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

 
返祖
2016-06-30 16:37:26 /故事大全

第一章

「福建发现孙悟空墓“齐天大圣”与兄弟合葬」

〖2005年01月12日10:30生活报

本报讯:福建省顺昌县考古工作者日前在位于顺昌县城西北部的宝山主峰上发现了一处始建于元末明初时期的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

据顺昌县博物馆馆长介绍,孙悟空兄弟合葬神墓位于海拔1305米的宝山主峰南天门后的双圣庙内,左碑上方横刻“宝峰”两个楷书小字,中间竖刻“齐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右碑竖刻“通天大圣”4个楷书大字,大字下端横刻“神位”两个小字。“齐天大圣”孙悟空是海内外华人熟悉的神话人物,而“通天大圣”却没有在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西游记》里出现过,几乎无人知晓。〗

「英国学者远赴敦煌欲解“三兔图”之谜」

〖2004082413:55:00千龙新闻网

联合早报引述法新社报道说,英国的研究员准备前往中国偏远的西部,希望能解开考古学上的一大谜团,即为何世界各地多个古文明考古地点都会找到同样的一个宗教标志。

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说,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出现在英国中世纪的教堂内、蒙古的金属器皿上、也出现在建于公元六世纪到七世纪的中国隋朝庙宇中。

报道说,令学术界人士一直感到疑惑的是,为何时间和空间相距这么遥远的佛教、基督教和穆斯林都会显著地采用这个标志。

在这一画面中,三只沿着圈子追逐,耳朵相互交叠的兔子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

报道说,以考古学家为首的四人英国研究组,下个月将会到中国甘肃省的敦煌,研究那里的壁画,希望能为解开谜团找到一线曙光。

一千多年前,敦煌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这条著名的通商要道把中国同中亚和伊朗联系起来,要道的分支伸延到西藏和南亚。

除了商品之外,宗教和思想也通过这条要道传播到远方。研究员们认为,这正是“三兔图”谜团的起源。

据悉,“三兔”标志最早出现于敦煌壁画顶蓬的布制华盖上。英国的研究员到达后那里后将仔细进行研究。

率领研究组的考古学家格里夫斯说:“要是我们能搞清楚为何同一样东西对古代相距数千里,相隔几百年的人们都同样具有意义的话,那我们就能够帮助现代人理解不同文化和宗教中共同的事物。”〗

我每天都要看上百条的新闻,有些和我有关,大多数则和我无关。这两则新闻原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如今却有了关联。新闻可以先列出来给大家看,牵扯出的故事却要一点点说。

看过我之前几篇手记的朋友一定开始揣测将发生什么,可我保管你们猜不出。

2005年5月底,我趁周末去了次北京的天坛,一无所获而归后,心情相当沮丧。那时我正遭遇一宗耗尽心力也难以索解的大秘密,甚至代表着人类暗世界的精英们也和我同样一筹莫展,只能坐等遥远天际传来最后的消息。看过手记《神的密码》的朋友当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坏心情多多少少对我的工作状态有点影响,那天中午闷头在桌上吃盒饭的时候,电脑显示器上放着的活动木人被一只手拿起来,拗成莫明奇妙的样子重新放回去,于是重心不稳地倒栽葱下来,好险被我左手一把抓住,没有掉进塑料饭盒里。

“你在玩满清十大酷刑吗?”我把木人的胳膊腿捋顺放回去,抬头对明明没留八字胡却总喜欢摸上嘴唇的宗而说。他是我的部主任。

“你这几天无精打采的,刚才反应到还挺快啊。”宗而手上出现一支刚洗干净的钢勺,铛铛地敲着木人的脑袋。这个结了婚男人的生活状态和我们有着巨大的不同,起码每天的午饭都有老婆在家里烧好带来,每个月省下一两百块的饭钱,多洗二三十次碗勺。

“你和我的木人总是有仇的吗?”

“果然,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宗而兴致勃勃前后左右给了木人四个脑瓢,小家伙摇摇欲坠,我一把扶住。

“放假放假,你疗情伤去吧。”宗而终于收起作恶的钢勺走开了。

“咦,你有那么好?”我不管他的用词不当,瞪起眼睛问。

“你五一值了六天班,放你四天,最近报导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还有两天就不要计较了吧。”宗而挥舞着钢勺向他那靠窗好景观的宝座走去,哀嚎声传来,沿路又击中了两人的脑壳。

“这样啊……”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庆幸。什么时候宗而的钢勺开始和所有人的脑门作对了?

我在青旅选了个五天四夜的福建游线路,打算去深山老林放松。这条是新线,主要游览在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一般去福建都会往武夷山跑,这条线路人少,清静。第一夜顺昌,第二和第三夜在保护区,第四夜福州,然后回上海。

请的是十三日至十六日四天假,我却十一日周六就出发了。记者无周末,不上班也要待命,所以照理周末离开上海是要告假的,但宗而本来就差我两天假,我拿双休充数他也只能准了。

新线路团也小,就十二个人,旅行社也赚不了多少,现在正处于培养市场期。飞到福州还没到中午,那里的导游接到团,一众人涌上辆外新内旧的中巴。我调整着冷气喷口就开始郁闷了,这车明显空调不足。

导游是个站着不动也让人觉得在蹦蹦跳跳的小妹妹,上车就来了个轻度荤段子,然后带我们拜过了司机阿牛师傅。这是惯例,大家一同把掌声献给这个在接下来几天保证我们性命的黑瘦小子。

牛师傅像所有的旅行团司机一样酷酷不说话,开出市区的时候已经超了一百多辆车。马力和空调成为反比,大家都开始擦汗了。

导游小妹妹看见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对,赶快开解我们:“别看牛师傅车开得快,车技是一流的,从来没出过事。大家当免费玩云霄飞车啦。”说完自己拍起手来。

一车人黑脸看着这个丫头,稀稀落落跟着拍巴掌。

“咻!”中巴从两辆卡车间的空隙穿过去。牛师傅对我们的鼓励作出回应。很合他风格。

到顺昌要两百多公里,这样下去不会两小时就到了吧。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怀疑这个扎短辫的女孩心智根本没成熟,或者她和牛师傅就是导游界绝配的恶搞二人组。她自作主张地为我们十二个团员取了朗朗上口的外号。

真的很上口。

比如悟空——这是我。

她自己叫唐僧,所以除了悟空以外,还有八戒和沙僧。剩下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一个我认为是来远足减肥的胖妇叫白骨精,更让我看清了唐僧的恶搞本性。

白骨精恨恨地看了两眼冒光陶醉在起外号快感中的唐僧一眼,然后居然向我也翻了翻眼睛。关我什么事?虽然我是悟空。

“出来玩就要放得开。”导游大大咧咧地说,她命令我们就此叫她唐僧或师傅:“我们第一站游览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所以起这样的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她顺便还把房间给分好了,除了原本就是两人出游外,其它人的分配相当有规律。

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家伙高高瘦瘦,大概有188的样子,名唤六耳。他的全称叫六耳猕猴王,师傅说我们住在一起很配。

六耳是个超级自来熟,他从后座伸手过来,在我肩上重重一拍:“你晚上不打呼吧。”

我活动了下肩膀,有必要用这么大的手劲吗?

“不打呼,怎么称呼?”

“六耳。”

我回过头,见他笑嘻嘻的一张脸,不由苦笑:“你还真是配合。我叫那多。”

“那?真是少见的姓。我叫游宏,游泳的游,宏观的宏。”游宏撤回前倾的身子,回靠到椅背上:“不过我觉得六耳这个名字还是挺拽的,只要不把后面三个字带出来。”

“哦……”我拖长了音:“那就叫你六耳好了。”

这个时候唐僧开始招呼我们玩屁股游戏。这是个旅游界老掉牙的游戏,一点新意也没有,让每个团员自己说个形容词,一遍说完之后,导游就会说,按照这个格式把形容词加进去,比如先前说的形容词是“红通通”,代入格式后就变成“我的屁股红通通”。

知道唐僧要玩什么花样的人一定不只我一个,只是大家都想把注意力从牛师傅惊人的驾驶技术中转移出去,所以对她相当配合。

轮到我的时候,当然不能说“红通通”,因为我是悟空。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说“八面威风”。

孙悟空的屁股八面威风!

几个游戏和一串荤笑话结束的时候,居然就到了顺昌。我看了看表,两小时多一点。唐僧的努力表演和“咻咻咻”左突右窜的中巴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大家的情绪都有点HIGH.

吃完饭已经下午两点多,看这个时间就知道大家都吃得很香。牛师傅重新出发前去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唐师傅则开始大吹顺昌和孙大圣的渊源。我听着,肚子里和记得的新闻一对照,发现这唐师傅的艺术加工能力还真不赖。

“靠,这也太玄了吧。”六耳吃完饭上车就一屁股坐到我身边,这时翘着二郎腿。可是中巴的位子空间小,这二郎腿翘得我在一边看都觉着挤得难受。

“也不完全是瞎吹,是有这个新闻,年初新华社报的,后来各地报纸都有报道。”

“是嘛,我怎么没看见。”

“干这行,乱七八糟的新闻看得多。”我笑笑。

“哟哟哟。”六耳叫起来。坐在他前面的脾酒肚摁下调整座位的塑料杆子,用了几次力,正在奇怪怎么靠背只往后挪了半寸。而六耳叠在上面的右膝盖已经被前面的椅背压到不行了。

六耳忙把腿放下来:“悠着点儿八戒。”

脾酒肚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把绰号叫出来,只好嘿嘿一笑。

“你是记者?什么报啊。”

我从包里摸了张名片给他。

六耳接了名片,却摸出本通讯本:“帮我把电话地址留这上面吧,名片容易掉。”

互留了电话地址,六耳重新打量起我的名片:“晨星报?我常看啊,不好意思我无业游民一个,没有名片。你说真有这新闻?还真有悟空?”他眯起眼睛往我身上溜了一圈:“悟空就生在顺昌哈。”

“小心眯成偷针眼。”我被六眼看得不爽,转开话题:“报上的新闻不能尽信,我觉得这是炒作,这样一炒,顺昌的旅游产业不就起来了吗。”

六眼竖起左手食指来回地摇:“做记者的怎么能说新闻不可信,你这是砸自己招牌哦。”

高老庄和弼马温马场离得不远,从一条山道开上去,其实是两个村子。先到的是马料坑,村名叫作“仙场”,传说乃孙大圣当弼马温时集贮马料放牧仙马的地方,搞了几匹批红载绿的“仙马”,也没有宽阔的场地供驰骋,只能做上去收十块钱照相。

高老庄自然也不是本名,叫土垄村,至今仍有八成的住户姓高,原本还有高家祠堂,文革时被毁,现在只留下基址。两个村子都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参观高老庄的时候,大家一口一个“八戒”,搞得脾酒肚有点狼狈。他的肚子一度小了两圈,我认为是他努力吸气缩腹的结果,后来被叫得自暴自弃,又恢复原状。这些绰号固然让当事人们极度郁闷,却让我们这些宿不相识的游客迅速熟络起来。

六耳先前在车上虽然装模作样教训我,其实对新闻背后的花样感兴趣地很,这时涎着脸说尽好话,让我透些内幕消息给他听听。市委宣传部的禁令指示几乎天天传达,我随意挑了几个无甚风险的和他说了,这小子大呼小叫,把我越缠越紧。

一来二去,六耳也把自己的情况和我大致说了,他专业读的是地质,毕业后混了一年不愿意去矿井干,准备去美国继续混。这段时间游山玩水,签证顺利过几个月就要走了。

晚饭的时候六耳硬逼我喝了三四杯啤酒。我本来几乎不碰酒的,酒力差到不行,六耳出尽法宝,晓我以理动我以情,真要不认识的说不喝就不喝,很熟的也能拉下脸来拒绝,怕就是这种半熟不熟,一副把我当大哥的样子。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六耳正盯着一张纸,我凑过去一看那上面的四幅图脸就绿了。

“这谁画给你的?”

“你呀,昨晚,忘啦?”六耳头也不抬:“这可比葵花宝典还神啊,悟通这密码就能成神吧。”

这宗“神的密码”给我的挫折感实在太强,原本出来玩就是散心,没想到几杯啤酒下去嘴上就没东西把关,全倒给这小子了。这种事情让一般人知道了,那还不出乱子?

我拨了拨头发:“小样,一宿没睡吧,随便编个故事就信啦,我刷牙洗脸去了,你自己接着看吧。”

六耳满是红丝的眼珠子立刻朝我瞪过来,却忽然又转了几转,笑道:“我就不信你醉了还能编出那么圆的故事来,再说昨晚我去了次网吧,马哈巴利普兰的新闻都查到了。还有那个网站上你发的求助贴。过两天回上海我再去问问耕读园的门童,看他还记不记得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张明。”

我的脸立刻垮下来,连这都知道了:“昨晚我都说什么了?”

六耳立时来了劲,开始从马哈巴利普兰一路说起。

我洗完脸刷完牙,他还跟在旁边说。

“去去,我小便。”

六耳一溜到卫生间门外:“那天晚上夜黑风高,你和一代奇人卫后上了摩托艇,乘风破浪……”

出了房门去一楼饭厅吃早饭的时候,六耳还跟着我说个不停,眼看前面走道上也去吃饭的铁扇公主牛魔王就要和我们打招呼。

看样子我就算没说个十成十也有八九分,皱起鼻子狠狠出了口气,道:“停停停,不用再说了,被别人听见以为你脑子不正常。”

六耳伸手过来搂住我的肩:“不说也不是不行,昨晚你说那个水笙其实不是人,今晚你再给我说说水笙的故事,昨晚那个故事没准我就忘记了。”

我闷哼一声,把那张臭脸推开:“你倒底几岁,我又不是你娘,每天晚上睡觉前要给你讲故事,那么喜欢听的话,有一个少女和七个男人同住森林小木屋的故事,今晚讲给你听吧。”说着快步下楼。

六耳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

吃完早饭车就往县城西北的宝山开去,昨天的高老庄养马场也在这山上,是从另一侧的山道上去的。今天的目的地,不用唐僧说,我也知道一定就是宝山顶上南天门的双圣墓。

这里原本不是旅游区,顺昌决定开发宝山南天门旅游后,修了下山路,但车也没法子一直开到山顶去,连超牛的牛师傅也没法子。

于是唐僧举着小旗子唱着小调领我们爬山去。

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团,人数都不多。一路蜿蜒向上。

离山顶还有一段路就停下了,前两个团的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唐僧让我们等一下,跑上去看情况。不一会儿转回来,告诉我们必须等一会儿,县里的人把路拦住,双圣庙暂时封了。

大家都在嘀咕,这架式是有哪位领导来参观视察了,级别还应该挺高的。问题这新开发的小旅游点,怎么会有头头脑脑感兴趣?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太阳光都开始毒起来了。不单我们这帮《西游记》里的妖魔鬼怪,前两个团的游客都从初时的小声嘀咕变成了抱怨连天。

我拉了拉T恤下摆,抹掉头上的细汗,抬腿往前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领导有这么多闲工夫。

没走多远,前面山道上摆着个塑料架子拦住路,旁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看我走过来,伸手把我拦住:“你是游客吗,现在不让过去,再等一会儿。”

还要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太阳都很高了,等会儿更热。我从随身小包里把记者证拿出来递过去。

“我是上海晨星报记者,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进,里面……”

我还想问里面是谁,那人把记者证还给我,笑着说:“那记者啊,专程来采访专家团的吗,我陪你进去。”

我也不揭穿自己的游客身份,什么专家组,先进去看看也好。

跟着那人走了几步,另一个人在后面问我:“那老师,这位也是和你一起的吗?”

我回头,除了一直粘着我的六耳还有谁。

我冲六耳一乐:“不是的。”也不管他大叫,继续往山顶走去。

就听后面的人对六耳说:“你也是记者?记者证呢,拿出来看看,别想混!”

“这个,你们有新闻稿没有?”我试探着问,冒充了我就不想被拆穿。

“哪有时间写新闻稿,这几个老外专家也是临时过来的,我们县文化局匆忙接待,根本不知道会有记者来。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咦,你是上海的记者,怎么手脚这么快?”

“哦,我本来就在福建出差,接到社里的通知就顺便过来看看,也不知能不能写出稿子。”瞎话张口就来,而且可进可退,给自己留了相当余地。

除了外国专家,其它也没问出什么。外国专家会对孙悟空感兴趣,那是什么专家,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

双圣庙其实就是间不大的小石屋,墓在屋子里。这当然不算豪华,不过元末明初的时候在宝山的最高峰建这座庙,也得费不少人力物力。

陪我的中年人把我送到庙口,和里面陪同外国专家的文化局张干事打了个招呼,就自己折返。

进了庙,不到二十平方的屋子里两个外国人正弯着腰摸宝一般东摸西看。张干事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来两位专家工作得相当投入,他让我等会儿再采访。

不发声正好,我还不知道该问什么呢。这场误会进行到现在,我已经在想该如何下台了。

我走到左手边离我最近的专家身后,他正在对眼前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拿着放大镜猛看。这石头显然是从什么地方断裂下来的,似是钟乳石的一部分,粗粗的像截树干。

石头向上的弧形光滑面上刻着个奇怪的图案,有点像三只兔子,但耳朵却是连在一起的。我觉得这图十分的眼熟,苦苦思索,终于记起,在几乎一年前的新闻里曾经提到这“三兔图”。这则新闻就是我已经放在前面的“英国学者远赴敦煌欲解”三兔图“之谜”。

同一个图案为什么会在相距数千里的东西方出现,这个谜题让我看到新闻的时候很是兴致盎然,所以留下了印象,虽然隔了一年,还是想了起来。

这两个外国人,不用说就是要来中国考古的英国学者了。但记忆中他们是要去敦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转眼看见眼前石头上的三兔图,就知道了为什么。

没想到不仅敦煌有三兔图,双圣庙里也有三兔图。

这幅三兔图有两个巴掌大小,英国专家几乎连脸都要贴上去了,嘴里喃喃自语。我凝神细听,似乎在疑惑这图案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

原本我没在意,听他这么说,再看的时候,也觉得颇为奇怪。这幅三兔图的刻痕光滑圆润,看不出打磨痕迹,简直就像用手写上去的一样。

另一位专家围着两块碑转来转去,左碑刻“齐天大圣”,右碑刻“通天大圣”,在石碑的侧面,也有一些较小的三兔图案。这些图案却没有旁边大石头上的奇怪之处,和那“齐天大圣”的刻字一样,都是用石雕工具刻上去的。

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两个弯了半天腰的外国人先后直起身来,其中一个反手捶着自己后背,向张干事点头示意。

“你有什么要采访的,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张干事对我说。

走?走到哪里去?我忙对他说:“我先在这里看看,你给我张名片,我再给你电话。”

接过名片,我站在庙门口对他们挥手告别,再见吧,我才不会再打电话给你呢。

没过一会儿等了个把钟头满头是汗的游客才一拥而至,眼看屋子里就要暴满,我赶忙闪身出屋。

唐僧领着八戒沙僧白骨精一众人自然也到了,里面太挤,唐僧让大家在外面等一等,六耳见我大摇大摆从庙里走出来,用手指着我闷声道:“你滥用职权。”

我双手一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状。

唐僧也没闲着,大说那齐天大圣与通天大圣的事迹,齐天大圣的事情我们都知道,通天大圣却是从各种明清杂本中搜来的,唐僧两片薄嘴唇不停翻动,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关于这庙的前后因果却没说许多,大约是原本记载就少的缘故。连到底这通天大圣只有齐天大圣一个兄弟,还是如元末杨景贤杂剧《西游记》里所写,另有大姊骊山老母、二姊巫枝祗和三弟耍耍三郎,唐僧以“为了让大家有想象空间,这方面就暂时不下结论”为由在起哄声中糊弄过去。

轮到进庙,唐僧把手一伸:“悟空先进。”

又是一片哄笑。

我瞪她一眼:“早就进去看过啦,也没啥稀奇。”

“没什么稀奇?”唐僧跟着我走进来,拍了两下手让大家先慢拍照,听她说。

“这儿有一块齐天大圣当年留下来的仙人石,上面的图案是用手指直接刻上去的,你们用手指比画看看,是不是?”

她说的正是大石头上的三兔图。

我明知道她瞎掰,还是伸出手指顺着刻痕滑动,果然就像是用手指写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大家争相把手指放进去来回游动。

我想起金庸小说《神雕侠侣》中的情节,黄药师用一种名为“化石粉”的药物先软化石头表面,再用手指在石头上写字。现实里的化学家应该也能办到这一点吧。

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拿出相机,开始在屋里拍照,两块石碑和三兔图都拍了。

“这图案是什么意思呀?”牛魔王问唐僧。

“这图案呀……”唐僧有点傻眼:“这大概是齐天大圣留下的神图吧,这图看了能安神。”

“安神?”

被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是觉得进这个屋子之后都比较安静,没相刚才在外面这样大叫大笑,或许是有那么点用吧,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我绕着两块碑走了几圈,问她:“这下面真埋着东西?”

这回唐僧很干脆地回答:“没挖出来过哪知道,不过听说是准备挖开看看呢。”

庙里也没太多东西看,摸了石头拍了照片就差不多了,唐僧领我们往下个景点去,她一边走一边点人头,忽然停下:“六耳猕猴王呢,他还在庙里没出来?”

我左右一看,果然不见了一块牛皮糖:“我去叫他。”

重新跑进双圣庙里,见六耳蹲在“仙人石”旁,犹自用手指顺着三兔图划来划去。

“六耳,走了。”

他不理我。

我走过去重重拍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比划的入神了?走了走了。”我把他拉出来。

“真是神了,这东西,手指放进去刚刚好。”六耳出了庙又兴奋起来:“你说这后面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甚至惊天动地的故事?”

完了,牛皮糖又回来了。

同在南天门上的景点“仙纹石”一点都没啥特别,得要努力想象才能扯到唐僧口中的“北京猿人人头”,倒是石下悬崖下端的“八仙洞”让人浮想联翩。唐僧说这一字形并列的8个深浅不一的岩洞,有的深不可测,内有地下河。许多目击者曾在洞内见到石桌、石凳等遗物,且洞中有洞。多年前还有铁索可下,现在是只能看,下不去了。

要真能进去探一探倒不虚此行,此地的旅游业还在初级阶段,要是以后发展了,这八个洞一定会被开发利用。想想还是来早了。

接着又看了几处怪石,就回到了车上,下山开到一半又停住。唐僧领我们从一条小路走进去,是处很漂亮的水潭。

唐僧介绍说这水是从八仙洞口的水帘一路流上,极为清澈,并且“受了大圣爷爷的法力祝福,喝一口有意想不到的好运临头”。

于是除了我从不喝山野泉水之外,人人都捧了水来喝,都说清洌可口,六耳甚至把喝了大半的可乐倒空,装了一瓶“天然矿泉水”慢慢享用。

顺昌之行就此结束,下午车发宜洋鸳鸯溪自然保护区,晚上睡在白水洋小木屋的时候,我问六耳。

“你要听水笙的故事,还是要听大美女路云的故事。”

“美女美女。”六耳立刻从床上挺起腰来,眼珠溜溜盯着我。

我微微一笑,就把人洞的故事对六耳历历说来。这故事再说一遍,连我自己都免不了发寒,更不用说六耳。讲到百年前的白骨留字时,他的脸都青了。

这天晚上六耳翻来覆去又没睡着,第二天我醒来他眼中的红丝更厉害。

“怕的又没睡着?”我笑问。

“哪有,昨晚蚊子多,身上被咬的痒才没睡好。”六耳强撑着,还伸手往腰里抓了抓。

“蚊子?那怎么不咬我?”我笑得更欢:“我说的这些,可不合适让别人知道,要是你露了口风,我只好拜托美女路云给你洗洗脑了。”

“不会,绝对不会。”六耳连声道。

听了人洞故事的人,绝不会对路云有什么良好印象,但要是真见了一面,就是另一回事了。

第二章

六月十五日我回到上海,十六日就收到了张明的远方传讯,神的密码终告破解。十七日石库门旧居的小型聚会过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从原先的百思不得其解到突然真相大白,我固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情也相当复杂,那几天里不论眼前看到什么东西,都会和那件事联系起来。

前几个月里心力交瘁,我盼望着接下来能有一段轻松的时光。

没轻松几天,牙痛又犯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颗牙就不能碰酸不能碰甜,现在索性翻江倒海折腾起来。一咬牙,去看牙医吧。

象我这种想到牙诊所里钻头“滋滋”声就牙酸的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下决心的。

这天下午早早把活干完,跑到华山医院牙科。和认识的牙医大力张已经约好了。大力张向来吹嘘自己猛男本色,拔大牙只需一下就搞定,听说我牙痛又改为吹嘘自己技术高超,动作温柔婉约,补起来不痛不痒。大力张的形象改变让我一点都不信任,但好歹在大医院认识这么个牙医,总比随便找个不相识的好吧。

大力张拿着钻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我脸色渐渐变了,笑得灿烂无比:“那多,你也有今天啊。”

“你你你什么意思?”我脸更白了。

钻头“滋”地响起来,慢慢向我靠近:“乖,张嘴……”

都补完了,我抽到一边去的筋肉还没归位,狠狠地漱口把嘴里的碎渣吐掉。

“你看,再苦不都过去了吗,这回以后又可以放胆吃了。”大力张打着哈哈。

“好好好,山水有相逢,我们牌桌上见。”我撂下狠话,捧着腮帮子出去。

走到门诊大厅,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多。”

一个黑炭头正向我走来。黑炭头叫袁列,曾经做过我的实习生,皮肤特别不经晒,眼看着他做一个采访黑一层。后来进了晨星报,到社会部做了卫生条线的记者。

“我刚补完牙,你过来采访?”我努力上自己看上去不象刚才那么呲牙咧嘴。

“是啊,刚采访了一半,现在去病房,怎么样和我去看看,等会儿一起回报社?可是少件中病例啊,保管你开眼。”

看我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袁列把黑脸凑过来稍稍放低声音:“返祖现象,毛人。”

我其实并没有多感兴趣,但袁列这么热情,就和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心里还在想,电视里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多看的,也不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往病房去的路上袁列给我说了下那位病人的病情,这才知道为什么不单袁列象捡到宝一样冲过来采访,本市其它报纸的卫生记者也都来了。据主治医生说,这种是突发性的返祖,病人住院以来从皮肤科转到内分泌科,周身每寸皮肤都长出细毛来,大约比正常人的汗毛更细三倍,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现在已经到了难以下针抽血的程度了。

“那个医生说,一天剃下来的毛有几两重呢,太不可思异了,就像每个毛孔都吃了激素一样。”

说话间,已经到了病房外。

这病房里就那病人一人住,并不是特殊待遇,而是那病人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愿意和他住一间房。

病房里已经有几个记者,正在采访。说是采访,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发问,因为那们躺在床上的病人一言不发。

我跟在袁列后面走进房间,其它几人见袁列来了,和他打了个招呼,原本把病床团团围住的身形错开来,让我看见那人的样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象吞了只老鼠一样,一阵不舒服。那人露在外面的部分——脸、脖子、手臂和手掌都被长着浓密的棕黑色毛发,约有两厘米。一张脸连鼻子上都长出了毛,只有眼皮上少些,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也进了房间,正在摆弄摄像器材,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毛人的嘴边,说:“就几个问题,画面我们会经过处理,不会出现你的脸,你放心。”

出现脸有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处理能比他现在的情况更彻底?当然这只是我心里想想,可不能说出来。

这会儿袁列也加入采访者的行列:“听医生说早晨已经帮你剃过一次毛,现在长得这么快你身体上有什么感觉?如果暂时没有抑制的方法,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你祖上有返祖病史吗?”另一个记者问。

我从几个人的缝隙间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悲哀。

“你朋友来看过你吗,你觉得还能和他们正常相处吗?”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眼睛从我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我被他看得心里一跳,那是无声的愤怒。

他突然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吼了一声。

人人都往后一挫,两只原本在他嘴边的话筒更是飞快地缩了回去。

一个才进来的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扰病人,快出去出去。”

灰溜溜地被赶到外面,一个人低声抱怨:“怎么和野兽似的。”

和袁列同车回去的路上,我还在想刚才那位返祖病人。传媒的力量已经无孔不入,有些时候叫人无可奈何。

身上长出毛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心理上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到医院去疗伤,却被记者在伤口上狠狠洒把盐。这样的情况,不是爆发,就是崩溃。

当事人虽然拒绝配合,新闻却还是照样做了出来,还登了照片,只是隐去了头部。第二天评报的时候,这篇稿子还受到了表扬,我们的副总编蓝头笑眯眯地说:“好,这样的突发新闻就要盯得快盯得紧,不能落到其它媒体后面,如果有新情况,后续报道注意跟上。”

晚上大力张打电话来说有牌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牙又酸起来,放出话去让他准备出血。大力王嘿嘿阴笑着,打牌的时候镇定自若,手风极顺。十二点多结束的时候,我虽然小赢,却没赢到这个可恶家伙的钱,大力王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哈哈仰天笑两声,拦下辆的士扬长而去。

“那个家伙真是好运。”在电梯里我还想着牌局。我住在七楼,很多时候我会选择走楼梯锻炼,不过现在半夜三更的,我当然不想摸黑爬楼。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我站在自家门口,“咚”地跺了下脚,闷闷的声响顺着地震荡开,可亮起的却是闪烁不定的光。

“见鬼,又坏了。”我抬头看了看忽明忽暗的灯泡,就象风中的烛火。

我的包很大,东西又多,现在光线不好,我伸手摸了一会儿却还没碰到钥匙。

楼道里太安静了,灯光闪了一会儿又黑了,我却没有再跺脚让它亮起来,有没有都一样。

只有我的手在包里摸索发出的“梭梭”声。

脚步声。

极轻微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么安静的环境,是听不见的。

我一跺脚让灯再闪起来,四周却没有人。

声音是从一扇虚掩的门里发出来的,那后面是大楼的楼梯。现在声音又没有了。

我有点发寒,但还是走过去,推开门,说:“谁在那?”

声音不是很大,在这上下直通的楼梯间里却有阵阵回音。

没有人回答。

我往下走去,没几步,外面的声控灯就灭了,楼梯间里连窗都没有,这下变得一片漆黑。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我试探着又往下走了会儿,到半层的地方停住,又问:“有人吗?”

依然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回声的余音里,我又听见了脚步声。

就在我的头顶。

我心里一紧,摸着铁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我把另一只手虚虚提起,挡在脸的前方,提防着。

夜晚高楼的楼梯间本就是最让人发碜的地方,我心里也打起鼓来。

我走回七楼,又往上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并不代表能看见什么,到处都黑影重重的。

“谁?”我又问了一句,声音已经有点发虚。

我觉得自己这么莽撞地走到这一片黑暗里来真是个糟糕的主意,不管怎么,还是回到能看见的地方再说。

我快速地往下走,回到七楼,推开门。

“咚”,我重重地跺脚,哪怕是闪烁不定的灯,先让这里亮一点再说。

声控灯应声响起,一闪闪的黄色光。就在我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停住脚步:“你是谁?”

他穿着一声风衣,背对着我。在黄光下极为诡异。

听见我问,他转过身来。我却又吓了一跳。

他带着一顶遮到眼睛的帽子,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现在可是夏天!

“我是游宏。”他的嗓音沙哑沉重。

“谁?”我一时间想不起这个名字。

“六耳,我是六耳。”他低低地说。

六耳?我一时愣住,他怎么穿成这样,还有他的声音,这是那个无厘头活蹦乱跳的六耳?

他朝旁边让了让:“怎么,不请我进去?”

这次我倒是很快摸到了钥匙,打开门把他请进去。

把灯打开,我顿时觉得舒坦许多,还是光明好啊。

“怎么那么晚来,之前也不来个电话,刚才搞得神神秘秘,故意吓我吗?”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六耳,却见他站在玄关,帽子口罩和风衣一件没脱。

“穿成这样不热吗,还不脱掉。”我嘴里这样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六耳的样子很不对劲。

六耳把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慢慢摘去口罩。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昨天你见过我的。”说话的时候,他的帽子也拿了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倒吸了口冷气,缓缓站起来。

“一个多小时前我剃过一次,现在又成这样了。”

白炽灯的明亮光线下,六耳的脸上蒙了层细而密的棕黑绒毛,从脖子直蔓延到额头发际,让他整张脸都模糊不清。而头发更是变成了长发,披散下来。

他脱去风衣,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黑毛。出了很多汗,这些毛发都紧贴在皮肤上。

昨天并没听袁列说出游宏的名字,今天的报道里也只是以“游先生”代之,我真的没有想到,昨天躺在华山医院里的毛人,竟就是不久之前和我一同游山玩水,嬉笑玩闹的六耳。

我怔怔地望着六耳,咋见时的微微惊吓与排斥,已经转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六耳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瞳孔中原本就黯淡的光彩又弱了三分。他弯腰捡起刚脱在茶几上的口罩,就要重新戴起来。

我这才醒悟,一把抓住他的手。刚碰到他毛发的时候,异样的触感让我的动作慢了0.1秒,但立刻就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饮料。”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厨房冰箱里取了罐冰可乐,倒在杯子里拿给他。

“热了吧,看你一身汗。”我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太妥当。

“我这一身,能不热吗。”六耳勉强笑了笑,把杯子举到嘴边,手却不停地颤动。他张开嘴,大口地把可乐灌下去,带着泡沫的液体从他嘴角边溢出来,把唇下的毛浸湿一大片。还剩小半杯的时候,他终于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咳地弯下腰去,头垂到腹部。他的双手把脸捂住,整个人弓着,仿佛想要把原本高大的身子蜷成很小的一团。

他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宽阔而嶙峋的肩膀抽动着。

我用手轻轻按着他的肩,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言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希望他能感到些许支撑。

六耳这些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一发泄出来难以抑制,双手也终于捂不住从心里发出的悲声。他猛地抬起头来,双手抓着沙发,刚才无声的嚎哭,已经使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想出国啊,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他脸上涕泪横流,毛发乱成一团,眼睛对着我,眼神茫然,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里。

我与许多人一起经历过险境,以往看见别人困顿不堪的时候,总能说些鼓励的话,让他振作起来,但此刻……

我找了条干净毛巾,浸了冷水拧干,递给六耳。

六耳把脸抹尽,将毛巾叠好放在茶几上,低声说:“谢谢。”

这时他已经安静了下来。

“还有可乐吗?”

我连忙又给他取了一罐。

六耳喝了口可乐,双眼微闭,胸膛起伏。

“你还记得在福建的时候,我总是说有蚊子,身上痒,点了蚊香也没有用吗?可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从那时候起就……”

六耳惨然一笑:“那时我还奇怪,虽然痒却不见肿块,回到上海之后,身上越来越痒,熬不住就去华山医院的皮肤科看,却查不出毛病,医生开了两支过敏性皮炎的药膏让我擦着试试。我全身上下都痒,那两支药膏没几天就用得差不多了,那时候麻痒渐消,我还以为真治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猜到发生什么,心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又周身擦了遍药膏,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复发。当时我觉得这痒起来,简直就是受大刑。”他张开手掌,掌心有一簇毛格外茂盛。

“便是天天痒得死去活来,把自己抓出道道血痕,也好过现在一百倍。”六耳轻轻道。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抬头问我:“有剃刀吗?”

我取了自己的刮胡刀给他,这刀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用,一直嫌麻烦,都用电动的了。

六耳右手握着刮胡刀,缓缓地在左手掌心刮过。他把掌心翻向下,一簇毛发飘落到地下。

他冲我笑了笑:“别担心,待会我会扫掉的。”

六耳慢慢把掌缘和手指上的毛刮干净,又开始刮手背。

“没关系的,你刮。”我见他一下下地在手上刮,毛纷纷掉落,心里却没来由地一寒。

“第二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胡子长得特别快,洗脸的时候,连擦了四五把,却总是擦不干净,有一层黑色蒙在脸上。”六耳语调平稳,缓慢。仿佛在说一件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的事。

“你知道,我有点近视,我把脸凑得离镜子很近,很近。我看清楚了,那黑色,是层黑毛。”

六耳把左手上的毛刮干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只苍白的手掌,向我微微摇了摇:“你看,现在好了。”

“你……”我欲言又止。

“让我刮吧,我还能做什么呢?”六耳低下头去,开始刮左小臂。

“那个早上,毛还没有现在长得快,长得长。我戴好隐型眼镜,脱光衣服,在穿衣镜前面仔细地看。”他说话的时候,头不抬起,只是看着刮刀在臂上来回地刮。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手臂上刮下的毛吹到地上,然后继续向上刮。

“我照完镜子,把剩下的药膏全都擦在身上。傍晚的时候,我跑出去买了脱毛膏。那个卖药给我的女人,看见我想笑,又有点怕。我走出药店的时候,里面的几个女人立刻就聚在了一起。用完脱毛膏不久,毛就都掉了,连我的眉毛一起。脸上火辣辣地痛,我想是烧伤了。那东西是不能用在脸上的,可我顾不了许多。”

六耳把刀交到左手,张开右手掌:“睡了一觉起来,脸上完全不痛了,我跑进厕所照镜子,然后就把脱毛膏扔了。这毛,一天比一天长得快。我把脸上和左手的毛剃了,留下右手,去了华山医院。那个医生看了我的右手,又看了我身上,脸色都变了。我做了一大堆的化验,从皮肤科转到了内分泌科,住院观察。护士每天早上刮一次毛,过了一天,增加到晚上再刮一次。原先病房里的两个病友,也搬了出去。后来,记者就来了。”

六耳停住刮刀,抬头看我:“他们问这问那的时候,我真想把他们撕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篇报道,他们要让所有的人知道,看,出了个毛人!这样,看报纸的人会多多少?一千个,五千个?”

我向后缩了缩。那篇报道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未必就没做过这样的事。新闻做得漂亮,但对被采访来说却雪上加霜。

“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想,这些医生帮不了我,他们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病,从来没听说过人的毛孔数量在短期内可以增加一倍、两倍,毛发会以每天五厘米、十厘米的速度生长。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我?”我愣住了。

“你认识很多人,他们的本领,不是现代科技都无法解释吗,那么或许现代医学无法医好的病,他们可以。”六耳看着我,眼中满是希望。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事,那些人,一定是真的,不是吗?”六耳张开左手伸到我面前,在掌心,刚刮得干干净净的掌心,又生出一群黑点:“你看,它们是那么快,那么快。”

六耳盯着那些黑点,眼中满是恐惧。

“是的,那些是真的。”

六耳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哪怕是满脸的黑毛,也遮挡不住。

“我就知道。”他说:“我就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并不代表就能治好你的病啊。我认识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擅长治疗,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都未必能知其所以然。

这些话,我当然只能心里想想,不能对六耳说。

他把刮刀放下,站起身:“扫帚在哪里,我把地上这些扫掉。”

“我来吧。”我拿出扫帚和簸箕,却被六耳一把抢过。

他握着扫帚的右手,手背上的毛已经刮去,指背上却还在,黑白分明。

我把眼神转开。

六耳把地上的毛都扫进簸箕,再倒进垃圾筒里。我把扫帚簸箕放回原处,回到客厅的时候,六耳还站在茶几前。

“我住在你这里,行吗?”

“啊……”

“我是从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不想回自己那里了,我怕被记者找到。那些邻居……我也不想被他们看见。”

“那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六耳说:“他们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六耳竟然父母早亡。

“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我心里讶异,这么外向型性格的人,怎么会没什么朋友。在福建的时候,虽然特别缠我,但六耳和团里其它人的关系也都很不错的。

“好,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有吃有穿,少不了你。”我故意把话说得油滑一点。在福建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和他说话的。但现在,我却要很努力,才能说出来。

六耳的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我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心头沉重,十几天前的那个少年,还回得来吗?

“明天,你能不能帮我买把剪刀,这样刮……太慢了。”

就这样,我多了个不见天日的房客。

第三章

我悄悄推开房门。

窗户被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纵使我把门打开,让外厅里的光线可以透进去,这间屋里依然昏暗沉闷。

六耳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赤着上身。

“回来啦。”

六耳放下剪刀,拿起理发师专用的折叠刮刀,小心翼翼地开始清理胸膛上的短毛。他的头抬着,眼神越过我,看向某处。

平头剪刀和长刮刀都是我特意买来的,六耳身上毛发生长的速度又快了,每小时就能长出近一厘米。所以必须先剪短,再用刀刮。

旁边是被窗帘遮着的窗沿,偶尔从被风吹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窗外。六耳住在这里已经三天,他总是坐在这个位置,这个最容易看到窗外的位置。但当风吹动窗帘的时候,他却很少往外看。就是有,也只是一眼。

从早到晚,他坐在那里,刮着身上的毛。他从左手掌开始,把两只手和胸膛刮得干干净净,脚也是。腿上的毛他只用剪子剪,剪到极短。他的手很灵活,手臂可以弯到背后的任何一个地方,摸索着,把背上的毛也剪去,从不要我帮忙。

最后是脸上,第一天的时候,他还对着镜子刮,可现在,他取张卫生纸在刀锋上擦一擦,就坐在椅子上,把整张脸刮干净。刮的时候,他的眼睛并不闭起,而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某处,仿佛在那里有面无形的镜子一样。

一圈刮下来,总要个多小时,最初刮干净的手掌又长出毛来。于是他再重新刮过,如此周而复始。一边刮,一边握着刀的掌心却不断地长出毛来,这等滋味,我只想一想就深觉可怖,而现在的六耳,只是在那里,不停地默默刮着,刮着。

每天刮下来的毛,装在大号的黑色垃圾袋里,满满一袋,我把袋口扎紧,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下楼扔掉。

“我打算叫两碗豚骨拉面外卖,你还想要什么,我这里有他们的外卖菜单。”我扬了扬手里印刷精美的宣传菜单。

“多叫一份吧,我想吃两份,行吗?现在我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这些东西长得这么快,也是很耗能量的。”六耳嘿的笑了一声。

“别急,总会有办法治的。”我说。

六耳的眼神移动了少许,落在我脸上。

“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我转回身走出去。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半夜里,我醒来上厕所。听见那扇关着的房门后,传来极轻的呜咽,或许是低低的笑,我分不清楚。

我想敲门,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又细细地把认识的所谓“非人”挨个想了一遍,却仍不知该找谁才能帮到六耳。

路云擅长的是迷死人不偿命的幻术;水笙则保留了一定程度的身体变化能力,哦,还有他的水性很好;夏侯婴和路云的能力异曲同工,不知不觉中以暗示控制别人的行为。还有一个不知深浅比夏侯婴更不熟的D爵士。就这些了,想起来我的朋友还是以正常人为主啊,这几个人又有哪个能治这全身长毛的奇症?

前天我去了次华山医院,找到了六耳的主治医生,打着记者的名义,了解了一下他的看法。这位资深的专家其实什么看法都没有,不断地向我倾述他的惊讶。

返祖现象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过。可像六耳这样,一夕之间就长成了毛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认为这是荒谬之极的胡编乱造。可就算作为六耳的主治医生,他也无法理解,人类毛发怎么可能以正常速度的几百倍生长。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仅仅只是痒了几天,病人浑身的毛孔大小就缩小到正常的三分之一,数量则增加了200%或更多。

开始几天的简单验血报告看不出异常,各种体征也相当正常,只是体温在摄氏三十七度二左右,算是略略高出一般标准。就在要进行详细检查的时候,六耳逃跑了。这位专家极为遗憾,如果能查出病因,在国际权威医学杂志发表论文不在话下。

不过他坦白地对我说,就算是查出病因,恐怕也很难在短期内制订有效的治疗方式。毕竟这是从未有过的怪症。

这位医生最后拉着我的手,希望我们能尽早找到这位病人,华山医院可以考虑免去他的医疗费用,以最好的专家团队对他进行诊疗。

只是这免费治疗之举,到底是为了病人多一些,还是考虑医院多一些,难说的很。

医生的态度这样明确,又不认识念声“灾厄退却”就搞定一切的术士,六耳的病要怎么搞法,难不成让他一辈子在我的卧房里刮毛到死吗?

我脑子里想了许多,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醒来的时候,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卧房。六耳依旧坐在阴影里,三根手指捏着刮刀刀柄,比前一天更仔细,更轻柔。

我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上。

六耳的刀停住了。

“我去过华山医院,见过你的主治医生。”我说。

他定定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我把那专家和我说的都对他说了,包括免费治疗,以及治好的希望。

“你只去了华山医院?”

“我认识的人里,没有能治这种病的。”我坦白对他说。

他明显震动了一下。

“但是……”我有些犹豫。

“但是什么,告诉我!”六耳突然激动起来,他紧紧握着刮刀,身子前倾着。

“我们国家有一个官方的秘密机构,那里有最好的科研人员,最先进的实验性技术,他们与我说的那些‘非人’有着广泛的接触。我有个朋友,是那个机构的研究员。”

“X机构,你说过,X机构,人的朋友是叫梁应物吧,我记得的,他们能帮我是吗?”六耳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脸离我只有二十公分。

“我不清楚他们能否治好你,但毫无疑问他们比华山医院的专家组要强得多。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治好你病的地方,而且他们应该也不会收费。但是……”我再一次说“但是”。

“怎么,有什么问题?”六耳急促潮热的呼息喷在我的脸上。

“但是他们不是医疗机构,他们是研究机构。”我盯着六耳,慢慢地说。我早就想到了X机构,直到今天才下决心对他说,正是因为这层原因。

“研究……机构?”

“是的,如果他们愿意接收你,只会因为你有研究价值,而不是想要救死扶伤。”

“你是说,把我作为研究对象?”六耳的手渐渐松开,血一滴滴掉在地上。他刚才握得太紧太用力,手掌握到了刀刃部份,却浑然不觉。

“是的,我想对人类身体产生的这种变异,或许他们会感兴趣,而且你是自愿送上门的,免不了要做些实验。当然,他们不至于要解剖你,但对待方式,和住在医院里的病人肯定是不同的。你想治这病,总得要付出代价,或许最后能治好,或许还是治不好。”

我见六耳发愣,知道他一时之间难以决定。毕竟一个人要去当实验品,不到最后万般无奈,是不会愿意的。可我看六耳,也快到那最后一步了。

“我去报社了,你好好想想。”我站起来,走出静得能听见血滴下声音的房间:“还有,你的手割破了。”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接到大力张的电话。

“喂,那多,今天晚上再开一局吧,怎么样,看你大杀四方了。”他劲头十足的嗓门让我的耳朵立刻和听筒保持了相当距离。

“今晚有事啊,你找别人吧。”把六耳扔在家里自己去打牌,我还没有这样的兴致。虽然和他在一起也只是看看电视。他现在变得沉默寡言,让人越来越担心。

“要不明天吧。”

“明天……这段时间怕都不行了。”我苦笑着。

“怎么这样子啊。”电话那头低声咕哝了几句,忽然说:“你小子泡上哪个啦,上次在你身边见过个美女,叫什么,叶瞳?”

“瞎扯。”我郑重地申斥他。

“不管你泡了哪个,我跟你说,快快把她十八般武艺都教会了,带出来一起玩才是王道啊。”大力张语重心长。

和大力张扯淡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就看见袁列从面前走过去,立刻又想起家里的六耳,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下去。

关于六耳,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没抓住。簇着眉头想了会儿,那一星点尾巴却不知滑溜到哪去了。

“X机构那里,要不再等等吧,你自己那里,能不能再帮我留心下,或许你那些奇人朋友,他们的圈子里或许有人有办法呢。”晚上,六耳巴巴地望着我说。

我叹了口气,点头。

看来他还没被逼到最后一步啊,那就再等等吧,我相信总有一天他只能选择X机构。我是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好帮他。

十点钟,我拿着满满的黑色垃圾袋下楼,在垃圾箱前一个小径路口,我右转,把袋子交给一个男人。

“他同意了吗?”梁应物问。

我摇头:“他不想让自己当试验品,你先拿这些毛发去检验一下吧。”

“这些……”梁应物掂了掂,轻飘飘的。

“也用不了这许多,先做下基因鉴定吧,不过最好能有他的血液。”

“我找时间问问他吧。只是抽点血我想他不至于太排斥。”

回到家里,六耳不在客厅看电视,也不在卧室的椅子上。我在厕所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并不是被他的模样,全身长满毛的形象初次见到的确有隔阂感,但这几天也看习惯了。可六耳居然在照镜子,我记得这几天他从来没站在镜子前过。

“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很久了。”六耳对着镜子说。

“什么?”我心中坦忑,不知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模样的六耳会受什么刺激。

六耳转过身来看我:“我这样子,像不像猴子。”

我连忙摇头:“你想什么呢。”

“不,我是说……”六耳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你有过很多奇怪的遭遇,甚至有些完全不合常理,你说,我会不会……会不会是被附身了?”

“附身?”我一愣,忽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在顺昌,我身上痒起来的那天白天,我们去过一个水潭,我喝了很多潭水。导游说那水里有齐天大圣的神力,喝了会发生不可思异的事情。我知道这样想很荒唐,可时间上那么巧,你说,会不会真的有附身这回事?”六耳一口气说下来,显然这个疑问已经在他心里闷了很久,只是在无神论体系下成长的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可我从来没有听说真有附身这回事。”我皱着眉说,但心底里,六耳的话却让我一动。白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错过了,现在想来,就是与所谓齐天大圣的关系。通常一个人得了急症的话,病因离发病的时间都很近,如果是慢性毛病,潜伏期倒可能很长。六耳的突然发病,我的潜意识已经想到了和之前游览可能存在关联,但这想法太离奇,所以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的逻辑能力自动把它删除,找都找不回来。

“你再回想一下,真的是那天晚上才开始痒的吗?”

六耳肯定地点头:“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天晚上突然痒起来。”

“和你一起喝过那水的还有好些人,我明天联系他们看看。”

“而且我喝得特别多,后来还灌了一瓶呢。”

我点点头,六耳的那个举动给我的印象还挺深刻的。

“附身是未必,但也可能是水有问题。”

六耳听我这样说,也表示同意:“我这几天闷在屋子里瞎想,才想到附身上去,你说的对,那水多半有问题,我不知吞了什么病毒下去。真要是孙悟空附身的话,怎也不可能光长毛就算,这也太逊了吧。”

我皱了皱眉。

六耳也觉得这样说有点自触霉头,讪讪着住了嘴。

虽然对水起了疑心,但要取样品就得再去次顺昌。我给几个旅游团的团员打了电话,当然不会直接问身上有没有长毛,只是嘘寒问暖一番,就达到了目的。看起来除了六耳,没人旅游回来得怪病。这让我对原本就不太确定的怀疑更失去信心。

不过世事的发展有时比说书还巧,我立刻就有了再去福建的机会。

吃完午饭去厕所洗手,听见一阵冲水声,然后两扇隔间门几乎同时打开,苏世勋和王柳施施然走出来。这两个人在社里小有名气,苏世勋是我们机动部的,王柳是文艺部的,以嘴贫人贱并称于世。

这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经常大讲和大粪有关的笑话,集百般恶心于一身,是可以一边说“死孩子皮裹蛆蘸大粪吃”一边嚼肉的主,对许多女记者的节食减肥记划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

这回两个在厕所里碰面,当然没什么好话。

“哟,你深水炸弹也放完啦。”王柳笑容可掬。

“嗯,一放四五颗。”苏世勋答。

“还行啊,水花压住了吗?”

我听了就想笑,不过这可是相当有实用性的问题。

“唉,都说是深水炸弹哪里能压住水花,放得越深溅得越高,没治。”

“是啊是啊,我辗转腾挪还是没躲过去。”王柳拍拍苏世勋的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

我肚子笑痛,苏世勋紧跟着我出的厕所,我向他竖起手指:“你们真是太牛了。”

苏世勋翘翘眉毛:“一般啦。”

我见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开玩笑道:“怎么,刚才的深水炸弹没放畅快吗?”

“唉,宗而叫我后天去福建采访什么齐天大圣墓的事,我上海自己家里有事呢,真是麻烦。”苏世勋唉声叹气。

“齐天大圣墓?是在顺昌吧,我这个月休假的时候还去玩过。但那不是老新闻了吗?”

“那个双圣墓探测出下面有东西,不是衣冠冢,就要挖掘了,看看是不是真有齐天大圣通天大圣。”苏世勋一脸谄媚地看着我:“那多,原来你刚去过啊,你地头也熟,帮个忙行不?”

“什么?”我故作不知,心中暗喜。

“别装了,你再去次顺昌吧,宗而那里肯定是没问题的,你去他更放心。”

“又是出差出差,累也累死,有什么好处啊。”

苏世勋气结:“拜托这可是大新闻啊,就你的水平写几篇大稿子拿奖金还不是分分钟的事,都是钱啊兄弟,要不是我真跑不开还会找你?去不去?算我欠你个人情。”

于是给六耳买了一箱方便面之后,我再次踏上去顺昌的旅程。

南天门的旅游业已经暂时停止,但显然在不久之后,这儿的游客会激增数倍。

这里从未凝聚过这么多媒体的目光。我到达顺昌的时候,挖掘的初期工作已经开始,有一些报社的记者甚至比我早到了两天,已经发回不少花边新闻。

其实这次双圣庙考古挖掘,原本就界于考古发现和花边新闻之间。几乎没有哪个中国人会相信,吴承恩笔下那个会七十二变的猴头真有其猴,而且埋在这里。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事情更具有了戏剧性。大家都想知道,双圣庙的下面到底有什么。

至于通天大圣,那只不过是个配角。

在我到达的前一天,一位早到的同仁采访了专门考证《西游记》的学者,那位学者声称孙悟空只不过是个长相怪异会功夫的绿林好汉,他的故事流传到民间,被后来的吴承恩艺术加工过了,所以在双圣庙挖出他的遗体还是很有可能的。

这篇新闻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兴奋起来,当然,作为记者我也有了更大的压力。

以双圣庙为中心被画出了很大一个隔离区,记者也不能随意进去。最初为了不破坏双圣庙的原状,并没有采用直接由上往下挖的方式,而是从侧方斜着打了条通道,想把东西从通道里转移出来。

没想到通道打到一半,发现被墓壁挡住,下面竟也修了个和双圣庙差不多大小的石屋,而并非仅埋两口棺木。结果只好把墓壁打穿,还是没能完全保住原貌。

真是太不专业了,我暗自嘀咕。

好在大家所关注的,都是打穿墓壁后,惊现的两口上好雕花楠木大棺!

真的有啊!

棺材被拖出通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按快门的“卡嚓”声像撒豆子一样密集响起。包括我在内所有记者都红光满面——这回有大稿写了。

首先起开的是通天大圣的木棺,最好的东西要放到最后。

极其郁闷的是只有新华社记者被准许到木棺旁拍照,其它所有报社都只能用新华社的图片稿。这是对珍贵文物的保护,同时也体现了新华社的权威。

我站在圈外惦起脚尖往里看,新华社记者在那里猛按快门,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是外圈的记者叫得凶了,我们被允许走近一些,但仍然没有取镜的好角度,只勉强看见,那里面是具穿着绫罗绸缎的白骨尸骸。

那边几个考古人员已经起去齐开大圣棺木上的钉子,奋力把棺盖移开。所有人的视线马上集中了过去。

棺盖打开的一刻,站在旁边准备拍照的新华社记者忽然“啊”的惊呼。旁边的考古队员脸上的表情也十分意外。

我像个芭蕾舞者一样,把脚都竖了起来,却还是没看见任何东西。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具棺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是具空棺!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沮丧的表情很快蔓延到每个记者的脸上。

那墓室里还出土了些随葬品,这些和通天大圣所穿的服装饰样,共同证明之前的考证无误,这位墓主人死亡入葬的时间大约在元朝末年。

本以为是放高升,现在飞到天上屁都没响就掉了下来,配角只能演起独角戏。通天大圣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啥两样,至少从骨骼看是这样。有关方面采了点样准备回去化验,我们对此都不抱太大希望。就是一元朝普通富人,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自号通天大圣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给这个失色的新闻补点妆。功夫不负有心人,曾说过孙悟空是绿林好汉的那位学者,这回又发表了他的大胆推测。

他依然坚持自己原先对孙悟空的猜想,更补充说,从在山顶建神庙以及有相当数量的随葬品来看,通天大圣生前在当地很有势力,而这种势力极有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兄长齐天大圣,所谓弟仗兄势,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乱世,消息传递不便,那位齐天大圣既然是绿林好汉,从事高风险工作,说不定死于乱军,就此失踪没了消息,不能回归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时候,除了修双圣庙,还给兄长置了具空棺。

这番论调颇能自圆其说,我写下来发回报社,成了篇独家解读齐天大圣空棺的专稿。

这次媒体吊足了民众的胃口,却轻轻放下,齐天大圣终究仍属虚无缥缈。

但我还有一个收获。

接待记者的人里有个老熟人——顺昌县文化局张挺。我冒充采访英国专家那次在双圣庙里碰到过的那位。他见我就问上次怎么后来没给他电话,稿子写了没有。

他这么问我有点尴尬,打着哈哈,说觉得材料还不充足,新闻点不够。这话说得我自己脸上都发烧,超没职业水准的。要是碰到个不给面子的,立刻就会反问我材料不够怎么还不积极去他那里采访。

好在张挺听我这么讲,反倒热情地说:“材料不够,那现在我这里可又有个新闻,几位英国专家后来又到双圣庙去过一次,他们对那块大石头上的三兔图很感兴趣,带了专门的检测仪器。结果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我说没准是用手指直接写上去的,他们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们事事都讲求科学的,人的手指是肉长的,他们又不看武侠小说。”

张挺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那些专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鉴定的结果,这三兔图刻到石头上的时间,大约比双圣庙里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说这双圣庙建于元末吗,这么说来石头是明代才放进庙里的?”

张挺摇了摇头:“不是明代,其实是去年才搬进去的。”

“去年?”

“说起来也巧,去年有人在我们县一条公路边看见这块石头,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响交通,结果就看见上面的图。他原本也没在意,过了段时间看见报上新闻了。”

“没在意?”我插了句话:“这图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见了肯定觉得不是凡物。”

张挺笑了笑:“你……还年轻呢,这图我们这儿的人也没觉得有多神,这是老实话。”

我似乎觉得他有什么没说,却也不便交浅言深,就听他说下去。

“别看新华社今年才做了双圣庙的新闻,其实去年这庙就在我们福建炒热了。我们县的报上做了好多报道,那几块碑的细部图片登了两个版。那人见到照片上的三兔图想起了石头,给我们局打电话。派人过去一看,石头在,图还是那图,可真象是手画上去的,讨论了一下,就给搬到了庙里。”

我想起唐僧对这块石头言之凿凿,不禁摇头。导游的话还真是信不得。

三兔图虽然很神秘,但我彼时以为和自己无关,就没有认真理会。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里管得过来,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被缠上一件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关于孙悟空的特别点的传说?比如附身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张挺。

“附身?哪会有这种事。”张挺直摇头。

“那……有没有哪家的孩子长得像孙悟空?”我继续硬着头皮问,感觉自己像猎奇小报的狗仔记者。

“孙悟空是猴头,怎么会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吗?”张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让我很识相地住了嘴。

为了对得起张挺,我写了篇小稿子,讨论神秘三兔图到底与双圣庙有什么关系,发在《晨星报》上。张挺第二天在网上看见,还专程打电话道谢。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个小潭装的一瓶水交给梁应物化验。

“上次的结果出来没?”我急着问。

“才几天,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是验血啊。化验这瓶水要快些,顺利的话结果会一起出来。”

我耸了耸肩:“好吧好吧。你们真的对游宏的情况感兴趣?”

梁应物点点头:“是有点意思。从他皮肤毛孔的改变看,是极罕见的人类体徵突变。而他毛发的异常生长速度,也破了人的体能纪录。或许有某种强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这样的激素,就是重大的发现。”

梁应物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刚才他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见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应物骂道:“我想怎么走到哪里都散不掉。”

我讪笑:“刚坐了长途火车嘛,报社可不给钱坐飞机。靠你这人怎么这么鸡婆,男人不用讲究这么多。”我有点恼羞成怒,梁应物总是太注意这些细节。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应物将旅行袋还给我,把我赶上出租车。

把行李往客厅一扔,和躲在卧室刮毛的六眼讲述齐天大圣空棺的故事,告诉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没有,还是铁了心到X机构去做实验动物……进门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开了锁刚往里面跨了两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应该是六耳吧。

电视机没打开,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样子。我很想形容成一个人形的长毛绒玩具,但这个玩具既不可爱,也不可笑。

他的脸完全被毛发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烟的话,分不出哪一边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烟。烟头一亮一亮,毛垂在两旁,看起来很危险,容易烧到。

“你这几天都没刮?”我问。

六耳转过头来——应该是吧。他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烟摁掉,烟慢慢从毛发里渗出来。

“没什么意思。”他淡淡说:“刮了又要长,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就……这样?”我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等到实在太长再说。我发现长了之后,生长速度就会慢一些。”

我看着六耳,他身上的毛长且厚,隐隐约约看到他穿了条白色的短裤,其它什么都没穿。可是身体完全看不见,连手和脚的轮廓都快没了。

这还不算太长吗?

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样,已经送到X机构化验了,还有你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就要出来。不过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样,一点点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强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来,那一丛黑毛的后面,幽深的双瞳。

许久。

我站在门口,和他对立着,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等等吧。”六耳开口说。

等等?

六耳转身走进他的房间。那里原本是我的卧室,现在这十几平方的天地,仿佛已经全然没有熟悉的感觉了。

我缓缓弯下腰,换上拖鞋,走进我的家。

六耳,一定发生了什么。

闷热的空气里,我这么想。

第四章

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给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滚烫的,但隔着手掌厚厚的毛发,他似乎毫无顾忌。

杯沿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边长长的毛并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为他需要用手一边捋着一边喝。

“想谈什么?”六耳说。

我把眼神从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烫,慢慢再喝吧。你现在这样,生活行动不麻烦吗?”

“习惯就好。”六耳拈着杯口,慢慢转着杯子:“总要习惯的,不是吗。”

“可这样,不会太热吗?”另一句话我没说,六耳从不开空调,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欢出汗的感觉,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欢吗……至少我从没发现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边后,身上的毛发一直是蓬松着的。如果我在这样的夏日里裹一层毛皮大衣的话,汗水很快会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变了,你有些奇怪。”我盯着他。

“只是一点奇怪吗?”六耳的笑容难以觉察,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毛发突地胀散开一圈,就像一只看见猎物的黑猫:“不,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怪物。”

他站起来,披着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没入卧室的黑暗里。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进垃圾筒,顺着小径往回走。物业新引进的太阳能灯在草丛里发着白光,我不太喜欢这种光线。

袋子里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还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发,不知那些袋子现在到了哪里。希望直接扔炉子里烧掉,别惹什么麻烦出来。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喂……”我按下接听键。

常去的小咖啡馆里,梁应物已经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们家那位还好吧?”他已经帮我点好了冰拿铁。

“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来很糟糕,他居然连毛都不刮了。”

梁应物皱了皱眉:“那瓶水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哦,怎样?”我急着问。

“水里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惊,我们的结论是……”梁应物的脸色有些阴霾。

“我们的结论是,这水的品质相当好,是很优良的矿泉水。”梁应物说完这一句,竟然还能板着脸。

“靠,竟然被没有喜剧细胞的家伙耍了。不过你这个冷面笑匠的功力倒还不错。”我用力捶了梁应物的肩头,他这时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并没有发现激素成份,不过……”梁应物的脸又严肃起来。

“不过什么?”我知道梁应物不会连耍我两次,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

“我们进行了基因比对,发现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类相差大约2.4%。”

“2.4%……”我喃喃地说。

梁应物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眉关锁得更紧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类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这2.4代表什么了。正常人之间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类之间,0.1的基因差别已经足够决定性格、形体和智力之间的巨大分别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应物顿了顿,又道:“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类,比如路云、夏侯婴,和普通人的基因差异也极少超过0.3%。”

“六耳发生了基因突变?”我脱口问道。

梁应物微微摇头:“用基因突变也难以形容,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诱发的,这样的突变,其实已经很难再称其为人了。而且,在这2.4%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间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想到一直躲在卧室里,神情举止越来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渐渐爬满凉意。

“这样程度的突变,以现有的进化理论很难解释。它的起因和结果,都是巨大的课题。所以机构很希望他能自愿地来接受检测治疗。”

“治疗?基因突变会是可逆的吗?”

梁应物呆了一下,默然摇头。

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希望他来你们这里,可是他自己不乐意,我能怎么办,把他从家里撵出去,还是让你们上门逮人?毕竟也算是朋友一场,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梁应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现在不知道突变的起因,要是遗传还好说,如果是某种病毒所致呢?要是这种病毒传染呢?”

“传染?”我吓了一大跳:“别吓我,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现在没事?要是潜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现在当然还没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长出毛来,还要不要活了?

梁应物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当然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发展速度这么迅猛通常潜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传,不会就发现这么一例。”

我刚松了一口气,梁应物又说。

“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就这样住在你这里很危险。除去基因变异不论,一个人遭遇这种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变态,而且他足不出户,处于幽闭状态,更易出问题。”

想到六耳这几天的变化,我对梁应物的告诫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点是很可能,事实上我已经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对他说‘请搬出去’,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劝劝他。”

梁应物点点头:“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刚才没来得及问的疑惑:“你说什么起因和结果都是课题,起因还好说,这结果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梁应物说话前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说:“他现在的情况固然已经很吓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异,你不觉得,看到的这些变化,可能并不是全部吗?”

“你是说还会有新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没看见?”梁应物的判断让我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虑吧。”梁应物耸耸肩,接着叫了买单。

把记者叫作无冕之王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的,属于让人头脑发晕的高帽子性质。其实让记者郁闷的事多着呢。

今天社会部的几个记者就很郁闷。辛辛苦苦采访的案子被宣传部一纸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杨华也是老记了,接到线报就觉得可能不好办,要被封。上海对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讳,而这个又和黑社会团伙有关系。说错了,官方不承认上海有黑社会,应该叫不法团伙。

据说杨华和蓝头谈了下顾虑,说是不是看看风水再去跑。蓝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对杨华微笑:“小杨啊,年纪也不大嘛,怎么这么世故。记者要的是一股子冲劲,不能瞻前顾后。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这种新闻,要是美联社的记者……不说他们,就是香港台湾的记者,虽然狗仔一点,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们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们机动部的地盘就在社会部边上,在蓝头走得没影的时候,就听见抱怨:“香港台湾又没有一天一个不准的宣传部。”

杨华带着两个实习记者风风火火跑出去,傍晚时分才回来,稿子写到一半,社会部的主任就带着一脸遗憾把宣传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于是我就听见一声非常有爆发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转头对旁边坐位因为那声“靠”而直起脖子的刘唐说。

“靠,又这么叫我。你这是对一名民族主义者的污辱!”有了刚才那声“靠”,他现在这声显得绵软无力。自从这小子染了暗暗的红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建立了某种联系。

“宣传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来了,多半是总编办公室到现在才想起送到社会部去。”

“我靠,杨华太可怜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杨华的位子,没想到他双手不停还在打字。

“咦,你怎么还在写?”

“干嘛不写。”

我心里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声说:“给外报?那赚得可比晨星报多。”

杨华手指飞舞:“这事情上海没媒体敢发,不过外省感兴趣的就多了。”

我点点头,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爆料全都会捅到外省媒体,各地都一样,那些大新闻都是这么出来的。

后来听说蓝头在会议上口头表扬了杨华的记者精神,在一位优秀领导者领导下的一名优秀记者,就是这个意思。

晚上我打算换换口味,买了两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欢。

把吃的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我走进卧室叫六耳。

他不在卧室里。

也不在书房。

我吓了一跳,又回到卧室,打开灯确定一遍。真的没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这副样子走到哪里去?

想起梁应物的话,六耳的突然离去反让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着头走出卧室的我立刻抬起头来,六耳就坐在客厅的餐桌边,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问。

“没有。”

“那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几个房间都看过了。”

“你没看清楚吧,我在卫生间。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只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进嘴里,咀嚼着。

“可我好像听见关门的声音。”我皱着眉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六耳的声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卧室指了指:“你给我的钥匙我一直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再说你觉得我能到哪里去,在这幢楼的楼道里走楼梯玩吗?”

我看了一眼门虚掩着的卫生间,六耳的话没错,应该是我没注意。只是说到走楼梯,却让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楼道里的上下摸索。

拆了双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对面。

“友联生煎买的,味道不错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着我,说:“谢谢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这付样子,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脸上的长毛:“其实我们认识不久,只说句谢谢,太轻描淡写了。”

我咳嗽一声:“吃东西,别冷了。”

这两天杨华的位子周围总是特别热闹。

南方都市报这几天连续刊登“上海特约记者葛飞”关于“上海流浪集团被神秘清肃”的报道,很快全国各家媒体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这个葛飞就是杨华。

杨华现在自己报社只发些通讯员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实习记者的文章,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案子的追踪报道上。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别让蓝头知道就行。

“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鬼子唐扒着隔板压低声音问杨华。

“哎呀,这事情精彩了……”杨华拖长了声音,看样子要吊胃口。

我朝旁边的社花林海音呶了呶嘴,她扫了杨华一眼,笑道:“华哥还要卖官子呀。”

林海音原本就眼媚,比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挤眉弄眼的鬼子唐,效力天差地别。

“哈,不卖关子,不卖关子。”杨华咧着大嘴,下巴上的青春痘红得格外耀眼。

“最新情报,昨天下午的事情。这可比前两宗更厉害,我看最近这段时间你们谁去赶火车,都不会看见抱着你大腿要钱的小乞丐了。”

林海音脸一红,道:“说什么呢,什么大腿。”

几个男人都往她穿着超短裙的美腿不怀好意地瞄去。

“口误,口误。”杨华眼神忙转回来,嬉着脸道:“是小腿,小腿。”

旁边一阵赞叹声,林海音的小腿曲线比她的媚眼更动人。

“你还好好说不,否则我回去写稿了。”林海音作势要走。

她也就是一说,真怕看还会穿超短裙?

“说说说,火车站那帮小乞丐背后是有人操纵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当然,别说火车站,哪里不是。”

“但火车站这股势力是最强的,手底下的小崽子不单在火车站活动,周边路上都是。年纪小的当乞丐,稍大一点就兼小偷。放出去干活都有人在旁边看着,有什么不对劲就围上去了。而且许多小家伙的领子里都藏刀片,你一揪他领子就糟糕。”

林海音的手一缩,吸了口冷气,好像自己的手被刀片割了一样。

“昨天下午不知怎么被人抄了老巢,是个已经不用的货运仓库,六七十号人没一个轻伤,有一个警方赶到的时候就死了,还有两个在医院抢救,能不能救过来很难说,脊柱断成几截活过来也成废人了。和前两次一样,团伙的头头,一个绰号蜈蚣的家伙被逼写了张认罪书。”

“真是太牛了。”鬼子张击节赞叹。

“据说那家伙规定蜈蚣一定要写满三十条,写的稍慢就被断了小手指,说要是写得够快的话,警察来的时候还够时间接回去。那蜈蚣鬼哭狼嚎让周围还能喘气的一起想都犯过几宗案子。”

“简直是蜘蛛侠啊。”鬼子张是个热血青年,这会子满脸的神往之色。

“可虽然手法一样,但和前两天不是一个人。”

“啊?”听故事的一帮人都大感意外。

杨华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市局的内线告诉我,根据那些被海扁倒霉蛋的描述,这三宗案件的手法虽然一样,而且都是独行侠,但每次出现的相貌体型都完全不一样,这次是个女的。”

“女的?”几双眼睛都瞪出来。

“女的。”杨华很肯定地说。

“这么说有一帮人,而且个个都超能打?”我好奇起来。

杨华重重地点头:“的确是这样,虽然每次只出动一个,但仿佛很轻松就搞定了。”

“天,”鬼子唐满脸通红:“一个打六七十个,怎么打的?练的什么功夫啊?”

杨华“嘿嘿嘿”地冷笑几声,看我们一帮人的脑袋越凑越近,忽然双手一摊:“无可奉告,我那内线死活不说。”

“切!”我们齐齐怒骂。

“不过这其中肯定有鬼,我什么凶杀案没报道过,也没见那小子嘴这么把紧。今天晚上我请那小子吃饭,非灌倒他套点东西出来不可。”杨华又笑道:“反正内幕也不能一下子挖出来,文章要一篇篇写,钱才可以一点点赚。”

不用说,南方都市报给这位特约记者的稿费肯定极高。

我摇了摇头:“我简直是个城市传奇。”

“城市传奇,好名字,我今天的评论题目就用这个了。可惜这伙高手行事太肆无忌惮,虽然是对黑道去的,公安机关也不能坐视。现在外省媒体炒得火热,市局已经下令限期破案了。”

一伙人欷嘘一番,看见蓝头远远走来,就作鸟兽散了。

晚上收拾东西回家前,看见杨华也干完活出报社,赶上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酒量行不行啊,别给人灌倒了。”

杨华头一昂:“像你这种家伙来十个我都给你放倒了。”

“我怎么能比,但公安系统可个个是能人啊。”

“明天等着听故事吧。”杨华掏出一小瓶解酒药冲我晃晃,原来已经做了充分准备。

楼下大门口的花坛边,两个老头穿着汗衫在下象棋,其中一个头都快趴到木棋盘上去了。对面是我同一楼层的邻居瞿老爷子,此时一把折扇握在手中,嘴里哼着京剧,扇头有节奏着虚点着,肯定正占着上风呢。

我经过的时候,冲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叫吃车了,想好没有?”瞿老爷子好胜心不是一般的强,故意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声,然后抬起头笑眯眯:“那多啊。”

“等等,等等,催什么催。”对面的老头说话瓮声瓮气。

“那多啊,你有房客一起住吗?”

我吓了一跳,六耳暴露了?

“没有啊。”

“要么我老花眼看错了,前天好像见个人开门进你屋的,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吧。”

“呃……有吗,男的女的?”

“男的吧,短头发的。”

我心稍稍放下来,又问了一句:“穿什么衣服,短袖?”

“这天气还有不穿短袖的?怎么你不知道?”这时候对面的老头下了步棋,瞿老爷子红炮打过去,“哒”的一声脆响,白车被痛快地吃掉,扔在棋盒里。

“应该不会吧,估摸着您老看走眼了。您下吧,我先上去了。”

“好好。”老爷子没太在意,陶醉在吃掉一个车的巨大喜悦中。

“这两天,你有朋友来过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六耳。

“没有。”六耳的声音从报纸后传来。

最近他越来越像个正常人,看电视看报上网,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异样感却还是没有减少。他身上的毛似乎不再长长,但却一天天厚实起来。

“真的?”

六耳慢慢地翻过一页报纸。

“当然。我现在就一个朋友。”他淡淡说。

“你身上的毛好像不再长了,要不要剃掉看看。”

六耳把报纸对折,放在桌上。

“不,剃短又会长的,我知道。”

“嗯……”我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告诉他:“南天门那潭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

“哦?”

六耳的语气里有些意外,可并没有很急切焦虑的情绪,这让我有点想不通。这些天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相信底下一定有激荡的湍流。

“根据你头发所做的基因鉴定,你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4%。”

“这个比率说明什么,差别很大吗?”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语气。

“普通人类之间的差异不会超过……0.3%。”我想了想还是说了个稍大些的数字:“所以2.4%的差异,非常巨大。”

“是吗,那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你的问题很严重,他们希望你能配合治疗。”

六耳沉默了。

“你就不想把这身毛脱掉?”我有点急了。

六耳低声咕哝了一句,我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六耳摇了摇头,起身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

我有点恼火,跟进去,站在他身后说:“你到底要不要治啊!”

一句话说完,我却愣住。因为我看见他在GOOGLE里搜索“人类基因差异”这个词条。

用不着点开哪个网页,他就看到了。

“我果然没有记错。”他的声音变得很奇怪:“人和老鼠之间只差1%。”

六耳慢慢转过头来:“2.4%,我已经不再是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卧室。

“谁也救不了我,救不了了,我知道的。”

“爆炸性的,绝对爆炸性!”杨华一脸的神秘。

他已经成了中心人物,围在他身边的人比昨天又多了几个。

“昨晚套出话来啦。”

“到了酒桌上就好办了。听他说,现场的情形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办了几十年案的老刑警都直呼没见过。”

“快说呀。”旁边人直催。

“那几个神秘人出手非常快,就拿火车站那帮人说吧,多的是打了十几年架,随便拔刀的狠角色,蜈蚣身上还有条人命,可就是没看清楚那女的是怎么出的手。据他们说神秘女子没拿武器,可警方验他们的伤口,有许多是被极锋利的利器所伤,怎么都不可能赤手空拳做到。”

“这不是武侠小说嘛。”林海音吃惊的嘴合不拢。

“这还没完呢,蜈蚣向警方打赌说看见那人一步就跳起两人多高,要不是仓库的顶有五米多,险险就撞到天花板,而且有个小弟一刀砍在那人的背上,连衣服都没砍破。”

“靠,天蚕宝衣吗?”鬼子唐目瞪口呆。

“一开始刑警觉得是胡扯,可后来现场鉴识专家的结论出来了,从留在地上的足迹看神秘人的步幅,绝对超出一般人的体能极限。”

“那他手上有没有吐蜘蛛丝啊。”

我用手猛敲鬼子唐的脑袋:“你还真以为有蜘蛛侠啊。”

鬼子唐摸着头苦着脸:“那你说是什么啊。”

“中国功夫啊,外国人都知道。”林海音一脸兴奋,问杨华:“你说是不是?”

“总之这事情玄了,市局已经成立专案组,据说上面也要想法子请能人来破这个案子呢。你看吧,这事就快捂不住了,要是他再端掉几个黑窝,别说全国,海外媒体都得聚到上海来。到时候市府就难看了。现在市局那帮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除了鞋印,指纹一个没采到,人像倒是画出来了,没准就要下通缉令。现正在狂分析作案动机呢。”

“动机,那是高人看不顺眼就上了呗。”刘唐说话总是让我想揍他。

“分析出什么没?”我问。

“也有惩恶扬善这么一说,还有曾经吃过亏来报仇说,有某黑帮请高手抢地盘说。其实都不是很站得住脚。”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就是痛快,老百姓看报道都乐呢。现在不管哪条路上,小要饭的少多了。虽然警方头痛,止不定犯罪率是上升还是下降呢。”

这是谁在说话,我回头一看,居然连宗而都凑过来了。

“哟,宗老师。”杨华笑着打招呼。

“我天天看你的特稿,你小子不错,有前途。”宗而笑呵呵。

杨华用手在嘴上做了个小喇叭,轻声道:“蓝头不知道吧。”

宗而摇摇手,背身踱开。

我在网上查“上海地下势力激烈洗盘,神秘人连挑黑帮”之类的消息,六耳在旁边很有兴趣地看着。

门铃响了。

我走出去,顺手把书房的门带上了。

是瞿老爷子。

“那多啊,今天又看见啦,这回戴了老花眼镜,准没看错。下午三点一刻的样子,我买菜回来,看见有个人进你家啦。”

我皱起眉,问:“长什么样,就是你上次见的吗?”

“很壮实的一条大汉,我看有一米九呢,比上回见的魁梧多了,不是一个吧。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是不是你的钥匙被人悄悄多配过一把?”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别上老爷子掺和进来的好。这样想着,我的眉头舒展开来,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是让一个朋友到家里来取些东西。不是什么坏人,谢谢您老费心了。”

“那我就放心啦,还以为是谁呢。不过那多啊,房门钥匙可不能随便给人呐,人心隔肚皮,得防着点。我活了七十多年,见得多啦,再好的朋友,指不准什么时候给你来一手。”

“是是。”我点着头,把老爷子送走。

我推开书房门,六耳还在看在网上的新闻。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我考虑着该怎么问他。

“六耳啊,今天下午……”

“没人来过。”六耳把头转向我。

我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否认了。但瞿老爷子总不可能没事敲我房门瞎扯。

这么好心让他住,还帮他东奔西走,这小子竟然睁眼说瞎话,把别人往我家带还瞒着我。当这是什么地方,他开的招待所吗?

我想我脸上已经很明显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

“我没有骗你,的确没人来过。”六耳一口咬定。

“那我的邻居是看错了?连续两次?”我质问他。

“或许吧。”

或许?这是什么回答?

他低声说了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往他的脸上看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很多天了。

六耳的头微微低下去。他转回去又看了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回房去。

这间卧室,就像他的避难所。他躲进那团黑暗里,再不出来。

“王,出来一下。”

王叫王动,可是我们叫他“王”,却不是因为他的姓。他另外有个名字,叫狗仔王。

这小子是去年娱乐部花大力气从其它报社挖来的宝,人脉广脸皮厚,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一有风吹草动就窜出去。自打他来了之后,娱乐版面风生水起,好看许多。

能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翻墙看人剧组拍片,写出的稿子会不好看吗?叫他狗仔王绝对当之无愧,至少在内地算是一把好手了。

王和我勾肩搭背晃到走廊里。

我搓着手,有些难以开口。

“说吧哥们。”

“针孔摄像机之类的东西你能搞到吧。”

“哟,多哥。”王重重拍我肩膀,一双小眼睛眯起来:“偷拍我可有经验,想拍谁呀。厕所系浴室系还是更衣室系啊。”

“我是大楼系的。”我微笑:“有些不肯露面的房客。主人想看看他们究竟是谁。”

第五章

骰子玲珑的碰撞声停了下来。

“人生就像掷骰子,在没看见之前,永远不知道掷了几点。”我用手按着骰盅说。

六耳揭开他的骰盅,看了一眼,说:“好牌。”

我笑了:“就算是看见了,也未见得会赢。你先叫吧。”我轻轻掀起骰盅一角,六颗骨骰安静地躺在里面。

“四个六。”

“五个四。”我说。

“五个六。”

“六个四。”

“六个六。”六耳毫不犹豫地叫上去。

“那就七个六吧。”我想了想,说。

六耳笑了:“开。”

他只有两个六,我三个。这局我输了。

“你的诈术很高明啊,把我骗进来了。”我说。

六耳又开始摇骰子。

“你是什么星座的?”我突然问他。

“双子。”

“很复杂的一个星座啊,通常外露的一面和内心有很大的不同。”我慢慢移动着骰盅,骰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滚来撞去。

“嗯?”

“其实昨天中午我回来过。”

六耳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你不知道吧,因为我根本没进门。我在门的对面装了个摄像机。昨天下午那小东西运作了四个小时。”

六耳盯着我,隐约见到他喉节滚动了几下。

“米色格子T恤,蓝色的牛仔裤,短发,有一米八几吧,真是不错的身材,她是模特吗?”

六耳低下头,直愣愣地看着骰盅。

“这一次……你总不会说是摄像机看错了吧。”

用针孔摄像机监视房门当然是对朋友极不尊重的行为,可是六耳欺瞒在前,总也没理由指责我什么。

六耳依然沉默。

他不知在想什么。

是在酝酿该怎样向我说,还是准备就此沉默到底。或许他将站起来,走回那间黑屋去。

气氛一点点地凝结起来。

六耳身上蓬松卷曲的毛搭拉下来,贴在皮肤上。

我曾犹豫这样摊牌是否妥当,最终还是决定,该是他给我一个解释的时候了。不然,就只能请他离开这里。作为朋友,我做的已经够多。

感情是需要双方共同维系的,爱情如此,友情也如此。

六耳还是不说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揭开骰盅看了一眼,说:“四个一。”

六耳打开骰盅看了很久。

“昨天中午,如果你装完那个摄像头,进屋看一看的话,会发现家里根本没有人。”他把骰盅拿到一边,五个一点,一个四点,绝对的好牌。

我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轻微抽动。六耳说完这句话后停了下来,但我没有急着问他。我想他已经下决心要说出些什么。

六耳忽然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笑容。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牙是这么的白。

“你的摄像机录到几点?四点多?你是六点半回来的吧,你猜那个漂亮女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摇摇头。

六耳笑得更欢畅:“要是你的摄像机能录更长的时间,你会发现,直到你回来为止,都再没有人出去过!”

“什么?”我意外之极,脱口问道:“她昨天一整晚都在我家里?”

我看了看四周,她能藏在什么地方,壁橱里?

“她一直都在。”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按着桌子,瞪着端坐着的六耳。他还在笑着。

我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样想着,我重新坐回椅子。

六耳全身的毛发又开始蓬松起来。

见鬼,那不是蓬松!

就像有一股我感觉不到的风吹在六耳的身上,黑色的毛发舞动起来了!

他慢慢站起来,全身每一根黑毛都在扭动着,恐怕有上百万根之多,张牙舞爪地向四周扩散出去。

我这才发现,这些毛绝不是我印象中的长短,平常的时候,每根毛一定都弯曲盘旋折叠着,现在这些细细的家伙仿佛得到了命令一般,争先恐后地舒展着自己,很快越过了我和六耳之间一米多的距离,伸到我鼻尖前。

此刻对面的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类的感觉,我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一只长了百万根触须的章鱼?

这绝对是极富刺激的惊吓,我的身体猛的向后一仰,那大群的黑毛就要把我罩进去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拨黑毛,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回,心里大叫糟糕。

好在那些铺天盖地蔓延过来的毛发在我鼻尖前停住,好像只是要吓吓我一样,又缩回一尺,让我的手挥了个空。

“你看见的是她吗?”无数细小触手的中央一个声音问我。

一团毛发变得有轮廓起来,很快黑色的女人脸庞在半空中浮现出来。这张脸是由无数根毛发相互排列甚至是缠绕组成的。

呼吸间,这张黑色的脸就变了颜色,那些毛发如变色龙般,把这张脸变成正常人的肤色。

脸慢慢地回缩,贴在六耳的脸上。这是一张五官分明,极有棱角的女人的脸。长着这般面容的女人,本该有股英气,但现在,这脸嵌在黑毛之中,让我想到人面蜘蛛,不由全身恶寒。

这张脸,还在笑着。

我被震骇的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切没结束。

毛发不再乱舞,结成一个人型的茧。一个有着美女脸的茧。这个茧波动起伏,调整着形状,然后,从脖子处开始变化颜色,几秒钟的工夫,一个完整的女人出现了。

一个有着模特优美曲线的女人,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我一直都在。”他说着,走到客厅中央,乳尖微微颤动,好像要我完全看清楚这个奇迹。

活色生香。

如果没看刚才的景象的话,我恐怕已经在咽口水了。

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凝滞的大脑开始勉强转动起来。这就是2.4%的差异造成的结果吗?

深呼吸有助于平复心情。虽然这简直像一场恶梦,可看起来六耳并没丧失理智,也没想要对我不利的意思。

“很完美的变化手段,我想你能再变套衣服出来的吧。”

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轻轻叹息着说:“不愧是有过那么多离奇经历的记者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面容形体再一次发生变化。好莱坞数千万美金做出的电脑特效都没我现在亲眼所见的神奇,一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同游福建时的六耳又回来了,唯一的区别就是稍稍胖了点。

“这样看起来顺眼多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打量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伸手摸了摸六耳的衣服裤子,又摸了摸他的胳膊。触感有点怪,衣服还好点,皮肤没有正常人的滑润和弹性,像某种织物。

“摸起来不像嘛。”我说。

六耳苦笑:“只是看起来像,要是摸起来也像我就真成妖怪了。”

我古怪地看着他:“你觉得你还不是吗?”

这话一说,气氛就显得有些冷场。我心里微微一惊,自己是看六耳的模样变正常了,就口不择言。在没摸清他如今的心理状况前,还是少刺激他为妙。

“如果D爵士在这里的话,一定会伸出手来对你说‘欢迎进入非人的世界’。”我笑着说:“你从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的?”

“说起来还是你去顺昌采访时候的事情。”六耳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述这段变异的故事。

整个上午,六耳坐在卧室里,外面是晴天,可这对六耳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这间房里,永远是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刮刀变得钝了,还是自己的手劲减弱了。这两天六耳觉得身上的毛越来越难刮,每一根都那么有韧性。

左手手掌的毛刮了两次,还没有完全刮干净,哪像最初的时候,轻轻贴着皮肤扫过去就行。六耳突然暴怒,腾地站起来,狠狠地往手上削去。

血慢慢地渗出来。

伤口并不深,这么用力也只是一道浅痕而已。六耳望着被扔在地上的刮刀,皱起了眉头。真的是刀钝了吗?

六耳弯下腰拾起刮刀,他要看看刀锋到底怎样。

他呆住了。

从窗帘拉开的一点点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刮刀的锋刃上,折出耀眼光辉。

刃依然锋利。

六耳不是因为这才呆住的,他回忆了刚才的动作,重新把刮刀扔在地上,弯下腰,伸直右手。

没错,腿不弯的话,不可能捡起刀的,但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弯腿,只是很随意地一捡,就拿到了刀啊。

刮刀离手指还有不到半尺,六耳徒劳地抓了一下。

蓦然惊觉,他竟再一次把刀抓到了掌中!

六耳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武侠小说中的隔空取物。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摊开手掌,刀躺在那里,刀柄没入掌心浓密的毛发中。左手拈着刀脊把刮刀提起来,几缕缠绕在柄上的柔顺地滑动松脱,缩回掌心。

刹那间,身体深处的某扇门震动了一下,吱呀着打开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慢慢流入心里的领悟,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长着一只从未用过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六耳狂热地投入到对“它们”的研究里,而刮刀,自然被远远扔到了一边。

这是艰涩而令人激动的努力,当六耳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毛发,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慢慢地升起来,最后挺得笔直的时候,如同获得新生般酣畅淋漓。

如果把“它们”形容成手的话,这只新生的手比原本那两只被人类赋于了进化史上崇高意义的手,灵巧千万倍。所以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完全掌握,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我从福州返回,再次要求六耳配合X机构治疗的时候,他正像个初生的婴儿,深陷于能翻出无穷无尽花样的新玩具,对我的话完全不与理睬。

“在你告诉我那2.4%的基因差异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不同的。”六耳的嘴角翘起,斜成一个微带嘲弄的笑容:“我经常在网上看玄幻小说,许多主人公被闪电劈到,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不管我是被什么东西劈到的,我已经改变了。这种变化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对自己不是人这件事,我已有所自觉了。”

白晰的尾指挑开烟壳的银箔,尖利的指甲轻轻拨弄,一根三五就跳了出来。烟在茶几上敲了敲,然后叼进嘴里。我面前的打火机翻了个身,突然就飞进了他张开的手掌。

他这个蜘蛛人吐出的丝,细到我完全都看不见。

青色的烟气从六耳的鼻腔慢慢溢出。我不由得赞叹,这真是一个精巧的外壳。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一定有无数人愿意变成你这样。”这并不是恭维,每个孩子都梦想过变成超人,等着他们的却是生活的平凡和无奈。

“那你呢?”六耳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才能衬托出你有多不同啊。”我笑了:“而且,我并没有选择权。”

“我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六耳显得并不在意。其实在这副面具上,我并不知道什么表情是真实的。

“你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吗?”

“我一直在适应。或许还有我没发现的惊喜。当我把一根毛发变得钢针般坚硬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在大街上。”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能做到这点的?”如果要比较惊讶程度,六耳这赛过海底人的变形能力更让我叹为观止。

“在我觉得自己像恶鬼的时候。”

“恶鬼?”我皱了皱眉。

六耳的额头正中忽然隆出,一只尖角突起,黝黑色,然后慢慢变成黯红,那种血液凝结的颜色。

“我在照镜子的时候,看着全身的毛发在我的控制下不停地扭动,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也很可怖。我让那些东西都停下来,贴在身上,没有一根翘起头来。可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像人,反而像幽冥里的恶鬼。如果头上有一根角,就更像了。”

烟头被摁灭在烟缸里,他碾了又碾,一小截身体扭折着倒在玻璃缸边,到处都是黑色的残骸。

“就让自己变得更像恶鬼,所以一定要有角,我要搞根角出来。”六耳的手紧握成拳头,大拇指狠狠地压搓着食指。

“要有角。那些小东西很努力,我费了好多工夫,角出来了。”他的手松驰下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一丝丝吸入凉气。

六耳用右手食指点着角尖,轻轻地揉动:“我也没想到可以做到这么漂亮,我对着镜子看,那些小东西太细密了,简直看不出这根角是由他们组成的。我又想,如果这角是青色的,就更像了。然后我就发现,它的颜色在一点点变淡。当然,最后我觉得最好的颜色是红色,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你就想到可以利用这点让自己看起来像正常人?”我不想在这个“恶鬼”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是的。虽然那比变出一根角更难一百倍。”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这些。”我看着那白T恤和牛仔裤,用惟妙惟肖也不足形容:“最初医院的报告说你毛孔数量增加了200%,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止。全身上下你的毛发总得以百万计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越说越觉得不可思异:“皮肤,衣服,裤子,形状颜色都不同,每根毛都各司其职,才能让你变成这样。你怎么可能同时控制它们,要知道正常人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都很困难,我不知道有什么生物能做到这样子。”

六耳脸上慢慢露出困扰的神色:“你这样一说,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怪了。但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去控制每一根毛发。该怎么说呢……”

六耳显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皱着眉,似乎在一边体会,一边组织语句。

“好像我身体里有一排开关,只需要找到这个开关,把它打开就行了。比方有个开关是管着改变颜色的,我找到之后,慢慢地体会旋到哪一个角度,会出来哪种颜色,记住就行了。这是身体的记忆,记住后就再不会忘记了。”

“身体的记忆?”

“嗯,不管是改变颜色,还是指挥它们去干这干那,最开始有段熟悉过程,很美妙,更像是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

六耳眯起眼,颇有些陶醉的样子。

我觉察到,现在的六耳,非常容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对自己情况的充满感情的描述,我不太能理解。其实我也并不期望能完全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但有一件,我必须知道。

“这几天你都出去干什么了?”

我直觉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走到阳光里,那为什么会以不同的形象出门?他有变装癖吗?

“逛街啊。我刚刚发现逛街是件多愉快的事。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决想不到,就在他们之中有我这样的异类。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忽然变回原本的样子,他们的表情有多么精彩。”

“呃……”

“还有一些附带的小乐趣。”六耳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

“是什么?”我完全不去猜测,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异常。

他突然返祖,精神游离在崩溃边缘,随后获得超人的能力。这剧烈的起伏间,心理必然畸形扭曲。就算他以后习惯了新的身份,重新恢复正常心态,也绝对和返祖之前大不相同了。

“你不觉得,最近上海的治安好了很多吗?”

“治安?”我摸不着头脑。

“城市传奇,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我一下子愣了。这个世界还真是梦幻。不过有了刚才六耳的表演,我的心理承受力强了许多。

“是你?”

“当然。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创造这个城市传奇!”

六耳忍不住笑起来。很放肆的笑。

身材高大、手法相似、独行侠、身手高明、刀砍不入、每次容貌性别都不同,原来是六耳。

许多人都说这帮独行侠练了硬气功,其实却是鬼子唐的说法更接近真相。六耳身上这些变异毛发的强度韧性不用说远超普通头发,可不正是件“天蚕宝甲”。

没必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定认为自己是现实版的蜘蛛侠、闪电侠。他这个异类,要在人类的世界里成就不朽的传奇。

现在,恐怕才刚开始吧。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在黑暗里主持公正啊。”

收敛了笑,六耳点头:“是,你觉得不妥?”

我不想说什么所有的犯罪行为都该由法律制裁之类的,他听不进去,现在的六耳,一定认为自己的行为主张了体制触及不到的正义。由个人意志代替法律当然有很大危险性,可这不是我真正担心的。

这个世界由各种各样的规则组成,有些规则看得见,有些规则看不见。

不管看得见看不见,规则就是规则。

可是六耳正在违反规则。

法律触及不到的角落里,也是有规则的。这么痛快淋漓地摧毁它们,总有一天会啃到石头。

而且,在我印象中没有一个所谓“非人”这么喜欢出风头,他们的世界之所以被称为暗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躲在阴影里。

这是不是暗世界的规则?

暗世界如果暴露在阳光里,原本阳光里的世界就要乱套了吧。

“我只是觉得,这很危险。”

“危险?”六耳笑起来:“没有什么危险,我的小家伙们是最棒的武器,我可以让他们像钢针一样坚硬,从任何角度刺出去。我的视力听力体力都是从前的好多倍,其实不用那些小家伙出马,没有哪个壮汉挨了我一拳还能好好地站着。我试过,能跳十多米高,而往下跳的时候展开毛发能增加空气阻力。不要以为我只是白天出去,许多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又从窗户里回来。上次那个爬金茂大厦的法国蜘蛛人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白天这样不方便,你装的摄像头可抓不住我。”

我心里惊讶,六耳的能力比我想象更惊人:“你离超人就差飞了啊。”

“飞?”六耳神情一动:“我还真可以试试,看看小东西能不能撑住。不过恐怕得等它们再长些,他们如今长得太慢了。嗯,再过段时间,我就能张开足够大的翅膀。那时或许我还可以到教堂里化身天使降临呢。”飞翔的可能让六耳相当兴奋。

见鬼,这不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我突然想到。

而六耳能变的又何止七十二种,他简直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啊。

“你的身体能变形到什么程度?”我忍不住问。

“这得看小东西有多长。像我现在直径在三到四米内的东西都可以变。但就是不能变小,我可不会缩骨术。我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肌肉、骨骼和血液的存在,拼了命的控制住可以缩一点点,大概能让自己矮个几厘米,那是极限了。所以装成女人的时候就不方便,太显眼了。”

“那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这回六耳愣住了。

“既然你不准备治疗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六耳被问住这个结果在我问之前就知道,他现在处于得到新玩具的狂热期,根本就没为以后打算过。我问他就是希望他冷静一下,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他自己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你想当永远的蜘蛛侠吗,要知道警察可是在找你,很快你就会被变成通辑犯。”我继续说。

“通辑犯?为什么!”六耳大叫起来。

“你杀人了,不是吗?”

“我杀的是垃圾,他们本就该死,再说我也没故意下重手,没控制住才……”

“你杀的是人。”我盯着他,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了。

“这不是武侠小说的世界,你就算打伤人,警察也会抓你,何况已经有人死了。”

“哦,那你准备报警了?”六耳瞪着我,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心里暗自摇头,他的情绪太不稳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我冷静的说。

“对不起,我……”六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所以才希望你能想清楚。”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那些警察是找不到我的。他们靠什么?我没指纹,拍下照片也没用,跟踪也没人能跟上我。”六耳说着说着又有些自得:“我喜欢这个城市,我想让她干净一些,所以帮她清除点污垢。等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收手,到时候我会好好想一想,今后何去何从的。”

“这样的话,你也要小心些,就算警察找不到你,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不是好对付的。你之前碰到的只能算普通的地痞流氓,我想你已经惹得许多家伙不高兴了,再接下去,恐怕会碰到危险。”

“那些垃圾,土鸡瓦狗,来多少都不够我一只手打的。”六耳不屑一顾。

“我知道你不怕刀砍,但是枪呢,你能抗住子弹?虽然中国枪械管制很紧,上海治安也不错,但干黑道的保不准有那么一支备着。”

“枪……”六耳的眉头微微一皱:“那倒真没试过,或许能顶住,或许不行。我知道了,会小心的。”

我也只能言尽于此,他听得进多少是多少了。

“砰”,一叠人民币扔在桌子上。

“房租。”六耳说。

我拧起眉毛,把钱推回去。

“这是不义之财。”六耳笑笑,也不勉强我,把钱收了起来。

其实我不明白,他干嘛还赖在我这儿,天下他已大可去得了。严格说起来,我算是窝藏重犯,被抓住可能就进去了,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再收赃款啊。

让我心稍安些的是,通辑令还没发布。

城市传奇就在我眼皮底下上演着,六耳每天晚上都和我说他今天干了什么,过程如何,说故事的功力一天天见涨,就快要赶上我。第二天的下午我则在报社听杨华的采访经过,许多人听得大呼小叫,却不知我肚子里的原版故事更要精彩十倍。

“有时候我会想,是否灰色势力也有存在的必要。”六耳若有所思。我想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意大利的黑手党也曾起过积极的作用。”

六耳露出微笑:“不管怎样,洗一洗总是必要的。这些势力,我已经开始摸到路数了。我准备从明天开始。”

他的言外之意是……

“你不会想做什么黑道教父吧。”我瞪着他。

“这倒是个好主意呢。”六耳哈哈大笑。

看我沉着脸,六耳摆手说:“只是说说罢了,我还没想我今后的路呢。”

他不知道,我并不是视黑道为仇寇的正义使者,真能做到黑道教父的人,身上必有值得我学习甚至尊敬的地方。

可是他——六耳,与他诡异超凡的能力相比,心理太不成熟了。别说是黑道教父,就是一个普通的混混,对这世界的认识,都要比他深刻的多。

再庞大坚固的巨轮,让一个稚童驾驶,总有一点会撞到礁石。

“明天,你准备干什么?”我问。

“到明天晚上,我会向你报告战果的。晚安。”六耳走进卧室。

明天?

他离礁石还有多远?

第六章

“这是什么?”梁应物用手指比出V字。

“胜利。”

“别想那么多。”

“哦,是二。”

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两根手指。”

我一副败给他的样子:“冷面,请不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这种人才变得这么复杂。”

“喂,请不要随便给人起绰号。”

“哈,可我觉得很合适啊。哦呵呵呵,你看你看。”

梁应物连忙低头,脸顿时苦了。刚才忙着比手势,一只苍蝇在他面前盘旋了几圈,终于下决心落在了他没来得及干掉的小半碗冷面上,顺着面条努力爬着。

“老板,再来一碗!”

我的眼珠顿时瞪出来:“我以为你差不多吃够了呢,饭量这么大怎么就不胖。”

梁应物用手指了指脑袋:“劳心者花费的能量永远是你这种劳力者无法想象的。”

“看见了,一根手指。”我蹲在战略的高度直接鄙视他。

我们单位附件的一条弄堂里新开了家神秘冷面馆,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小店里只有冷面,各种各样的冷面,光一字摆开的配料就有二十几种,绝对美味。梁应物听我说过好几次,这个中午终于有空冲过来尝尝鲜。

“七贱下天山冷面一碗来了。”跑堂的胖子嗓音低沉浑厚地可以去唱男低音,很有气势地把面拍在桌上。

放七种配料的面就叫七贱下天山,可是面客们无法自主选择用哪七种料,只凭做面的瘦子高兴。所以梁应物这次吃的七贱和刚才的七贱味道是不一样的,一样的是美味。为了不让面客误会成七剑下天山,墙上挂满了菜单竖幅。

如果是八仙跳海冷面就要贵一块,依此类推。原本只到十一裸汉就截止了,我推测老板文化有限,想不出新词,就告诉跑堂的胖子,还有金陵十二猜和十三太饱。结果第二天竖幅就多了两条,我也获得了八折贵宾优待。

“你看,精神文明就是这样转化成物质文明的。”我对梁应物说。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有给梁应物起绰号的冲动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起绰号的最高境界就是双关。我以前有个读出博士的领导姓田,所以大家都叫他田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田博,是田伯。”

“什么意思?”

“田伯光的简称,知道不?”

梁应物摇头。

“那是站在采花界巅峰的人物,竟然连超现实主义大作《笑傲江湖》都没看过,我无语了。”

“屁,今天你话特别多,还无语!那什么冷面又怎么双关了?”

我嘿嘿笑着,鬼扯道:“在食物界给你找一个代码,有韧劲弹性好还是好冷面,多么优良的品质,你要好好向冷面学习。”

冷面的新冷面已经少了一半。他停下嘴,问:“废话说完没有?”

“说完了。”

“你不能理解为什么六耳可以同时控制那么多的毛发,你觉得人脑不可能负荷这么复杂的工作,对不对?”

“我的电脑同时进行几个程序就会慢得要命,人脑虽然很神秘,可也强不到这种程度啊。”

“你刚才看见我竖起两根手指。这没错,可你知道这两根手指是怎么竖起来的吗?”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想要回答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的肌肉是怎么运动的,这个动作牵动了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这……”

“你只看见动了两根手指,其实为了这个动作,不知多少亿组织细胞各司其职,没有一个会出差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大脑要直接指挥那么多的组织细胞。”

“你的意思是,六耳并不是直接指挥每一根毛发的?”

“是的,我想他的大脑只是发出要干什么的指令,神经系统就能自动执行命令,安排合适的毛发去做合适的事。不过就是这样,也足够惊人。这代表着他全身所有的毛发都有了神经系统,组织成分和普通毛发也大有区别,而大脑也认可了这新增加的庞大系统,这一系列的变化,真是生物史上的奇迹,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的变化,竟是自发产生的!”

“是啊,如果他肯来配合你们研究的话,不知会有多少新发现。可惜他现在对自己满意的很,怎都不愿来的。”

梁应物叹了口气,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坎。

“好啦,六耳的事我算是向你汇报了,以后东窗事发,你可不能让警察找我的麻烦。”

梁应物奇道:“和我说有什么用?”

“我才不信你会不如实报告给X机构呢。说到底,X机构也算是官方吧。就算你们不会像警方一样,急着抓六耳归案,也想把他控制住吧。”

梁应物苦笑:“你想得太多了,可能上面是想把一切都控制住,但哪里有这样的能力。比如路云,我们不一样没奈何吗?不过,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必要的,你找个机会和他说一下,让他接触一下机构。当然不是要拿他做实验。”

我点点头:“试试吧,不过他戒心挺重的。”

梁应物已经把冷面干完,伸手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小同志,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冷面就要有冷面的样子,你这不着四六都和谁学的呀。”

“就跟着你学了点皮毛。”梁应物看看被我打开的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回干净了。”

我连忙看肩膀,还好,没真留个咸猪蹄印。抬眼正好看见“七贱下天山”的竖幅,心里嘀咕:这面还真是厉害,一碗半下去立刻就贱了。

下午四点,杨华的座位边不时人影晃动,各路神仙来来回回了好多次,对他那张空椅子望眼欲穿。

每天一场的杨氏评书今天还未开播,主角到现在都没回报社。前些天他最迟三点半都回来了。

“一定是有突性进展了。”鬼子唐说。

我没吱声。心里却大概猜到了原因。

四点二十分,杨华终于出现在新闻中心的大厅里。

十几个人的注视下,他打开电脑,在WORD上飞快打出标题:

上海城市传奇最新进展:神秘人前夜饮弹!

果然是这件事,我在心里叹息着。

围观的家伙一下子兴奋起来,七嘴八舌问经过。

“具体情况也不是很清楚……”杨华经常以这句混帐话作为开场白,这说明市局的人口风确实紧,打探消息困难。不过他的稿子写出来总是像模像样,头头是道,似乎深悉内情,又不瞎编到被人指责职业道德,绝对体现了一名老记者的精深功力。

“神秘人前晚被伏击了,这次是个超魁梧的肌肉男,身高超过两米。”

“又冒出来一个啊。”

“在龙茗路的一个工地上,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人参加了这次攻击,其中至少有一小半是精通空手道、跆拳道或其它格斗术的硬手。”

“连警方都没抓到神秘人的影子,那帮人是怎么伏击到的?”宗而的脑子很清楚,立刻问了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据说前些天被神秘人击破的一个扒手集团是附庸于某个势力的,扒手头子被打到半死的时候昏了头去威吓神秘人,结果现在还在医院里重度昏迷。神秘人顺藤摸瓜去找扒手集团背后势力的麻烦,不料人家消息灵通,有个在场的小弟把话传了出去,一琢磨就猜到这几天会被自命正义使者的神秘人找上门,聚集了大批人马守株待兔。”

“结果呢?”

“那个肌肉男超级强悍,发现被围了一点都不慌,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大半人马。可是他没想到有个人揣了把改造手枪,在他背后开了一枪,据开枪的人说在背上打了个大洞出来,看见的人都愣了,没想到这枪威力这么大。”

“啊!”林大美人掩口轻呼。

“照理那神秘人是受了重伤,可他中枪后反而突然发飙,一下子把枪夺了过来,一拧就弄断了,剩下的人在两三分钟里,一半死了,一半重伤。”说到这里,杨华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这件事连警方都没弄清楚,好像他用了某种神秘武器,很多人像被几千根细钢针射了个对穿,死状极惨。但这种武器没留下一点痕迹,先前被打倒的人,也没见到这武器的样子,只看见有的人被打了一拳,身上就喷出血来,还有的人明明没被拳打到,神秘人只是在他身边掠过,就喷着血倒下了。”

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得直吸冷气。

“更有更妖的,现场鉴识专家工作到今天上午,依然没有找到神秘人的血液,也就是说他被枪在背上开了个大洞,只留了极少的血,或者甚至没留血。弹头没找到,相信是留在了身体里。还有个人说他看见神秘人背上的枪伤后来又愈合了,不过警方认为他太紧张看错了。另外还有件怪事,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这人的体重不会超过一百五十斤,可是从他的外型看,至少也该在一百八十斤以上。之前的现场分析里,也都有神秘人体重过轻的现象,可这次差的最夸张。”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鬼子唐很肯定地说。

“警方对此也相当困惑。”杨华点头说。

“这是一个超人家族。”鬼子唐接下来的话就引来一阵嘘声。

我悄悄地退出来,走回自己座位。

昨天六耳的确受伤了。

我看着他是怎样闭着眼睛,凭感觉用伤口附近的毛发,像舞动的软镊子一样,把弹头从背肌里夹出来,痛得他手都在颤动。

弹头只嵌进肉里约三分之二,还留了个尾巴在外面。之前他用毛把伤口紧紧地裹住,那个人没有幻视,看起来伤口的确快速愈合了。

伤并不算重,用酒精消过毒,六耳就把伤口“缝合”了。据他说,他的恢复力很强,上次手上的割伤只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现在他知道自己真的挡不住子弹。

其实在那人开枪前一刻,六耳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那似乎是野兽的直觉,几乎在子弹射出的同时,他就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指挥附近的毛发结了一层又一层。

可还是没有用,子弹的高温让前几层的毛发一碰就烧焦了,后面几层临时组成的防线稍稍挡了一下,还是被弹头钻进身体。

这样看来,就算是早有准备,在近距离也很难挡住这种手枪的射击,更何况还有太多威力更强,射速更快的枪。

受伤的六耳怒不可遏。

他完全听不进我的劝告,他甚至等不及把伤养好。

“敢伏击我的人,就要准备好付出代价!”他咆哮着,让我担心墙壁的隔音效果是否足够好。

“他们有枪!”

“我不会笨到第二次停下来被打,凭我的速度他们根本瞄不准。”

那一刻,他像个被忤逆的暴君。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伤口已经结痂。我出门的时候,他告诉我,准备下午出发,去倾泻他的怒火。

“毒瘤必须被铲除。”他这样说。

唯一对我作的妥协,如今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子口袋里。

希望我不会用到它。

走在小区里,天色渐暗。

拎着两份八仙跳海冷面外卖,摸钥匙极不方便,从进电梯就开始摸,到了房门口手还在包里抓瞎了好一阵。

屋子里没开灯。

我关上门,叫了一声,没人应。

六耳未归。

我心里有些不安,希望他没事。

今天他挟愤而去,恐怕下手不会留情。从杨华那里,我知道六耳昨天中枪之后,杀了不少人。昨天他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是在展现他的愤怒。

或许死的人罪有应得,或许他们只曾为小恶。但六耳对人性命的轻贱,让我心里不舒服。我已经想好,如果他今天平安归来,就让他搬到别处去住吧。

到了八点半,我已经把一份冷面吃完,六耳还没回来。

他的手机已经不用很久,没有可以联系上他的办法。

莫非真出事了?

他枪伤未愈,如果再被枪击……

而且前天的事之后,曾无往而不利的神秘人在子弹面前受挫已经不是秘密,有心多备几把枪的话……

我坐在电脑前开了好些网页,却没有心思浏览,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

的确,我对他的做法想法不甚认同,但显然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真要有事,我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时钟已经指过九点。

我摸出口袋里的一卷纸条,展开。

钻出出租车的时候,脸上几点冰凉。开始飘小雨了。

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楼。

我再次看了一眼酒楼的名字,没错,就是六耳昨走前写给我的那座。

这是就他今天的目标,也是那股势力最重要的据点。

我向门口走去,门童笑脸相迎。

“先生一位吗?”

“我找朋友。”我示意已经有人在里面等我吃饭,谢绝了引路,自己往里走。

这家酒楼的生意不错,已经快到夜宵时间,还有一半的桌子上有人吃饭。

我扫了眼一楼大堂,顺着楼梯走上二楼。

六耳几天来的表现,让我知道他的性子比从前偏激了很多。这次最后肯告诉我要去什么地方,内心深处只怕也没把握,为自己留了条退路。

这酒楼规模极大,地段又好,可见老板的实力。六耳真要出事,单枪匹马我怎么救法?

从二楼走到三楼,又到四楼,我装作找人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疑惑。

我所看到的一切迹象都很正常,四楼还有几家在办婚宴,以六耳前几天的声势,不管是否平安离开,一定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啊。

通往五楼的楼梯上竖了块“顾客止步”的牌子。我刚往上走了没几步,一位服务小姐就拦住我。

“先生,上面两层是办公区。”

就是这上面了。我心里暗想。

“我有个朋友喝醉了,转了遍找不到他,会不会跑到上面去了?”

“我没看见有人上去呀。”

“兴许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晃上去的,我这朋友一喝醉就爱耍酒疯,我得上去瞧瞧,别砸坏什么东西。”

我刚走了一步小姐又把我拦下来。

“一定没往这上面去,就算我没注意,这上面也有保安呢。你那朋友要是真在上面耍酒风,早就被扔下来啰。”小姐笑盈盈地说。

我有些无奈地随着小姐往下走,这地方硬闯可不行,而且一定有监视器,再找借口多半会引起注意。

“听你的口气上面的保安可够狠的呀,看来是没人敢在你们这儿捣乱的了。”我试探着她的口风。

“反正我在这儿做的这大半年里是没见过有人来捣乱的。再说好好的吃饭谁没事要来捣乱呀。”

看样子这服务员并不太清楚上面两层待的是何许人。

大半年没见过有人捣乱?也就是说今天下午没出过什么事情,更肯定的一点是没有过枪声,否则下面楼层的服务员不可能不知道。

我慢慢走出酒楼,心中疑云越来越重。

难道六耳没有来过?

那他去了哪里?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别等我回到家的时候他正在看电视吧。

六耳只抄了这么个地址给我,现在我还能去哪儿?

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酒楼,线索断了,我心里涌起无力感。

绕着酒楼附近再转转吧,发现不了什么就只能回家干等了。

还是小雨,风却大了。我迎着风,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吹到了脸上。

我抹了把嘴角,是根头发。

我随手一甩,这根头发又细又长,粘在手上,甩了好几下才甩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等我意识到什么,那根头发已经消失在风雨里,再也找不到了。

是从哪里来的?我前面并没有人啊。

我四下张望,最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

一张下半身还贴在电线杆上,上半身在风里招摇的纸。

这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牛皮癣”——简易广告招贴,多是性病治疗或贩卖假文凭。在这张纸上,有些许黑丝飘动。

我快步走近,一把将广告撕下来。

十几近一米长的黑发插在薄薄的广告纸上,从上面的痕迹看,最初上面至少有上百根,已经被风吹走大半。除了六耳,还有谁会在这种地方干这么高难度的事?

意识到这是六耳留给我的信息,我立刻端详起纸上的广告。

这是张再普通不过的承办假文凭的广告,留了个“张先生”的手机号。

这张先生当然不会和六耳有什么关系,那么六耳把毛发留在上面的意思?

这张纸的纸质不太好,被雨水打湿,已经有些残破了。特别是下半部份。

我抬起头细看电线杆,原先贴着广告的地方好像有些白痕,但不太清楚,也不象是字。

不对!

刚才这张广告是上半部分脱落,而我撕下来之前,下半部分还贴在水泥柱上。我几乎完整地把广告撕了下来,照这样看,如有残破也该是先脱落被风吹着的上半部分,可现在的情况是……

看过纸上的残痕,我仔细地把这张广告再贴附到原先的位置,和上面的白痕对应起来。

像是有人用一把钢锥,在纸上划了个右转弯的箭头。

当然不会是钢锥了,我清楚地知道,这把锋利的锥子,一定是手上这些毛发组成的。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望去,离十字路口还有很长的距离。

沿途我一直留意四周,小心不要错过六耳的标记,到了十字路口右转,直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都没有发现新的记号。

再怎么走?往前,还是向左转,亦或向右?

或许是六耳留下的记号被风雨吹掉了?

想到这点,我突然意识到,要是我晚来半小时,恐怕酒楼前的这个记号也看不见了。六耳真要作记号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个保留时间长些的?

一个答案在心里浮起来:他没有这个时间。甚至,他已没有这个力气,只能匆匆为之。

我不再往前走,掉回头,查看有没有被我错漏的地方。

经过的几根电线杆上贴着的广告我都凑近看了,没有曾被毛发穿过的痕迹。

心里愈发地着急,抬着看看挂在路口上方的交通标志,突然想到,会不会六耳的意思不是“前方路口右转”?

六耳不会开车,这样的标记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是前方路口右转,但对一般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前方右转?

少了一个“路口”,结果是大不相同的。

我快步向酒楼方向走去,果然在离酒楼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有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因为太近了,刚才一心想着前方路口右转,竟然忽略了过去。

我毫不犹豫地转了进去。

这条小巷一边是所工厂,另一边是酒楼,所以并没有住家。

巷子里很脏,有许多酒楼排出来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这还是下着雨,如果平时,一定没人愿意走进来。

走了五六十米,巷子往工厂的方向直直地拐了个弯。我转过去,前面不远就是尽头。这是条死巷。

工厂在巷末一侧开了扇铁门,但现在铁门紧紧关着,远远望去上面锈迹斑斑。

门前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废弃物,占了十几平方,把巷尾填满了。

我走到废弃物旁,看着紧闭的铁门。会不会在那后面?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可思前想后的,我一脚踩进地上的那些纸箱子里,打算走到铁门前想法子翻过去看看。

还差一步到铁门口,脚下的触感有异,连忙收回脚,稳住重心,低头用手一拨。

正是六耳!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躺在破纸箱空隙间的长条形物体。并不是他曾经变出的女人模样,也不是高大威猛的肌肉男,更不是六耳原本自己的模样。除了我,没有人会在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湿淋淋躺在地上的,或许是一个人。

因为六耳已经显了原形。

那些曾在我面前张牙舞爪,被六耳亲热地称为“小家伙”的黑毛,软软地胡乱地耷拉着,贴满了六耳的躯体,没有半点生气。他满身都是毛,我虽已经移开上面的遮盖物,却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我连忙去摸六耳的鼻息,还没拨开他脸上的毛,就听他气息微弱地说:“还没死,你总算是来啦。”

我放下心来,忙问:“怎么了,中枪了?”

他微微摇头。

“先……先想法回去再说。”他说话都异常吃力。

回去?这是个难题。他这副模样我不可能明目张胆扶着他叫出租。不过,眼前庞大的杂物堆倒是颇有些可以掩饰的道具。

拾了两个还算完整的长纸箱,一头一尾正好把蜷着腿的六耳套进去,告诉他别乱动,上面有孔闷不死,看他样子也没力气折腾。

捡了几根绳子勉强把箱子绑好,千万别在路上散了。我已经想好,万一散开就告诉别人是长毛绒人型玩具。

双手抱着这个超重的拼装纸箱,我走出巷子,把纸箱放到地上,扬手欲招出租车,又把手放下。

这么长的纸箱,出租车里放不下啊。

想了想,只好摸出手机拨通大众出租的订车电话,订了辆小货车。原本订货车至少得提前半天,我在电话里好说歹说,同意加钱,才订到了一辆。接线员明确地告诉我,至少得等四十分钟。

雨开始大起来,我没带伞,不愿意躲进酒楼免得多生是非,所以没一会儿全身都湿了。而地上纸箱里的六耳,虽然闷不死也淹不死,也一定不好受。

不知他什么地方受的伤,昨天中了枪都没变成这样子。希望他的伤口别感染化脓,否则往医院一送又是宗大新闻。

足足等了近一小时,小货车才出现在雨幕里。在把六耳抱进货厢里的时候,司机还好心地跑下来搭了一把,让我心里一慌,还好他没发觉什么。

“什么东西啊,挺沉呢。”司机一边开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呃,是我朋友送的个艺术雕像。”

“雕塑啊。”

“是的,用最新型的软性塑料做的。”我怕他刚才在搬的时候感觉到时面的东西不太坚硬,补了一句。

好在这司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我暗自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一直沉默到了终点。

下车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把纸箱抱出了货厢,免得司机再来帮手。

从小区门口到我住的楼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虽然已经过了十一点,又下着雨,只有零星一两个行人,抱着大纸箱,我还是感觉芒刺在背。

好不容意捱到进楼上电梯。门口保安看了我几眼,让我十分不自在,简直像做了贼一样。

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抱进房间放在客厅地上,反腿踢上门,我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阵粗气,这才开灯拆箱。

把六耳从箱子里拖出来,他四仰八叉地躺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样子,胸膛起伏,狼狈之极。

“伤在哪里,我看看。”

他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要弯下腰去,方听见他象蚊子叫那么轻的声音。

“我没受伤。”

“没受伤?”这可比他重了十几枪更令我吃惊。

“没伤你怎么这副模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六耳轻弱的声音中满是不安和惶恐,“我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了。”

他颤抖声音里还有另一种情绪。一种我似乎有些熟悉的情绪。那是什么?

在他断断续续,并且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我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切非常简单。

六耳并没有进入那家酒店。

在去的路上,他就觉得身体不对劲。本来每时每刻,六耳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可是这力量正一点点的从他体内抽离。

察觉到自己的不妥,六耳到达的时候小心堪察了附近的情况,找好退路。可他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酒店的时候,力量流失的情况加剧了。

他清楚地感到,全身像手臂一般亲切的毛发,那些“小家伙”们,正在枯萎。它们迅速地衰弱下去,支持正常人的形体已经越来越困难,不管是变化出的花衬衫还是皮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力量的飞速逝去让六耳顿时陷入慌乱,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或许会死去。想到那个堪察地形时看到的死巷,六耳用最后的力气做了标记,拼命地跑进巷子里。

他一边跑,身上的皮肤、衣服一边变形。当他转过弯,扑进废物堆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毛人。

六耳扯了一大堆东西把自己盖起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已没有半分力气,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我躲那堆废物里的时候,就在想,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了。”

“我想你会来救我的,你总是能救我的。可是我又变成一个废物了。”六耳仰着头,努力地看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这样说。

“我还能好起来的,是吗,我还能好起来的,到了明天,我就会重新有力量的。”六耳突然拼命地喊着起来,可是这轻微的喊声,我一旦站直身子,恐怕就听不清楚了。

我想起来了,那种情绪。

是绝望。

是一切都开始崩溃了的绝望。

第七章

这轰轰烈烈上演的都市传奇,就如同流星。灿烂而短暂。

流星已经逝去。

媒体的报道渐渐偃旗息鼓,在这样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人们关注的焦点很快移开了。

除了警方,没有人还整天念叨着不久前的这场传奇,每天下午听杨氏评书的小圈子慢慢稀薄下去,终于散了。我相信,即便是警方,也总有一天把这件事打入冷宫,归入无头案的卷宗里。

桌上放着两碗冷面。

“你要哪碗?”我问。

六耳低着头数了数配料。

“一二三四五,这是五糊四HIGH?”

“是的,那是六月肥爽。”

六耳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够绝的名字,我吃这碗六月肥爽吧。”

我也笑了。六耳现在很少有笑容,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哪怕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件事之后,过了整整三天,六耳才勉强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是指像他第一天到我家来的样子,可以自如地走路说话干家务。而身上的毛发,却没办法再控制一分一毫。

那种奇异的能力,风暴一样在他身上卷过,现在已经永远离开了。

就像一场离奇的梦。

六耳的梦,已经醒了。他不再是超人,不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不再能清除这座城市的污垢。

可是,同样需要考虑的,是今后的路。

从前他身上的毛,在不变化的时候,乌黑的发亮,虽然极细,但有一股旺盛的生命力。现在已经没有光泽了。

这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毛发生长的速度,也急剧地放慢了,刮干净后,十二小时只长两厘米左右。这样早晚各刮一次,至少他的五官我总是能看清楚了。

“六耳,你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有康复的可能。至少,有希望进一步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这样你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现在六耳在刚刮完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两个小时内,不会被看出什么端倪,时间再长就不方便了。

六耳停下筷子,似乎有些意动。

“还是……X机构吗?”

“是的。”

“他们上次分析过我的头发,他们觉得,还有治疗可能吗?”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这样吧,我向他们借工具取一点血,再进一步化验。”我见六耳有些松口,加紧劝说。

六耳缓缓点了点头。

取血没我想象的麻烦,梁应物给了我个一次性的小玩意,在六耳右手中指上扎一下就大功告成。

可化验的结果却很不妙。

梁应物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2.7%?怎么可能?”

“我也对这个结果很意外,相信实验人员也是,所以又重新做了一遍。”

“和正常人类的基因相差2.7%,比上次的结果又多了0.3%?可六耳现在已经失去了那些奇怪的能力,怎么会反而和正常人差得更多?”

“我只是告诉你化验的结果,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

这盆冷水把我的希望完全浇灭。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让我回去怎么和他说,还以为有治疗的希望呢。”

“倒也不能说完全断了希望,”梁应物用中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他思索的时候常这样:“如果六耳真像你说的这样,说明促使他毛发迅速生长的原因——或许是某种激素,被抑制了。如果这种激素不再因为什么变化突然增加的话,想找出办法进一步抑制也非不可能。”

“哦?”我顿时来了精神。

“这也只是一个想法,”梁应物又给我降了下温:“成不成也难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没搞清楚他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再如何努力都治标不治本。”

梁应物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又说:“不,我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正确。很坦率的说,无论如何治本是很困难的。如果他身体不产生排斥的话,可以用高效能的脱毛剂试试。但他全身已经比正常人多了那么多的毛孔,以现今的医学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变回去,这是人体结构性的改变。从这些毛孔里长出的毛曾经有神经系统,现在它们萎缩了,将产生怎样的后果很难说,包括脱毛剂与这些萎缩神经会起何等反应,这些神经会不会再次激活,有太多的问题。他本人不完全配合试验,我们不可能搞清楚这些问题,而配合试验我们搞清了这些问题,和解决也是两码事。”

我被梁应物说得有些糊涂了,但基本搞清了一个意思:六耳很难变回去了。

“你说他不来机构检查就不知道原因,那你能不能大概说一下原因可能有哪几种?”

“一种是病毒性的。一种人类没见过,也没想象过的厉害病毒,能在短时间改变人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病毒简直神奇,可就算我们能杀死这种神奇病毒,也不能指望身体复原到初始状态,否则就是奇迹。不过在化验毛发和血液的时候,没有发现这样的病毒。另一种情况就是生物物种本身突变,可突变一般不会在一个生命周期内产生,而是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而且基因相差0.1%就能被称之为突变,六耳这种基因差异,已经很难用突变解释了。”

我郁闷起来:“说来说去,你假设了两种原因,但都觉得可能性极小?”

梁应物无奈地摊开手。

“我记得上次你说过遗传的,那不算原因吗?”

“唔,遗传啊……”梁应物想了想,说:“严格地说遗传不是原因,只是种手段。比如上一代感梁了病毒,但没有发作,却传给了儿子。又或者突变其实在前几代已经产生。”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六耳肯定是第一次检测基因,也就是说没准他出生时和常人就已经有基因差异,他的父亲或者母亲可能也有。”

“是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梁应物点头。

“唉,”我又沮丧起来:“真是遗传又怎样,反正六耳的病是难治了。”

“话不能这么说,莫说只有知道原因才有一线治愈的希望。就算没希望治好,难道就不找到原因就不重要了吗?”梁应物看着我说:“那多,这可不像你了。”

我悚然一惊,的确,我可不是这么没好奇心的人,现在怎么会连探寻究竟的兴趣都丧失了呢。

这段时间和六耳住在一起,回到家气氛就很压抑,搞得我一心想把六耳的病治好,让他可以像个正常人活在阳光下,其它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六耳对我来说,不是个值得研究的对像,而是重重的包袱。

现在被梁应物一点,我醒悟过来。六耳固然需要帮助,但我不能忙还没帮上自己先垮了精神。

“你说的没错,不管是不是为了治好六耳,他变异的原因都要搞清楚。嗯,我就先查查他父母的情况吧。”

梁应物笑了:“很高兴你又有事做了。前段时间你可真像只无头苍蝇呢。”

“真是恶心的形容词。”我怒视他。

六耳的脸色是苍白的。

已经刮了有几小时,他的脸上又长出密密的小黑点,但黑点间的皮肤,异样的白。

我问了那个问题之后,他的脸上掠上一阵病态的红晕,这抹惨红褪去之后,脸,更白了。

我似乎提了不该问的问题。

“我的……父母?”

不管该不该问,起了头就要说到底。

“是的,X机构化验了你的血液,他们认为遗传所致的可能性相当大。我知道你父母已经去世,很抱歉提起这个使你不快的话题。”

六耳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有什么事让他难以决定。

“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父母死了,”六耳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见:“整整四年,没有亲人到学校探望过我,我努力地打工,打好几份工,好缴学费。没有一个贫困生像我这么做那么多活,他们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

“可是,”六耳本来低着头,象是自言自语,这时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也响了一些:“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妈还活着,并且每个月都会给我汇几千块。”

“啊……”我愣住了。

“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吗?”不等我回答,六耳就笑起来:“哈哈,她现在是个妈咪,以前是小姐,现在做到了妈咪。她是个鸡,鸡!”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怪不得六耳要告诉别人父母双亡,他不想认这个娘。

“六耳,别这么说你妈,她……是为了养你吧。”我听六耳这么说她妈,觉得分外刺耳。

“养我?不,她天生……淫荡。”六耳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跳。

“我念幼儿园的时候,家里就总是来很多的叔叔,那时她在纺织厂上班,效益很好,怎么会养不起我?她以为我不懂,不知道,其实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明白了她在干什么。”

“你父亲……死的很早吗?”我试探着问。

六耳脸色一黯:“我从没见过他。小时候我问过妈,她说我爸早就死了,我还没生出来就死了。我问她,我爸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她总是不肯告诉我。她甚至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是跟我妈姓的,每次要填父亲名字的时候,我就写‘傅亲’。”

我心中一动,做妈的不肯告诉儿子哪怕一点点父亲的情况,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到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和她越来越疏远。她问我什么我总是不愿回答。从读高中开始,我就告诉别人,我妈我爸都死了。她给我钱,我嫌这钱脏,从来不愿意去用。”

“自那以后,我从没和别人提起过我妈的事情,你是第一个,那多。”六耳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

“那多,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六耳突然问我。

“你?”

“是的,我是说你刚认识我的时候。”

我脸上露出笑容:“你是个逢人就粘死缠烂打的小王八蛋。不过很讨人喜欢。”

“嘿,说得我像个流鼻涕的小男孩。”六耳也笑了一下:“你有没有奇怪过,像我这样的性格,怎么住到你这里以后,就没有和别的朋友联系过?”

“我是很奇怪。”我老实地回答:“你应该朋友很多的,而且我和你也不是特别熟,怎么会一直住在我这里不挪窝。”

“当然,现在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为免他多心,我又补了一句。

“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性格怎么样?”

“你现在的性格啊……”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说。

“直接说,没关系。其实我自己知道自己的。”

“你现在的性格有点怪,或者说,变得有点孤僻了。不过换了任何人遭遇这种事,都没法做得更好的,换我也一样,打击确实太大了。”

“不是有点孤僻,是很孤僻。我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所以我没什么朋友。”六耳又笑了一下。这次是苦笑。

“可你在福建的时候?”我皱起眉头。孤僻?开玩笑,那时候他活泼得过了头。

“这么些年,她每个月都会给我钱,积下来也是很大的一笔了。读大学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我也觉得我的性格有问题,想要改变一下。医生建议我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所以我准备用这笔钱去国外,忘记这一切,再不回来。”

“重新开始?”

“是的,我下决心以后,就出来旅游,想从那时候开始,让自己变得阳光、外向。”

“这么说,你是刻意做成那样的?”

“一开始是有些刻意,可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那种感觉。我想照这样下去,我会有很多朋友,会有新的生活。”

在说话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六耳的眼神中流露出憧憬神往之色,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因为已经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如今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我心里一阵阵的难受,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相信我,一切会好起来的。你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那么就不要放弃它。”

“是吗?”他的眼神有些迷惘。

我重重地点头:“可是单纯的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看,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却需要用到你母亲的钱,你避不开的。”

六耳的嘴角一抽,显然我说到了他的痛处。

“现在为了遗传的事,必须要找你的母亲。而且,你不觉得她对你父亲的事这么忌讳,其中没有古怪吗?”

“你是说,我爸他可能也……”六耳张大了嘴。

“总之这是一个切入点。一定要搞清楚你父亲的情况。如果是突发变异,我们也得找到源头在哪里。”

六耳看着我,很久,终于微微点头。

“晚些我打电话给她。”他抬头看看挂钟:“她上午不会起床的。”

我心想怎么有人习惯比我起得还晚,随即就想到她的职业,每天回到家里至少也该是凌晨了吧。

今天没什么大新闻要跑,我写完个四百多字的小稿传给编辑,惦记着不知六耳有没有问出他父亲的事,特意早早收工。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五点。

“怎么样,你妈怎么说?”我一进门就问。

“呃……还没打电话。那我现在打吧。”

我摇了摇头,看来六耳对他母亲成见太深,我不催他就一直拖着。

六耳在我的注视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拿起电话。

“嗯,是我。”他低低地说。

然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嗯”着,很有些敷衍的样子,活像个被唠叨母亲烦到不行的孩子。

不管他母亲是做什么职业,母亲就是母亲,还是很疼这个性格怪僻,对外宣称自己父母双亡的不肖子的。

当然,严格说起来,则是母子都不肖啊。

“等会儿我想过来一次。”等妈的唠叨告一段落的时候,六耳说。

“不用不用,不用准备什么。”听这样的回答我就能猜到她妈在说什么,和我妈不会有多少区别,大概更热情些吧。

“我,是想问爸的事。”

这句话说完,六耳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话筒里他母亲的话,抿着嘴唇。

过了一阵子,他才说:“我知道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现在就去吗?”我问。

“不去了。”六耳说。

“怎么?”

“还是老样子,她不肯说。她说她已经忘了,让我别再提这件事。”

我想了想,问:“你妈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态度?像条跟在我屁股后面摇尾巴的狗,只要我不提那件事。”六耳露出嫌恶的神情。

“怎么说也是她把你养大的啊,”我皱起眉头:“怎么这样形容。”

六耳“嘿”了一声,撇撇嘴。

我叹了口气,六耳对他母亲的成见已深,不是我这么说一句就能扭过来的。

可是他母亲对他这么百依百顺,却唯独不能提这件事,哪怕为此不能见日渐疏远的儿子,要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可是极大的折磨啊。

“要不,我去试试?”

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对六耳说。

六耳停住大块夹肉的筷子,疑惑地对我说:“你?”

我很明确地收到他的意思:儿子都不愿意说,你一个外人去有用吗?

“我去试试。总不能就这么放弃。你告诉我……她工作的地方,还有她的名字。”

“好吧。”

电梯门在五楼打开,入眼一片金碧辉煌。

这是上海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

一个小弟迎上来:“先生,有预订吗?”

“哦,没有,给我个小包吧。”我看看这架式,为我的钱包默哀三秒钟。

“小包还有,八百。我帮你找一位业务经理吧。”

“不用,你叫游芳吧。”

“好的,您稍等。”小弟恭敬地退开,在总服务台查了一下房间的请况,对我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大得像迷宫一样,我跟着他七拐八转,在一间包房前停下。

“就是这里,先生,您稍等片刻,游芳就过来。”他替我打开门说。

“好的。”

我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的装饰。

一圈沙发围着一个铜座的磨沙玻璃桌几,都是高档货,四十二寸的大背投,一边是个电脑点歌台。两面的墙上都挂着油画,似是陈逸飞的仿制品。说是小包房,空间还是挺大的,挤一挤至少能坐六个人。

门被小弟拉开,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

“你是……游芳?”我有些不敢相信。

面前的女子看起来只有三十许人,用风韵犹存来形容都嫌老,她的连衣裙是低胸的,可谓前凸后翘,丽色撩人。就是有点黑眼圈,做这行的,大多免不了。

如果不是她胸前挂着的名牌让我再次确认她的身份,我还真不敢相信她已经有了那么大的儿子。

“好像没见过呀,先生。”游芳笑着说。

“哦,是朋友介绍我来找你的。”这话我可没吹牛。

“好啊,冲您这句话我多送一瓶芝华士。您喜欢什么样的小姐,我给您去叫。”

我本想拒绝,转念一想,直接说就找她恐怕不合适,就说:“随便吧,你觉得好就行。不过你得到我这儿来多坐坐,别飞得见不着影子。”

游芳满脸笑容:“好,您等着。”

等了五分钟,游芳领进一排十几位,莺莺燕燕一个个并腿挺胸,媚眼冲我笑。

我心想果然是高级夜总会,不管哪个放到淮海路都能有不错的回头率。

“哪个比较能唱歌?”我问。反正我又不准备干啥,就听听美女唱歌吧。

“她,还有她。”

被指到的女孩眨眨眼,眼神使劲朝我飘。

“就她吧。”我指了一个笑容最甜美的。其它小姐自动鱼贯而出。

“娟娟,好好陪啊。”游芳说着给我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不好意思,我那里还有几台客人,去招呼一下很快就来。”

我心里着急,却没办法明显地表现出来,只好说:“那你快点过来,可不能一去不回啊。”

游芳不在的时候我连酒都没开。就我这么点破酒量,还指望着待会儿连蒙带骗能灌她一瓶下去,好撬出点东西来,哪能现在就白白消耗掉。

我让娟娟自己点喜欢的歌唱,嗓子的确不错,技巧也好。天天在这儿泡着,看来是练出来了。

她唱的时候不知不觉伸手揽住我的腰,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我也没有正经到推开她,反正等会也是要给小费的,吃吃美女豆腐,而且还是她主动的。

她唱的时候我时不时往门口看,她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唱了几首之后就把揽着我腰的手收了回去,专心致志地唱起歌来。

估计她在这里做得时间长了,不管是急色鬼还是我这样的一二三木头人都见得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以木治木,到也自得其乐。

大概过了半小时,游芳终于推门进来,见到空着的酒杯“咦”了一声。

“怎么酒都没喝呀?”

“我酒量不行,等你来再喝,否则就醉了。现在你没事了吧?”

游芳笑了,她似是有些意外。初时我说要她多陪,她大概还以为是我哄她的恭讳之词,现在又听我这么说,的确是这个意思。象我这种不找年轻小姐,反盯着上了年纪妈咪的人一定很少见。

“好好,没什么事了,就算有也只会出去一会儿。”游芳招呼小弟进来开了酒,给三只玻璃杯满上。

我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我喝一点就倒,知道你能喝,你多喝些,可不能欺负我。”

游芳笑着说我谦虚,却还是一口喝掉半杯。

我只稍微泯了一口,却还嫌不够,说:“半杯怎么够,你让我等这么久,这第一杯总得一口气喝完。”

“哟,想灌醉我呀。”游芳摇了摇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或许是饮得太急,脸上慢慢酝出浅红色。

真是个不错的开始,我还怕她推脱不喝呢。接下来我使着各种法子频频劝酒,那个娟娟却是没工夫照料了,由她一首首唱下去。

我的酒量实在是差,每次只喝一点点,却已经感觉到了微微的酒劲。再喝下去自己就醉了,得想个法子进正题。

“那多啊,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呢。”游芳说。

“我?文化领域的。”本来告诉她我是记者也没关系,考虑到干她这行可能对记者有些敏感,我就没直说。

“文化领域太大了,具体呢?”游芳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靠在我身边,淡淡的酒味混着香水味飘到我的鼻子里,有着相当的吸引力。想到这位是六耳的母亲,心里的感觉格外奇怪。这把年纪还能散发出如此大的诱惑力,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尤物。

“靠笔杆子吃饭的。”我说。

“作家啊,怪不得看着这么文质彬彬呢。”

我笑笑,没否认。

游芳看看在那里唱歌的娟娟,说:“你好像对娟娟不起劲啊,是不是今天姐姐给你安排的人不满意?”

“哪有,绝对满意的,我就是喜欢听人唱歌。”

游芳笑起来:“满意的话,下次介绍朋友来啊。”

我微笑着说:“那是当然的。不过,你不问是谁介绍我来找你的呢?”

“哟,对了,开始还想问的呢,一忙就忘了,是谁呀。”

“你猜猜,是你最最熟的。”

“最最熟的?”游芳蹙起眉。她连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当然猜不中。

“谁,你倒是说呀。”

我给她倒满一杯,说:“你喝了这杯,就告诉你。”

“真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谁让你猜不出嘛,都说是你最熟的了。这样,你先喝了,如果我说出名字你说不熟,我自罚三杯,绝不食言。”

游芳皱着眉又猜了几次,最后盯着我恨恨说:“一定让你罚三杯。”然后把这杯芝华士喝了下去。

我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倾斜在酒杯里,越来越少,终于消失在游芳的红唇间。转眼,她的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都泛出了红色。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究竟是谁了吧。”她帮我满上酒杯,眸子变得水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可等着你喝呢。”

“游宏,是游宏。”今晚真正的戏肉,就从我轻轻说出的这两个字开始。

酒精产生的延迟作用,让游芳在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退后一小步才站住。

“谁,你说谁?”

旁边的娟娟发觉情形有异,停了下来,不再唱歌。

“是游宏啊。这么些年来,难道他不是你最最熟悉的男人吗?”

游芳盯着我,已经变了脸色。刚才还和自己儿子的朋友亲亲我我,纵然是她这在红尘里打滚多年的人精,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等胸口的起伏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她重新坐了下来,但和刚才比,离我的距离远多了。

“娟娟,你先出去一会儿。”她说。

娟娟应了一声,乖巧地快步走出包厢。

“说吧,什么事。阿宏总是对别人说我死了,他肯告诉你我的事,还让你来找我,一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的。”这时她神情肃然,完全没了刚才的烟花媚态。

“阿宏最近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按照设定好的剧本,我这么说。

“啊!”

游芳的反应让我很满意。酒精和突然的心理攻击,已经让她的心防大大减弱,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

“我想你不知道这件事吧,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医生说他患有抑郁症。”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怎么会……”游芳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手足无措:“需要多少医药费,要不,把他送到国外去治?”

“不是钱的问题。他需要完整的心理治疗,医生甚至建议用药物控制。可是你知道,这类药物对人大脑的损害相当大,特别他这么年轻。所以,想先尝试用单纯的定期心理辅导。其实我是个记者,我帮他找了个很不错的心理医师,可是那位医师昨天告诉我,阿宏有个心结,不解开这个心结,他的治疗无法继续下去。”

“心结?什么心结?”游芳急着问。

“单亲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出心理问题,而且,你的工作性质也是他患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不好意思,我说得比较坦率。”

“没关系,我猜到了。”游芳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红晕,苍白得吓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这让我很有负罪感,但为了六耳也顾不得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他父亲的事,原本孤僻的人就很偏执,现在得了病尤其如此,你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想知道。如今变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抑郁病的根源就在他的双亲问题,治疗的时候不可能把父亲绕过去的。”

我直起腰,望着愣住的游芳,严肃地说:“我知道你不肯说他父亲的事,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阿宏的性格,现在也不可能缠着你问,像他今天下午就打过电话给你,但你还是不愿意说。”

“我……”游芳呐呐着,还没说什么就被我打断。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因为一位已经死去的人,而毁了儿子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都是难以理解的。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位母亲!”

游芳的脸更白了,她闭起了眼睛,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顿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双手捂着眼睛,好一阵。等她把手放开的时候,眼睛周围已经一团糟,眼影都乱了。

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有擦眼睛,而是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

“1982,夏天,张金龙”,我念了一遍。

“他爹叫张金龙。”游芳说,她拿起另一块纸巾擦着眼睛。

“那1982年夏天是?”

“他死的时候。”

“怎么死的?”

游芳看着纸巾上黑黑的痕迹,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他真的那么有决心查他爹的事,总是能知道的。”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游芳对此还是有所保留,但她提供了名字,这就是最大的线索,也不必现在逼问,看得出她非常爱她的儿子,她不想说一定是有理由的。

“那你先生是八二年几月几日死的?”

“他不是我丈夫。”游芳一字一顿地说。

“啊……”

“我只记得是那年夏天,具体时间忘记了。”

“忘记了?那,他是几岁死的?”

“二三十岁吧,具体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真的愣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游芳似乎也没有骗我的必要啊。

这张金龙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好了,你也不是来玩的。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回去告诉阿宏吧。我这作妈的实在有太多地方对不起他。”

我想摸出钱来结帐,被游芳推了回去。

“你这做朋友的为阿宏煞费苦心,这些费用要让你付,我就真没脸没皮了。”

她这么说,我就不再坚持清空自己的钱包,互道再见后,离开了这男人们纸醉金迷的所在。

六耳父亲的名字已经得到,不管张金龙身上有多大的秘密,顺着这根藤,再深我都要把它挖出来。

第八章

找一个二十三年前死的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等我开始着手想要查找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向游芳问一个信息,要是游芳不肯说或者不知道,找起来就真的很麻烦了。

好在我电话打过去,游芳很痛快地告诉我,张金龙死的时候在上海。

他是死在上海的,而上海市民政局,该对历年死亡者有统计汇总才对。

普通人去找民政局查死者材料,是一定被吃闭门羹的。这种东西算不算机密不清楚,但民政局肯定没有向市民提供这项服务的义务。记者就不同了。

跑民政的记者陆青书刚参加完民政局组织的记者旅游团回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政府机关和对口的记者是一种互利互惠关系,虽然常有记者不小心惹某位领导生气,但总的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能办成的。

可是过了一天陆青书很不好意思地来找我,说民政局1982年的死亡信息没输进电脑,查起来太费人工,说要查行,得自己过去。陆青书说可以帮我打个招呼,如果我高兴跑过去查的话。

我当然说愿意。

回去和六耳一说,他高兴之余,表示要和我一起去查。

“虽然没你和我妈说得那么夸张,但了解我父亲的情况,的确是一直以来我的一大心愿。所以,我不能让你代我完成这个心愿。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了,两三小时里别人不会发现太大的异状。再说,我一发现毛长得长了,随便找个厕所躲进去刮干净就行。”

上次我问出了他父亲的名字,六耳奇怪的很,逼问我是怎么在他妈嘴里把话套出来的。我把实情招供后,他大叫大嚷,说我太能扯蛋,和我闹了好一阵。我一边和他折腾,心里却挺高兴,这说明他已经渐渐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所以我稍微叮嘱了六耳几句,就答应了他。

周二的上午我起了个大早(当然是针对我而言的大早),和六耳一起,到了上海市民政局。

宣传处的小吕昨天已经在电话里和陆青书说好,见了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就领我们到档案室。

这个档案室原本的空间相当大,可现在被一排排的铁制档案柜占满了地方,只留下几条狭窄的小路。

每个铁柜的门上都贴着年份标签,小吕把我们领到贴着“1982”标签的两个铁柜前,说:“你们自己找吧,太多了。看完放回去,别弄乱了。”

他打开门,只见两个柜子里塞足了鼓鼓的牛皮档案袋。

“这么多啊。”我惊叹。

小吕苦笑:“是啊,要是少的话,不用你来我就帮你们找了。那时候上海的年死亡率大概在千分之七左右,算下来每个月的死亡人数都快上万,嘿,你们慢慢找吧。”

游芳告诉我的死亡时间是夏天,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标着五、六、七、八、九月的档案袋都找了出来,有二十多个。

我和六耳穿的都是牛仔裤,不怕脏,就这样直接坐在地上,一人一个牛皮袋开始看。

一个牛皮袋装了一百张纸,每张纸上是二十个人的简单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一个档案袋里是两千人的死亡档案。

虽说一张纸一眼就扫了过去,可看到后来眼力明显不行,有时得停一停再看,免得错过。

眼花不算,头也慢慢晕起来,然后是腰。还真是件苦活。

第三个档案袋看到一半,我撑不住停了下来,站起身子松松肩挺挺腰。往六耳那边一看,居然见他已经看好了六个口袋。怪怪,怎么会比我快一倍,我已经看得很努力了啊。

再看六耳换纸的速度,果然迅疾的很,基本拿起来停留一两秒钟就换另一张。这种速度只看一张两张拼一拼还可能行,这么一大堆看下来还保持这样的速率,真是太牛了。

“六耳,你怎么看得这么快,有练过吗?”我忍不住问他。

“有吗?”他停下来看看我。

“怎么没有。”我指了指自己看好的两包:“你比我快一倍多呢。”

六耳瞧瞧我的战绩,又看看他自己的,也有些意外:“真是这样嘛,可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快,读大学念书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看书快啊。”

我心里暗自琢磨,我看东西绝不能算是慢的,如果这是六耳的正常速度,早该在读书的时候体现出来了,没道理自己不知道啊。

“或许他体内又有了什么新变化,但是表面看不出罢了。”忽然之间,我想起梁应物对我说的这句话。

他只是无心之语,难道竟然说中了吗?会不会这一目十行的能力,就是多出来的那0.3%所造成的?

我瞧瞧继续以惊人速度看档案的六耳,轻轻摇了摇头,给自己做了套眼保健操,坐下接着看。

“张金龙!”六耳叫起来:“找到了!”

在我连忙凑过去的时候,六耳突然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唉呀,57岁死的。”

“张金龙这个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一定很多,这些档案我们总得都看一遍,然后再把叫这个名字的人列在一起筛选。”

档案室里纸张“哗哗”地翻动声一直持续到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所有的档案都看完了。由于六耳一个顶俩,比我预计的要提早不少。

我站起来挺腰的时候,一阵头晕眼花,这活劳神费力,多干肯定折寿。

加上最先找出的那位57岁的张金龙,一共找出三个。年龄分别是57、69、24,哪个才是我们的目标十分明显。

我和六耳凑在一起看这短短的死亡档案。

死亡时间是1982.8.13.

张金龙,死亡年龄24岁,火化地西宝兴路火葬场。

这份档案是我先找到的,那时我在震惊之后,默不作声地放在了一边,就是希望六耳能晚些看到,或者找到另一个符合条件的张金龙。

因为,在死亡原因一栏里,写的竟然是“枪毙”!

六耳的脸离我不到十厘米,可我不敢转头看他此时的表情,我甚至不愿意去想象。

他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生父,多少次令他午夜梦回,多少次想象过父亲的身影和面容。我想,在他越来越憎恨母亲的时候,也一定把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高大而完美。

可是现在,“枪毙”这两个字把一切瞬间敲得粉碎。

粉碎!

“这,就是爹?”六耳问。

我不知道他在问谁,问我?问他自己?还是问老天?

我沉默着。

这就是游芳始终不愿告诉儿子的原因吧。

他的父亲是个枪毙犯!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要对年幼的儿子隐瞒。

可张金龙是犯了什么重罪才被枪毙的呢?

这份档案上没写,简单的几栏,再没有其它信息。

“我去一次厕所。”出民政局前,六耳对我说,尾音有些颤抖。这是从刚才开始,他说的第二句话。

我在厕所门口徘徊了很久很久,他刮手和脸上的毛原本用不了这么多时间。

我看着他的脸。在眉角、脸颊和嘴角,有三道伤痕。

我能想象他在刮的时候,手抖得有多厉害。

“走吧。”他说。他的眼神望向下方,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悲伤。

我和他慢慢地走在路上,并没有直接叫车回家。

天阴着,空气的湿度很高,闷热。

“人不是为别人活着的,你活着因为你自己。”我说。

“我知道。”他说。这让我意外。

“我妈肯把爸的名字告诉你,说明她觉得,到了我去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六耳双眼看着前方:“你别担心,我能抗下来的。”

我心中宽慰,一连串的打击,终于让他成长起来。

“接下来……咦?”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面人行道上一个小孩正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

“呃,没什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我饿扁了。”

找了家小店走进去,叫了两份盖浇饭。我觉得六耳刚才不会无故惊讶,他不讲就算了,应该不会是很重要的事吧。

“接下来怎么继续,到市局去查张金龙详细的案件吗?”

“为了什么枪毙当然要查,可我在想,是不是先从火葬场那边着手。”

“火葬场?”六耳奇怪地停下筷子:“那有什么好调查的?”

“调查你父亲的事,不就是怀疑你的变异,是他遗传的吗?”

“那和火葬场……唔。”六耳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猜到。

居然这么快就猜到原因?我在心里稍稍嘀咕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人嘛,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去,他身上有什么异样,一定瞒不过火葬场的烧尸工,说不定过了那么些年,烧尸工还会有印象呢。”

六耳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什么时候去?下午?”

“别这么急,二十几年前的事,也不急在这一两天。下午我是要上班的。明天或后天上午吧,我以前采访过西宝兴路火葬场,到单位翻翻名片打个电话,要方便许多。”

“英雄。”

我正坐在电脑前发愣,愁今天的稿子,肩膀就被重重一拍,力量大的让我在椅子上歪了下。转头一看,苏世勋摩拳擦掌冲我微笑。

“干嘛!”我揉着肩膀瞪他。

“没事,没事。”苏世勋仰天打了个哈哈:“英雄见面,惺惺相惜一下嘛,近来可好?”

什么近来,一天见几回的人。看样子这活宝今天心情好,又逢人发疯了。

“好个屁,昨天宗而部务会上说我最近稿子少你又不是没听到。”

“啊,哈哈,那你忙,你忙。”苏世勋抱拳作了个揖,快步溜到他位子去了。

摇了摇头,我拨了个内线电话给杨华。

“是我,那多。”

“靠,就这么几步也懒得走啊。”

“不是这样方便嘛。”

“哎呀,要听故事的时候把我座位围得水泄不通的,没故事听了连脚都不愿意挪动,真是人情冷暖世太……”

“得了得了,你别贫了。”我打断他。

“对了,最新的消息,警方暂时不准备对那帮神秘人下通缉令了。”

“哦,为什么?”

“说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严重威胁普通市民的正常生活,也没有给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造成严重负面影响,所以就作为一般案件侦破。上次的限期破案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一般案件?那怎么破得了?”

“估计上头就是这个意思。本来也没有什么线索,正好下坡。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可能过几天要到市局调个二十几年前的卷宗看看,想你帮我打个招呼。”

“二十几年前的案子?查那东西干嘛?”

“……我一个朋友父亲的案子,我朋友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想了解一下。”

“这个……”杨华语气间有点犹豫。

“怎么,有麻烦吗?”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因为报神秘人那个案子,和局里有点……正在努力修补关系中呢。你不还要等几天嘛,到时候你把情况告诉我,总尽量想办法解决了。”

“失之东榆收之西榆,这结果你在做之前就该知道了吧,捅出这么大的新闻来,你没被直接踢出公安条线就算好的了。”

和杨华再随便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开始找西宝兴路火葬场张副馆长的电话。杨华那里,过几天再问他吧,估计他又要请客,在饭桌上用酒来补回感情了。

这几天台风过境,和张副馆长约了三天后的上午。

西宝兴路是条不宽的路,殡仪馆两侧都是卖花圈冥纸画像靠死人过生活的。到那儿的时候十点不到,虽然不像前几天风大雨急,但天也没放睛,还是阴着,但挺凉快。

从门口往里走,哀乐的声音就越来越响,夹着哭天抢地的悲嚎声,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神情肃穆,让我这个原本没什么的人心里也开始堵起来。

“上次的稿子真是要谢谢你。”张副馆长见了我就客套。

“小事情,不过这次可是麻烦馆长了。”我笑着说。

“哦,不过你要查这干嘛呀。”

我看了眼站在旁边一身不响的六耳,说:“我这朋友没见过父亲,他爹生前也没留照片画像下来,所以想找到当时处理他爹遗体的师傅,问问还记不记得长什么样。”

张副馆长皱起眉头:“都这么多年了,哪个还能记得呀。”

“他就是个愿望,也知道多半人家记不得了,可不来一次不死心呀。”

张副馆长看着六耳叹了口气,点点头,点了个工作人员领我们先去察焚化记录。

这儿的记录比民政局的好查许多,很快就查到了。

家属的签名是空着的,旁边注明了“提蓝桥监狱”,看来尸体是从那里送过来的。遗容整理一栏也空着,焚化栏上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还没等我看清楚那几个是什么字,领着我们的那个工作人员就说:“原来是老卢啊。”

接着他向我们介绍,老卢是殡仪馆的老员工,七十年代就进馆工作,直到现在还没退休呢。

“今天他在吗?”六耳问。

“在,我领你们去。”

他领着我们在哭丧的家属之间穿梭,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我俩说:“我看……就这样去也不太好,那种地方,你们也一定不愿意待的。这样,我先领你们在小会客室等着,我再去叫他。”

我们当然说好。

到了会客室他帮我们泡了两杯茶,他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告诉我们,老卢正在工作中,稍等会儿就过来。

所谓“正在工作”,不用他解释,我也能猜到,就是在烧尸。

苏世勋那个该死的家伙有一次在饭桌上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火葬场是怎么烧尸的。要烧两炉,第一炉剥光了推进去烧,然后烧到半焦推出来,把骨头拨弄一下,再接着烧。有个女儿本想守着母亲遗体到最后,看见第一炉烧完推出来的骨头,当场就晕过去,后来做了两年多恶梦。

所以我现在想到烧尸,也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苏世勋说过的故事,心里一阵不自在。

一直做这种工作的人,神经肯定非常坚韧,用从前的说法,就是阳气很重。整天看这种东西,就是真撞见鬼,也不见得会多害怕吧。

等了大约近半小时,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老卢,你可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年报的那记者,还有他朋友游先生,这位是我们殡仪馆的先进工作者老卢。这样,你们聊着,我就不陪了,等会结束你们还要找张馆长吧。”

“不了,聊完我们就走了,你代我们谢谢张馆长。”

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我仔细看坐在对面的老卢,他黑里透红的方脸,浓眉,额上的皱纹刀割般清晰深刻。

“有什么事,说吧。”老卢很直爽地问。他的声音不是想当然的洪亮,而是沙哑的。

“呃……”真要问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二十多年烧过的一具尸体是否记得,这样的问题真是有些荒唐。

“其实是我的事。”六耳忽然开口。

“因为我父亲是被枪毙的,所以我母亲不肯告诉我他的情况,连相貌也不说,家里也没有父亲的照片。我们查到当时父亲被枪毙后的遗体是您火化的,所以想问问您是不是记得他的样子。”

“这样啊。”老卢的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皱纹隆起来,更深了:“我每天都烧这么多人,怕是很难记了,他是什么时候烧的?”

“是1982年8月13日下午。”

“啥?八二年?”老卢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吧,二十多年前的事哪能还记得。”

“您再想想,哪怕是身上的什么特征也好。”我提示他。

“难呐。”老卢叹着气摇着头。

“八二年的时候,您有没有烧过让您印象深刻的尸体,比方说感觉很古怪的?”

“特殊?”老卢眼睛一亮,问六耳说:“你说你爹是被枪毙的?”

六耳点头:“是的,所以应该是连遗容都没人整理,直接就推您这儿烧了。”

“什么时候来着?”

“1982年8月13日下午。”

我和六耳齐齐看着老卢,希望他能回忆起什么来。

“八二年八月十三,八十年八月十三……枪毙的……”老卢嘴里念叨着,努力回想。

他粗大的指节敲着桌子,一下一下,牵着我们的心跳。

他会突然记起来,曾经烧过一个全身长毛的人吗?

“应该是了,是提篮桥送过来的吧。”老卢停下敲击说。

“是的。”我和六耳兴奋起来。

“叫什么名字?”

“张金龙。”

“张金龙,张金龙。那是你爹啊。”老卢看着六耳的眼神很奇怪。

“是的。”

“你们刚才查过焚烧记录吧,记不记得在这个张金龙前后的焚烧记录,那几个人是不是也是枪毙犯?”

“呃……”我回答不上来,这倒没注意。

“是的,我看到连着几个人都是枪毙的。”六耳说。

“也是没人给整理遗容吧。”

“是的。”六耳点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仔细。

“没错。我想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给他们整理遗容吗?”老卢问。

“难道不是因为枪毙犯所以不给整理吗?”我说。

“枪毙犯一般也是要弄一下的,当然不会像普通死者那样仔细。人都死了,再大的罪也清了,让他们干干净净地上路。可是那天送来的这批,没有人肯给他们弄。”

“那是为什么?”我问。怎么会一批都没人肯整理,难道有隐情的,还不止张金龙一个人?

“那时候做这项工作的,都是女工,她们之所以不肯做,”说到这里,老卢又看了一眼六耳:“是因为这些被枪毙的,都是作案累累的强奸犯!”

我一时张大了嘴。张金龙竟然是强奸犯!

自从知道张金龙是被枪毙之后,我设想过许多他被枪毙的理由,杀人放火贪污,甚至连政治犯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是强奸犯。

六耳坐在那里,也没有说话。

“看样子你们还不知道啊,就是因为是强奸犯,不知坏了多少姑娘,所以那些女工才不愿意整理他们的尸体,让他们用最难看的样子进焚化炉烧掉。”

他看着六耳,叹了口气:“你爹张金龙就是其中一个,也怪不得你妈不肯告诉你。”

我心里突然像被锤子敲到,张金龙是强奸犯,那是不是说,游芳是被强奸,才生下游宏这个儿子的?

再想想,游芳不记得张金龙确切的死亡日期,不知道张金龙几岁,就是因为他是被强奸的,此前根本不认识张金龙这个人!

或许她是知道张金龙被枪毙的时间的,但她强迫自己忘记了,她要忘记这个人,忘记那段经历。所以对那么宠爱的儿子,她也绝口不提张金龙。

偷眼瞧六耳的脸,并没有很激动的表情。我觉得他平静的可怕,平静的……很悲哀。

他一定也想到了。

“小伙子,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别搞混了,好好过日子吧。”老卢沙哑着嗓子对六耳说。

“那,您还记得那个张金龙长什么样子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问。

“长什么样子真的记不住了,还能有什么特别?都有手有脚,脑袋上一个窟窿。都一样。我是因为那批都是强奸枪毙才记起来的。”

“卢师傅,”六耳开口了,他的语音比平日低了一点,其它就没什么异常:“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可是强奸犯不是一般不判枪毙的吗?”

听六耳一说我也意识到了,让我更惊讶的是六耳在现在的心情下还能想到这点。

“这就是为什么我对那批人印象深的原因了。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子啊。从八一年到八二年,突然有一大批疯狂作案的强奸案,搞得天黑都没有女人敢出门,城里每天风言风语的传,说昨天又有多少个姑娘遭殃。不单是上海,好像许多省市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这批人搞的影响太恶劣了,抓住以后,情节特别严重的就枪毙了,这些死的啊,每个都起码坏了十几二十人呢。”

“这么说是流氓团伙?”

老卢摇头:“奇怪就在这点上,这些人彼此都没关系的,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冒出来四处作案。最后枪毙的时候可轰动了,所有人都拍手称快,要不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啊。”

离开西宝兴路殡仪馆的时候,正想安慰六耳,他却说没关系。

“虽然他犯的罪出乎我的意料,但并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我现在什么都能接受。这就是事实,不管我怎么想他就在那里,早已经发生了。”

“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我问。今天老卢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那些个枪毙犯并没有哪个特殊,要是真如我们所想,张金龙是个毛人的话,他一定记得的。

“查。我想确认一下,我妈到底是不是被他……”

我一愣,似乎事情已经挺明显了啊。再一想,又暗骂自己糊涂了。有能力查清楚的事情,还是不要凭主观推断的好,主观推测往往要出错的,我也不是没碰到过啊。特别是自己母亲的事情,六耳能不小心吗。

这样一想,张金龙是否是毛人一点上也就不是没有疑问了。

我点头对六耳说:“好的,而且我想,老卢没说发现全身长毛的人,并不代表你爹真的就不和你一样。想起来要是真全身长毛,这样的遗体,警方要么自行处理,交给殡仪馆也会把毛刮去,以免惊扰市民,传出各种不实的说法。”

回去的途中,我注意到六耳不时的走神。这几次陪他出来的时候,发现过多次这种情况,问他怎么回事,却只是笑笑摇头。

“我觉得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次,再他再次摇头后,我很直接地对他说。

六耳呆了一呆,若有所思地说:“是有些事情,但不是存心瞒你。等我自己搞清楚之后,一定告诉你。”

他自己都没搞清楚,那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第九章

杨华的关系修补工程还没有大功告成,所以我把张金龙的名字、枪毙时间及提篮桥监狱这几个信息告诉他,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说“尽力搞定”。加了个尽力二字,可见并非很有把握。

我和梁应物通过电话,告诉他虽然还在调查,但未必就是遗传。他却说遗传可能隔代,上一代没有表徵并不说明什么。

这说法是事实,但也挺气人。要是隔个三五代的话,我怎么样能查出来?

他建议我搞点游芳的血,或者头发化验一下。这样的任务真让人挠头,血就不谈了,头发我上哪里找,直接向她要?这种奇怪的要求她一定会问清楚前因后果,告诉他六耳其实变了毛人还了得?如果梁应物早说,那和游芳见面喝酒的时候,还能偷偷摸摸搞几根下来,现在身份明朗化,我当然不能再跑过去找她陪酒。

“要不你去一次?”我试探着问六耳。

六耳把头摇头像拨榔鼓。

“不去。”

“哎呀你这个……”我正转着眼珠想法子劝六耳,他打断我说。

“实在是不能去,别的不说,你觉得我这副样子能行?”

“怎么不行,刮干净了就……呃,好像是不行。”我这才想到,母亲看儿子是怎么个看法,那可和路人大不一样,六耳多出来的那么多毛孔能瞒得过去?

“要不,嘿嘿。”

“干什么笑成这样?”六耳狐疑地看着我。

“那就我去,虽然早了点,现在也已经有个别店家开始卖中秋月饼了吧。”

“现在才什么时候,七月底啊,还有一个多月。你不会是想去送月饼还谎称是我买的吧?”

我敲了他一记脑袋,现在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刚认识时那样随便。

“你不该送吗,中秋佳节,自己不去要我去送,有我这么好的朋友你真该烧高香。”

于是第二天买了月饼称她晚上上班前送过去,借用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梳子上扯几根头发,就完成任务了。

看起来很轻松,其实也辛苦的。游芳这次活脱脱像一个想死儿子的妈。虽然六耳自己不送让我送说明他心里还存着芥蒂,但买了月饼说明儿子总算还是想到她,这让她比什么都高兴。

游芳拉着我问了一大堆关于六耳的问题,我斟酌着小心回答,许多时候要编出完美的谎言,很费心思的。

如果她知道月饼是我买的,肯定大失所望。不过我看六耳的样子,或许我做了件他不好意思提出来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游芳还让我常去玩。我心里知道,是想我常把六耳的情况告诉她罢了。她想通过我这个中间人和儿子拉近关系。

杨华那里有了消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原来是刑警大队的心理顾问,现在退休在家。当时这宗大案子,他也帮着做过案件分析。

这个人叫王茂元,杨华以往写大稿的时候,常常询问他罪犯的心理问题,和他挺熟。杨华告诉我,王茂元在市局里相当受敬重,人脉很广,我先去找他了解情况,需要看当时卷宗的话,由王茂元出面也方便。

杨华告诉我的当天晚上,我就和六耳一起,到王茂元家拜访。

他住在杨树浦路上,一幢老房子的二楼,离提篮桥很近,不知是否公安局分配的住宅。

王茂元六十出头,看上去一米七五左右,在他的年纪,算是相当魁梧的了。他老伴热心地端茶送茶点,然后给我们关了门,到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她已经习惯了有人到家里找老王谈公事。

这间会客室其实就是王茂元的书房,不仅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几处地方,书就直接堆在地上,歪歪扭扭摞起老高。

我还没开始说话,六耳先捅了捅我,示意我往某一个方向看。

那里只有一堆书,并没有其它特别的。

我觉得这样不太礼貌,用眼神示意他。

“那堆书……”六耳说。

王茂元随着我们的目光转头望过去,这个时候书突然哗地塌下来,书散了一地。

“那堆书要倒了。”几乎在同时,六耳说了后三个字。

“唉呀,不好意思。”王茂元说了一声,旁站起来跑过去整理。

我和六耳当然不能看着主人忙,也过去帮个手。这堆书倒的时候把旁边两堆也撞翻一大半,手忙脚乱搞了好一阵。

“你怎么知道要倒?”我抽空轻声问六耳。

“感觉。”六耳一脸神秘状。

把书堆好,宾主重新落坐。

王茂元擦了把额上的细汗,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客人一来就让你们帮着做事。”

“这么点小事,应该的。”

这么忙伙一阵,我们之间的距离顿时拉近许多。

“你们是想了解四二三强奸集团的事吧。”王茂元说。

“四二三强奸集团?”

“呵呵,只是个叫法。因为最早的一宗案子,是八一年四月二十三日,就这么叫了。”王茂元露出回忆的神色,有段时间他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我和六耳都知趣的没打扰他。

“唉。”王茂元重重叹了口气:“隔了这么些年,又有人提起那宗案子啦。我是搞心理研究的,原本搞社会心理学,调进市公案局,又开始兼搞犯罪心理学。几十年下来,接触过各种各样的罪犯,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四二三强奸集团这个案子。”

“说是集团,其实互相之间没有关系的。从八零年开始,上海的强奸案发生率就开始上升,到了八一年春夏之交,局里接报的强奸案数量更是急剧上升。那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一个女大学生被强奸后跳楼自杀之后,市局决定严打流氓强奸案件,可是案发率非但没下降,反倒节节攀高,许多惯犯不计后果的疯狂作案,根本没有躲躲风头的意思。一直到八二年这股势头开始下降,我们共抓了近百个强奸犯。”

“这么多!”听到这里我不禁咋舌。

“是啊,你可以想象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公安机关的压力有多大。对大多数的强奸犯来说,倒并不很难抓,问题在于抓了一个又冒出来两个,抓不胜抓。所以很快出台了加重量刑的办法,希望可以震慑犯罪分子,可收效甚微。我们对抓到的罪犯作了大量的审讯,原以为这么大规模的作案,彼此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说到这里,王茂元看了我俩一眼:“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有些事当时老百姓不一定清楚,现在说已经没关系了。当时,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这八个省加上海一个直辖市,都大规模爆发了强奸案。我这样说你们听着可能有点怪,像流行病似的,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每个省都抓了大批的强奸犯,但强奸案还在不断发生。甚至在八二年六月七月份,上海的强奸案开始减少的时候,这些省也在同步减少。要知道各个地方的打击力度、案发情况都有所不同,这种时间上的同步是非常奇怪的。”

我听直了眼,这还真是奇案,没想到上海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所以,最初我们就判定彼此之间有联系。因为规模太大,涉及的地方太多,又是南方的省市,所以上面甚至怀疑是对岸来搞的破坏,有更深的政治意图在里面。可是,随着抓住的罪犯越来越多,对每个罪犯都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却完全找不出彼此之间的关联。”

“真的没有一点联系?”我皱着眉问。

听王茂元这么一说,谁都会觉得其中必有关联的啊。

王茂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们的刑侦人员就是不信没联系,一审再审,从各个角度进行心理突破。可到头到对像根本就没什么让你突破的,自然一无所获。从职业、家庭背景、可能接触的人都基本没有交合点。别说他们都是没有经过反刑侦训练的普通人,就算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间谍,即便死不招供,也不可能不露出疑点。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仅上海就上百,所有地方加起来案犯高达四位数。把这么多人组织起来不可能没有马脚,那不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最后只能承认,一切都只是巧合?”

“巧合?”我心中不以为然,而六耳就直接把我想的说了出来。

“很多事情以巧合作为结论,只因还没有找出其中隐藏的联系吧。”

虽然心里认同六耳的话,但他这么说也太不给主人面子。我瞪了他一眼说:“别胡说,那么专业的刑侦人员都没线索,多半就是巧合。这世上巧合的事情也是很多的。”

王茂元笑道:“要是没有怀疑,我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了。在那时候,虽然调查的结果出来了,但也有许多人不能相信,所以才把我这个做心理分析的特别调入案件组,对案犯的心理进行研究,希望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那您的研究有突破吗?”我这样问着,其实也没抱希望,王茂元都说了,这件事的疑点他至今都没找到答案呢。

果然王茂元摇头说:“没找到答案,疑惑倒是越来越多了。象你们要找的张金龙,他是重犯,我也对他作过研究。你们来之前,我还找出了当年的笔记。”

他拿出一本很普通的黄皮工作手册,纸张也已有略略发黄。

本子有一页折了小角,王茂元翻到这页,递过来。

六耳接过本子,我偏过头,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

“张金龙是1958年生的,他在学校的表现相当出色,可以说品学兼优,他中学的老师对他印象深刻。以那时的标准,他的思想是很过硬的。1977年张金龙应届高三,赶上了恢复高考,考进了同济建筑系。大学期间,他开始与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的高中同学王某谈恋爱,双方定期通信,感情发展稳定。不料1981年5月底,就在他毕业前夕,突然狂性大发,接连在同济大学校内奸污郭某和游某两位学生,然后出逃。一个月后被逮捕归案,在此其间他又犯下十七宗强奸和三宗强奸未遂案。”

正在努力辨认笔记上字迹的六耳突然抬起头看着王茂元。

“那个被奸污的同济女学生游某,叫什么名字?”

“这个,虽然过去这么多年,照规定是不能透露被害人具体姓名的。”

“是不是叫游芳?”

“王老,我这位朋友的母亲,很可能是张金龙的受害者,就叫游芳。”我补充道。

“哦……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回头可以去局里查一下。我能记得的就是两名被强奸的女生很快就辍学了。”王茂元看了眼六耳,叹道:“作孽啊。可是这个张金龙,完全找不出他的作案动机来。就在犯案前不久,他还给谈了四年的女友联系好了上海的工作单位,好两人团聚,他强奸的两个人,在一个一年级一个两年级,之前不认识,更谈不上有瓜葛纠纷。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没理由这么做。并且,逃亡的途中还犯下那么多的案子,这用疯狂也难以形容,和他此前那么多年的表现,判若两人。而张金龙只是众多案犯里的一个,其它的案犯,也大多没有犯案的理由。你们现在看的本子上,有我和张金龙的一些对话记录。是经过整理的,比较完整。”

我把视线又转到本子上。这段二十多年前的问话纪录的内容,看起来十分奇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象着了魔。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我现在不敢去想父母,更不敢去想她。”

“初次作案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需要发泄吗?心里不痛快?”

“我没怎么想,我身体里就像有个恶魔,大概在一年前,我的欲望就开始强烈起来,我克制了很久,后来实在熬不住,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头一发晕,就……”

“什么样的欲望?”

“就是,憋得难受,想要女人。”

“想到要去对素不相识的女性施暴?你之前有过青春期躁动吗?”

“不是青春期躁动,我知道那个,在我念高二高三的时候有点,后来就好了。可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冲动,怪得很,心里有团火,烧得我难受,每次要压下去都要费好大的力气,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想,党教育我,父母教育我,我不能想那种,我觉得想想都对她不起的。可后来慢慢压不住了,火一烧起来,理智什么的都烧没了。”

“所以你就作案了?”

“第一次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女生,她长得好漂亮,打扮得又花枝招展的,心里的火烧起来,我努力地忍,可是她的眼神表情,那么有诱惑力,一下子就顾不得了。我心底里还想,最好她狠狠地抵抗我,那样也许可以帮我一把。可她没有,甚至连高声呼救也没有,让我都很顺利。结束之后,一切都完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犯了第一宗案子以后,为什么又那么快做了第二次案,逃出去以后还不停地作案?”

“第一次以后,我就知道自己毁了,可是那股邪火还在心里烧,它还没完。我想过死,却在最后一刻退缩了。然后我自暴自弃,对欲望也再没有抵抗力,每次一发作,我就兽性大发。”

“那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还有你所说的欲望,现在还有吗?”

“现在就等死呗。自从被抓那天,好像心里的火就没那么旺了,在牢里的日子久了,是感觉好些。再说,这里也没女人,不是吗?”

“你是说现在还有那种冲动?”

“有时候有,不过远没有在外面的时候强烈。”

和张金龙的对话到这里结束。六耳把本子合上,递还给王茂元。

“看了这上面的记录,你们一定也有些奇怪吧。他所说的那种欲望,那股邪火,究竟是什么,怎么来的。说到兽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但作为正常人,生活在文明社会里,生活环境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会压制人的动物性。而张金龙所说的能冲毁理智长堤的欲望,很个别,尤其以张金龙的以往经历看,他的理智堤防应该很牢固的。”

王茂元把六耳递给他的工作手册冲我们扬了扬:“本该是很个别的例子,却大量地出现了。绝大多数被捕的强奸犯,都说到了这种难以克制的欲望。要知道他们多半是像张金龙这样身世清白,没有作案动机的人。”

“能不能理解为性扭曲?”我问。

“可以说是性扭曲,但却是找不出理由的性扭曲。这种扭曲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出现,并且在短时间内急速膨胀。可是在此期间,却没有任何外因。”

“所以你还是找到了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点,不是吗?”我说。

“这样说也没错,但实际上一点用都没有。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我无法解释这么大规模的强烈性冲动是怎么产生的。我相信一定有原因,但那么多年也没有找到,而不管是此前还是此后,都没有类似的案例。和我同样对四二三强奸集团案有疑问的老刑侦员还有很多,可最终还是只能放弃。案犯是抓到了,可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宗悬案。”

不知怎么,听王茂元这样徐徐说来,我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也不是杀人类的恶性案件,或许是过于离奇,才让我起了阵鸡皮疙瘩。这个案子波及到的并不仅仅是数千的罪犯,只要想想这四位数的强奸犯都作了多少案子,毁了多少少女的一生,影响了多少家庭。数十万人的生活因此完全改变了,但一切的起因至今都是个谜。

这宗案件的罪犯原本都是和我一样从未有犯罪念头的人,是什么激发出他们的兽性呢?

一时间我和六耳都没有说话,默默消化着这宗庞大的悬案带来的震惊。

“别说是你们啊,我现在重新说起这段往事,心里都有很怪异的感觉呢。这算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两件怪事之一啦。”王茂元说。

“那另一件是什么?”我接口问。问完我就觉得有点冒失,那可和我们今天的来意无关。

“那一件啊……”王茂元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说给你们听也无妨。这是几乎和四二三案同一时间的事,他的性质,和四二三案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王茂元的话让我大感兴趣。

“我有位朋友做妇科医生,同时研究女性性心理,这事是她告诉我的。在八一、八二两年里,有相当多的女性因为突发性冷淡来就医,她原本以为是心理问题,但找不出原因,有些女性原本很喜欢房事,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厌恶了。更离谱的是,小部份的女性甚至出现了生殖系统萎缩的情况,从病理学上完全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萎缩了。”

“唔……”

王茂元看了我一眼,说:“你这么听着,是不是觉得并没有四二三强奸犯离奇?”

我点了点头,但王茂元这么问,必然还有什么没讲出来。

果然,王茂元说:“可是如果我告诉你,除了上海有一些女性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其它省份呢,比如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

王茂元说到广东福建的时候我已经愣了,等他把一串省份名称说完,我的嘴已经张成了O型。

王茂元看到我的表情,满意地笑了一下,说:“发病的地方,和四二三案完全重合。”

六耳也被惊到,说:“竟然有这种事情。”

“这事情也只能作为巧合说了,八二年以后犯这病的人就少了很多。我那朋友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和我一对地方,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可两者彼此之间,真是八杆子也打不着,所以只好闷在心里。好啦,故事说完了,不知道你们还要不要再去看卷宗,我觉得我已经讲得够详细了,因为我是亲身经历的,有些东西卷宗上也未必有。”

我看了眼六耳,这事情我可不能代他决定。

“那就不用了,谢谢您,不过还请您帮着查一下,那位姓游的大学生。如果她不叫游芳,那看看张金龙的受害者里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六耳说。

王茂元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挑,说:“对了,这宗案子结案以后,我还留了些纪念品,你俩等等,我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遗物,有的话就交给你。”

我和六耳对视一眼,这倒是没想到的收获。

王茂元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他搬了个不小的木箱子进来。

他打开木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的放在桌子上。

是各种各样的杂物,有钢笔、铅笔、囚衣、碗、本子等等。

“这些是一些重犯在牢里用的东西,他们被枪毙以后我留了下来,也算是对这个悬案的纪念。这些东西我都作了标记,我来看看,有没有张金龙的。”

每件物品上都贴了个橡皮贴,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名字。现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并且淡化了,看起来有些吃力。

“我每次碰到重大的案子,都会留些东西下来,总想着以后老了也是种回忆。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也没怎么拿出来看,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越堆越多,老伴都说我好多回了,扔掉又不舍得。”王茂元一边找一边说。

“哦,有了,这件就是。张金龙,张金龙穿的囚衣。”王茂元盯着一件上衣的橡皮贴看了半天,终于笑着说。

六耳接过这件衣服,动作有点僵直。我想此时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

这是件蓝色的粗布背心。布料是很结实的,但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特别是正面,许多地方明显起毛变薄,还有些破洞。

六耳把衣服捧在手里,盯着看,这件极普通的背心上面,仿佛有着能牢牢吸引他的魔力。

看六耳的样子,怕是有段时间回不过神来。我拿起其它的物品细看。

都是很普通的日用品,我没有王茂元的经历,看这些东西当然不会太有感觉,只是想着用这些东西的是那样一批人,看的时候心情略略有点不同。

当我拿起一枝笔看的时候,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一声。

这是枝自制的圆珠笔,笔身是根一头通的细钢管,不知原本是作什么用的,现在插了根塑料圆珠笔芯进去,用橡皮贴包好固定住,就能写字了。

我奇怪的当然不是这枝笔的简陋,而是作为笔身的钢管。

“怎么了?”王茂元问。

六耳也把头转了过来。

我一边想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一边把自己的发现指给他们看。

“我是奇怪这里怎么会磨损得这么严重。”

在笔尾,也就是钢管封口的一端,好像被人努力打磨过,圆形棱边都给磨平了,一眼看去小了一圈。由于磨去的材料比较多,在一个地方甚至破开个小洞,可以隐隐看见里面的笔芯。

“这是、这是……”王茂元的嗫嚅着,一把将笔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就像那个人不是用笔头在写字,而总是用笔尾写一样,他多半没事就拿着在地方磨来磨去。”我说。

这句话一说完,六耳和王茂元齐齐抬头看着我。

“你们干嘛?”我有点莫明其妙。

“砰。”王茂元重重一捶桌子:“我居然漏了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这么说,这支笔的主人可能在监狱里默默地刻下了什么东西?

王茂元看着我说:“真是惭愧,我一个搞刑侦的,居然还比不过你的眼力。”

我连忙摇头:“哪里,您不是说不怎么看这箱东西的吗,因为您进行了详细的谈话记录,所以对您来说这箱东西没有实用价值,才不小心忽略过去。”

王茂元摸着上面的橡皮贴,叹气说:“吴玉柱,吴玉柱。我当年贴这标签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呢?要是在当年就发现,可能情况就不一样。”

“其实这未必就是什么线索,那人画的东西,和这案子也不一定有关。”

王茂元一脸的耿耿于怀,摇着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

“嗯,他们关的牢房这段时间正好清空准备改造,或许还来得及。”

王茂元想到就做,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问清楚改造工程的进程,喜上眉梢,立刻说好明天一早进去看看。

“我们能跟着去瞧瞧吗?”王茂元一挂电话六耳就问。

“行。”王茂元一口答应:“反正里面在施工,没犯人,凭我的面子带两个人瞧瞧没问题。”

“老实说,刚到王家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那堆书要倒的?”回去的路上我又想起这件事,问六耳。

“已经告诉过你了,直觉。”

“切。”我不屑,却发现六耳的表情挺认真的。

“真的,只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比一般的直觉更清楚些,我看到那堆书,就知道它很快要倒下来了。甚至连倒下来的方向都知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样。”

“有这种事?”我狐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那天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突然咦了一声的事吗?”六耳说。

“嗯,我只看到有个小孩蹲着哭。”

“她被一根掉下来的枯枝砸到脑袋,而在之前几秒钟,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预感。那是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所以看见自己的直觉居然成了事实,自己也很意外。”

我努力回忆,似乎那天小孩的旁边是有些树枝。

“其实,从你在民政局提醒我,说我看东西的速度比你快许多之后,我就开始留心了。的确,我的记忆力,观察力比从前有了大幅的提高,殡仪馆那次,我并没有留心记张金龙前后的焚化记录,可老卢一问,我就自然而然地想了起来。还有,你是不是觉得我总是走神,所以问我有什么瞒着你吗?”

“你现在肯说了吗?”

“我发现只要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东西上,就有可能直觉到这件东西在一定时间以后的状态,所以我就不断地训练自己。而在你看来,我就总是在走神。进到王茂元的书房里,我眼睛扫过那堆书就觉得有点不妥,再细看就知道它要倒。我是准备和你说我的事情,又怕你不信,所以提醒你注意,作为验证。”

“那你现在不是变成预言家了?”我惊讶地问他。

“还不至于。我只是对一些不稳定的东西能预先觉察到,比如一个快要掉下来的花盆,一辆快要撞到行人的自行车等等。而且,也不是百发百中,但成功预测率总在九成以上。”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对所谓人类直觉的猜测,你想不想听。”我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假想。作为一个对世界无限好奇的人,我作过许多这样的假设。

“当然,这一定和我现在的状态有关吧。”

“直觉实际上只是人类潜意识所下的判断。”

“潜意识的判断?怎么说?”

“人类的眼睛耳朵皮肤这些感觉系统所接受到的信息,远比一个人自己意识到的多得多。可是这些信息不能一股脑儿的都直接传给大脑判断,那样的话就信息爆炸了,你会什么事都干不了。所以,所有过于微弱、或者被判断为不重要的信息都被自动过滤了,你的显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还看到、听到过那些东西。但被过滤掉的大量信息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进入了人的潜意识。”

六耳点头说:“我听说,有的证人记不起案发现场的情况,却在催眠师的帮助下,完整地还原了当时的景像,就好像电影回放一样。这是不是说,当时证人看到的很多东西,被当作无效信息过滤了,自己记不起来,却存在潜意识里?”

“没错。人脑的潜力还有多少可供发掘,科学家们说法不一,但肯定有着巨大的空间。潜意识里有大量被忽略的信息,或许直觉就是潜意识综合了这些信息而得出的结果。只不过人脑毕竟不是计算机,信息也有不全面的地方,所以直觉有时准有时不准。要是以这个为理论依据来说你的情况……”我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故意趁势停了下来,想吊吊六耳的胃口。

“因为我的感觉比常人敏锐很多,而潜意识的判断能力又不明原因提升了,拿老王家的书来说,潜意识自动分析了每本书的堆积角度,甚至考虑到了室内空气流动等细微因素,判断出这堆书将在几秒钟后倒塌。这样的判断结果以直觉的方式传到我显意识中。”六耳接着我的话说。

“就是这样,你的确比以前敏锐了很多,不管是感觉上还是思想上。可是说到不明原因,你真认为是不明原因吗?”我随手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问六耳。

六耳摸着手臂上开始长出来的细细黑毛,说:“这或许是替代它们的新能力吧,我终究还是和寻常人类不一样。”

第十章

等在王茂元楼下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今天真正算是起了个大早,六点半不到就爬起来。因为和王茂元约定等候的时间是七点二十。算算这些年里那么早就爬起来的日子一个手都数得过来。

“小伙子很少起这么早吧,我老头子是睡不着,幸福啊。”和王茂元一路过去,不多久我的困倦就被他发现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过会儿就好了。”

反观六耳,倒是精神得很。

提篮桥监狱我和六耳都是头一回去,厚实的高墙压抑着每一个经过者的心情,我的困意也立刻消散了。

整个监狱还是关着很多犯人,只是我们要去的那个区现在清空了,改造工程刚刚开始。我和六耳出示了身份证,填好外来访客单,检查过随身物品,然后在胸前别上访客证,跟着王茂元走入高墙。

检查的时候我看到六耳居然把昨天王茂元给他的那件囚服带在包里,心里奇怪。放行之后,我小声地问他。

“你怎么把这衣服带着?”

六耳一笑:“等会儿或许有用。”

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心里嘀咕,这小子的想法我越来越猜不透了。

香港电影里那种监狱外墙和内墙之间的宽广院子,并不存在于提篮桥监狱中,站着持枪哨兵的高高岗楼和探照灯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座监狱的安全性毋庸置疑,这上世纪初由英国人建造的“回”字型建筑群,当时可是号称“远东第一大监狱”呢。

进了大铁门就是四层高的监狱楼,我们要去的是C区。走在狭窄的走道里,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铁门。现在这些铁门后面大多没有人,犯人早饭后都进裙房里的工厂劳动了。

C区的走道里堆着些建筑材料,王茂元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英国人的建筑结构非常牢固,所以这次只是整修一下表面。提蓝桥监狱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上海司法对外的窗口,常常有人来参观,不能太破旧了,正在有计划地分步重修。

C区的铁门都虚掩着,开始一段的房间已经开始粉刷。王茂元在5号牢房前停了下来。

“当年,从C区的3号房开始直到27号房,关的基本都是四二三案的案犯。那枝笔的主人吴玉柱就关在这5号房,张金龙在13号房。”说着他推开铁门走了进去。

5号房是间比较大的牢房,约10平方出头。这间房只有铁门上的小窗,现在把铁门全开着采光也不太好,可以想象要是关在里面是多么阴暗。

话说回来,当年被关在里面的人,恐怕也没有什么心情抱怨采光问题。

地面是水磨石,如果吴玉柱的钢管笔是在牢房里磨损的话,留下的痕迹只可能在这水磨石的地面上。

我弯下腰细看地面,其它两人也是一样的动作。我才看了几眼就怔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并不是找不到痕迹,而是地上留下的痕迹太多了点。

这座监狱自建成到现在近百年。在这间C5号牢房里关过的犯人以百计,他们百无聊赖之际,早就把坚硬的水磨石地面搞成了大花脸。

虽然不至于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划痕,但就在我周围这两平方里,就最少有三处较深的划痕,整间牢房少说也有十几处,又怎么能知道哪一处才是吴玉柱划的?

我失望地直起腰,却看见王茂元和六耳还在弯腰细察。

我有些奇怪。我想到的,这两人没道理想不到啊。

过了一会儿,王茂元也发出一声叹息,直起腰来说:“真是没法子辨认了,我已经看到三处可能是钢管笔划出的痕迹,整间屋子加起来有六七处有可能。原本还想有所收获,那么些年过去,当年的痕迹是找不出啰。”

我心想原来王茂元是在各种划痕里努力分辨,过细的划痕是可以排除的,只可惜这间屋里近似的划痕太多。

可六耳居然还猫着腰移动着脚步,依然不肯放弃。

“你有什么分辨的办法吗?”我问六耳。

他向我比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王茂元看看他,又看看我,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再次弯腰观察起地面。他一定奇怪六耳正在依据什么进行分辨。

我随着六耳的视线看,却瞧不出什么来。

“找到了。”六耳突然说。

我和王茂元立刻凑了上去。

那里有一块两个巴掌大的划痕。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我问。

“别急,你先看看这像什么。”六耳说。

我跟着王茂元蹲下去,微眯着眼睛细看。

这肯定不是汉字,应该是个图案。

划痕很深,边缘相当模糊。这种模糊看起来是反复刻划所造成的。

王茂元站起来,退开几步往这里看了看,说:“这里当年好像是吴玉柱睡觉的地方。”

他又走过来,比了比说:“要是他头冲这边睡的话,右手伸直差不多是这个地方。唔,很有可能,他或许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捏着笔划的,日复一日,可惜这痕迹挺难辨认的。”

“那多,你不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吗?”六耳对我说。

“眼熟?”经他这么一说我是有点觉得。

“你看,这划痕的中间有个圆圈,圆圈里是什么?”

的确是个圆圈,那里面……

痕迹实在是有点模糊,我越看越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六耳也蹲了下来,以手作笔,画了个圆圈,又面里面画个一串连在一起的图案。

王茂元还没看出这是什么,我却立刻被点破迷雾。

“三兔图,是三兔图!”

六耳画的,就是三兔图最核心的圆圈图案——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

再比对吴玉柱留下的划痕,没错,是三兔图。那圆圈外面原本难以辨认的曲线,依稀就是三兔图核心圆圈外如云气缠绕的一个个弧型。

“什么三兔图?”王茂元却不明白。

“是,是……”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是一种耳朵相连的兔子图,就像这样。”六耳摸出纸笔,很快画了出来。

就是这样,六耳把图递给王茂元。

“你居然能完全画出来?”我惊讶地问六耳。

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图留心一下就可以画出,可四周那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弧云气十分复杂,要画出就很不容易了。六耳不是只在双圣庙里见过一次吗,那时候他可还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呀。

王茂元接过图一看就叫了声:“是这图!”

“您也看过那个新闻?”我问。

“什么新闻?”没想到王茂元反问回来。

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王茂元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来历,不过我是在一个叫郭超的犯人的工作本上见到的,他也是四二三案的案犯,有时会写些日记,在本子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图。我当时问过他,他只说是随手画的,我就没在意。”

王茂元拿着图对比地上的图型,慢慢点头说:“没错,看起来地上画的也是这个图。”他抬起头有些不解地问六耳:“你根据这么模糊的痕迹就能复原出这幅图?”

“我这方面能力比较强。”六耳笑笑。他这么解释我倒是释然了。根据我的直觉理论,他看见这痕迹是能快速还原出原本模样的。

“而且我也见过清晰的原图嘛。”六耳又说。

他说完,却蹲在王茂元身边,取出包里的那件囚服,正面朝上铺在吴玉柱画的三兔图旁。

“昨天我还不敢确定,现在看起来我的猜想没错。”他说。

我也蹲了下来,三个人蹲在一起,头冲内屁股向外,这姿势被别人看见想必有点可笑。

“你们看这件衣服上磨损的痕迹。这痕迹比吴玉柱的要难认的多,但是,中央这个圆形的磨损带应该还是看得出的。”

六耳说的没错,中间真是有一圈圆型的磨损。

“你的意思是这件衣服上也有三兔图?但圆型内部的磨损已经完全混成一片了,外部也是,看不出和三兔图外部类似的花纹。”我说。

“你说的没错,但你看圆圈外部磨损带的走向,依稀可以看出是往八个方向的,就和三兔图一样。”

“你的观察力真是不简单!”王茂元再次对六耳刮目相看:“这样看来,是三兔图的可能性相当大。”

我用手指摸着囚衣,皱眉道:“这上面的痕迹是用什么弄出来的?”

“我想,就象你现在所做的。”王茂元看着我的手:“是手指画的。日积月累,画了千百次以后造成的磨损痕迹。”

“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不断地画着这个图。我好像感觉到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这个图一定是有意义的。”六耳说。

“但是他们是从哪里见到这幅图的呢?在那则新闻报道前,没有人关注三兔图的,就算是现在,知道三兔图的也只有极少人啊。王老,您以前见过这图吗?除了在那个郭超的日记里?”

“应该……没有吧。”不知为什么,王茂元的否认显得不太确定。

“这就怪了。现在可以肯定,至少有三个四二三案的犯人对三兔图有着严重的情结,如果大胆推广到所有案犯的话,这就是继王老您说的‘不可克制的欲望’之后,另一个共同点了。”我说。

我们蹲在一起说了会儿,很快就感觉脚有些麻,一个个站起来。

这样的讨论是没结果的,我们也明白这点,跟着王茂元再次到C13房看了眼。这间曾关着六耳生父的牢房要小些,约六平米,我们又在地上找了一小会儿,未果,就离开了。

和王茂元分手的时候,我们再三感谢了他的帮助。

“最迟明天,游芳的事情我就能查出来。”王茂元对六耳说。

“谢谢您了,估计您还会查一查四二三案的事吧,要是有进展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六耳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是准备一个个牢房看过来,瞧瞧是不是还有人在地上画过这三兔图。”

“我看这事情没解。”路上我对六耳说。

“怎么?”

“四二三案的新突破口,是建立在所有的案犯都熟悉三兔图这个大胆推测的基础上。可是那么些省数以千计的案犯,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看见三兔图的,看见了又为什么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关进了牢里,有事没事都要画这个图。听听都够荒诞的,事情过去二十多年,怎么查?”

“那时候就看见三兔图,现在想起来只有双圣庙了。”六耳说。

“倒不止是双圣庙,记得那篇新闻报道上说,英国专家组主要是去敦煌,也许别处还有。可一般人看见三兔图不会在意的,而吴术柱他们对三兔图的态度,简直就像是邪教崇拜的图腾……”我突然住嘴,六耳也转头看着我。

我这么随口说出的东西,倒真是有相当的可能性。

宗教狂热是很可怕的,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数千人都对某些事情绝口不提,哪怕面对死亡,宗教绝对是最有可能的力量之一。

而疯狂的强奸行为,是否是某个邪教的教义?

既然三兔图能被世界上最大的三个宗教同时采用,为什么不能有其它的小教派采用它?

“这个案子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六耳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直觉,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我连接了两个电话,让我被迫放弃了继续睡下去的打算。

第一个电话是王茂元打来的,六耳留给他的是我家的电话。

他说了两件事。首先,我们的猜想得到证实,张金龙在同济大学强奸的两名女学生之中,游某就是游芳。其次,昨天下午到晚上,王茂元发动了几个年青刑侦队员,把C3~C27所有没重修的牢房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了吴玉柱的划痕,另外确定了两处三兔图划痕,还有三处疑似。核对当年的关押资料,王茂元推测,留下划痕的可能都是重犯。

五分钟后的电话是梁应物打来的,昨天晚上我摆脱他查一下三兔图的事。网上只有英国专家来华的新闻,却没有后续报道说他们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关于有无邪教以三兔图为图腾一事,梁应物还在托人查,英国专家的结论已经知道了。

其实英国专家并没得出实打实的结论,他们原本期望在考古方面能得出确切的答案,可是走了小半个中国,只证明了在古老的东方也有许多地方留有三兔图的痕迹,这些痕迹并不局限于佛教,也不局限于隋代,在元代也发现了。我想在元代的发现就是指双圣庙了。

英国专家有一个推测性质的结论,研究发现长时间看三兔图,会有使人平心静气的效果,一个英国的心理研究机构更表示,长期处在随处可见三兔图的环境中,能让人清心寡欲。而清心寡欲是所有宗教希望教徒做到的,所以这些宗教不约而同地把这样的图案采用到类似教堂的场所中。

回想起第一次在双圣庙里看见三兔图时的感觉,好象是有那么点让我平心静气的作用。但这就很难解释穷凶极恶的强奸犯们为啥也对三兔图这么热衷了。

这两通电话的效果是让我更加疑惑了,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起来洗漱。完了后我走进卧室。

六耳正在看窗外。现在他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的把窗帘拉开了。

“王茂元来过电话了。”我说。

六耳转头看我:“他怎么说。”

“是游芳。”

“哦……”他缓声应着,转回头去:“我猜到了。”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该考虑一下,重新对待你母亲。”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还没有找到。”六耳回避了我的问题。

“你确信四二三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强奸案?”我问。

“你也这么想,不是吗?”

“好了,出来吃早饭吧。”

坐在餐桌上对啃面包的时候,我把王茂元的新发现和三兔图的事告诉六耳。

六耳努力往嘴里塞着面包,在我说的时候一言不发。

我一边说的时候,心里忽然想到,原本我是追查六耳身体变异原因的,怎么现在变成追查张金龙强奸案了?目标焦点的转移居然现在才意识到,看来是四二三案的离奇性对我好奇心的诱惑力太大了。

可是不管四二三案是怎么回事,应该和六耳的变异没有关系,否则,当年这些案犯造的孽债肯定不止六耳这一宗,变异人不是早该出现百十个了。

四二三案和六耳有密切关系,他显然想查下去,同时为了满足好奇心,我当然也不会不管。至于六耳的基因变异,等游芳头毛的化验结果出来再说,没准是女方的遗传基因问题呢。

我说完两通电话的详情,六耳也把面包都吃完了,抹了抹嘴,说:“那多,你有没有想过,没准我们拜访一下王茂元的朋友,会有点收获?”

“王茂元的朋友?你是说当年和他一起查四二三案的同事?怎么你对他的话有所保留吗?”我皱着眉说。

“不不,我指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研究女性性心理学的。”

我想起来了,原来六耳指的是那位告诉王茂元七省一市大量女性性冷淡的妇科医生。

“你怀疑两者有关?”我问。

“时间和地位都类似,总让我觉得有点怪。”

“让你觉得?怎么觉得?”我听出点意思,忙问他。

“说不清楚,只是隐约地猜想,并不象其它直觉那么明确,所以我也不确定。可是你想,万一有关系的话,四二三案的重犯都死了,那些性冷淡或严重到生殖系统萎缩的人可还活着啊。我想让她们看看三兔图,不知会有何反应。”

“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想到四二三案的轻犯不是没判死刑吗,这上面也可以着手的啊。”

“这方面不用你去管,你以为王茂元查了牢房就会结束吗,特别是他又查到几处三兔图划痕,他一定会去找还活着的当事人。”六耳说。

“这倒也是。”我想了想,说:“那我就再去给王茂元打电话吧。”

“算了,还是我打吧。”六耳看了看我还剩下的半根面包说。

“王茂元对我们的联想能力深表佩服。”六耳打完电话对我说。

“是你的联想能力吧。确切地说是你的直觉。怎么样,他把那个人的电话给你了吗?”

六耳扬了扬手里的纸:“张无垠,比老王年轻点,也退休了。听他说还是有点名的女性性心理学者,出过几部专著。老王会先帮我们打个电话约一下。”

“那个你问了没有,关于四二三案还在世的犯人?”

“他这两天就找去。”

到报社还未坐定,就听见王柳大那里大呼小叫。

“哪位兄弟拿了我最新一期的《新发现》,哪位兄弟?”他一边叫着,一边在办公室里来回的巡视。

“完了完了完了。”他经过我的时候嘴里嘟囔着:“刚寄给我要写稿的啊,难道我是跑出版的就活该被人拿书吗,每次不小心放在桌上第二天准没。”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是鬼子唐在安慰他。

“做人要厚道,要厚道啊。”王柳捶胸顿足:“那我今天的稿子怎么办啊。”

“十三太饱!”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王柳抬眼望去,就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十三太饱冷面一碗。”八个字说得抑扬顿挫,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如果他穿的是件赌神风衣一定很拽,可惜他只穿了件小背心,十分的有碍观瞻。

王柳已经站在这里,这般贱法的,放眼全报社只剩下了一个人。当然是苏世勋。

王柳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掐他脖子。

“是你小子拿的,还敢诈我的面,找死你。给不给,给不给?”

“不是我拿的,不是我拿的。”苏世勋脑袋被摇得七歪八晃,声嘶力竭地分辨。

王柳松开手:“说,在什么地方?”

“十三太饱,今天中午。”苏世勋一脸的宁死不屈,和三秒钟前判若两人。在我的引见下,神秘冷面馆现在已经红透晨星报的半边天。

“真不是你拿的?”王柳的小眼睛里满是不信。

“当然!”

“好好,你快说,我赶着写稿呢。”

“早上上厕所的时候,倒是在厕所里见过这么一本。”苏世勋咳嗽一声,又道:“而且这本现在的完好率至少在95%以上。”

王柳一拍脑袋:“原来是昨天上完厕所忘记拿出来,人哪,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得意忘形。”他往厕所方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满脸警剔地问:“什么叫95%的完好率?”

“我纸不够,就随便扯了两张。放心,是广告面,上面香车美女,正合适用来擦屁股。”

片刻之后,王柳拿着本杂志喜气洋洋地跑回来。

“这是第几期的《新发现》?”我问。

“第三期。”

“前几期有没,借我看看。”这是法国著名科学杂志的中文版,刚进中国,我听人说过好几回了,一直想翻翻。

“我找找。”王柳说。过了会儿他扔了本过来,是第二期。

翻了下目录,看见两个让我念念不忘的字。

“基因”。

从标题看或许对我没什么帮助,不过我还是翻到了第112页。这篇文章的标题是《爱抚会影响基因》。

一个来自魁北克的研究组发表了他们的研究结果:母亲的拥抱会在基因层面上改变孩子面对压力时的反应。进一步说,新生儿会因为和母亲发生接触而改变他们的DNA.根据这个结果,研究组认为后天环境会对幼生期人类的基因产生影响。而在此前,基因被认为是先天性的。

中午在神秘冷面馆,我特意把这篇文章给梁应物看。现在他只要中午在附近,都会到神秘冷面馆吃冷面。

“这个研究结果我倒是第一次看到。”梁应物看完说。

“不会吧,以你们的能量还不能在第一时间收到这个研究结果?”

梁应物摇了摇头:“世界上成千上万个研究组,几乎每天都会发布各种各样的研究结果,可是从研究结果到学界主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段路里,大量不正确的研究结果会被筛掉,常常正确的结果也会被暂时筛掉,所以我们的遗传学研究所没把这结果当回事也很正常。”

“可是我觉得,如果人的基因被证明能在幼年改变,或许特殊情况下也能在成年改变,不需要病毒入侵,而只需要某种环境。”

“那么你想说什么,六耳在某个环境下改变了自己的基因?”梁应物反问我。

“这个……”我被梁应物问住,只好嘿嘿讪笑说:“只是提出一个新思路嘛,也没说就是那样。我是想如果遗传方面路走不通还有没有其它的路走。”

“遗传方面,虽然你第二次提供的毛发检测结果没出来,但所我所知,似乎也是有点问题。”

我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和正常人基因也有差异吗,你都知道了怎么结果还没出来?”

“在和六耳的异常部分进行同质性比对吧,这两天最后的结果就该出来了。”

“啊,我还以为如果是遗传的问题多半出在他爹张金龙身上呢。”

“这个,等结果出来再下结论吧。”

隔天晚上,我们敲开了张无垠家的房门。

张无垠是一个人住,这点此前王茂元已经告诉我们了,他还说张无垠很早就离婚,多年来一直独居搞学术。估计是怕我们问到不该问的。

我有点郁闷,难道给老王的印象这么长舌,自己在他家有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吗?呃,好像张无垠的故事就是我特意问他的。

张无垠微胖,眉毛粗短眼睛炯炯有神,说话简洁有力,给人偏中性的感觉。她拿了两罐可乐给我们,然后一屁股坐进沙发起,点起一根,烟,吸了口,问。

“你们抽不抽?”

“不用。”我们一齐摇头。

“不抽也得抽,不是一手烟就是二手烟。”张无垠说。偏生她说这话应该是玩笑话的时候一点笑意都不带,搞得我和六耳不知该接什么话。

“老王说你们两个小鬼好奇得要命,要我接待一下,看你们挺对他胃口。嗯,那你们就听着吧。”

“哦。”我和六耳应着。

“八一年的时候我还在瑞金医院妇科,同时刚开始尝试做女性心理咨询。结果我发现从初夏开始,有部分女性开始向我咨询性冷淡方面的问题。中国女性是很保守的,而且女人在性行为上处于被动地位,所以来咨询这类问题的,其实都已经相当严重了。一段时间之后,个别人开始出现生殖器官萎缩症,同时瑞金医院的妇科也开始接触到这类病人,都是先由性冷淡开始的。一个心理问题会发展成严重的生理问题,这对我来说是相当有意思的,再加上些其它的原因,我把这作为自己的研究项目,开始重点关注和研究。”

“能不能问一下,您说的‘其它的原因’是什么?”我问。不知这个原因会否和四二三案有关。

张无垠拿眼睛看了看我,说:“其它的原因就是,我也是病人之一。”

我立刻把嘴紧紧闭住,张无垠不当回事地说出来,却让我相当尴尬。看来王茂元担心的“问到不该问的”还是发生了。

“我研究一段时间以后,却发现这种病症在心理和生理上都没有前兆,是突发性的。同时在和朋友同学的信件交流中,我逐渐了解到南方好多省市都出现了这样的病人,并不独上海。病人出现的时间都是八一年晚春或初夏,最南方的几个省要稍早些,比如广东和福建。从时间的统一来看,很像是某种流行疾病,但在病人的体内却检测不到病毒。到了八二年夏天之后,新发病人越来越少,老病人也以极缓慢地速度开始好转。当然,已经萎缩的生殖系统很难完全恢复。此外,我怀疑同时期的男性也患有此类疾病,只不过这类病人多数被当作阳萎治疗了。”

张无垠正好一枝烟抽完,随手扔进烟灰缸,问:“好了,故事讲完,还有什么要问的?”

六耳取出一张画着三兔图的纸,递给张无垠:“您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图。”

张无垠刚接过图,就“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这一声里包含着怎样的意思。

“是个商标吧。”张无垠看了一会儿说。

“商标?”

“内衣商标,没记错的话叫三兔牌。”

“三兔牌内衣?”这真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见鬼,我还曾猜过是某个邪教的图腾呢。内衣商标?这实在是个很冷的笑话。

“这个牌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八十年代初曾经红过一阵,不是特别耐穿,但走的是低价路线,甚至卖到了上海来。要知道那个年代都是上海的服装往全国卖的。不过很快就销声匿迹,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们在张家一共只待了不到半小时,但收获颇丰。没到家我就急着打电话给王茂元。

“老王啊,我可有了突破性进展。”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怎么把“老王”漏出来了,那是和六耳私下随便说的,叫“王老”才对。

好在王茂元也不在意,因为他的声音也十分兴奋:“你也有进展,我这里也有了重要线索。不过你先说。”

“你也有线索了,估计和我这里一样,三兔牌内衣?”

“你怎么会查到三兔牌内衣的?不会是……不会吧,那些性冷淡患者也穿过这个牌子的内衣?”王茂元大感惊讶。

“这我不能确定,但有可能,因为……张无垠自己就穿过。”

“啊?哦……”王茂元发出了几个感叹词:“她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这个,张老师比较直爽。”我只好这样说。

“她实在是象个男人。还有点你一定不知道,我从纺织协会了解到,这个牌子的内衣从八零年底开始生产,到八一年春夏,已经销到全国许多省市,这些有销售三兔内衣的省市,和发生大规模强奸案的省市,完全重合。”

“完全重合?”我叫了起来。

旁边的六耳连忙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告诉了他。他也一脸的惊容。

“这么说来,也和发生性冷淡的省市完全重合。”我说。

“是的。这家厂不知为什么到八二年夏天就不再生产这个牌子的内衣了,现在厂还在,做服装加工出口。这个牌子的内衣很蹊跷,我准备过几天以私人名义去顺昌一次。”

“去哪里?”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顺昌,那家厂在福建顺昌。”

怎么一切又转回到了顺昌?

“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王茂元问。

要不要去呢?今年已经去过两次顺昌了。

“好的,我尽量请出假来。”我很快下了决定,好奇男人是注定劳碌命的,何况六耳也是一定要去搞清楚究竟的。

“还有,你怎么是以私人名义去,刑侦队没人去吗?”

“当然没有了。不管当初是怎么回事,追诉期已经过了,案子也已经结了,那么多人枪毙的枪毙判刑的判刑,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掀什么波澜。我只是去解自己多年的困惑。”

第十一章

“游芳毛发的化验结果出来了,和正常人的基因差异是0.17%。”晚上就要出发去顺昌了,下午却接到了梁应物的电话。

电话里说不清,他下午又有课,只好我去复旦大学找他。

我和梁应物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时不时有来往的学生和梁应物打招呼,看来他这重教师身份还扮演得挺成功的。

“只有0.17%?差异这么少?”我问。

“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基因差异已经超出上限许多了。虽然还不能解释为什么母亲差0.17%,儿子的却差2.7%,但你别忘了,第二次的化验结果已经比第一次多了0.3%,可见这种差异是会发展的。”

“会发展?你前几天不是还对后天环境能影响基因的研究结果表示不屑一顾吗?”

“我哪有不屑一顾,你们当记者的说话总喜欢断章取义耸人听闻。”

我被梁应物的话噎得直哼哼。

“而且游宏的基因不断发生变化的原因并不清楚。也很难说就一定是后天的原因。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游宏基因的变异部分,基本上是此前从未见过的排列方式吗?”

“记得。”

“研究所在比较了游芳和游宏这对母子的基因后发现,游芳的基因变异部份,70%以上可以在她儿子的基因变异里找到。”

“基因变异的70%……”我数学不太好,正在努力换算中。

“也就是说,以游宏2.7%的变异为整体基数,则其中的4.4%是从他母亲的基因里直接继承的。”

“就是可以确认两者相关是吧。听起来,像是游芳给他儿子的基因里留了颗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已经发芽成长了。”

“有趣的比喻。对了,你去顺昌的时间定了吗?”

“就是今天晚上。等我回来之后,会想办法说服游芳再进行全面的检查,为了儿子,我想她不会介意这些。希望能从她的身上找出治疗的方法。”

“你还在想着把游宏治好?我不是早就和你说别报什么希望吗?”

我苦笑:“我知道你只想着为人类遗传学发展添砖加瓦,可我总还得为朋友着想一二不是。”

“对于你这次的顺昌之行,我倒也是挺关注的。没想到一个内衣品牌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虽然你在顺昌指不定发现什么,我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三兔图上面。”梁应物说。

“我也是这么想。既然已经有专业机构确认三兔图会对人产生清心寡欲的心理影响,那么造成性冷淡也顺理成章,但生殖系统萎缩就太夸张了吧。可是怎么会又和性欲旺盛的强奸犯发生关系,这就让我想不通了。”

“同一个东西如果能造成两种极端的效果,也并不是不可能,要看在什么情况下……”梁应物想了想,又说:“还有,内衣是贴身穿的,也就是说穿内衣的人并不会经常看见内衣上的商标图案,那他们是怎么受影响的呢?要是你这次有重大发现的话,我想机构也会有所行动的。”

“我怎么觉得自己像你们的风向标试金石?”

“只是一点点关注罢了。”

“已经好几次了,我成了你们的先遣队,工资,我要发工资!”我不满地叫嚷着。

“哦。你真的想要吗?”梁应物面露微笑,颇有兴致地看着我。

“呃……还是算了吧。”拿人的手短,还是自由最好。

“有一点你要想清楚。”梁应物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

“二十三年前出现的大量强奸者和性冷淡群,实际上已经造成了极严重的社会问题,如果这是项有预谋的行动,那采用这样惊人的手段要达到的目的,必然也会令人震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保不准你此去没有危险,要多小心。”

“了了,出来混这么久,哪里还能不会看风水。”这样说着,心里却有点热。

火车上王茂元说了从纺织协会处得来的另一个线索。三兔牌内衣的多用染料将三兔的图案印在内衣上,但这种染料在八二年被查出对皮肤有害,不适用于内衣,勒令停止使用。

这道禁令发出不久三兔牌内衣就停产了,王茂元对此困惑不解。照理说一个已经取得如此成绩的厂,不可能因为这就停掉整个品牌,不用染料不就得了吗?看来真正的原因还得到顺昌调查。

王茂元的这条线索为一直困惑于“内衣上的三兔图怎样对穿的人产生影响”这个问题的我点亮了灯。人的感觉方式不仅限于视觉,三兔图能通过视觉影响人的精神心理,或许也能通过其它感觉方式。染料对皮肤有害,换而言之就是人的皮肤会对这种梁料有所感觉有所反应,如果用这种染料印了三兔图的样子,人的皮肤就能感觉到三兔图。

另外,王茂元在听我详细讲述了造访张无垠的经过后,说了句让我挺意外的话。

那时我说到,性冷淡并不只是对女性,男性也有,但他们多半以为是阳萎。

王茂元“啊”地叫了声,说:“这样说来,会被自己欲望冲昏头脑的,就不仅是当强奸犯的男性了,说不定还有女性。”

我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女人,的确,在这方面她们相当有隐蔽性。嗯,男人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变成了强奸犯,女人忍受不了的时候可没法强奸男人。”

“但女人勾引男人就方便多了,再说她们还能……”

王茂元说到这里为止,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动,看看身边的六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王茂元。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不过回到上海,还是去问问游芳,有没有用过三兔牌的内衣。

到了顺昌,王茂元叫了辆出租车。

我已经知道那家原本的内衣厂现在叫精益服装公司,当年叫三兔内衣厂,曾经的法人代表姓杨,名德林。

上了车我正要开口说去精益公司,坐在副驾驶的王茂元先开了口。

“师傅是本地人吧。”

“那是,在顺昌四十多年,您说要去哪儿吧,绝不给您绕弯路。现在顺昌要打造旅游城市,咱拉车的不能给顺昌抹黑啊。”

“不忙,好多年没来啦,算算得有二十多年了吧,您随便开,开的慢些,我看看这城。”

我瞧了瞧六耳,都不知道王茂元搞什么鬼把戏,公安系统出身肯定有他一套,慢慢看着吧,别乱插嘴坏了他的事。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听他刚才这么说应该是四十多岁,这时咧嘴一笑:“好,您几位就慢慢看吧,我先带你们去几条商业街转转。顺昌这小城虽然不能和大城市比,但这些年的变化也不少。您要是有二十年没来,那真是认不得喽。怎么您八几年的时候来过这儿?”

车慢慢地在街上开着,我对顺昌的城市建设成就没半点兴趣,一心听着前面两人的问答。

“八一年来过,陪朋友来的,我那朋友有个远房亲戚,是开服装厂的,还记得那时离开的时候,送了几大包的衣服啊。”王茂元嘿嘿一笑:“你猜是啥衣服?”

我心里想这老头子装得还真像。

司机应声问道:“啥?”

“内衣,都是内衣。”王茂元笑道。

“八一年时候的内衣厂?您别是说精益厂吧?”司机说。

“精益?叫精益啊,人老了,都记不清了。”

老狐狸老狐狸,我心里暗暗叫着。

“现在叫精益啦,那时候叫三兔。”

“对对,三兔,三兔牌嘛,怪不得我听你说精益觉得不得劲,怎么改名字了?”

“哟,您不知道啊?”司机说。

“不知道,怎么了?我那朋友八二年就去了美国,一直没回来,和这门远房亲戚也断了联系。这不,知道我要再来顺昌,特意嘱咐我看看当年的厂长杨德林去,我连礼物都在上海买好啦。”

“早就不叫三兔啦,就是八二年的事,那年以后杨德林也不当厂长了,这厂换人管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想着到厂里找杨德林呢,现在人怎么找啊?”

“这话说来可长了。您要是现在到街上问三兔厂,要么小年轻不知道,知道的都不一定肯告诉你。现在我们老顺昌人啊,都有个默契,就是不提三兔牌内衣了。说起来这内衣厂在当年,还是地方上的支柱经济呢。”

“干嘛不能提?”

我支起了耳朵听着。看来当年还真出过变故。

“也不是不能提。刚才我不是说,顺昌要搞旅游经济吗?”

“是啊,这也有关系?”

“有关系。你知不知道咱顺昌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乡?”

“有这事?好像不知道。”

司机转头看了王茂元一眼:“我说呐,您年纪大了,也得关心新闻啊。前段时间双圣墓的事情闹得多大,多少电视台报纸都派记者涌到这儿来?别的不说,就我这车,坐过几十个记者。”

王茂元只是呵呵笑着。

“我们这儿宝山有座峰叫南天门,在那顶上有座庙,叫双圣庙,有好几百年历史了,里面供着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牌子。这两兄弟就是我们顺昌人。”司机说来一脸的自豪。

“就说这三兔图啊,双圣庙里也有,前段时间还有英国专家来研究过呢。庙里的图和以前三兔内衣的图一个样,杨德林那会儿肯定上过双圣庙,看这图神奇,就用了做品牌图案。可我们现在要是告诉人家,双圣庙里最神的三兔图,从前是个内衣牌,这叫什么事儿啊。多破坏形象。”

我想起上次来顺昌采访,县文化局的张挺说到三兔图的时候,总觉得他言之未尽,原来是这回事。头一偏看到六耳的手老是在腿上比划着,不知心里在想啥。见到我注意,六耳笑了笑,停下手,安安稳稳放在大腿上。

“扯远了扯远了。当年三兔厂改名字的时候我还年轻,知道的不是太清楚。听说厂里闹了矛盾,杨德林压不住,县里就换了人做。”

“可那时候三兔牌内衣多红火啊,换人做也不用牌子都换了啊,后来还做内衣吗?”

“后来就不做了。您说这问题我也琢磨过,照理说三兔厂那时候给县里每年振多少钱啊。听说……听说……”司机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

“听说那厂子里邪乎,也只是听说。”

“怎么个邪乎法?”

“具体可不清楚,我自己这么想着,三兔图是双圣庙里刻着的东西,这么随随便便地用到了衣服上,还是内衣,什么内裤胸罩上都有这图。嘿嘿,鬼神这东西,不好说呐,要是真有大圣爷,能高兴吗?”

“这……”王茂元苦笑:“说的也是。”

“您是要找杨德林吧?”司机问。

“是啊。”

“要说精益厂啊,人换了名字换了厂址六七年前也搬过了,您去到那儿有几个人能记得杨德林都难说。不过哪,我这个老顺昌倒是知道他住哪个村子。”司机转头冲着王茂元一笑。

这是要生意呢。

“离这儿多远?”

“三四十公里吧,我们这儿出租便宜,也用不了许多钱。放心,绝不给您跑远路。”

“好,那就去吧,不过到了村子你可得负责把我们送到他家。”

“没问题,到地头一问就知道了。他家要不在那儿不收您钱。不过要是杨德林不在您可不怨我。”

“行,只要到他家就行,在不在都给你车钱。”

司机一踩油门,原本慢悠悠的车冲了出去。

王茂元转回头来冲我们一笑。

我竖起大拇指朝他晃了晃。

三刻钟后,车在一幢二层楼前停下。

“杨家就这儿。”司机说。此前他已经下车在村里问过好几个人了。

车费七十八元,算上从他嘴里套出的东西,绝对值了。我抢在王茂元前面把车钱付了。

下了车,司机和我们扬了扬手,一溜烟地开走了。不过他最后的神情有点奇怪。

“王老,真有你的。”我说。

“像这种小县城,要问些什么,出租车司机是最清楚的。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

六耳已经摁响了门铃。

“谁啊。”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找杨德林。”

“找谁?”

“杨德林。”我大声说。

门吱哑着开了条缝。一个典型的中年农村操劳妇女露出个脸来。她皱着眉头,瞪着我们几个,问:“你们找谁?”

难道错了吗?我心里想着,再次说:“我们找杨德林。”

“找他,你们和他什么关系?”这妇女没有把门开得大些的打算。

这回可不能像刚才对司机那样乱扯什么亲戚,否则杨德林一露面就得拆穿。

我正在想词,王茂元已经取出张证件递了过去。

“我们是从上海来的,我是刑警队的,找杨德林了解些情况。”

我心里叫了一声好。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让对方没办法拒绝。刑警队的牌子亮出来,有几个人能拒之千里?虽然有些担心打草惊蛇,但王茂元这么做,一定都想好了。等会还是和刚才车上一样,听他怎么说。

那女人看了几眼证件,还给王茂元,皱起眉说:“你们不知道,杨德林去年就出车祸死了吗?”

死了?

我顿时知道那个司机最后古怪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了。他下车问路的时候,别人一定告诉他杨德林死了。他瞒着我们不敢说,怕我们赖他车费呢。

“我是他老婆。”女人说着把门完全打开:“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吧。”

怪不得她刚才把门看得这么紧。丈夫死了一年忽然有几个男人找上门,能不奇怪吗?

在一楼客厅坐下,女人给我们倒了茶。屋里的摆设就像是普通比较富裕的农民家庭,并没有很豪华。

“我丈夫去年二月十六,开车去城里新家的时候出的事,送医院的路上就死了。我就说村子里好,干嘛非得住到城里去。他就是不听。这人的性子就是那么的耿,跟牛一样,谁都拉不动。”女人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色。

“你们找他是什么事?”

“你知道三兔图吧。”

“当然知道。”

“已经有专业的研究机构对这种图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长期看这种图会对人的情绪产生不良影响。而你丈夫曾经采用这种图作为内衣的商标,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们怀疑曾经有一些三兔牌的内衣使用者已经受到了不良影响。所以派我来调查。”

“啊,有这样的事。”女人显得有些无措:“可是德林他都死了。”

“你放心,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杜绝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毕竟这种内衣已经停产很久了,我们是不会翻旧帐的。”王茂元宽言安慰她。

“哦,哦。”女人诺诺着。

“杨德林是怎么想到采用这个图案用作内衣牌子的,你知道吗?”

“他自小就喜欢这图案的,被乡里选上当厂长,用这个三兔图也是因为一直喜欢吧。他对这简直找了迷,后来三兔内衣走得俏,他就对我说,看,这图真是神。”

“这么说,杨德林很早就知道三兔图神?”

“他觉得这是神仙留下来的东西,沾着仙气呢。没事总是把着那块宝贝石头,说看吧,这是神仙用手指画上去的。”

“什么石头?”王茂元皱起眉头。这女人说话没头没尾的。

“一块刻着三兔图的大石头,据他说是从神仙洞里起出来的,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他,所以也不太清楚经过。”

“神仙洞?”没想到杨德林居然不是在双圣庙里看到三兔图的。

“就是现在叫八仙洞的地方。”

“八仙洞?”我想了起来:“是不是在南天门悬崖下,瀑布后面的?那不是有八个洞吗,到底是哪个?”

“具体哪个不知道,应该是最深的一个吧。”

“你知道这八仙洞?”王茂元问我。

“我来采访过双圣墓的,和双圣墓在一座山峰上。据说有一个洞很深,谁都没走到底过。”

“杨德林到过最里面吗?那里有什么?”王茂元问这女人。

“他进没进到最里面不晓得,但他说,洞里有好些刻着三兔图的石头,走得越深就越多。他小时候总喜欢去那里面玩,可是后来地震过一次,洞里的通路就堵死了。他念着这图,就想法从里面弄了块出来。真是好大一块,也不知他喊了几个小兄弟一起弄的。现在洞里是去不了了,杨德林取出石头以后就把崖上垂下去的铁索搞断了。他说地震许是洞主人不高兴了,索兴把铁索断了,就没人再去打扰。”

“石头呢,我看看。”王茂元说。

“石头没啦。”女人眼一红:“杨德林就是要把他的宝贝石头搬到新家去,才在路上遭的车祸。人都死了,那块石头也飞到路上,我才没心思搬回来呢。不过那石头,我倒是知道他现在落在了哪块。”

“是不是双圣庙?”我突然说。

“你知道这事?”女人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听县文化局的人说,双圣庙里那块大石头是去年从县公路边捡的,听你这么说,我就猜了猜。”

“是啊,就是那块。就让它躺在双圣庙里吧。”女人叹着气说。

“有个导游还对我说,那块石头上的三兔图,是齐天大圣用手画出来的呢,没想到原来却是杨德林一直藏着的东西。”我又想起了唐僧的瞎掰。

“杨德林也就是藏了几十年,兴趣真是孙大圣画上的,谁知道呢。”女人说。

“那块石头上的刻痕,看起来还真像是手指画上去的呢。”我转头对王茂元笑道。

王茂元却没表示出惊讶,我想他根本没往心理去,或许在他想来,只是雕刻得比较细致罢了。

“这么说来,杨德林后来再也没进过洞?”

“地震让那洞里面都堵了,铁索也断了,想去都去不了。他没事就是喜欢琢磨三兔图,有时候一看就是一小时,真是上瘾。”

“因为上瘾,所以内衣也叫三兔,还把图用上了?”

“是啊。我还记得他自己从石头上拓图下来的时候,那个小心呢,生怕敲坏了石头。”

王茂元看看我们,原本还以为用三兔图做内衣可能有黑幕,现在看来是如此的简单。

“可是三兔牌内衣做了两年,怎么忽然就停了呢?”王茂元继续问。

“还不是厂里那帮人闹的。”女人恨恨地说。

“厂里那帮人?怎么个闹法?”

“他们……”女人露出些许困惑,犹犹豫豫,好像要说的东西,让她自己也感到为难。

王茂元板起脸来:“虽然我说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但前提是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能对公安机关隐瞒!”

“公安机关”这四个王茂元特意用了重音。

“我不是想隐瞒什么。”抬出公安机关来,让女人有些惶恐了:“实再是,那时候厂里的事情,的确有些怪异。”

“没关系,只要你实说就行。”

“刚开始厂子小的时候倒没什么事,后来销量一下子打开了,厂里的女工就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几十人到一两百人,再到五六百。附近的人工都很低,大多数的女工都是农闲在家的,闲着也是闲着,每个月六七块钱就非常满意了,所以大家都愿意到厂里来,最多的时候有一千多名女工呢。人多了,厂里就有些怪异,我时常到厂里去,那里……”女人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照理说,原本都是地里的女人,许多都乡里乡邻的,认识,工作的时候说说话太正常了。可实际上,上千平米的车间里,只听到缝纫机的刷刷声。刚进去的女工有时还会说说话,可在厂里的日子长了,就和老工人一样,只顾做衣服,不说话了。那气氛,真是静得怕人。”

三兔图最普遍的作用就是让人平心静气,而且许多人在一起,情绪会相互传染,三兔厂车间里的静默气氛我很想得通。不过作为当事人,在厂里或许不觉得,离开这个氛围,回想起来就会感到奇怪。而别人偶然去车间,就更会有怪异的感觉了。

“原本厂子里比较安静,工人还不觉得什么。可是慢慢的,一些女工回了家也不爱说话了,丈夫们就不太乐意。更有厉害的,两口子,两口子……”女人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是不是夫妻间生活不协调?”王茂元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

王茂元向我看了眼,笑了笑没说话。

“那些男人在地里忙了一天,却发现自己的女人在床上像木头。”女人见王茂元说开了就不再有顾忌:“据说有十几家,老婆不让男人做那事,家里头闹得很厉害。德林一开始在厂里说,这三兔图是有灵气的,后来衣服卖得好了,他就说用这图也有功劳。可出了那种问题,就有人在背地里说,这图能摄女工的魂,要不怎么厂子里都那么安静,再下去一个个都得变成木头人;还说这图连买衣服人的魂都勾,所以才卖得这么好。乡下人都信这个,越传越邪乎。”

女人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看来连她都不是绝然不信的。

“德林那时候开了几次全厂大会,叫大家别信这些传言,还给大家涨了五角钱工资。他想把这事压下去,可不久之后,就有人生了怪病,生病的还不止一个,听说有两三个,生的都是同样的病。”

“什么怪病?”王茂元脱口问。

“是……具体不太清楚,反正停了经,医生看过说不能生孩子了。”

我就猜到,一定是张无垠说过的生殖系统全面萎缩。

“这样一来德林就压不住了,四村八乡的都知道这厂子邪,好几家的男人都闹上厂里来了。还有,二车间的副主任,本来最老实的一个女人,不知怎么突然转了性,四处勾引男人上床,后来被乡派出所抓了进去,人人都说她是中了邪。到了八二年过完年,厂里来上班的人少了一大半,都不敢来了,就是来的女工,也常常无故旷工。这么大一个厂搞成这样,县里乡里都来关心。好像就在三月份,原来印三兔图的染料又被查出来有问题,这下子积着的问题都发作出来,德林抗不住,只好不作这个厂长。乡里派了新人过来接手,内衣不做了商标也换过,又做了老多工作,把原来的女工一个个的找回来。而三兔厂,自那时候起也就变成了精益厂。”

“原来,是这样。”王茂元听女人说完二十多年前三兔厂的兴衰,低声说。

王茂元再问了些细节,见那女人再也说不出什么,就起身告辞。时候已经近中午,女人留我们吃午饭,我们却不好意思再多打扰。

出了杨家的门,我们到公路上等着去顺昌城里的公车。王茂元“啧”了几声,说:“看起来就是这三兔图捣的鬼,可是那多你说,一幅图怎么能邪成这样。”

王茂元竟然也用了个“邪”字,可见这位搞刑侦多年的人,心里也同样大惑不解。

“有的图看着能让人心烦意乱,有的图看着能让人平心静气,这我都是知道的,可是一幅图怎么可能又让人心烦意乱又让人平心静气呢?”王茂元连连摇头。

“看起来,三兔厂里的女工是因为和三兔图接触得太多,每天十几个小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反应特别强烈。一般情况下,因为三兔图而产生强烈性冲动,或者性冷淡乃至生殖系统萎缩的,比率相当少才对,所以那所英国的研究机构缺乏足够多的试验人,才仅得出三兔图能让人平心静气的结论。可就像你说的,性冲动和性冷淡是两个极端,三兔图怎么可能同时引发两者呢?看来……”我留了半句没说,看来这就得交给X机构去分析了。

“要不是那什么八仙洞里面被地震堵了,我这把身子骨也不比年轻时,折腾不动,还真想爬进洞里去看看呢。”

这时六耳把经过的大巴拦了下来,我们三个上了车,坐位已经没了,只好站着,好在不用多久。

六耳在杨家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我和王茂元交流的时候也不插嘴。想想他的命运,竟然是被一张小小的三兔图所决定的。

如果没有三兔图,没有三兔牌内衣。张金龙就会好好的从同济毕业,同他谈了几年的高中同学结婚,而游芳也会在同济一直读下去,并遇见自己的白马王子。那样的话,六耳就不会来到这世界上。

“我买今天下午的票回去,你们呢?”王茂元问。

我们?当然是一起回去啰。

“我还有事,要在这里呆几天。”六耳说。

我疑惑地转头看他,他却冲我笑了笑。

“那我就先回去了,上海我还有些事呢。”王茂元以为我和六耳都有事,就没再问我。

我和六耳是面对面站着的,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却像没事一样,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是有事要瞒着王茂元。

等过会儿独处的时候,要好好问他。难道他在杨家有什么发现吗?但就算有发现,也没必要瞒着老王啊。

我转过脸看着窗外向后飞驰的景物,心里突然猛得动了一下,扭过头再次盯着六耳,张开嘴抽了半口凉气。

六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似已经知道我发现了什么,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

第十二章

王茂元已经被送进火车站了,我和六耳并肩走着,这里一时找不到可以安静谈话的咖啡馆或茶坊,只好边走边说。

我记得很清楚,在杨家的时候,六耳没有上过厕所,可是在公车上的时候,我却在他的脸上、手上找不出一点细黑的毛,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你去找梁应物的时候,就慢慢地的知觉了。到上火车,已经完全好了。”

“现在长到多长了?”

六耳竖起右手食指,一根尖刺从指尖长了出来,阳光下泛出银色的金属光泽。尖刺直生长到食指的一倍多长才停下来,约有15CM左右。

我看着尖刺快速地缩回去,不由联想起《终结者》系列中的液体金属人。

他那些不可思异的能力,居然又回来了。

是永远回来了,还是会周期性地再次失去?前一次的失去,是否因为留出能量,好让他的基因进一步变化。人脑的运转消耗着人体大量的能量,如果要改善大脑,相必耗用的能量更多。而在那段时间里,六耳的记忆力观察力都有了大幅提升,甚至拥有了“直觉”。

我转了许多念头,却听六耳说:

“而且,比起从前,现在我掌握它们要轻松多了。那多,我要去一次八仙洞。”

八仙洞?这就是他留下来的原因。

“你是和我一起去,还是自己回上海?”

“我既然已经留了下来,自然是和你一起去了。只是我看见过八仙洞是什么样子,那悬崖可没法子爬下去,铁索又没了,怎么进去?”

六耳笑了笑:“我想我应该能解决吧。”

“而且去的话,白天不方便,那里现在成旅游区了,只有晚上。你真准备晚上下那个悬崖?”

“只是下个悬崖而已,至于进了洞,白天晚上都一样,总是需要照明工具的。怎么,担心我没法顾全你的安全?”六耳看着我。

“都市传奇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什么不相信的。”我这样说着,心里还是不太踏实。不过我冒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晚饭前我们跑了大半个顺昌城,买了水,干粱绳索等必需品,不过我买绳子的时候六耳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色,想到他的能耐,说不定还真能不用绳子就下悬崖去。另外有两支大功率手电,一堆电池,更让我高兴的是买到两盏手持节能灯。经过了几年前人洞的经历,我知道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手电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有限,但有这两盏灯就不一样了。

天已经全黑了,没有风。南天门上,哗哗的水帘瀑布声中,间歇传来蛙鸣声。

两支手电的光柱交错往来,水帘后的几个洞口依稀可见。

“有三个洞口看起来极小,根本进不得人,我们的目标,在另五个之中。”我说着借手电光四下打量:“可是这里似乎没有可供固定系绳的地方。”

光柱晃过六耳的左手,却见他的手指在夜色里翻腾跃动着。

“你在干什么?”

那只左手蓦然静止下来。

“没什么。”六耳说。

“你……不会是在画三兔图吧?”我问。

“只是随便画画。”六耳静默了一会儿,说。

“我好像看你这样好几次了。”

“那又怎样,这没什么关系吧。”六耳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准备下去吧。”他说。

“下去,绳子绑在哪里?”

“不用绳子,我背你下。你抱紧就行。”

我吓了一跳,他背我?他准备就这么下去?

“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六耳说。

“好。”我狠狠说了声。

我把包背起来,收起手电。六耳弯下腰,让我好趴到他背上。

毫不费力地把我背起来之后,六耳反而退来了悬崖,来回走了几步。

我猜他是在熟悉我的重量,果然,走了一圈之后他就开始试着跳跃,轻轻松松就平地跳起两米多高。

我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和他一起忽上忽下。

“怎么样,没问题吧?”我问。

“抓紧了。”他沉声说。然后就跳了下去。

我觉得身体一沉,不过很快就停住。

六耳双手抓着悬崖边,吊在峭壁上。借着星光,我依稀看见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伸出尖刺,像钢爪一般,抓进石头里。

稳住身体,他拔出右手,凿进下面的石壁,然后又拔出左手,身体顿时下降了几分。如此往复,“叮叮”金石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相当稳健地慢慢往八仙洞移去。

瀑布的水帘颇宽,后面的山壁向内凹,像被上古巨人咬了一口。八仙洞的八个洞口,倒有一半分布在这方山壁处,其中一个很浅,另三个是我们的主要目标。至于其它两个可容人进去的洞口,则在水帘的另一边,要过去需再费番工夫。

六耳慢慢移近这块山壁,溅在我背上的水珠越来越多,衣服早已经全湿了。

离最近的洞口还有不到两米,六耳手上用力,一下跳了进去。我眼看着洞顶的岩石快速逼近,忙一缩头,不然就撞上了。

顾不得骂六耳,我打量着洞里的情形,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从六耳背上跳下来的打算。借着星光月色,我都依稀能看到洞底,大概也就五六米深的样子。刚才在悬崖上,因为角度不对,才看不出深浅。

中间的洞和这个洞离得很近,并且洞口有块平地。六耳背着我走到洞边,伸出头看了看,向后微退半步,纵身一跳。

我只听他口中突然“嘿”地叫了声,身子一歪,叠罗汉般堆在一起的两个人急速向下滑去。

这里常年水气弥漫,那块平地上长着青苔,六耳的脚底一滑没站稳,跌出平地,顺着弧形凹壁往下滑。

六耳双手往石壁上急抓,碎石子崩起,却钉不进去,只是略微缓了缓速度,与事无补。

我心里闪过念头:这回完蛋。却又突然发现,下滑之势居然停住了。

六耳急急往上爬,几下爬进洞里。两个人立刻坐了下来,大口喘气。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到了这安全的地方,才发现心脏正在急跳。

六耳伸手把运动鞋脱下来,扔出洞外。原来刚才危急之刻,他脚上的毛发化为钢锥,踢进石壁里,才化险为夷。现在鞋头破了大洞,是再也不能用了。

轰轰的水声不绝于耳,但也掩盖不了我们两个粗重的呼息。喘了一会儿,我从背包里拿出手电打开,这个洞看起来有点深。

往里面照了照,我叹了口气。这洞是比刚才的深,可也不过十几米而已。

“对不起。”六耳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要翘是一起翘的。”我没好气地对他说。

两个人又默默坐了几分钟,六耳站起身来。

“歇好没?”他说。

“你歇好就行,我又不费什么劲。”我站起来,收到电筒,重新趴到他背上。

另一个洞离这个有六七米远,六耳再不冒险,用和刚才下来差不多的方式,慢慢地移过去。

这个洞里不像前两个洞是平地,而是有向上的坡度。前车之鉴,六耳不敢怠慢,仍然用手抓着洞壁一侧,一步步慢慢往里挪。

就这么向上走了一段,约有十几米,空间越来越狭小,外面的光线也已经很弱,虽然六耳的视力变得极好,也不得不要我从背包里摸出手电为他指路。

我小心翼翼从六耳的背上下来,双脚着地的时候安心了不少,这里的地面崎岖不平,鞋子轻易就能抓地,虽有坡度也不是什么问题。可余惊未平,我一手拉着六耳,一手从背包里摸出手电打开。

光柱所照之处,却让我和六耳齐齐“咦”了一声。

前面十几步的地方,洞已经急速狭窄到宽四米多,高仅一米五不到。那儿有一根连通上下的钟乳石,在钟乳石一人合抱的粗壮根部,赫然缠了根两指粗细的麻绳。

猫着腰急速走到石头旁,手电光照去,前面的地势陡然下降,而下面,居然是个比这里广阔得多的天地。

“哈。”我不由笑了一声。应该是进对洞了。

这根直垂下去的绳子,多半就是当年杨德林系的吧。

经过这么多年水气的腐蚀,这麻绳现在一摸一把碎屑,不能再用了。我从包里取出专用登山绳,一头围着钟乳石打了死结,一头扔了下去。

“怎么,不要我背啦?”六耳蹲在一边问。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顺耳,我闷哼一声不理他。现在不是那么危险了,还是自食其力心里舒坦。

顺绳子爬下十几米,我把手电给六耳,取出手持节能灯打开。

这儿的空间相当大,到处都是高起的怪石,还有些从洞顶断裂下来的钟乳石碎块。这些岩石经过千万年的溶蚀,千姿百态,活像个大自然的雕塑广场,绝对有开发旅游项目的资源。

我正提着灯一边信步游走,一边啧啧称奇,六耳却推了我一把。

“看什么呢,那儿。”六耳用手一指。

那个方向有个新的洞口。

我跟着他往那里走,绕开一个极像骆驼的怪石,却发现另一个方向还有个入口。

“分开走吧。”我说:“碰到死路或岐路太多,就退回去先汇合。”

“好。”六耳说完举步往他发现的洞走去,我把他叫住,从包里翻出另一个节能灯递给他。

“这个给你做后备。”

在这里如果没了灯,真是一点光线都看不到,只能摸着石头走了。现在两个人分开走,每人都有备用光源比较保险。

我选的支路极长,左折右拐,有个地方还要侧身挤过去。总的来说是往下走,却还有一小段要手足并用的上坡道。

一直走了五分钟,还不知尽头在哪里。我放慢了速度,心想不晓得六耳选的那条怎么样。

正这样想着,后脖颈一声凉意,然后后背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戳了一记。

我吓了一大跳,这洞里非常安静,除了水滴声就只有我自己的脚步,那无声无息就到自己背后的是什么东西。

向后撩起一脚,“砰”地正中后面的东西,向前冲了几步,留出段距离,这才转回身去。

却看见六耳正在捋着自己的小腿。

“你要吓死人啊。”我骂道。

“哎呀,你怎么反应这么快啊,我都没躲过去。”六耳苦着脸道。

“别装了,子弹对你都只是皮肉伤,这一脚算什么。”我立刻拆穿他。

“谁说的,换别人非骨折不可。”六耳又捋了几下,才直起腰。

“你是故意吓我的对吧,特意关了手电,走路也没一点声音。”六耳现在光脚走路,又有厚厚的毛垫,小心一点就不会发出声音。

六耳嘿嘿笑着,也不反驳。

“笑什么,前面开路去。”

“开什么路,你跟我走。”

“咦,你那条不是死路吗?”我奇怪地问他。

“不,我那条才是正确的路,所以才赶过来找你。”

“你怎么能肯定?”

“三兔图。”六耳一笑:“我看见了三兔图。而你这一路我留心看了,到这里都没有。”

回到巨石广场,重新走六耳选择的路。这条路有几段很急的下坡,也比我刚才那条狭小,好些地方要侧身或弯要才能过。中间过了两段稍开阔些的空间,这才到了六耳所说的“三兔图”处。看来六耳前进的速度要比我快得多。

那是幅刻在我们前进左手边洞壁上的三兔图,大小和双圣庙里石头上的差不多,刻痕也一模一样,正好放进一根手指。再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在右侧的石壁上看见一幅。

拐过一个弯,前面又是个怪石广场,不过比第一个小了点。到现在我们走了足有二十多分钟,虽然因为地形的原因前进速度不快,但这水帘洞里也绝对称得上别有洞天。

经过一块钟乳石的时候我发现了幅三兔图。一边摸着,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看见的三处三兔图分布毫无规律,这里也没有其它的人工痕迹,实在想不通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地,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刻下这些图。即便是野蛮人的图腾,巫师的鬼画符,都该有规律才对。

“你在想什么?”六耳见我发愣,问。

“我在想为什么要在这里刻三兔图,不过想不通。这些痕迹,就像一个人随手画下的。可是他随手一画就画进了石头里,怎么可能?”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我惊讶地望着他。

六耳轻轻摸着身边的钟乳石,我这才想起他是怎么把我背进洞里的,他的确是可以做到。

果然,石粉飞溅后,一幅新的三兔图出现了。

“你看像不像。”六耳说。

我比较来比较去,不得不承认两幅图的刻痕非常像。

“可难道说,还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能耐?”

“这可难说得很。这个世界上隐藏着无数的奇人异士,我这点本事还是不要那么炫耀的好。这话不是你对我说的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依然疑惑不解。不过干想也想不明白,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这个小一号的怪石广场就只有另一个十分显眼的石洞通道。往里走了不到两分钟的路,洞的高度越来越低,现在是弯着腰也前进不了了。要想再往前去,只能爬。

我用手电往前一照,不由愕然。

前面的路越来越矮,就算是爬,不用多远也得停下来,那儿只有一条三四指高的幽黑裂隙,不知通向何方。

这可不像是杨德林老婆所说,因为地震把通路堵了。难道说地震让整个山体直接下压,把原来可以走人的通道压扁成只能爬青蛙?

六耳也是摇头,说:“回去吧,多半是前面我们哪里漏看了。”

回到小怪石广场,就发现了那处被堵住的通路。刚才是因为另一个太明显,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

从洞顶塌落下来的钟乳石和大石块把洞口堵了超过三分之二,最上部还剩不到一米的空隙。

“我来。你退开些,万一还有不稳石头掉下来。”六耳说了声,就走上前。

“你小心些。”我乖乖等在一边,那些堆着的石头稍大一些的放在地上我都未必能推动,只有看六耳的了。除了抗击打能力,变形变色能力之外,我还没见识过他的力气增长到多大呢。

六耳站在乱石前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侧,用力推一块稍突出来的石头。这块石头本身倒不太大,估计五六十斤的样子,但上面那么多石头压着,要推动,双臂得出至少千斤的力量。

六耳先试着推了一下,这块石头微微动了动。他抬头看看上面压着的乱石,双腿下蹲,两手交叠放在石头上。

“嗬!”他猛喝一声,石头应声被推了出来。与此同时,他飞快地向后一跃,跳开四五米远。

几乎在被推出去的石头落地瞬间,原本上面堆着的乱石倾倒下来,我和六耳又急速向后退开好多步,“轰轰”声夹着回音震耳欲聋,地面也传来轻轻的颤动,好一阵才停歇下来。

如果是失去能力前的六耳,他最多只能靠蛮力一点点搬,但现在,他已经可以找出破坏平衡的那点,只推一把就竟了全功。

现在洞口虽然还堆着石头,但上面空出的空间,已经能让我们轻易地爬过去了。

“什么声音?”六耳突然说。

我侧耳听去,却什么都听不见。

“是水声,前面有水。”六耳听了一会儿道:“先爬过去再说。”

爬过乱石,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也听见了流水声。

“不像是瀑布的声音,倒像是河。”我说:“地下河。”

又往前走了五六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条近三十米宽的地下河横在面前,水面只低过洞口一尺,节能灯的白光照去,十分的清澈洁净。

“看那里。”六耳用手一指。

对面洞壁靠右的方向,又是一幅三兔图。而从被堵的洞口进来到这里,沿途我们又发现了五幅三兔图,出现的频率比之前大大增加。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离某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不知道这水有多深。”我用手电贴着河面往下照,却照不到底。

“不会很浅。”六耳说着探出头去用手电往右边方向照。

“好像前面又有一幅,四五十米的地方。”六耳说。

“要是有船就好了。”

“船?”六耳想了想,笑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把衣服裤子一件件脱下来。

“你要游过去?”

“不,我要做船。”六耳说。

“做船?”我忽然明白了:“你能把自己变成船?”

六耳并着脚背向河面,像站在十米跳板上的跳水运动员,往后倒去。在碰到河水之前,“砰”地溅起许多水花。

他手脚并着仰天躺在水里,头两边,手和腿外沿的毛发竖了起来,向上升起变成密不进水的船舷。

“你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六耳躺在水里对我说。然后这条“人船”的颜色迅速变成了淡淡的木色,居然还有木纹,和真的小木船一般无二,但在船头的地方,却嵌着六耳的一张人脸,很是诡异。

“上来吧。”这张脸说。

我踩上应该是他胸膛的位置,“人船”向下一沉,不过船舷足有两尺多高,再上一个都能支撑住。

向右是顺水而下,但六耳嫌水流过慢,估计让他的那些小家伙充当船桨,破水行去。

我稳稳站在船上,行不到五十米果然是幅三兔图,再过三十余米又是一幅。要是以三兔图为指路标,那么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什么吧。

又行了百多米,过了四幅图,前面一个黑黑的洞口越来越近。

我换了手电照去,不禁惊呼出声。

六耳仰天躺着,什么都看不见,连忙问怎么回事。

“前面有个石洞,而且洞的上方刻着字。”

“什么字?”六耳问。

“齐天归所。”

那四个繁体正楷,就是“齐天归所”。在“齐天”和“归所”之间,还隔着一幅三兔图。

“人船”很快靠上这“齐天归所”。我一步跨进洞里,六耳也恢复了人型,双手一撑洞沿,从水里跃出。

他全身毛发一阵狂抖,腾起一团水气,接着重新紧贴皮肤,变成衣裤,就好像他没把衣裤脱在前一个洞里似的。

这洞走进去和此前走过的都不太一样,没有突兀而出的石头,都比较平整,像是被那不知多少年前的洞主人简单打磨过。三兔图接二连三的在洞壁两边出现,行不多远,就进入一个环形石洞。

一个矮矮的黑影斜靠在石洞一侧。六耳忙把手电光柱移过去,是具森然白骨。

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洞叫“齐天归所”,而眼前的人死在这洞里,难道说,“齐天归所”的意思就是齐天的墓吗?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一个荒谬的念头克制不住地浮出来。齐天?是齐天大圣吗?

飞快地用手电照了一圈。这个不大的石洞没有别的出路,除了这个死人,没有其它值得注意的东西。哦,石壁上到处三兔图,有一块地方还刻着字。

我把一个节能灯放在石室中央,六手打开另一个,顿时洞里亮如白昼。

靠进白骨一看,我目瞪口呆。这具坐在地上的白骨之所以不倒,是因为他左手的指骨,硬生生插进了旁边的石壁里,直深入到指骨根部。我这才真正相信,那些三兔图都是他用手在石头上直接刻出来的。

再看他的头,上下颚骨分的极开,显然死前张口大呼。这样一个有着不可思异本领的人,竟是在极端痛苦之中死去。

可他的骸骨看上去相当完整,并没有刀剑加身的痕迹。

我正要问问六耳的意见,却见他直愣愣地看着石壁上的留字,张大了嘴,已经陷入极大的震惊中。

这人死前到底刻了些什么,我从未看见六耳有这么惊讶的时候。好奇心顿时炽烈到极点,赶忙把视线转到石壁上。

一行行的铁勾银划,和洞口的“齐天归所”是同一手笔。

“余自廿六岁骤逢异变,形容大改,却渐悟变化之道,周身十万八千毫毛,曲折如意,软硬随心。遂先豪侠乡里,又行走中原,会天下英雄,能人异士,未有敌。其间神图偶随手自出,略平胸中郁气。四十八岁母亡时,足迹已遍华夏,心犹不甘,遥想海外风光,急迫之情日渐难耐。终与弟别过,驾船出海,才方知天下之大,煌煌神州,亦仅占一偶。转眼离故土已逾甲子,历数十番国,见千万人杰,天赋神通一日强于一日,体内气血翻涌,虽神图频出难止矣。知大限将近,回返故土,天下竟已是朱明之朝,弟亦早成白骨,叹白驹过隙间苍海桑田。余自忖非凡人,不愿如土鸡瓦狗,没于田间,寻到幼时偶得之秘洞,号齐天归所,取之元时旧称齐天大圣,就此归于天地间也。

又及,最后些许时光,竟不能自克,神图急出。父幼时在田间曾掘出一碑置于家中,上有神图,想来吾之异变,与神图必有关联。余一生留下神图无数,神图有灵择主,或千百年后,又出齐天大圣,也未可知。

孙渔绝笔“

短短三百余字看完,我也和六耳一样,呆在那里。

真的有齐天大圣,只是不叫孙悟空,叫孙渔。那著名的七十二变,其实又何止百千变,肯定有人见过这孙渔的本相,才有实为猴子的传言。

“原来我是齐天大圣的传承者。”六耳喃喃自语。

孙渔所写自己异变的特片,什么“变化之道”,还有“周身十万八千毫毛,曲折如意,软硬随心”,不是和六耳的情况一模一样吗?而六耳在异变之前,也恰好见过三兔图,我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双圣庙,而六耳还一个人留在庙里,摸着三兔图出神呢。

原来一切的根据就在这张图上。并非是什么遗传基因搞的鬼。这张图竟能使一个普通人,变身成为几近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的传承者。”六耳犹在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响,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兴奋,他的情绪溢于言表。

当年三兔牌内衣那么多人用过,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生异变,反而是偶然在双圣庙里见到三兔图的六耳,成为了现代版二十一世纪的齐天大圣。而给游宏起的这个外号,现在想来也极是恰当。六耳猕猴王,同样精通变化,和齐天大圣最接近的生物。

我感叹着,再看看已成白骨的上一任齐天大圣。有上一任,自然还有再上一任,孙渔的父亲从地里挖出来的石碑上,就是再上一任齐天大圣留下的图,每个齐天大圣四处留下三兔图,即便机率再低,多少年后,也还是会有后继者出现。

我眼光从白骨上移开,却发现白骨附近的石壁有些奇特,走近一看,这石壁上密布着一个个极小极小的细孔。

“六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孔在白骨边最是密集,往外面慢慢扩散开。

再看看孙渔张大的嘴,想到他临死前的痛苦,一个可能掠过心头,脱口说:“是他的毛,他的毛在死的时候向四周炸射出去。”

六耳一震,显然想到了发生这种情况时的痛苦。

我跑到另一边白骨对面的石壁,果然找到了同样的细孔。我又用手电照着孙渔头骨的正上方,让六耳看洞顶有没有。

“有。”六耳点了点头。

“那就没错了。”

“能够换来这身本事,就算死的时候痛苦些,也不枉了。而且,这孙渔活了一百多年,怎么都值的。”六耳不以为意地说。

对着孙渔的白骨又唏嘘了一番,我们原路返回。

爬过碎石洞口的时候,顶上突然掉了块大石,幸好没有砸中,只是被弹射的碎石打中脸颊。急忙手脚并用加紧速度通过,六耳也跟在后面窜出来,又是一块石头在他身后落下。

脚踩实地,感觉微微震动,这不像是大石头掉下来引起的,要更强烈。

“地震!”我惊呼。

我们两个人立刻飞奔起来,尖锐的钟乳石时而从头顶掉下来。从小怪石广场到大怪石广场,我们只用了三分钟,地震有所减弱,身后的通道应该已经有好几处被堵死了。最危险的一次,一块上百斤的石头当头掉下来,没有闪避的空间,六耳大喝一声,一拳把石头击飞。

奔到绳下,六耳弯腰急道:“趴上来。”

我扑到他背上,大口喘着气。六耳双手交替顺绳而上,几秒钟就到了上面的洞口。好在最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个窄洞口要是被堵住就完蛋了。

刚进上面的洞,震感再次传来。这段的空间很小,六耳几乎是贴着地跑出去的,身后“卡啦”一声响,转回头去,拴绳子的钟乳石已经断裂,一米五高的空间只剩不到五十厘米,山体下压,真的把空间挤没了。

再次回到悬崖上的时候,六耳大字型趴在地上,我也从他背上滚落一边,两个人全身瘫软,再没半分力气。

事后我们知道,这次地震的震级是里氏四点七级。顺昌城所受的破坏很小,但那水帘洞里的齐天归所,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十三章

我和梁应物一直去的小咖啡馆。我到的时候,梁应物已经等着了。

“你来啦。”他说。

从顺昌回到上海之后,我把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梁应物。得知一切都是三兔图在作怪,他非常惊讶,因为之前他和我都以为,三兔图是一码事,而六耳的基因突变是另一码事。

他向我要求取得四二三案案犯的毛发,王茂元帮我办了这件事,连同张无垠的头发一起弄来了。化验的结果,基因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异,而我也从游芳处证实,她也用过三兔牌内衣。

由此,三兔图会引起基因突变,已经是铁板定钉的事实。比起《新发现》上所刊,人类幼年期会因母亲的爱抚而改变基因,这个新发现要更跨跃无数步。只是看见某种图案,就能使一个成人的基因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恐怕会让所有的正统遗传学家吓落眼镜,只是不知道X机构会不会把这个发现公布出去。

毛发的化验结果出来后,梁应物告诉我,X机构希望能和六耳一起进行相关研究。他说这种研究肯定能让六耳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情况,从而更完善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和X机构处好关系是相当有利的,我向六耳强调了这点之后,他同意了这个要求。两周前的一个清晨,他终于离开我家的卧室,坐上了X机构开到楼下的专车。

今天梁应物约我出来,想必是六耳的研究有了结果。

“我来了,是不是有结果了?”我一坐下就急着问。

“游宏走了。”梁应物说。

“什么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应该是离开上海了吧,不知道具体去哪里,恐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该去哪里,或许是四处流浪吧。”

“怎么可能?”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怎么可能不和我打个招呼就离开。你们倒底研究出了什么?”

“真相。”我这才发现,梁应物的神情始终是郁郁寡欢的。

“什么真相,还有什么真相?”

“就是三兔图的真相,齐天大圣的真相。”

我愣愣地看着他,事情本来不是基本清楚了吗,梁应物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心里本一直有些疑惑,还记得你最后一次送来的两份毛发样本吗?”

我点了点头:“你不是说化验出来,也发生了基因异变吗?”

“有一点当时我没告诉你,这也是后来我提出希望游宏能到机构进行研究的一个原因。两份样本中,经比对女性样本的异变部分和此前任何一份样本相比,几乎没什么相同的地方;而那份男性毛发样本,基因异变和游芳的不同,但却能在游宏的异变基因里找到非常相近的排列。”

梁应物所说的女性样本就是张无垠的头发,而男性样本是一名四二三案案犯的头发。

“这说明什么?”我问。

“如果所有因三兔图而产生强烈欲望的男性,基因都出现同样的变异,那么,游芳和张金龙的变异部份,都能在游宏的异变基因里找到。还记得你曾说过的那个关于种子的比喻吗?”

“你的意思是,六耳的父亲和母亲都各给了半粒种子?”

“一般人类的基因,都会从父亲那里取得一半,再从母亲那里取得另一半。所以,当我发现游宏母亲和父亲的异变基因都能在游宏的基因里找到时,实在无法相信,游宏的变异纯粹由三兔图引发,而和其双亲的遗传无关。”

“这么说来,我原先想得太简单了……但这一切肯定和三兔图脱不了关系,连六耳都会常常不自觉地画三兔图,这和那位齐天大圣孙渔一模一样。”

“是的,关键就在于他为什么会不自觉得画三兔图。”梁应物说。

“从齐天大圣的记载来看,画这样的图能平息内心的烦燥。”我回忆着“齐天归所”里的石刻说。

“是的,游宏也说,画三兔图能让他感到愉快。可这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释清楚。你看看这些。”梁应物取出四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六耳在一个空房间里,后几张也是。可是在第二张和第三张,六耳上身的衣服上间然出现了三兔图,到第四张又没有了。

“这是什么?”我看看梁应物。

“照片上,六耳身上的衣服,其实是他的毛发模拟成的。”

“这我知道,但那上面的三兔图是怎么回事?”

“这几张是高速拍摄的照片,从第一张到第四张,时间只过了0.3~0.4秒。如果你当时站在他的身边,绝对不会意识到他身上出现过三兔图。而且,就边游宏自己也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下意识?”

“我们对此找不出原因,所以,就试着从结果反推。”

“就是说,这样的三兔图闪回会造成什么效果是吧。人都看不见,0.3秒的时间,能有什么……”我“效果”两个字没讲出来,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潜意识!”

梁应物重重地点头:“只出现0.3秒左右的东西,人的肉眼不会留下清晰的印象,可是,又没有短暂到让眼睛完全忽略的程度。视神经依然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交给潜意识去分析。如果画面明明白白的出现,眼神看到了,人却不一定会记住,可是现在大脑实际耗费了极大的资源去对这一闪而过的画面进行分析。”

“所以这0.3秒的画面在人的潜意识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接口说。

“确切地说,三兔图通过这种方式,会给旁观者以极深的印象。”

“六耳他居然无意识地达成了这样的效果……”

“长期接触三兔图会对少数人造成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但这两种结果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与性有关。换而言之,与生物繁衍有关。”

我眼睛一亮:“没错。”

“以繁衍出齐天大圣为目标的话,必然要符合一些条件,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是不合适的,而合适的人类,其生殖系统、包括荷尔蒙内分泌都会受到极大的刺激。可是受到刺激后变化的方向往哪里发展并不能确定。这种变化就是第二轮删选,像上帝扔硬币,扔到正面的人有性冲动,通过;扔到反面的人就成了性冷淡,排除。而只有一对都扔到正面的‘硬币’结合,才可能生出齐天大圣。这也只是可能,比如孙渔的弟弟就显然没有哥哥的能力。”

“对了,孙渔的留言有说到他的父亲年幼时挖出刻有三兔图的石碑,而他母亲也一定受到了影响。他的父母都是适者,才生下了他。”

“而且,异变可能要到人成长到一定阶段才会发生,古代人的身体条件比现代人差很多,所以孙渔二十六岁,游宏二十三岁发生了异变。诞生一个齐天大圣,意味着有海量的人已经经过了选择,最适者是极少数。可是一个齐天大圣出现后,通过有意识和无意识,又留下了许多三兔图。经过多次的实验,在纸上画三兔图要比随手画一个有愉悦感,而花费力气在石头或金属上留下三兔图案,更会让游宏感到神清气爽。简单得说,痕迹留得越深越长久,就越是能带给游宏愉悦。这样一来,游宏一生留下的三兔图,必然会继续影响海量的人。”

“轮回。”我脱口而出。

“是的,轮回。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见我苦苦思索,梁应物叹了口气:“这是你不知道曾在基因科学领域的一个重要理论,一些学者觉得这个理论太荒谬。可是这个理论,现在看来是唯一能解释三兔图和齐天大圣这一轮回的。”

“什么理论?”

“你听说过沼泽火烧兰吗?”梁应物突然扯到了植物上。

“没有。”

“这是兰花的一种。这种兰花为了繁衍,进化出了非常巧妙的陷井。它有一片大大的分成两部分的唇瓣,靠近花基部的部分像个装满花蜜的大杯子,吸引着昆虫,外沿的唇瓣则像跑道。当昆虫落在‘跑道’上的时候,‘跑道’压下去,里面的花蜜就露了出来,而当昆虫顺着外沿的唇瓣爬到里面,进入‘杯’中时,‘跑道’弹起来,套中了进入花蜜‘杯’中的昆虫。昆虫要想退出去,必须经过唯一的出口这样它身上必定要粘上许多花粉。”

梁应物讲完植物,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开始讲述另一种比沼泽火烧兰更奇妙的生物。

“有一种微生物叫黏性杆菌,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以单细胞的形式独立存在的,很像是变形虫。可是生存条件变得恶劣的时候,它们就爬着集中到一个中心地方,看起来几乎和鼻涕虫一模一样。当然,这条鼻涕虫爬不了多远,通常只是从一堆树叶的底部爬到顶上,处于比较暴露的位置。这场真菌变昆虫的把戏还没结束,当黏性杆菌觉得自己爬到了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后,再一次改换面目,成了植物。通过某些奇妙的过程,那些细胞外形完全变了,并且伸出一根梗子,顶上形成一个花蕾。在花蕾里有几百万个孢子。这些孢子随风而去,成为单细胞微生物,从而开始重复这一过程。”

“这两种生物的确令人惊叹,可是和刚才的主题,那个基因科学领域的理论有关吗?”我不明白地问梁应物。

“并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做铺垫。讲沼泽火烧兰,是为了让你知道,自然界里的生物,可以进化出多么精巧复杂的结构,来利用另一些生物让自己繁衍下去。如果没有沾着花粉的昆虫,许多兰花会迅速灭绝。有的生物甚至演变成只能依赖另一种单一生物才能薪火相传,比如毛里求斯岛上的渡渡鸟被人类灭绝之后,岛上的大头树因为没了拥有强悍砂囊的渡渡鸟来吃它们的果实,厚核里的种子无法破壳发芽,正在灭绝边缘。而讲黏性杆菌,是为了让你知道,即便是这么微小、结构极简单的生物,也有着让人惊叹的生存智慧,能对自己进行天翻地覆的改造。现在,让我们回到基因的问题。”

我用心听着,他就要说到重点了。

“基因是具有遗传效应DNA分子片段,生物是什么样的,有什么能力,完全取决于基因组里百千万甚至以亿计的碱基对如何排列。有的排列让生物长出尖锐的牙齿,有的排列让生物不吃肉,还有的排列让生物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所谓的基因突变,说到底就是突然出现了新的排列顺序。达尔文主义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梁应物突然问我。

“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必然有一些基因能让承载他们的生物更好地适应环境,生存繁衍;也必然有另一些不太好的基因,有了这些基因的动物,将不适应环境,迅速死亡。所以,优良的基因是生物生存发展的关键。但是,这个观点也可以反过来看。”

“反过来看?”

“是的,有那么一批学者,比如写过《自私的基因》的道金斯,他们认为,每一个基因都在追求更多地复制自己,身体只不过是基因一时的聚集地,是受基因控制的生存机器,一旦基因在身体的下一代中完成了复制,传递了尽可能多的拷贝,身体就可以死亡腐烂了。生物表现出的种种行为,只是基因为了永远存在下去的手段!”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完全颠覆了我的常识。

“‘我们是生存机器,是被盲目编程的自动机械,为的是保护叫做基因的自私分子。基因就存在于你我之间,它们创造了我们的灵与肉;保护基因是我们得以存在的最终理由。’这就是道金斯写在《自私的基因》一书里的话。就是说,‘适者生存’的‘适者’,不是物种,不是种群,也不是单个生物个体,而是遗传的基本单位——基因。这样的理论,如果用在游宏身上的话……”说到这里,梁应物停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切不是三兔图造成的,而是基因?六耳身体里那些变异的基因?”我忍不住喊叫起来。

梁应物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如果我们大胆地设想,在亿万年的进化史里出现了一种基因,这种奇特的基因无法通过其载体——人类直接繁殖复制,但它另有生存方法。这种基因可以通过非肉体接触进行复制繁殖。承载这种基因的人类具备特殊的能力,这些能力让这个人常常被神化,这使得他不断画出来的一种图形容易流传广泛并持续长久。有些看到图形的人基因产生了变化,但这样的变化只是奇特基因繁衍的必要条件。同时具备必要条件的男女生下的孩子,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奇特基因完全体。当然,这个基因完全体需要在其载体成年后,再次看到三兔图。这图就像一把钥匙,重新打开基因复制的大门。”

“可为什么是三兔图,为什么上面是三只兔子而不是其它?”

“人类只是因为这幅图里的某些部分恰好像兔子,才这样认为的,人总是有非凡的联想力。就像去旅游景点,导游常常会指着这块石头说它像乌龟,那块石头像大象,你看看也会觉得非常像。但石头就是石头,长成那样并不是为了要像乌龟。”

“的确,为什么六耳会不自觉地画三兔图,为什么不画就不舒服,画得越用力,留下越深的痕迹就越愉悦……其实都是为了能让另一个六耳诞生。就如同孙渔那样,六耳就是他的继承人,但孙渔根本就和六耳没关系,完全没理由这样费心费力,但是如果是基因本身为了传承而做出的行为,就说得通了。”我低声说。

“所以并不是齐天大圣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只不过是……只不过是……”梁应物又叹了口气。

我黯然不语。

现在想起来,六耳的身世,实在极为可怜。

他的父亲是个强奸犯,她的母亲成了荡妇,原来都不是天性使然,而是受了某种基因的影响,是这基因为了繁衍下去的牺牲品。

六耳发生异变,为什么当中有段时间会失去能力,想必就是因为大脑需要集中能量进一步变化改造。改造完毕之后,画出三兔图这个使命深入六耳的灵魂,不论有意无意,都不时地把这该死的图案画得到处都是。当然大脑经过改造之后,能让六耳更好地生存,如果人类还是蒙昧时代,他就更容易被认为是神是仙,可这一切最本质的目的,还是为了他体内某一段基因的繁衍壮大。

六耳本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的继承人,有别于碌碌众生,站到了生物进化的高峰。可到头,原来他这一生的跌宕起伏,他的情绪变化,他的生存意义,乃至他父母的人生,都是被一段基因决定的。他成了基因繁殖的玩偶工具!

我可以想象,那个自“齐天归所”回来后,兴奋不以,满怀雄心的六耳,遭到了何等的打击。

所以他才会连我都无心相见,离开上海,浪迹天涯。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

可是不仅他,梁应物和我,乃至所有的人类所有的生灵,不都是承载着基因的皮囊吗?

生存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相信X机构里每一位了解这件事的研究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被这件事所困扰。

只有真正找到了生存的意义,才能够坚定地活下去吧。想通这一点后,遭遇再大的困难,都不能让人迟疑退缩!

或许我应该感谢,在我如此年轻的时候,就碰到了这个“返祖”事件。与其什么都不知道地活过一生,倒不如现在就开始思考。

人,为什么生存?

人,为什么生存!

所属专题:
如果您觉得本文或图片不错,请把它分享给您的朋友吧!

上一篇:过年
 
搜索
 
 
广告
 
 
广告
 
故事大全
 
版权所有- © 2012-2025 · 故事大全 SITEMAP站点地图-Foton Auman手机看故事 站点地图-Foton A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