅顿时兴奋地抱在一起,满屋子跳来跳去,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即将迎来新生活。

等我们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杨畅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新发现告诉张警官,说不定他可以通过网络跟上级领导汇报清水镇的情况,然后上级领导就派个德高望重的高僧、道士、神父、世外高人到这里来一通做法,将妖魔鬼怪一下子收拾干净呢!”

“认识你这么久,你这次最聪明。”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忍不住夸了他一句。

杨畅得到我的鼓励,发疯般冲出房间打电话去了。

现在我一个人坐在电脑面前,做些什么好呢?

双击浏览器,我先在地址栏里输入了www.google.com,按下回车———

好慢啊,我耐着兴奋的心情等待,等待,等待……

可是我等到的却是———该页无法显示。

怎么会怎样?网络明明登陆上了呀!再试一次!

还是不行!不会吧?难道刚才只是空欢喜一场,实际上根本无法上网吗?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却还是不甘心,不如上别的网站看,google偶尔无法连接也是可能的。上什么网站好呢?我平常不怎么上网,一时也没有主意,顺手点开了收藏夹。

“死亡之门”!

这是什么?我将收藏页不断下拉,全部都是“死亡之门”,而且仿佛拉不到底似的。苏妮为什么要在收藏夹里设置这么多“死亡之门”呢?而且除了“死亡之门”外就没有别的网站链接了。她就这么喜欢这个网站吗,那她一定常上了,这会是个什么样的网站呢?

我犹豫着将鼠标移动到“死亡之门”的链接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慌的,手指就是不敢朝左键按下去。要是杨畅在就好了,他在的话我就敢按了。我不由地回头朝门看去,他打个电话怎么这么久啊?

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咦!

网页已经不是空白的blank ,而是变得一片漆黑,屏幕的深处四个鲜红如血的字翻滚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静止地定在了我的眼前———“死亡之门”!

不对啊!刚刚我并没有按下去,为什么网页就自动地跳出来了呢?

身后“哐啷”一声巨响,我吓得扔下鼠标回头望去,房间的门自己关上了。可是又没有风……眼前猛然一片漆黑,像停电———可是现在是白天啊!

我发现不对劲,正想尖声喊叫杨畅的名字,突然眼前亮了起来。我跌坐在地上,房间一切如常,电脑是关着的,房间的门却是开着的,而且似乎整个房间比刚才干净了,是我的错觉吗?

我慌忙地爬起来,不敢再去碰电脑。还是先去找杨畅吧,我跑到了走廊上。

四周好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感觉很奇怪。

我试着叫着杨畅的名字,快步走到客厅,可是眼前一个人影都没有。电话端正地摆在桌面上,杨畅不是来这里打电话吗?去哪了?

我重新来到走廊上,心里知道事有蹊跷,于是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没有,都没有。我走下楼梯来到一楼,感觉更是空旷。

“外公!小舅舅!”我大声叫,叫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回答。

难道他们都在浴场里?那也应该听到我的喊叫声啊!我硬着头皮进了浴场内廊,眼睛不敢随便乱看,生怕在镜子中出现除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我鼓起勇气,飞快地冲进男浴场,没有人!再飞快地冲进女浴场,没有人!我逃一般地跑出来!不对劲!整个浴场都没有人!出什么事了?难道清水镇的居民又折转回来,把外公、小舅舅和杨畅都抓走了?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啊!而且,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抓我呢?

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开大门来到街道上。

一阵寒风吹过,了无人烟的街道让我浑身一颤。

不祥的预感充斥在我的心头。我拼命地奔跑,奔跑,家家户户地砸门。令我惊愕的是,清水镇变成了一座无人镇。第一次我觉得清水镇是那么大,空洞得像无底的深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到了“死亡之门”,到底是全镇的居民一下子都消失了呢,还是我真的进入死亡之门而来到另一个空间?

正疑惑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的街角拐弯处突然白影一闪!那是人影!如同见到救命稻草般,我赶紧追上,可是当我一转弯,那白影就又消失在另一个弯道口,像在跟我捉迷藏。我管不了那么多,接着追,嘴里大叫着:“喂,前面的人等一下,等等我!”可是那个人却越走越快了。

突然,我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清水河!

我竟然追了这么远,追到东区来了。

我猛然一震。

清水河上竟然有一座小桥,昨天路过时明明还没有的!再定睛一看,好多人在排队过桥,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垂着头,步调僵硬缓慢。

好诡异的气氛!不过,有人就好,我可以过去问问他们清水镇的人都上哪去了,问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杨畅。

我刚想抬起脚步,身后传来一个小女孩娇滴滴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

这声音,我在哪听过,迅速回头,我顿时倒退两步。

是她!那个在梦中抱着我腿的小女孩,此刻她正蹲在前方不远处,长发垂下,遮住了整张脸。

“呵呵呵呵……”她神经质地笑着,缓缓俯下身,头垂得更低,头发全都散在了地上,向我一点一点地爬过来。

“等……等一下,你到底是谁?”我一边后退,一边惊慌地问。

“我是你。”她的声音好奇怪,像恐怖电影中妖异的鬼娃娃的声音。

我吓呆了,大声问:“你怎么可能是我?你是我,我是谁?”

“我们都是陈雪啊!”

“胡说!我是陈雪!你不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我对着她喊。

小女孩突然停止了爬行,一动不动,可是她不动的样子更恐怖,像整装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着扑向我。突然,她的身体开始了一阵阵的颤抖,她的一只手抬了起来,向前伸着———苍白浮肿的小手,竟然不断向下滴着水。再看她爬行过的地方,好像刚爬过一直巨大的蜗牛,延伸着白色的粘冻状液体。

我一阵恶心。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活着?为什么死掉的是我?我们都是陈雪,为什么你生我死?不要,我好苦,我还要为了你而这么痛苦吗?轮到你了,轮到你痛苦了。给我你的脖子,我们交换,我变成你,你变成我!”她凄厉地说着话,语无伦次,渐渐语调变得怨毒而凶狠。

她又开始向我爬过来,比刚才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我必须逃跑!

我迅速转过身,却猛地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那背影是———

“妈妈!”我惊叫。

再回头,小女孩又不动了,倒在了地面上。

“陈雪,你来这里做什么?”妈妈的声音僵硬得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我也不知道,妈妈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愕然地问,想要绕到她的面前看她的脸,她却像看透了我的想法,身体随着我而旋转,总是用背部对着我,“妈,让我看看你。”

“我无法与你见面,我已经死了。”妈妈的声音冷冷的。

“妈,清水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好不好?”只有在妈妈面前,我不用掩饰自己的脆弱。

“太晚了,大家都会死。”

“不!我不要死!妈妈,现在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不想死,更不想他死,你帮帮我!”我拉住她的手臂哀求,却感觉像拉着一块陈腐烂木。

“邪魔已经醒来,回天乏术。”

“邪魔?邪魔到底是什么?”我着急地喊叫。

“它———就是你啊。”

“我?”

“邪魔就是你啊。”

妈妈说,邪魔就是我,那是什么意思?我不知所措。

身后又传来小女孩天真诡异的童声:“邪魔就是你,邪魔就是我,我是陈雪,你是陈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邪魔,邪魔就是我们……”

小女孩像唱儿歌一般单纯无邪的声音,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种诅咒。

我心慌意乱地摇着头,妈妈却向小女孩伸出手:“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死亡可怕,其实安详地死去何尝不是幸福。不要再忍受折磨了,让一切都结束吧。陈雪,到妈妈这里来。”

她不是叫我,而是叫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陈雪,你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我不想再被杀死。”小女孩幽幽地说。

“陈雪,你从未活过,何来被杀死?”

“骗人,我活过,我活得很开心,我是被杀死的。”

“妈妈没有骗你,听话,到妈妈这里来。”

小女孩像受到某种束缚,在妈妈的呼唤声中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却又像在挣扎:“不要!不要!我要活!我要活!抓住陈雪,我就可以活!为什么只有我死,不要!不要!”

突然,小女孩消失了。

“陈雪!”妈妈凄厉地叫了一声,手缓缓垂了下来。

“她走了?”我慌张地问。我怕那个女孩子,很怕。

“陈雪。”这次妈妈在跟我说话,“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控制不了另一个陈雪。被她抓住的话,你会在痛苦的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妈妈伸手指向清水河畔的桥:“陈雪,相信妈妈,去那边排队过桥,现在这是你惟一的机会。只要你到了桥的另一边,一切都会结束。”

“真的吗?”就这么简单———我眼中亮起希望的光芒。

“快点去,快点去,过了桥,痛苦就结束了,快去吧。”妈妈说着,身体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我擦了一把眼泪,飞快地向桥的方向跑去,看到众多白衣人在排队。

我前面只有八个人,他们走得好慢,我怕夜长梦多,心里十分焦急。

突然间,我看到了排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手,长着红色疹子,不断向外冒着脓水。这场面好熟悉。那个人的头一下一下地转向我,可是他的身体却全然没有动。最后头转成了180 度。

我强忍住惊叫的冲动。我认得他,昨天在清水镇贴八卦符的时候,屋子里就有这个人。我不会记错的,他是被诅咒的瘟疫患者。

那男人向我幽幽一笑,像在打招呼,头又向前转去。

前方的桥越来越近,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剧烈,终于忍不住拉了拉那个人的衣服,问他:“请问一下,前面那是什么桥?桥对面是什么地方?”

男人没有回头,声音飘忽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奈河桥,桥那边,自然就是死人的世界了。”

“什么?奈河桥!”这一定是玩笑!

“过了桥,我们就没有痛苦了,好想快点过去哦。”身后传来呻吟。

我回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后面又排上了五六个人,他们的脸也都长了冒脓的红色疹子。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我意识到,前面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妈妈说过了桥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痛苦了———人死了,当然就结束了,没有痛苦了。不!我不想死!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骗我去死!我还有杨畅,我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我才不要过什么死人桥,到什么死人的地方。

我转身想走,可是人已经站在了桥的中间,身后的人着急地推着我。

“不要!”我尖叫一声想回头跑,可是桥很窄,身后站满了人,我又被向前推了一步。

后面的人们狰狞地叫着:“快点过去!我好痛苦,快点过去!”

我一咬牙冲到桥的扶栏边,翻身跳了下去,落在水里。

清水河的水只达到我的膝盖,我松了口气,往回走。可是刚走了一步,水中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一个声音从水中传来,不停地重复着:“过桥!过桥!过桥!”

“不要!我不要过桥!”可是人已经被那手拉着,我不由自主地向桥对面的岸地走去。

当我即将绝望的时候,手突然又被什么东西抓住。我一回头,白浴袍小女孩双手死死拽着我,向前披落的头发乱糟糟地拂在我的皮肤上,她正拼命地将我向反方向拉去。

她这是在救我?我不敢置信。

“桥,桥,过桥,过桥……”这是将我拉向死亡之岸的声音。

“她就是我,她就是我,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小女孩寸步不让地将我往反方向拖。

两边的力气互不相让,我的身体就要被撕裂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放开我!你们都放开我!”我尖叫。

突然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从天而降:“陈雪!站住!危险!快回来!”

是杨畅!

我的脑中突然嗡地一声巨响,头晕目眩,眼前景象迅速旋转变换起来。

当我从眩晕的状态恢复神志的那一刻,我发现我竟然正站在浴场高耸的天台边缘,并且一只脚已经向外伸出。

身后突然冲出一个人,一把揽着我的腰将我拉了回来。是杨畅!我一头扎进杨畅的怀中。

“笨蛋!你在干什么?你想自杀吗?你疯了!”杨畅紧张地向我吼叫。

我抓住他的衣服痛哭失声。

“怎么了?别哭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杨畅慌张地帮我擦着眼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进了死亡之门,妈妈想我死,我见到了另一个我,那个小女孩说她就是我,我还差点过了奈河桥,差点真的死掉了。妈妈骗我过桥!妈妈竟然想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呀?”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杨畅抚摸着我的脸,不停地哄着我,劝着我。

好一会儿,我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天台———我差点不知不觉跳下去的地方。我突然发现,那正是妈妈十五年前自杀的地方。

杨畅拥着我回了房间,让我小睡一下,他默默陪在我的身边。

后来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杨畅说,他跑出去给张警官打电话,张警官奇怪地说,网络方面他们早就试过了,根本无法登陆。杨畅立即感到不对劲,冲回苏妮房间时我已经不见了。他到处找我,找了好半天,他发现我竟然正站在天台上,冲上来之后,就发生了我似乎想“自杀”的那一幕。

杨畅揉着我的头发说:“知道你不是想自杀,我就放心了。要是你真的放弃自己,我可是不会原谅你的。”

晚饭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围在客厅看电视。

新闻中报道,清水镇一日之间竟然因为突发的瘟疫死去了将近三十个人。

我翻开托小舅舅买回的《清水日报》,在刊登的死者仪容照片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我站在“奈河桥”上在身前和身后站着的人。

第09章 笔仙之恶灵交易

我和杨畅因为瘟疫事件,成为了清水镇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时不时地,浴场门口便会成群结队地涌来一批批前来辱骂的清水镇居民。到处人心惶惶的样子。

我跟杨畅甚至无法出门,只能呆在家干着急。

就在我们无能为力、近乎绝望的时候,深夜里电话响了起来。

“喂?”我压低声音,隔壁外公已经睡下了。

“陈雪,有你大舅妈的消息了。”

“真的?她在哪里?”

“我有朋友刚刚看到她出现在电影院附近!我正打算去看看,先通知你们一下。”

“知道了,我和杨畅马上赶过去,我们一会儿电影院门口见,拜拜!”

我迅速挂了电话,跟杨畅商量之后,决定先不惊动外公和小舅舅,看看情况再说。

我们偷偷地溜出浴场,向东区奔去。

四周依然站满了毫无生气的亡灵。我们既然敢在深夜跑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仍免不了头皮发麻,冷汗一滴滴地向外渗出。

我们一口气跑到东区。经过神公堂时,屋里黑着灯,孟公应该已经在电影院门口了吧。可是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却是一片寂静,四处人烟。

“怎么不见孟公的影子啊?”杨畅东张西望。

“可能走开了,在找大舅妈吧。”我猜测。

“有可能!”杨畅打着手电筒,突然叫道,“喂,你看,电影院的门没有关,孟公会不会跑进去了?”

我觉得可疑:“现在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电影院怎么会没关门呢?有点奇怪。”

杨畅歪头想了想:“也许孟公不仅会占卜抓鬼,还会开锁,就像神偷那样。”

“算了吧。”我反驳,“孟公对于神鬼的事懂得的确不少,会不会抓鬼却是另一回事,你看他这些日子来,什么时候抓过鬼了?”

杨畅天使般地笑了笑:“我看那是因为孟公心地善良,知道镇上的鬼都是可怜鬼,所以才没抓。”

“那我们浴场的那些小鬼呢,怎么也不抓?都害死那么多人了。”

“虽然他们害死了人,可自己也是被人害死的,何况他们死的时候还是连挣扎都做不到的小孩子,所以他们就更可怜。”杨畅对答如流。

我白了他一眼:“我觉得最可怜的就是我,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这么多亡灵出没的地方,还要在这里跟你磨嘴皮子。”

“呵呵,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要不要等等孟公?”

“为什么要等他,我们自己不能行动吗?我可没有时间在这里耗着。”

我抢过杨畅手里的手电筒,走过去将电影院半敞的门完全推开,向里照了照,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陈雪,真的好可怕!”杨畅紧紧抓着我的手。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进去。”

我说着便扯着杨畅往电影院里走,大舅妈会藏在电影院里?如果是真的,她还真是怪人。

手电筒的光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着,我们眯着眼睛寻找大舅妈的蛛丝马迹。

“这样找不是办法,我在明,敌在暗,大舅妈看到手电筒的光,还不立即藏起来!这么大又这么黑的电影院,她如果有心藏,我们找起来简直是海底捞针。”杨畅分析着说。

“废话,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们要是关掉手电筒,就等于是睁眼瞎子,就是大舅妈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看不到。”

我和杨畅细声嘀咕着,已经来到电影院比较靠前的地方。

杨畅猛地按下了我的手电筒:“嘘!你听!”

我吓了一跳,凝神集中注意力。

电影院门口传来沙沙的声音,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靠近。我赶忙将手电筒关了,拉着杨畅躲在椅子下面。

不一会儿,沙沙的声音进入了电影院,黑暗中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只见地上一大片“东西”缓慢地蠕动着,进了电影院后便分散开来,最后遍布整个大厅。

杨畅突然拍了我一下,向我身后指。

我回头,因为距离比较近,我终于看出了一个大概———是一个人影爬在地上,向我们这边蠕动着。我差点叫出来,杨畅飞快捂住了我的嘴。老天,至少有几百个人持续着这种地面式蠕动。然后他们一个个爬上了椅子,坐了上去。

大半夜的,电影院里,不用走而用爬,这几百个人是“人”的几率太微小了。

电影院里突然亮起了微弱的光线,一闪一闪,那是电影屏幕。借着这光,我看清了周围的人,皮肤呈现黑色木炭状,神情呆滞,唇角甚至往下滴着莫名奇妙的液体。是亡灵!每家每户的亡灵全部聚集到电影院来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和杨畅一动都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大声喘。电影屏幕上闪现着雪花,喇叭里忽高忽低地传出刺耳的噪音,可是亡灵们似乎个个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

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突然,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我以为是杨畅,可是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盯着电影屏幕若有所思。接着那东西又碰了我一下。我僵硬地低头去看,原来后面座位上坐着一个人,正在用他的脚踢我。

我吓呆了,叫也不敢叫,只好绝望地抬起头向那个人的脸望去。

这一望,我简直被吓死过去,竟然是孟公!他混在亡灵当中,学着亡灵的神情和姿势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看见我之后迅速地做了个鬼脸。真是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见到了孟公,我冷静了很多,也安心了很多。

杨畅更是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

孟公用眼睛看了一下身边的座位,我猜想他是要我和杨畅坐到他身边去。

我和杨畅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下的空隙钻到后排,也学着刚才亡灵们爬椅子的姿势,坐到了椅子上,孟公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们乖乖看电影。

我们虽然不解,却也只好听从。这真是我今生看过的最漫长的“雪花”电影。

突然屏幕一闪,竟然出现了画面。

大舅妈的脸若隐若现,声音却清晰地从整个电影院大厅播了出来:“有人闯入,抓住他们!”

这时,本来一直木然看电影的亡灵们从四面八方扭过头来,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我们,一个一个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我们前后左右不远处的亡灵,更是向我们伸出了碳黑的手。

“快跑啊!”杨畅喊道。

“笨蛋,你跑得掉吗?还不蹲下!”孟公大喝一声。

在我和杨畅抱头蹲下的同时,孟公站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念起了经文,手里捻着佛珠。

一瞬间,四周暖和了起来,我们似乎被一种非常祥和温柔的气流包围着,保护着。

我悄悄抬起头来看,发现孟公的身子四周闪耀着绚紫色明如星辰的流光,亡灵们也一个个坐回了座位。

“孟老头,你少多管闲事。”大舅妈的声音在喇叭里响起,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

真的是她!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甚至可以操纵十五年前死去的亡灵!

“大舅妈,你这是干什么?快住手!”杨畅喊起来,“是我和陈雪,你看看清楚,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

“哼!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是知道我秘密的人,是会妨碍我的人,我要抓的就是你们,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再也忍无可忍了:“大舅妈,你的任意妄为害死了苏妮!害死了苏云!她们是你的女儿,难道你就不觉得内疚、不觉得心痛吗?”

“我当然内疚,当然心痛!”大舅妈的声音开始有些激动,屏幕上再度闪现出她的容貌,目光中充满了怨毒,“我不甘心!我一辈子任劳任怨,一辈子为了你们苏家操劳,我只是想和自己的丈夫过日子,这有什么错?为什么你妈妈能做到的事,我却做不到?为什么你妈妈就可以让自己重要的女儿起死回生,而我仅仅想延续丈夫的生命,却又赔上了两个女儿的性命?老天不能这么对我!我不会认输的!”

“大舅妈,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急问。

“当然是要像你妈妈那样!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救我的丈夫,我还要救我的女儿们,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疯了吗?你是说还要继续研究养鬼?”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什么叫没有退路?你知道真正的恐怖是什么吗?邪魔!难道你不怕吗?邪魔会吞噬一切,它会杀死所有人!到时候大家都得死,就算你让大舅舅、苏妮、苏云都活过来,他们也还是逃不过邪魔的毒手啊!难道你觉得苏妮和苏云还不够惨,还要她们更惨地死上一次吗?”

“哈哈哈哈哈哈!”大舅妈放声狂笑起来,突然恶狠狠地盯住我,“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只有你陈雪没这个资格。只要有活着的希望,谁愿意被埋在冰冷的地底下?陈雪,你不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吗?否则你又怎么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简直快要疯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说我起死回生?你们怎么就这么肯定?难道我额头上印着死而复生四个字吗?还是你们亲眼看见了?”

“因为我养过鬼,所以知道。”大舅妈寸步不让,“养鬼在执行命令后,都会向主人汇报成功或者失败,并且永远不会说谎。当年你外婆的养鬼跟她说,陈雪已经被杀死,那么你就肯定是死了。你是你妈妈通过养鬼而复活的怪物,真是令人羡慕。可惜的是你妈妈太固执,太小气,不肯把起死回生的秘密跟大家分享,否则事情又怎么会搞成这样?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妈妈造成的!”

我被大舅妈的话震住了,通过养鬼而复活的怪物?不是的,一定不是。妈妈也说过,我一直活得好好的,我绝不是什么怪物!

“陈雪,不要跟她多说,我支撑不住了,你们快逃!”孟公喊道,满脸都是汗水。

四周的亡灵又开始蠢蠢欲动,头颅咯吱咯吱向我们转过来。

我犹豫着,杨畅向孟公大叫:“孟公,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你能帮忙的就是快带陈雪走!”

“你们谁都可以走,只有陈雪不可以。今晚我之所以冒险出现,就是为了这丫头,她是养鬼惟一成功的起死回生的产物,有了她,我研究养鬼一定事半功倍。”大舅妈阴森森地说着。突然电影屏幕中出现了一个一米高的玻璃容器,昏黄的溶液中,赫然浸泡着一副小孩子的尸骨。大舅妈闭上眼睛,对着尸骨小声地说着话。

“啊!”孟公惊叫了一声,围绕着他的紫色流光突然在一阵青烟中消失了,“不好,结界被破了,你们快跑!”

可是大门却在这时候哐当一声关闭了。

杨畅和孟公拼命地踹着大门,我转过身,亡灵们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杨畅立即挡在了我的面前:“陈雪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孟公也当仁不让地挡在了杨畅身前:“我是专业的神汉,绝不能让妖魔当着我的面害人,否则以后我还怎么混啊!”

“哈哈哈哈!”大舅妈狂笑起来,“你们想为她死?好啊,我成全你们!”

她突然手一挥,亡灵们全都停住了脚步,只有一个面目全非、半边脸扁下去的粗壮男人仍然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

大舅妈冷笑:“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兰嫂的老公。这个男人整天吵个不停,说孟公你藏了他的老婆,给他戴绿帽子,早就想把你碎尸万段了。”

男人走到了孟公的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喂!放手!快放手!”杨畅冲上去使劲扳那个男人的手指,想把孟公救出来。男人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掐着孟公脖子的手缓缓抬起,孟公的脚离开了地面,手脚挣扎着却完全没有效果,他的脸色渐渐青紫起来。

“喂,别光顾着私仇,忘了把我要的人也抓过来。”大舅妈提醒道。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呼叫,男人另一只手已经掐上了我的脖子。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头脑一片空白,便被他提了起来。

我张着嘴,全身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头部,刚开始还可以隐隐听见杨畅的叫喊声,可是几秒钟之后,窒息感和恐惧感几乎挤破了我的神经。一瞬间,心里的某个画面从记忆深处浮现,一闪而过。

清水镇后的荒山上,杂草丛生,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妈妈,这是谁的坟?为什么刻着我的名字?睡在里面的人跟我一样也叫做陈雪吗?”

“陈雪,这座坟是你妹妹的,不过你的妹妹并没有埋在这里。”

“我的妹妹?我有妹妹?”

“呵呵,你有,而且还是双胞胎妹妹呢。”

“啊!双胞胎!为什么我从没有听说过呢?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她在刚出生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是个非常可怜的孩子。”

“嗯,真的好可怜,不过没想到我有双胞胎妹妹,同学们知道了一定会很羡慕我的。”

“不可以,不可以让同学知道,也不可以让家里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外婆。”

“为什么?”

“因为这是秘密啊,属于妈妈和陈雪两个人的秘密。”

“这样啊!”

“我们拉勾,一定要保密,知道吗?”

“好,拉勾,这是属于妈妈和陈雪两个人的秘密。不过,妈妈,为什么妹妹也叫做陈雪呢?”

“呵呵,妈妈刚才说了,你的妹妹并没有埋在这座坟里,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了吗?”

“在哪里?妈妈你说呀!说呀!我想知道妹妹在哪里。”

“她呀,正跟你站在一起呢。”

“什么?没有啊,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都没有人,她不在啊!”

“你虽然看不见她,但是她一直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都在,就像你的守护天使。你们是一起存在的,缺一不可,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就是一个人,所以你们都叫陈雪。陈雪,陈雪……呵呵,这孩子,竟然睡着了。睡吧,睡吧,不用担心,你睡着了,还有另一个陈雪陪妈妈讲话,来,陈雪,到妈妈和姐姐这儿来,来,快点来呀……”

情景交错变换,突然间,眼前又变成了兰嫂死去丈夫那张腐烂凶恶的脸。他掐着我脖子的手猛地软了下去,他开始倒退,像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我的脚重新站在了地面上,杨畅和孟公都被抛在我身边。屏幕上大舅妈脸色苍白,气氛变得很压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困惑和恐惧,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是盯着我的腰间在看。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冷汗从额头上顺着脸颊落下来。

我不敢动,也不敢回头。一双滑嫩柔软的手臂从身后伸出来,环绕着我的腰,紧紧抱着。我认得这双手,认得从这双手上不断渗出的粘稠状液体———我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

“呵呵,我可以抱到你的腰了,我就快抓住你了哦!”小女孩的声音甜腻地说道,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背,凉凉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当她出现的时候,我的恐惧便会到达顶点。似乎这个小女孩比十五年前大火烧死的亡灵全部加在一起还要可怕数百倍。

我的心已经快要跳出胸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向她提出问题:“你……你是陈雪?你是我的妹妹吗?”

“呵呵,我是陈雪,我不是妹妹,我是你,我就是你……”

“不是的,刚刚那一瞬间我记起了一些事,妈妈说你是妹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我鼓足十二分的勇气,才能够用变调的声音与她交谈。

“你记错了,你记错了太多东西。不过你会想起来的,等我抓到你的脖子,就像你曾经抓住我的脖子那样,因为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突然间,她的手加大了力气,我全身一颤,如同被附身一般,身体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一步步向兰嫂死去丈夫的亡灵走去。

向后退去的亡灵站住不动了,我的手伸向了他的脖子,就像他刚刚对我做的那样。而我的力量似乎超过他数百倍,只听见“吓嚓”一声,骨头断裂了。

“不要,不要……”我哭叫着,亡灵嘴巴里流出腥臭的绿色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出那液体的粘稠和凉意,可是我的手丝毫不听使唤地继续将他的脖子掐成碎片。

“没有人可以碰你,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因为我就是你。”

小女孩说完这句话,我手中的亡灵脸部更加扭曲,变得透明,逐渐幻化成烟。

腰上猛然一松,我整个人瘫倒在地,杨畅扑过来接住我,把我拥抱在怀里。

小女孩消失了。

我痴痴地看着远处,杨畅摇晃了我好一会儿才将我摇醒。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起来,吓坏了杨畅。

“你没事吧,陈雪?不会被吓傻了吧,你快点清醒过来!孟公,孟公,来帮陈雪招魂!”

我一把推开杨畅,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屏幕里的大舅妈放肆地笑着:“真相大白了,你的美梦永远不会实现了!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大舅妈愣了愣:“你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吗?蠢女人,事情已经这么明显了,你还不明白吗?”我冷笑着,“刚才你也见到我的双胞胎妹妹了,却仍然不明白,你这种智商还想研究养鬼的秘术?不过没关系,你不明白,我很乐意解释到你明白。大舅妈,没有人可以死而复生,包括我在内。外婆当年的确指示养鬼杀死妈妈肚子里的孩子,而养鬼做到了,他没有撒谎。他杀死了一个孩子,不过妈妈肚子里却不只一个孩子,还有另一个就是我。妈妈的办法就是隔着肚子养鬼,她养的鬼就是我的妹妹,而养鬼的目的是让活着的我继续活下去。所以妈妈才坚持不去医院待产,她才会在生产当天回到浴场寻找养鬼的介质,并且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生产的过程。因为孩子生出来后的样子会是非常奇特,一个健康的新生儿,另一个却是死胎。”

望着大舅妈逐渐惨淡的脸,我竟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所以,没有人可以死而复生,被你害死的女儿再也不会活过来。而大舅舅也不可能活下去,因为大舅舅没有双胞胎———他没有双胞胎,哈哈哈哈哈哈!”

“啪”———杨畅狠狠给了我一把掌,把我打得摔倒在地。

他蹲下来心疼又生气地抓住我的肩膀:“够了!陈雪,你给我醒过来!现在的你不是我认识的陈雪,你快点恢复正常,听到没有!”

“杨畅……”我茫然地望着他。

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回忆着,浑身颤抖:“呜呜———”

我大哭起来,抱住杨畅的脖子,他也开始流泪了。

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残忍而又血淋淋的话。

我一定是疯了,是那个双胞胎妹妹附身造成的!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抱头痛哭,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我们两个都没有力气了。

突然,孟公一把拉开了我们。

他说了一句不亚于惊天霹雳的话:“陈雪,你大舅舅和小舅舅不是双胞胎吗?”

我猛地朝电影屏幕望去,大舅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而四周一个亡灵也没有了。

小舅舅……

天已经慢慢亮起来。

浴场一片狼藉,像被洪水猛兽蹂躏过一般。

找遍了所有地方,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颓丧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不安、自责、内疚、恐惧将我团团围住。来到清水镇后虽然发生这许多难以承受的事,可是我第一次觉得末日要来临了。

“陈雪,你听我说,你是无心的,而且小舅舅不一定就被大舅妈抓走了,说不定他逃掉了呢,谁也不知道对不对?所以你不要尽往坏处想。”杨畅忧心忡忡地安慰着我。

“杨畅,孟公是不是去找小舅舅了?”我问他。

“是,你看,孟公朋友很多,他肯定很快就会找到小舅舅,你放心好了。”

“杨畅,你别管我,你也帮忙去找小舅舅,拜托你。”

“可是,你一个人在浴场……”

“我不会有事的,你去找小舅舅,多一个人找希望就多一分。当是为了我,求你了杨畅!”

“好好,你别激动,我去找。但是你要答应我,回房间好好休息,乖乖地等我回来,好吗?”

我点点头。杨畅还是不放心地一直把我送回房间,看我上了床,闭上眼睛,替我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走出了房间。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张开了眼睛,听听外面没有了动静,便立即翻身下床。

我打开门,撕掉贴在门上的八卦符,再将房间内倒竖摆放的扫帚从窗户扔了出去,我摘下手上辟邪的玉镯子,站在房间正中央,深吸了口气。

“陈雪!陈雪!你听到我叫你了吗?要是你听到的话,请你出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件很诡异的事。

左右张望,没有动静,难道是天亮的关系?天亮的时候养鬼就出不来吗?

“陈雪,拜托你———现在我只能求你了。一定要帮我找到小舅舅!他是我最亲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要是他因为我而有什么不测,我也活不下去了。你不是说你就是我吗,那你应该了解我的感受吧,所以求你现身好不好?”

我声泪俱下,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是不愿意出来,还是真的不能出来呢?

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着,目光落在写字台上。有了,有一种方法应该即使在白天也能与养鬼沟通。只要她在我的身边,而我又感觉她的确在,甚至与我寸步不离。

我飞快地跑到写字台边坐下,找出纸笔,在纸上画笔仙图。

“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我在心中想着小女孩陈雪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甚至她的一举一动。我简直快崩溃了。

“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笔仙笔仙请出来……”

握在手里的笔开始在纸上画圈。

很好!

“请问你是陈雪吗?”

笔移到了“是”上画圈。

我真不知道该害怕好还是该高兴好,忙接着问:“你知不知道小舅舅在哪里?”

笔不动了,但仅仅停了一会儿,笔牵引着我的手在纸上写字。

那一瞬间我觉得很疑惑,小陈雪是在妈妈肚子里就夭折的死胎,她怎么会写字呢?不过我随即释然,知道牵引我手的人一定是小陈雪,而不是别的鬼冒充。因为那笔迹跟我一模一样,是跟我十岁时一模一样。

我来不及细想,只见纸上写着:“知道。”

“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呢?”

纸上立即写下了:“为什么我要那么做呢?”

“因为你就是我啊,我对小舅舅有感情,那么你也应该有,所以帮我找到他,求你!”我这个理由简直连自己都感到荒谬,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了。

“交换条件。”纸上这么写。

“只要你帮我找小舅舅,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想也不想,头脑发热地说道。

“成交。”

我放下笔,突然觉得屋子里冷了起来,身边好像多了什么。

一阵战栗,一只冰冷的手顺着我的腿向上延伸,直至腰背。

我不敢转身看,不知道小陈雪想把我怎么样,任由她冰冷粘腻的手在我的身体上游走。

终于,她俯在我的背上不动了,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紧紧抱在我的胸前。

“东区。”小陈雪简练地说道。

我一刻也不敢耽误,“背着”小陈雪走出了浴场。虽然现在的我仍然是清水镇居民的排挤目标,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行人纷纷向我投来厌弃的目光。我目不斜视,只是拼命地向前走。

不一会就来到东区。每当要转弯的时候,小陈雪伸出左手我就往左边走,伸出右手我就往右边走。就这样道路越来越曲折、越来越偏僻,我认出这是通往山里的路。

清水镇的后山虽然是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但是地形十分复杂,光是岩洞就不下百个。野狗野猫常出来侵袭人群,很少有人敢在入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幸好现在是白天,不然真是要吓死人的。

爬到半山腰,我累得喘不过来气,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背上的那个当然更不能算是人了。

“再往前走的话,就是清水镇的坟地了。”我犹豫着跟身后的小陈雪说,她却只是很轻蔑地哼了一下,好像颇不以为然。

我只好继续走。忽然之间,我发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坟头上,吓得我差点掉头就跑,不过再一想,我身后那个似乎比鬼更可怕。昨天轻而易举地就将一个亡灵掐得魂飞魄散,又将其他七百多个亡灵镇住,动都不敢动。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冒险请她出来救小舅舅。

我想就装作看不见好了,硬着头皮想穿过坟地。

“陈雪,你背小孩出来玩啊?好棒好棒,我要跟你一起玩。”红衣女子竟然向我挥着手,一蹦三跳地跑了过来。

我仔细一看,下巴差点掉下来:“美夏!”

“哈哈,陈雪,今天你单独活动啊,没有跟杨畅在一起?”

“嗯,是啊!”我应付着,“我有点事情要办,你自己玩吧,我先走了。”

“不要嘛!”她一把拉住我,“我要跟你一起玩。”

跟我一起玩?那不是找死吗!我现在是抱着听天由命的想法背着恶鬼去找疯了的大舅妈和她的一帮亡灵军团拼命,连杨畅都被我支开了,有什么必要再拖一个人去送死呢?

“不行,我去办正事,不是去玩,不能带你。”我说完撇下她就想走。

没想到她立即就跟在了我的身后。

“别跟着我,美夏。”

“不要嘛,我就是要跟你和小妹妹一起玩。”

我被她弄得心乱如麻,干脆就随她去,反正我劝过她,是她自己不听。

美夏一直跟在我的身后逗小陈雪,小陈雪不管她说什么,一声不吭,脸埋在我的背上。

“小妹妹,恭喜你哦,现在你已经爬到陈雪的背上,差一点点就可以够到她的脖子了,加油加油!姐姐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我翻个白眼,小陈雪突然伸出手,向前指去。

此刻我们已经站在山顶上,眼前是一幢废弃的高层工厂。

“啊!”美夏叫了一声,“是我爸爸以前上班的工厂。”

我怀疑地抬起头,从下往上看,大楼显得分外阴森,即使在白天,也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环顾四周,这幢大楼并不是独立存在的,附近还有几幢爆破过,几乎是已经拆光的大楼。惟独只有眼前这一座只拆了很小的部分,整个建筑都完好无缺,看起来十分突兀。

美夏立即替我解开了疑问:“这里的大楼是一个星期前才决定拆毁的,你一定很奇怪旁边的大楼都拆掉了,为什么只留着这一栋对不对?呵呵,因为这栋房子里会有东西出现!”

“出现……会出现什么?”我惊问。

“呵呵,那还用说嘛,当然是鬼了。听说只要一破坏这幢大楼,就会有意外发生,这是一幢遭到诅咒的大楼。”

“因为迷信就放弃拆除?”我话音刚落,猛然震住。大楼高处的某个窗户慢慢地伸出了一根钢条,突然坠下,直直地向美夏砸去。

“小心!”我纵身扑开了她,钢条摔在地上,发出巨响。

我迅速再向那个窗口望去,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会是谁?难道大舅妈真的在里面?刚才是她做的吗?

“陈雪,快看,那边天台上站着一个人,好像你的小舅舅!”

真的,小舅舅站在了天台的边上,一动不动,像随时准备跳下来似的。我立即朝他又叫又挥手,但他却完全无知无觉。

“得马上把他拉下来才行。”

大楼的门已经拆除了,只有一块栅栏。我立即跃了进去,美夏紧跟着我。

“该死!电梯不能用!”

“陈雪,这里有楼梯!”美夏在一边叫道。

我跟美夏顺着楼梯向上狂奔,虽然现在是白天,楼道里却是漆黑一片。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我隐隐觉得奇怪,楼层有这么多吗?于是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一层是第八层,再向上跑一层,标志却是第十一层,怎么跳掉两层?再向上跑,又变成了第六层!越跑越不对劲,这楼梯似乎总也跑不完似的,而且楼层标志完全混乱。

“等一下。”我停了下来。

“呵呵,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小陈雪埋头在我的背上说。

可恶!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鬼打墙吗?我身后名副其实的“小鬼”肯定早就知道事有蹊跷,却任由我跟美夏跑得气喘吁吁!

我拉住美夏的手:“我们向楼下跑。”

“没用的,你们已经被这栋大楼困住了。”小陈雪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

突然黑暗的楼道中,一个像老鼠一样的东西从眼前蹿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大舅舅”便追了上去。

我们来到第十层的走廊,“老鼠”不见了。

这第十层当然是根据混乱的标记判断的。依照我的感觉,我们爬了二十层楼都不止。可是矛盾的是这幢楼根本没有建到二十层,顶多十五六层罢了。

这一层的几个房间都被我们找遍了,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和美夏累得趴在走廊扶手上。向下望去,整个清水镇都一览无遗。

突然什么东西从天上摔了下来。仅仅是一瞬间,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小舅舅头朝下掉了下去,经过我们的楼层时他好像看着我,向我微笑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尖叫起来,倒退一步。他从天台摔下去了,十五层楼高的地方,小舅舅摔死了!摔死了!

“陈雪,陈雪你叫什么,你为什么哭呀?”美夏在一边手忙脚乱地问。

“小舅舅掉下去了,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哭喊着。

“你说什么?哪有人掉下去啊?没有啊!”美夏茫然地说。

我吃了一惊,的确,我并没有听到小舅舅摔在楼下水泥地上的声音。我慌忙探头再向下看去,什么都没有!楼下空空的,一如刚才那样安静萧索,没有任何异常。

可是我刚才明明看见……难道是我的错觉?

“大舅妈养鬼杀你,所以你才会出现幻觉。”小陈雪说。

我震了一下。

小陈雪又说:“不过你放心,就算全镇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让你死。”

“谢谢。”

“呵呵,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对我说了谢谢。”小陈雪笑得阴气沉沉,十分狡黠。

我没心思去猜测她话里的意思:“你说过要帮我找小舅舅,不会反悔吧?”

“我说过那是有交换条件的。”

“什么条件?你说啊。”

“帮助我杀死镇上所有的亡灵。”

我头脑发晕,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亡灵本来就是死人,你怎么再杀死他们啊?”

“我要他们魂飞魄散,就像昨天晚上借你的身体‘掐死’的那个亡灵一样,他那个样子就叫做魂飞魄散,将永生永世不能超生。”

这会是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大小的孩子说出的话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些亡灵实际上都很可怜,他们只是受人操纵。他们得罪你了吗?你竟想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没有得罪我,我也不是因为他们受到大舅妈的操纵才想杀他们。大舅妈对我来说根本不构成威胁,我想她死的话她早就死一千次了。你以为清水镇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被‘束缚之气’笼罩,遍布亡灵,是那个愚蠢的大舅妈造成的吗?她可没有这种能耐。从头到尾,她只不过是我手上的棋子,一切都在照着我预想的进行。现在我的计划里已经不需要亡灵和大舅妈了,他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我不允许他们继续存在下去。陈雪,你当然会帮助我的对不对?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净化清水镇,一切就要结束了,我要将所有的事恢复原状,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我震惊了:“你到底是什么?你似乎不是普通的养鬼!”

“呵呵,你现在才发现吗?还真是迟钝。别把我跟一般的养鬼相提并论,那是对我的侮辱。”

“你是十五年前一把火烧死东区七百多人、害妈妈自杀的元凶吗?”我激动地问道。

气氛突然变得很压抑。小陈雪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突然变得冷冷的:“不要再问这种令我生气的问题了,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只不过不是今天。”

第10章 与鬼共餐

小陈雪说完,立即从我身上跳了下来,飞速地跑进隔壁的一个房间,动作快得无法想像。我还来不及反应,房间里响起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我慌忙冲进房间,大舅舅蜷缩在地,不知道是不是小陈雪对他做了什么,他正十分痛苦地翻滚着。

“大舅舅!”我叫了一声,将他扶了起来。

他的样子比我上次见到时更加畸形了:脸部由鼻子到嘴巴都向外凸起,五指呈现爪型,指甲又硬又长,像铁一般。他显得很害怕,一直向天花板望着。

我抬头看,小陈雪整个人抓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像幅画似的。

“大舅舅,小舅舅和外公被大舅妈抓了,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大舅舅的嗓子发出尖锐的声音。那已经不再是人声,我完全无法理解,大舅舅变得太可怕了。他抓起我的手,伸向自己的脖子,让我紧紧掐着他。

我大惊失色:“你想让我杀你?我不能那么做!”

大舅舅连忙摇头,好像我误会了他的意思,翻来覆去地比划了好一会。

我总算明白了:“你要我装作挟持你,然后去救外公和小舅舅对不对?”

大舅舅连连点头。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大舅舅为我们带路———他现在走路完全是靠四肢爬行,看起来让人感到十分辛酸。美夏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是也紧紧跟在我们身后。倒是小陈雪……她人呢?我东张西望好半天没找到她。算了,现在我一心只想尽快确定小舅舅是否平安无事。

大舅舅带着我们向楼梯上方走去,这回我们没有再遇到鬼打墙,楼梯标志也恢复了正常,不一会儿便来到大楼通往天台的木门边。

我偷偷地通过门缝向天台张望,一眼就看到被绑在天台上的小舅舅,还好他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天台四周站满了紧紧裹着麻布、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的亡灵。天台中央摆着祭台,放着一只巨大的空玻璃容器。大舅妈背对着我们站在祭台边,慢慢回过头来。

“既然来了,干吗躲着不见人,过来就是了。”大舅妈冷冷地说。

我深吸了口气,狠狠心一把掐着大舅舅的脖子———他现在整个人缩得只有一米左右的身高,骨瘦如柴。我提着他就像提一只小鸡一样,踢开天台的门向大舅妈走去。

“陈雪!”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令我全身一震,我惊愕地转过头。

“杨畅!”杨畅倒在天台的一角,手脚均被粗绳绑着,嘴角流着血,呻吟着叫着我的名字,目光里充满歉意。我的心猛地揪成一团。这个笨蛋,怎么会被大舅妈抓到这里?我顿时手足无措。

大舅妈轻轻地笑:“你劫持我的老公,我劫持你的老公,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你想怎么样?你要是敢伤害杨畅,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朝她吼道。

“我只想要我的老公变回原来的样子。”

“你以为杀了小舅舅,大舅舅变回原来的样子就会开心吗?你这样太自私了!”

“对,我就是自私!我只要他不离开我,我只要自己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大舅妈哭喊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我的丈夫了!可是他也随时都会离开我,你们谁会了解我的痛苦?苏妮死了,苏云死了,你们都来指责我,难道这是我愿意看到的吗?连你大舅舅都怪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他自己提出让你挟持他来威胁我的吧?我这么想方设法让他活,为什么他自己却巴不得去死?为什么!”

“你说的还算是人话吗?总是说自己如何痛苦如何孤单,你看看大舅舅现在都成什么样了?他生不如死,一边苟延残喘地活着,一边接受自己的孩子相继死去的痛苦。你什么时候为他想过?”

“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已经回不了头,我只要我的老公活,他活着我就还有希望!”大舅妈突然收起泪水,眼神又变得凌厉无比,“把老公还给我!”

“不可能,我把大舅舅交给你,你就会杀死小舅舅!”我拼命地摇头。

“你要是不把我的老公还我,我就杀死你的老公!”大舅妈突然对着亡灵喃喃自语起来。一个亡灵缓缓地向杨畅走去,“我没有多少耐心,你再逼我,我就把他从十五层楼推下去,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失去至爱是多么痛苦!”

“丫头,你就随你大舅妈去吧!不要再管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小舅舅苦笑着开口了,“我这辈子活到现在,妻子死了,儿子死了,根本就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跟杨畅还有这么长的日子要过,我死了,你大舅舅跟大舅妈也可以重新开始,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陈雪,千万不可以!我才不要活得这么窝囊,把自己的生命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杨畅喊起来。

“快点把老公还给我!不然我就让你的老公死!”

“丫头,不要再犹豫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好可惜的,杨畅可还要陪你过一辈子呢!”

“陈雪,不能答应!”

他们三个人的话一句一句撞击着我的耳膜,刺痛我的神经。

亡灵一步步走近杨畅,小舅舅将绑着他的木桩撞得乱响。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要他们任何一个死!

大舅舅动了动,示意我放开他。我乖乖放了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垂着头向大舅妈爬了过去,大舅妈露出欣喜的神色,蹲下身张开双臂,像要迎接新的人生一般。大舅舅的脚步越来越快,眼看就要到大舅妈的怀里,却猛然与她擦身而过。

我和大舅妈同时尖叫一声,看出了大舅舅的意图———他想要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向楼下纵身跃去,我飞跑过去想要抓住他,却与他的脚踝差了很远。大舅舅在我的眼前向下坠去,我似乎看见他已完全不见人形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大舅舅,终于解脱了。

“是你,都是你的错,你去死吧!”

身后大舅妈疯狂叫道,扑上来抱住我,想跟我同归于尽!等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离开了天台,向下坠去。杨畅和小舅舅绝望地大叫着我的名字。

突然,我的手被拽住了。我抬眼往上看,小陈雪跪在天台边上,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抓着我的手腕,头发向前披落,遮住了整个脸。对了,我还从没有见过她的脸,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是双胞胎,理应一模一样吧?这时她缓缓地向我抬起了头。我猛地睁大眼睛,她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可怕,反而是干干净净的,完全就是我十岁时的脸。她的眼角甚至跟我长着一样的痣,额头上有着属于我的疤痕———那是我小时候一次贪玩时因为摔跤而留下的。怎么可能?即使她是我的双胞胎,即使我是靠她做“养鬼”才能活着,她也不应该跟我有着一样的疤啊!难道像她说的,她就是我?她怎么可能是我,没有任何道理!

小陈雪抓着我的手腕,大舅妈拽着我的脚。

“陈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大舅妈突然叫起来,“拉我上去,求求你,拉我上去!”

我看向小陈雪,小陈雪冲我微笑着:“把她踢下去,我就救你上来。”

杨畅和小舅舅还在天台两边狂叫着我的名字,他们都被绑着,看不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让我看看你的本性。”小陈雪说,“为了自己能活着不惜杀掉别人,你做过的,把她踢下去你就会想起来,快啊!”

“我做过?为了自己能活着不惜杀掉别人?”我迷茫地重复着,突然头痛欲裂。

“陈雪,你不是想知道东区的火灾是谁造成的吗?踢她下去你就会记起所有的事,这不是你的愿望吗?快啊,还犹豫什么?”小陈雪像催眠般软化着我的神经。

我抬起了脚,低头望着大舅妈,她露出绝望的眼神。

“陈雪!陈雪!陈雪!”杨畅大叫。

我猛地清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脚几乎已经挨在大舅妈的脸上,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收回来:“不要!”

“不踢吗?”小陈雪的表情充满了失望。

“不,不能踢!”我大声喊。

“宁可死也不踢吗?”她又问。

“是!绝不能踢!”要是我踢了,还算是个人吗?

“哼!”小陈雪哼了一声,头慢慢地又低了下去,“没意思,看来还不到时候,应该让你更绝望才行。”

手上一紧,我整个人被她向上拖去。她将我拉上天台,瞬间消失了。

我转身喘着气把大舅妈拉上来。她痴痴傻傻的,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大口喘息着,不知道应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直到又听到杨畅叫我,才匆匆跑过去帮小舅舅和杨畅解开绳子。天台上的亡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留下小舅舅看着大舅妈,我跟杨畅在大楼里逐个房间寻找,终于找到同样被绑起来的外公。

大难之后,大家抱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等我们再上天台找小舅舅的时候,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说大舅妈从天台往下看着大舅舅的尸体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就站起来走掉了。小舅舅没拦她,因为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以后怎么互相面对。我们搀扶着对方来到大楼底下,没有看见大舅舅的尸体,地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血迹,只有一摊粘稠透明的液体残留着。大舅妈把大舅舅的尸体带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让丈夫和女儿“死而复生”的念头。总之此后,她就销声匿迹,而我们大家也都不想再见到她。

大舅妈事件发生了好几天之后,我们才渐渐从悲痛复杂的心态中缓和过来。

现在整个苏家浴场只有我、杨畅、外公和小舅舅四个人相依为命。孟公、兰嫂和美夏每天都跑过来探望我们,大家的关系也越走越近。

一次我们在讨论清水镇现况的时候,我提起了小陈雪对我说的话,关于她想要杀死亡灵、“净化”清水镇的念头。

孟公对我提供的“信息”表现得非常重视,仔细地进行了分析:“杀死亡灵,‘净化’清水镇,也就是消灭清水镇所有亡灵以破除‘束缚之气’从而达到将清水镇恢复原貌的目的。从理论上讲的确算得上是一种方法。邪魔以阴气招回十五年前的亡灵,亡灵阴气与邪魔阴气相辅相成,从而力量大到可以使用‘束缚之气’。也就是说亡灵阴气和邪魔阴气都是‘束缚之气’不可缺少的介质,只要破坏了一个,‘束缚之气’也会不攻自破。”

孟公又说:“虽说办法行得通,但却是万万不可以这么做的。让七百多条亡灵魂飞魄散太残忍了,亡灵生前也是人,死后遭到这种对待不公平。”

我疑惑地问:“我一直怀疑小陈雪就是邪魔,不管是她说出来的话,还是她的能力,都让我有这个感觉。可是现在看来却又好像不是这样。如果她是邪魔的话,不是应该将‘束缚之气’散播得越广越好吗?为什么她却想破除‘束缚之气’呢?”

孟公想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陈雪,有些话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你,担心你心里接受不了。”

我说:“尽管说。”

“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小陈雪关于捉迷藏的那些话?我感觉她的怨气很重,根本就不甘心做养鬼承载你的生死,所以她说:‘轮到你了,轮到你痛苦了,我们交换,我变成你,你变成我!’你要小心一点,她似乎有想取代你的意思。”

“她真的可以取代我吗?”我惊问。

“难说,她的力量到目前为止已经算是非常强大。而且如果她真的想取代你,那么她想要净化清水镇的说法就说得过去了。你想,等她变成你之后就是个普通的凡人,没有任何法力。那么清水镇的现状要是还像现在这么糟糕,对她来说就会变成很大的困扰。所以她在取代你之前把清水镇恢复原状,就等于给自己的未来铺路,创造良好的环境。”

孟公的话对我来说不亚于惊天霹雳,吓得我战栗不止。他说的如果是真的话,小陈雪取代了我,那我会怎么样?我不由得回忆起在死亡之门内,妈妈宁愿我死也不愿意我落在小陈雪的手上。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说这些话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我和孟公两个人,我拜托他不要再告诉别人,包括杨畅。事情没有确定,只是猜测罢了,我不想造成大家不必要的恐慌。而我没有告诉孟公的是,我通过玩笔仙让小陈雪找小舅舅,答应了小陈雪所谓的交换条件,就是帮助她杀死亡灵,净化清水镇。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反悔的余地,曾经听说玩笔仙是会招邪折阳寿的,如果我出尔反尔,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而实际上却暗流汹涌。

周末的傍晚———实际上现在对我和杨畅这两个大闲人来说,天天都是周末。我在房间里看书,美夏突然拉着在外面闲逛的杨畅闯进来,缠住我整整闹了一个小时:“陈雪,好嘛好嘛,你就答应到我家去做客吧。”

“去吃中饭可以,晚饭不行。”我头也不抬地说,我可没有那么好兴致面对着美夏死去了十五年的亲人用餐。

“可是我爸爸妈妈哥哥他们白天都不在家,全都晚上才会回来。我想把你和杨畅介绍给他们认识,所以才选晚上啊!拜托,陈雪,杨畅都答应了!”

我飞快地看了杨畅一眼,他一脸尴尬的表情。其实我现在对一般的鬼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力了,毕竟天天见面,怎么也有点儿习惯。不过杨畅他是永远不会习惯的,我看他比我更不想去美夏家,但是没办法,他是“天使”,“天使”耳根子软,人家一求一撒娇,他就什么都答应了!

“呵呵,杨畅既然答应了,那我就批准他去。杨畅,不要辜负美夏的盛情,今晚你就去吃饭吧。”我幸灾乐祸地表示。

“你的意思好像是让我一个人去啊。”杨畅愣愣地说。

“对啊,你理解得一点都不错。”我向他眨眨眼。

“拜托,那怎么可以!孤男寡女,我一个男的跑到女方家里跟她家长共进晚餐,怎么都像女婿进门啊,这影响不好!影响不好!绝对不行!”杨畅立即自救。

“陈雪姐,你为什么讨厌去我家?你是不是讨厌我的爸爸妈妈,你一定听到什么谣言了吧?我爸爸妈妈现在已经不重男轻女了,也不再把我丢在外婆家。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很好的爸爸妈妈,你去见见就知道了。”美夏纠缠不休地说着。

我感到有些奇怪,以前美夏说起爸爸妈妈的时候,总说爸爸妈妈偏心哥哥,怪他们不跟她说话。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就是从废弃大楼事件那天起吧,每次见到我就抓着我念叨她爸爸妈妈的好处。难道亡灵也会修身养性,变成圣人了?

我正在想怎么进一步拒绝她。

“扑通”———妈呀!吓死我了,美夏竟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求你了,陈雪姐,来见见我的爸爸妈妈吧,他们真的很好的,就来见见看嘛!”

“你先起来再说,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吗!”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么办法不妥协!这个丫头发起疯来简直比鬼还可怕。

当天晚上我和杨畅买了一大堆的元宝蜡烛,跟着美夏回了家。

美夏做饭做得投入,完全不像平时疯疯癫癫的样子,还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我会心地一笑。

“杨畅,你觉不觉得美夏最近很奇怪?”我悄悄问杨畅。

杨畅点点头:“她好像特别粘你,已经达到一种奉承巴结的地步了,而且总是在你面前说她爸爸妈妈哥哥怎么怎么好。啊!不会是她哥哥看上了你,想从我手里抢去当媳妇吧?”

“神经病,乱说话。”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美夏一边端菜一边说:“我爸爸妈妈哥哥作息特别有规律,晚上八点准时到家,从来不在外面闹事乱来,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我和杨畅点点头。又来了,又开始吹捧她的父母哥哥,这几天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再看一下时间,七点五十五分。

我和杨畅互相使眼色,都感觉浑身不对劲,毕竟习惯清水镇有鬼是一回事,跟鬼共进晚餐又是另一件事。

美夏说得果然没错。到了八点,挂在大门上的黑色风铃无风自响,也没见有人推门进来,眼前突然就多出三个人。不用说,他们就是美夏的三个亲人了。他们一进房间便直挺挺地坐在餐桌前,半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一声不响,气氛极度阴沉诡异。

美夏匆匆跑了出来,怀中抱着三束花,分别放在三个亲人的桌面上。

然后她迅速躲在爸爸的身后,把声音装得很粗犷:“欢迎美丽的陈雪小姐和风度翩翩的杨畅先生来咱们家做客!”

美夏说完匆忙跳出来,拖起父亲的手:“喂,愣着干什么?我爸爸要跟你们握手呢。”

啊!不会把?还要握手!到底搞什么鬼啊?我跟杨畅相视苦笑,只好象征性地随便一握。

美夏更来劲了,对她的妈妈和哥哥也如法炮制了一番后,将三束花一一献给了我。

“收了花,大家以后就是好朋友了,陈雪姐,我爸爸妈妈和哥哥从今往后也是你的朋友了,你一定要记得才行!”

我只好僵硬地点头。

“好,现在开饭!”美夏欢快地宣布之后便埋头猛吃起来。

我和杨畅哪有她那么好心情,简直有点食不知味的煎熬感。

我瞥着眼看着前面那三个亡灵。他们的脑袋稍微抬起了一些,盯着眼前的米饭看了许久,眼珠子瞪得像随时会掉进汤里,嘴唇旁边流出粘稠的唾液。

我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吐出来,特别是美夏热情地用沾着亡灵唾液的筷子给我夹菜后,我是真的再也吃不下去了。

“陈雪姐,怎么了,我做的饭不好吃吗?”美夏奇怪地问。

“好吃啊,是我胃口小,已经饱了。”我迅速擦了擦嘴,摆出了一副吃饱的样子。

一顿饭就在如此残酷又恶劣的环境中结束了。美夏收了餐桌之后,三位亡灵便与家家户户的亡灵一样,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木头人一样。

杨畅自告奋勇去洗碗,美夏把我拉到她的小房间,坐在床上,神经兮兮地与我聊起来。

“陈雪姐,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我惟一的亲人,现在你们也都认识了,你可千万不要听小陈雪的话伤害他们,我求求你了。”美夏的眼眶红起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美夏这些天来一直夸奖他们。那天在废楼那里小陈雪提出杀死亡灵、净化清水镇的时候,美夏也在旁边。因为情况混乱,我也没有特别注意她,她当时也没说什么。这么想来美夏一直最重视亲情,而她的亲人又都是亡灵,难怪她会如此不安。

我向她笑:“你放心,我并没有答应小陈雪那么做。”

“那么陈雪,你在这里向我保证,永远都不会伤害我家里的人。”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没有立即答应她。明明想的是绝不可以这么做,可是在内心深处还是有所动摇。毕竟我多么希望一切能恢复到往常,多么想过以前平静单纯的生活,而如果杀死亡灵是惟一的途径,那我……想到这里,我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杀死七百多个亡灵,这跟杀死七百个人的罪孽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必受到法律的制裁,可是心灵的谴责和内心的恐惧呢?

“陈雪,你怎么不说话?”美夏急了。

我一惊:“啊!没……没什么,呵呵,傻瓜,我怎么会伤害你家里的人呢?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美夏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眸中依然充满了不安,但是最终她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向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边的杨畅呼吸声已经变得深沉冗长,我却怎么都无法入眠。

房间门外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我警觉起来,迅速扭开床边柜上的台灯。

“咚!咚!”———敲门声,我迅速看了一下墙壁上的挂钟,午夜两点。外公和小舅舅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到我们的房间来,那么……

“谁?”我问,随手使劲推了一下杨畅,门外却没有回应的声音。

“谁?”我又问了一声,疑惑着下了床,走到门边竖着耳朵听。

“陈雪。”门外传来了一个小女孩轻轻的娇柔的声音。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来了!我担心的事终于要发生了!从废楼出来后,我一直怕她来要我兑现承诺。可是她却一连多日没有出现,于是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蒙混过去。现在她终于还是来找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的手颤抖着弄下保险栓,缓缓拉开门,门外却一个人都没有。我一愣,匆忙地跑到走廊上。走廊因为黑暗两边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小声地喊:“陈雪?”还是没动静。

难道是我的错觉?因为太害怕她来找我,所以可能是夜长梦多出现了幻觉。

我赶紧进门重新将门锁紧,这才发现杨畅刚才被我那么一推,竟然没有醒,依然熟睡着。

我也要快点睡才行,睡着了就什么事都没了。我不敢关台灯,就让它亮着,然后迅速钻进被窝紧紧闭上了眼睛。

“沙沙沙———”又来了!那个声音!是错觉!是错觉!可是这一次的感觉那么近,就像已经来到了房间里。

那个声音停在了床脚,被子突然动了动。我猛地张开眼睛,觉得什么东西从脚尖处钻了进来。正当我想抬头看的时候,脚被一双滑腻的手抓住了。是小陈雪,只有小陈雪的皮肤会是这样,像浸泡在水里一百年的东西一般,手心冷得像冰。她想干什么?

我偷偷地伸手过去拼命地扯杨畅,可是不管我怎么扯,他还是一动不动。

抓住我双脚的手开始逐渐向上,由小腿到大腿。小陈雪的身子压着我,我甚至感觉到她穿的白色浴袍摩擦着我的皮肤,她就这样像一条毛虫般缓慢地向上蠕动,直至压上我的胸口依然没有停止,我惊恐战栗,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受到她的控制,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她的脸埋在我的脖子上,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她的头缓缓抬起,嘴唇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呵呵,我已经可以抓住你了哦。”

突然间,一双冰冷刺骨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张着嘴无法呼吸无法喊叫,就在我快要窒息的一刹那,那双手却猛然松开。我看见了她钢铁般的长指甲,猛地向我的颈部动脉滑去,顿时眼前一片喷洒的鲜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尖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汗淋漓地嘶吼。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身边的杨畅跟着坐起来,拉着我的胳膊问道。

“她来了,她来取代我了!她想杀了我然后取代我!”我喊着,摸着自己的脖子,好痛。可是没有血!怎么回事,刚刚明明……

杨畅搂着我又哄又劝:“没事,冷静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只是做了噩梦。醒过来就好,没有人会来杀你,只是个梦而已!”

是梦?我喘息着,惊魂未定。刚刚的感觉那么真实,真的只是梦而已?我的脖子还是那么痛,好像快要断了。

“啊!”杨畅突然低呼一声,“你的脖子!”

“我的脖子怎么了?我觉得好疼!”

杨畅神情怪异地盯着我的脖子看,欲言又止,到底怎么回事?我慌忙跳下床,跑到衣柜的落地玻璃前,冷汗顿时从额头一滴滴滑下脸颊,心跳像随时都会停止。我的脖子上赫然印上了两块环状的淤血,已经呈现出深紫色。这么说,刚才那不是幻觉,她已经可以够到我的脖子———也就是说,她抓住我了,随时可以取代我。可是她却在关键的时候停了下来,为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任她摆布的地步了吗?

第11章 咒杀

神公堂内,孟公检查了我脖子上的淤血,神情沉重。

“这件事还没有告诉杨畅和家里人吗?事态似乎已经很严重了。”孟公问。

“我知道,只要小陈雪想的话,她随时都可以取代我对不对?”我惨然一笑。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应该还是想先解决清水镇的亡灵,等亡灵解决之后再……”孟公沉默了一下,摇摇头,“真是骇人听闻……双胞胎在妈妈肚子里一生一死,死去的那个必须终身做活的那个的养鬼,令其生存……真是很残忍。”

我捂住脸只觉得头疼欲裂:“现在我才知道那次在死亡之门,妈妈为什么宁愿劝我去死。做养鬼,不断重复死前的痛苦,生活在黑暗中,看不见希望,也没有未来,甚至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解脱,比死更难受千倍万倍。孟公,我觉得好无助,我很害怕,宁愿死也不想做养鬼。”

孟公同情地望着我:“陈雪,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我摇头叹息:“现在每天一静下来,我就会想到自己的存在是建立在双胞胎妹妹做养鬼这件事上。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作呕,好讨厌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愿意做养鬼,也不愿意有人为我做养鬼。”

“陈雪,你应该冷静下来,你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妹妹会更容易入侵你的身体。”

我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有时候我真的会想,不如就把这身体给妹妹算了,她为我受了二十五年的苦,是我害了她二十五年,所以她现在想向我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是很公平的。可是这么想是一回事,要做到真是太难了。我只是个平凡人,没有那种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伟大情操。只要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养鬼,我简直就要疯掉了。我想活下去啊!可是真的能完全忘了妹妹的事而独自活下去吗?”

说到激动处我长吁了一口气:“不过也许这已经不重要了,小陈雪随时都会取代我,姐妹两人总有一个要下地狱。”

孟公连连叹息。

我发泄了一下,把烦恼和恐惧通通说了出来,心情总算稍微轻松了些。

走出神公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孟公将我送到门口,安慰了几句真情的话。

一出门我就觉得不对劲,但是也没有告诉孟公,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

我的脖子被一双细小粘腻的胳膊紧紧抱住,小陈雪的双腿圈在我的腰上。

远离神公堂后我才停下脚步:“你找我?”

她的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幽幽说着话:“呵呵,我们的交换条件到了需要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你是说……杀亡灵?”

“杀,杀,全部杀掉!”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要取代我才决定净化清水镇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呆了一会儿:“那要是我不愿意呢?”

脖子上的胳膊猛然缩紧,她的声音冷冷传来:“死。”

我哼了一声:“你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也完了。”

“不杀你,还有其他人。”她漠然地说。

我心里一凉,其他人?她在威胁我!拿杨畅、小舅舅和外公的生命威胁我!

“难道净化清水镇除了杀亡灵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让亡灵永不超生,那实在太绝太可怕了,我做不到!你说个别的方法,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我跟她讨价还价。

小陈雪在我身后放肆地冷笑起来,好像我说的话很荒谬:“别装模作样了,很快你就会知道,慈悲的话不适合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我非常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那天在废楼天台你也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我为了自己可以杀人……我到底做过什么?你说啊!”

“呵呵,我不说,我就是要让你自己想起来,那样会更加有趣。”小陈雪阴郁地笑着,“帮我杀亡灵,或许你就会想起来哦。”

“我说了我做不到!而且我答应了一个朋友,绝对不伤害她的家人。”

“朋友?”

“对,我一个朋友跟她的亡灵家人感情非常好,她求我不要伤害她的家人,我已经答应她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那种事。”我坚决地表态。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便突然消失了。我回头看,只见到家家户户的灯光和门口依然僵立的亡灵。

她这次怎么走得这么干脆啊?我有些怀疑,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背,又觉得一片潮湿。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湿湿的呢?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取代我,而我变成现在的她,整天粘糊糊的,对于有轻微洁癖的我来说也未免太残酷了吧?

回到浴场,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小陈雪在前一秒还用亲友的性命逼迫我就范,可是下一秒立即就不见了。突然我想到,她不会去伤害美夏吧?随即我又安慰自己,刚刚我只说朋友,又没说出美夏的名字。可是,可是万一……

我左思右想怎么都不放心,一个晚上都心神不宁,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去给美夏打电话。

“陈雪,你给我打电话我好开心哦。呵呵,你是不是想我了?我马上来找你玩!”美夏明朗欢快的声音令我稍稍放了心。

“今天天色不早了,你乖乖地呆在家里,明天再来浴场玩好不好?”我哄她。

“呵呵,好啊,那你明天在家里等我哦,我给爸爸妈妈做了晚饭就来找你玩。”美夏高兴地说。

“好,好,一定等你,今天就早点休息吧。”

挂了电话,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杨畅走过来,递给我一只苹果:“来,多吃水果就会更漂亮。”

我接过来一边啃一边发呆。

今天我在小陈雪面前总算混过去了,可是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拿杨畅、小舅舅和外公的性命来威胁我,这样下去我迟早得就范。可是我真的不想杀什么亡灵,特别是美夏又求过我,她的父母我是怎么都不可以下手的。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你有心事?为什么不跟我说?”杨畅疑惑地问。

我这才发现他一直在身边盯着我看,于是问他:“杨畅,如果眼前一个人即将死去,而另一边一个亡灵即将魂飞魄散,只能救一个的话,你会怎么选择?”

杨畅啃着苹果,歪着脑袋想了想:“好难啊,不过还是救亡灵好吧,因为魂飞魄散之后就什么都没有啦。人死后还可以变亡灵,也算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吧。”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你的亲人,而那个亡灵你根本不认识呢?”

“嗯……”杨畅为难起来。

我更直接地问:“如果那个人是我,亡灵是美夏的父母,你救谁?”

“救你。”杨畅毫不犹豫地说,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他的果断令我感到了深深的暖意。

杨畅笑了笑说:“一边是你,一边是全世界的人和全世界的亡灵,还是救你。”

够了,这就是答案,是我们最自私但是最真心的答案。

一边是杨畅,一边是全世界的人和全世界的亡灵甚至再加上我,我要救的也是杨畅。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脸慢慢地向我俯下,清秀俊美的容颜在这一瞬间让我心中的烦恼都消失了。什么养鬼,什么杀亡灵,通通淡去,全世界似乎只有他温柔的笑和醉人的眼睛……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们的嘴唇被迫分开,都看了一眼电话,心里都有着淡淡的失望和小小的悸动。

我定定神,抓过了电话。

“陈雪,我们一起玩吧。”电话那头传来清脆可人的女孩声音。

我顿时感到吃不消:“美夏,刚刚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今天你乖乖在家,早点睡觉,明天我们再一起玩。”

“哦……”美夏发出失望的叹息声,电话挂断了。

真是的,这小女子该不是又闹疯病了吧?我摇摇头。

“是谁啊?”杨畅拉着我向房间走去,好奇地问。

“美夏,真是的,第一次电话明明已经约好了明天来玩,刚才她又打电话过来说要跟我们玩。”我抱怨道。

“呵呵,美夏一直都是这样,脑子经常转不过弯儿,也见怪不怪了嘛。”杨畅劝我。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向他笑了笑。

我们回到房间,立即便睡下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走廊上传来了铃声。

我打开台灯,迷迷糊糊地看壁钟,两点半。这个时候会是谁的电话啊?我转身看看杨畅睡得正香,实在不忍心吵醒他,便轻手轻脚地披了件衣服下床向客厅走去。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其扰人,让我觉得很不安,似乎连心脏都跳得不对劲了。

来到客厅,困倦的我连灯都懒得打开,直接在黑暗中接起电话:“你好。”

“……”电话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怎么回事啊,三更半夜地打骚扰电话吗?我刚想挂断……

“我是美夏!我们一起玩吧,我现在在垃圾箱里。”依然是清脆灿烂的声音。

我有点生气了,一句话也不想说,直接挂断,转身走了几步……

电话又响了起来。

不会又是她吧?我不想接,可是这铃声太闹人了,会吵到睡在隔壁的外公,于是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再度接起。

“喂?”

“呵呵,我是美夏!我现在在香烟店的角落里,我们一起玩吧。”

这回不等我挂,美夏说完这句话就直接把电话挂了。

搞什么呀?她今晚真的发病了吗,打这种无聊的电话,真是的!我瞪着电话心里直冒火。

“铃……铃……”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搞得,突然感觉一阵发寒,隐隐觉得美夏今天晚上也太过异常了。

“喂……那个……美夏……”

“我是美夏!我现在在浴场外面。”电话又挂断了。

我的睡意已经完全被赶跑了,不知所措。

“铃……铃……”

“喂,你好……”

“喂……我是美夏,我现在在你后面。”

我整个人站在那里不动了,突然觉得客厅里冷风刮了起来,我本能地向门外望去,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可以确定并没有人。

“不是啦,不是那边,是这边。”

我转过身,另外一边是窗户。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窗帘飞扬着,冷风就是从那里灌进来的,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在那个地方。

“你看,是这边……”

黑影清晰了一些,像一个女人伫立着。

“你好,我是美夏。陈雪,我们一起玩嘛。”

窗外突然驶过了一辆车,灯光从窗口一闪而过。借着细微的光亮我看见美夏站在窗边,笑得十分绚烂,可是她的脖子却像漏了的水管,鲜血呼呼向外冒出来,染红了领子和整个淡黄色的衬衫。

手中的电话摔落在地上,我也一屁股瘫坐下去,死死捂住眼睛:“啊啊啊啊啊啊啊!”

客厅的电灯瞬间亮了起来,杨畅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见了什么?”

“美夏,美夏,美夏浑身是血,浑身都是血……”我把头埋在杨畅胸口,手颤抖着指向窗口。

“陈雪你冷静一点儿,窗户那边什么东西都没有。美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看错了啦,不信你再仔细看一看。”杨畅轻轻拍着我的背说道。

我愣了一下,怯怯地向窗边再度望去,除了窗户像刚才一样大敞着之外,的确没有一点异常。

“你看,什么都没有对不对?”杨畅温柔地笑道,“陈雪,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你又想得太多了,所以才会出现幻觉。没事的,睡一觉就会好了。”

是吗,那只是幻觉吗?也对,我刚刚的确很困,一时出现幻觉也不是不可能……

我这么想着,目光却猛然接触到摔落在地上的电话,心头一跳,狂乱地叫起来:“不对!那不是幻觉!美夏打电话给我,打了好几次,她说她在这里,在我的身后,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她浑身是血!脖子上……”

“陈雪,不要这样,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脸。”杨畅柔和的眼睛有着奇怪的魔力,渐渐让我平静了下来。“陈雪,你听我说,没有电话铃声。你走出房间门我就跟在你身后,我在门外看着你一次次地接电话,可是,我没有听见任何电话铃声。”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

杨畅拂了拂我的头发:“没事了,我们回房间去,好吗?”

他揽着我的腰,我木然地跟着他向前走。那一瞬间,不祥的预感隐隐让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我偷偷地祈祷着那只是我的错觉。美夏,你还好吗?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明天我们还约好了要一起玩。你不是最喜欢到浴场玩吗?你一定会来的,对不对?美夏,拜托你了,明天请你一定要来……

躺在床上,我以为这一夜又要彻夜无眠,却一眨眼就进入了梦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过来的时候,杨畅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笑眯眯地趴在床边瞪着我。

“你在干吗啦?”一大早就见到他这种肉麻的表情,我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

“我看看小猪到底睡到几点才肯起床啊。”他乐呵呵地递过一杯牛奶。

我坐起来:“我还没刷牙呢。”

“你要是舍得就拿它来漱口,舍不得就喝掉它,这可是杨畅牌爱心牛奶。”

“大言不惭,明明是光明牌,怎么就变成你杨畅牌了?”

我们笑起来,好久没有睡得这么甜美了,好久没有过如此舒心灿烂的清晨了。我的全身毛孔都像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今天感觉应该会是不错的一天,会有好事发生吧。

“快起床吧,我今天一早爬起来准备早餐,结果现在都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唉!可惜我用心良苦,却无人欣赏。”杨畅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我没起床你不会叫小舅舅和外公一起吃吗?”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小舅舅比我起得早,我做好早饭时他就已经出去了。外公他今天可怪了,比你还能睡。”杨畅抱怨说。

“啊?外公到现在还在睡!”我奇怪地问。外公每天都起早锻炼,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他老人家也会睡懒觉呢,“他会不会身体不舒服啊,不如我们一起去叫叫他。”

我和杨畅来到外公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动静。

“会不会出去了?”我问杨畅。

杨畅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我想了想,一转门把手,门没有锁!推开门,外公正在床上躺着。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慌忙走过去。一来到外公身边我们就发现不对劲,他的脸上长满了红色疹子,并且已经有脓从里面流出来。我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杨畅又推又叫,外公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痛苦地动动眉毛。他脸色青紫,大口喘息着。

“这些症状是养鬼诅咒的病症,外公怎么也感染上了?”我大惊。

杨畅慌忙说:“你先别急,不一定的,我们还是先把外公送医院再说。”

“好,你去叫出租车,我帮外公穿衣服。”

杨畅匆忙跑了出去。

我掀开被子才发现外公不仅脸上有问题,整个身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流脓的红疹,看起来触目惊心。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昨天睡觉前明明还好好的,只是一夜就这么严重,这病爆发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迅速帮外公穿衣服。他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外套呢?一定在衣柜里。我忙跑过去拉开柜门,取了件厚厚的袄子。不对!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在镜子里……是我的错觉吗?我的心狂跳不止,缓缓转过头去,眼睛越睁越大———

透过衣柜的镜子,我看到了外公身上紧贴着一个人。非常熟悉却又像仅仅出现在前生的人,瘦骨如柴,头发斑白,在脑后揪了一个髻,手脚都是裸着的,呈现黑色焦炭状,是亡灵!可是亡灵怎么会在白天出现?趴在外公身上的女人缓缓转过头,满是黄褐斑纹的脸上,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叫道:“外婆!”

目光一闪,镜子的一角照射出房间的门口,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小女孩耷拉着头,垂着双手站在门外,头发向下散下,遮住了整张脸,头发和皮肤都在不断地向下滴落透明粘稠状的液体。

小陈雪!难道外公生病是外婆和小陈雪搞出来的?

我迅速回头向外公望去,外公身上的人却不见了。看向门口,地上只有一摊恶心的液体。我再看镜子,依然什么都没有。她们不见了,可是我知道刚才那一幕并非我的错觉。我想起小陈雪昨天晚上对我的要挟,她说了“死”和“其他人”———真的马上就展开行动了。

我正发呆呢,杨畅冲了进来:“车叫到了,我来背外公!”

他将外公背起,我把外套盖在外公的身上,飞快地上了出租车赶往医院。

来到医院后,外公立即被送进了ICU 重症监护室。医生护士们忙着抢救,一名医生出来跟我们谈话,发了告病危通知,并要求我们签字,立即为外公进行气管切开接呼吸机辅助呼吸。不断地有外科的医生前来会诊,监护仪一直在报警,提示生命体征严重不稳。

我和杨畅坐在病房门外的椅子上等待,心里七上八下,简直度秒如年。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小陈雪是不会放过外公的。她一心都在逼我,所以怎么绝便会怎么做。

“心电图呈直线,准备电除颤!”医生在里面高声指挥。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我一直误会外公对妈妈不好,所以这些年来从来没孝顺过他,甚至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真相大白,我们祖孙两也刚刚和好不到一个星期,我还没来得及多甜甜地叫几声“外公”,外公他就已经……

半个小时之后,医生出来了:“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两位节哀顺便。”

我趴在椅子上抱头痛哭。杨畅忙里忙外地购买寿衣,办理相关手续。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个生命说没就没了,一个人说不见就永远不见了。生和死,是如此容易的事。

我和杨畅在一名护工的陪伴下用平车推着外公来到太平间。杨畅轻轻拥着我,也是泪流满面,外公被装进了冷冻箱,我望着他的脸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两位,别太难过了,老爷爷肯定也不想看到你们这么伤心的样子,我们走吧。”护工先生善解人意地说道。

杨畅拉着我跟着护工向大门外走去,即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只听太平间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们大惊之下迅速回头,只见刚刚站过的地方———也就是外公的那张冷冻柜旁边的一个柜子向外拉出了一半。

我们正惊恐不已,护工幽幽地叹了口气对我们说:“那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昨天晚上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大该晚上十点左右吧,遭到了入室抢劫,匪徒割断了她颈部的动脉,抢了东西就跑了。那个女孩躺在家里活生生地失血过多而死。那个匪徒今天已经被刑警队抓住了,不过女孩死得冤啊,冷冻柜的门总是自己向外弹开,肯定就是女孩在喊冤呢。”

被割断了颈部动脉而死掉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阵恐慌。我不由自主地向存放尸体的冷冻柜狂奔,杨畅和护工在后面叫我的名字。我径直走到那女孩的冷冻柜旁,一时竟不敢看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扶在冷冻柜上,突然一只手从柜子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个熟悉的天真欢快的声音娇媚地向我说道:“我是美夏!我们一起玩吧,我现在在医院的冷冻柜里。”

我没有发出任何尖叫,眼前一黑,便向后倒去。

“陈雪,陈雪……”

谁在叫我的名字?我睁开酸痛的眼睛,眼前的景色由黑暗逐渐转为一种墨蓝色调。

我站起来,这是哪里?我想起了外公,想起了美夏。对了,我应该在医院,可是这里……这里不像任何地方,它仅仅是个空无一物的空间,我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陈雪,要不要杀亡灵呢?”女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迅速回过头,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头发向前,遮住脸颊。

“又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看见她,怒火攻心,伤痛不已,“你已经杀死那么多人了,什么时候才肯罢手?我的外公也是你的外公啊,他跟你也有血缘关系,你怎么可以对他下手?你还有没有人性?”

“哼,我不是人,哪有什么人性?鬼讲人性,只会落得悲惨的下场。鬼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且不择手段地得到,这个理论还是你教给我的呢。”

“你胡说什么?我才不会教你那种歹毒的东西。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有多恶劣、多狡猾。你这么说只是为了迷惑我,动摇我的信心,以达到控制我、取代我的目的,我说得没错吧?我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我也不会让你这样狠毒的人取代我,你做梦去吧!”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向我妥协,不肯帮我杀亡灵了?”小陈雪冷冷地问。

“不肯!不肯!不肯!”我摇头喊叫。

“怎么会这样?你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哦。我还以为外公和美夏两条人命就足够让你学乖呢,原来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的人吗?”

“你……”我惊颤不止。

“接下来轮到谁呢?杨畅?小舅舅?兰嫂?孟公……嗯……谁比较好玩呢?”

“你又在威胁我吗?”

“呵呵,养鬼是不说谎的,养鬼说出就一定会做到。现在我要说了,我说到名字的那个人将会死。”

“你闭嘴!不许说!不要说!”

“小舅舅。”

“不要!求求你不要!”我哭起来。

“小舅舅……小舅舅……呵呵……”

眼前的一切再度陷入深邃无边的黑暗。无论我如何哀求喊叫,她铁石蛇蝎的心肠也不会萌生丝毫心软和怜悯———

我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虚汗,满眼都是白色。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吗?好可怕的梦!

“你醒了?”陪在身边的杨畅探过头来。

“我怎么了?”我想坐起来,可是却全身乏力。

“你多睡一下吧,这里是医院病房,刚刚在太平间你因为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不过医生说多休息很快就会好。”杨畅抓着我的手说,很心疼的样子。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慌忙问他:“外公的事通知小舅舅了吗?”

“已经通知过了,刚刚我借医院的电话打回浴场,小舅舅听了以后马上就往这边赶过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我点点头,这才稍微放下心,闭起眼睛又昏昏欲睡。

朦朦胧胧之间,只听到房间外的敲门声。我欠起身来,病房的窗户上印出了一个男人苍老的身影。

“杨畅,好像是小舅舅来了,快去开门。”我推推趴在枕头边睡着的杨畅。

可是他睡得那么死,竟然一动不动。想到他今天忙着外公的事也实在累了,我便自己下了床。大概是睡了一会儿的关系,我不再像刚才那般疲乏,反而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

“是谁?”我站在门边想确认一下。

“丫头,是我。”

果然是小舅舅的声音,只是听上去稍微沙哑。我打开门,小舅舅苍白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他望着我,勉强动了动唇角。

“去看过外公了吗?”我轻声问他。

小舅舅点点头,抹了把脸,泪光微微地眼眶中闪烁。

我一阵心痛,上前抱住他,“小舅舅,不要太难过,至少你还有我,还有杨畅。以后就让我们照顾你,你不会孤单的。”

小舅舅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的身体既冰冷又僵硬,用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你和杨畅都是孝顺的孩子,小舅舅不会觉得孤单。”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小舅舅拉着我的手,指着医院走廊尽头的塑料椅子说:“孩子,陪小舅舅到那边聊聊,小舅舅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好,你等我一下。”

我走回病房拿了外套,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杨畅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像孩子般单纯无邪的睡颜在月光的照耀下多了一丝苍白。

我轻手轻脚,尽量不惊醒他,走出病房后却不见了小舅舅。我非常吃惊,随即发现他已经坐在走廊尽头的塑料椅上,挺直僵硬的身板,感觉很是迷离遥远。

我向他走去。深夜医院的走廊上,我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我站住了,因为隐隐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疑惑地转过头去,幽长的走廊并没有人影。难道是我的错觉?我继续向小舅舅走去,那紧跟着我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我压抑着好奇心,在小舅舅身边坐下。刚一坐下,我就惊奇地发现,刚刚还空荡荡的走廊上,两个人影在不远处靠窗站着。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孩,一起向窗外静静眺望,但无法看清她们的脸。

我心中疑窦顿生,但见小舅舅好像也在看着那两个人,表情并无异常,不由得又笑自己太多心。怪事见多了,看谁都像鬼!

我把外套盖在小舅舅身上,小舅舅突然长叹了一声:“原来死亡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可怕,我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或许就可以阻止更多的悲剧发生。”

我静静地望着小舅舅消瘦的侧脸,奇怪他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感叹。

小舅舅悲凉一笑:“我这一生,做过两件懊悔不及的决定。一件是怂恿你妈妈养鬼杀你外婆,引出邪魔导致东区大火,连累七百多条无辜性命丧生。一件是把你妈妈养鬼的方法透露给你大舅妈,结果再度唤醒了被灵眠的邪魔,害浴场和整个清水镇再一次陷入了腥风血雨。”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小舅舅,只好紧紧抓着他冰冷刺骨的手,想多少带给他一些温暖。

小舅舅突然激动起来:“陈雪,记住,千万不要因为自己的私欲重蹈小舅舅的覆辙,你一定会后悔的。不要跟邪魔做交易,我知道她想让你杀死七百亡灵,可是你知道那么做的后果多么严重吗?会有报应的,那罪孽绝不是你可以承受的,会比死亡恐怖千百倍。”

我大吃一惊:“这件事小舅舅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孟公告诉你的吗?还有,邪魔就是小陈雪,我的双胞胎妹妹对不对?我问过她几次,可是她都没有正面承认。”

小舅舅的目光中透出怒气:“当然是她,除了她还有谁?她从一开始就是死胎,没有生命,更没有人的感情,她本身就是一个怨恨和欲望的产物。在养鬼里,死胎的力量本来就比其他养鬼强大得多,因为她是至阴的鬼。而作为双胞胎的你的存在让她的力量可以阴阳相通,达到极至,所以她才可以幻化成邪魔。”

“她既然那么厉害,可以在十五年前引发大火烧死七百个人,为什么现在却非要我帮她杀死亡灵呢?难道她自己没有足够达到这个目的的力量吗?”

小舅舅似乎被我问得愣了一下:“你妈妈死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研究邪魔为何会出现的问题上。根据我所知道的,死胎邪魔应该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七百个亡灵。她为什么非要你的帮助,我想是因为她曾被你妈妈封印灵眠而力量受到折损的关系。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究竟怎么样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小舅舅突然反手抓住我:“答应我,不能帮邪魔杀亡灵,那跟杀人没有区别。”

我低下头,在我的内心深处,此刻没有什么比杨畅和小舅舅的生命更重要。虽然在梦里我还是大喊大叫地拒绝了小陈雪的要求,可是我的心却已经开始动摇。如果小陈雪真的拿他们两个的生死要挟我,我如何反抗得了?要是他们都死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我还怎么活?

我的处境几乎是绝望的。

我挣扎着问:“小舅舅,你教我该怎么选?答应小陈雪的要求,七百多条亡灵便会魂飞魄散而永不超生,小陈雪也将立即取代罪孽深重的我,我会变成养鬼,生不如死。但是杨畅和你就可以因此得救,清水镇也会恢复以往的平静,活着的人就可以重新过上单纯正常的生活。拒绝小陈雪的要求,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小陈雪会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杀死,四周充斥着亡灵、瘟疫、杀戮,我将一个人活在永恒的孤独和恐惧中。两者对比下来,答应小陈雪的要求,倒算是比较积极的方式吧?”

小舅舅摇着头:“我说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怀着内疚悔恨的心理痛苦地活着,你……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我呆住了:“小舅舅,你……你是说……”

“的确,杀死七百个亡灵,可以削弱邪魔的力量,从而破除‘束缚之气’,让清水镇恢复以往的状态。但是还有一个方法却可以彻底消灭邪魔和‘束缚之气’,让噩梦从此结束,再无轮回。”小舅舅温柔地望着我,无奈地笑着,“你应该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方法了吧?”

我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痴痴看着小舅舅的眼神。是的,的确有那样的方法,一直都有,我却从没想过要使用。

那个方法就是———我死。

只要我死了,小陈雪就没有了阴阳互通的力量。即使她是鬼胎,也仅仅只能成为比较厉害的养鬼,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意志作恶。只要不受到有心人的利用,就不会构成危害,无法做邪魔。邪魔消失了,“束缚之气”也会消失,清水镇一样会恢复正常。

我想起在死亡之门妈妈要我过奈河桥,此刻我终于明白她的目的和苦心。的确,只要我死了,一切的悲剧就消失了。如果最终我会被小陈雪取代成为养鬼,那么死亡对我来说未必是坏事,说不定还是最好的结局。

“陈雪,不要怕,死亡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小舅舅会陪着你,你的外公、妈妈、大舅舅、苏妮和苏云也都在等着我们。你相信小舅舅,让小舅舅带你去跟他们团聚吧。”小舅舅向我伸出手,等着我把生命交托给他。

我望着小舅舅惨白的脸,缓缓握住他的手,瞬间仿佛了悟到一切:“小舅舅,你……你已经死了,对不对?”

小舅舅笑得很淡然:“在刚刚来医院的途中,我就遭到了那邪魔的诅咒,被飞驰的卡车撞倒。不过也多亏了她,当我的魂魄站在路边望着自己卷进卡车轮胎下惨不忍睹的身体时,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神圣自然的事情,不可以人为践踏。你外婆仗着自己掌握养鬼秘术而残害别人的生命固然是错,但是你妈妈因为不忍奄奄一息的女儿死去,而让另一个死去的女儿成为养鬼,导致她不能安息,灵魂活在黑暗痛苦中,终成邪魔,这更是天大的错。陈雪,到了该让所有的错误结束的时候了。”

小舅舅拉着我站了起来,走廊窗边看风景的母子也缓缓转过身,向我们飘过来。我低头看,她们没有脚,小舅舅也没有脚。再抬头时我认了出来,那对母子正是十五年前遭到外婆诅咒死于车祸的小舅舅的妻儿。他们一直飘到我们身边,面无表情,与我们站成一排。我跟着她们,路过病房时停留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进去看杨畅最后一眼,怕自己会动摇。小舅舅说得对,让一切都结束吧。

我被小舅舅和小舅妈夹在中间,走进电梯,按下最高的第八层。在电梯光滑透明的墙壁上,我只看见自己孤单地站立着。微微侧过头,小舅舅近在眼前。我抓住他冰凉的手,他僵硬地扭转头,冲我咧嘴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一步一步走向天台边缘,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一瞬间,我有一种怀疑感,难道这就是我人生的结局吗?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竟然会死在这里?这并不是我要的,好像一场闹剧。

我想到多年来在城里的生活。十岁时便开始与父母格格不入地相处,彼此间的关系始终都不融洽。第一眼见到我,养父母很是喜欢,都夸我多秀气、多可爱。可是没多久他们便发现了我的“本性”,并且认识到自己选错了孩子。他们需要活泼的、会撒娇的孩子来慰藉老来无子的心,而不是一个不苟言笑、看人的眼神充满忌惮的怪异女孩。

我不会讨好养父母,几个月后便被送到学校寄宿。刚开始便很少回家,一年后便跟养父母基本上断了联系。但是即使如此,我不能否认他们是好人,因为老夫妇俩依然每个月寄生活费给我,每学期一次。是的,他们是好人,可是好人也没道理非得喜欢我不可。

没人喜欢我,包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我自卑,没有开朗的个性,不穿漂亮的裙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只好拼命读书。一路初中、高中、大学,直到杨畅这位儒雅却透着孩子气的帅哥鼓起勇气向我告白———我的好运似乎终于来了。不知道杨畅喜欢我什么,校园里美女众多,他只围着我转。刚开始没少送他白眼,总想方设法令他下不了台。可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他在我身边,喜欢上了被他宠着的感觉,爱上了这个真心想要对我好的男人。

大学毕业了,工作终于稳定下来,相爱的男人开口求了婚,我也答应了他。本打算回趟老家,回去就结婚。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会再自卑,也没理由再痛苦,一辈子有人疼,一个幸福的小女人马上要开始新生活。

然而噩梦就从这里开始了,鬼魂,亡灵,养鬼,杀戮,死亡……浴场的人如今一个也不剩,现在终于也轮到我了。

夜晚医院八层高楼的天台上,清冷的风扬起我的长发。

我迷惘地向下望,仿佛见到许多熟悉的身影。外公、大舅舅、苏妮、苏云、美夏,全部抬着头远远向我望着,他们果然都在等我把噩梦彻底地结束。从此以后一切会恢复如常,渐渐地大家会遗忘苏家浴场,遗忘曾住在里面遭受悲惨命运的人们。杨畅也会忘了我,重新开始他的生活。

小舅舅站在我身边,会心地向我一笑。

我点点头,一只脚伸了出去,悬在八层楼的高空,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雪,没时间再犹豫了,邪魔随时会发现我们。”小舅舅催促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死,害怕坠落时的恐惧感。可是我没有选择,死总比做养鬼好。何况我活着会连累更多的人死,杨畅也永远回不到以前的生活。我活着是没希望的,我是一个死了比活着更好的人。

我闭上眼睛———

“陈雪你想干什么?”身后一声大叫。我猛然地回过身去,看到了气喘吁吁的杨畅惊惶的脸。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慌张地问他。

“我不知道。我睡着睡着,突然有声音跟我说你在天台,说你要跳楼,要我救你。”杨畅一步步向我走来,嘴里紧张地喊着,“陈雪!你怎么这么傻?对,最近是发生了很多事,亲人们相继死去,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快到我这里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我跟你一起面对,相信我。”

“你不明白,我死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有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其实……”说到这里我猛地愣住,杨畅后面那是……一个长发遮脸的小女孩爬在杨畅的背上,此刻正缓缓地向我抬起头来。

“回来,到我这儿来。”小女孩强硬地开口向我说道。

杨畅被自己背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僵住了,猛地向后望去。小女孩在杨畅转过头的一瞬间,头突然高高抬起,露出只有眼白的恐怖眼睛,狠狠向他的脖子咬去,血液立即从她口角流了下来。

杨畅软软地跪倒在地上,目光迷离,一动不动了。

“住手!”我发疯般地喊叫起来,两边手臂却被小舅舅和小舅妈一把抓住。“放开我,求求你们,我要救杨畅,杨畅不能死!”

“陈雪,你有更多的人要救。你想想,杨畅一条命换清水镇千余条命……”小舅舅痛苦地劝道。

“清水镇千余条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杨畅活着,其他人我才不在乎!”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奋力挣扎,眼看杨畅的脖子上有更多的血流出来,小陈雪却丝毫没有松口,“不要!好,我答应你!我帮你杀亡灵!只要你不伤害杨畅,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话一说完,小陈雪抬起了头,杨畅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死了?你杀了他!”我大叫。

“他只是晕过去,我怎么舍得他死?以后我取代了你,还要和他一起生活呢。当然了,因此我更舍不得你死。”小陈雪说着,一步步走了过来。

我的两臂突然感到一紧———小舅舅和小舅妈猛然将我从楼上推了下去。

可是一股强烈的引力立即又托起了我,小陈雪空中伸向我的手变换出神秘诡异的清冷幽光,她冷笑着:“哼!你们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她的两只手突然在空中狠狠一抓,小舅舅和小舅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急速飘向她。如同在电影院中对付兰嫂丈夫的亡灵一样,小陈雪一只手掐着小舅舅的脖子,一只手掐着小舅妈的脖子,手指陷入了他们脖子,发出骨骼变形的断裂声。小舅舅和小舅妈的眼睛立即向上翻着,嘴角流出了绿色的液体。这样下去,小舅舅和小舅妈会魂飞魄散!

“不可以!”我尖叫一声想冲过去,可是双脚却猛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

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双仿佛来自于地狱的手已经将我向八层楼下拉去。小陈雪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扔下小舅舅和小舅妈扑了上来。她抓住我的手,我的身体在夜风呼啸的高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曳着,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颤抖着。我低下头望去,妈妈幽幽地仰望着我,双手紧抓着我的脚,单薄的身体在我的脚下悬吊着。

“够了,你们都不要再继续受苦了。是妈妈的错,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养鬼用在你们身上。原谅我,你们的爸爸意外丧生后,我太孤独了。我当时只是想,最少要留一个女儿陪在我的身边,却没有想到会造成现在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现在让一切就这么结束吧。”妈妈苍凉的声音悲哀地传了过来。

“不!什么让一切就这么结束,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就要成功了,很快就可以复生了,不要妨碍我!”小陈雪狂乱地嘶吼着。

“别再执迷不悟了,你根本不可能复生,而且就算复生了那又怎么样?再度唤醒邪魔然后被杀死吗?真正的邪魔醒来,所有人都要死,所有的亡灵都将魂飞魄散,一切都会被毁灭的。看看清水镇吧,你还不明白她的力量吗?”妈妈沉痛地说道。

我完全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什么叫“真正的邪魔”?小陈雪不就是真正的邪魔吗?

小陈雪突然用手指着我,恶狠狠地叫喊起来:“那又怎么样?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我一定要做她的傀儡?只因为她是邪魔,我就应该为她牺牲吗?我不管,我一定要试一试,哪怕最后跟她同归于尽……”

“你没有能力与她玉石俱焚的,如果可以,我十五年前也不会牺牲你来封印她。”妈妈痛苦地呻吟着。

她们究竟在说什么?为什么小陈雪指着我叫邪魔?为什么妈妈如此哀伤地望着我?她们是什么意思?口口声声邪魔邪魔的,邪魔究竟是谁?太可笑了,她们不会想说我才是邪魔吧?完全没有道理,我是陈雪,我从小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女孩,一直都是……

突然间,我的脑海中仿佛有些零星破碎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心狂跳不止,身体里仿佛有一种异样的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急切地想占领我的思维和全部的意识。不要!那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一定很可怕。我绝对不可以想起来。我抗拒着,越抗拒就越难受!呼吸不过来了!身体剧烈地颤抖。怎么了?我要死了吗?

“邪魔要苏醒了!快,让我把她带走,不然一切就来不及了!”妈妈突然大叫起来。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做到这个地步,马上就可以要回自己的身体,我才不要输给她……”小陈雪不甘心地叫着,可是她的声音里却充满了恐惧,抓着我的手也渐渐地放松了。

劲风吹起了她的长发,我再次看到那张与我十岁时一模一样的脸。在她迅速放大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一双眼睛如同深邃无底的血洞,不断地冒出鲜红色粘腻的液体。

瞬间,不安和恐惧消失了。我不再害怕,或者说害怕这样情绪在我的意识中渐渐淡去,更多感觉接踵而来。一个潜伏在体内长眠的妖魔,此刻正无法抗拒地苏醒,与我迅速地互相消融,结为一体。

小陈雪面对着这样的我似乎越来越恐惧,猛然松开了我的手。我的指甲深深划在她冰冷的肌肤上,身体仰面向下坠落。没有挣扎,没有尖叫,小陈雪眼睛里的我轻轻上扬着唇角,杨畅绝望地奔到了天台的边上大叫着我的名字。我闭起眼睛,一切都变得遥远,只有坠落的感觉是那么真实。

“不要怕,这并不是结束。”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冷笑着,“不久我们将会醒来,属于我们的时代———邪魔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序幕。你有太多的事要做,所以在这之前先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第12章 邪魔前生

黑暗,吞噬一切、淹没一切的黑暗,与我的生命一同诞生。永无止境的恐惧日日夜夜陪伴着我,还有浴场中那些丑陋的、争吵无休的孩子,终日扬着痛苦的嘴脸,令我感到厌烦。

我日日夜夜在浴场徘徊。那个自称我妈妈的女人叫我陈雪,有时会来跟我说话。

今天妈妈没有来,我很烦躁,所以主动去找她。

在一个房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妈妈抱着她叫她陈雪,温柔地望着她,唱着歌哄她入睡。

原来她就是另一个陈雪,妈妈每次找我说话,都会提到的陈雪。

“陈雪,妈妈有事拜托你。我的另一个陈雪感冒了,我好担心,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好不好,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陈雪她今天心情不好,没有爸爸的孩子很容易遭到学校同学的排挤。你帮帮她吧,我不希望那些坏孩子和陈雪在一个学校,你知道怎么做的,对不对?”

“陈雪今天参加了学校的短跑比赛,她准备得很辛苦,我希望她可以赢,要是得第一名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陈雪的小舅妈出了车祸,她目睹了当时的情况被吓坏了。我不想这件事在她心理上造成阴影,所以把今天下午的时间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好吗?”

我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注视着熟睡的陈雪,她的皮肤红润,微微地张着嘴唇,睡觉的样子甜美可爱。她跟我长得很像,可是我没有她那么好看的脸色。我的皮肤透明苍白,总是向外渗出粘腻的液体和隐隐的恶臭,妈妈说那是因为我真正的身体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缘故,我不是很明白。

我低头看了看,站过的地方又变得湿漉漉的了,这会让妈妈发现我来过。

妈妈一直不让我进入陈雪的房间,我抹去地上的液体,悄悄地离开了。

从那天之后,我开始偷偷地跟随在陈雪左右,远远地窥视她。在她洗澡的时候偷偷抚摸她的头发,趁她睡着的时候触触她的脸颊。

有一次我弄哭了她,我紧紧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她难受。我讨厌看她笑,想看她跟我一样,苍白的脸,阴郁的表情,孤独徘徊的身影。可是妈妈发现了,她很生气,第一次对我大喊大叫,将我赶走。

那天我开始明白什么是妒忌,什么是欲望。

妈妈又来找我了,脸色很难看,声音冷冷的。她对我说,陈雪,你不能伤害另一个陈雪,因为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你看看浴场里别的孩子,他们不能见阳光,终日痛苦呻吟,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知道为什么你跟他们不一样吗?因为你是至阴的死胎,并且另一个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你可以阴阳互通。你不是一般的养鬼,你是世界上绝无仅有、力量最强大的养鬼。

做力量最强大的养鬼又怎么样,我还是必须终日与浴场里讨厌的小孩子们呆在一起,听他们永无止尽的哀号。除了妈妈,无法与别的人说话,没有人看得见我,而妈妈的心里也只关心另一个陈雪。我的存在只是为了让另一个陈雪活着,让她过幸福,我只是她的傀儡。

可是我也想活着!我也想像陈雪那样健康地呼吸着窗外的空气,吃香喷喷的米饭,叽叽喳喳地说话,跟妈妈手牵着手玩耍,时不时地撒娇耍赖以得到想要的冰淇淋和糖果。

为什么她可以我却不行?妈妈难道你从来不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吗?

我不会永远做陈雪的傀儡,我是可以不做任何人的傀儡的,因为我是死胎的养鬼,阴阳互通的力量只要再配合周遭环境有足够的阴气,就可以让我成为邪魔。只要成了邪魔,再也没有人能左右我,我等待着命运能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容易,妈妈竟然要我杀死外婆。我想到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好方法。

我的计谋简直无懈可击。一把大火完成了妈妈的诅咒,同时也获得了我所需要的阴气。那晚漫天火光,到处都是逃窜的人群,凄厉刺耳的惨叫声不断———每烧死一个人,我的力量便强大一分。

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邪魔之影。开始只是笼罩着海翔大饭店,然后不断扩张,火势延伸到清水镇的森林,更多的人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不断地助长火势,“束缚之气”的诞生就是我的领域扩张的最好证据。

我赢了!邪魔的时代终于来临了!

妈妈已无法再控制我,她只能求我:“停止吧,不要再继续杀人了,已经有七百多条人命死在你的手上,你知道那意味着多深的罪孽吗?”

“妈妈,强者生存,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吗?”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种血淋淋的道理了?”妈妈大声喊道。

“就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冷冷地笑,“我是一个被你利用的死胎,不能选择生存,连死亡都不能选择,因为我是弱者就要被迫做比亡灵都不如、连安息都是奢望的养鬼!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妈妈苍白着脸,怔怔地望着我,大概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我也曾经是个人吧。即使只是在她肚子里短暂的几个月,但我依然拥有过生命,不是任人宰割的畜生。

“你……有什么打算?”妈妈似乎冷静了下来。

“当然是要用更多的生命和鲜血巩固自己的力量,让自己处于不败的地位,永远不再做弱者了!”

“这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什么意思?”

妈妈惨淡地笑了:“我毕竟是你的妈妈,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真正想要的是‘活着’,对不对?”

我跟着笑起来:“是,我想活着,可是早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生命,我的尸体在福尔马林溶液里也已经浸泡了十年,还奢望什么活着?不过我既然不能活,大家也不要想好好活着,所有的人都得为我陪葬!”

妈妈摇头叹息,说道:“我有办法给你生命,结束这场杀戮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你有办法给我生命?你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因为你……你还有另一个身体,一个完整无缺、健康的身体。”

“你……是说……”

我震住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不错!我是可以活着的,因为还有另外一个陈雪。我们以吞噬和被吞噬的状态存在,谁有足够的力量谁就是宿主,而另外一个就是名为“养鬼”的傀儡。

妈妈可以控制我的时候,我是傀儡。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是邪魔,是驾驭者,另外一个陈雪才是傀儡。

“原来是这样,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赢的那个人就可以取代输的人!”

我狂笑不止,我终于找到了可以拥有生命的方法了!

妈妈悲哀地望着我:“现在我带你去陈雪的房间。妈妈对不起你,这也是我惟一可以为你做的,就让我在一边看着你复活,好不好?”

妈妈把我带到了陈雪的床边,她正在熟睡,安静而纯真。她轻轻扬着唇角,丝毫没有感觉到悲惨的命运即将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我笑了,这就是弱者的宿命。

“去吧。”妈妈柔声对我说,“好好地享受你渴望已久的生命吧,希望你能够因此而获得幸福。”

“生命”正摆在我的眼前,那是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便被无情剥夺的东西,是我最想得到却一直以来只能远远望着的东西,是我不惜一切也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我毫不犹豫地融入了陈雪的身体。她太弱小了,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可怜的魂魄挤出了体外。

可是突然间,我发现不对劲,妈妈的脸在我的眼前摇晃,我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刚刚获得的身体虚弱得像要死掉。这到底是什么感觉?难道这是妈妈的陷阱?她想要陷害我?

我张不开眼睛,无法说话,只是隐隐感觉到妈妈走到了我的身边,把我抱在怀里喃喃低语:“你放心,妈妈没有骗你,你很快就可以获得生命。只是邪魔的力量太可怕,不能让它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刚刚我喂陈雪吃下了安眠药,所以你进入她的身体才会暂时失去力量。接下来我要把你的力量和记忆封印在陈雪的体内,让它们灵眠。你会保存陈雪脑海中十年的记忆,忘了曾生为养鬼的一切事情。你会真正地成为陈雪,延续她的生命,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孩。相信妈妈,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妈妈已经托小舅舅立即把你送出清水镇。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整个晚上,妈妈一直在我耳边重复地说着:“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在妈妈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第13章 永无休止的生死游戏

“陈雪,陈雪,你是不是醒了?你要是醒了就跟我说话啊。”

我的眼帘轻轻眨动着,缓缓地睁开眼睛。杨畅焦急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逐渐清晰。

“这是哪里?”我环顾四周,雪白的墙壁,输液架摆在床边,一边站着忧心忡忡的孟公和兰嫂。

“医院病房,天!你从天台掉下去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杨畅哽咽着,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

我笑了笑。

“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生你的气,你到底是想自杀还是杀死我啊?”杨畅泪眼汪汪地对我大呼小叫,看来受的刺激实在不轻,可怜的孩子。

我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只是一时想不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杨畅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柔情,愣了愣:“你怎么了?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又笑了笑,没说话。

一个护士走过来更换补液,看到我醒了便冲我眨眨眼睛:“小姐你可真是命大啊,从八层楼那么高掉下去,竟然被一个病人偷偷使用的晾衣杆接住了,现在这条奇闻都在我们医院传遍了,你已经成名人了。”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菩萨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管怎么样,以后可不许再做这种傻事了啊!”兰嫂惊魂未定地安慰我。

“谢谢你兰嫂,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护士走了出去。

杨畅叹了一口气瘫坐在我的身边,眼神中满是疲惫。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让他安心。

“陈雪,你刚刚在天台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孟公突然问道。

我望向他。他目光冷静地注视着我,让人无法捉摸。

刚刚松了口气的杨畅马上又紧张起来:“孟公你什么意思?陈雪不是自己跳的,难道是有人……”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盯住我问:“对了,说起来在天台的时候的确有点怪怪的,你当时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且有一瞬间我的意识好像消失了,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是你多心了。”我平静地回答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的?”杨畅怀疑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什么,对不对?”我诚恳地回应着他的目光,他终于拍拍胸脯相信了我。

杨畅怜惜地让我多休息,我听话地重新躺下后,孟公和兰嫂陪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孟公从头到尾都很怪异地凝视着我的脸,欲言又止。我装作没有察觉。

这个晚上杨畅一夜未敢入眠,生怕我再出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张警官带来了小舅舅车祸去世的消息。我趴在杨畅肩膀上哭得死去活来,孟公和兰嫂又赶过来安慰我,杨畅因此更不敢离开我半步,怕我做傻事。孟公和兰嫂便义不容辞地帮忙承担起外公和小舅舅的后事安排。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在杨畅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渐渐稳定了情绪,三天后回到了浴场。

整个苏家浴场除了我和杨畅再也没有别的人。短短的两个月,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了我们。旧楼空荡荡的,说句话都会传来回声。杨畅怕我触景生情,提出暂时搬到别的地方住。我告诉他我没事,还是坚持住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浴场在我眼中的变化,那些曾经四周游走的亡灵和彻夜嘶吼的养鬼,当我走进浴场冷冷地望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如同受了惊吓的小兽,如今更是全部躲进浴场不敢出来。

浴场的二楼平静了下来,我安心地住在里面,享受着杨畅的体贴和宠爱。

一顿温馨的午饭之后,杨畅跑进厨房洗碗。我走到窗边,感觉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小陈雪,不对,礼貌上我应该叫你姐姐。姐姐,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敢在我的面前出现了呢。”我头也不回地品着龙井茶,望着窗外的风景说。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

我等了一会儿,淡淡地笑:“既然来找我,为什么不说话?还是……你仍在做梦可以从我这里拿回身体?”

我转身望向她,她还是那样海藻般杂乱的长发,向外渗出粘腻恶臭液体的皮肤,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脚下一片潮湿。

这是十五年前我的样子。颓丧萎靡得令人讨厌,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姐姐,你可真会演戏,装神弄鬼搞得自己很厉害似的,耍得我团团转。”我找了张椅子懒懒地坐在窗边晒太阳,有趣地斜睨着她,“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东区的亡灵、清水镇的阴气和浴场里一件接一件的死亡事件都是在我回来之后发生。本来以为是大舅妈为了延长大舅舅的寿命而擅自养鬼招引邪魔造成的。不过现在看来,大舅妈的事件才是巧合。而真正的原因,正是因为我回来了对不对?”

我头头是道地分析:“自从我取代了你离开清水镇之后,你一直都不甘心,一直在等着我回来,想从我这里要回你的身体。呵呵,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只是可惜,弱者永远是弱者。还以为你有多强大的力量,而实际上你的力量比普通的养鬼大不了多少吧?你之所以能见阳光,是因为我‘活着’作为介质,你才可以阴阳相通。那天在电影院,亡灵们那么害怕你,并不是单纯因为你的力量。或者说,你是拿我潜在的力量虚张声势。这就像太阳和月亮,在夜晚虽然太阳照射不到地球,可是月亮却将太阳部分的光传递到地球上,愚昧的世人称之为月光,而实际上月亮本身是没有光的,那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相对来说,你的本身并没有力量,你只不过作为一种介质,将我体内沉睡的力量部分传递出来,呼唤出十五年前的亡灵,甚至借用我隐藏的力量和亡灵的阴气制造出‘束缚之气’,而我却全然被蒙在鼓里。”

“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无非妄想逐步解开妈妈下的封印,再一次得到与我抢夺身体的机会。哈哈!我一直以为我的处境是绝望的,没想到你才是最可悲的那一个。你根本从来就没有胜算!我身上的封印解不开,你就没办法与我抢夺身体,可是我身上的封印一旦解开,邪魔的力量也会跟着复苏。力量微小的你又如何跟我抢?可怜你从头到尾根本是自欺欺人。”

“最可恶的是妈妈竟然还偏心地帮着你骗我,哄我过奈河桥,拉我摔下医院天台,口口声声说我被你抓到将会落得多么悲惨的境地。可是实际上她保护的却是你,因为她知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执迷不悟下去只会更凄惨。你这个小笨蛋却三番五次辜负妈妈,一次次地救我,救你想要的身体。”

“不过你放心,毕竟你是我的妹妹,而且你是为我存在,我当然不舍得拿你怎么样。只不过……”我起身拉开客厅橱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透明瓶子,里面浸泡的是我曾经的身体,但是现在它是属于我弱小的姐姐的,“昨天我偷偷挖开了浴池底的马赛克砖,呵呵,这副身体果然还在那里。多年来没人找到它,所以你的养鬼生活真是既轻松又无聊。不过从今以后我拥有了它,也就是说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养鬼。我还有很多的事要你去做呢。”

小陈雪还是一声不响,但是我知道她是无法拒绝的,因为她已经是我的傀儡。

“我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并且我会给你足够应对的力量———今晚把十五年前东区烧死的七百亡灵全部杀死!一个不剩!这本来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不是吗?我也算是成全你了,你就尽管去做吧。”这件事虽然我自己也可以去做,但是一来我不想费力气,二来孟公似乎已经对我产生了怀疑。我不怕孟公,但是不愿意被杨畅看出破绽。

我已经在清水镇呆腻了,我要尽早离开这里。当然我随时可以离开,也可以带走杨畅,但还是那句话,这会令我遭到怀疑。孟公和张警官都不是随便应付就能过关的人,势必会为我带来一定的麻烦。

如今的我没有必要再给自己增添任何麻烦,所以只好对不起那些亡灵了。

到时候只要把一切推到小陈雪身上,一切就可以顺利结束。

小陈雪最终一句话没有说,身体开始透明,逐渐地消失。

杨畅端着切好的水果信步走了进来:“咦!我刚打扫过房间,门口怎么会有一滩水啊?”

我耸耸肩,露出迷茫的眼神,朝他无辜地笑起来。

晚饭时间,孟公和兰嫂再度光临了苏家浴场。

杨畅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我们开开心心地吃着。气氛本来轻松融洽,可惜却被孟公一句扫兴的话给破坏了。

“最近清水镇的‘束缚之气’更严重了,你们多少要小心些。”孟公自斟自饮地喝着酒,眼角的余光却深深地瞥向我。

我没有说话,杨畅和兰嫂都露出担忧的表情。

“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我擦擦嘴,礼貌地站起来,转身下楼。

在洗手间镜子前洗手的时候,小陈雪出现在阴暗的角落里。

我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明天太阳出来之前,我不想再看见那七百个亡灵,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小陈雪的身影停留了一会儿,又消失了。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补了点口红,转身走出去。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孟公挡在楼梯上,凌厉地望着我。

“有吗,你听错了吧?”我无辜地摊摊手。

孟公阴沉着脸,突然死死地瞪着我,像要看穿我的身体:“你是陈雪吗?你真的是陈雪吗?或者,我应该叫你小陈雪?”

我皱皱眉:“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从那天在医院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孟公得意地冷笑着,像侦破了世界上最大的谜团,“我知道以陈雪的个性,除非有人强迫或诱导,否则绝对不会自寻短见,所以当时一听到陈雪跳楼的消息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劲。到医院见到你,更证实了我的推测。一个刚刚自杀、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人,醒过来怎么会像你那么平静?你的表情和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第二天得知小舅舅的死讯,你看起来很伤心,可是却恢复得那么迅速。本来你才因为亲人相继死去而跳过楼,又怎么可能对小舅舅———也是那些亲人中感情最好的一个的死亡,那么容易想开呢?接下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不对劲,‘束缚之气’突然翻倍强大起来,那气息却明显出自于你,并且紧跟着你。你在医院,它们便以医院为中心盘踞;你回到浴场,它们也跟到浴场。我这几天向杨畅旁敲侧击,他也说你明显有所改变,冷漠的个性突然柔和起来,并且开始注意服装和打扮,仿佛突然间开始懂得享受生活了。当然,杨畅觉得你的这种变化是好事,那是因为陈雪从没有告诉他你会取代她的事,所以他根本不会往那个方向想。可是我知道那个秘密,你一定就是小陈雪,你已经取代了陈雪对不对?刚刚还在卫生间说要杀死亡灵,只有小陈雪会想要杀死亡灵,你不是小陈雪又会是谁?”

“简直是莫名其妙。”我漠然地望着他,“你以为自己是侦探吗?你只不过是个神汉,分析得乱七八糟,并且错得离谱。”

“你还想否认?”孟公阴冷地望着我,“好啊,那我们就把这件事告诉杨畅,看看他会怎么分析。”

“不用了。”我叫住想欲转身而去的孟公。

“怕了吗?心虚了吧?”孟公狠狠瞪着我。

“我的确怕,我怕你在杨畅面前胡说八道而影响我们的感情。与其那样,不如找小陈雪出来跟你当面对质,怎么样?”我微笑着说。

“哼!你又想玩什么花样,我老头子是不会上你的当的!”孟公说完,立即向楼上狂奔。

我淡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楼梯的尽头处,一个穿着白色浴袍的小女孩挡住了孟公的去路。

孟公大吃一惊,他转身看我,又回过头看小陈雪:“怎么可能!小……小陈雪……你真的在这里?那么你……你真的是陈雪?难道是我分析错……”

“我说了,你分析得乱七八糟,并且错得离谱。”

“可……可是,我最近感应到强烈‘束缚之气’的来源的确是你啊!这又怎么解释?”孟公陷入困惑中不可自拔。

“呵呵,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我拾阶而上,一步步优雅地向他走去。经过他的身边时,我轻声说道,“我不是陈雪,也不是小陈雪,你可以叫我———邪魔。”

孟公的瞳孔因为震惊和恐惧而猛然扩张,但是他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小陈雪已经一口向他的颈部动脉咬下去。

我没有再看他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后便径直回到客厅。

“咦,孟公刚刚好像也下楼了,陈雪你没有看到他吗?”杨畅奇怪地问。

我送给他一个惘然的眼神,摇了摇头:“会不会自己先回家了?”

“啊!怎么这样啊?孟公明明答应要送我回家的啊。这么晚了,路上亡灵那么多,我会害怕的!”兰嫂沮丧地嘟囔起来。

杨畅赶忙劝她:“不要急,可能孟公真有什么急事。你害怕的话,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可是,可是……”兰嫂犹豫着看了看杨畅。

杨畅立即拍着胸脯笑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是男人嘛,而且你到浴场做客,我现在也算浴场的半个主人……”

兰嫂打断杨畅的话,为难地说:“可是陈雪说了,全清水镇数你胆子最小,最怕亡灵。我担心你送我回家的话,等一下还得我照顾你,哈哈哈哈!”

“喂!陈雪!你怎么这样诽谤自己老公啊!”杨畅顿时不满地叫起来。

我和兰嫂相视一眼,笑了出来。

闹了一会儿之后,杨畅还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和“绅士风度”坚持送兰嫂回家。

我回到房间,想想好几天没碰过书,随意地找出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翻看。

孟公说的没错,杨畅的感觉也很准,这几天我的确变了,那是因为我的心终于彻底打开了。

这么多年来我阴郁沉闷的个性,如今想来都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内心深处总觉得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原来遗忘的竟然是我自己。现在的我再也没有恐惧和迷茫了,因为我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并且我有了足够可以保护自己的力量。此刻的我,是一生中最轻松、最完美、最强大的我,所有阻碍我幸福的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

刚翻了几页书,我就开始昏昏欲睡。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儿,可是这一睡就睡过了。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壁钟已经指向了晚上十一点。

奇怪,杨畅骑脚踏车送兰嫂回家,来回根本用不了一个小时,可是现在他离开都已经两个小时了。

我的心里产生一丝不安,难道……小陈雪或者亡灵会对杨畅不利?可是我警告过他们,绝对不能碰杨畅的,我不相信他们有胆子反抗我。

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心忧虑,终于忍不住下床走到门口,刚一打开门我就隐隐听到四周奇怪的嘈杂声。怎么回事?是藏在浴场里的那些养鬼又在哭了吗?我猜测着,厌烦起来,想下楼去给他们一些警告。

猛地从楼梯冲上来一个人,一下子跌坐在地。我吃了一惊,再一看才发现是杨畅。他的表情很奇怪,眼神发散,表情迷乱,额角频频往下掉冷汗,他望着我的时候,目光竟然没有一丝神采。

“出什么事了?”我大惊失色地问。

“亡灵……亡灵……他们……都……都……”杨畅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的脑子飞速转着,难道小陈雪已经开始下手对付亡灵?我还以为她会等到下半夜阴气最盛的时候再行动呢!这孩子未免也太心急了吧,害得杨畅受到惊吓。

我忙安慰他:“没事了,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回到家就安全了,刚才路上不管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把它忘了吧。”

我伸手想去扶他,没想到他竟然躲开了我的手,自己靠着墙站了起来,并且明显刻意地躲避着我的目光。

“你到底怎么了?”我怀疑地问他。

他喘息着,缓缓抬起头来,刚鼓起勇气想跟我说什么,突然指着我身后叫了起来。

我迅速回头,隐约见到房间的窗外爬着什么东西。我飞快地跑过去,猛地拉开窗帘,愣在了那里———窗外竟然同时爬着三个亡灵,血红的眼睛,张牙舞爪地想要破窗而入!这仅仅只是眼前一道窗户的风景,上下左右地望去———“百鬼夜游”———这个词就是现在最贴切的写照,几百个亡灵沿着浴场外墙爬来爬去。

这一定是小陈雪搞鬼,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给我搞这种事情出来!

“刚才我在马路边就看见全镇的亡灵都向浴场走过来,我只好拼命赶在他们之前跑回来。”杨畅跟在我身后,喃喃地说道。

我点点头,面对着玻璃窗向亡灵们做出凶狠的眼神,希望能把他们吓走。在杨畅的面前我不能使用邪魔的力量。

突然一个面目全非、如同焦炭的亡灵张牙舞爪地向我猛扑过来,窗户玻璃被震得几乎就要碎裂。其他的亡灵立即也学着他的动作,他们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此刻竟然充满怨恨地瞪着我,明显是冲着我来的。

没错,十五年前是我将他们一把火烧死,他们想找我复仇。

哼!飞蛾扑火!要不是杨畅在我的身边,我早就……

突然杨畅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这样的画面,你……不害怕吗?”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忌惮和怀疑。

糟了!我恢复了曾经是养鬼的记忆———对亡灵之类当然不再害怕,可是这样的反应在杨畅的眼里显然是非常不正常的!

“我……我当然害怕了……我只是……只是……”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正忙着寻找理由解释,楼下突然响起一声惊恐的尖叫。那叫声不是亡灵,而是一个女人……是兰嫂!为什么兰嫂还在浴场?

杨畅听到尖叫声,飞快地向楼下冲去,我紧跟其后。

尖叫声是从浴场内间传来的。我们迅速跑进去,顿时傻了眼。

兰嫂跌坐在地,颤抖地指着面前的一摊血泊———孟公两眼上翻着倒在血泊中,血已经从他的脖子里流干了。

这个小陈雪,叫她做点事,怎么做得这么不干净!我火冒三丈,暗暗握紧拳头。

“你……究竟是谁?你不是陈雪,你把陈雪怎么样了?”杨畅突然向我狂吼。

我愣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陈雪了!”

“你不是!你是小陈雪,陈雪的那个双胞胎死胎妹妹,你是邪魔!”杨畅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几乎要和我拼命的样子。

“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是陈雪!千真万确的陈雪啊!”我急起来。

杨畅猛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扔给了我,愤然说道:“我刚刚送兰嫂回家,因为对孟公不辞而别放心不下,于是就想顺便去神公堂看看他到底回家了没有。前一阵子兰嫂丈夫的亡灵回家作祟,她暂时住在神公堂,所以有一把备用钥匙。我们进去后,发现孟公并不在家,可是我们却找到了这封信。信上写着小陈雪要取代陈雪,孟公怀疑你早已不是陈雪,陈雪已经被小陈雪取代了。孟公说决定把事情问个清楚,但是一旦答案是肯定的,你自然会杀他灭口。所以他留下这封信告诉我们,如果他最近两天遇到不测,那就是被你———也就是被小陈雪杀死了!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你的表情,从亡灵出现到看见孟公的尸体,你眼睛都不眨一下!你果然不是陈雪!把陈雪还给我!”

怎么会这样?杨畅凶狠决绝的目光把我都吓住了。

我要怎么说清楚?对了,把小陈雪找出来,他们见到小陈雪自然就会相信我!

“杨畅,你先冷静下来,我会证明我就是陈雪,因为小陈雪还在这家浴场里。我带你找到她,你就明白了。”

我上前想拉杨畅的手,他再次避开,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扶起了兰嫂。

没关系!他很快就会相信我,我在心里劝自己安心。

一出浴场,我们再次震惊了,漫天的火光,整座浴场正在熊熊燃烧,就像十五年前东区那场大火一样。

突然,浴场大门前一个身穿白色浴袍的影子一闪而过。

“你们看,小陈雪就在那里!”我指给杨畅和兰嫂看。

三人立即冲出浴场,小陈雪正站在我们的面前。

“你们看,我没有骗你们吧,小陈雪真的在这里呢!”我高兴地叫起来。

“在哪里?”杨畅冷冷地看着我问道。

“就在这里啊!”我指着小陈雪,突然间我意识到他看不见小陈雪。我赶忙向小陈雪叫,“你还愣在那边干什么,还不马上给我现身!”

小陈雪站在火焰中,海藻般的头发遮住脸,全身湿漉漉的,粘稠的液体从皮肤里面渗出来。

她的身后,七百多条亡灵爬在浴场的四周,在烈火的灼烧中发出凄厉的惨号。

突然间,我感到心脏不规则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踏入了某个泥泞陷阱的感觉让我恐惧不止。

小陈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幽幽响起:“姐姐,我们之间的游戏永远不会结束。这一次,你觉得是谁赢了呢?呵呵,我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取代你,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失去了理智而因为不甘心所以自欺欺人地做了一大堆无谓的事吗?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我真正要的就是今天的结果,你身边的人一一离你远去,让你回到永恒绝望的孤独中。”

我怔住了:“你竟敢……就不怕我……”

小陈雪冷冷地说道:“哼!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想杀了我,让我魂飞魄散吗?别傻了,有我才有你,我消失了,你也会消失。你不会的,因为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生存。”

小陈雪的身影又透明起来,火光中残留着她天真诡异的童声:“邪魔就是你,邪魔就是我,我是陈雪,你是陈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邪魔,邪魔就是我们……”

我向杨畅望去,他仇恨地望着我,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将我撕成碎片。

“邪魔!把陈雪还给我!”

傻瓜,在医院天台的那个晚上,陈雪不是就已经死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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