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内心藏着恐惧,你的所见将使你更恐惧。
第一章
两只皮箱沉重地落在地上,我抬头仰望这栋美丽而黯然的小楼。我提醒自己,到家了。
前花园已被野草湮没,只露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小径。我有点疑心这究竟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痕迹。门边的信箱蒙着灰尘,油漆剥落,但勉强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姓氏:岑。
我一阵惆怅,本来这孤零零的岑字旁边应该有另一个字,然而它却只能像如今一样空着。
身后传来一串连跑带拖的杂乱声,接着一个小鬼头直撞到我腿上。“叔叔,你太坏了!不等等我!”他高昂着头,示威似的甩着小手提箱。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闹了。“你骗我,你说要带我回你家,这里是我家呢!”他皱着两条虎虎生威的眉毛,一副倔强的样子。我愣住了,他竟然不明白我是他的亲叔叔!“小力,”我慢慢蹲下来,抓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瞪得圆圆的大眼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走呀,叔叔,我不要回家!我们到你家去!”他拼命拉扯我。“我们哪儿也不去,知道吗?哪儿也不去,我们要留在这里!这个家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打量着这房子,一座三层带天台的南洋式小洋楼,它像是有好一阵子没人住了(这教我感到奇怪,它本该一直住着人的),到处蒙着厚厚的灰尘。大门进去是一个大得出奇的客厅,穿过客厅可以到达一条长长的走廊以及后花园。厅里的家具都是藤制的,相当古旧。墙上却挂满了印象派的复制品,尤以凡高的风景居多。而且,凡高的鸢尾兰占了很大的位置。本来这种搭配似不太谐和,但实际上感觉蛮不错。饭厅在旁边,餐桌是木制的,颜色很暗淡。墙上一幅凡高的《食薯者》,人物凸出的近乎掉下来的大眼珠子令人感到惴惴不安。再过去就是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和厨房、卫生间。二楼有两间布置简单的房间,小小的,看来像是客房。还有一间上了锁的大房间。房间通向露台,露台上有一株半死的葡萄。三楼只有一个杂物间,加上天台。
一顿洗洗刷刷后,我累得不行了。小力闹腾了一下午,早累得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替他铺好床。“都是为了你这个小鬼头!”我一把抱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我自己已不大会思想了,迷迷糊糊地走进一个房间,倒头就睡。
梦里我听到风声、奇怪的磨擦声和时隐时现的尖叫声。我想起来,可我实在太累了,睡魔压得我动弹不得。我挣扎,但手脚软绵绵的。小力在拼命敲门,我看见门锁就在手边,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够不着。我想喊,却像在水里一样,完全失去了声音。在这种种痛苦的折腾下,我终于醒了。
窗外黑漆漆一片,我细细听了听,除了几声虫鸣,万籁俱寂。我觉得身上有点燥热,辗转之下,竟然摸到被子的一角。奇怪,大热天的我在自己身上盖张被子干什么?呆了一阵子,我突然惊醒,记起床上并没有被子,被子都让我扔到衣柜里去了!黑暗里我隐约看见衣柜的门关得好好的。别是梦游吧!我霍地跳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不得要领,迎面被一个东西猛撞了一下,我的心跳突然止住了,那东西大叫起来。
“小力,你干什么!半夜里瞎跑!”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你看见了吗?”他搂住我,偷眼望了望四周。“它往那里走了。”他指了指通向楼下大厅的楼梯。“他是谁?”我警惕起来。“咳!它不是人,所以我要喊你来看看。”我气得摇摇头,“小力,你少淘气一会行不行,让叔叔休息休息!”我转身走回房去。“我跟你一起睡!”小力硬跟过来,“到时候我看见你也看见,不骗你!”
我一直等待唤醒我的声音,但它似乎再不会出现了。最后我自己醒过来,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阿姨为什么不在?我竭力回忆。对了,我已经离开了她,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因为一封信?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我以为她生病了。“阿姨,”我轻声地喊。“回来啦?”她强打精神,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你不舒服吗?”我担心地问。阿姨从不会这样,她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虽然孀居多年,但总是乐呵呵的。所以我猜她是病了。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突然坐倒在椅子上。“阿姨!”我吃了一惊。她再没有说话,双手捂着脸低声饮泣。我不知所措,紧张得满头是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夜深了,阿姨不灵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回房去了。我思付要不要给表哥(他已结婚,搬出了这套房子)打电话,但又想不必惊动他。
整晚我都在担惊受怕,在自己和阿姨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地跑。“小寂,过来。”
将近破晓的时候,阿姨声音嘶哑地喊住了我。我跪在她的脚边,看到她的脸给一丝亮光勾出一点轮廓。“可怜的孩子!”她紧紧抱住我,仿佛我真的还是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她又说了一遍,串串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可怜的孩子!”她死死抱住我不放,弄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咳嗽起来。
“你着凉了,我给你找药去。”阿姨要站起来。“没有,我没有着凉。阿姨,你怎么了?”我扶住她。“不,你是病了!好好呆着,别怕,会好的。”她坚持要站起来。
我终于受不了了,叫道,“阿姨,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向姐姐发过誓,一定要让你好好活着,我一定能做到的!”“阿姨,我是好好活着啊!”“你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听话,小寂!”她完全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的话。我的心揪紧了!
“不然你会生病的,生很厉害的病!”她极其怜惜地摸摸我的头,长叹一声,“可怜的孩子!”
中午,阿姨没有做饭。她递给我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邮戳的日期却是昨天的,地址是××学院,收信人是我。“岑寂先生:很抱歉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兄长和嫂子去世了。”我顿时呆了。
兄长,对于别人来说,是最亲近的人。但对于我来说,只有字典上空洞的含义。母亲死时,我才六岁,被送到L市阿姨家寄养。不久父亲也死了。哥哥已长大成人,就接替父亲的工作,在大学里教书。他不喜欢小孩子,当然也不关心我这个鼻涕虫弟弟。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寄点钱给阿姨,算是替我交伙食费;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年半载没有音信。我甚至忘了他的模样。
他结婚时我还小,只记得大嫂是个很纯的女孩子,她很喜欢我。从此,除了阿姨外,又多了一个人送我礼物。但后来,连她也把我忘了。我就和阿姨相依为命地生活。在我心里,只有她才是我的亲人。
大哥大嫂的去世使我很震惊,但并不伤心。不过,一起死去,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信上没有说。
阿姨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有点不明白。她不喜欢岑家,绝口不提我父亲和兄长。她甚至从来不喊我的全名,仿佛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成了我们家的禁忌,而且像大多数禁忌一样奇怪得不近人情。但是,我不爱寻根究底,对于我来说,与阿姨相伴的生活已经够好的了。
阿姨把她所能给我的都给了我,包括让我平静地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长久以来,我已习惯把自己当作一个幕后工作者,前台上演前台的戏,我做我该做的事。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拥有大家都拥有的东西,就像一棵生长在沙漠里的树,永远达不到普普通通一棵树的高度,一望而知,它只能长在沙漠里。因此,我并不自卑,也没有试图得到我渴望的一些东西,我一声不哼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阿姨没有解释她方寸大乱的原因,她只是莫名其妙地给我收拾好行装,就跟她想拼命把我留在身边一样莫名其妙。然后送我到车站,在挥手说再见之前,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我自己倒是很没有所谓,我以为参加完葬礼就可以回家,仍旧过两个人的太平日子。
葬礼很简单,他们告诉我,哥哥和嫂嫂死于一起严重的车祸。相隔十几年后,我又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虽然这次见面已是天人相隔。
他躺在那里,衣冠楚楚,人到中年,但仍有着一种令人惊叹惋惜的美丽。好比维纳斯的情人阿多尼斯,人们只相信他沉睡在寒冷的冬季,一旦春天来临,他又将挽起弓箭,逐鹿在丛林中。
我暗地里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这个石膏像般的男人就是你哥哥,你的同父同母的兄弟。但无济于事,近在眼前的他只是一副冷冰冰的躯壳,只是一个血液不再流动的陌生人。
在他旁边的是我的嫂子,那个我心目中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可我已经认不出她来。
与哥哥少有的美丽相比,她显得少有的憔悴,一种连死亡都不能夺去的、最后的装饰都不能掩盖的憔悴。
我望着他们发呆,以幕后工作者的单纯去面对这对前台演出者的惨烈戏分。人们安慰我,我接受安慰,这一切都像在作梦,直到我意识到身边的小孩是我素未谋面的侄子,一个如我般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他也是在与我同一个年岁上成为孤儿,他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小的我。宿命,或是……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们带我走到一栋美丽的小楼前,这栋小楼应该是我出生的地方,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藤蔓围绕着它,夏日的浓绿任意泼洒在那上面,仿佛一个疯颠的艺术家终于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画布。在看到它的一刻,我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头脑一片空白。
那空白就像你拿到一张很想要的照片,却发现它已经曝光一样,不但眼前一片空白,心灵也一片空白。我无法解释它给我的震撼。但就在那一刻,我已清楚地知道,我已无须说服自己──我属于这里。虽然离开了将近五分之一个世纪,我到底还是回来了!我的父母、兄嫂都曾经属于这里,但他们忘了,我也属于这里,一直属于这里。
接着,那片空白被一连串琐事占满了。我决定留下来,大学外语系里有一个空缺,于是我辞去了L市杂志社的编译工作,跟阿姨吃了一顿沉默的晚餐,就匆匆搬到W市,与小侄子一起过起了新的两人生活。
第二章
新学期还没有开始,小力野得到处乱跑,我恨不能买个狗圈把他套住。但是,我这个他心目中无数叔叔中的一个,就算把阿姨教我时的套路照搬一遍,也实在没有办法游说他留在家里。“咳,叔叔,我告诉你,前面山坡那棵最丑的树上有个马蜂窝!我说过,谁不敢做的事情我都敢做,待会儿我就去捅它,你来不来?”我所能做的大概只是在他前面撒腿狂奔,把他留给他的一群马蜂。
有时候我也试图问他一些哥哥的情况,但他通常只会不感兴趣地摇摇头,“你自己找找他不就得了,他跟我不要好。你要见摇头猪仔吗?我跟他要好!”我想,他其实并不知道爸爸的真实含义,他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爸爸。所以,他称之为爸爸的那个人在不在此都无所谓,他照样乐着呢!摇头猪仔就不一样了,他是我们家附近一个老教授的孙子,胖乎乎的,整天跟小力搞相扑。每回见到小力满身尘土一脸神气地蹦进屋时,我就知道摇头猪仔又输一阵了。除非后面还听到小胖子咚咚的追逐声,证明他俩只是中场换一个场地。
老教授很疼爱小力,哥哥去世后小力就住在他的家里,实际上,小力几乎一直住在他家里,除了睡觉的时候。我不认识我的哥哥,他似乎刻意忘记与他有关的所有人,同时也希望别人忘记与他的所有关系。人们几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一开始我还以为人们不愿意让我伤心,最后才发现没有人愿意提起他,无论是在谁的面前。我清楚地记得去接小力的那天,老教授紧紧拉住小力不放,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你是岑清的弟弟?”
我点点头。一阵难堪的沉默。“你知道该怎样尽你的责任吗?”我点点头。“你能做到吗?”我再次点点头,“我是一个孤儿,你不明白一个孤儿在失去亲人后又找到亲人的感觉。也许我不懂得怎样照顾一个孩子,但我可以保证,哪怕我喝粥他也要吃上饭。”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吃饭?”小力理直气壮地问。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望着他稚气但倔强的脸,又想起了沙漠里的一棵树。他是不会甘心做一棵矮树的,他只是矮树的种子,希望在风暴的带领下,回归到真正能长成大树的世界。而我,我实在太需要他了!只有他才能给我勇气,让我记起我是谁。老教授的面容缓和下来,喃喃自语,“你的确不像他,你像……”他突然不响了。
我给阿姨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现在才想起阿姨啊,害我担心得要死,不知道你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孩怎么办了。”
“哪里顾得上,这几天忙乱极了!原来做家长很不容易,累坏我了!”
“也不要太勉强,凡事都要慢慢来,渐渐就习惯了。那边的生活还适应吧?”
我笑了起来。“别提了!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旧的房子,老是觉得到处都阴沉沉的。
还有,蟑螂啊壁虎啊什么小动物特别多,今天我还见了一条鼻涕虫。“”这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学名怎么叫,反正粘粘糊糊的,小力喊它做鼻涕虫。”
“小力这孩子还好吧?”“再好不过了,简直一副天塌下来都视死如归的样子。差点要闹到天上去!”
阿姨也笑了起来。“听你会开玩笑就好,说明一切都好。哦,你们怎么吃的饭?”
“幸亏学校的饭堂放假也开,不然只好饿死。好想你烧的菜,那才是人吃的东西!”
“有空就回来吧,怪想你的。你走了,那么大的房子就我一个人住着,有时候都禁不住喊你一声,才发现你不在了。小寂,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还有这个家。”
家,这个字眼教我鼻子酸酸的。我早已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真有点后悔离开了阿姨。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毕竟是个大人了,不能一辈子都要你照顾啊。
你闷的时候就出去走走,表哥常来看你吗?“
“他也忙,只能在电话上聊几句。”
“阿姨,”我有点哽咽了,“我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家里。我……”
“唉!”她叹了一口气,“事不由人啊!我和你再亲也亲不过……而且W市是个大城市,对你对小力的发展都好。我一个老太婆,没什么,只希望你们年轻人好。”
“阿姨!”我对着话筒激动地喊。
“你这孩子,就是心太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别这么婆婆妈妈。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心了。”
“什么事?”
“对过去的事情不要寻根究底,向前看。”
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水绿团团围住树木葱笼的校园,很快就把它染成了淋漓的山水。我躲在一个废弃的车棚里,很是无奈。小力乘我不备从午睡的床上逃掉,伎俩比汤姆。索亚对付他的姨妈更胜一筹。我这个可怜的“姨妈”傻乎乎地转了几圈,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雨声淹没了一切,没有人会送伞来,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柠檬桉的长叶低垂,像怨妇哭泣时的眼帘。雨似乎不会停。车棚下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野草刚好模糊了边界。上面跑着两个女孩,正撩拨着雨阵,向我冲过来。我感到了一丝生机。
“不许吓我!”长发女孩喘息道。“胆小鬼,这样就害怕啦?”鬈发女孩笑道。“我的马来小姐,你一个外国人又怎么知道中国鬼魂的厉害!”“我还以为"无产阶级"不怕鬼哩!”“你怕吗?”“我怕万圣节那些鬼!”“这样子吗?”长发女孩作了个怪脸,两人大笑起来。
雨停了,两个女孩还在鬼话连篇。我饶有兴味地跟在她们后面走,经过一个小山坡,坡上立着一个小小的墓碑。年代久远,墓碑上已看不清字迹。湿漉漉的紫荆花条垂在上面,显得十分柔弱可怜。“夜里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走,”长发女孩说,“听说这里闹鬼。”“这个鬼是男是女是小孩还是老人?月亮圆时出来还是不圆时出来?是吸血鬼还是水鬼?是淘气鬼还是吝啬鬼?”“是你这样的洋鬼子!”“真的?”“哈哈,不是!
据说这个鬼很安静,喜欢躲在阴影里,向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们扔石头,有时候还会抓人的头发卡人的脖子。“”这是人,不是鬼!肯定有人在捉弄他们哩!“”那这个人真有空,玩这个把戏一玩就好多好多年,连我阿姨念书时都听说过。她们传得更玄乎,说凡是被石头打中的,不出一年准在山坡后的小树林里吊死。“”哇!“两个小鬼尖叫着,一溜烟跑了。
我继续在校园里漫步,细细品着雨后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最近这一小段日子似乎太沉重了,我有点承受不来。我的命运被撕开了一角,但我不愿去看余下的部分,至少现在不!我才二十四岁,只想见到晴朗的天空和太阳下的欢笑。开始想念阿姨给我的生活,从前我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我自觉不能给小力一种生活,因为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校道上的老榕树连成一个穹顶,胡须在雨雾里飘呀飘。零星的几个学生骑着脚踏车擦身而过,留下几句口哨。一切是那么的惬意,学生时代真教人怀念!突然,我的心一抖,一个身影直闯入我的眼帘。
凉亭里,紫薇花丛的深处,碎碎的长发,格子连衣裙,是她!我傻了似地望着,望着,仿佛掉进了时光的隧道里……连场的骤雨,困住了自修的我俩。我的衣服做了伞,做了伞也没有用。她说,我喜欢下雨天,就让它痛快地淋吧!踢起的水花见证了她的热情。我看不清她,所以我大胆地吻了她。那天,距我们相识已有五年了。她已不再是那个欺负我的黄毛丫头了。汽车的喇叭声惊醒了我,我连忙让出道来。待回过头去,“她”
竟不见了。
我知道不是她,不可能是她。我的好友娶了她,她在J市,一个靠近海的地方。初恋情人成了好友的太太,是常有的事。我跑进雨里,想让瓢泼大雨把对她的思念通通冲刷掉。结果,我生了肺炎,在医院里躺了好久。生命中头一次无以名状的激情就这样被活活地抿熄了。一如既往,我一声不哼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两年了,我不敢打开书桌左边的抽屉,她留给我的一切都上了锁,见不到,我的眼睛便不会烧,心便不会痛。她便永远停留在大学时代,在雨里欢叫,对着我欢叫。
我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烟雨校园,再也不能带给我平静。
四周寂静得可怕。小力不在,他是个鬼灵精,虽然爱闹,但也不坏,慢慢地我也懒得管他。反正假期快结束了,他的好日子也不多了,随他去吧!他好像也有点明白,我不同于其他的叔叔,所以闹够了,也懂得乖乖回家。可他不在,四周真的寂静得可怕!
蝉鸣很吵,前院里的绿萝攀着大树,长得又粗又壮。树菠萝悬在半空,越发像个青青绿绿的大榔头。这里虽是著名的学府,但占地太广,若陷在一角,极易以为身在人迹罕至的热带丛林。
书看累了,我站起来。光线不足的过道,直通向那锁着的大房间。我慢慢走过去,心里空空的,却停不下来。我知道自己早晚会到那里去的,但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虽然阿姨让我不要探究往事,但对于我这个对往事毫无记忆的人来说,走进那锁着的房间并不算是探究,只能算是一种类似于墓前献花的行为。那是我父亲或兄长的房间,我猜。
全屋有两个房间是锁着的。钥匙是系办公室给的,那个中年妇女和气地嘱咐我,如果没有什么事,锁着的还是由它锁着吧。
钥匙孔转动了,门把手雕琢得很精美。轻轻推开,北欧家具马上占满了我的双眼。
直觉告诉我,这是哥哥的房间。他似乎很喜欢以纯白、米色、原木为主的北欧产品,线条简洁,实用但不落俗套。室内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抽象派铜雕,开洞的身体、吊着的脑袋、不明所以的几何图案,色调凝重,感觉怪异。一望而知,一个现代派的人,一个现代化的家居。跟几十年历史的旧式洋楼外壳、古朴的大厅相比,风格大相径庭。对此,我也似乎能感受到他与外部世界的疏离。
我的目光慢慢集中到小几的一个花瓶上。瓶子是大大的透明圆瓶,里面辐射状插满了许多海蓝的勿忘我。花已经开过了,但顽固地保持着原状。没有水的滋润,却不曾枯萎。它真的很漂亮,在北欧率直硬朗的线条中,呢喃地说着梦话:勿忘我,勿忘我。
我的眼前现出了大嫂死后那张憔悴的脸,它也在呢喃地说着梦话:勿忘我,勿忘我。
虽然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兄嫂间的感情生活,但从这些摆设中我见不到一个女主人应有的影响力。甚至床边也不见一面梳妆镜,没有化妆品、香水,没有顽皮的小装饰物,也没有女人“幼稚”的夫妻恩爱的见证——同款的毛毛鞋、睡衣、鸳鸯枕等等。阿姨虽然孀居多年,但我也常常看见她抱着姨父的毛毛鞋边怀缅边微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静甚至冷漠的男性气息。那一大把的勿忘我是个例外。
走到窗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日的阳光太明净了,仿佛容不下哪怕是一星的丑恶。窗台边长了一株茂盛的野草,开着淡黄的小花。突然,荒芜的感觉直闯入我的内心。如今就连这充满冷漠气息的房间也空了,兄嫂的墓冢早晚也会生出些催人眼泪的野花。斯人已逝,只有野草,春风吹又生。我伸出手去拔它们,像要拔去些凄凉、落寞、不幸、无奈、惆怅一般。不,不该这样!我心里说。活着就该相亲相爱,让阳光透进心里面来!野草顽强的根茎弄得我的手生疼,然而此时,我却发现自己手里竟捏着一个纸团。它一定是被人丢出窗外而让野草接住了的。
我小心地打开它,心跳得有点不规律。纸上的字迹很潦草,有些地方化开了,像被什么打湿了。
“我觉得自己就是郝薇香老小姐,守着自己的婚纱、守着自己一生的梦想,在灰尘、蛛网和老鼠的吵闹声里终老。可我不能像她一样憎恨男人,我爱他,所以不能恨他。无论他对我做了些什么,啊,天,你为什么让我大睁着眼看着他去做那些伤害我的事情?
我看见,不,我定可盲目!可,天,你为什么让我看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真的怕死,很怕很怕,怕黑暗,怕虚无,怕死后永生永世永远永远地被抛弃被忘却,被现在已深入我骨髓的黑暗和虚无吞噬。我怕见不到蓝天,见不到他。他的脚步声令我颤抖,可他在房门口就停住了。他多俊美、多温柔、多傲气,可,天,你为什么不把他完完全全赐给我!过去的日子,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只要他要求,只要他肯对我说句话,他为什么不对我说话?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不能给他!我不能给他,是的,我已经不能给他了!我的心碎了,我死了!我这颗坚硬得连儿子的哭声都不能打动的心,终于被他砸碎了!我的面前已没有路,我该留恋的东西已经完了。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救我,我等着这句话,或者等着万劫不复!“我呆呆地捏着纸片,心里闪过一个很晦暗的念头,但理智马上制止了它。不会这样的!也许上天只是怜悯嫂嫂,让她从痛苦中彻底解脱。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这屋子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它的确像《远大前程》里郝薇香老小姐的囚室。有人把自己的心囚起来了,那颗心见不得阳光,阳光会使它灰飞烟灭。
“叔叔,叔叔,你在哪里?我摔伤了,好痛!”小力在外面大喊。
“叔叔——”
“来了!”我把纸片放进口袋里,跑了出去。
第三章
我开始热切盼望开学了!如果当初我曾经强烈地感觉自己属于这里,现在可不了。
我离开这里太久了,久得大概可以洗掉DNA在身上打下的烙印。我想念阿姨,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想念她给我的恬静生活,如柔风拂面,虽然没有太多的激情,但也很甜美。
她有编童话故事的本能,令本来苦的东西变甜。记得她这样解释母亲的离去,“你母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买礼物,她很爱很爱你,每次找到的礼物都嫌不够好。于是她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找更好的。她走得太远了,要经过100座彩虹搭成的桥才能回来。每次你见到彩虹时,你母亲就从那上面走过。可惜太远了,你见不到她。她能在上面见到你,她一开心,就把先前想你流下的眼泪——那些雨点儿,都收回去了。”小时候,我真的数着彩虹出现的次数,相信数到100之后,母亲就会回来。但彩虹数不到100,我已成人。我承认阿姨宠着我,使我变得过于女性化,过于柔弱和多愁善感。她营造了一个纯而又纯的世界,裹着我,使我像苏联科幻小说里的两栖人一样,长期离开碧蓝纯净的大海,就会窒息而死。
我已经害怕了,害怕已被我掀开的家庭不幸的事实。这些事实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我已经不再想知道些什么,死的人太多了,死的人都流着与我身上血管相同的血。开始明白阿姨为什么绝口不提“岑”字,这个家族姓氏仿佛被诅咒过,而且,是被死亡诅咒过。真想阿姨啊,她慈爱地护着我;真想回去啊,回到慈母的怀抱。
但,我突然清醒过来。我已长大成人,该独立生活,该独自面对生活中的惊涛骇浪了。阿姨老了,不能陪我走完人生的路。她给了幼小的我安慰,现在该是我给她安慰的时候了。
快开学吧,奔跑着去上课的学生的活力,备课改作业的忙碌,应该能让我更多地想到和小力的未来,而不是掉进过去的深渊里胡思乱想。
父亲房间的门紧锁着,我不会去打开它了。
我向新认识的老师点头,感到有点陌生和兴奋。奇怪的是,我总隐约觉得有人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走到茶水间,偶尔听到一位年轻女教师在提我的名字,不由止了步。
“岑寂好像挺可爱的。”她说。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教师摇了摇头,压低嗓门说,“我劝你还是少接近他为妙。”
“为什么?”
“他们那一家子都不正常。”
“但我听说他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不会受什么影响吧?”
“不要傻了,他们家的男人……唉,会害死女人的!”
“会害死女人的俊俏男子,真是刺激!”
“你可不要刺激他,听说他以前是个傻子,现在倒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没有人告诉他兄嫂真正的死因。我们也要小心点,省得麻烦!”
“傻子?他怎么会是个傻子?怎么会?”
我也在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站在角落里偷听别人的对话,对我来说已经够荒谬的了,想不到听来的东西更加荒谬。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又以为她们在谈论一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再后来,我笑了起来,她们怎么会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别的不说,我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懂吗?她们怎么会认识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我”?
我又感到了那道注视的目光,不由回过头去。
她望着我,有点忧郁,带点怜悯,就像当初她对我说她爱上了别人一样。
一切荒谬到了极点!想不到上班的头一天,迎接我的居然是这些!我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圈套里,谁都不对我说真话。就连她的存在也不像是真的,他们要联合起来打击我!我茫然不解地望着她,仿佛望着我懵然不知的过去。
可此时,她垂下了眼帘,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只有在跟学生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真实和安全。每当我抄近路回家,走在那些幽深的小径时,都若有所思。关于我的家庭的闲言闲语,一不留神就送进我的耳朵里。
当然,所有传言都绘声绘色、添油加醋,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这一家子相当邪门,一门四口死于非命。
兄嫂死于意外是真的(我不大相信还有什么真正的死因),但父母是怎么死的,我已完全记不起来。想来他们去世时也只有四十几岁,跟兄嫂的年龄差不了多少,按逻辑说,不像是病死的。然而,虽然我很快地成了孤儿,但他们肯定是先后去世的,这又不像是意外造成的。一次意外连夺数命是可能的,但两次意外在短短几个月内连夺两人性命,就有点玄了。我不想考验自己的无神论。
记得上大学时曾选修过社会心理学,老师说,集体的疯狂和过激行为是因为受到心理暗示,情绪由一个人传染给另外一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凭实据,譬如像宗教上的见到神迹。但愿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们,也只是情绪受了感染,加上所有俗人都有的小小好奇心而已。
但他们的举动正在影响我,使我陷入深深的抑郁中。他们都采取了年长女教师的做法,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但实际上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我的身上附着邪灵,随时会降落到他们头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不受欢迎。而且,不是因为自身的过错。
每每在小径上想得入神,茂密的草丛里都会跳出一只癞蛤蟆什么的,把我吓一跳。
我想,人们都讨厌蛤蟆,但蛤蟆有什么错?也是邪灵附体吗?我还是不要对人们奇奇怪怪的想法介意吧!
其实,我还有一个念头。就是黛儿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点什么。
可是,我错了。接下来的许多天,黛儿都躲着我。她有她躲我的原因,有别于其他人的原因。她变了,脸庞失去少女红卜卜、鼓鼓的润泽,身材也明显地瘦削了。
最教我难忘的眼神也变了,变呆滞了。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拉住她问个究竟,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待她。可还不等我走上前去,她就如惊弓之鸟般跑开了。她的眼睛一天一天地深深陷下去了,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忧郁了。我认识的黛儿不是这样的,她虽不是特别的活泼,但也很开朗,处变不惊,与她相比,我反而更像个小弟弟。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夜里我突然感到冷,越来越冷,冷得我缩作一团。有好几个小时,阵阵寒颤弄得我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寒颤过去了,热度又攀了上来。到了早上,我已烧得浑身滚烫,全身肌肉疼痛,甚至连骨头都痛起来。虽然对病毒性感冒毫无经验,但我想我是得了病毒性感冒了。
请了假,我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整整一天,我躺着一动不动,听任那些病毒咬我,体内的卫队跟它们开战。烧一直没有退,我也懒得理;整个床铺变了铁板烧,我也懒得理,就这样无情无绪、滴水未进地熬了一天,也不觉得饿。小力自顾自到老教授家白吃白喝去了,倒是轻车熟路。我想,再没有人会管我的死活了。
第二天,我的头脑已完全烧迷糊了,听不到清晨的鸟叫,软弱得想哭。各种念头乱飞,一会是黛儿跟丈夫吵架了,哭着找我诉说;一会是教师们的耳语,他们一家子都是疯子;一会又是面目模糊的父母跑来说,认清你是谁,你是谁!我好累,快挨逼疯了!
不由喃喃自语,“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真的一点记不起你们的模样和在这里生活的片段,真的,全空了!我不属于这里,这屋里全是死人,又冷又寂寞,又冷又寂寞,又寂寞……”我耐着性子等寒颤过去,然而袭击头脑的热度又蔓延过来,烧得我昏乱烦躁不已。颈上的脉搏突突地跳着,心也在狂跳,最后仿佛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脉搏都在跳动,化作一个个小小的我,企图挣脱沉重的躯壳,去找“我”
——那个埋在过去的、在父母怀中的我。
我伸手试图拿桌上的照片,那是我手上唯一的一张母亲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是个孩子,长着一张无邪的小圆脸,一头乌黑的短发,像秀兰。邓波儿。我怎么都无法想象,她就是我的母亲。相架落在地上。
“好吧,好吧,”我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我带你们找‘我’,找爸爸、找妈妈去!”楼梯好长,又弯弯曲曲,我以为我再没有力气走到尽头了。可我还是走到了,并且向着唯一一个锁着的房间走去。迷乱里我竟然没有找钥匙,我咚咚地捶门,好象真有人会来应门似的。“爸爸!妈妈!”我喊。
我把脸贴在门上,泪如泉涌。
四周一片死寂。
如果不是这场突然而来的病,我也许永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是多么渴望有一个身份,多么渴望做一个有渊源的普通人。我压抑了许多年,自欺欺人地生活着,似乎阿姨不提我的姓氏,我就真的没有姓氏、没有父母一样。在心底里,我也有过朦胧的幻想,想象我们一家四口曾有过的幸福生活,把电影里面那些温柔的母亲、伟岸的父亲当作自己的双亲。我是岑家的孩子,就算父母离我而去,我也还是岑家的孩子。也许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潜在理由吧。只有这里,才能给我一个身份。
不知哪来的疯劲,我一下子撞开了房门,整个人掉落在扬起的灰尘和陈腐的气息里。房间黑漆漆的,窗口拉着厚厚的布帘。我找来一个应急的手电筒,才勉强看清楚屋里的一切。屋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张榻榻米。榻榻米前的两平方米范围铺的是玻璃,玻璃下面放着鹅卵石,可以想象这是个镶在地板上的大型鱼缸。两面墙壁都是书,从地板排到天花板,这是一间书房。我的手臂碰到了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整个书房都架了棚子,有一些干枯了的攀爬植物吊在上面。四个屋角也摆着大小不一的几个花盆,想必从前种了些室内植物和花卉。这里布置得像印度的热带雨林,仿佛雨云就要飘过来了。不,这是光线幽暗的结果,如果是在明丽的夏日,这里肯定是日本和风式的雅舍。
我摸索着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唰地冲进来,刺得我闭起了双眼。
真想不到这是个落地窗,直对着整个后院。院里的空地杂草丛生,一棵高大壮实的腊肠树花开得正盛。一串串明艳的黄花,像蝴蝶泉的蝴蝶,从树冠直挂下来,形成花的帘子,随风散着淡黄的花粉,把四周渲染得如梦如幻。我痴痴地看着,不是美丽的腊肠树,而是那片空地。那片空地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只是我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它。
屋里的景象已经很清晰了,奇怪的是这里没有电灯,到处是形状各异的烛台,有些蜡烛点剩下半截,还留在那里。地上除了灰尘外,还有烧焦的纸片,黄叶般铺了一地。
我试着找父母的照片,甚至连书本都翻过了,但没有,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他们的、我的、我们一家四口的,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歇斯底里地在各个房间、大厅里找照片,不可能没有照片的,我固执地想。
大厅没有,我和小力的房间本就是客房,也没有。哥哥的卧室只有一张小婚纱照,在抽屉的深处,脸都被涂掉了,我也顾不上探究。我又在书房里找了一遍,没有。我开始相信人们窃窃私语的那些话了!那一家子都是疯子,岑寂是个傻子。是啊,全屋上下一张家庭照片都没有,全屋上下一点女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有,这家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这一家子怎么不是些疯子?!岑寂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识、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怎么不是个傻子?!我突然跪下,抓着头发痛哭起来。
在许多年后,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孤儿!他们不是因为意外或是重病死亡才抛弃我的,根本不是!他们一定像兄嫂一样,早就抛弃我了!他们让我像小力一样,根本不认识父母,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忘掉他们了!难怪我的心空空的,一直都是空空的。我把头撞向墙壁,一点不觉得痛。比起我内心的痛,这又算什么!我终于认清自己的身份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阿姨,人们不都该像你一样慈祥的吗?我看猫儿狗儿一家都很亲热的啊,难道我连猫儿狗儿都不如吗?
渐渐地,我辨不清自己在哪里了,只觉得我是个多余的累赘,不该存在在这世上。在我最后的意识里,见到腊肠树下站着一个女子,忧郁而又怜悯地看着我,像是黛儿。
额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我呻吟着张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长藤椅上。
小力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在低头喝粥。听到声响,他走了过来。“叔叔,你总算醒了!那个阿姨说,你醒了就给你喝粥。”他颇懂事地说。我的心里堵得慌,她真的还要躲我吗?
都到这份上了!“小力!”我唤他。“什么?要喝吗?我去端,很快!”他走到小几旁,端来一碗白粥。我哽咽得喝不下去。他们都不要我了,你还要吗?
黛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我无限伤心地望着她,真想把自己的脸蒙住,我不想她见到我这个样子!“阿姨,叔叔不肯喝粥。”小力汇报说。黛儿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我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自从嫁人以后,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能回答。她是我幸福岁月中的角色,是一切平衡被打破前的角色,是不属于这个疯人之家的角色。黑暗已经向我袭来,我要把她推开。
“你走吧,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你不明白,你还是不要明白吧!走吧,我没事。”
她深深地看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深,“你真相信吗?”
“相信什么?”
她把一个盒饭递给小力,“小朋友,到饭厅吃饭,吃完了赶紧做功课。叔叔我来照顾,嗯?”“嗯。”小力蹦走了。
“你真的相信自己是个傻子?别人胡说也罢,我自小跟你一起读书,你一点都不傻!你只是好乖,不爱说话。他们说你们一家都是疯子,不,不会的。就算是,你自小是阿姨带大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连你都不敢肯定他们没有疯,可见你是知道真相的了!
真相是,我有疯狂的基因,我不能回到这里。一回到这里,我就会发疯,会变得冷酷无情,会伤害身边的人!从前你见过我这样子发疯吗?“我指了指头上的绷带,”没有,从前我……还说从前做什么?我是被诅咒的!阿姨早就阻止我回来,可我偏要来,我是被诅咒过的!知道吗?知道吗?“我狂喊。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冷得像冰似的说,“你要知道真相吗?要吗?”
我茫然不知所措。真相,真相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就算我知道父母故意抛弃我,哥哥对不起嫂嫂,又怎样?人都死了,我能向他们讨回公道吗?可我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傻子,不是一点刺激都受不了。于是,我点点头。
“你先吃点东西,再把退烧药、消炎片吃了,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我又顺从地点点头。她把粥端了过来。我只喝了几口就感到头脑发晕,恶心想吐,只好推开了。“我还是改天再告诉你吧,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脸色很坏。”
“不!就今天。”我坚定地说。
“真相是,你兄嫂不是死于车祸。是你嫂嫂杀死了你哥哥,然后自杀。”
我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不可能,不可能!那么柔弱憔悴的女孩儿,不会下得了这个手!再恨、再爱,也不能下这个手!毁了自己,毁了别人,真的像纸片上说的,万劫不复!
“不会的!不会的!”我喊道。
“会的。”黛儿出奇冷酷地说。“当你爱的人爱上别人,一次一次地伤你的心,最可恨的是,他与你形同陌路,对你们的骨肉不理不睬。你千遍万遍哀求,求他留下来,只是留下来,他却冷笑,鄙夷地冷笑,一声不哼地走掉。你连尊严都不要,可他连你连你的尊严一概不要!而你,还在爱他,失去理智地爱他,疯了似的爱他,为他的过去爱他的现在,甚至爱他的将来。越倔强越软弱,越想惩罚他却只惩罚了自己。伤害自己也是甜蜜,因为是为了他在伤害自己。到最后,想无可想了,守的空房太冷太黑了,前面没有路,后面更没有路。爱他他不让你爱,骂他他只会笑,他曾经给你的全收回了!怎样他才能变回从前呢?在他睡着的时候,没有冷酷的眼神,安静而不暴怒。你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回忆往事,仿佛跟他一起在回忆。
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让他睡着,永远伴着你而走上那条路。“
我心头的黑暗在扩张,几乎可以确信无疑他没有好好珍惜她。但她爱他,这没有道理。爱就是不讲道理!她在我相当脆弱的时候宣布了她的爱情宣言,明显地是错爱了的宣言。可她却宁愿飞蛾扑火,而我却不能拉她一把。哪怕你不爱我,你也要让我救你啊!
你不让我救你,也不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陨落啊!
“不要!”我恐惧地支起半个身子,“爱不是这样子的!你要记住它带给你的温暖感觉,热烘烘的在心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爱过了,你要心存感激。不可以产生这么可怕的想法,不可以借爱的名义去杀人,去毁了自己!他不爱你,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身体、生命、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一个人!你信任他,与他合二为一,你想到天荒地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惧怕什么,这个人会与你风雨同路。然后,他洗劫了你,让你一无所有!
他毁了最神圣的爱情,毁了你的天堂,还让你赤条条,再没有资本重新开始。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死!“她再忍不住了,低声呜咽起来。
我一阵晕眩,重又倒在长椅上,低低地说了一声,“他当真辜负你了?”黛儿不作声,哭得更厉害了。
我浑身乏力,实在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安慰她。过了好久,她突然惊醒过来,摸了摸我的脸颊,“你烧得很厉害呢!我想该送你到医院去。”
“不,你该回去了,不然雅健又该……”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去吧,我会好起来的。”
她忧伤地笑了笑,“你还是这么会替别人着想。”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意识在渐渐远去……
我坐在船上,船晃动得很厉害。天边有一丝亮光,远处的小岛像尼斯湖怪兽的脊背。
我好渴啊,船下面全是海水,海水好咸,刺激着我的喉咙。水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把我拉向无边的海里。我死死地抓住船舷,船摇晃得真厉害啊!太阳冲上天空,有一个、两个,怎么会有这么多个太阳呢?热死我了,我的皮肤在嗞嗞作响。好热好热啊,那双手又来抓我了!好吧,我把手伸给它,带我到水里凉快凉快!水里怪兽的颈项像蟒蛇一般缠住我,我碰到它巨大的身躯,踢它,它一动不动。我在荡着秋千,它让我在水里飞来飞去,如陀螺般飞来飞去……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浓浓的黑暗笼罩着我。好半天,我望着天花板极力回想自己怎么睡在大厅里。是的,我撞开了那个房间,还有那棵开花的腊肠树,黛儿,她一个劲地哭……我不禁呻吟起来。突然我感到有什么抓住我的脚,往下一看,天,有一个东西伏在那里!它在动,在爬向我!它是什么?是什么?我的心狂跳!它像一头巨犬,毛茸茸地慢慢靠过来。它的爪子沿着我的大腿慢慢滑向我的身躯,我动弹不得,喉咙里完全没有了声音。我瘫在那里,它在我一尺开外的地方慢慢立起来,我的眼前全是虹彩,在流动、打着圈,我的精神在快速地涣散。一只爪子抓住了我的胸口,我登时晕了过去!
第二天,黛儿一看见我就惊叫,“你完全像个死人!”
是,连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当太阳再次升起,我又似乎从恶梦里逃出来了!
梦里的那个东西是那么真实,以致它至今仍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上。我睁眼是它,闭眼是它,完全无法休息。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可怕的梦!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厉害的高烧。幸而,恶梦也带走了我的热度,我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好象跟谁恶斗过一场似的,虚脱。
我沿着后院的小径散步,四周一片寂静。晚霞很美,鸟儿忙着飞回巢去。病已好了一大半,精神也恢复了,只是我不太愿意呆在房子里。我有点受不了里面的气氛。
这几天黛儿一有空就过来,给我烧点菜熬点粥。我们都默契地不提各自的问题,只安静地相处着,仿佛大家都禁不起哪怕是一丝的惊扰。有时候我半倚在藤椅上,看她进进出出忙乎,感觉她真的变了。虽然她跟我一样年轻,但青春的气息有点远了,反倒浓浓的女人味散发出来。她的步履沉稳了,说话的调子慢了,看人的眼神也柔了,不吵不闹甚至不笑。总像有某种东西压抑着她,她美丽的黑瞳仁里的光不见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更像阿姨,而不是我纯真年代的女主角。
她像阿姨一样照顾我,提醒我吃药,为我熄灯,还哄小力入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过去的平静又回来了。我和小力一起回到L市的家中,阿姨正充满母爱地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只有一瞬,她眼里掠过怨艾阴影的一瞬,我才清醒知道她是谁。
今天她不会来了,因为我已经好了。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勇气再来。昨天系里派了个老师来探病,正好看见她在做饭。那一刻起,她就显得很不自在,晚饭没吃就匆匆走了,看起来像逃掉一样。她还是那么善良,但她心里的爱已成了束缚,她甚至无法向我表达友爱。她的爱只能给丈夫,哪怕他不再爱她。她是这么想的,大家也是这么想的。我感到心痛,多可爱的女子啊,多么调皮的眼波,没有了,消失了。我始终藏在内心的人,始终祝福着的人,并没有如小树沐着春风,长得婆婆娑娑,而是枯萎了。我放她飞,她却折了翅膀。她受伤了,我却无能为力。或者,我已令她伤得更深。
天渐渐黑了,邻家的小屋点上了灯。灯光透过纱窗,洒在屋边的野芋上。屋里的一家正在吃晚饭,一张张脸透着愉悦,连窗台上的猫也显得那么满足。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又在渴望自己生来就没有的东西了。
第四章
远远望去,那座小楼也点着灯。门前的梯级上蹲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是小力。
他开始习惯一种较为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和我呆在一起。开学了,他在管束下老实了些,平时也只在屋前屋后玩。但小孩总是自闭的,自得其乐,所以我便放心地由着他玩他的、我干我的。这会儿,他似乎玩得很起劲。
“喵!”突然一声凄厉的猫叫,从草丛里传来,听得我毛骨悚然。随后,便看见小力倒提着猫尾,把它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朝我走来。
灯光下,我看到一只又老又丑的黑猫,毛快掉光了,眼睛半瞎,身上还淌着血。
小力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死的?”
我看着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真有点恶心,便对小力说,“不要欺负它,你为什么要弄死它呢?小孩子不该这么狠,听话!”
“它实在太丑了!在草丛里爬呀爬,比蜗牛还要慢!喵喵叫得难听死了,石头砸它它就装死,我最恨它装死了!不知哪里来的老猫,扔掉算了!”他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嘀咕,“怎么还不死?”
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只猫已经死了,苍蝇围着它上下飞舞。我把小力叫来,告诉他动物也是一条生命。他嘟着嘴,似乎没听进去。
我继续回系里教课,回来时竟然找不到小力。他已经很少到老教授家玩,但我还是试了试。他不在,摇头猪仔说他俩一起放学,在林子里玩了一会就各自回家了。
小力的书包在,证明他确实回过家。但他之后又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决定等一下。
他可能生我气了,虽然小孩子很健忘,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他想必躲在哪个角落里不出来,但饿了总会回来的。
天完全黑了,蝙蝠也飞出来了,我的肚子也叫起来了,可小力还是不见踪影。
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拿起手电筒,一路寻了过去。赶去自修的学生从我身边跑过,夜幕下的体育场空空如也。小喷泉旁有人在拉二胡,也有老者在聊天。天上的月亮越过树冠跟着我走,好个月光如水!景物非常清晰,连暗处石狮子的眼睛也似在眨动。不知不觉,大路小路都已找过,只剩下人迹少至的小树林了。
小树林种的多是柠檬桉,极其修长,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小路深处有一座厚重的老房子,顶上立着两根粗烟囱,像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前院围了一圈矮篱笆,一只大公鸡在孤独地踱着步。“小力——”我大喊。静默,悄无声息。
出了树林就是小山坡,那个有一个小小墓碑的小山坡。突然,我记起有人说过那是个闹鬼的地方。明月当空,闹什么鬼?我走了过去。紫荆花条仍然垂在碑上,一切看来没有任何变化。突然,碑后的杜鹃树丛里发出一阵树叶磨擦的声音,碎碎的,正好落在我的耳朵里。电筒光柱落处,只见小力一张惊呆了的脸露了出来。
“小力,你怎么躲在这里?”我拉起他,发现他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浑身上下擦伤多处,头上有一处分明是砸伤。我激愤起来,谁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谁?小力,告诉叔叔,谁欺负你?啊!不要害怕!”
小力两眼圆瞪着,死死盯住左边的地面,浑身冰凉。
我向那方向望去,不由倒吸一口气!只见一抔新土下露出两条猫腿。
这几天小力都在做恶梦,梦里不住尖叫,“放开我,别打我!啊!阴影人来了!
阴影人来了!“他执意要离开这屋子,”叔叔,这里有阴影人,它半夜会来!它来过了,我告诉过你的!我不要住这儿,呜呜呜——“他看起来真的吓丢了魂,我只好把他送到老教授家暂住。
我不是小力,并不相信闹鬼和阴影人的传闻。有人弄伤了他,这个人非常的冷酷。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一定是个人!有几个晚上,我都到墓碑那去了,但除了树影,什么也见不到。
也许受了这些事的影响,接下来的几晚我都做了同样的一个梦:一双纤细、过分苍白的手抱着一只幼小的黑猫,猫儿舒适地眯着眼,做出一个“人”
的笑脸。空中突然落下一只玻璃花瓶,碎了,白玫瑰洒了一地。风起来了,好大好大的风,吹起玫瑰花瓣,雪片似地飘。雪片越积越厚,越积越厚,积成一个坟墓。墓里伸出两条血淋淋的猫腿。猫腿上长出一双过分苍白的小手,向空中挣扎着伸去。这双手突然化作白骨,天空布满一条条血红的抓痕。
梦里一直伴着急促的《蓝色狂想曲》,钢琴的敲键声像锤子一样打在我的胸口上,打得我的心坑坑洼洼,成了一颗草莓。它还一直打啊打啊,草莓溅出红红的汁液,我的心沉没在红海的水里,被海藻缠住,死死缠住。海藻的毒素灼伤我的心,我感到钻心的痛!
醒来的时候,我被钉在床上,被无形的锥子钉在床上,像受难的耶稣。脑子狂乱地跑过《蓝色狂想曲》的音符,它大概不会停下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感到四肢完全瘫痪了,有什么东西硬要闯入我的心,或要从我心深处硬闯出去。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窥视着我,魔鬼或是什么,等待时机,等我睡去就来索取我的心,或我的灵魂!
凶宅,这里死了四个人!这些不会平白无故地死去,这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我应该知道的!我突然心明如镜!阿姨为什么不提我的姓氏?我为什么住在这里却像个局外人?为什么迟迟不探问自己的过去,住在这里的过去?仅仅是为了对阿姨的承诺?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再次进入父兄的房间?为什么那么容易神经错乱、歇斯底里?答案只有一个:我知道他们的故事,这凶宅里的故事!阿姨在保护我,我也在无意识地保护自己。
我的无意识也许一直在驱使我这么做:别去碰那些尘封的过往,绕过它!你不碰它,那些隐藏的幽灵就不会出来扰乱你平静的生活,家族的命运就不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只要你装作若无其事!
但幽灵们还是来了,它们不放过我,通过梦境来折磨我。我知道这梦是有含义的,它反反复复地出现,不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它还会一直出现。可我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六岁,应该能记得些什么,可我硬是记不起哪怕是一丁点的片段。父母是怎么样的?
我又是怎么样的?他们是怎么死的?完全一片空白!我的生命仿佛从六岁开始,我的母亲是阿姨,我没有父亲。
白天终于来了,我惧怕的黑夜终于过去。夜里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我脆弱、敏感、多疑,会产生幻觉,受身体另外一把声音摆布,失去理智。
趁着日光明亮,我要解开这个心结,看看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今天是周末,我在哥哥的CD架上拼命翻着,希望能找到那张《蓝色狂想曲》。
没有!没有!没有?在我脑子里盘旋的确实是它,它肯定在这里播过!虽然过去在L市我也听过,但印象不至于深刻到成为梦中的脉搏。我更喜欢听莫扎特,凄苦生活中发出的天籁之声。没有埋怨愤恨,只有对生命的热爱、对欢乐的追求、对上帝的感激。它明亮,没有阴影、没有激动不安、没有摧毁人的狂热,它没有《狂想曲》里的一切。所以,《狂想曲》不属于L市、不属于我,只属于这里。曲子里肯定有些什么。
我跑了出去,最近一家CD店在烟雨湖边。我沿着种满大王椰子树的大道飞奔,经过学校医院时,差点撞到一个女子。她尖叫一声,倒向旁边的椰子树。我连忙接住她,这才看清楚她正是黛儿。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双唇颤抖,一只手按住腹部。
“你没事吧?”我担心地问。
她摇摇头,竟不理我,径直向前走去。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掠过,她晃了晃。
我上前扶住她,再次问,“你没事吧?”
她推开我,那力气让我感到她很恨我。她走远了。
CD盘缓缓进入机子,声柱在不断变动,我旋大了音量。是它,《蓝色狂想曲》。
我仔细地听着,是一首不错的曲子,钢琴很好。但我的心有规律地跳着,既没有变成草莓,也没有沉到红海里去。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乐声在脑海里飘来飘去,仅此而已。难道我的想法不对?《狂想曲》的出现只是偶然?是梦的细胞随心所欲的选择?
门铃响了。黛儿站在门口,看样子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她的眼神绝望,死死拽着我的手臂,嘴里不住念叨,“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救我啊,岑寂!救救我!救救我!求你!”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眼眶往外冒,冒得像解冻后的雪水,滑过年轻木然的面孔,滴在我的手上。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说啊,别哭,别哭!你不要再哭了,黛儿,黛儿!”
我的眼圈发热,心抽搐着,好痛!这是我爱过的女子,她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绝不会令她这样伤心!不会让她受这样的折磨!如果可以,我愿意替她挡住生活的风刀霜剑,只要她笑,永远欢笑!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眼前因痛苦而缩作一团,却帮不上半点忙!
“我好后悔,好后悔!不该做那些事的,真的到绝路了!我为什么那么傻?!”
她断断续续地说。
我心如刀割,比她离开我那会儿还痛!真的像有一把刀子,把我的心凌迟。
“黛儿,有什么苦你都发泄出来吧!打我也行,怎么都行!只是不要再折磨你自己,啊!”
“我怀孕了!”她突然说。
这是个完全女性的问题,我手足无措。
她的脸做出一个凄苦的表情,“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来得不是时候啊!”
她拿手去捶肚子,疯了似的。我连忙制止她,喊道,“不,不能这样!不能害了孩子!”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那我又能怎样?雅健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结婚以后,他让我跟他回家乡,我回了。在海边,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我把小姐脾气都改了,就为了能跟他长相厮守。我改得好辛苦、好累,可他还不满意!他说,我不如他乡间的女人温柔,他说女人当然要好好侍奉丈夫。他就是那种大少爷,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照顾,可就是很吝啬自己的爱!我不是在做他的太太,是在做他的妈妈!要无私地奉献,把所有责骂都吞到肚子里去,甘之若饴!可我爱他,蠢蠢地爱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心甘情愿!想着他的好,不发脾气时的温柔浪漫。他给过我天堂般的时光,我不能忘啊!不能忘!
后来,他过腻了小城的生活,决定到这里闯一闯,我也跟着他。他在这里如鱼得水,他再不抱怨我不像乡间贤淑的女人了。现在,他又认为我是糟糠之妻,土得出不了场面了。半年前,流言传来了,说他跟一个女同事走得很近。我本来也不相信,心想他虽然待我不算好,但终是爱我的,只有爱才求全责备嘛!可几个月前,我到兰庭跟秀秀她们聚会,一眼就瞥见他坐在角落里,她亲热地靠着他。她气质高雅,不太美丽但迷人。他很开心,是我久未见到的开心。你知道我在摇曳的烛光里见到了什么吗?他们十指紧扣,不,这个我也能做到。但雅健显得那么年轻、有活力、有激情,我几乎都要忘掉他很年轻这个事实了!她使他有了生机勃勃的未来,是的,一定是的!我们的爱情枯萎了,所以他要找新的土壤。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失去了这种令他年轻、有活力、有激情的力量。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我的未来又在哪里了!
他承认了一切,说我们婚结得太早,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他没有道歉,也没有替自己辨解。我问他还爱我吗,他说不知道。他有时回家,有时不,我跟他吵,他也不回嘴。他在等我的决定!他不会先开口的,他不会跟我分手的,除非我提出来!有时候,我痴痴地看他入睡的样子,真是如在梦中!我不敢相信他真的不要我了!
他正在用冷漠这个武器来胁迫我!
流言已经在同学圈里传开,这个家眼看着也呆不下去了!我还能做什么决定?
自己亲手扯断月老结下的红线吗?那我以后怎么活!我想都没有想过失去他的日子会怎么样,生活的大厦突然崩塌了,我将来怎么活!我搬到了学校的宿舍,在这片净土里做起了驼鸟。每每午夜梦回,我都希望一切只是恶梦一场,不是真的!重新在宿舍里生活,使我很想和雅健的那个小家。想那张摇椅、书桌上的仙人球,还有,想他轻轻的鼾声。
我不想失去他!这种日子我真的受不了!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了,只要他不离开我!
我又回去了,向他投降,向我命里的灾星投降!可他说,我们还是离婚吧!为什么?
为什么?我追问。他说,她有了我的孩子。我真傻啊!我理智全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女人抢走我的丈夫,她用她的孩子抢走我的丈夫!她可以为雅健生孩子,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可以!我成功了!雅健有时候心很软,我说,为了过去的爱,你留一点记忆给我吧!今夜,我们做最后一晚的夫妻吧!这是我任性胡为的代价,我真的有了他的孩子!这个没人疼没人要的孩子,偏偏挑这种时候投胎!
雅健不会相信的,他会以为我不择手段想夺回他!我后悔死了!后悔死了!“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又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我的脑袋突然像被利箭刺穿了一样,有一种异样的教人疯狂的痛!
我好象听到《蓝色狂想曲》的乐音,是的,《蓝色狂想曲》。从——那间书房里传来。我站起来,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过去。乐声越来越响了,充满了整座小楼。
“你听见吗?”我对黛儿说,“《蓝色狂想曲》。”
我一直走过去,打开了门。
书房里充满了檀香的香气,烛光一闪一闪的。落地窗外好漂亮的一片鸢尾花丛。
“你看见了吗?凡高的紫色鸢尾兰!”
突然,有异物落地的沉重声音。然后,火光冲天而起,整片花丛迅速燃烧起来。
好壮观,好美丽!火光中一只只紫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爸爸!”我嘴里吐出这个奇怪的音节,蓦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有人在掐我的人中,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书房积满尘的地板上。黛儿正从上方惊慌地望着我。
“吓死我了!你突然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走向这房间,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花。
这里哪有什么花,外面都是野草啊!“”有的,有的,外面全是鸢尾兰,蝴蝶似的,凡高的鸢尾兰!“我坚持。
“你看看!”她把我的头轻轻抬起。
那巨大的阴影是腊肠树,树下一片乱草。
“我的鸢尾兰哪里去了?”我虚弱地叫道,看到榻榻米上坐了两个人。他们都赤身露体。一个男人,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面目非常俊美,身材欣长。他双目微合,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双手抱着女人的腰。那女子只有二十上下,年轻丰盈,樱桃小嘴微露笑意,也抱着男人的腰。烛光点点,他们光洁的肌肤反射出象牙的色泽。两个肉体之间的一大把蓝紫色的睡莲,正在幽幽地开放。
“看见吗?看见吗?”我指着那里,突然背过气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原地。黛儿不见了。
我躺了好久好久,精神极其衰弱。四周没有一点动静。
我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壁向屋外走去,脑袋嗡嗡直叫。
门外的小路上躺了一个人。黛儿!
我一失足,便从楼梯上直滚到她身边。微弱的灯光下,她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我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液体,血!黛儿的下体在流血!
“救命啊!”我狂叫起来。
第五章
黛儿脸色雪白地躺在床上,她的孩子没了。刚醒过来的那会儿,她拼命地狂喊,“别过来!别伤我的孩子!你是谁?是人是鬼?别过来!救命啊!”她的精神受了很大的打击,在床上哆嗦个不停。
我问她要不要通知雅健,她拼命地摇头。
“这是报应!报应!是我说不要这个孩子的!”突然,她往床里面缩了缩,叫道,“啊!他又来了!魔鬼!又瘦又小的魔鬼!他来抢我的孩子了!啊!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什么魔鬼?黛儿,在小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人是鬼?他是从阴影里来的,那些树的阴影!他拉我的头发,扯我的衣服,他要杀我的孩子!救命啊!”
黛儿的神志始终没有恢复,身体倒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她昏乱中说的话,使阴影人的阴影更重了。
我还是不相信这些传言,尽管在我自己身上也发生了神秘的事情。不,世上的事情总会有答案的!莫名地失去知觉令我感觉很糟,好象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是一时的软弱、长期的精神压力或是偶尔的失常?人是精神的动物,自我暗示有着不可低估的力量,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当恐惧在心里滋生,你所见到的将使你更恐惧。这是六岁以后,理智的生活给我的教益。当白天,我还坚强的时候,这信念给我勇气支持下去。我还有小力和黛儿需要照顾,我要拿出阿姨一样的勇气。
但当黑夜来临了呢?
我打开屋里所有的灯,想让白昼延续下去,但只是徒然!月亮照样升起来,越过树篱、高高的柠檬桉,在空中巡游。夜的阴影停在窗外,夜的鸣虫原来是这么喧闹。时钟在走,但我觉得时光已经停滞了。睁眼闭眼之间,一切,屋里的一切,不会说话的一切,都止在原地。它们不会告诉我任何秘密,它们已经成为秘密的一部分。我,这栋死寂房子的唯一活物,也倒在长椅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深刻地感到寂寞,被弃在荒野的寂寞。现在哪怕有一条蛇从我身上爬过,也不会令我的心更冰凉了。陌生而熟悉的城市,繁华的夜色照不到这里。陌生而熟悉的亲人,都躺在坟墓里,我与之相承的血脉,也冷了。到底是怎样的诅咒?怎样的命运?谁来告诉我!
“你!你!你!出来吧!”我心底里狂喊,“不管你是谁,或是黑暗里的虚无。
袭击我吧,既然你已袭击了我的亲人、我的爱人,不要独独留下我!来吧!让我看清楚你!
你躲在哪里?引诱我释放可悲的幻象!你到底想让我看到什么!你躲在哪里?
躲在《蓝色狂想曲》里吗?躲在纷飞的鸢尾花瓣里吗?躲在熊熊烈火里?你要焚毁什么?你仇恨什么?你毁掉了、毁掉了我的父母、兄嫂,你也是这样引诱他们的吗?
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岑寂啊,也是岑家的一分子!也想毁掉我吗?!你!出来!
出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让我死个明白!“只有时钟行走的声音。
“这些慢慢爬行的时间对我有用吗?我只要一个真相!这些诡秘的背后是什么?
我到底是谁?!“阿姨!我脑里闪过一个念头,阿姨一定知道!她知道,所以死活不让我到这里来!
她一定知道!
我跳起来,扑到电话机旁,拨通了L市家中的电话。
过了好久,才听到阿姨朦胧的声音“喂”了一声。
“小寂啊,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来啊?”
“阿姨,告诉我真相,求求你!”
“什么真相?你的声音怎么这样抖?”
“这栋鬼房子里发生的一切!你知道的!你从来不提‘岑’字,这是岑家的房子,你一定知道里面的秘密!”
“这房子哪有什么秘密呀?”
“有的!一定有!他们都说这里闹鬼!”
“闹鬼?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没有吗?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到这里来?为什么从来只喊我小寂?为什么从来只跟我说妈妈,而不说爸爸?”
“小寂!你又胡思乱想了!我不让你到那去,是我舍不得你,怕你不会照顾自己!
你妈妈是我姐姐,我当然很想念她,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至于你爸爸,我也只见过他一次,没什么印象,也说不上什么来。“”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呀!”
“什么病?”“都陈年往事了,提来做什么?”
“你来过这里吗?这里从前是什么样的?后院有种鸢尾花吗?这家里有人喜欢听西洋音乐吗?”我急促地问,不相信阿姨会一无所知。
“小寂,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你还是回来吧,一个男孩子带个小孩,算怎么回事啊!和小力一起回来吧!啊?”
“不!我一定要弄清楚!这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我一定要找出真相!不然还会有人受到伤害!还有,”我小心翼翼地问,“爸爸长什么样?”
“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好象是高高瘦瘦的。”
“英俊吗?跟哥哥像吗?”
“小寂,你到底想怎么样?阿姨待你不好吗?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好吗?”
“阿姨,求你,帮帮我!每个孩子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父母是怎样的,是吗?求你了!”
“不,我答应过死去的姐姐,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你什么都别问!小寂,回到阿姨身边来吧!做阿姨的小宝贝,谁都不能伤害你。
小寂!“
“阿姨,回答我!”我叫道,“爸爸是不是很英俊?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是谁?他们都干了些什么?!阿姨,我痛苦死了!救我啊!”我的头痛得快炸开了,屋里的东西开始旋转起来。
“小寂,别怕!阿姨明天来看你,别怕!等我!”
我从长椅上滑落下来。这栋灯火通明的美丽小楼,只剩下鬼魅在飞。
“小寂!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的孩子啊!”阿姨快步走到我身边,我还坐在地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嘴角熟悉的皱纹,还有那双显然彻夜未眠的眼睛,不相信一切是真的。阿姨真的来救我了!
“阿姨!”我叫道,不由哽咽起来。
她轻轻抚弄我的头发,柔声说,“没事了,会过去的。阿姨不是来了吗?好了,快坐起来吧。”
我听话地坐到长椅上,觉得心里安稳多了。“阿姨,你也坐。”
“好。好。哎呀,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快去洗个澡,换一件干净衣服。”
“嗯。”我应道。
凉水从淋浴头上洒下来,早晨的鸟叫特别动听。冲掉一切吧,我默默地说。
当我重新走出去的时候,发现阿姨正心疼地看着我。
“小寂,你怎么照顾自己的,瘦成这样,眼窝都陷下去了。来,陪阿姨去买菜。
想阿姨烧的小菜了吧?小力呢?上学去了?“
“嗯。你还是先歇一下吧,吃过早饭了吗?”
“你还能有什么好的早饭。”她笑道。
“只有牛奶和面包。”我也笑道。
阿姨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了。今天上午正好没课,我便陪阿姨上菜市场。
“十多年没来,这里大不一样了!好象没有从前漂亮了?从前有好多草坪,对不对?”
“阿姨,我又怎会知道呢?我也离开十多年了。”
“哎呀,真是老糊涂了!”
这市场我只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孤零零的。看着那些心满意足的老太太,或是一双一对的夫妻,都羡慕不已。今天不一样了,我觉得阳光也灿烂了,鱼儿、虾儿很鲜活,蔬菜水果闪闪发光。
“小力喜欢吃什么?什么?腊肠?是不是你只会煎腊肠给他吃啊?”她摇摇头,“男孩子们啊!”
我真喜欢阿姨这样唠唠叨叨,爱她的白头发,胖胖的身躯。老太太,我爱你!
走到一个卖花的摊子前,她停了下来。“阿姨,我的手都提不动了,你还要买啊?”
“你母亲喜欢白玫瑰,给她买点吧!”
妈妈喜欢白玫瑰,妈妈喜欢白玫瑰,我的脑子里像群马在奔驰。她是妈妈,梦里的是妈妈!妈妈怎么啦?妈妈怎么会在玫瑰的坟墓里?那只黑猫又是怎么回事?
“小寂!小寂!”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我,“这孩子快要生病了!”
阿姨烧了一桌好菜,全是我喜欢吃的。我却神不守舍,食不下咽。
“小寂,你听我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答案的,人生本来就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既然上天这样安排,你又何必深究呢?过去的就由它去吧,死去的人不会再醒过来了。你是你妈妈的小儿子,她很疼你,但她注定不能完成她的天职了。她只有一个心愿,要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你就遂了她这个心愿吧!如果真相只会令你痛苦,令你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令你不能享受丰盛的人生,知道了又怎样?她会伤心的,你妈妈会伤心的!我也会伤心的!因为我不能履行对她的承诺。跟我回去吧!跟小力一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妈妈也无法履行天职了。唉!”
“你还不知道哥哥嫂嫂的死因吧?”
“不是车祸吗?你告诉我的,忘了?”
“那不是真正的死因。”“真正的死因?”
“是的。真正的死因是嫂嫂杀死了哥哥,然后自杀。”“你嫂嫂?怎么会?肯定是什么小道消息,学院的信上不是说车祸吗?小小的一个女孩儿,说话细声细气的,柔顺得不得了。我还怕你哥哥糟蹋她呢!记不记得她还买过玩具给你?就是那只会动、会汪汪叫的小狗。你可喜欢啦!”
“是真的。哥哥好象爱上别人了。”“小萍真的这样干了?这些长得帅的男人有什么好,值得拿自己的命去……造孽啊!有其……唉!女人就是死心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明白了,阿姨其实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妈妈那么爱白玫瑰,那么爱纯洁的东西,她一定是心碎而死的!可爸爸呢?他为什么也随妈妈而去?他既不爱她,又怎会为她而伤心?既在她活着的时候就不在乎她,又怎会在她死后感到愧疚?他没有心,哥哥没有心,我呢?我会不会也没有心?“岑家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
真是这样吗?那躺在医院里神志不清的黛儿是我害的吗?她的孩子没了是我害的吗?
我会害死她吗?!我是个祸害吗?一个连父母都不要的祸害!
“小寂!又发呆了!吃菜啊!我费了这么些心,你倒不领情了。好了,我不逼你,我留在这里守着你!把小力带回来,老打扰教授也不好。小孩子怕黑,你不要让他单独睡。都交给我好了!你自己多留意一下功课,别误人子弟。陈年旧事就别老纠缠不休了,看你瘦的!”
想不到阿姨竟是我的精神支柱,她来了,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我也快乐多了。
她给我们收拾房间、做饭,给小力讲故事。有时候下课回来,见他们一老一小在门口吹风,小力在玩阿姨草编的蚱蜢,不禁莞尔。难怪人们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只有一次,我见到了阿姨的眼泪,令我疑惑——也许阴影里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那一晚,我跟同事喝夜茶去了。大概是茶叶的作用,我一直睡不着。凌晨两点左右,我实在辗转难眠,就想到大厅去看会儿书。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大厅里有响动。我慑手慑脚地走下去,眼睛在黑暗里搜索。
长椅上是阿姨的身影,她正在低声饮泣。
“姐姐,你就安心去吧!小寂我会给你看好的。家里发生了这些事,他又要犯老毛病了。姐姐,命运真是奇怪啊,有时候你刻意去逃避,偏偏逃不过啊!你说,你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又得到了些什么?清儿也去了,去得那么惨。姐姐啊,你怎么这么命苦!
只剩下小寂这孩子,他长得像你,又是一副好心肠。如果上天有眼,他该是你最后的安慰了。可我真怕他像你一样吃亏啊!可怜的没娘的孩子,怎么大家都不放过他!姐姐,过去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了,但现在我会尽力阻止事情的发生,还你一个健健康康、快乐快乐的小寂。他也是我的心肝啊!“我泪流满面,为母亲而哭泣。
我去看黛儿。她没有乱喊乱叫了,似乎已接受了事实。她很乖,只是眼神空洞洞的。
我把她带到烟雨湖边,天气很好,有一丝凉风,湖边早已有一些小情侣在卿卿我我了。
小树林里假柿树橘红色的袖珍果子已成熟,在枝叶间与人捉着迷藏。果子虽不能吃,但它们毕竟成熟了,可以向外界炫耀自己的美丽。
“黛儿,”我对她说,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得进去,或者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有多久我们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黄昏了?这么宁静、充满甜蜜的黄昏?记得读书的时候,看啊,我们就像他们一样肆意地谈情说爱呢!我们还很年轻啊,为什么不好好地过?我记得你总爱唱那首《白兰鸽》,你说谁都不能夺去你的自由。你要自由地飞,自由地寻找快乐,到天尽头去寻找你的快乐!你的翅膀哪里去了?看,风起来了,是飞翔的时候了!
如果他不能做你的风,把你托起飞翔,还要折断你的翅膀,你还要留恋么?听,鸟儿叫得多欢!这是一对自由飞翔的鸟儿回巢了。你去找去找,一定要鼓起勇气去找另外一只飞翔的鸟儿!跟他一起享受这惬意的黄昏,还有明月当空的夜晚,艳阳高照的白昼,享受你们无穷的日日夜夜,诞下你们爱情的结晶!恶梦不会自己过去的,要见到阳光,只有自己驱散黑暗。你能做到的,我们都能做到的,对不对?“
我望着微微起皱的湖水,默默地说:伤痕总会抚平的,上天一定会给我们一个答案的。黛儿转过脸来看着我,瞳仁里有一星光在闪动。
第六章
第二天,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雅健。
他看起来很懊恼,步履匆匆。
“雅健!”我喊住他。
他猛地回头,怔住了。然后低声说,“原来如此!”
“你跟我来。”
我们在医院的竹林子里坐了下来,不远处可以见到一间间病房。
“找黛儿吧?”我平静地问。
“是的。我想你都清楚状况了?”他颇有意味地说。
我并不理会,一心想着怎么做才对黛儿最好。
“她现在可能不能见你。”
“为什么?是不是由你代她……”
“雅健,你怎么想我我无所谓,但你要尊重黛儿。她是生病了,暂时不能见你。”
“她只是逃避而已。她根本要给我难堪,让我的小孩成为私生子!”
“我不跟你争论,反正请你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不!我今天一定要见她!”
我拦住他。
他推开我,叫道,“你别拦我,横竖我是要跟她离婚的!协议书我带来了,她只要签一个字就行。到时候,你也好跟她早日……一举两得,你还是拿开手吧!”
“你不要蛮不讲理!”
“我蛮不讲理?感情不合,分手是很自然的事情。她老拖着,还说我蛮不讲理!”
“她有了你的孩子!”我忍不住了,黛儿太可怜了!
他笑了起来,“想不到一个女人到了这种时候会变得如此狡黠。你不会就相信了吧?
别傻了,这一招早过时了。都二十一世纪了,离离合合还是看开点吧!勉强凑合一辈子是上一代人的故事了。何况,她不是有你吗?“
我真想揍他,但还是咬紧牙关,“你还是走吧!不要胡闹了。她病好了,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你少横在我们中间!我们一天不离婚一天还是夫妻,你算什么?让开!”
我忍无可忍,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挥了拳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黛儿再受刺激了!
我们打得难分难解,血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衣服也被撕破了。护士医生们纷纷跑了出来。这时,一把声音冷冷地说,“住手!”
黛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身体在衣服下面显得精瘦。
“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可是……”雅健还想坚持,但看看四周聚拢过来的人群,还是悻悻地走了。
黛儿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今天是假日,阿姨正在厨房里张罗,小力早就不见了踪影。大太阳晒得我晕晕乎乎的,秋天的太阳还这样!我精疲力竭,头上脸上身上的伤口像在燃烧。黛儿总算安静下来,睡着了。他们给我包扎好伤口,便催着我回家休息。我倒在长椅上,阿姨正抹着手走出来。
“小寂,黛儿好点了吗?小寂?我分明听到声音的,不是他吗?……小寂!小寂!
你在哪里受的伤?怎么到处都是血?“阿姨慌张地问。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我咕哝着,很想很想睡觉。
“好,好,我给你拿个枕头来。想喝水吗?”
我摇摇头,觉得头晕脑胀,只想睡觉。
我一直躺着,午饭也没有吃。将近黄昏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找小寂呀?他在休息。哪里?医院?”阿姨的声音。
我撑起来。“是,我是岑寂。什么?阮黛儿不见了?医院都找过了?好,我马上来!”
黛儿,黛儿,你在哪里?我徒劳地寻找着,心里却有另外一把声音在不住说:她去了、去了、去了!飞到天尽头了!黛儿,不要!不要!我的心在撕裂,眼前闪过她长发飘飘的样子,一双聪慧的眼睛闪啊闪,神秘的笑容挂在唇边。然后是嫂嫂寂寞的笑容,死后憔悴的脸。然后是妈妈小时候无邪的小圆脸,那双苍白的、抱着黑猫的小手。不!
不!黛儿不会的!她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岑家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岑家的男人会害死女人的!”我不相信这样的宿命!黛儿只是躲在哪里想伤心事,她只是不想别人找到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定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她,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
烟雨湖边,假柿树的果子依然橘红,黛儿,你在哪里?湖水荡漾着,情侣还是一双一对。湖水深吗?冷吗?不会的,不会的,恋人们在呢哝,可见没有发生任何事。上天不会给我们这样的答案。
我奔跑着,喷泉的水柱掠过,一座座小红楼掠过,紫荆花漫天飞舞,香樟树伸出无数条手臂,想接住天上的月亮。树篱后一盏盏淡黄的灯火,萤火虫儿般跳跃而过。一片片草坪,偶尔一两声吉他声。摇摇晃晃的孩童尖叫着,格格地笑。校园的假日美丽而悠闲,只有我在迷乱中奔跑。
那些高大的百千层树、银桦树、柠檬桉树纷纷向我倒来,连天野草绊住我的脚,伤口被震裂,血水又在弥漫。一钩弯月,像死神手中的镰刀,从天上斜斜地划下来。
天空躁动不安,打着漩涡,是凡高的天空!黛儿,快出来,来啊!
天上下起了雪,不,是白玫瑰的花瓣,好多好多!山坡上的小小坟墓静默无言,杜鹃树丛一动不动。黛儿,没有黛儿!蓝紫色的烟雾腾起,烛光点点,那个男人和女人赤身露体地交缠着。天上下起了雨,是流星雨。金色的雨,一支支的火箭,越过那栋美丽而黯然的小楼。大火突然冲天而起,鸢尾花在空中翻滚。他们在亲吻,玫瑰花瓣纷纷而下,黑猫从小手中挣脱。嫂嫂推开窗户,写满字的纸片洒落一地。
黛儿,长发舞啊舞,一双眼睛蓝幽幽的,向我伸出了手,嘴里说着什么。橙红的火焰像旗帜飘扬,所有的一切都淡入了背景。《蓝色狂想曲》一路高奏。
“黛儿,还我黛儿!黛儿,让我爱你吧!让我替你受苦!回来,黛儿!黛儿!”
我冲入了熊熊烈火中。
四周怎么这么寂静啊?我在白色的走廊里行走,听得见自己的足音。走廊尽头是一间镜室,所有的镜子都碎了,好多个我在晃动。一条柔滑的手臂滑向我,黛儿的长发像水草一样缠住我。鱼儿,热带艳丽的鱼儿,在我们腿间穿梭。浪卷过来了,我沉了下去,她的手臂成了一节节的藕。我继续沉下去,到了一座书的宫殿,睡莲是一盏盏的灯。那个男人在念着文章,“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些生儿育女、夫妻恩爱与我们全无关系,丑的、俗的与我们全无关系。我们像三角形一样尖锐,向天的心脏、宇宙的胸腹奔去。
我们无遮无掩、赤身露体,我们是至善至美!“一只小黑猫在游泳,水里飘浮着白玫瑰铺成的床,床上是雪白的枯骨。一只玩具狗在游泳,汪汪地叫。沙滩上一对男女在喝着黑色的饮料,一只只大水母拖着有毒的触丝围拢过来。黛儿在拉我的手,我睁开了眼睛。
四周怎么这么寂静啊?我在白色的房子里,窗外是绿色的竹子。似乎有几个人,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想睡了。
什么摇床这么舒服?我躺在自己的摇床里,有鲜花相伴,是蓝紫色的鸢尾花。
旁边是谁的摇床?黛儿闭着眼睛,微笑着。有人在唱着哀歌。真舒服啊!我笑了。
我浑身焦黑,冒着白烟。白烟变成浮云,我在云中跟鸟儿嬉戏。黛儿拉着我的手,她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彩虹的桥上走过长翅膀的仙女,她长着无邪的小圆脸。我变成了婴孩,不哭,只会格格地笑。真美啊!我生活的世界。没有日月升沉、没有时针分针秒针,白昼无边,欢乐无边。
我醒过来,觉得自己倚在一堆枕头上。一个女子安静地替我整着被子。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活泼的闪光。她冲我微笑,执着我的手说话。好亲切的一个女子,有一头柔软的长发。我想冲她微笑。她站起来,不见了。
窗外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个女子站在竹子下,好象在向着月光祷告。有一个黑影在慢慢靠近她,一个又瘦又小的跛着脚的影子向她扑去。他们叠在一起,那个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从床上下来,扶着窗栏看。另一个胖胖的身影加在里面,风声大得我听不见任何挣扎声。
“黛儿,还我黛儿!”我从窗栏里伸出了手。
那个黑影向我扑来,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像磷磷白骨。
我向下滑去,看到了天上的一轮明月。
他抓住我的手,死死不放。他的脸从明月旁俯视着我,那是一张木乃伊般的脸。
枯叶和青苔缠在他的头上,一股腐败的气息。我无法忘记那两个大大的黑洞,洞里有两点光,那是他的眼睛。我隐隐听到嘤嘤的哭声。
“姐姐!”有人喊道。
尾声
我站在塔上看风景,巴黎在我的脚下。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圣母院、塞纳河都在我的脚下。我没有飞起来,只是在云中看风景。裘里斯把一枚银色的指环戴在我的手上,这就是上天给我的答案。
我的桌上摆着一张明信片,是从艾菲尔铁塔上的邮局寄来的。我知道,黛儿已在遥远的法国找到了她的归宿。现在已是五年后的一个深秋了。
我终于得到了母亲婚后的照片,只有一张,是跟父亲的合照。我慢慢地把它从中间撕开,是的,我已知道了一切,甚至原来不为人知的一切。我不能评论父亲的行为,也谈不上原谅,只知道不能把他天天供在家里,与母亲同在一起。白玫瑰开得很美,母亲会喜欢的。
那一年我病了好久,熬过了萧杀的冬天,熬过了繁花似锦的春天,在荷花盛开的时节,我痊愈了。我跟阿姨、小力一道回到了L市。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一天,那栋小楼的新住户寄来了一本日记。他是在清扫天台的杂物房时找到的,包括一张父母的合照。
至此,一切都清楚了。
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结了婚。之后,父亲慢慢当上了哲学教授。以他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上教授,在当时还不多见。他读书很疯狂,平日只埋首书堆,与母亲甚少交流。母亲是个本分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男孩,并照顾着全家的起居饮食。然而,我出生以后,父亲好象迷上了尼采,渐渐变得比尼采更尼采。
在他的日记里,他很明显地开始鄙夷生活中的弱者,也鄙夷人世间由于种种恶劣本性造成的争斗。他否定一切人世间的法律和道德体系,认为全都违反自然。他在外部世界得不到完美,就要毁灭外在的丑来实现内心的美。他是那种为了作品而以身相殉的、把自己当做艺术的一部分的人。他的血开成了花,血花就是他向世人展示的艺术品。他极其迷恋凡高,觉得他是个圣人,是艺术的殉道者。“凡高是个生活在世界之外的唯美的人,是个宇宙居民。只有他配得上人类的骄傲和尊严,他活得有棱角有锋芒,他生存的意义是超世纪的、超人类的。”
父亲身体力行地进行他的哲学,他就是他哲学的现身说法者。他疯了,他理智地选择了疯狂。
于是,发展到最后,父亲在精神上完全断绝了与母亲的联系。他经常跟一个崇拜他的女学生呆在书房里,赤身露体地相对,共同找寻精神上的最终归宿。母亲受不了这个刺激,可以说她从来就不了解父亲。她的所有行为都是传统的、道德的,这恰恰为父亲所不屑。她哀求父亲顾及家人感受,念及夫妻情分,但父亲给她的却是凌驾其上的傲慢的微笑。母亲经常幽怨不已地站在书房门口,手抱黑猫。一天,她打倒了屋里所有的白玫瑰,从此消失了。遍寻不获后,大家以为她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也走到了精神上的绝路。他虽然很努力想超脱一切,但最后不得不认定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他开始鄙视自己的存在了。有一天,他点燃了自己和那个女学生,从天台上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他为纪念凡高而栽种的鸢尾花丛中。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唯美主义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梦想。所有这一切,都被六岁的我看在眼里。
年幼的我生了一场大病,认不得人,还经常晕厥。我开始自闭起来,看来像个傻子。
幸而,阿姨把我带到L市抚养,我一天天地好起来,但六岁以前的事情全忘光了。(实际上,我是在父亲死后才被阿姨接走的,但我自己一直以为母亲“死”后我就离开了。
大概是本能上不想让自己忆起父亲死去的那一段吧。)
当阿姨知道我要回W市,很担心。她生怕我突然想起什么,旧病复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姐姐还没有死。母亲自从离家后,就在校园一个坟墓附近的废弃防空洞里住了下来。她理性尽失,惧怕阳光。只有谈情说爱的情侣们能刺激她,她恨他们,如同恨丈夫和那个女生。她袭击他们。她常常伏在小楼附近。她看到父亲死了,哥哥长大成人。想不到哥哥更像父亲,他虽不搞哲学,却迷恋女人,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几乎不住在家里,最后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我回来时,母亲也看到了。她知道我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小儿子,她觉得我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潜在的母性没有因为疯狂而减弱,她只想保护我。她从前养了一只小黑猫,疯了以后那猫还跟着她。所以当小力不知好歹地打死了她的猫后,她袭击了小力。她本来对黛儿没有敌意,但发现黛儿使我生病后,就不顾一切想毁灭她。
那天,失踪的黛儿回来了。其实她只是去了我们以前念书的大学,想找回当时欲飞的心情。她终于想通了,与雅健离了婚。那天她其实想告诉我,她决定重新开始,到国外去。
我还在病中,那天第一次会冲人笑了。她很高兴,跑出去想告诉刚好出去了的阿姨。
母亲以为这次她终于可以保护我了,但她心里也明白,我爱黛儿。
像鬼一样生活了十几年的母亲,那个传说中的阴影人终于重现在阳光之下。她怨恨一个游离于世外的人,她的恨无处寄托。所以她成了活着的游魂野鬼。但她毕竟习惯了黑暗,阳光使她很快地故去了。我没有哭,只感到幻灭,为了人世间所有造成毁灭和伤痛的激情。我永远忘不了她脸上那两个大大的黑洞,洞里的两点光和她嘤嘤的哭声。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盲点,即生命中的阴影。就自我而言,这些阴影都是自己看不见的。自以为选择了光明、理想和幸福,其实未必尽然。有犯罪心理学家说,如果罪犯本身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不会去做。他正是有一套众人皆觉不妥,而他认为妙极了的理论,他才去付诸实施的。《圣经》里说,别人打你左边脸,你就让他打右边,谁害得你很惨,你都要看开点,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一切的罪恶,而是犯下这些罪恶的人的不自知。
我的父母错了,不自知。父亲追求人生和艺术的所谓完美,不知道因此而伤害了他认为不完美的妻子;母亲爱子心切,不知道因此而伤害了那些对儿子友好的人。我的兄嫂错了,不自知。兄长及时行乐,不知道因此而使妻子受到冷落;嫂嫂爱是唯一,不知道因此而令儿子成为孤儿。我错了,不自知。我以为抹掉记忆就可以抹掉一切,不知道记忆会卷土重来,险些把自己毁灭。
人生便是如此,当你以为自己正要往那幸福的地方去,却不知道命运正在背道而驰。
那最危险的地方,偏偏是你的盲点。它存在,你看不见;你陷入,被淹没,却不知情。你以为自己幸福,其实却很悲哀;不是无知者无惧,而是恐怖诞生于无知。对最隐晦黑暗的东西一无所知、毫无准备,随时有可能受到它的袭击,且一击即中。因为人性中的弱点才是恐怖的根源。人们因为各自的弱点而相互毁灭,包括最亲的人在内。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阴影里而不自知,也无从摆脱命运的安排,这是生而为人最终极的悲哀。
坚强是要慢慢学习的,而脆弱却是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