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介绍
程启思:警察,为找寻失踪的表弟罗景来到伊朗。
锺辰轩:程启思的搭档,本职是心理学家,与程启思在伊朗重逢。
罗景:考古学家,程启思的表弟,在伊朗博物馆工作。
纪槿:罗景女友,混血儿。
伊齐德:伊朗本地警察。
法德耶:居鲁士大帝的祭司。
【序】
在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看过一场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海市蜃楼》。我已经记不太清楚电影讲的是什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男主角跟属于沙漠民族的女主角决斗时,用刀挑开她的面纱那一幕。
后来,多年以后,我看了倪匡的韦斯利系列中的一个故事《虚像》,我才恍然大悟──我看的电影跟这部小说何其相似?
一个男人,看到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映出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形象,于是他发疯一般地在无垠的沙漠里寻找这个少女。
而当找到的时候,他却只能大失所望:
这个女人是最凶残的沙漠盗贼的首领,她美丽动人的外表仅仅是海市蜃楼所折射出来的虚影罢了。
于是,又在数年以后,我构思了《天方夜谭》这个故事。
在大沙漠里,考古学家看到了古代波斯的宫殿,以及古代祭祀场景,他循此追寻了下去。
但在追查的过程中,博物馆的老馆长以极端血腥的方式被杀害……
我把故事的背景选在了伊朗──
在古代,那里曾经是富庶的波斯,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寻找宝藏,也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而对此,我一直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尤其是作为陪葬品的宝藏。
为什么要去打扰死亡的人的睡眠呢?就像图坦卡门墓里所说的那样:对妨碍帝王睡眠的人,展开死亡的翅膀……
如果有希望,如果有可能,我很想去看看波斯的帝王之谷。从照片上看起来,孤零零的石柱立在旷野里,彷佛亘古不变。而在其下长眠的帝王们,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一章一千零一夜
沙漠永远是个神秘而恐怖的地方,天地之间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黄色,彷佛隐藏着死亡和杀机。
罗景骑在骆驼上,忍耐着阳光的灼热。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烤成了皱巴巴的桔子皮,用力一揭就会揭下来似的。
他摸了一下腰上的水袋,在沙漠里,没有什么比水来得更珍贵。
他并不担心和害怕,离他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哪怕是没有水他也能坚持到那里。想到这里,他打开水袋的塞子,大大喝了一口水。
他突然把水全部喷了出来,虽然他知道在沙漠里这样的浪费是不可原谅的。
他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宫殿。
罗景在来之前,已经对这一带做了详细的调查,带上了地图和相关的所有资料。这一带,只有些普通的伊朗小镇,绝对不会有宫殿存在。
而且还是一座美丽得出奇的宫殿。
高大的黑色圆柱,柱底是一朵金色的莲花,银色的宫墙如同洒落的月光。宽敞,却给人一种安静到孤寂的感觉,整座宫殿里彷佛弥漫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
在宫殿正中,有一座祭坛。
祭坛上有着各种各样的雕刻,但距离太远,加上整座宫殿都似乎在浓雾里浮动,看不清雕的是什么。
罗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睁开。那座银色的宫殿还在眼前,只是在祭坛前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身纯黑的长袍,把脚都盖住了,头发也是纯黑色,披散在肩头上。
他的右手从宽大的长袖里伸出来。罗景见到银光一闪,仔细一看,是一把匕首,黄金的刀柄,镶着硕大的蓝宝石。
匕首上洒着血,鲜红而湿润的。虽然相隔还有一段距离,罗景也能感觉到那是还没干的血。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前的景象还在。他如梦初醒,急忙取出摄影机,拍摄起来。
银色宫殿的全景,慢慢推近到祭坛前,身披黑袍的修长的人,手中黄金的匕首……他慢慢调大焦距,在祭坛顶端,放着几个银色刻花的盘子,里面盛着一些东西。当罗景把焦距继续调大的时候,他的摄影机掉在了沙漠上。
里面装的是血淋淋的人的内脏,甚至还有一个盘子里装的是人的眼珠!
罗景觉得一阵恶心,但又实在舍不得不看这奇异的景象。他捡起摄影机,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瞪口呆。
面前的宫殿一下子消失了。
天地间依旧只有一片漫漫的黄沙,和刺目的阳光。
刚才那座月光一样的银色神殿呢?
身披黑袍在祭坛上持着黄金匕首的人呢?
罗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阳光下出现了幻觉,急忙地把刚才拍下的镜头倒回去看。
历历在目。清晰得连圆柱底座的金色莲花都一清二楚。
我不是在做梦。罗素把这段录下来的影像反复了看了三遍,再掐了自己几把,才确定了这一点。
他不是没来过沙漠,也不是没见过海市蜃楼,但如此清晰、有真实感的海市蜃楼,还是第一次见。
一般来说,海市蜃楼常见的是倒影,如果能够见到正影,往往是被折射了两次或者两次以上,属于相当少见的情况。
但是,海市蜃楼一定是现实中存在的景象。不管是近在咫尺,或者是隔了几千几万里,都一定是存在的。
罗景再次把那段带子带回去看。
银色的神殿,血淋淋的内脏和眼球。
这会是现实中存在的东西?他从不知道,这世界上的哪一处,会有保存得如此完好的古代宫殿。看建筑风格,应该是公元前三、四世纪左右的波斯神殿。
但是,那时候根本没有完整的宫殿留存下来。
罗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地把摄影机收好,骑上骆驼继续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远处袅袅升起一股轻烟,他想一定是远处的绿洲里有人在生火做饭。
可是,在沙漠里,就算你能远远地看到一缕烟,如果你想赶到那里,可能都会走上整整一天,甚至更久。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沙漠里,白天是酷热的炼狱,晚上就像是寒冰地狱。罗景尽量把自己缩在骆驼的驼峰里,沙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一只风干了的鸡,无精打采地被夹在两个驼峰之间。
突然,他精神一振。
他闻到有香味,是烤肉的香味,还有─清水的味道。
绿洲就在眼前了。骆驼似乎也为此而兴奋,步子迈得大了些。
「罗景!」
一个女孩向他扑了过来,她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头上却包着一块伊朗妇女常用的彩色头巾,遮挡风沙。精致秀丽的小脸上,一双碧绿的眼睛闪着猫儿一样的光,虽然她的长相和肤色完全是东方人的模样,但这双眼睛却是西方人的眼睛。
她也不顾罗景一身的灰沙,就抱住了他,眼泪也涌了出来。「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还以为……」
罗景抱住她,安慰地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说了要来,就一定会来的。」他又问,「小槿,我要妳带来的东西,带来了吗?」
小槿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递给罗景。
罗景小心翼翼接了过来,打开后匆匆瞟了一眼,就急急又包了起来。「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这是一个沙漠中的小镇,也是来往的商旅交换商品和歇脚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充足的水源,这在沙漠中是最宝贵的。小镇上有房屋,有旅店,有商店,居然还有酒馆。小槿望着酒馆,满脸是好奇。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了,这里的小店都逛遍了,无聊死了。我买了好多当地的特产,卖的人告诉我说,是在帝王墓里出土的文物呢!」
罗景嗤之以鼻。「什么文物,都是假的。」
小槿呆住。「什么?假的?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假的?那些人说,那些文物是他们偷偷去挖出来的……」
罗景好笑了看了她一眼。「小槿,妳别忘了我是学考古的,而且就是研究波斯古文物的,我难道还不清楚了?
「设拉子那一带早已是一个空了的帝王谷了,虽然那里有不少的帝王墓,居鲁士和大流士的墓都在那里,不过,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小槿不服气地嘟哝说:「那你这么大热天一个人跑到设拉子去做什么?空荡荡的墓又有什么可看的?你怎么又跑到沙漠里去了?」
罗景没有回答。他指了指一间简陋的旅店。「妳是在那里住的吧?」
「当然了,这里只有一间旅店啊,而且脏得要死。」小槿噘着嘴说,她的目光还一直停留在那个小酒馆上。
「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我看酒馆里很热闹,人很多,这几天一直想去看看,可是,那里都是男人,我一个人不敢去。」
罗景说:「我都快累死了,妳还是先让我休息一下吧。」
小槿啊了一声,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了。」
她从身边拿出一个很精致的银水壶递给他,罗景一见到就如获至宝,从她手里一把就抢了过来,咕嘟咕嘟地把水灌了下去。喝光了,他才抹了抹嘴,把水壶还给了小槿,「在沙漠上,应该带个羊皮水袋,妳这个虽然好看,可不好用。」
小槿瞪了他一眼。「你喝的时候怎么不嫌不好用?」
罗景讪讪地笑,两人进了旅店,又朝老板要了一间房。
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很简陋,几块铺在地上的厚厚地毯,搭起来的木板桌上点着几支蜡烛,就算是客房了。
他也累狠了,一头就栽了上去,把厚厚的被子抱过来搭在了身上。这里的晚上,冷得足以把人冻僵。
还不到三分钟,他就开始打呼噜了。小槿生气地踢了他一脚,嘟哝着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上床睡了。
小槿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大亮了,外面一片喧哗,她就去隔壁找罗景。
罗景不在,小槿走下楼,看到罗景正在跟旅店老板说话。他用的是当地的语言,看老板的表情,有点惊讶,又有点害怕,罗景却是两眼灼灼发光,兴奋得不得了。
他一回头,看到小槿,就对她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妳在这里等我。」
小槿呆了一下,然后就跳了起来,「不!你上次也是那么说,让我等你,害得我等你等得心焦得不得了。这次还要我等你,我不干!你上哪里,我也上哪里,我要跟你一起去!」
罗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一起去就一起去。不过,妳要答应我,一切都听我的,因为,可能这次会有危险。」
小槿点点头。
罗景说:「妳跟着我走,遇上什么,也不要多问。」
但小槿并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小小的镇,居然有这么一条黑黑的小巷子。小巷子窄得惊人,只能让两个人勉强并肩而行,两侧却有不少的小屋。
屋子都非常破旧简陋,有些仅仅是搭起来的帐篷而已。不管是屋子还是帐篷,都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来,
这条小巷,越走越深。一点一点灯火幽灵般在四周闪动,依稀听得到有歌声、乐声、敲打手鼓的声音、脚环手镯叮叮铃铃作响的声音。
那么轻微的声音都能听到,是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安静的缘故。小槿越走越觉得害怕,这个时候,本来相当热闹的小镇全然沉睡了,寂静到了可怕的地步。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亮光猛地闪耀了一下,又暗淡了下去。
亮光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小槿一声尖叫,抓紧了罗景的手臂。
罗景也吓了一跳,但他不愿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面前示弱,硬着头皮挺起了胸。
那团红色的亮光又慢慢亮了起来,这次罗景跟小槿都看清楚了,吁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老妇人提着一盏灯,因为风大,才会把灯吹得忽明忽暗的。
那老妇人很矮,很瘦小,几乎只是一个孩子的身高。两个人从来没见着有这么老的人,老得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看不清楚五官。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的声音很含糊,说的是当地的土语。
罗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东西,递给她。「是有人指点我来的。」
老妇人接过纸包,一层层地打开,当她手里的灯映到手中的东西上时,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几乎像是一声惨叫。
然后她便以老妇人完全不可能有的敏捷,迅速地奔进了房里,她口里一直在尖叫着,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她刚才所说的当地土语,罗景不懂,小槿也不懂。
破旧的平房,里面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两个人呆呆地在黑暗里站着,彼此只看得到对方的眼睛在发光。
小槿打了个冷颤,往罗景怀里缩了缩,「我们……还是回去吧。」
罗景摇摇头。「不行。」
忽然,一个黑影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罗景跟小槿一起退了两步。
这次却不是刚才那老妇人,是一个比那老妇人看起来更老的老头子,他朝罗景招了招手。
「进来。」
罗景迟疑了一下,拉着小槿的手,跟在他身后。
老人说:「你一个人进来。」
小槿死拉着罗景的手,不让他进去。
罗景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妳难道不想看看一千零一夜里所描述的东西?」
小槿呆了呆。
罗景更轻地对她说:「想想那些东西,妳小的时候在童话里读到的一切一切。妳曾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吗?妳想想,我们会看到更多,更美,超过我们想象的一切!」
他挣脱小槿的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个漆黑的门。
当门打开的一剎那,从里面传出了一种奇特的香气。
一股幽幽的香气,弥漫在小巷里,甜而腻的香味,足以让人的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小槿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浓重的夜色淹没了她小小的身影。
伊朗并不是一个旅游胜地,至少在目前不是。不说别的,现在伊朗长期的政局不稳,如果被恐怖分子劫持了怎么办?要度假,要旅游,去希腊去欧洲难道不好?
小槿这么对罗景说了,罗景却坚持要她来。小槿问他为什么,罗景在电话里神秘地对她说:「我们去找宝藏。」
小槿哈哈大笑。她的眉毛很浓,鼻梁很高,美得有点英气,也年轻得根本不需要更多的打扮就靓丽逼人。「琥珀屋?金银岛?还是什么?」
罗景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的声音,带着轻视的味道。「那算什么?在宝藏里,金子是最不值钱的!」
小槿问:「那什么才值钱?」
罗景说:「天方夜谭。」
小槿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意思。
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的旧译。
罗景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一千零一夜译得太直白,不像这个旧译名那样有韵味。它给人一种神秘和不可置信的感觉,就像这个神秘的阿拉伯世界。」
小槿说:「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千零一夜─好吧,就按你说的,天方夜谭─里面那些珍珠宝贝吗?
「鸽卵一样大的绿宝石,可以一把一把抓起来扔到水里的珍珠,像蛇的眼睛的红宝石,布满在整个海滩上的龙涎香,整个山谷都是的钻石……」
她说着说着,罗景觉得已经快听到她流口水的声音了。珠宝对女人的诱惑,永远都是无以伦比的。
罗景哈哈地笑了起来,「我相信,这一切是确实存在的。妳太不了解东方了,小槿。虽然妳有一半中国人的血统,但妳是个完完全全的美国女孩。
「妳根本不理解,东方曾经是个多么富饶─富饶到多么不可思议的古老而又神秘的世界。天方夜谭里所描述的,离它的全貌还差得远呢。」
「比Cartier和Tiffany还漂亮的珠宝?」
罗景笑得更大声。
「我看妳眼睛都放光了吧,小槿?那些切割过的钻石,在真正的宝石前,是毫无意义的。跟天方夜谭里的宝藏相比,它们不过是些玻璃珠子罢了。」
小槿声音有点颤抖地问:「你说我们真的会找到书里所写的那样的宝藏?」
罗景笑了。
「也许吧。来不来,小槿?」
「来!」小槿坚决地回答。
第二章失踪
事后,程启思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那一个把他从半夜吵醒的电话开始的。
电话里一个惊天动地的女声,把他的瞌睡全部吓醒了。
歇斯底里的叫声里还夹着哭声,程启思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听了至少三分钟,才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你弟弟……失踪……伊朗……」
程启思因为还没睡醒而发僵的脑子开始努力运转。
弟弟?
他是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失踪?
弟弟都没有哪来的失踪?
伊朗?
从来没去过!
他终于在那女人的哭声中找了个间隙,问:「妳是谁?」
那女的惊愕地叫:「我?我是你表姨妈啊!你听了这么久,居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表姨妈?
程启思这才想了起来,这在电话里又哭又叫的女人,确实是他的表姨妈。他曾经在表姨妈家住过两年,还常跟他的表弟罗景一起玩。
他跟罗景两个,一会好一会坏的,常常打架,滚在灰堆里,他这位表姨妈就会揪着他们俩的耳朵把他们提出来,扔进浴缸里狠狠地洗涮一通。
他这时候还记得表姨妈双手叉在腰上骂人的样子,真真是记忆犹新。这些年,住得远了,程启思工作又忙,只会在逢年过节寄点礼物过去,但一直没见过面了。
至于罗景,说是出国留学又在国外工作,更是看不见影儿了。
「喂喂?启思?启思?」
表姨妈的大嗓门,差点把程启思的耳朵震聋,他连忙把话筒拿开了些。
「我听着呢,表姨妈。妳说表弟他怎么了?」
在表姨妈连哭带说了一刻钟之后,程启思才算是差不多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概就是,罗景在伊朗一个博物馆工作〈程启思实在不理解他为什么跑到战火频繁的伊朗去工作,不怕被人肉炸弹炸了吗?〉,结果失踪了。
程启思觉得表姨妈有点小题大做,罗景也二十多岁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对于表姨妈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实在是没有拒绝的勇气。「好好好,表姨妈,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订机票,马上就飞到伊朗去,行了吧?」
好不容易搁下电话,他叹了一口气。本来打算要去个巴黎或者瑞士之类的地方,结果好,却去了一个有所谓的悠久文明,目前还战火纷飞的地方。
他打电话订了机票,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收拾行装。
伊朗每年的七、八月绝不是旅游的好季节。程启思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瞇着眼睛去看阳光下的国家博物馆。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就是罗景这两年来一直工作的地方。
罗景是个工作狂,他着迷于阿契美尼德王朝和萨珊王朝的一切。伊朗国家博物馆里的上万件石器、象牙、金属和陶器文物,让他从大学的时候就埋首在那里,一年难得回一次国。
程启思每次接到表姨妈的电话,表姨妈都要伤心一番,说罗景这孩子这辈子大约就打算跟这些古董打交道了,一边数落一边艳羡自己那些老姐妹都有孙儿抱了,一直要说到他们以后打算要几个孩子为止。
但是,罗景现在所工作的这个博物馆,在伊朗并不能算是一个特别有名的博物馆。至少,比起伊朗的国家博物馆,它的规模不算大。
这个博物馆,名字叫做「伊朗水晶和陶器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曾经是一座私人住宅,后来被伊朗收归国有。它有一个大厅,六个展厅,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主要陈列的是水晶器皿和陶器,从公元前四世纪一直到公元十二世纪的文物,这里都应有尽有。
另外,博物馆里还有一座图书馆,收藏了非常多的波斯图书珍品。程启思听他那位表姨妈哭诉,说罗景「成天都钻在那些
发霉的、写着奇奇怪怪的字的书堆里」,估计就是那些价值连城的波斯珍籍了。
博物馆里相当冷清,伊朗这些年战火纷扰,加上这个季节又正是最酷热的时候,干燥而炎热,程启思穿着件很清爽的白色短袖衬衫,还恨不得脱下来,看着路上那些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妇女们,程启思都替她们觉得热。
一位老馆长接待了他,这老馆长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胡子,慈眉善目,完全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他穿着传统的波斯民族服装,却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英语,发音标准得让程启思吃惊。
馆长一脸温和的笑意,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是在剑桥念书的。现在啊,我还兼当这博物馆的讲解员呢。」
听程启思说明了来意,馆长的笑容变得更和蔼可亲了。「你是罗景的表哥?我听他提过,我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看到程启思的表情,老馆长故意瞪了瞪眼睛,「怎么?就算我年纪大了,就不能跟年轻人作朋友了?」
程启思忙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馆长呵呵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开玩笑,开玩笑。」
他又说:「你是来找罗景的?那小子,前几天向我请假,说要去找座古墓挖宝藏。我说你就把我一个老人家扔在这里?他说这是大事,非去不可。
「瞧他那兴奋劲,我也没办法,不让他去还能怎么样?唉,现在不景气,博物馆没什么收入,所以我把人都给辞退了,除了平时在这里打扫的几个本地人,就只有罗景一个人了。他走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办?」
程启思蹙起了眉头。如果仅仅是出去一个古墓考察,实在谈不上「失踪」两字。他问:「罗景是到哪座古墓去了?」
老馆长回答:「他倒没说要去哪里,不过我想,他肯定是去了设拉子那一带,那里有居鲁士大帝的墓。哦,就在波斯波利斯附近。」
「波斯波利斯?」程启思重复了一遍。
他对设拉子不清楚,但对波斯波利斯是有印象的。
波斯波利斯是波斯最著名的历史古城之一,在那里曾经闪烁过高度文明的光辉,也曾经见证过一个大国的覆灭,那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也是波斯著名的景点之一。
他迟疑地问:「那里难道还真会有什么宝藏可挖?」
老馆长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把白胡子都在抖动。
「哪有那么多宝藏可挖,早就被那些盗贼偷光啦!何况,波斯波利斯早在几千年前就被亚历山大付之一炬了,剩下的遗迹少得可怜,哪里还见得着当年的荣光?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游客而已。」
他又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那些孤伶伶的柱子,我就会觉得很伤感。」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问:「我能看一看罗景的房间吗?」
老馆长说:「当然可以。」他又说,「要不要参观一下这座博物馆?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哦。」
看他的表情和热切的双眼,简直像个急于给人展示自己收藏的玩具的小孩子,程启思虽然对罗景现在的下落有些忧心,但也不好意思拒绝。
「好,我一向也对波斯的古文明很感兴趣,只是没有机会来见识一下。」
这句话哄得老馆长开心得像个孩子,带着程启思就进了博物馆的正厅。
程启思在来之前,也买了两本相关的旅游资料看了看。这座博物馆相当大,有上下两层,还有一个地下层,据说,它充分体现了凯加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还将伊朗传统建筑风格和欧洲十九世纪的建筑风格融为了一体。
程启思对波斯的古文明只有一些相当肤浅的认知,对于这个「凯加王朝」也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觉得这博物馆建得相当漂亮,外墙镶着大约五十来种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砖块,镶嵌出了各种花草、树木和几何图案。
而博物馆内的装饰则是以玻璃镶嵌为主,跟这所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琳琅满目的水晶物品倒是相映成趣。
老馆长兴致勃勃地对他介绍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大厅,六个展厅,主要陈列有水晶器皿,还有各种各样的陶器。我们都做了详细的分类,有公元前两千年的文物,也有公元前两千年到一千年的文物,还有青金石陈列厅,黄金陈列厅……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水晶。
「古代波斯,对于水晶和玻璃的工艺技术已经非常高超了。你不会相信那些东西会是几千年前的古代人制作的……」
他指着一个展示柜里的一个金酒杯,那个酒杯精致得惊人,是纯金制成的,雕成了公羊头的形状。
程启思不由得啧啧称赞。
馆长对这里面的东西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指随说:「哪,那是公元前的水晶香水瓶,当然香水早就挥发完了。呵呵,女人们对于化妆品的爱好,真是从古到今都不变的。」
他对着程启思挤了挤眼睛,让程启思深刻怀疑这白胡子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跟这样的女孩子谈过恋爱。
「那边还有金制的和水晶的化妆盒,可比那巴黎的什么Chanel、Dior的要好看多了。」
见程启思瞪着他看,老馆长对他甩了一个白眼过来。「干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非Hermes不用的,现在,哼,懂什么叫反璞归真吗?」
程启思苦笑,「是,是,我知道错了。」
他赶紧指着左边的一个酒杯说:「这个是什么年代的东西?」
馆长的注意力果然被立刻转移了过来。
「哦,这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东西。看,那边那个水晶碗,是安息王朝的产物。」他又不屑地吹了两下胡子,「还有一些欧洲十八、九世纪的水晶装饰品,不过,那些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就不看了。」
程启思的注意力,却被一个放在中央的展品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些用作镶嵌的水晶玻璃条,镂雕着极精致的通透发亮的花纹,从天窗里透下来的点点阳光射在上面,反射着五颜六色的晶莹光芒,美丽得出奇。「那是什么,馆长?」
馆长重重拍了一下程启思的肩头,别看他年纪大,力气还真不小。「年轻人,有眼力,这可是我们这里最贵重的一件文物了,那是切甘泽比勒庙的窗子上镶嵌的水晶玻璃条。美吧?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几千年前的人制造出来的吧?」
他又解释说:「切甘泽比勒庙是伊朗最古老的祆教庙宇,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宝物了。这件文物,堪称价值连城,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啊。」他朝程启思挤挤眼,「想不想仔细地看看?」
程启思一愣。
老馆长呵呵地笑:「我打开来,给你看看。」
他说着就打算去开那玻璃柜,程启思忙把他拉住了,「我就这样看就可以了。这文物太贵重了,您拿出来,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可赔不起啊。」
老馆长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又觉得无趣,狠狠瞪了他一眼。「年轻人,居然这样胆子小!」
程启思苦笑说:「您要我怎么担当?你说这玩意价值连城,又说是无价之宝,如果被我不小心砸碎了,我怎么赔啊?」
老馆长说:「傻子,水晶又不是玻璃,有那么容易碎吗?」
程启思跟着老馆长在博物馆里大致转了一圈,也花了两个多小时。馆长一见着什么宝贝,就会献宝似的给他大肆介绍一番,
程启思坐了一路上的飞机,已经很疲倦了,脚也站得发酸,但老馆长那么热心,他又哪好意思拂逆他的好意。
好不容易,馆长才忆起他的来意。「哦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要去看看罗景的房间吗?来来,他的房间在下面。」
罗景平时住的房间,在地下层,一路上又有无数的文物,老馆长的嘴一路上也没有停过。
最后总算是走到了罗景的房间,馆长推开了门,说:「这里就是了。」
程启思环视着那间屋子,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柜子之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地上铺着一张很美丽的波斯地毯,上面绣着很多人物,磨得相当破损,但程启思想来肯定是真货。
书桌上满满堆着羊皮的卷册,还有一些文具,都整理得很好。
馆长走到书桌前,翻着那些卷册,就念叨开了:「啊呀呀,这个罗景,把那么珍贵的古籍都搬到这里来了。真是,万一被老鼠咬了怎么办?」他看到那些卷册都细心地用塑料薄膜包着,才算没话说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起来:「说了这么久,你下了飞机,大概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准备,一会你过来吃饭。」
程启思一句道谢的话还没出口,老馆长就急急地出去了。程启思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拉开了抽屉。
他顿时愣住了。抽屉里空空如也,连一张纸都没有。
罗景长期住在这里,怎么可能抽屉里干净成这个样子?
他本来对于表姨妈的忧虑并不真的当回事,但这时候,他开始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了。
如果不是罗景自己把抽屉里的东西清理了,那就肯定是有人把这里面的东西全部带走了。
这本来就是罗景长期居住的屋子,他就算要清理,也只会把抽屉里面的东西整理整齐,而绝不应该是这样空空荡荡。
他又在床上翻了两下,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什么都藏不了。
床头的柜子里,放着几件衣服,程启思都拿了出来,翻开看了几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衣物,什么奇怪的地方也没有。
整间屋子,都整齐干净得让人吃惊,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连日用品,像毛巾,牙刷,香皂之类的都没有,程启思想一定是被罗景随身带走了。
他记忆中的罗景,是个生活相当朴素的人,一心扑在他的考古工作上,对物质的要求非常简单,只需要能够维生就可以了。
程启思的手指,慢慢地拂过书桌上那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册。
都是古波斯文字,程启思对此是一窍不通的。
房间里干净得过分了,现在唯一的线索,也许就是这些古书了,他打算一会再去向老馆长打听罗景的情况,看还能不能问出些线索来,顺便向他请教这堆书里究竟写的什么。
老馆长安排的晚饭相当丰盛,一大盘满满的羊肉,配着一盘蔬菜,居然还有一瓶红酒。
馆长一边开酒,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这酒还是好多年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是三八年的酒,好东西啊。罗景那小子完全不懂喝酒,更不懂品酒了,跟他喝完全是糟蹋东西,来来,我们来喝。」
他走出去,过了好一会,才拿回了两个水晶杯子。
程启思觉得那两个杯子有点眼熟,多看了几眼,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外面的展品吗?就是那个什么阿美契德王朝的东西?我们……拿这个来喝酒?!」
老馆长嘿嘿地笑。「没事,没事,喝完了洗干净放回去就行了。这水晶质地可好得很,几千年都放过来了,还怕这喝杯酒?何况,酒杯不就是拿来喝酒的?」
他倒了些酒在水晶酒杯里,推给了程启思。
程启思浅浅地啜了一口,就觉得一股血样的味道从喉咙里溢了出来,接下来就是一股难以形容的甜香。
他赞叹了一声:「好酒。」
馆长高兴得两眼放光,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他支起了耳朵,似乎在听着什么。「奇怪了,都这个时间了,难道还有人来参观?」
程启思一愣,他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难不成这上了年纪的老人比他的耳朵还好使?
馆长看出了他心里的疑惑,呵呵笑着说:「我在博物馆门口的台阶上,撒上了一些水晶碎片,有人一来就会把它踩得更碎,那声音很响,我听熟了,所以就听得到。你嘛,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声音的。」
程启思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的确,在鞋底上黏着一些细小的水晶碎片。在这个博物馆里,到处都是水晶制品,还真是不易发现。
老馆长说:「你先吃,我下去看看,是谁来了。」
程启思忙说:「我跟您一起下去吧。」
「不用,不用!」馆长说着就消失在门口了。
程启思也饿了,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馆长又回来了,笑着说:「今天真有意思,我们这里一向冷落,居然除了你又来了一位游客,而且跟你一样是中国人。」
「中国人?」程启思微微觉得有点诧异,「这还真是巧。」
馆长说:「他可比你内行多了,难得遇到这么懂行的游客。我下去陪他逛逛,你自己吃啊,可别客气!」他又加了一句,「不用给我留,厨房里还多着呢!」
程启思果真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那酒实在是非同凡响,他还舍不得一口喝完,啜了一口慢慢品尝着。
他看了看表,馆长下去也快一个小时了,居然还没上来,这时候,天色都已经漆黑一片了,这馆长还真是废寝忘食。
程启思对那个所谓的某神庙镶嵌的水晶玻璃条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刻花的水晶条实在是美丽得惊人,让人移不开视线。反正也闲着无事,他倒也想再去欣赏一下那件艺术品。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在二楼角落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三间相连的小屋,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还有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小客厅。这显然是馆长平时居住的地方,别看这房间小,但从地上一块小地毯一直到桌子上随便的一个小摆设,都是价值惊人的古董。
程启思随意拿起了一个烛台,烛台很不起眼,是银制品,有些发黑,但雕工非常精细,底座是一个狮子头,蜡烛就插在狮子的嘴里,连牙齿都一颗颗的雕得清晰可见。
程启思对这烛台很是喜欢,拿着看了好一会,决定过一会等馆长上来了,就问他这东西肯不肯卖。
他想,就算买不起那个「价值连城」的「镇馆之宝」,买个银烛台还是绰绰有余吧。
博物馆里除了展品和少量的装饰品之外,相当空旷,一点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
程启思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还听得到老馆长中气十足的讲解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低音,似乎时不时地在发表两句意见,每次总能赢得馆长十足十的赞同。
程启思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是哪里来了个行家,让老馆长都这么赞赏?
他走到二楼的栏杆前,从上往下俯瞰下去。
他下方的展厅,正好是博物馆内最大也最著名的水晶展厅。天花板上的灯并没有开,只有一些较重要的展品的玻璃展示柜
底部亮着灯。
灯光照在无数的水晶展品上,闪烁着五彩晶莹的光芒,在一片暗沉的暮色里,这个巨大的展厅宛如一个美丽的水晶世界。
程启思眨了眨眼睛,那五彩的光芒并不像钻石的光那么夺目,却是柔和动人的。
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有些恍惚,他缓缓转过头去看身边的那些青金色的,黄金的,还有陶瓷的文物,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世界里。
这跟巴黎的罗浮宫,或者大英博物馆是完全不同的。在罗浮宫,最负盛名的艺术品是油画,或者雕塑。
比如尼斯的胜利女神,尽管她已经在岁月的沧桑里失去了头颅;或者是米洛斯岛的阿佛洛狄忒,她失去的双臂反而成就了她绝世无双的美丽;抑或是蒙娜莉萨唇边的微笑,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其独有的神秘。
这一切,都是因为人工的创造而让大理石活起来,拥有了永恒的生命,或者把美永远地留在画布之上。
但这些由大自然孕育出来的神秘的矿物质─人类称之为钻石,翡翠,或者水晶─它们不一样。它们拥有更原始更神秘的一种诱惑力,甚至是诱人发疯的能力。
程启思突然想起了还是孩子的时候,看过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一个迷路的旅人,来到了一个秘密的山洞。在那里,满地都是宝石,金砖就像是普通的砖块一样,你可以抓起珍珠,一把一把地扔进水里作为游戏,而树上所有的果子都是红的绿的宝石。
所以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去寻找一些虚无缥渺的宝藏,就连罗景这种受过正统教育,具有专业知识的人也不例外。
「喂,你在那里看什么,下来啊!」老馆长扯起嗓子对着程启思喊,亏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么久,还这么有精神。
程启思哪敢怠慢,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就看见馆长正跟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那「镇馆之宝」的前面。
博物馆的光源集中在那些玻璃展柜里,程启思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但那个男人悦耳而教养良好的低音,让他立即想起了一个人。
虽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程启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好久不见了,启思。」
那个人走了两步,更靠近了光源。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了光线之下,程启思的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锺辰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阵最初的惊愕和震荡过去之后,程启思极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心情。他的感觉非常复杂,甚至说不出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锺辰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跟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很像。程启思记得,锺辰轩的衣服,几乎都是黑、白、灰,这类颜色。
他脸上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眼睛依然像程启思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眼珠很黑,黑而晶莹,但却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他唇角的笑意,也唤起了程启思对他的某种记忆─那是种莫测高深的笑容,永远不会惊惶,永远似乎胜券在握。
他朝程启思伸出了手,程启思犹豫了好一阵,才回握住了他的手。锺辰轩的手干燥而稳定,但很冷,冷得程启思没来由得浑身一阵发寒。
锺辰轩是程启思以前的搭档。程启思和他一起追查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以收藏受害者的人体器官为目的,作案残忍而冷静。
但是,最后破获这件案子的时候,程启思却惊悸地发现,案子幕后的操纵者竟然是锺辰轩,而自己竟然也脱不了干系。
面对程启思的质问,锺辰轩告诉他,自己是为了寻找杀害未婚妻若兰的凶手,才设计出那样的杀人圈套的。
从那之后,锺辰轩从他身边消失了,而深受打击的程启思则被上司放了个长假,让他好好休息。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会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遇上锺辰轩。
锺辰轩望着他,微笑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他朝四周环视了一眼,「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启思。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对这些过分纤巧精致的东西不那么喜欢的,也许秦朝的青铜器更合你的意?」
「这也是你对我的心理分析的一部分吗?」程启思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悦,锺辰轩立即笑了起来。
「算是吧,启思。该说是你的反应越来越快,还是你越来越敏感了?」
他们说的是中文,老馆长听不懂,但也看出来了两个人不仅认识,还很熟悉。「你们是朋友?」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他曾经是我……我的同事。」
锺辰轩带点嘲讽地说:「干么要用过去式?」
程启思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馆长很是高兴,说:「既然大家都认识,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叫什么?罗景那小子说……对了,叫什么有朋友从远方来的……上次他就是这么说的……」
程启思心中一凛,打断了馆长的话。「您说什么?罗景有朋友来?」
「对呀。」馆长说,「他来这里两年多了,一直都是闷着头搞研究,不言不语的,连电话都很少有。可是,最近却接连有人来找他,还都是神神秘秘的样子,真是让人搞不懂。」
他摸了摸那把长长的白胡子,「我还真不明白,他难道还真信了那个传说?」
程启思呆了一下,他压根不知道还有个什么「传说」。
锺辰轩却说:「难道您是指的那个……关于宝藏的传说?」
程启思转头盯住锺辰轩看,而馆长的表情却已经说明锺辰轩猜中了。
看到馆长正想再次打开话匣子,程启思忙截住了他:「您站了这么久,就不腿酸吗?我看,我们还是上楼坐下再说吧。」
馆长啊了一声,说:「是啊是啊,站了这么久,我脚都酸了。」他又望着锺辰轩说:「天这么晚了,这附近也没车可以回市区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刚才我们还没说完呢。」
锺辰轩微笑说:「求之不得,多谢馆长了。」
馆长又从厨房里搬出了一堆吃的。三个人吃饱喝足后,馆长心满意足地啜着他的酒,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说到底,传说只是传说。你们听过了,就只当是听过了,可别当真。罗景就当真了,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当真?」
馆长又啜了口酒,他的语调也变了,低沉而恍惚,讲述着那个遥远的传说:「在古时候的这片土地上,曾经有位著名的大帝,他的名字叫居鲁士。他统一了波斯,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他一生征战,最后死在一个女王的手里。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们所关心的,一个帝王的生前事,那已经湮没于历史的长河里,消失在沙漠亘古不变的风沙里。我们关心的,只是他们死之后,留给我们的东西。」
他做了一个手势,「图坦卡门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对我们的意义,正如一位考古学家所说的─他死了并被埋葬了,只是这样。」
他停顿了好一会,才缓缓说了下去:「在设拉子附近,有着无数的帝王陵墓,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居鲁士和大流士的陵墓。
几千年以来,盗墓者无数次潜入这些帝王陵墓里。」他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古怪。
「在我们的国家,没有埃及那些让人厌憎、让人恐惧的诅咒。知道居鲁士的墓志铭吗?」
锺辰轩轻轻说:「『人哪,拿走你们想要的,但不要打扰我的睡眠。』」
程启思掀起了眉头,「好大器的一位帝王,一般的帝王,总是把自己的墓搞得那么机关重重,生怕有人侵入,偷了他的东西。哪怕是有名的君主也不例外,埃及就不说了,像我们中国的秦始皇,现在还拿他的墓没办法呢。」他望着锺辰轩,「你去过?」
锺辰轩摇了摇头,「一直没有这个缘分,这次就是打算去瞻仰一下这位帝王的陵墓的。不过,」他又说:「我看过有关他的墓地的一些资料,是一座很高大的石头砌成的墓,四周非常开阔,很苍凉的感觉,没什么装饰,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头。大流士的墓,也比他豪华得多了。」
馆长接过了他的话头:「这个传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管居鲁士大帝有多么不在意他的墓在几千年后会变成怎么样,他始终是一位伟大的君主,在他的墓室里会有多少珍贵的陪葬,那是无法想象的。
「波斯本来就是以富有著称的,而在古老的波斯,再多的黄金再多的宝石对于一位皇帝而言都不足为奇。」
程启思喃喃说:「就像是一千零一夜所描绘的那样?」
他用的是中文,但老馆长居然听懂了,大概平常听罗景提过的次数不少。
「不,我相信,当年的波斯宫殿比那里面所要描述的还要富丽堂皇。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仅仅是一个幻想。倾国之力所能达到的程度,是超乎我们现代人的想象的。」
锺辰轩说:「可是,盗墓者一定已经盗过居鲁士大帝的墓了。没有任何墓逃得过盗墓者的洗劫。」
「也不一定。」馆长说,「你们刚才不是提到了中国的秦始皇吗?他的墓几千年来依然是一个谜,不是吗?在埃及,真正有价值的墓,比如拉美西斯一世,也是从来没有被发现的。」
「那您的意思是……」程启思依然没弄明白那个「传说」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肯定是跟这个居鲁士大帝的墓地里的宝藏相关。
馆长说:「传说,居鲁士大帝墓里的宝物一直都是存在的。而且,它并没有被盗墓者洗劫一空,因为,有一位祭司替他镇守着。」
他跟着解释说:「在宗教方面,居鲁士是相当宽容的,他允许他所征服的土地的人们供奉他们自己的神明。而在波斯,他
们奉行的是二元神教,坚持着善与邪的对立─当然,善与邪一直以来也是能够互相转化的。
「据说,他的祭司除了能够使他战无不胜,也能在死后保证他的安宁。」
程启思忍不住嘲讽说:「如果真能保证,那居鲁士也不会授首给一个女人了。」
馆长瞪了他一眼。「我是在讲传说,传说,请不要用现代的观点去衡量。」
程启思急忙赔笑,锺辰轩却在那里偷笑。
馆长又讲了下去:「传说,如果有谁能找到那件宝物,就能穿越时间和死亡,得到所想要的一切。」
锺辰轩重复了一遍。「得到所要的一切?」
馆长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居鲁士大帝所拥有的一切,你都可以得到……至少,传说里是那么说的。无数的财宝,你想都想象不到的财宝,堆满在整个墓室里,可以耀花人的眼睛。所有的传说,所有的歌谣,在这一刻,在你的眼前,都可以成为事实。」
他沉默了很久,又说,「没有人找到过居鲁士墓室里的任何有价值的藏宝,所以,这个传说,也许是真的。传说……很多传说都是事实,你们明白吗?只不过,被时间和人们口头的传诵变了形,而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程启思问:「那么那个关键的宝物是什么?」
馆长笑了笑,这一笑却笑得很是神秘,「这个,当然就没有人知道了。不过,据说,是一个黄金打造的东西,上面刻着咒文。」
程启思失望地啊了一声。「黄金打造的文物要多少有多少,光凭这个,根本什么都不能确定。」
馆长点头。「但是,看来,罗景是真的发现什么了。我看到,在他房间里堆着的波斯古本,都是跟居鲁士相关的,他一定是在寻找什么。」
锺辰轩望着程启思。「罗景?」
程启思说:「是我表弟。」他简单把罗景的事解释了一下。
锺辰轩微笑说:「看来,你这位生活朴素的学者弟弟,也禁不住宝物的诱惑,跑去寻宝了。」
程启思懒得回嘴,他问馆长:「你还记得这段时间来找罗景的都是些什么人吗?或者,您有没有听到他们具体都谈过什么?」
馆长摇了摇头,「他们一来,罗景就神神秘秘地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小屋了,我哪里听得到他们谈些什么。他们都穿着本地
人的衣服,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都看不到。」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说的都是本地话,应该是这里的人。」
他看了一下钟,突然惊叫了起来,「哎呀,都这么晚了。你们一定累了吧?就在旁边那间房间住一晚上吧,那是为偶尔在这里的客人准备的。」
锺辰轩望了程启思一眼,程启思无可奈何,只能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一关上门,程启思就直截了当地问锺辰轩。
锺辰轩把他的旅行箱放在屋角,无所谓地回答说:「来旅游的。」
程启思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里来旅游?」
锺辰轩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怎么,难道你以为我是跟着你来的?」
「我只是觉得你出现在这里太巧合了。」程启思沉着脸说,「我不可能不提防你,辰轩,我说过,我害怕你。」
锺辰轩并没对这句话作出回应。「我明天打算去设拉子,看了看居鲁士的墓。你一起去吗?」
程启思讥讽地说:「你也想去挖宝?」
锺辰轩回了一句:「就算你挖出一山洞的宝藏,你又准备怎么运出这里?带两块钻石想过海关?别开玩笑了,人家不当你走私才怪呢。从伊朗带块波斯地毯走,都还要限制大小的。」
程启思恶狠狠地说:「那我就去走私!」
锺辰轩又笑了,说:「那你与其去找那虚无缥渺的宝藏,不如直接把楼下的文物偷走来得比较快。这里的保安措施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形同虚设,要偷实在是太容易了。」
程启思冲口而出:「我们以前不是也作过贼吗?虽然是为了查案……」话一出口,他的脸色也立刻变了。锺辰轩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了。
确实,他们一起作过贼,在维也纳,苏雅的家里,为了侦破她的命案。
一想到这里,苏雅、秦颜、施思,这些在那桩命案里惨死的女孩子的脸又浮现了出来。程启思跌坐在床沿,绝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辰轩,锺辰轩,对你而言,那只是一次失败的试验。你还是一样活得这么潇洒,你是不是还在准备着你的下一次计划,
寻找你下一次的猎物?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对若兰的事耿耿于怀,如果不查出她的死因,找出那位姓赵的所长,你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我已经见识过了仇恨的可怕,我也真正理解到了仇恨会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我以前并不真的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忘记那一切,你难道不明白?我无法面对我自己,尤其是看到你的时候,就会让我一再想起她们,那几个无辜的女孩子!」
锺辰轩望向了他。那双眼睛冷淡而又平静,程启思记得,他常常都会有这种眼神,那是一种估量的眼神,把人当作一个东西一样评估的眼神。
「作为心理学家,我可以告诉你,启思,如果一个人刻意地去回避一件事,那么所引起的后果,有可能是相当严重的。那会导致这个人对某些相关的事情的心理障碍。所以,要解除这种障碍的最佳方式,就是去面对它。」
程启思打了个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就是来帮我面对我的心理障碍的?」
锺辰轩也笑,「当然不是,我说过,我是来旅游的。对了,你说你的表弟失踪了,现在有线索了么?」
程启思心里还是有几分狐疑。这时候的伊朗,并不是一个旅游的好地方,锺辰轩在这里出现得太巧合,让他始终无法释怀。但他现在也是茫无头绪,也不在意跟锺辰轩探讨一下现在的情况。
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他突然见到锺辰轩,还是喜多于惊的。在看到锺辰轩的房间空空荡荡的那一刻,他那种强烈的失落感至今都还没有消散。
「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明天我想请馆长帮忙看看罗景房间里的那堆书,有没有相关的线索。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是发现了跟居鲁士墓里的宝藏相关的东西,所以,我也打算去看看。」
锺辰轩耸了耸肩,「好吧,明天我们一起去,起个大早,怎么样?中午不知道那里会有多酷热了,我可不想被烤成人干。」他随手拿起了床头的一个水晶的小玩意,雕成了一只鸟的形状,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晶红色。
「好精致的东西,馆长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在客房里,太不小心了。如果谁信手就拿走了呢?」
程启思盯着那只水晶鸟,「你怎么知道它是真的?」
锺辰轩笑了起来,「如果你对那些专家有足够的了解就会知道,他们的眼里根本容不得次品、赝品的。如果这是个粗制滥
造的假货,他们如果不亲自把它给砸碎还算是客气的呢。」
程启思想起了罗景,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表姨妈每次出门旅行,总会带回些大大小小的纪念品,本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罗景就偏偏最看不惯这些东西,总是会义正辞严,对这些仿制品发表一大通议论。
当然,他的表姨妈对于罗景的长篇大论,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仍然照买不误。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为什么会有销量?就是因为有表姨妈这样的人。
程启思想着想着,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这一天他也够累的了,含糊地说了声:「我睡了。」他倒下去,几乎是立即便睡着了。
那天晚上,程启思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很多梦,尽是些奇奇怪怪光陆迷离的梦。他一会梦见自己走进了一座巨大冰冷的石头砌成的房屋里,里面有一个威严的男人在看着他。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响。「你为什么要闯进我的地方?」
他又梦见自己在一个山洞里,里面堆满了红宝石、珍珠和钻石。他抓起一把,冰冷而坚硬的质感在手里那么真实,让他的一颗心都在怦怦怦地跳。
他左看右看,想找个东西来把这些宝石装起来,但东看西看,居然一个袋子都找不到,让他在梦里都在着急。
突然,他手里的触感变了,本来坚硬而有棱角的宝石,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程启思低头一看,大惊失色地松开了手。
他手里正扼着一个人的脖子!秦颜,是秦颜!她美丽的脸庞被掐得紫涨,眼睛也突了出来!
程启思猛地醒了过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梦的时候,背上全是冷汗。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梦见秦颜,但是,这是梦境最真实的一次。
程启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心里也全部是汗,彷佛还留着刚才掐在人柔软的脖子上的那种触感。他浑身抖动了一下,朝另一张床看了过去。
锺辰轩已经坐了起来,正对着他看。那双眼睛又是玩味又带着几分思索,让程启思浑身都不自在。「你看着我做什么?」
锺辰轩不答反问:「你做梦了?」
「……嗯。」程启思按着自己的头,「我……我又梦见秦颜了,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过她了,可是今天又梦见了,而且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是不是……又遇上了你的缘故?你……你不会又对我催眠了吧?」
「你想得太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锺辰轩淡淡一笑,「在你心里,仍然认为我才是害死秦颜的元凶,是么,启思?」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程启思过了很久才回答,他又看了锺辰轩一眼。「你为什么不睡?」
锺辰轩朝外面扬了扬头,「我听到馆长起来了,下楼去了。我本来就睡得不沉,被他吵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程启思看了看表,凌晨五点。「半夜下楼去?干什么?」
锺辰轩说:「我怎么知道。」他又补了一句,「我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居鲁士,波斯古籍,罗景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什么跟你表弟有关的事了。」
程启思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查楼下罗景房间里那些波斯古籍了。这老人家,比我还要心急。」
锺辰轩一笑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在梦游呢。」
程启思已经坐了起来。「我下去看看,也许馆长发现了什么线索呢。」
锺辰轩说:「我跟你一起去。」
第三章羊皮纸
博物馆里所有的灯都在他们睡的时候关掉了,一片漆黑。
程启思无奈之下,只有把床边那个金制的烛台点燃了,虽然知道是个古董,也顾不得了。
那个烛台的造型跟老馆长床边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个是银的,这个是金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在展品间穿行着。锺辰轩望着那些在黑暗里,依然闪闪发光的水晶,说了一句:「真是美丽,我相信,如果月光或者星光照在它们上面,一定是美妙绝伦的景象。」
程启思说:「我倒觉得这么走在这些东西中间,感觉很诡异。」
锺辰轩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们一直走到了地底层,看得到一角的罗景的小屋那里有灯光透出来。程启思笑着说:「果然在那里。」
地下层里陈列的多数是陶瓷制品。比起水晶,陶瓷更容易碎,有些甚至是没有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直接摆在架子上的。
锺辰轩和程启思都走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架子,那后果就是─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一排瓷器全部掉下来,摔个粉碎。
好不容易走到了小屋前面,程启思才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他伸手去敲虚掩的门,敲了两下,却没有回应。
程启思顿时一颗心提了起来。他猛地把门推开,看到眼前的景象的时候,几乎快要呕了出来。
老馆长倒在地毯上。他手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型。
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至极的神色。鲜血浸透了地毯,把本来是浅米色的地毯,染成了猩红的颜色。馆长的胸腔被完全剖开,程启思一瞟之下就看到,他的内脏已经被掏空了,只剩下了空空的胸腔!
锺辰轩脸色也发白,任谁看到这样的景象都不会好过的。他只说了一句:「我想我们必须得报警了。」
程启思的眼光迅速扫过了书桌。虽然有那么多的鲜血,老馆长身上大部分的血都流了出来,但并没有四处飞溅,书桌上是干干净净的,那堆波斯古书还整整齐齐地迭在桌上,连一滴血都没有溅到。
房间很小,东西也少,一览无遗─没有看到被挖出来的内脏的踪影。
程启思冲出了房间,觉得可能凶手还没跑远,准备去楼上看看,地下室很黑,他一头就撞上了一个架子,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在夜里听起来几乎像是爆炸的声音。
程启思敏捷地闪到了一边,绝望地听着这阵声音。刚才的担心不幸成为了事实,程启思根本不敢去看落了一地的瓷器─事实上,这时候那些瓷器大半都摔成碎片了。
他上了一楼,一推大门,大门却是从里面锁着的。
程启思突然觉得有风吹进来,一转头,竟然看到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他走到窗前,窗上装着铁护栏,以他自己的身形是绝对钻不出去的。
程启思伸手摇了两下铁栏杆,很牢固。
他从栏杆的间隙向外望了出去,这晚的月光很皎洁,博物馆外是一个相当大的花园,种着一大排很高的胡桃树。
一个人影在树间飞快地跑动,借着月光,他看得到那个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连头都遮住了,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但在高大的胡桃树映衬下,显得非常矮小。
「站住!」程启思朝那人大喊,又奔到门前,但面对那又厚又重的大铁门,他根本就是蜻蜓撼柱。
他跺了一下脚,只能又跑到了地下室去。
锺辰轩还在那里,他半跪在地上看着老馆长的尸体,手里却拿着一张染满了鲜血的羊皮纸。
程启思也来不及跟他解释,就在老馆长的身上翻找了起来,很快就在馆长的口袋里找出了一大串钥匙,又顺便拿了罗景房间里的一个手电筒。
他再次上了一楼,用那把最大的老式钥匙打开了锁。
一出大门,就一脚踩在了散在台阶附近的水晶碎片,嚓嚓嚓的一阵脆响。
程启思奔到了花园里,打亮电筒在花园里四处搜寻,连每棵胡桃树后面都搜过了,也没有看到人影。
刚才那个在月光下,胡桃树之间一闪而过的黑衣人就像是夜里一个虚幻的影子,稍纵即逝。程启思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他忽然低下了头,感到好像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
移开脚,在手电筒的光照射下,他看到地上有一截细细的木头。程启思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那是一根形似管子的东西,中空的,但却看不出究竟这是个什么玩意。
他只得把这截中空的细木管收到了自己衣袋里,然后回到了地下室。
钟辰轩还蹲在老馆长的尸体面前,正在凝神地看着什么东西。「你在看什么?」程启思问。
他的声音把钟辰轩吓了一跳。「你不声不响地跑过来,真是的……来,看这个。」
锺辰轩伸出手,他的手上放着一张羊皮,浸透了鲜血,正是刚才程启思看到他正在研究的那一张。
程启思奇怪地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羊皮纸上是一幅图画,有着一个奇怪的饰物。画得并不算精细,只能大致看出来是一个人头鸟身的金色饰品,中间镶着一颗很大的蓝宝石。
饰物上写着一行奇形怪状的文字,程启思完全没见过这样的文字。羊皮纸上还另外写着几行字,锺辰轩说:「是古波斯语,不过,我也不认得是什么。」
程启思苦涩地说:「这算什么?这算是留给我们的线索,或者是对我们的警告?还是要告诉我们,这是一种诅咒?」
「老馆长的表情,很惊恐,很不可置信,」锺辰轩说,「这一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可是,我们就在楼上,他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呼救?他的嘴并没有被塞住,而且……喉咙也没有被掐过的痕迹。」
程启思沉吟,「是很奇怪,馆长他声音很洪亮,只要他叫一声,我们就会赶下来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呼救?」他突然地打了个寒噤,「难道他看到了非常可怕的事,可怕得让他连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
锺辰轩看了他一眼,「你一向都是很镇静很有自制力的,为什么会提出一个这么无聊的假设?也许,他本来是俯在桌子上研究古籍的,他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凶手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馆长听到了动静,一回头,凶手就对他下了毒手……
「你想再下去看看吗?」
程启思转过了头,「虽然跟这位老人认识还不到一天,但我确实很喜欢他,也很尊重他。我实在想不到他会死得这么惨……」
锺辰轩掀起了嘴角,又露出了程启思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启思,我看,你的心真是越来越软了。」
程启思冷冷地说:「难道都要像你这样冷静到冷血─甚至是没有人性才好吗?」
锺辰轩没有回答,过了好一阵,他才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报警了。而且,我们最好把说辞准备好。你也不想被这里的警方怀疑我们是凶手吧?」
程启思也已经想到这个问题。
这座博物馆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难逃嫌疑的。「怎么说?说我们一直在睡觉,没有出过房门?」
锺辰轩不耐烦地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我们要怎么解释我们凌晨五点发现了馆长的尸体?」
程启思无奈地说:「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跟警方耗,馆长的死,撇开那些神秘的传说啊、诅咒啊什么的不谈,我只能想到一点,就是他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被杀掉灭口。这么算来,罗景的处境应该也是很危险的,我必须尽快去找他。」
锺辰轩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程启思咬了咬牙。「我们先走吧。」
锺辰轩瞪大了眼睛,「走?悄悄溜走?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馆长是个有名望的专家,他的死不会那么轻易就了结的。我们一走,只会有一个结果,就会被认为我们是凶犯。
「我们来到这里,入境记录都是有记载的,都很容易查到,你以为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到时候,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我都知道。」程启思截住了他的话头,「可是,我没时间跟他们耗,你要留在这里给他们解释,你就留下来了。我要立刻去找罗景,我可不想罗景也变成……」他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锺辰轩想了一会。「好吧,那我们就走吧。」
他的态度改变得这么快,倒让程启思有点吃惊。「你同意了?」
锺辰轩白了他一眼。「你一个人溜走了,让我来这里顶缸,我才不干呢。」
他看了看表,「事不宜迟,要走就快一点,趁现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再过一阵,来这里打扫的当地人发现了馆长的尸体,我们想走都走不了了。你总不会想在这里表演一场从警察的包围里突围而出的戏码吧?」
程启思没有说话,他蹲了下来,注视着老馆长的脸。「我会查出杀你的凶手的。」
锺辰轩在一旁说:「如果真是由于冥冥中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导致他的死亡呢?」
程启思站起了身,面对着他,「我既不信神,也不信鬼,我更不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诅咒。一切都是人为的,是一双活人的手拿着一把刀杀死了馆长,并剖开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内脏。」
他把那张羊皮纸用薄膜包了起来。「事不宜迟,上楼拿了行李,我们就走吧。」
「到设拉子要多久?」程启思拿着一份地图左看右看,还好地图是英文的。
锺辰轩在开车,那辆又破又旧的车是他们从博物馆的车库里找到的。虽然破烂了一点,但似乎很适合在沙漠上出行。
锺辰轩眼睛盯着前方,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好难走的路,启思,我不敢开得太快。这样,我们会不会被追上?」
程启思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车里没有空调,太阳早已升了起来,灼热的阳光透过车窗直直地射了进来。「没办法,开车虽然花的时间长点,总比坐飞机好,坐飞机的话,可能下了飞机就会被拦住了。」
锺辰轩已经用纸巾擦过三次手心里渗出来的汗了,阳光刺眼,让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一会换你来开,我怕我这么开下去会出事。」
程启思说:「好。不过,如果看到有加油的地方,我们最好先去加点油。在这种地方抛锚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锺辰轩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副墨镜戴上了,这下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了。「大约要开十来个小时,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也是晚上了。你有没有带手电筒之类的?」
程启思说:「顺手在车库里抓了一个工具箱,扔上来了。里面好像什么都有。」
锺辰轩问:「你有没有带手机?」
「没有,手机在这里也不能用啊。」程启思说,「你想干什么?」
锺辰轩说:「当然是跟国内的上司联系一下,否则,你觉得我们在这里的下场会好?算了,到能打电话的地方,我再打吧。」
程启思望着他,眼神是疑惑不定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想,你打算联系的上司,肯定不会是我的上司吧。他还不够格,对不对?能够跟国际警方直接交流的,会是什么部门、什么职位的大人物?」
「你想太多了。」锺辰轩握着方向盘,望着前方,「我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有关我的一切的。不过,现在重要的是你表弟的下落,还有害死馆长的凶手。你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程启思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有关系。我想,馆长所说的那个有关居鲁士陵墓的宝藏传说,就是罗景失踪的原因,也是馆长死的原因。」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用薄膜包着的羊皮纸取了出来,「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我有点怀疑,这羊皮纸上画的这个东西,是不是就是那个所谓找到宝藏的关键?」
锺辰轩微笑说:「你的思维跳跃得还真是快,但好像有点道理。不过,你觉得我们去设拉子干什么?居鲁士的陵墓现在是个景点,成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参观,你认为我们俩去那里能够找到些什么?」
「我又不是去挖墓寻宝的。」程启思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想去看看有没有罗景的线索。」
「好吧。」锺辰轩把车停了下来,「你来开。既然来了,我就打算好好欣赏一下这里的风景,据说,设拉子的日落是很有特色的。」
程启思没有说话,他拉开车门下了车,和锺辰轩换了位置。
锺辰轩把座位放下了些,仰躺在上面,悠悠地说:「最好开快一点,我可不想被人抓到。」
正如他所说的,沙漠上的日落美得让人不可置议。鲜血般的落日映在漫漫的黄沙上,一缕缕袅袅的烟雾缓缓上升,像是一幅溅上了血的图画。
程启思信口说:「在这里似乎还有人家。」
「你来之前,就没多看看旅游手册?」锺辰轩懒洋洋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活动着手脚,「这一带虽然算是荒原,但是散布着很多小镇,加上附近有不少景点,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
程启思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开车。
开了好几个小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也感觉疲惫到了极点,突然,看到前面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精神一振。「前面那里应该就是设拉子了?」
没一会儿,他们就抵达目的地。
锺辰轩坐直了。「我下车去找个地方打电话,你去加油。」
两人分头行动,过了一会,锺辰轩回到了车上。程启思说:「打了?」
锺辰轩点了点头,「他们会尽快联系这边警方的。走吧,趁着天黑,我们马上赶到居鲁士的陵墓去。半夜去看他的墓的游客,恐怕还没有几个吧?」
居鲁士的陵墓终于到了。程启思吁了一口长气,他们总算没有走错路。但他随即又叹了一口气─那只是一座石头砌成的墓,孤独地屹立在荒原之上。
程启思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略微地觉得失望。夜晚苍凉的风拂过原野,天边闪烁的星光也带着几分冷冷的孤寂。
这是在一座荒原之上的墓地,锺辰轩下了车,默然望着那座孤独的陵墓,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石头。「我有一种感觉。」
程启思问:「什么感觉?」
锺辰轩微微一笑,笑容却有点恍惚。「这样的一位君王……他的年代已经很早很早了,可是,他的思想却相当的现代啊。」
「怎么说?」
锺辰轩的笑容更淡更远,「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几位著名的帝王能够做到这一点?」他望着那狭窄而黑暗的墓门,「我想,他一定从来没有在乎过他死后的世界,就算他的墓地里有再多的珍宝,也不会是他的意愿。」
程启思摸出了手电筒。「先别说这些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还真有点怯场,夜探古墓再怎么说都是件犯忌的事,他又不是专业的盗墓者。锺辰轩笑着说:「放心吧,这里早被无数的游客走遍了,不可能会有什么机关,或者什么神秘东西的,我看过相关的数据,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墓而已。」
程启思走了进去,锺辰轩拿着手电筒,光射在墓壁里,暗黄色的光圈黯淡而诡异。
墓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大块大块坚固的灰色石块,这座陵墓,也许唯一值得人称许之处,就是它非常坚固,能够在这个荒原里屹立了数千年之久。
但是,这个墓室里却萦绕着一股香气。这是一种神秘而迷人的香气,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味让他想起了诸如鲜花,祭坛,宫殿,波斯地毯……类似的东西,让人甚至有种眩晕的感觉。
锺辰轩说:「好香。」
程启思忽然咦了一声,指着石地上一大块暗褐色的痕迹说:「这是什么?」
锺辰轩蹲下身,伸手拈了一拈,放在鼻子旁边闻了一下。「是血,还没有干。」
「好大的一片血。」程启思说。
他顺着那片血迹滴落的方向望了过去,那血滴滴答答地一直滴到了墓室的墙壁底部,在那里就消失了。
程启思和锺辰轩都往那个角落走过去,锺辰轩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难道在那里会有什么机关,这个流血的人走到那里就消失了?」
程启思正想说话,忽然觉得脚底下一空,摔了下去。他直觉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但身边居然毫无着力的地方。
砰地一声,他结结实实摔在了实地上,整个人都好像要散架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一面叫:「辰轩,你没事吧?」
「……没事。」锺辰轩慢吞吞站了起来,活动着手脚。
「真不可思议,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真的会有机关、有暗室。几千年的古墓……」锺辰轩用手电筒照着四周。
他们正在一条很窄的小路里,只能容一个成年人进出,四壁都是石块,没有光亮,但空气并不浑浊,反而相当新鲜。
程启思往头上望了一下,刚才他们跌下来的那个洞已经不见了。「我们运气也未免太好了,这里是旅游景点,来的人不计其数,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会跌下来的。」
锺辰轩把手电筒对准了地面,地上也洒着一串血迹。「我看,我们确实是有运气─也许,我们是撞上什么很难得一见的仪式了。」
程启思望着前面,这条路又长又深,手电筒的光远远照不到尽头。「现在怎么办?上不去,只能往前面走了。」
锺辰轩说:「你走前面。」
程启思甩给了他一个白眼,往前走去。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在里面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居然还是没有看到头。这条路虽然窄,但很直,没有岔路,连弯都没有拐过,程启思忍不住说:「这路倒好,我们绝不会走错。」
锺辰轩说:「只要不是一条无头路就行。」
突然,前面的通道中间,似乎有一团东西卧在那里。他们两人都停下了脚步,互望了一眼。
「我看像个人。」程启思说,他的心也揪紧了,他看过太多的死人,那个黑影蜷缩的姿态,实在不像是个活着的人。他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手电筒的光照在了那人身上。锺辰轩轻声说:「他已经死了。」
这个人穿着当地人的服装,外貌特征也是当地人的模样,留着一脸黑黑的络腮胡子。他的眼睛里满是恐惧,眼珠几乎都要突出眼眶之外了。
程启思把眼光移了下来,这人的胸口也被人剖开了,内脏全部被人摘走了,血迹早已干涸,深深地浸入了石块里,染成了一片深赭色。程启思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被摘下的内脏的踪影。
他的眼光最后停在了那人的右手上,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从指缝里露出了一点什么闪光的东西。他伸出手想去扳开那手,一扳之下竟然还扳不开。
他一用力,只听卡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应该是指节被扳断了,在寂静的通道里听起来,简直像是扣动扳机的声音一样,把
程启思自己都吓了一跳。
锺辰轩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快点啊,他手里的肯定是线索。」
程启思心一横,又使力去扳,只听又卡嚓卡嚓地响了两声,弄断了两个指节,那人的手总算是松开了。程启思也出了一身的大汗,他慢慢把那人紧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拉了出来,一看之下却怔住了。
那是一条被扯断掉的金炼,做工非常精巧,波浪形的,垂着黄金的纤细的流苏,和几个小小的黄金铃铛。
这金炼本来很细,看来是被这个人用力一拉,扯断在手里的。
锺辰轩伸出手,从程启思手里接了过来。他掂了一掂,说:「是纯金的,看长度……我觉得像是条脚炼。你不觉得有点像波斯舞姬脚上常戴的、那种带铃铛的金脚炼吗?」
听他这么一说,程启思觉得确实有些像。他再看了地上的死者一眼,「他是在临死的时候,从凶手的脚踝上扯下来的?」
锺辰轩说:「有可能。」
他拿着那条脚炼反复地看了半天,有点疑惑地说:「我怎么觉得,这条脚炼不太像是现代的工艺。
「我对古董虽然不算太精通,但好歹有点研究,这条金炼很像是古波斯的工艺啊。浇铸雕刻的技术,还有上面的花纹,都跟现在的大不一样。」
程启思望着地上那个死者,「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应该就是跟罗景见面的人之一。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
锺辰轩沉默着,然后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程启思简单地说:「我越来越担心罗景。」
锺辰轩问:「那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们也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地道里。」
程启思说:「我们继续往前面走,既然这个人已经出现在了这里,我想罗景也不会离得太远了。我们对于居鲁士墓地的想法看来也没有错,至少是找对了方向。」
锺辰轩也望了一眼那个死人被剖开挖空的胸腔,「如果说是杀人灭口,为什么要把人弄成这样子?看起来,倒挺像是个祭祀仪式什么的。在不少古代宗教的仪式里,都有这种把活人的内脏掏出来的例子。」
程启思听了这句话,却蹲下了身,用手电筒光对着那个人细细察看。「我不是法医,你来看看,他是死前被人剖开胸膛挖出内脏的,还是死后?」
锺辰轩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有在你面前表现过我懂法医这一行吧。」
「心理医生都会修完整的医学课程的,你既然是做的这一行,也不例外。」程启思说,「别废话了,你看看吧。」
锺辰轩蹲下身,他的手指慢慢按过死者胸前那道吓人的口子,说:「僵硬成这样子,至少死了十个小时,我觉得还不止。真奇怪,我觉得按这么算起来,他似乎比馆长死的时间还要早。
「你想想,馆长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四点到五点的样子,也就是在我们下去不久之前。那时候距现在大约也就十个小时……根据出血的程度来看,你看,这里的血管被切断了,但是没有出血,换句话说他的胸口是在死后才被剖开的。他致命的伤口……」
锺辰轩把那人翻了过来,指着他颈部的一道伤口,「是在这里。」
程启思沉思着:「这个凶手还真是悠闲,在杀了人之后,还有心情把他的胸膛剖开,五脏掏出?」
锺辰轩笑了笑,「不仅如此,这个人的手法也很熟练啊。你应该很清楚,人的胸骨可是很坚硬的,要轻轻松松地把胸腔剖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是个熟手。要我来做,我也未必做得到这么好,虽然以前是上过解剖课,可也没多少尸体能供我们来做实验。」
程启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锺辰轩叹了口气,「这里没有更多的线索可寻了,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碰碰运气吧。」他看了看躺在手心里的那条断掉的金炼。
「不过,凶手还是很适时地给我们留下了线索,就像是馆长尸体下面的那张羊皮纸一样。馆长和这个死者的死法,真像是某种祭祀仪式。这里毕竟是在伊朗─也就是古代的波斯─我想,我们也应该尊重一下古代的文明,是不是?」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会,锺辰轩忽然停下了脚步,朝程启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注意听。
程启思也停了下来,侧耳一听,果然,在前面的通道里有很轻的脚步声,但刚才被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掩盖了。
在这个通道里走动,回声相当大,那个人很明显是有意放轻了脚步声的。
「看来,有这运气的不止我们两个人。」程启思压低了声音说。
他把手电筒关了,锺辰轩也关了手电筒。
两个人摸着黑,尽量轻手轻脚地顺着通道往前面摸了去。
那细碎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程启思屏住了呼吸,突然打开了手电筒。
顿时,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回响在甬道里,那叫声尖利得几乎把他的耳膜震破。
手电筒的光照在一个女孩身上。她穿着一条满是灰沙的牛仔裤,头上裹着当地常见的五彩大头巾,一只手遮着脸,似乎一下子不太适应光线照在她的脸上。
「妳是谁?」程启思问,他非常惊讶。
女孩把手放了下来,对着他们两个人看。
她长了一张东方人的面孔,皮肤也是东方人的肤色,但一双眼睛却是碧绿碧绿,像猫儿的眼睛。
「你们……是谁?」女孩对着他们打量了半天,最后眼光停留在了程启思脸上。「你……你认识罗景吗?」
程启思吃了一惊。「妳是罗景的什么人?」
女孩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她哭起来的阵势很是吓人。「他失踪了!他失踪了!他在那个鬼地方失踪了……」她的英文里夹着中文,中文反而说得不如英文流利。
程启思手忙脚乱,想找张纸巾给她擦眼泪,可他一路上慌慌张张的过来,身上哪里还揣着纸巾。「别哭了,别哭了,有什么事慢慢说,我叫程启思,是罗景的表哥。」
三个人靠着石壁坐了下来。女孩说:「我叫纪槿,你们叫我小槿好了。」
程启思问:「妳是罗景的女朋友?」
小槿的脸红了一下,「不是……罗景那个人闷闷的,木木的,呆呆的,就知道他那些文物啊什么的,真讨厌。」她又看着程启思笑,「你跟罗景长得真像,不过,你比他帅多了。」
程启思有点发窘,锺辰轩微笑说:「小槿,妳跟罗景是怎么认识的?」
小槿说:「我有一次一个人来伊朗旅游,正好走到罗景那个博物馆里,就认识了。后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她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前,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打电话来把我叫醒了。」
美国和伊朗本来就有时差,小槿正睡得香,突然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抓过了话筒。「喂……」
「小槿,是妳吗?」
罗景的声音非常兴奋,小槿一时间几乎没听出来是他的声音。她意识到是罗景,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罗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电话那一头的罗景这时候才意识到有时差的问题,忙不迭道歉。小槿一口截断了他的道歉,「醒都醒了,还说这些做什么?有什么事,你会这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吧?」
「没事,我没事。小槿,我是有一件事,想请妳帮忙的。」
小槿呆了一下。这还是罗景第一次「请她帮忙」。
当然,对这种事,她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你说,什么事?」
罗景迟疑了一下,「我……我想要妳把妳那颗宝石带来,就是那颗很大的蓝宝石。」他又急急解释说,「我不是想要妳的宝石,我是发现了一些事情,需要那宝石的帮助。」
小槿问:「你要那颗蓝宝石做什么?虽然那宝石是保过险的,但如果弄丢了,我妈妈会骂死我的。」
罗景一迭连声地说:「妳放心,我只是拿来用一用而已,绝不会把妳的宝石弄丢。小槿,拜托妳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好吧。」小槿还是答应了,「你现在在哪里?」
罗景对她说了一个地名,「我现在没办法离开那里,小槿,妳过来一趟,要尽快。」他把行程详细地对她说了一遍,小槿一边听,一边记下了。
第二天,她就坐飞机来到了伊朗,然后根据罗景说的路线,来到了一个小镇上。因为她本来就来过伊朗,所以一路上很顺利。
「那个小镇在哪里?」程启思问。
小槿说:「就在离设拉子不是很远的地方─离居鲁士的陵墓很近,在沙漠上的一个小绿洲里。」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隔得也不算近,我从设拉子过来,坐车坐了好久呢。」
「但是,妳到了小镇上,并没有看到罗景。」锺辰轩说。
小槿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我在那个又脏又破满是灰的地方住了好几天,一直没看见罗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天哪,我的皮肤都被这大太阳晒成又干又脆的羊皮纸了,回去要怎么才能保养得回来啊……」
程启思问:「然后呢?妳见到了罗景?」
小槿点了点头,「对,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他,一见到他,我就发现他非常兴奋。他告诉我,他发现了一笔宝藏,他找我要那颗蓝宝石,我就拿了出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他要那颗宝石是做什么用的。」
程启思和锺辰轩同时竖起了耳朵。
小槿接着说:「他非常小心地拿出了一个包裹得很严密的布包,一层层地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个黄金的工艺品,我觉得像是一个颈饰。这个东西很奇怪,我对珠宝也算是有些了解,复古的首饰也见过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描述,「那首饰算是比较大的,大概有一个小孩子的手掌那么大,整个的感觉是个圆形。做工相当精细,雕成一个人头鸟身的形状,而中间有一个凹陷的地方,是一个托座。」
小槿又沉默了一会,才说:「看到这个东西,我马上就明白了,为什么罗景会要我把那颗蓝宝石带过去。」
她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我把蓝宝石放在那个托座上,刚刚好。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问罗景,罗景却拿出他的一套工具,准备把宝石在托座上镶好,我问他他也不搭理,只说等事情告一段落,再慢慢讲给我听。」
锺辰轩把那张羊皮纸取出来递给了她。「那个首饰是不是这个?」
小槿抢过了羊皮纸。「你在哪里找到的?就是这个,跟上面画的一模一样。」她突然蹙起了眉头,「这上面……有血?这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简单地回答:「是在罗景工作的博物馆发现的。」他又把那截金炼取出来,「妳见过这东西吗?」
小槿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不,我没见过,不过……我觉得这是条脚炼,你们看,这长度,作手炼,好像长得太多了。
「而且,这种工艺,黄金的色泽,还有上面刻的花纹,跟罗景那个黄金的古物真的非常相似,我想应该是同一批的。」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可惜断掉了,这条金炼真是美,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给自己做一条一样的。」
她把金炼放回程启思手上。「下次借给我,我去照着做一条。」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这时候了,妳还有心情想这个?」
小槿啊了一声,脸又哭丧下来了,「是啊,罗景失踪了……对了,我刚才还没有讲完。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才把宝石镶好,然后就说要走,让我留下来等他,我一听就急了,我在这里等他等了好多天,等得急得不得了,他居然又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于是,我死活不干,非要跟他一起走。但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我们走到一间屋子前面,就有个老婆婆来了,她看了罗景手里的东西,又出来了一个老爷爷,最后他们让罗景进去了,可是不让我进去……」
她忽然做了个鬼脸,「就算不让我进去,我还是溜进去了。」鬼脸还没做完,她的脸上又露出了一副哭丧的表情,「可是,我走进来,就只看到这么一条什么都没有的小路。没有老婆婆,老爷爷,没有罗景,也没有宝藏……」
锺辰轩打断了她的话。「小槿,妳说妳是从小镇里的某间屋子下来的?」
「对啊,」小槿猛点头,「我在那里等了好久,都没有动静,我大着胆子去推门,门居然一推就开了。我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一看,地面上有个大洞,下面有一排石梯,就走下来了,我已经走了好一阵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程启思跟锺辰轩对视了一眼。程启思说:「看来,这条地道不止一个入口,一个入口在居鲁士大帝的陵墓里,另一个则在小槿说的小镇上。」
小槿叫了起来:「你们是从居鲁士的陵墓进到这里的?!」
锺辰轩点了点头。「小槿,妳还有没有看到什么线索?」
小槿想了一会,「有,我看到了。在有人给罗景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双手。你们见过海市蜃楼吗?」
她这前后两句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程启思莫名其妙地说:「海市蜃楼?电视上看过。」
「我在小镇上等罗景的时候,看到了海市蜃楼。」
小槿说,「我看到了一座壮观的神殿,里面有一个祭祀仪式─有一个全身黑衣,像是祭司一样的人,手里端着一个银盘,里面盛着血淋淋的内脏。那只手……我后来又看到了─就在有人给罗景开门的时候。」
两个男人都没有作声,等着她讲下去。小槿的绿眼睛像猫儿一样闪着光。
「在黑暗里,有一双很美的手,那双手端着一个雕着花纹的银盘,银盘是空的。那只手……」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真的很美很美,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手。尤其是在那样的黑暗里……周围都是黑暗的,在朦胧的烛光里,浮现出现了一双美丽的手。我当时都看呆了……」
程启思苦笑地说:「小槿,妳形容了半天,除了知道那只手很美之外,我还是一无所知。那双手有没有什么特征?」
小槿想了一会,「那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黄金的戒指,镶着一颗很大的蓝宝石,蓝得就像海水一样。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颗宝石竟然跟我那颗非常相似,但肯定不是同一颗,因为比我那颗要小一些。」
锺辰轩沉思地望着小槿。「妳对宝石很感兴趣,也很精通。」
小槿笑了。「因为我特别喜欢珠宝啊,我家里也有不少。」
「那双手是白种人的手,还是当地人的肤色?」程启思追问。伊朗属于亚洲地区,这里的人肤色普遍都是偏黄的。
小槿又歪过头想了一会,「当时的光线很暗,我不敢肯定。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白种人的皮肤,那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肤色,晶莹的蜂蜜色,像月光一样。」
「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锺辰轩又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倒把小槿给问住了。她愣了好一会才说:「这我就说不出来了,手指很修长,我……我看不出来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这个人一定浑身都穿着黑衣服,所以,我才只看到他露出来的一双手。他整个人,都像是溶进了黑暗里。」
锺辰轩微笑说:「妳用了英文的『他』,而不是『她』。妳认为那是个男人?为什么,小槿?至少在妳的潜意识里是那么想?」
小槿怔在那里。「这个……也许,是因为……我看到的幻影?他很高,很修长……所以,我才会用『他』……不过,我不敢肯定,真的完全不敢肯定……」
锺辰轩沉思了一会,说:「小槿,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小槿转身指了一下。「那边。」
程启思说:「正好是跟我们相反的方向,看来,这是一条直线的地道,从居鲁士的墓室一直直通到小镇上的。」
锺辰轩说:「那我们就往那个小镇上走吧。」
小槿叫了起来:「回小镇上?我们不找罗景了?」
「当然要找他。」程启思说,「不过,就算要在这地道里探险,也得把必要的工具带够,妳这么胡闹是不行的。」
第四章海市蜃楼
他们往回走了没多久,面前却赫然出现了一条岔道。
程启思一呆,回头问小槿:「妳过来的时候,这里有岔路吗?」
小槿转着眼珠想了半天,「我……我想不起来了。」她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我是路痴,连驾照都考不了的。」
程启思无言,问锺辰轩:「左边,还是右边?」
锺辰轩说:「随便。」
程启思更无言,径直地往右边的岔路走去。
小槿没走两分钟,就气喘吁吁的了,嚷着说:「怎么这条路走起来这么累?」
锺辰轩说:「这条路虽然没有台阶,但却是上坡路,只不过坡度很缓。我们像在爬山一样,一直在往上走,妳当然会觉得比走刚才的平地累多了。」
小槿已经走不动了,整个人都挂在程启思的手臂上。
程启思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我背妳走?」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头就撞在了墙壁上。
这一撞,却把墙壁都撞开了,程启思摸着自己的头,喃喃地说:「我的头有这么硬?」
锺辰轩说:「不是你的头硬,是这墙壁本来就是一扇门,你一碰当然就开了。」
他皱了一下眉头,说:「奇怪,外面有光,好像是月光。我们究竟走到哪里来了?」
三个人一出去,顿时都呆住了。
外面是一大片空地,四面都由高高的山崖环绕着,中央却有一个湖泊,月亮倒映在里面,景致十分迷人。
小槿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我明明是从小镇上走过来的啊!」
程启思缓缓说:「我想,妳是走过了山腹了。小镇就在山崖外面,面对着沙漠。妳是通过山腹里的甬道走过来的……而这块地方,是被山崖与外界所隔开的……」
这时,天上的云层慢慢移开了,奶油色的月亮露出了她的脸。当月光洒在山崖上的时候,小槿发出了惊呼声。
「这……这就是我看到的海市蜃楼的景致啊!」
在山崖上,画着一幅巨大的图画,这幅图画大得惊人,几乎布满了整片崖壁。而崖壁也特别平滑,像是被刀斧削过似的。
这幅图画,画的是一座神殿。
银色的墙,黑色的柱子,每根柱子的底部是一朵金色的莲花。
虽然只是一幅巨型壁画,但确实画得非常精美,连莲花底座上的每一个花瓣都是精雕细绘的。
程启思突然大笑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这就是所谓的完整的壮观的神殿了?
「哈哈,只是一幅壁画而已!
「海市蜃楼本来就是似真似幻,经过了两次或者更多的折射,当然就会认为是一座立体的神殿了。实际上,只是一幅画而已……」
锺辰轩指了指,「你看,在壁画前面放着的那个燃着火的祭坛,那可不是画的,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的。」他盯着那个祭坛。
那个祭坛原本应该是金质的,但因为长期烧着火,已经烧得发黑了。火燃得熊熊,一股混杂着怪异的味道的香气,从祭坛里散发了出来。
那种香气就是他们曾在居鲁士墓室里闻到过的香气,但因为掺杂了某种奇怪的难闻味道而让人觉得特别不适。「那上面……我指那个祭坛上……画的……很像是阿胡拉神。」
程启思借着月光,注视着那座祭坛。
祭坛上密密麻麻雕刻着各式各样的花纹与图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一个人头有翼的神祇。
一弯新月,从那带翼的人背后升起,雕刻是精细的,但手法相当稚拙,应该是很古老的文物了。
锺辰轩朝祭坛的方向走了过去(地狱)。
程启思问:「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看看里面烧的是什么。」锺辰轩说,「你不觉得那里面燃着的那股味道闻起来很怪么?祭坛里一般都会放香料,香料总该是香的,怎么会有这么一种怪味?」
其实,其中的原因程启思当然也想到了,只是总觉得有些寒毛直竖而已。
锺辰轩盯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没见过要人器官的连环杀手,还用得着怕这个?」
程启思慢慢地说:「这不一样。这种带着神秘而古老的文明的东西……总是具有某种慑人的力量,让人……心生敬畏。」
小槿一个劲地猛点头,锺辰轩低头往那祭坛里望了下去,袅袅的烟雾缓缓自祭坛升起,让人的眼帘有些模糊。
「怎么样?」程启思问。
锺辰轩抬起了头,揉了揉眼睛。「……你自己来看吧。」
程启思走了过来,他一低头,就被那烟熏得想流眼泪。
他强忍着眼部的不适往里面一看,立刻转开了脸。
在祭坛底部的余烬里,还有没有烧尽的内脏器官,看大小和形状,应该是属于人类的。
「看来,我们在甬道里看到的那具尸体的内脏,就在这个祭坛里。」锺辰轩说,「只是不知道,馆长的……是不是也在这里?」
锺辰轩沉默地望着程启思。
程启思实在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说:「有话你就快说。」
「我是在想……我们究竟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锺辰轩慢吞吞地说,「找你表弟?找宝藏?找凶手?」
程启思一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环视着四周。「这里真的可能会有宝藏吗?居鲁士大帝的宝藏?」
程启思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
锺辰轩扬了扬眉。「藏在沙漠里的古城,这样的传说并不少,不是吗?你别忘了是什么指引我们到这里来的。」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说:「你难道以为,居鲁士大帝真正的陵墓就在这里的沙漠中?那座小镇里隐藏了一座存在了几千年的古城,而我们进来的甬道则是入口?」
小槿张大了嘴。「古城?居鲁士?你们在说什么?居鲁士的陵墓应该在帕萨迦代啊,我去那里看过,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程启思简单地说:「罗景就是为了寻找居鲁士陵墓里的宝藏才来到这里的。他找妳要那颗蓝宝石镶的黄金饰物,也许就是能够进入这座陵墓─这座传说中的古城的关键。」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小槿,「那颗宝石……妳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小槿说:「这我也不知道了,那是我外祖母留给我的,我一直收藏在保险箱里。外祖母叮嘱我,这颗宝石不能拿出去给别人看,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戴过。
「而且,那颗蓝宝石不是镶嵌过的珠宝,是完整的一大颗,没经过切割,真正完美的宝物。因为罗景是学考古的,所以我给他看过……如果不是他要,我也绝不会带出来。」
程启思疑惑地说:「妳的外祖母……」
锺辰轩的目光一直在小槿脸上打转,这时候问:「小槿,妳的父亲是中国人,还是母亲是中国人?」
小槿说:「我母亲是中国人,我父亲是中国和英国的混血。我身上属于西方人的特征,大概只有这双眼睛。」
「可是,妳的眉毛,妳的鼻梁,还有妳嘴唇的形状,倒比较像是东亚这一带的人。」锺辰轩说,「比如这里……伊朗。」
确实,小槿的五官比中国人要深一些,眼睛虽然是绿的,但那种特有的浓郁深遂的感觉很像当地人。
锺辰轩又问:「妳的外祖母……妳知道她是哪里的人吗?」
小槿呆了呆,说:「这个,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不过,我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由脖子上取下了一个项坠,一按,坠子弹开了,她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很小的照片,照片的颜色很老旧了,泛着黄色。
锺辰轩把那张照片接了过来,程启思也探过头去看。
是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相当美艳的女子头像,高鼻深目,一头浓艳的黑色卷发。
程启思说:「我看,妳外祖母很像这里的人啊。如果按这么说,妳会有那颗蓝宝石,倒是说得通的。」
小槿难得地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她说:「你们说什么宝藏,古城……可是,这里除了一幅壁画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缩了缩,「而且好冷。」
程启思脱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说:「沙漠的夜确实比较冷。」
锺辰轩仰起头看了看天色,说:「天都快亮了,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他们沿着刚才的路一路回去,走向了另外一条岔道。程启思问小槿:「这是不是妳刚才来的路?」
两个手电筒的电池都用完了,甬道里一片漆黑,三个人只能摸索着在甬道里走。小槿傻傻地说:「我不知道,我是路痴。」
程启思为之气结,锺辰轩却笑着说:「女孩子是路痴怪可爱的,你生什么气?」
他一语未完,程启思就一脚踢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哎哟了一声。锺辰轩问:「怎么,踢到铁板了?」
「铁板倒不至于,我看是石块。」
程启思弯下腰去摸了摸,是一大块冰冷的石头,顺着摸上去,又是一块石块。他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哦,是石阶,我们
大约走到了小槿来的入口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石阶相当陡,他心里一边数,一边爬。
数到第十五级台阶时,他的头砰地一声又撞上了什么东西,这次倒是块货真价实的铁块了。
他伸出手,顶了顶那块铁板,是活动的。
他摸索着,摸到了一个拉手,使力向上一抬,一束光就射了进来。
小槿在下面尖叫了起来,她声音的分贝着实惊人。「出来了!出来了!」
程启思把铁板推开,爬了出去。
那是一间普通的民居,粗糙简单的木制家具,放着一些粗制滥造的陶器,靠墙的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已经快要烧完了。
蜡烛旁边却放着一个银盘,程启思借着烛火仔细看了看,那盘子是纯银的,雕刻着相当精细古拙的花纹,跟这个朴素的房间完全格格不入。
银盘底部有一片暗色的污迹,看起来很像是血迹。
「你在看什么?」锺辰轩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吓了程启思一跳。
他让了一步,锺辰轩后面的小槿就再次尖叫了起来。
「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银盘!就是那只手端着的银盘!」
程启思的耳膜险些被她震破,再往边上让了一步。
锺辰轩把银盘拿了起来端详着,说:「工艺真不错,看来也是常擦着的,亮铮铮的,保养得很好。」
程启思环视着房间,里面空空如也。「把这银盘收起来,我们出去吧。」
一出了门,就是一座小镇。
小槿远远望着小镇上一个在晨光下反光的小湖泊,抹了一把汗说:「看到水真是太好了,我要洗个澡,瞧我这一身脏的。」
程启思笑着说:「到了沙漠,才知道所谓满身风尘的感觉。」他忽然咦了一声,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
锺辰轩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小镇上接近沙漠的地方停着一辆车。这可不是他们开来的那种伊朗常见的、满身疮疤像二战时期的车,而是一辆全新的装备极好的车,专为沙漠行驶用的。
程启思很快就觉得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镇上的人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都在盯着远处的沙漠看。
程启思也对着那方向看了半天,问锺辰轩:「你看到什么了吗?」
锺辰轩摇了摇头。「什么都没看到。」
程启思说:「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
这地方的饭馆只有一种菜,就是羊肉。程启思已经看到羊肉就想吐了,但没办法,肚子饿了,还是得填。
那个店老板会说英文,程启思就问他:「你们刚才在看什么?」他注意到,店老板就算在招待他们的时候,还在探头探脑地往外面看。
「哎哟,我们今天是有眼福了,看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店老板大概是巴不得有个人来说说,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锺辰轩正在喝水,听了这话就问:「什么奇观?」
店老板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他们,说:「我们看到了居鲁士大帝的宫殿!」
锺辰轩的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程启思也险些被羊肉给噎着了。「什么?居鲁士大帝的宫殿?」
本来饭馆四周就围着不少人,这时候都一窝蜂拥了过来,当地土话加着不流利的英文,七嘴八舌地响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他们讲着原委。本来两个人就听不太懂老板的蹩脚英文,这一来更是什么都听不清了。
程启思提高了声音,好不容易才压下了这群人的声音:「你们一个一个的讲,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朝周围看了一眼,小声地对锺辰轩说:「我一直以为伊斯兰世界的人很排外,现在看来,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锺辰轩微笑说:「他们大概是看到了什么很奇异的景象,急于对我们这些外人展示一下他们民族的神异之处吧。听听看吧。」
最后推选出来的代表还是店老板,大概他的英语相对来说讲得最好。
「我们这里,是离伟大的居鲁士大帝的墓地最近的一个小镇,历来都有着一个传说……」
说到这里,店老板故意清了清嗓子。
程启思小声对锺辰轩咕哝着:「不会又是那个宝藏的传说吧?」
锺辰轩还没答话,店老板又讲了下去:「传说,在黎明来到的时候,居鲁士大帝的陵墓就会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七彩的阳光会投射在他的陵墓上,也会投射在神圣的湖泊上……」
他朝不远处指了一下,「就是那里。」
程启思跟锺辰轩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确实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在晨光下闪烁。在这里的风沙下,湖水依然是清澈的,可以看得到水底的石子。
不过,程启思实在看不出这个小水潭有什么「神圣」之处。
「传说,在那个时候,最动听的音乐会从风中传过来,我们就能看到居鲁士大帝宏观壮丽的宫殿,出现在黎明的阳光之下。」店主的声音,也变得虔诚而庄重,「那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宫殿,而他是最伟大的国王。」
锺辰轩顺着他们的眼神望了过去,除了漫漫黄沙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风刮过沙漠的飒飒的声音,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你们……看到了?」
店主用力地点头,「是的,我们看到了,我们是最幸运的人。就在刚才,我们看到了。」
他做着手势,比划着,「黑色的圆柱,每个底座都是一朵黄金的莲花,宫墙是银色的,彷佛铺洒在沙漠上的月光。有人站在宫殿里……穿着黑色的祭司长袍的人。他正把一个人的心向神奉上……」
程启思和锺辰轩同时震动了一下。
程启思追问:「一个人的心?」
「对,一颗沾满鲜血的心。盘子里还盛着人的内脏。」店主回答,「它们会被装在一个银色的盘子里,献到神的面前……」
锺辰轩和程启思对望了一眼。
锺辰轩问:「你确定是人的心脏,不是动物的?」
店主瞪了他一眼。「在神圣的祭祀里,是绝不会用动物的心的。那是对神的不敬,神会降罪的!」
锺辰轩苦笑。在这块拥有古老文明的土地上,古老甚至原始的信仰依然存在,而且是根深蒂固的,尊重他人的信仰,也是起码的礼貌。他又问:「然后呢?」
店主突然露出了沮丧之极的表情。「然后,整座美丽的宫殿就消失了。像水气一样,消失了,似乎被沙漠的风吹散了……」
小槿小声说:「是这样的,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都会以这样的形式消失的。」
她说的是英语,店老板把眼睛一瞪,大声地说:「妳是想说我们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吧!不是,绝对不是!那座宫殿是非常完整的,绝不是那些只剩下了几根柱子的古代遗迹!
「附近的波斯波利斯,就是那样的遗址,还算是保存得完整的,也不过只剩下了一些高大的柱子。我们看到的,绝不是这种东西!我们看到的,是一座美丽无比的宫殿!那是伟大的居鲁士大帝的宫殿!」
程启思和锺辰轩瞠目结舌。
过了好一会,程启思才苦笑着说:「看来,我们低估了这里的人的现代知识普及程度了。
「不过,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小镇会看到海市蜃楼的景象了。这里有山崖,又有水,容易反射,而且小镇上也有一个小湖,可以二次反射,看到的景象,就是正像了,映射的就是我们先前所看到的那幅壁画─可是,上面画的究竟是什么?真的是居鲁士的宫殿吗?」
锺辰轩慢吞吞地说:「既然他们都认为这是居鲁士的宫殿,应该会有一定的原因。他们对这些东西的判断,应该比我们来得更准确。」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收好的那根金炼拿了出来,问店老板,「你们这里有没有古董商人?」
店老板说:「有啊,有啊。」一边回头似乎想在人堆里找人。
这时,一个瘦得像是骷髅的人从一旁冒了出来,两眼紧盯着锺辰轩手里的金炼。
店老板一转头看到了他,叫了起来:「我正在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里,帕罕?」
帕罕并没有回话。他的眼光,仍然牢牢地盯在那条金炼上。「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他一说话,锺辰轩跟程启思就都吃了一惊。这个人说的,竟然是一口非常流利纯正的英语,帕罕的第二句话,让他们更加吃惊。
「你们都是中国人?跟那个中国人是一起的?」
程启思浑身一震。「是的,我是他的表哥。」
帕罕点了点头,他的眼光在程启思的脸上游移着,「我刚才就觉得,你们长得有点像,看来我没有看错。」
他看了看旁边,「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小槿留在刚才的饭馆慢慢吃东西,帕罕则把程启思二人带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铺面,毫无章法地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古董,饰物,地毯,一眼望去琳琅满目,也不知道是真货还是假货。
帕罕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简单地回答:「都是假的,骗人的。」
他这么直接倒叫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帕罕关上了门,坐到了他们的对面。「你们是不是来找罗景的?」
程启思说:「对。他已经失踪好些日子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帕罕没有回答,却指了指锺辰轩手里的金炼。「告诉我,你们是在哪里得来的。」
程启思犹豫着,帕罕看了出来,就说:「好吧,我先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我也是他的朋友。前些时候,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较多,有时候会到我铺子上跟我聊天,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他对这里感兴趣,是因为这里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就流传着一个传说─刚才你们已经听到了,而且,今天也确实大家都看到了。」
锺辰轩说:「真的是海市蜃楼?」
帕罕回答:「就算是,也一定是有一个那样的地方才会投射出来,那种建筑,也确实是居鲁士时代的风格。
「可是,在伊朗,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座神殿,但我今天亲眼目睹了,看得非常非常的清晰,我也觉得非常奇怪。」
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想先知道罗景的情况。」
帕罕哦了一声,「是这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罗景一直对这里的传说感兴趣。
「上次他来,带了一张很古旧的羊皮纸,上面画着一个人头鸟身镶宝石的黄金饰物,问我有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我觉得,看镶嵌工艺也像是居鲁士时代的东西,不过不敢肯定。」
程启思把那张羊皮纸取了出来,递给了帕罕。「是不是这个?」
帕罕看了一眼,「对,就是它。」
他又摸了羊皮纸一下,把手指放到了鼻子旁边。「这上面……是血?发生什么事了?!」
锺辰轩说:「这是我们在一个人的尸体旁发现的。」
他又把那半截金炼放到桌子上,「而这个,是我们在另一具尸体的手里找到的。两个人的胸腔都被剖开了,内脏都被掏了出来─而且,不见了。」
帕罕看看那被血浸透的羊皮纸,又看看那截金炼。他突然叫了起来:「你们的意思是说……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座神殿里面的……就是你们见到的死者的……内脏?!」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不,我不敢确定,这个听起来实在是太玄了,我什么都不敢确定。不过,他刚才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在现场找过,没有发现内脏的踪影,所以,一定是凶手带走了。
「他带走这些东西干什么?除了一些古老的祭祀仪式,我还真想不出来它们有什么用处。」
帕罕的脸色很难看,过了好一阵才接着说了下去,「我问罗景这是什么东西,因为这羊皮一看就是古物,而且年代非常久远了。他笑着说,这或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东西。」
程启思打断了他:「传说中的东西?」
帕罕点了点头。「对,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那就是关于居鲁士大帝的宝藏。」
锺辰轩喃喃地说:「拥有那件宝物,你就可以穿越时间和死亡,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帕罕看了他一眼,「对,看来你们也都知道了?
「是的,罗景就是指的这个。他还说,他发现了相关的线索,也许他就能找到这个东西呢。
「他要我给他介绍两个走私古董的商人,我就给他介绍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不过,我猜他是在找这个东西,但是,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找到?」
程启思说:「那你最后一次见到罗景是什么时候?」
帕罕想了一会,「三天前,他到我这里来了一趟,说要在这里等一个人。然后,他就走了,从那天起我就再没见到他了。」
「你知道他要等的是谁吗?」程启思问。
帕罕摇了摇头,他又把那条金炼拿了起来,反复地细看,「这是跳舞的人脚上戴的脚炼。看,上面还缀着铃铛……咦?」他突然把金炼凑近了眼睛,似乎发现了什么。
程启思问:「你看到了什么?」
帕罕把金炼平放在手心里,说:「你们看上面的铃铛,看铃铛里面。」
两个人一起凑过去看,那铃铛内侧,似乎刻着什么字。
程启思问:「这写的什么?古波斯文?」
「古波斯文我是认得的,」帕罕说,「这不是古波斯文,不过,像是同一个语系的。」他补充了一句,「我专攻的就是波斯古代语。」
两个人都呆住,程启思笑着说:「想不到在这里,还藏龙卧虎。」
帕罕把铃铛对着光,转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文字,不过……」他看了看桌上摊着的羊皮纸,「这文字,跟羊皮纸上画的那个玩意儿上面刻的,是同一种文字。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他指着羊皮纸说,「看,这东西上面刻着一行字,纸上又另外写着一行字。刻的我不认得,但另外写的那一行是古波斯文。」
锺辰轩问:「是不是就是写的传说中的那句话?」
帕罕叹了一口气,「对。『拥有我,你就可以超越时间和死亡,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看来,罗景是真的可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宝物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说:「可是,触怒一位死去的帝王的尊严,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几个人都同时沉寂下来,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可怕。
过了好一阵,帕罕才勉强笑着说:「虽然我受过很好的现代教育,可是,毕竟是出生在这个地方的人,我的身上也流着这个民族的血。某些观念,是深深地扎根于心中的。我总觉得,去打扰一位帝王的睡眠,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么多年了,几千年了啊……居鲁士的陵墓,对于所有的人都开放着,可是,那仅仅只是一座石头砌成的、空空如也的陵墓。他的遗体,以及陪葬的无数珍宝究竟在什么地方,对所有人都是一个谜……」
他望着程启思和锺辰轩,「你们说,已经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人。」
程启思回答:「我并不知道那是不是跟这个传说有关。」
帕罕看了看桌上的羊皮纸和金炼,「一定有关,这两样东西不会平白出现,所以,死亡也同时出现了。任何帝王的坟墓,都是由祭司的咒语守护着的,居鲁士也不会例外。
「也许,他们是触犯了咒语,才会遭到诅咒,而呈现出如此可怕的死亡?」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加上他那张骷髅般的脸,让程启思和锺辰轩都不禁感到了一阵凉意。
程启思振作了一下,大声地说:「不,我不相信,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
帕罕抬起眼睛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可是,已经有死去的人了。」
程启思回答:「他们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杀死,而不必要是鬼神或者是诅咒。这个谜,我们迟早会揭开。」
锺辰轩微微带着嘲讽地说:「你倒真是个唯物论者。」
程启思冷冷地说:「如果什么都信,我还查什么案?」
帕罕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找罗景?」
程启思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对附近完全不熟悉,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罗景的线索的。」他把那半截断掉的金炼拿在手里,光滑而冰凉的黄金贴在皮肤上,一阵阵的发冷。「帕罕,你以前见过海市蜃楼?」
「见过。你们是不是想找它的来源?」帕罕摇了摇头,「趁早打消这个主意吧。可能就在一公里之外,也可能隔了千山万水。
「海市蜃楼的成因,我们早已经清楚了,可是,它具体的折射,以及周围环境的干扰,这些因素是我们根本没法详细计算。你想找那个虚影的源头,恐怕只能是徒劳无功。」
程启思正想说话,却被锺辰轩很快地打断了。
锺辰轩问:「这里有没有地方可以住的?我们开了一整天的车,累得不行了,想休息一下。」
帕罕说:「旁边就是间旅店,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锺辰轩笑着说:「不用了,这样的小镇,难道我们还会迷路?」
在一家又破又脏的小旅店安顿下来之后,天已经完全放亮了。
虽然窗上挂着一幅破烂的地毯当作窗帘,但地毯上到处都是破洞,光线真是无孔不入。
程启思哪里睡得着,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
锺辰轩看了他一眼,说:「你要睡就睡,要起来就起来,这么起起坐坐的干什么?」
「大天白日的,我怎么睡得着。」程启思不耐地说,「你真是,我还想再跟帕罕谈谈,看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你怎么就把我拖走了?」
锺辰轩一笑,说:「你认为那个帕罕真的会对我们说实话?」
程启思怔了怔。「你是说,他在对我们说谎?」
「真话是有,假话也是肯定有的。」锺辰轩说,「所以,我认为我们再在那里待下去并没有意义,可能还会有别的危险。」
程启思的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又笑了。「你听他的谈吐,他是受过很好的教育的人,为什么甘心作一个卖假货的古董商人,待在这么一个荒凉的
小镇上?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程启思瞪着他。「你是说……他也对那所谓的居鲁士大帝墓里的宝藏有染指之意?」
锺辰轩透过地毯上的破洞,默默望着窗外。
「这座小镇还算是热闹,虽然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但它有活水水源,来来往往的人绝不会少。有饭馆,有旅店,有酒馆,还有商店,即使是在现在,沙漠上仍然会有骑着骆驼往来的人。
「也有不少的人,散居在这片沙漠上……他们的生活方式也很简单朴素,而这里,大概就是他们买卖货品的一个集市。不过……我觉得这个地方有一个事挺奇怪的……」
程启思问:「什么地方?」
锺辰轩又笑着摇了摇头,「大约是我想得太多了,或者是我太不了解伊朗了,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只是发现,帕罕看到我们那两件东西的时候,虽然竭力掩饰,但眼神仍然是极度贪婪的─像看到了猎物的恶狼。
「我当时就想,他对那笔宝藏─如果真的有宝藏存在的话─一定是有很大的贪欲的。
「所以,如果罗景知道了有关宝藏的线索,帕罕怎么还会眼睁睁地看着?
「我想,如果他跟罗景一起发现了那笔宝藏的话,他一定会把罗景给杀了,自己独占的。」
程启思打了个寒噤。「罗景不会已经……」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想不会,他看到我们手里那两件东西的时候,那份惊异不是装出来的。我倒有点担心,我们俩继续留在那里,他可能真会在我们后脑上敲上一下,然后把东西抢走的。」
程启思忽然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一闪身到了门背后,随手拎起了一个很大的陶瓶。
他朝门外指了指,意思是外面有人。
锺辰轩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难道那个帕罕真的还会赶到这里来,对我们补上一下子?」
砰地一声响,门被撞开了。
一个男人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把枪。「不许动!」
程启思和锺辰轩面面相觑。
那个男人双目漆黑,鼻梁高挺,五官英挺,只是左颊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给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凌厉。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头上也围了一条当地人常用的头巾遮挡阳光。
「启思,辰轩,我找到了……」小槿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随着这声音跳跳蹦蹦地过来了。
她一看到那个拿枪的男人,吓得手里捧着的一个陶壶啪地一声在地上摔碎了。「你……你……你是谁?!」
她瞪着那男人脸上那道刀疤死看,那男人也回瞪了她一眼。那双眼睛就像是鹰的眼睛一样,非常锐利。「妳盯着我做什么?」
小槿小声地说:「你……你脸上这道疤很有型……」
这句话一出口,程启思和锺辰轩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个男人极力想装出严肃的样子,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这一笑,气氛也就轻松了起来。
男人放下枪朝他们伸出手来,「我叫伊齐德,是本地的警官。我已经接到了上司的通知,要我跟你们合作。」
程启思忙伸手去握他的手。他禁不住瞟了锺辰轩一眼,他实在是不知道锺辰轩是什么身分,一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搞定这种很麻烦的、国际上的警方合作问题。「你好……既然知道我们的身分,为什么还要用枪对着我们?」
伊齐德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你们怎么偷偷就跑到这里来了?大家都是同行,碰上这种事,你们居然就这样走了,要不是我得到了通知,一定把你们抓起来当嫌疑犯处理。」
程启思苦笑地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听我们解释?」
伊齐德的脸色又松了下来。「我就是来听你们解释的。」
几个人在地毯上坐了下来。小槿咕哝着把地上的陶壶碎片收拾了,又捧了一瓶酒过来,程启思喝了几口酒,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他的口才很不错,讲得相当生动,而事情本身也实在诡异,实在有趣,伊齐德听得好几次都忘了喝酒,瞪大着一双眼睛听他讲述。
程启思终于停了下来,又喝了几大口酒润嗓子。
伊齐德催促说:「快讲啊?」
程启思一呆:「讲什么?我不都讲完了?接下来,就是我们遇上你了啊,这也要讲?」
伊齐德也呆住了。「讲完了?我还没听够呢,这故事真好听。」
程启思哭笑不得。「我讲的都是真事啊,你以为我在讲故事?」
伊齐德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听起来比故事还精采啊。你确定你讲的都是真的?海市蜃楼里的神殿、神秘的祭祀仪式、古老的黄金首饰,还有隐藏在这个小镇里面的、通向未知之处的暗道?」
小槿急忙点头。「我去过,我亲自去过的。」
伊齐德说:「我来的时候,就听到这里的人在议论说看到了幻景。
「我真不够运气。我自小在这片沙漠上生活,这一带也常常来,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海市蜃楼呢。」他叹了口气,「虽说知道这样的幻景是怎么形成的,但如果真正看到还是会感觉不同的。」
小槿又鸡啄米一样的点头,「对,对,对,就像峨嵋山的佛光一样,明知道那只是光线折射的结果,但只有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明白那种感觉。我那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在佛光里从舍身崖上跳下去。」
伊齐德看看小槿,又看看程启思。虽然小槿说的是英文,但他根本听不懂小槿在说些什么。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那是我们国内的一座山上的奇景,跟海市蜃楼原理有点像。小槿,别再打岔了,我们现在在说正事。」
他现在开始慢慢明白,为什么罗景会跟这小槿合得来了。
罗景属于打都打不出来一句话的人,而这个小槿却是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但很少有几句话能说到重点。
伊齐德想了想,说:「那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失踪的那个中国人找出来,他才是所有一切的关键。
「可是……这件事实在是太奇怪,我完全没有头绪,这小镇我来过不少次,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地下古城。」
锺辰轩望着他。「这里真的可能会有宝藏吗?居鲁士大帝的宝藏?」
伊齐德对于这个问题却很认真,思忖了好一阵才回答:「可能,很有可能。
「我不知道你们对他的生平了解多少,如果你们有稍多一点的认识的话,就应该知道,这位大帝是第一位统一波斯的皇帝。
「他一生征战,最后死在一个游牧民族的女王的刀下,被她割下了头颅。换句话说,他入葬的时候,完全有可能是……尸身不全的。甚至有可能在大败之后,根本找不到他的尸首,所以……」
「一座衣冠冢?」程启思打断了他的话。
伊齐德显然听不懂这句中文,程启思解释说:「就是陵墓里只有陪葬品,没有他自己的遗体。」
伊齐德说:「是的,这种情况,他的陪葬品只会更多得惊人。」
锺辰轩突然笑了一下,「问题是,你们觉得,这里真会是他的墓?他的墓,明明就在设拉子旁边。我相信几千年传下来的说法,不会有错,那里肯定就是居鲁士大帝的陵墓,而且是他从生前就开始修建的。
「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墓明着放在一个地方,暗地里又放在另一个地方的人。
「也许,我们中国的帝王有这么做的嗜好,或者说这是东方帝王共同的嗜好……但是我认为他不会。」
程启思取笑说:「对一个死了几千年的古人,你都能做心理分析?」
锺辰轩却不笑了,「让我们来看看他一生的轨迹。他统一波斯之后,还在不断地征战,扩充他的领土,他死的时候,大约七十岁了─这些都是历史公认的,对不对?」
伊齐德点点头。「对,因为年代太早,所以他的数据相当少。」
锺辰轩说:「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在年近七十的时候,仍然继续征战,打下一些没有什么价值、并不太值得拥有的土地。记住,他已经拥有了巴比伦,他已经是世界之王,他有无数的宝藏─超过任何神话里所描写的。
「我们且不论他对于土地的狂热,与无穷无尽的征服欲和占有欲─这几乎是大多数成功帝王必备的素质─这个人,这个帝王,他更多的想的是生前,而不是身后事。明白么?
「他并不真正满意,或者说是过分在意他所拥有的一切,如果他的墓志铭确实是他自己所写,那么对于他的个性,我们可以做出更深一步的了解。」
「『人哪,拿走你们想要的,但不要打扰我的睡眠。』」程启思低声地重复着。
锺辰轩颔首,「对,我一直认为,这位帝王的思想很超前,超越了那个时代的局限性。在那时候,秦始皇……不,应该是还要再后面一些,还在寻找着长生不老的仙丹;而在埃及,他们把尸体做成木乃伊,等待着一次来世的复活。
「他的墓地很朴素,他需要的只是死后的一个栖身之地,而不是在死后继续享受神仙般的生活。
「他最后的战死沙场,也是因为他的急躁冒进,深入敌军腹地造成的结果。
「但有趣的是,这位帝王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可以参考下他是怎么取下巴比伦的─利用了巴比伦内部的倾轧和矛盾,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他也是相当仁慈的,他的一生相当漫长,却没有留下什么屠杀的恶名。他在宗教上实行极端宽容的政策……」
锺辰轩说到这里,望了伊齐德一眼。
伊齐德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说得没错,他容许他所征服的土地上的人,继续信仰他们原来的宗教,而且在各方面都相当宽容。
「他打下米底亚的时候,甚至没有杀那里的国王克洛诺斯,后来还在波斯重用了他。所以,居鲁士大帝,在他的时代,我想,是相当受到尊敬的。」
锺辰轩眉宇间又露出了那股若有所思的表情,「从有限的资料研究的结果,这位帝王的两面性极端严重。不过,这个不是我现在研究的重点,我研究的目的是─他是否有可能留下一大笔宝藏来。」
程启思说:「你的研究结果是,他不可能留下这笔宝藏。」
「对,」锺辰轩说,「从一开始,我就对此表示怀疑。我已经分析过居鲁士的性格特征了,他看重的是现在,而不是死后之事。他对自己身后事的态度,非常强烈地说明了他的性格。
「设拉子的陵墓是他的,这点我认为确无疑问。
「如果他在那里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几千年了,都没人找到什么,我想应该是没有什么。
「那么,他也不可能另外设一座陵墓,来作为自己遗体和陪葬品的收藏地。这从根本上就违背了他的性格。
「怎么说呢……他不够东方化,不太像一位古代专制的东方君主,他的思想倒更近于现代人。」
程启思听得很是专注,「你说得有道理,虽然我不太了解他,但是也知道这位君主是一辈子打仗直到战死沙场,尸骨不全的。如果说他会另设一处来安放自己遗体,这确实不太合乎逻辑。」
「而且,那时候只是公元前三世纪,」锺辰轩说,「还属于相对比较野蛮蛮荒的时代,至少跟之后的大流士时代的礼仪都无法相比。居鲁士陵墓的朴素简单,甚至有一些稚拙,是符合那个时代特征的。
「我也不认为在他死后,那时候的礼仪,完备到会为他再设一座隐秘的陵墓的,这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具体情况了。」
伊齐德这时候终于插进了口来。「你总结的结果就是─根本不存在居鲁士的宝藏。」
锺辰轩耸了耸肩,「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当然,我的分析也只是建立在那少量的历史数据上,而且那些数据的真实性本身就值得考证。」
伊齐德忽然兴奋地说:「你们不是找得到那条路吗?今天晚上,我们去探险怎么样?」
小槿立即叫了起来:「我们早上才从那里出来的,又冷风又大,除了那幅壁画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伊齐德大声说:「今天早上,这里的人不是看到了有祭祀仪式的海市蜃楼吗?时间大概就在你们从密道出来的时候,所以,你们走后,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晚上去,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看到真实的祭祀仪式,而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主意倒是不错。」
程启思表示赞成,望着锺辰轩说:「你说呢?」
锺辰轩盯着伊齐德,说:「你也很希望瞻仰下这种传说中的祭祀?」
「那是我们只能在梦里想望的事。」伊齐德认真地回答,他又问,「那个帕罕还在吧?我想见见这个人,问问还有什么线索没有。」
「好,我们一起去。」程启思站起了身,把脱下的外衣穿上了。
伊齐德忽然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非常美妙的香气。」
锺辰轩说:「不就是我们在居鲁士的陵墓里,闻到的那股香味吗?」
小槿忙点头,「是啊,是啊!」
伊齐德盯着程启思,「这香味好像是从你身上传来的。」
程启思一呆,把衣袖抬起来闻了闻。
「果然是。怎么回事?」
小槿说:「是不是在祭坛那里染上的?」
「……也许吧,」程启思把衣服扣上了,「挺香的,我就当是搽了点香水好了,还是名贵配方的呢。我们走吧。」
第五章马萨格泰族
帕罕的古董店跟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门紧闭着,一点声音也没有。程启思敲了敲门,叫了两声:「帕罕,帕罕在吗?是我,程……」
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程启思的心中突然一紧,朝锺辰轩和伊齐德看了一眼,用力一推,把门推开了。
小槿叫了一声,扑到了程启思怀里,浑身发抖。「他……他……他死了!死了……」
帕罕倒在木桌上,一双眼睛圆睁着,满身是血。
桌上的蜡烛还剩短短的一截,几滴蜡油滴在他的脸上,混着鲜血,看起来十分诡异。
因为他是趴在桌上的,所以看不清前胸的样子。
伊齐德走了进去,轻轻把帕罕翻了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跟馆长尸体,以及你们描述的尸体一样,胸口被剖开了,内脏被取走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血没干,还是热的,看来,他才死没一会。」
小槿依然把头藏在程启思怀里,不敢去看。「刚才……刚才我们来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啊?怎么会……怎么会……」
程启思拍拍她的肩,眼睛却还是望着桌子上帕罕的尸体。「他的身边,或者是他的手里,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伊齐德已经开始四处搜寻,锺辰轩也打亮了带出门的手电筒。「没有,除了大滩大滩的血,什么都没看到。」
他用手电筒照着帕罕的脸,帕罕的脸上也满是恐惧,跟死去馆长的表情很相似。「他死的时候也很惊讶,很恐惧,很不可置信。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呢?难道杀他的凶手是三头六臂的妖魔鬼怪?」
程启思说:「我去问问外面附近的人,看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
他放开了小槿,匆匆走出去了。过了一会,他一边拍着满头满身的沙,一边走进来说:「没人看到有谁进来,也没人听到叫喊的声音。」
锺辰轩指着帕罕脖子上一道血痕说:「跟我们在地道里发现的那个人一样,致命的伤口在这里。下手又快又准……」
锺辰轩忽然笑了一下,「从背后无声无息地走过来,然后来这么一下,很难避得过去的。」
他看了看表。「我们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还有正事要做呢。」
午夜的时候,他们再次聚集在了那间神秘的屋子前面。
伊齐德指着屋门问:「你们说……那间神秘的屋子,那个神秘的入口,就在这里?」
程启思点了点头,他望着那紧闭的房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光线也没有,完完全全的一片漆黑。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居,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不会有错的,我们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他转过头问锺辰轩,「小槿呢?」
锺辰轩说:「我偷偷在她的羊奶里放了安眠药,她会一觉睡到天亮。我想可能会有危险性,还是别让她跟着我们去冒险比较好。
「伊齐德,你身上带了枪的吧?」
伊齐德点了点头。他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你真觉得……会有危险?」
锺辰轩耸了耸肩。「已经死了三个人了,你见过他们的尸体吧?」
伊齐德脸色有点发白,「是啊,真是令人吃惊,那种手法,跟原始的祭祀仪式非常相似。」
程启思问:「一般来说,这种仪式,会把挖出来的内脏放到哪里去?」
伊齐德回答:「放在火里烧掉,而且,那火往往是设在祭坛上的圣火,一直不灭的。你们应该对我们的古老宗教有所了解,火,一向是作为神圣象征的。」
他解释说,「在古老的波斯,敬仰的是阿胡拉神,跟祂相对的,则是邪神阿里曼。但是,其间,有一族人对这种信仰给予了致命的打击─他们用祭司之血来熄灭祭坛圣火,然后把人的内脏扔进火里。」
说到这里,他看到程启思和锺辰轩的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不过,它是真的。」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古怪的表情。「真有意思,那个民族─马萨格泰族─他们就是打败居鲁士大帝,并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的一族人。居鲁士大帝一生所向披靡,但最后却死在了这族人的手里……」
程启思跟锺辰轩面面相觑。程启思慢慢地说:「这不会是巧合吧?罗景找的,不就是居鲁士墓里的宝藏吗?」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不认为这是巧合。」他望着伊齐德,「你刚才说,马萨格泰族人在毁灭这个宗教的时候,曾经用祭司之血来熄灭圣火,还把他们的内脏扔进火里焚烧。是这样吗?」
伊齐德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骤然升起了一阵恐惧之意。面对自己民族遥远的过去,那种深植于灵魂里的恐惧感,不是现代文明和知识所能消除的。
「你的意思是……那些在现场找不到的死者内脏,是被他们取走了……派这个用场的?!」
锺辰轩声音低沉地说:「我希望不是这样。如果那些被取走的内脏真是作宗教上的用途,那么,罗景的情况更不容乐观。」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是说……他们想要罗景的血?!」
锺辰轩却说:「要我说,他们不应该要罗景的血,而应该要小槿的血。真奇怪,他们反而放过了小槿。」
他不等程启思再次发问,就说,「走吧,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一说完,锺辰轩就把门推开了,他的动作很快,倒让程启思都来不及反应了。
里面还是一片黑暗,三个人一人拿了一支手电筒,一照进去,就看到地上那个黑黝黝的大洞,正好可以容一个人进出。
本来盖在上面的铁板,还保持着被程启思掀开的模样,旁边还扔着一块破旧的波斯地毯,大概原来是遮在上面的。
「这……彷佛是在等我们去似的,根本没有人试图把它给遮住。」程启思苦笑地说。「难道他们还需要祭品,所以大敞着门想把我们引进去?」
伊齐德的皮肤本来是黝黑的,这时候在手电筒的光下也显得苍白。「但我们必须得进去。」
锺辰轩突然问:「伊齐德,你信奉宗教吗?」
伊齐德呆了一下,「当然,不过也不会是这个古老的教派。就算是在伊朗,它也已经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程启思走到了地洞前,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我走前面,你们也小心点。」
他踏了进去,伊齐德和锺辰轩也跟着走了下去,一级级陡峭的石头梯级,鞋子踩在上面清脆的啪啪声,听得人心里发毛。好在三个人带的手电筒功率都不小,甬道又很狭窄,所以能够照得黑暗的甬道相当明亮。
程启思这次轻车熟路了,走到岔路的时候向右边一拐,然后走到墙壁之前就及时地停住了,伸手一推,墙壁上的门应声而开。
他向旁边一退,朝后面的伊齐德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会看到非常不可思议的景象,伊齐德。」
伊齐德瞪了他一眼,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他顿时愣在了那里,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山崖上那幅巨大的壁画。
「这……这……海市蜃楼就是因为它而形成的?!」
锺辰轩说:「这个我想是没有疑问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不过,小镇上那些人的描绘跟它一模一样。」
「可是,」伊齐德指着那偌大的壁画,「那发生的一连串奇怪的事件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锺辰轩迟疑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我本来也不知道,但是,开头,我听你说了一件事,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伊齐德和程启思齐声问:「什么事?」
锺辰轩说:「伊齐德刚才提到了古代祭祀的仪式,还提到了马萨格泰族人用祭司鲜血熄灭祭坛上的圣火。而这一族人,正好是杀死居鲁士大帝的人。」
程启思不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地方,就有着这一族的人?可是……罗景发现的东西,又是什么?」
锺辰轩指着祭坛上的雕刻说:「你们看,那上面画的是个无头有翼的神祇,像是阿胡拉神。
「可是,你们应该记得,那张羊皮纸上,明明画的是一个人头鸟身─也就是有头有翼的金饰。所以,祭坛上指示的东西,一定不会是阿胡拉神,很有可能是一个与阿胡拉神相对的神祇。」
伊齐德皱起眉头想了一会。「与阿胡拉神相对的是阿里曼神,可是祂的形象是一条蛇,而不是无头鸟身。」
锺辰轩笑了一下,「消失在历史里面的神话和神祇都太多了,我们不知道的也实在是太多了。」他的笑容更浓了,「说不定,我们这次探险,最后还会有一次考古学上的大发现呢。」
程启思忽然说:「难道罗景所说的『宝藏』,仅仅只是一个考古学上的宝藏?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财宝?」
这句话让锺辰轩也愣了一下,「……这个,有可能。根据你所说的,罗景是个真正热衷于工作的考古者,对他而言,一个公元前的金杯跟一个公元前的石块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我们是太偏狭了,听到宝藏就以为是一堆闪闪发光的财宝,才会被自己的思想给禁锢了吧。不过,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我们已经走到这里来了,不管藏在这背后的是谁,他总会现身,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崖壁。「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风沙很大,而这画的颜色居然如此鲜明。」
程启思说:「一点剥落也没有,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他们两个人对话都是用中文,这时候伊齐德就只能瞪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了。
程启思看到他的表情,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我们是在说,这画不像是什么几千年的古画,这里的风沙长年不断,怎么可
能还这样颜色鲜亮呢。」
锺辰轩伸出手在壁画上去抠,程启思吓了一跳,问:「你干什么?」
「我想看看用的是什么东西画上去的,古代总不会有现在的颜料吧?再怎么也是有很大区别的。」锺辰轩把手指放到鼻子旁边闻了闻,「我对画也不太精通,不过,我看这就是一般的丙烯,还和了些白乳胶呢。」
「一般画壁画,用这些东西足够了,也许再掺入一些别的颜料吧。」
「呵呵,」锺辰轩突然笑了起来,「几千年前难道还有丙烯?白乳胶?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把戏。谁这么无聊?要在这么大一片山崖上画上这么一幅壁画,不是容易的事,加上又是在这种气候恶劣的地方,没点耐心跟恒心是不行的。」
伊齐德表示同意,「这壁画,大概要搭着梯子才能够完成。在那上面画画,不是件轻松活儿。」
「这里至少还是在天光之下。」锺辰轩淡淡一笑,「在敦煌,那无数的洞窟之中,不知道多少画师把眼睛画瞎了呢。」
他又说,「要把这幅画画出来,得有相当专业的水平才行吧。」
程启思正想说什么,忽然皱了皱眉,「祭坛里发出的那股味道越来越浓了。难道真的是又把帕罕的……内脏加进去了作为燃料?我说,我们难道就站在这里傻等?我连我们要等些什么都不知道。」
锺辰轩说:「你着什么急,就算是祭祀,也要等时辰啊。」他指了一下天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会是新月升起的时候。」
「为什么?」伊齐德跟程启思一起问。
锺辰轩又笑,说:「说穿了也就不稀奇了,你们看那祭坛上的神祇上方,不就雕着一弯新月。」
他把一块随身带着的毡毯铺在了地上。「我们就按伊齐德的建议,等吧。」
在沙漠里过夜,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虽然那两堵高高的山壁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沙,但温度很低。三个人没有带太多御寒的东西,待在暗道出口与祭坛之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程启思不耐烦地在那里直跺脚。
伊齐德突然侧过了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程启思和锺辰轩也竖起耳朵听,除了风的声音,什么都没听到。
「真奇怪,我好像听到了音乐的声音。」
程启思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伊齐德笑着说:「我长期生活在沙漠上,对于沙漠里的声音比起你们要敏感得多。」
他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声音彷佛是从……我们刚才出来的那条暗道里传来的。竖琴,手鼓,还有……笛子的声音……」
这时候,程启思和锺辰轩也听到了。
确实是很轻柔的音乐声,缥渺而不可捉摸,带着浓郁的异国情调,那音乐声越来越近,最后来到了暗道出口的地方。
这时候,一弯新月正嵌在深蓝的天空上,犹如一块玉石被钉在蓝色的丝绒上。月光明亮,映着那个小小的碧绿湖泊,竟然令人觉得光芒耀眼。
程启思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暗道口。从那里究竟会出来什么?难道真的是在沙漠上延续了几千年的、某个嗜血而骁勇善战的部落后代,而且他们至今还遵守着古老而残忍的原始仪式?
伊齐德的双眼这时候看起来真的像一双鹰的眼睛,乌黑,锐利而警觉,甚至带着一抹隐隐的残忍和嗜血。
他的手放在腰间,锺辰轩瞟了一眼,伊齐德去握的并不是枪,而是一把在沙漠上常见的弯刀─是一把可以进入任何博物馆收藏的美丽弯刀。
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出现月光之下,那个人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从头一直盖到了脚,连脸都完全遮住了,甚至看不出来是男是女。只能看出这个人身材修长而匀称,在走动的时候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
「他没穿鞋。」锺辰轩忽然说。
程启思和伊齐德一起把视线往下移去,果然,那人的一双脚是赤着的,轻轻地、温柔地踩在细细的黄沙上,肤色并不白皙,看得出来是黄种人的皮肤,是一种晶莹光洁的琥珀一般的颜色。
在脚踝上,戴着一条金色的细细的脚炼。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月光很明亮,程启思觉得他脚上那条金炼,跟自己找到的那条断掉的链子很像,也带着一串小小的金铃,发出非常轻微的悦耳的叮叮声。
这个穿黑衣的人身后,跟着四个同样披斗篷把全身上下都裹住的人,只是比他要矮一些。
这四个人抬着一张软榻,是东方常见的、那种华丽的锦锻织成的软榻,上面躺着一个人。
程启思失声叫了出来:「罗景!」
罗景明显是昏迷着的,完全没有反应,但程启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罗景看来还是活着的。寻寻觅觅了这么大一圈,还好
看到的不是个死人,否则他回去不知道怎么向表姨妈交代了。
锺辰轩轻声说:「别说话,不等到必要的时候不要动手。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伊齐德却说:「这些人完全把我们当成死人一样,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们在这里似的。难道这群人都是又瞎又聋吗?」
的确,这群人没有看过他们一眼,彷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程启思也压低了声音:「看来,这里确实聚集着一些保留着古老习俗的人。不过,他们难道仅仅是为了祭祀的需要而杀人?」
伊齐德说:「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不过……在附近的陵墓杀人还可以理解,水晶博物馆离这里不算近,为什么偏偏要选中那里?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声望的老馆长?」
锺辰轩轻轻笑了一下。「想想图坦卡门的诅咒,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程启思怔了怔,「你是说,死者都接触过跟……」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就是接触过跟这群人和他们的宗教相关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被杀死,内脏被取出?
「老馆长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在陵墓里的死者肯定是跟罗景一起的。而罗景本人……」
他又望了一眼躺在软榻上的罗景,月光下看得到罗景的面色并不苍白,还微微地泛着红晕,唇边甚至带着一抹笑意,彷佛是在做着什么好梦似的。程启思禁不住咕哝了一句:「这家伙,处境这么危险,还睡得这么香,了不起。」
伊齐德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是,我看不像,他肯定是喝下了什么,或者闻到了什么,才会这样的。在我们国家的古代皇宫里─还有神庙里,常常都会有一些奇妙的香料或者是药物,能够让人熟睡,还能让人梦到美好的东西。」
锺辰轩微笑说:「好像世界各国的宗教或者宫廷里,都少不了这类东西。除了神话里的大洪水,这恐怕就是各民族最大的共同性了。」
他一眼瞟到程启思的脸色,问:「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跟这个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他想起了不久前在深山里的那段经历。
尹雪就那样消失了,程启思一直到离开那里,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用力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她。本来,那件事已经算是落幕了,既然已经放过了她,就不应该再去想,那样的话或者
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四个抬着软榻的人把软榻在祭坛的一侧放了下来。为首那个身材修长的黑衣人宽大的衣袖里,露出了一把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这时候,他的手就从宽宽的黑色衣袖里露了出来。程启思一直觉得小槿的形容太过头了,现在才知道小槿的描述绝对还是不够的。
那只手确实非常美,肌肤莹润光洁,手掌饱满而形状优美。只是,握着那样一柄冷冰冰的匕首,让人觉得相当诡异。
锺辰轩撞了他一下。「别傻看了,你表弟马上就要被人把喉咙割开放血了。」
程启思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正在考虑怎么办。」
伊齐德的另一只手也揣进了包里,大概是在握枪。「开枪,还是冲上去?」
程启思还没来得及回答,锺辰轩突然说:「我们再看看,也许他并不是想杀你表弟呢。」
「你在开玩笑吧,这刀都拿出来了,不是要杀他还是要干什么?好玩啊?」程启思扯开嗓门嚷了起来,反正那几个人把他们当成透明,大点声小点声应该也不在乎吧。
罗景猛然从软榻上坐了起来。他这个动作完全没有预兆,又急又快,把这边的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还是迷蒙的,四处茫然地游移着。他的目光在程启思身上停留了好一会,终于彷佛是如梦初醒地大叫了一声:「启思?!」
程启思的一颗心,这时候才落到了实处,也不管那群神秘的黑衣人了,三步两步地冲了上去,把他从软榻上扶起来。「你没事吧?刚才可急死我了,你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还以为你诈尸了呢!」
罗景扶着他的手臂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我……」
他才说了一个字,突然看到了身旁的黑衣人,又啊地一声。「我睡了这么久?到时候了?」
程启思转过头,虽然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但那黑衣人的面目还是被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完全看不清。「罗景,这个人究竟是谁?」
罗景注视着黑衣人,缓缓地说:「他是马萨格泰族的祭司。」
黑衣人并没有反应,只是静静站在祭坛前,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黄沙地上,安静而神秘。
程启思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始终冷静地看着对方。
罗景反而觉得吃惊,他本以为程启思会大吃一惊。
「怎么?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程启思回头对锺辰轩说:「还真让你给说中了。」
锺辰轩微微一笑,并没答话。程启思问罗景:「究竟是什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罗景又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那个黑衣人还是没有动静,站在祭坛之前,像是一尊被月光照着的黑色大理石雕像。
「那还得从我在博物馆的时候说起了。
「有一天,我正准备关上博物馆的门,突然看到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形迹很是可疑,我就出去想叫他走。你们知道,博物馆里文物太多,我不敢掉以轻心。可那个人却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我,问我要不要。
「我打开一看,就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金酒壶,壶嘴上镶着一圈绿宝石。这分明是件非常古老的文物,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手里?
「于是我朝那个人打量了几眼。他是个本地人,看起来很普通,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就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就让他开个价。这件文物非常珍贵,只要是研究古物的人,都绝不会放过的,至于它的来路……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人说了个价格,却是低得惊人,我当即同意了,让他留在那里,进去拿钱。
「我出来把钱给了他,他也爽快地把金酒壶给了我,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这东西他是在某个地方找到了,那里有很多很多更漂亮的文物,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我看这金壶的工艺,很像居鲁士大帝时代的宫廷制品,就问那人,那个地方在哪里?
「他告诉我,就在设拉子附近。我一惊,忙问他,难道是在居鲁士的陵墓里?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能,居鲁士的陵墓里如果还有一个隐藏的秘密墓室,那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那人告诉我,不是的,不过离居鲁士的陵墓也不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
「他说了那小镇的名字,我也知道那里,我那时候的兴奋难以用言语形容,但小镇离博物馆有一天以上的车程,而且如果
要进古代的陵墓,也得做些准备。我就又给了那人一笔钱,让他过一天再来找我,带我进去。」
程启思问:「你去了?」
罗景点了点头,「遇上这种事,任何干这一行的人,都不可能不动心的。
「我准备好了行装,又去跟老馆长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那人要第二天才会来,于是我去了馆内放古籍的地方,找出一堆有关居鲁士的古书。
「虽然我对居鲁士的数据早已烂熟于心─由于年代久远,他的资料也确实极少─但再熟悉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我一边看,一边随手做些笔记,也乱七八糟地扔在了桌子上,但凡看到有用的地方,就在里面夹上一片叶子作标签。有些书厚得要两只手才能抱起来,要找到一本书里面的一行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夜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完全放亮了,我吃了一惊,急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提起行李就往外走。
「时间还早,我不想去吵醒馆长,反正我觉得很快也会回来的。那个人果然如约在那里等待,我已经准备好了一辆车,加满了油。
「从那人口中,我得知他叫奈吉,是那小镇上的居民。我想问他是怎么发现那金酒壶的,奈吉却含含糊糊地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我本来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就不再问了。于是我们一同来到了小镇上。」罗景说,「我对那小镇并不陌生,据说在那里看到海市蜃楼的机率很大,我去过几次想碰碰运气,却始终没有看到……当然,最后,我还是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继续讲述了下去:「然后我就在奈吉的家里看到了更多的文物。我越发肯定了那是居鲁士时代的东西,但我不能确定是否是宫廷的产物,照我看来,倒更像是神庙里的东西,几乎都带着明显的宗教标记。
「我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特征的宗教用品。在古波斯,消失的原始宗教相当多,难道有可能在我手里被发掘出来吗?我当时兴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尤其是在我看到一样东西以后。」
锺辰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是不是这个?」
他把那张被血浸透了的羊皮拿了出来。
罗景接过来一看就说:「是啊,就是它。你怎么会有这个?」他皱起了眉头,「这上面怎么会有血?」
程启思本来想把馆长的事告诉他,却犹豫了一下。「你先把你的故事讲完,我们再给你讲我们的经历吧。」
罗景却笑了起来,这一笑却笑得很是古怪。「我说,启思,你难道就真的对这羊皮上画的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
程启思呆住。他确实觉得那人头鸟身的饰物有点眼熟,但他只以为是在什么探索节目,或者什么旅游景点看到过类似的,从来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罗景笑得更诡异了,「你再仔细想想,你应该见过它的。」
看到程启思还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提示他说,「你想想我们小时候干过的坏事,被我妈给逮到了。」
程启思脑子里轰地一声。「你……你是说,这就是我们在表姨妈的珠宝盒里找到的那个东西?后来,我们还被你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罗景笑着说:「你总算是想起来了,没错,这就是我家的东西。你知道,我妈那个人,她经常到处旅游,每次总要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这是她年轻时在伊朗旅游,一个当地人卖给她的。
「她的脾气你也清楚,看着什么都买,觉得这东西有趣就买回来了,听她说,只花了二十美元。」
他叹了口气,「她真是捡到宝了,它的价值并不是用金钱的价格可以衡量的。
「她买回来的东西虽然到处乱丢,但这个她拿出去一问,知道是真金的,居然一直好好地放在首饰盒里。我学了考古之后,就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于是就问她要了来,带在身边,也算是当个护身符的意思。」
锺辰轩问:「你是说,你一直带在身边?在伊朗工作的这几年,也一直带在身边?」
程启思这时候才想到替他和伊齐德介绍一下,虽然在这个场景作正式介绍感觉非常奇怪。他瞟了一眼那几个人,他们居然在地上放了好几个色彩艳丽的软垫,一人拿着一种乐器坐了下来。
而那手指美丽的黑衣人拿着一把彩饰华丽的竖琴,轻轻地弹拨着,一串叮叮咚咚的音符,流水般泻了出来。
程启思目瞪口呆。「这群人……还真悠闲。」
锺辰轩微笑说:「有人弹琴奏乐,在这样的月光下,也算一种享受。继续讲好吗?」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罗景说的。
罗景又继续讲了下去:「我一直把那金饰带在身边。那时还真是感激我妈,要不是她有四处收藏旅游纪念品的习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说着说着,更是眉飞色舞。
「我问奈吉,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说,根据他们族里的传说,拥有这黄金之眼的人,就能穿越时间和死亡,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程启思打断了他:「黄金之眼?这玩意儿叫黄金之眼?」
罗景说:「是呀,你们没有见过那颗本来应该嵌在上面的蓝宝石。那宝石的颜色和光泽非常独特,镶在上面,就像是眼睛一般,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美丽的宝石……」
他吸了一口气后,道:「我一再追问奈吉,他总算是说了实话。
「他们是马萨格泰族,是一个非常残忍凶悍的民族,这也是他们数千年来,能够得以在沙漠上延续的原因。他们是能将统一波斯的居鲁士大帝的头颅割下来,誓言要他渴饮鲜血的一族……」
罗景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那么近又那么真实地接触到历史的一角,而那关键的钥匙竟然就在我自己手中。」
「这一族一直生活在沙漠上?」锺辰轩疑惑地问,「可是,我记得历史上他们是游牧民族,应该是在草原上。」
罗景激动地做了个手势,「是的,没错。可是,他们杀死了居鲁士。居鲁士的巨大王国并没有崩溃,他们难道不会为他们的君主复仇吗?这一族虽然足够善战,但仍然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他们残余的族人逃进了大沙漠里。
「在沙漠里,只有最强悍和最有韧性的民族,才能生存下来,而马萨格泰族确实具有这种能力。
「几千年来,他们就靠这些特质在沙漠上生存,他们作过盗贼,掠夺来往的商旅,杀死无辜的人……
「但是,来到现代,很多东西都在随风而逝,被大漠的风沙吹得无影无踪……这个奈吉,就是一个例子。他不甘心一辈子留在沙漠,过着穷困而艰辛的生活,毕竟,现代社会的发达已经让他们看到了世界。
「奢华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把族里的宝物偷了出来,他知道这些东西能卖钱。」
程启思的眼神,瞟到了那几个正自顾自弹奏着曲子的人身上。地,狱,录,入
月光流漾在黄沙地上,洒落在碧绿的湖水上,也给那些人纯黑的衣裳镶上了一层闪光的银边。一串串流水般的音符像珠子一样跳动在闪光的琴弦上,那极富异国韵律的调子是令人心醉神迷的。
如果不是耳边飕飕的风声,和刮得脸上微微刺痛的沙粒,程启思会真的以为自己走入了天方夜谭的世界。
祭坛上的烟雾袅袅上升,不管祭坛里燃烧的东西是不是让人恶心,但那烟雾却是如梦如幻,让四周的一切,包括崖壁上巨大的壁画都显得朦朦胧胧,极不真实。
罗景也叹息了一声,「这个地方真像是个幻境,就像是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一般。」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讲了下去:「我对奈吉说,我想见他们的族长,他一听就吓得不轻,说那绝对不行。
「他是偷偷把东西偷出来的,因为他们那里类似的东西很多,少了几件也不会有人注意。但是,如果被人知道了,他就会被处死,而且死得很惨。不过……他指着我的黄金之眼说,如果能够把它带去献给族长,那么我就可以得到一切。
「因为,在他们族里的传说里,拥有黄金之眼的人,就可以拥有一切。」
「但你的黄金之眼上缺了一颗宝石。」锺辰轩说,「所以你去找了小槿。」
罗景啊了一声。「小槿她怎么样了?那天我进了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程启思说:「她很好,你放心好了。」
罗景这才松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他脸上的担忧之意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启思忍不住取笑他:「你有这么好的女朋友,居然不肯告诉表姨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罗景尴尬地抓了抓头,「我跟小槿其实认识得也不是太久。那还是我两年前到伊朗博物馆工作之后,她到伊朗来观光旅游,正好走到了博物馆,我们才认识的。不过,我们真的……真的很谈得来,所以一直都有联系。
「她父亲要她学医,她偏跑去学画画,所以也世界各地到处跑,说是『写生』。她曾经给我看过她那颗蓝宝石,我对它印象非常深刻。本来,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但没想到那颗宝石真是跟黄金之眼严丝合缝的,这只能说是……说是……」
「这只能说是缘分了,是不是?」程启思继续取笑他,罗景脸都红到脖子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伊齐德问:「那现在黄金之眼在哪里?」
罗景在身上摸了摸,居然还真被他掏了出来。
程启思一呆,问:「还在你身上?居然没被人搜走?」
锺辰轩一伸手把黄金之眼接了过来。
确实,跟羊皮纸上画的一样,这黄金之眼是一个人头鸟身的饰物,中央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那宝石正如罗景所言,光彩十分奇特,蓝得极幽深,看久了真觉得灵魂都会被吸进去。
锺辰轩看了好一会,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下次,我如果还要对人催眠的话,我会找一块极品宝石来做媒介,我想一定会事半功倍的。因为宝石本身确实具有诱惑人的魔力……并不因为宝石本身的价值。
「每次凝视这种极品的宝石的时候,我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伊齐德说:「在这里……这个地方,本身就像是有魔力一样。我觉得……简直是不真实的,像是传说和神话一样。」
锺辰轩点了点头,把黄金之眼交还给了罗景。「于是你就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是那个奈吉带你来的,还是?」
「我在等小槿的时候,就租了一匹骆驼在附近闲逛,居然在这时候让我看到了海市蜃楼。」罗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空幻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奈吉不敢自己带我来,他说他的事已经被族人发现了,得躲起来,我就给了他一大笔钱,他答应在临走之前把路给我指出来。」他笑了笑,「他指路的方法也很简单,每隔一段路就在路边的房屋上画个圈,我只要顺着走就可以走到了。
「不过,小槿闹着要跟我来,我拗不过她,只能把她一起带去了。当然,最后进去的还是我一个人,我也巴不得这样,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捎上她就不好了。」
伊齐德有点入神地盯着他。「于是你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走了没多久,闻到一股香气,就昏睡过去了。」
罗景的眼神也带着深深的迷醉,「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香气扑鼻的屋子里。地上的地毯都是珍贵的波斯地毯,挂着的壁帷也是非常贵重。
「在伊朗国家地毯博物馆里的文物,还不如那里面的价值高……那屋子里随便一样器具,都是极具价值的文物。虽然小桌上用金盘盛着葡萄,还有用金壶盛着的美酒,不过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在屋子里这里碰碰,那里摸摸……一直到有人进来。」他指了一下祭坛后正在弹拨竖琴的黑衣人,月光映在拨弦的手指上,纤细而柔美。
「就是他。」
锺辰轩问:「你见过他的脸吗?」
罗景摇了摇头,「没有,他一直没有露出过脸来,不过,他跟我说了话,用的是古代波斯语。很少有人会这种语言,我虽然懂,但还真没跟人对过话,实在是一种稀奇的体验。」
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个男人。虽然他没有说他是什么身分,不过,我想他就是族长,也是祭司,在很多部落里,族长往往由祭司担任的,这是很正常的事。」
伊齐德忙问:「那你们说了什么?就连我,也不会说古波斯语。」
「除了研究的学者,我想谁都不会学吧。」
罗景道,「他说,我拥有黄金之眼,我就将拥有属于黄金之眼的力量。他告诉我,要在新月的夜晚,在他们神圣的祭坛之前,大声地诵读出黄金之眼上刻着的文字─那时候,我就可以获得那种神秘的力量了。」
程启思本来还听得很认真,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被伊齐德一个要杀人的眼神堵了回去。伊齐德黑着脸说:「请不要嘲笑我们民族古老的文明!」
程启思知道犯了忌讳,忙不迭地道歉,伊齐德哼了一声,才闭嘴不说话了。
锺辰轩倒没笑,也没取笑程启思,只是问罗景:「他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样的力量?」
「没有。」罗景摇了摇头,又拿出了一大卷羊皮纸,「他说要我在祭祀的时候,先读出黄金之眼上的文字,然后再读出这上面的文字。」
程启思一看,那卷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普通人完全不认得的古波斯文字,他做了个苦脸说:「这么多,这得读多久?」
「读倒是不怕,」罗景说,「麻烦的是要译。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古波斯文字,跟我常见的有相似处,但也有不同之处。我一直就在研究这种文字,所以还算是有点心得,这几天,我几乎都没怎么睡觉,一直在研究它,大半算是译读出来了。不过……」
他指了指羊皮最前面一块残缺的地方,「前面少了一块,像是不小心被撕掉了,我再怎么样也是没办法推测出来这一段少掉的内容,我为此头疼得不得了。他说……」他又朝坐在祭坛后面的黑衣人望了一眼。
除了从黑色衣袖里露出来的象牙一样的手指,那人整个看起来如同一尊全黑的大理石雕像。
「他说,不用太着急,一个新月过了,还有下一个新月。所以,他给了我一杯酒,说喝了可以让我睡个好觉。我喝了,我也确实做了个美梦……一醒来,就看到你们了。」
程启思问:「那你为什么会被抬到这里来?」
罗景笑了笑说:「我想看看他们的祭祀仪式,应该是他们看着我还在睡,没有吵醒我就把我抬过来了。我还醒得真是时候……」他突然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找我?出什么事了?」
程启思埋怨地说:「你还说,你在这里过得舒舒服服,表姨妈半夜在电话里又哭又闹,说你失踪了,非要我过来找你。这不,你躺在绫罗绸缎里,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听音乐,过的是神仙日子,我大老远跑来沙漠上来喝西北风!」
罗景一呆,「我妈?我根本没有告诉我妈我要干什么啊,是谁告诉她的?」他想了想,「哦,大概是她看我没有打电话回去,所以打电话到博物馆找我……她这人一向大惊小怪的,居然把你都叫来了。」
程启思忍不住一笑。「她在电话里又叫又嚷,说什么你被绑架啦,当人质啦……大概是看新闻看多了。」
罗景也不好意思地笑,「她就是这样子的,没办法。你们去了博物馆?见过馆长了吧?他很有趣,是我见过的最博学的学者之一,也特别有幽默感。」
程启思没有接他的话头。
锺辰轩慢吞吞地说:「你在离开博物馆之前,有没有把你房间里的东西清理干净?比如文件啊,笔记啊之类的?」
罗景又是一怔,「清理东西?当然没有,我那时候急急慌慌的,根本顾不上清理东西啊。我的笔记什么的,也是随便堆在桌子上和塞在抽屉里的。怎么了?」
锺辰轩和程启思对望了一眼,又一起盯着伊齐德看,摆明了是打算把这个包袱塞给他了。
伊齐德无可奈何地清了清嗓子,说:「罗先生……馆长死了,被人杀害了,他的胸口被人剖开,内脏被人取了出来,在现场没有找到。」
罗景张大了嘴,过度的震惊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伊齐德又说:「我们还在居鲁士墓里发现了另一具尸体,是当地人。你看看照片,是不是你认得的人?」
他把一张照片递了过去,罗景一见,脸色更难看了。
锺辰轩问:「是那个带你来到这里的人?奈吉?」
罗景沉重地点了点头。
过了很久,他才望着程启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杀了他们的?」
程启思他们三个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转向了祭坛后弹竖琴的黑衣人。
罗景随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随即一呆,「你们怀疑他?不,不可能,这几天,我一直待在这里,跟他在同一间屋子里。不可能是他去杀人的。」
「刚才他还拿着一柄匕首呢。」程启思哼了一声说。
锺辰轩摇了摇手,「别打岔,他拿着匕首可能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什么的吧,未必是要杀罗景,听罗景刚才所说的,他们似
乎很需要罗景,不会伤害他的。馆长,他更不与这件事相干吧。」
「对啊,」罗景的声音放得更低,「就算奈吉是因为背叛了他的族人而被人杀了,馆长……馆长跟这一切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杀他?」
这个问题也是程启思一直疑惑不解的。伊齐德迟迟疑疑地说:「不会……不会馆长也是他们的族人吧?」
锺辰轩摇了摇头,「不太可能,按刚才的逻辑,奈吉因为背叛族人,几乎立即就被处死了。馆长在那个博物馆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馆长了,没理由他的族人会容忍他这么久。
「而且,馆长是个相当有名望的人物,又不是隐姓埋名默默无闻的,如果说是最近才被人找到然后被杀,这根本就说不通。」
「那你说馆长的死是为什么?」程启思问。
锺辰轩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应该是他发现了什么,虽然有人把罗景房间里的文件、笔记数据清理掉了,但罗景很可能还留下了什么相关的东西,被老馆长发现了。所以……就有人把馆长灭口了。」
罗景怔怔地说:「我留下了相关的东西?我……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锺辰轩说:「本来我也想不到,不过,你开头说的话,倒是提供了一点线索。」
罗景问:「什么话?」
锺辰轩回答:「你说,你找到了一堆相关的波斯古籍,然后在有关的那些页里都夹上了一片树叶。对于知识丰富又对这些古籍了如指掌的馆长而言,要从这样的记号里,找出你离开博物馆的原因,我想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罗景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们,声音微微颤抖:「就算馆长发现了什么,那跟他被杀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要问他了。」程启思朝祭坛旁的那黑衣人做了个手势,对伊齐德说:「他即使不是凶手,至少也是疑犯。你难道就不打算去抓他么?还是我们继续在这里等下去?」
伊齐德的脸色相当不好看。「我……我们对于祭司,都是尊敬的……」
锺辰轩微笑地插了一句:「对信仰的尊重,甚至超过对正义的维护?」
伊齐德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罗景说:「这并不奇怪,在他们这一块拥有悠久文明的土地上,很多习俗和信仰都是一直存在的。我们……反而在我们的国家,有着五千年以上的无比辉煌的文明古国,却让太多太多的东西湮灭于时间之中了……」
程启思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里不是大学的讲台,罗景,拜托你看看场合,别在那里演讲了!」他又望着伊齐德说,「你可是来抓疑凶的,现在怎么办?」
「急什么急,」锺辰轩却说,「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吧,看看再说。何况……」他突地笑了一下。
「说真的,我不觉得这些人有杀死老馆长的必要。如果说是要灭口嘛,你,我,还有小槿,都是平平安安地到了这里,也没见着来追杀我们的人,是不是?所以,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看还大大地值得考虑一番。」
「对,对,」罗景忙不迭地说,「我跟他们的祭司─或者说是他们的族长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他很少说话,偶尔跟我说话也是谈羊皮纸上写的东西。我实在不觉得他们是凶狠残忍的人。」
第六章恶神阿里曼
锺辰轩在沙地上坐了下来,「脚都站酸了。罗景,你是专家,能给我们讲讲,有关马萨格泰族的一切吗?」
罗景笑了,「这可说来就话长了。」
他也坐了下来,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式,「他们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就生活在锡尔河以北─一直到巴尔喀什湖─也就是现在的东伊朗。我们中国有种说法,说他们是『大月氏』,当然,我对这种说法是不认可的。
「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骁勇善战,这一族之所以能在历史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的女王托米丽丝斩杀了居鲁士。
「对于居鲁士,各种传奇和记载已经不少了,而我个人认为,他这一生最传奇的,应该是他竟然丧生在这个蛮族女王的手里。甚至,这一族也是几世纪后,战无不胜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劲敌。」
锺辰轩注意地听着,这时候开口问:「我一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那样的激战之后,女王杀了居鲁士,并把他的头颅放在腰间的革囊里,履行了要他『渴饮鲜血』的誓言─
「我非常好奇,在这种情况下,居鲁士是否还可能有完整的尸体,被送回他的陵墓安葬?」
罗景拍了一下手,用一种赞赏的眼光望着锺辰轩。
「问得好,据历史记载,居鲁士的儿子,冈比西斯二世在继位后,打败了马萨格泰人。据说,在那时候,他夺回了居鲁士的遗体,并安葬在了帕萨尔迦,也就是我们后人所见的居鲁士陵墓。」
锺辰轩问:「可是,你对此是存疑的,是么?」
罗景点了点头,「坦白说,我有点无法想象在数年之后,居鲁士的遗体还能完整。
「请注意一点─在你刚才的叙述中有错误的地方。
「并不是女王在一对一,或者是面对面的决战中杀死了居鲁士,并砍下了他的头颅。事实上,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一场极端激烈的大战后,他们在战场上找到了居鲁士的尸体,然后割下了他的头颅,这样应该比较符合当时战场上的情况。
「居鲁士死在战场上,应该是负伤而亡,头又被砍下,遗体是个什么状况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
「古波斯并不像古埃及那样有保存尸体的习俗,而且,本来马萨格泰族─说白了就是个蛮族,他们也未见得会多么尊重这个仇人的遗体。
「所以,我个人认为,就算冈比西斯二世打败了他们,所谓的遗体也应该是不存在的。」
程启思插口说:「可是我听说过一件事,据说后来亚历山大大帝征战波斯的时候,曾经来到过居鲁士的陵墓,还来瞻仰了这位大帝的遗体,并对他的陵墓加以修缮。」
罗景哈哈笑了起来,「我不是研究亚历山大大帝的专家,但是因为他的一生跟波斯密不可分,所以我也作了不少相关研究。
「亚历山大这个人,一生战无不胜,而且好大喜功,要我说,他就是猴子搬玉米,像蝗虫一样掠过一个地方,吞食了那里所有的东西,然后又像风一样掠到下一个地方。他的遗体不也是一个谜吗?据说是到了埃及,不过,现在也没人找到……
「我扯远了,亚历山大大帝嘛,他说他瞻仰了,那可能是真的。据说居鲁士可是他崇拜的对象─不过,那又怎么样?我们中国不就兴衣冠冢吗?他们还没有我们这么诗意,大概另外找一具尸体来代替就了事了。」
锺辰轩问:「你说,在亚历山大入侵波斯的时候,居鲁士的墓就已经被盗了?」
伊齐德这次回答得却比罗景快,「没错,传说都是那么说的,据说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对居鲁士大帝的墓进行了修缮,严惩了盗墓者。不过……失去的,还是找不回来了,所以,现在的居鲁士陵墓,只是一座空空如也的石头砌成的墓室。」
程启思有点不解地说:「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有必要吗?我是来找罗景的,现在罗景安然无恙,我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了。
「而馆长和那个叫奈吉的人的死因,显然就要着落在这群人的身上……我们再去探寻几千年前的居鲁士有意义吗?这一扯,都扯到亚历山大身上了,这历史研究,能有定论吗?」
「没有。」罗景叹了一口气,「历史终究是一段消逝的过去,就算找到了有限的数据,也未必是真实的。君王们和他们的臣属留给我们后人的数据,往往都会有粉饰和美化─亚历山大大帝就是典型的一例。
「相对的,居鲁士的数据虽然少,但由于他的年代比较早,或者说是那些礼仪法规还不那么完善,反而真实性更高,矛盾的资料也相对少些。」他抚弄着手里那卷羊皮纸,显然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这就是真真实实的史料,任何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它记载着一座宏伟的宫殿,里面所形容的……哦,我相信,是我们连想都无法想象的。把天方夜谭里所有的宝物都堆在一起,也不如那座宫殿,天上星星的光芒,都无法与里面的珠宝相比。
「波斯曾经有多么富足……亚历山大攻占波斯后,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一个人,你们由此就可以想象了。」
伊齐德眼睛有点发直地说:「这卷羊皮纸里记载的是一座宫殿?」
罗景笑了,「是呀,一座无以伦比的宫殿。金子在里面是最不值钱的,金砖只配用来打打地基。
「喷水池是用珊瑚砌成的,里面洒满了浑圆的珍珠,在月光下闪动着柔和的珠光。
「天花板是用无数的宝石镶嵌的,你不用出到外面,就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因为宝石的光芒跟星辰一样耀眼……
「而天花板是用一块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玉石镶嵌而成的……
「每一根支撑宫殿的圆柱都裹着金叶,纯金打造的花藤缠在上面,每朵花的花蕊都是一颗红宝石或者是一颗黄玉……」
三个人都怔怔地听着他讲。罗景的声音带着三分空幻,三分憧憬,三分赞美,还有一分不可置信。
流水般的异国音乐,银色月光铺洒的黄色沙漠─他的讲述犹如一首优美的赞美诗,虚幻,朦胧,不真实,但却可以把人引入那个近于天方夜谭的境界。
程启思想,一定是因为那从祭坛里升起的不真实的烟雾,还有那在夜风里回荡的空幻的音乐,才会让人产生如此的感觉。
过了很久,伊齐德终于吁了一口长气。「你说的……都是那卷羊皮纸里所写的?」
罗景点了点头,「我的想象力并不足够丰富,所以,在读到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尤其是,在我知道了,这座宫殿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时候。而且,它可能会是属于我的。」
三个人又全部呆住。程启思愣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景伸开手,那人头鸟身的黄金饰物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羊皮纸上的最后一句说,只要你拥有黄金之眼,你就能够穿越时间与死亡,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东西。那时候,世界上最美的一切都会展现在你面前……你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程启思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得到那座宫殿?」
罗景又笑了,「我没有那么贪心,贪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忘了,我是个考古学家,我的毕生愿望就是能够看到更多的古物,发掘更多的历史资料。如果有那么一座古代的宫殿在我面前……我想我会欣喜若狂。但是,它们在金钱上的价值对我而言,没有更多的意义。」
伊齐德已经听呆了。「可是,这样一座宫殿,真的会存在吗?」
锺辰轩忽然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他朝沙地指了一指,「在地下。」
罗景又拍了拍手,「你跟我想的一样,我也这么认为。倾国之力,要造一座地下宫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在羊皮纸记载中还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说这座宫殿的光源完全来自于宝石,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颗颗明
珠……还有形容是从『天上』引来的清泉……从这些细节,我想可以断定,这座宫殿存在于地底。
「不过,既然它几千年来都没有被人发现,它一定是藏在极端隐密的地方,如果没有指引和提示,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它。」
伊齐德忙问:「那么在羊皮纸里有提示的地方吗?」
罗景把那卷羊皮纸展开了,「你们看,在羊皮纸最开头,被火烧掉了一块。我很怀疑,就在最开始那一段会有记述宫殿的位置。可是现在……」
他耸了耸肩,「我真是很头疼,明知道那东西可能就在自己的脚下,心急火燎的,却就是没有办法找到它。」
程启思转头望着祭坛后的黑衣人。「他们……也许可能知道。」
锺辰轩突然笑了一笑,压低了声音对程启思说:「有件事,你愿不愿意去做?」
程启思一看他笑得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发毛,忙说:「你要我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我不做。」
「你连听都没听是什么事就拒绝,也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锺辰轩凑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两句话。
程启思听了就直愣愣地瞪着他,说:「你当真的?」
锺辰轩说:「当然是认真的。这种事最适合你做了,你不是讨厌在这里没目的地讨论来讨论去么?」
程启思又对着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忽然,他猛地跳了起来,向祭坛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把那个正在弹拨竖琴的人身上的黑斗篷扯了下来。
斗篷一落地,程启思就呆住了。
那是个黑色头发的男子,穿着传统的波斯服装,蜜色的肌肤就像是最美丽的琥珀的颜色。他像一缕温柔的月光,美丽得让人不可置信。
他赤裸的左脚脚踝上戴着一串黄金的脚铃,小小的黄金铃铛随着他脚的摇动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一只眼睛是黑色,漆黑得如同最深暗的夜晚;一只眼睛是金色,如同最明亮的阳光。白昼和黑夜在他的双眸里交错。
而他的眼里,似乎并没有程启思的存在。
他望着罗景,朝他伸出了手,然后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声音柔软而悦耳,像古老竖琴发出的美妙调子。
罗景像被催眠一样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走了过去,对着他张开了紧握的手掌。
黄金之眼躺在他手心里,黄金的人头鸟身,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黄金和宝石,并没有因为岁月和风沙而失去本来的光彩。
锺辰轩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不要给他,罗景!」
罗景彷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张开手掌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黑发的男子也伸出了手,手指已经触到了黄金之眼。
他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蓝得如同最深的海水一般。
「启思,拿走那东西!」锺辰轩的声音更急迫,总算把程启思从那种催眠般的境界里唤了回来。
程启思直觉地伸出手,一把将黄金之眼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启思!」罗景也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伸手去抢。「拿给他,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
锺辰轩的声音,在不远处冷冷地响了起来,「不,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这真的是他们族里的圣物,绝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一族的圣物,他们会用生命和鲜血去守护的,尤其是对于这样强悍残忍的一族人。」
程启思用力地握着那黄金之眼,握得手心里都出了汗。「辰轩……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冷冰冰地说:「他们是一伙沙漠上的盗贼,当然,他们也许真的是继承了远古的血统。不过,我不相信他们是什么马萨格泰的族人,虽然我对波斯的历史不是专家,但是我知道一点──
「马萨格泰人最敬仰的是太阳,他们的信仰是太阳崇拜!
「据说托米丽丝女王发誓要居鲁士渴饮鲜血的时候,就是对着太阳发誓的!他们绝不会在祭坛─这种神圣的祭祀用物上刻上月亮,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罗景的眼光移到了祭坛之上。那一弯新月,让他瞪大了眼睛。
锺辰轩拿出了那半截断掉的金炼,说:「因为这条金脚炼是断掉的,所以它本来是个什么形状,我们也看不太出来了。可是,刚才启思把他的斗篷拉掉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
「你们看他脚上戴着的金炼!」
伊齐德失声叫了起来:「蛇!」
没错,这黑发男子脚踝上戴着的金炼,正是一条金蛇的形状,尤其是蛇头,雕得栩栩如生,蛇眼是一颗血红的宝石。锺辰轩手上拿着的金炼,因为只有一半,而且正好是缺了带有蛇头的那一半,所以看不出来本来的模样。
锺辰轩说:「我对波斯的原始宗教的概念也比较模糊,但至少一些基本的观念还是知道的。波斯的古宗教讲究二元论,也就是对立的善神与恶神。
「善神是阿胡拉,祂代表光明,与其说波斯是拜火教,不如说所谓的圣火是善神阿胡拉的一种象征,是光明、善之类东西的代表!」他望着罗景,「我说得对吧?」
罗景点了点头。「完全正确。」
锺辰轩接着说了下去:「与阿胡拉相对的就是阿里曼,或者可以说是阿弗拉西亚─」他看了看伊齐德,「这是我听你说的,没错吧?」
伊齐德回答:「对,阿里曼是恶神,也是邪恶力量的代表。阿弗拉西亚是锡西厄人对阿里曼的叫法,实际上在他们的认知里,阿弗拉西亚是……」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张着嘴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锺辰轩接过了他的话头,「阿弗拉西亚人称这个最高的邪恶之神为蛇灵。在他们的宗教里,这个邪灵是以蛇的形式出现的。崇拜光明,太阳,火─或者就说是善神的民族,绝不可能崇拜这个邪恶之神!
「在祭司的身上,出现了蛇形的金饰,这已经不是大不敬或者是亵渎了,对于有着原始信仰的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这就等同于你让回教徒吃猪肉,或者让藏族人吃鱼一样!」
罗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死死地盯着黑发男子脚上的蛇形金炼,喃喃地说:「没错,对于一位祭司而言,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他绝不是马萨格泰这一族的祭司,也不是这一族的人……」
他突然抬起了头,直视着黑发男子,高声地说了一句发音古怪的话。
锺辰轩一扬眉,说:「不用跟他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我相信,他至少是懂得现在伊朗的语言的。」
罗景又是一呆。
锺辰轩冷笑了一声,说:「你还不明白嘛?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就是为你而设的。就连那奇迹一般的海市蜃楼,也是为你而特地造的。」
伊齐德大叫了一声:「什么?这不可能!海市蜃楼是在沙漠上都只能偶尔一见的奇观,怎么可能专为一个人而造?!」
锺辰轩缓缓地说:「可能的。我问你,伊齐德,在这个小镇上,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海市蜃楼?」
伊齐德点头,「没错,一般只要是在雨后初晴的清晨,就会看到,而且季节也相当确定,通常在盛夏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我虽然自己没看过,但听很多人都讲过。」
「那就对了。」锺辰轩说,「我再问你,你以前在小镇上看到过的海市蜃楼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倒让伊齐德呆了一会。「这个……好像就是一个湖……一些帐篷,小小的绿洲……偶然会有几个人……别的就没什么了。」
锺辰轩说:「看到有宫殿的海市蜃楼,是在最近,是不是?」
罗景说:「没错。在不久以前,我就听说这里出现了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并不少见,但是能够看到这样有趣的景象是很稀奇的。」
程启思沉思地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这幅巨大的壁画是最近才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景象在海市蜃楼里出现,由此让人对这里面的所谓神殿发生兴趣?」
「对。」锺辰轩说,「为此,他们在凡是有可能出现海市蜃楼的时段,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罗景你看到的祭祀仪式。
「他们把祭祀仪式放在壁画之前,因为以前这个地方,已经无数次地被映在了小镇附近,他们对其中的成像过程非常清楚了,所以会挑选合适的角度,让他们的行动都出现在所谓的海市蜃楼里。
「最后,罗景,你终于看到了,当然也引起了你的兴趣。
「因为你知道,这么一座神殿,是必然有其真实基础的。换句话说,它是真实存在的,当然,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幅壁画。」
「可是……」罗景喃喃地说,「他们费这么大的力气,要我干什么呢?」
程启思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还不明白?他们想要的当然就是你手里的黄金之眼啊!我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大用处,但他们费这么大的周折,肯定就是想要这个东西了。」
「这也不对啊。」伊齐德皱眉,「如果他们仅仅是想要黄金之眼,可以直接去抢。以他们杀人的残酷手段,难道还会做不出来?直接抢过来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锺辰轩笑了,「说得没错,确实这是个问题,但是,你们别忘了一点,罗景手里的黄金之眼,可是缺了颗宝石的。要抢罗
景的东西容易,要抢小槿的东西可不容易。
「那颗宝石那么贵重,小槿肯定不会放在家里,应该是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吧!那必须要组织相当的人力物力才能够到手。与其那样,还不如让罗景自己带着东西来比较好。
「制造一个海市蜃楼的幻影,或者说是画一幅壁画,总比去抢银行来得容易吧?」
伊齐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程启思却皱起了眉,他觉得锺辰轩的说法里有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一时又想不出来。
锺辰轩又说:「何况,他们需要罗景,黄金之眼估计也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你们别忘了,罗景不仅是个考古学家,还是个天才的语言学家,能够释读这种古老的波斯文字的人,在学术界也并不多,罗景恰恰是其中一个。
「既拥有黄金之眼,又懂得古波斯文,非罗景莫属。
「所以,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把罗景骗来,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黄金之眼─还为此把远在美国的小槿找了过来─还下功夫释读羊皮上的文字,他们虽然花费不菲,但总算也是值了。」
罗景脸色发白地盯着那黑发男子,声音颤抖:「你们真的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你也不是祭司?这一切都是骗我的?」
看到那黑发男子仍然坐在那里弹拨着竖琴,罗景大声地叫了起来:「回答我!否则我不会再给你们译一个字的!」
那黑发男子盘膝坐着,一只手抱着竖琴,姿势优雅而美妙。
他的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秘如同暗夜。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普通的波斯语:「我是祭司,但我确实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这一位……」
他盯着锺辰轩,「很厉害,这么快就看从这些细节上看出来了。我本来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被这个天方夜谭的环境迷醉,而忽略这些细小的东西的。」
「你究竟是谁?」锺辰轩盯着他。
那男子把琴搁在了软榻上,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眼睛里映出天上的星光,闪闪烁烁。「我吗?我的名字叫法德耶。」
「那么你是哪一族的祭司?」锺辰轩追问。
法德耶微笑,把手放在祭坛袅袅上升的烟雾里。他的脸庞在雾气里朦朦胧胧,但却美丽得不可思议。
「这个嘛……我就不会告诉你们了。你们也没有必要知道。」
罗景气得双手都在发抖,「你根本不是祭司!你们这一伙人,连同那个奈吉,都是来骗我的!你让奈吉来找我,有意把那些贵重的文物拿给我看,我又亲眼见到了海市蜃楼的景象,自然对这里有一座宫殿深信不疑,自然,对你们的身分也深信不疑!」
法德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还突然一下子变聪明了呢。不过,」他把自己的左手举了起来,那枚蓝宝石戒指在他手指上闪着幽幽的光,「你手里的黄金之眼,确实是属于我的。你们偷走了它……还给我,难道不应该吗?」
罗景看看手里黄金之眼上的蓝宝石,又看了看法德耶手上的蓝宝石戒指。
无可置疑的,这一定是在同一块宝石上切割成的两块,那颜色,那光泽,还有那种近于蛊惑的魔力都是一模一样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法德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面容变得庄重而严肃,在月光下看来是近于圣洁的,他的声音,温柔而沉静,「我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
锺辰轩啊了一声。「居鲁士的地下宫殿,难道真的存在?」
法德耶缓缓地说:「确实存在,那卷羊皮纸上,记载的就是那座宫殿的一切。不过,年代太久,况且我们这一族一直在不断的迁徙中,甚至连自己都失落了自己的文字,所以,我们不得不找到一个人来帮助释读。
「且,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真正醉心于保护文物,而不是贪于其价值的人。巧合的是,这个人……」
他望着罗景,「你又拥有黄金之眼。那是我们在一次迁徙的时候,失落的。」
程启思狐疑地看了看法德耶,又看了看锺辰轩。「你真信他的话?你不是说,居鲁士的墓地不会有宝藏吗?」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只是从很有限的数据里进行推断的。如果居鲁士真的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在生前就兴建了一座宫殿─注意,是神殿,而不是宫殿─那也是他的自由,我难道还能去干涉古人的自由?
「我只说了他不会留一座满是宝藏的墓室,可没说他不会留一座有很多宝物的神殿!」
程启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罗景忽然问:「你找我来译羊皮纸上的文字,可是,上面除了形容宫殿,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尤其是最重要的地点。」
法德耶又微笑了。他的眼睛幽深晶莹,如同夜空。
「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只要你能把它译出来,我们自然就会有办法。」
罗景追问:「那……最开始缺失的那一段,也是你烧掉的?」
法德耶微笑,并没有否认。
锺辰轩说:「我想,他们应该会有一首世代相传的歌谣,或者类似的东西,指出了神殿的位置。但是,还有一些重要的线索,会隐藏在这卷羊皮里,而且或许还会有另一个线索,藏在黄金之眼中。要结合这些线索,才能够得出神殿的最终位置。
「我说得没错吧?」
罗景摊开手,对着黄金之眼看。「线索?」
程启思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怪异之极的表情。锺辰轩和伊齐德都在对着黄金之眼看,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罗景把黄金之眼翻来翻去看了半天,说:「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他突然也顿住了,对着程启思看了过去。
程启思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我想……」
罗景半张着嘴,过了好久才说:「你不会是想说……」
程启思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就是那个意思。」
锺辰轩皱着眉看着他们,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那个黄金之眼,本来上面是刻着字的。就在中空的那一部分的内侧,看起来像花纹一样。」
伊齐德忙探过头去看。「花纹?文字?什么都没有啊?」
「……当然没有。」罗景苦着脸说,「因为被我们用刀子刮掉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伊齐德和锺辰轩目瞪口呆,就连法德耶的表情也变了。
锺辰轩不可置信地问:「刮……用刀子刮掉了?你们刮它干什么?!」
罗景跟程启思对看了一眼。
程启思苦笑着说:「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当时零用钱被我们花光了,我们把表姨妈珠宝盒里的这个东西偷了出来,想拿去卖。想了想,又不敢,于是就刮了大概三、五公克的金子下来……
「我们怕刮外面的会被表姨妈发现,就刮了里面的……」
锺辰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瞪着他们两个人发呆。
法德耶的脸色发青,冷冷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罗景望着手里的黄金之眼。
「我倒真希望不是真的。我压根就忘了这件事,刚才启思一说,才想了起来……我一直以来,都是希望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文物,可我自己在小时候,却做了这样的傻事……虽然,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它的价值……」
法德耶一步步地朝他走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都成了一种青灰色。「你说,你把黄金之眼上面的文字毁掉了?现在,它就完全是一件废物了?!」
他的声音阴森森的,让罗景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我……我那时候不是有心的……」
「不管是不是有心,你毁了最有价值的东西。」法德耶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冷。「你们愚蠢的举动,让这座神殿将永远不见天日!」
锺辰轩轻轻哼了一声。「如果你真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那么你应该知道,让这座神殿不见天日,总比人们把里面的文物都搬到博物馆里陈列起来,毫无尊严地让所有人参观来得好吧?」
法德耶冷冷地说:「我对你们所谓的宝藏不感兴趣。」
程启思奇怪地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法德耶仰起了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们的愚蠢……毁了我们长久以来的努力。」
他回转身,慢慢地走回到了祭坛前。
他在那张软榻上坐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四个侍从就把软榻抬了起来,慢慢地抬走了。
程启思看到他们已经走到暗道口里,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等等!」
他想冲上前去,锺辰轩却一把将他给拉住了。「让他走吧。」
程启思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伊齐德,又看了看锺辰轩。「伊齐德是当地人,对这些有畏惧的心理我理解。你不会也来这一套吧?快让开,馆长死得那么惨……」
「他跟馆长的死应该无关。」锺辰轩静静地说。
这句话却让程启思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馆长的死不是他们这伙人搞的鬼?」
锺辰轩嗯了一声。「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罗景摇着头,满脸茫然。「可是……如果他是祭司,他的职责就应该是守护居鲁士的神殿。那么他就更应该尽量避免神殿被人发现,而不是竭尽全力地想找出它来……」
「有一个理由。」锺辰轩说:「虽然只是我猜的。我想……他也许是想把居鲁士的遗体找到……不,应该说是找完整。」
罗景惊呼了一声。「我明白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把遗体找回来。因为居鲁士的遗体,一定是头和身体分开的!」
程启思摇头,他并不是想否认罗景这种说法,只是觉得太不可置信,太奇妙。「这……你们难道都真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锺辰轩笑了一笑,「我们不正处在天方夜谭的发源地么?
「神话,或者是传说,往往有其根源,常常是把历史的事件变了形,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的结果。也许夸大了,也许失真了,但或多或少总是有一些实情在里面的。
「我想……法德耶说的是真的,罗景不是也说么,他在这里待的这几天,里面哪怕是一块地毯和一件最不起眼的装饰品,都是极具价值的古物。
「对于这群人……这一族人,或者至少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宝物,也许真的没有太大的价值。如果出现了例外……」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管怎样的一个群体里,大概都是会出败类的。对于他们存在的意义上的败类……所以那个奈吉被杀死了。」
程启思问:「你不是说,奈吉也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也是用来诱使罗景上钩的?」
锺辰轩说:「对,可是,棋子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由此引出了与他本来的任务相悖的行动呢?」他望着罗景,「这个奈吉在跟你来这里的时候,跟你交谈过些什么?」
罗景的双眼一片迷茫,彷佛还在梦游一般。锺辰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罗景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
「他啊,他一路上就在问我,要出国─也就是离开伊朗,怎么样比较方便,还有国外的一些情况。
「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地方,所以唠唠叨叨地问了我很多事,问得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锺辰轩淡淡一笑,「奈吉,我猜他大概就是这一族人里,与外界交往得比较多的人之一。
「他更多地看到了这个现代社会的好处……他也有一些小聪明。
「他想到要利用这个机会,他想可以带出一批文物,然后悄悄地溜开。只不过,这种行为是背叛的行为,所以,他受到了
惩罚。」
程启思几乎想要跳起来。「你……那你还说法德耶与这两次凶杀无关?!你还拉住我任由他逃走了?」
「我说他跟奈吉的死有关,但并没有说他跟馆长的死有关。」锺辰轩解释,他看了一眼伊齐德,「你是这里的警官,请你告诉我,面对这种事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伊齐德挥了一下手,「对这种人,我管不着。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馆长的,他是很有名望也很受尊重的学者,不能就这么算了。」
程启思喃喃地说:「我的天,在这块土地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宗教意识居然还这么强。」
罗景听到了他的话,苦笑了一下,「你如果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就会了解了。这个民族,还保持着他们古老的血统,以及传统的生活方式……
「其实,整个阿拉伯世界都还保留着相当古老的传统。我们应该尊重他们,即使宗教有时候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们无权对此进行干涉,这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只要他们自己认可,自己愿意遵守,或者只要是大多数人这么想,那么就是正确的。」
程启思嘿了一声,正想说什么,锺辰轩就打断了他。
「这些问题也太过于抽象,太空泛了,我们有必要吹着风站在这里讨论吗?我看,我们还是回到小镇上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转过头,凝视着在烟雾里,彷佛微微波动的巨大的画中神殿。
「除非还会有有关黄金之眼之类的线索,再次于黄沙之中被发掘出来,否则,我想他们─法德耶这一族是不会再出现的了。
「他们活着和生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就是守护几千年以前他们作为祭司一族,需要永远守护的誓言─也许正如罗景之言,是为了寻回居鲁士大帝的完整遗体。
「他们……也许会再次消逝在风沙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除了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和那些来到小镇上的人,偶尔地,在雨后天晴的时候,会幸运地再次看到海市蜃楼……」
第七章水晶
可是锺辰轩想错了。
至少,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已经不会再留在这里等下一次的虚景了。
当锺辰轩他们沿着暗道回到小镇上的时候,无比震惊地发现,小镇竟然已经是一座空镇了。
镇上的人就像是在一瞬间消失了似的。
商店,酒馆,旅店,都还在,那些假古董还照样陈列在店铺里,但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骆驼好像都不见了。」锺辰轩慢慢地说:「别的那些家禽都还在,只有骆驼不见了,原本,这小镇上有着许多的骆驼,供来往的商贩租用的。」
他转向了程启思,「还记得吗?刚来到这座小镇上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这小镇上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那么急切地想对我们讲述。
「他们所看到的海市蜃楼里的居鲁士的神殿,而事实上,这种属于他们民族,属于他们古老文明的东西,他们应该是关上门来虔诚地默默礼拜的,而不是对我们这种素不相识的外地人讲述……」
「你是说,他们都是在演戏。」程启思缓缓地说,「而这戏,又演得过头了些。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们演戏?」
锺辰轩叹了口气,「这大概也是法德耶对他们下的命令吧。他们生活在这座小镇上,本来就是一种假象,而把海市蜃楼的景象向外人讲述,也是他们的计划的一部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伊齐德冲进了一家房屋,又奔出来,再跑向另一家。「空的,都是空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罗景颓然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座小镇,里面所住的都是他们一族的人。因为在伊朗,这些比较传统的地方,仍然是非常排外的,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接纳自己的族人生活在这个镇上。而现在……他们的族长已经放弃了这个地方,所以他们离开了。」
「离开?」伊齐德叫了起来,「这个小镇上怎么也有上百人,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
罗景抬起眼睛,疲倦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本地人,你当然知道沙漠民族在沙漠上的生存能力。他们能够迅速地,像风一样地从一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我刚才看了看,他们除了必要的食物,带走的大约就只有清水了。
「也许,这里只是他们的据点之一,他们还有别的生活的地方。」
他朝不远处的沙漠指了指,「这么广阔无垠的大沙漠,他们可能落脚在任何一处。我们永远都不要想找到他们。」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说:「难道我们真的要把这次经历当成一场梦?当成一个天方夜谭的神话?」
罗景突然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窜了起来。「小槿呢?小槿在哪里?」
这时候几个男人才记起小槿还一个人留在这小镇上,都紧张起来。
天已经蒙蒙发亮了─凌晨了。
锺辰轩说:「我让她吃了颗安眠药,把她安置在旅店里了。」
罗景已经紧张得额头上的汗珠都冒了出来。「她……那些人走的时候,不会把她……」
锺辰轩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不会的,我看他们不是胡乱杀人的人。小槿应该还在楼上睡觉呢,我们去看看。」
四个人走进了旅店,里面的东西到处放得乱糟糟的,显然主人走得很匆忙。一盘吃了一半的羊肉还扔在桌子上。程启思伸手碰了一下,说:「还是温的,看来,这群人才走没多久的。」
锺辰轩说:「大概,从我们一进入暗道开始,他们就在准备离开了。如果我们没去的话……」他笑了一下。
「大概罗景也会像小槿一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空空如也的小镇上了。
「我想,这天夜里,法德耶本来是要罗景把全部的古波斯文译读出来的,而之后,罗景对于他们的意义也就结束了。」
罗景根本没有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他飞快地冲上了楼梯,推开了门。
小槿还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显然睡得很甜。
罗景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她抱了起来,摇晃着她。「小槿!小槿,醒醒!是我,我回来了!」
小槿慢慢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罗景。
过了好一会,她似乎才清醒了过来,猛地扑到了罗景的怀里。「你……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程启思拉了一下锺辰轩,小声地说:「我们到楼下去吧。」
锺辰轩唔了一声,程启思看到他还没有动脚的意思,硬拖着他下了楼梯。伊齐德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又给自己找了一壶酒。
「唉,我都不知道我们这一趟究竟干了些什么了。」
锺辰轩望着程启思。「你这表弟跟他女友感情很好啊。」
程启思笑了笑,「是啊,罗景这人我清楚,有点木讷,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槿又活泼过头了,跟他正好相配。
「我看,我这次也得把罗景拖回国去,他在伊朗也待得够久了,应该放放假了。表姨妈看到小槿,大概会乐得昏过去。」
伊齐德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然后抹掉了嘴边的酒渍。「你们要走了?那我怎么办?馆长的事,还没解决呢。」
锺辰轩说:「我看,罗景和小槿大概会在那房间谈上很久。我也累得不行了,一路上赶过来,几乎没有休息过,我们睡一下吧,然后再说别的事,再不睡,我也快捱不住了,根本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启思也已经觉得浑身又酸又痛,折腾了这么几天,一身都要散架了。「好提议,我赞成。」
伊齐德正在店主的柜子里乱翻,找出了一些面饼之类的食物。「我也饿得不行了,来来,别嫌难吃,多少吃一点,回了城里,我请客。」
他还俨然摆出了主人的架式,锺辰轩一笑,拿了个面饼撕成块嚼了起来。
「对了,伊齐德,馆长的死亡现场,因为我们急急忙忙地走了,所以也看得不是太仔细。你之后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有。」伊齐德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就是这个。」
程启思看了看,却有点莫名其妙。伊齐德拿在手里的东西,是两根动物身上的软毛。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伊齐德摊了摊手,「我可不相信杀人的会是什么动物。」他一回头,看到锺辰轩的脸色变得很奇怪,问:「你怎么了?」
「……启思,把你在现场发现的那截木头管子拿出来。」
程启思拿了出来。伊齐德接过来一看,有点迟疑地说:「吹管?」
程启思哈地一声就笑起来了,说:「你推理小说看多了吧?老馆长又不是被什么吹管里的毒针杀死的。」
伊齐德说:「那你倒告诉我,这是什么?」
锺辰轩把那截木头管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他的眼光又转向了另一只手心里放着的两根软毛。「我想我……明白了。」
伊齐德探头过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了?我一路上看了很久,也没看出是个什么。」
锺辰轩淡淡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的味道。
「你不知道,是可以理解的。那是因为……」他却没有说下去,站起了身,「我吃饱了,我去睡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程启思也觉得困得不行了,上楼都摇摇晃晃的。「我也去了。」
「你们真不行,在沙漠上怎么活啊。」伊齐德一句话没说完,居然也打了个呵欠,他黝黑的脸也红了起来,「睡觉睡觉,睡醒了再说。」
程启思睡得正沉,突然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他想睁眼,却觉得眼皮重得根本抬不起来。
他不想搭理,但那人还是锲而不舍地一直摇晃着他,直到程启思勉强挣扎着张开了眼睛。
摇他的人却是锺辰轩,程启思一张口就想骂人,锺辰轩一把将手按在了他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看到程启思的眼神渐渐清醒了,锺辰轩才把手拿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别出声,还有好戏看呢。」
程启思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大堆棉花,沉得不得了,狠命地甩了好几下,才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吗?你平时会睡得这么沉?」锺辰轩说。
程启思想了一会,吃了一惊。「你是说……开头我们吃喝的东西里有……安眠药?」
「我想是,否则不会你睡这么沉,而我就没什么,我没吃几口,而且我平时吃安眠药太多,对我没什么作用。」锺辰轩低低地说。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然后问:「罗景呢?」
锺辰轩说:「我不知道,我也是睡着了,不过药效没维持多久,我一醒了就直接来找你了。你睡得那死样,我足足摇了你五分钟。」
程启思小声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锺辰轩说:「等着,总会有事情发生的。」
两个人就坐在那里,程启思坐着坐着又想睡,只能狠狠地在自己手臂上掐了几把。看着锺辰轩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正想找句什么话来说,突然觉得闻到了什么味道,皱了皱眉。「你有没有闻到?」
锺辰轩说:「我有点感冒,没闻到什么啊。怎么了?」
程启思跳了起来。锺辰轩说:「你干什么,我不是叫你坐着等吗?」
程启思拉开挂在窗子上的地毯,看了一眼,声音古怪地说:「再坐着等,我们大概就被烧死在这里了。」
「什么?」锺辰轩走到了窗边,探头一看,脸色也变了。
只见小镇上起了火,这沙漠上本来就非常干燥,风又大,借着风一吹,火势很快地往这边蔓延了过来。
这些房屋要么就是木板搭成的,要么就索性是帐篷,燃得极快。
程启思向门外冲去。「我去叫罗景他们。」
锺辰轩也跟了过去,只见罗景一个人睡在床上,地上有一条被撕成了两半的色彩鲜艳的头巾,正是小槿白天里围着的那一块。
程启思正在那里使劲摇着罗景,又凑在他耳边大声叫他。
「……怎么了……失火了?」罗景昏昏沉沉地张开了眼睛,一时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又气又笑,说:「是啊,就是失火了!」
他指着地下那块头巾说:「小槿呢?小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罗景这一下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小槿?她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呀,我们说话说着,就睡着了……小槿呢?小槿到哪里去了?」
程启思从房间的一角,捡起了一只鞋。那是小槿的鞋,可找遍了房间,也没有看到另一只。
罗景脸色惨白地说:「她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就跑出去了吧……」
锺辰轩拾起那成了两半的头巾,如果不是用很大的力,是不会把头巾撕成两段的。「大概是有人趁你熟睡的时候,把小槿带走了,她一定极力挣扎过,才会掉下了一只鞋,头巾也被撕开了。」
程启思突然啊了一声,把手放到了面前。他的手被割伤了,正在流血。
锺辰轩奇怪地问:「你是在哪里弄伤的?」
程启思说:「大概是小槿的鞋底上有什么……可能是玻璃。」
他翻过了那只鞋子,果然,上面嵌着一些透明的碎片。程启思小心地取下了一块碎片,仔细地审视着,他的声音也跟着变了,「不,这不是玻璃,是……水晶。」
他奇怪的声调让锺辰轩敏感地抬起头注视着他,正在这时,罗景已经从隔壁的房间跑了回来,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伊齐德不见了。难道是他把小槿带走的?为什么?他不是这个地区的警官吗?」
锺辰轩说:「别管为什么了,我们去找吧。我想,他们应该还走得不会太远。」
果然,伊齐德开来的那辆设备良好、全新的车不见了,而罗景当初与奈吉开来的破车则还在原地。
三个人上了车,罗景已经紧张得浑身都在冒汗,双手神经质地搓动着。
「我们……我们往哪里走?这么大的沙漠,我们……我们往哪里走?小槿她不会出事吧?她如果出事了,我……我怎么办?」
程启思面对着一大片沙漠,也是茫然无措,「我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如果说有轮胎痕的话,也早被风吹得不见踪影了。
他求助地望向了锺辰轩,锺辰轩也苦笑了一下。「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
「偏偏在这个什么,你分析不出伊齐德的心理了?」程启思倒不是想讥讽他,但看到罗景的样子,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急如焚。
锺辰轩看了他一眼。「伊齐德……你想错了,启思。」
「什么意思?」程启思问,但锺辰轩没有回答。
罗景更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那里转来转去。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开车去追吧,也许还能追上。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转圈子吧?」
锺辰轩说:「我们第一次来伊朗不说,也对沙漠完全不了解,再碰上个什么沙漠马贼什么的……」
程启思白了他一眼。「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带弯刀的沙漠马族?拜托,现在都是恐怖分子,用最先进的武器的。」
锺辰轩说:「不管是恐怖分子还是盗贼,我们对沙漠一无所知,这么毫无准备地去,我觉得太危险。」
程启思挥了挥手。「不管那么多了,你不想去,我就自己去,你去跟这边的警方联络。」
锺辰轩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希望,我们不会渴死在沙漠里就行。」
在小镇里找了足够的水和足够的食物,他们开着那辆破车就出发了。
程启思一间小店里找了几大块厚厚的头巾盖在头上。倒不是怕晒黑,而是阳光实在是太灼热,热得像是会把整个人都烤干似的。
程启思只觉得汗水像小虫子一样爬在身上和脸上,擦也擦不完,最后索性不去管它了。
锺辰轩说:「我们现在才走了一小会,就这样了,再走下去怎么得了?你看看,一眼望去都是黄沙漫漫,什么东西都没有,感觉这沙漠里就只有我们似的……这种感觉真是可怕。」
程启思不理会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最好少说点话,保存点体力。」
这时候,天已经放亮了,一线血红,正在遥远的黄沙的边缘缓缓蔓延。
那是美丽到近于凄艳的一种景象,除了在沙漠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够看到这样的景致。
苍凉的,壮阔的,却带着无法形容的孤寂的味道。
开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程启思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开,索性一直往北开了过去。这样,至少回来的时候还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否则在大沙漠上迷失只会是死路一条。
程启思再一次地把额头上的汗抹去,罗景忽然指着前面惊叫了起来:「那边好像有什么!过那边去!」
远处确实有点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黑点。
车子又开了好一阵,程启思终于能看清楚那辆车是伊齐德开到小镇来的车子了。
「看到人没有?看到小槿没有?」
罗景一迭连声地问,程启思说:「没有,我只看到车,没有看到人。」
好不容易开到那里,还没等车停稳,罗景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他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立即爬了起来,扑到那辆车前拉开了车门。
程启思和锺辰轩也跳下了车。
车里面却空无一人,既没看到伊齐德,也没看到小槿。
罗景呆了好一会,才提着声音喊了起来:「小槿!小槿!妳在哪里?」
「喂─这边……」
远处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竟然是伊齐德的声音!
罗景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拔腿就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跑了过去,把锺辰轩和程启思都甩在了后面。
伊齐德正站在沙地上,他满身满脸都是沙,样子很是狼狈。
离他不远的地方却站着小槿,她赤着脚,披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飞乱舞,看不到她的表情。
伊齐德就像是一只想要扑过去的黑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浑身绷得紧紧,而小槿离他也不过是几米之遥,可伊齐德就是不敢动。
「小槿!」罗景正想奔过去,却被伊齐德一把扯住了。
罗景文质彬彬的模样,哪里是伊齐德的对手,被他揪住根本挣脱不了。罗景大喊:「你干什么?快放手!」
伊齐德的脸色非常难看。「不能过去。」
罗景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伊齐德慢慢地说:「你也是熟悉沙漠的人,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前面是什么地方?」
罗景的面色顿时也变了。他注视着前方,挤出了一句话:「流沙!」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小槿,妳千万别动!妳身后就是流沙,一陷下去就很难脱身的!」
他猛地转过头,怒视着伊齐德。「就是你把她抓出来的?又把她逼到流沙里面?小槿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伊齐德铁青着脸大吼:「你这个白痴!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早被这个女人杀死了!你摸摸你身上,那个黄金之眼还在吗?」
罗景往衣袋里一摸,空空如也。「……你什么意思?」
锺辰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伊齐德的意思就是,小槿偷了你的黄金之眼,还想置你于死地。伊齐德阻止了她,然后一路上追着她来了这里。」
小槿听着锺辰轩的话,掠了掠缠在脸上的黑发。
她的头发微微地带着天然的卷曲,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地纠结在脸上和脖子上,眼睛闪着绿幽幽的光,亮得出奇。
罗景呆呆地望着锺辰轩,又望望小槿。「什么……你在说什么?小槿……他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真的,对吧?小槿?」
小槿毫无表情地望着罗景,望了很久。她慢慢地摊开了手,一样东西在黎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是那黄金之眼。蓝宝石的光泽冰冷而幽深,如同一只神秘莫测的眼睛。
「他说的是真的。」
罗景再也站不住脚,整个人就软了下去。程启思急忙伸手扶住了他,罗景望着他,问:「你……你也已经知道了?」
程启思沉默了一会,说:「刚才,我在小槿的鞋底上发现了水晶碎片,我还记得,馆长把水晶的碎片洒在博物馆前面的台
阶上,一踩就会有响声惊动他。所以……小槿最近一定是去过博物馆的,而她却压根没对我们提到这一点。」
他望向了伊齐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本来睡得很熟,突然,有什么声音把我吵醒了。」伊齐德说,「我是个相当警觉的人,但这时候却感觉身体都不听使唤似的。
「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脑子里也像是灌了铅,沉得不得了。我胡里胡涂地撑着走到隔壁,就看到……」
他瞅了罗景一眼,「就看到她正在从你身上把黄金之眼摸出来,她的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柄雪亮的匕首。法德耶的匕首,也许只是作祭祀的用途,她这把可是会要你的命的。」
程启思扶着罗景,一边问:「你冲上去阻止她了?」
伊齐德苦笑地摇了摇头,「大概是药效还没过,我整个人都不听我使唤,换平时,要对付这女人还需要花力气?我扯下了她的头巾,她也着急了,从窗口翻了出去,我一拉,把她的一只鞋抓了下来。本来那二楼就很矮,我没拦得住她。」
他阴沉沉地望着小槿,「我衡量了一下情况,把剩下的那辆破车留给你们,硬是在镇上找到一头骆驼去追她,还真把我累得半死。
「幸好她不太会用我那辆特制的车,抛锚了,否则,根本不要想追上她。这女人,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比谁都冷血。」
锺辰轩问:「沙漠这么大,你是怎么追上她的?」
伊齐德说:「我去追她的时候,轮胎痕还没被风沙吹得完全看不见。而且,我告诉过你们,我的听觉比常人要敏锐,我也听得到车行驶的声音。」
他又冷笑了一声,「并不是我把她逼到这里的,是她自己走到这里的。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
程启思缓缓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尖锐而又冷酷。「天网恢恢?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倒说说看?」
锺辰轩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在罗景告诉我,妳父母要妳学医,妳却喜欢画画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那幅巨大的壁画,就是妳画的,妳跟罗景的『巧遇』,也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妳有意在接近他。
「当然,妳只是想找他来解释古文字,但妳却没想到过,那黄金之眼,会在罗景的手里。罗景很重视那东西,平时都放在博物馆的保险箱里,所以,妳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程启思说:「可是,小槿跟法德耶那群人又有什么关系?」
锺辰轩说:「你忘记了?小槿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外祖母的照片。
「她的外祖母,分明是个伊朗美女。只不过,到了小槿这一代,祖辈的血液已经很淡薄了。说不定,她才是真正的马萨格泰人的后代。
「这也是为什么那颗蓝宝石会在她手里的原因,几千年前,她这一族与法德耶那一族之间,一定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听到这番话,罗景抬起了头,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锺辰轩继续说了下去:「正因为如此,法德耶才会同意与她合作─因为居鲁士的头颅在哪里,大约只有马萨格泰人的后代才会知道;而小槿,她想要的则是庞大的宝藏。各取所需,他们谁也不会吃亏。」
「不,不可能……」罗景声音发颤地说,「这绝不可能。如果法德耶他们一族真的是居鲁士的祭司的话,他们应该跟马萨格泰人是死敌的,绝对不会合作。」
锺辰轩淡淡一笑,「你别忘了,时间已经过了几千年了,再深重的仇恨也会变淡吧。
「何况,法德耶是祭司,他要做的只是守护居鲁士的陵墓,或者是让他的遗体完整,别的,我想他们是不会关心的。」
他顿了顿,缓缓地说:「当然,马萨格泰人本来就是残忍凶悍的一族,就算过了几千年,他们的本性也是不会变的。我想……我想,馆长也是被她杀死的。」
这句话无异于一个惊雷,罗景浑身颤抖,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锺辰轩于是再次强调,「很遗憾,恐怕这是真的,老馆长半夜来到你的房中,翻阅了你那堆书卷。
「你不是说你在里面做了笔记吗?馆长应该在里面发现了相关的线索……
「而这时候,小槿也来了,之前她也来过一次,她偷偷溜进来把你的笔记都收走了,但是,她上次落下了一样东西,她是回来拿的。」锺辰轩把那半截断掉的木管拿了出来,对伊齐德说,「而你找到的那两根属于动物的软毛,也是她落下的。」
伊齐德吃了一惊。「什么?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锺辰轩说:「那其实是一支被折断的画笔,因为落在地上的是笔杆的一部分,所以一眼看去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小槿擅长画画,她随身带着画笔是不足为奇的,这支笔上大概有着什么属于她的记号,所以她必须取回来。
「只是,她很不巧地遇上了老馆长在罗景的房间里。」
程启思想了想,说:「我好像在罗景的桌子上见过这东西,不过,我当时大概也把它当成一支笔了……本来也就是一支笔,所以我完全没有留意。」
他望了小槿一眼,眼神很复杂,「馆长死后,我在博物馆外看到的那个披黑斗篷的人,看来就是她了。
「我早应该想到的……只有她的身材娇小,能够从窗子的铁栏杆里钻出去。而与这个事件相关的所有人都是高大的男人……我们在甬道里遇上她的时候,她应该也是从陵墓的入口进去的,忘了关上机关,于是她也随机应变地装成了跟我们偶然相遇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外套上,会有那股奇特的香味的原因,那件衣服我曾经披在小槿身上,而她曾经到过祭坛,接触过法德耶……」
罗景狂叫了起来:「她为什么要杀馆长?为什么?」
锺辰轩冷冷地说:「因为馆长那时候正好在你的房间里。馆长之前见过小槿,而他的不幸在于他太博学了。他猜到了小槿的身分─我不知道馆长是怎么猜到的,小槿,妳能告诉我们吗?」
小槿笑了,她的笑容非常冰冷,却有种逼人的艳丽。「你看那支画笔的内侧。」
锺辰轩看了一眼。「刻了一行古波斯文,我不认得。」
「你不认得,但罗景会认得。」小槿说,「把它拿给罗景吧。」
罗景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杆笔,只看了一眼,手就一松,笔掉在了沙地上。
程启思问:「究竟刻的是什么?」
罗景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他才回答:「托米丽丝。」
锺辰轩吁了一口长气。「把居鲁士的头砍下来的马萨格泰族女王的名字?真是名不虚传啊,小槿,这么几千年了,妳身上一样流着那样的血。
「馆长看到偷偷潜进来的妳,看看这管笔,再想想妳有意来接近罗景,很容易就会想到妳是什么人了。所以,妳必须杀人灭口!
「而妳的脑筋也转得特别快,妳知道法德耶手下的人会杀死奈吉,并以祭祀仪式的样子剖开他的胸腔挖出内脏,所以妳也
对馆长的尸体做了同样的事。
「你们不要忘记,小槿本来是学医的,解剖尸体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难事。」
他停了停,「这就是为什么馆长事实上是死在奈吉之后的原因……唉,馆长大概也想不到她立即就会下杀手,而且他一定非常震惊于小槿的身分,所以,他在死的时候,眼神才会那么震惊和不可置信……」
罗景的眼神,居然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他望着小槿,缓缓地问:「小槿,回答我,妳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接近我的?」
小槿冷笑了起来,「为什么?第一,就是因为你是语言专家。第二,自然因为你手上的黄金之眼。」
罗景笑了,却是一种凄惨的微笑。「那么,小槿,妳知不知道一件事?」
小槿问:「什么事?」
「只要妳开一句口,我就会把黄金之眼送给妳。」
罗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是妳喜欢,我当然会给妳;只要是妳喜欢,妳要我译什么我都会乐意。妳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周折,花这么大的力气。」
黄金之眼从小槿手上落了下来,落在了沙地上。
罗景的声音,非常悲凉,非常痛楚,「我从来不说,是因为我不太懂得表达。妳觉得,妳想要什么,我会不给妳?妳想要的一切……只要妳开口。可是,妳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妳知道,馆长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彷佛要被风沙吹散似的,「我爱妳,纪槿。」
程启思和锺辰轩都沉默了。
伊齐德听不懂他们的中文,问:「他们在说什么?」
程启思苦涩地笑了一下,「罗景在说,他爱她,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多么可悲的故事,她费尽心力想得到的东西,最后却是一直在自己手中。不惜为此杀人,利用一个爱她的男人……真是可笑。」
小槿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得如同一串银铃,回荡在沙漠里。「确实,我真是愚蠢,愚蠢到可笑的地步。」
在一片可怕的死寂里,她转过了身,向前方走了过去。
「小槿─回来!」罗景狂吼了起来,「小槿,不要过去!」
他发疯一样地往那边扑了过去,伊齐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但罗景这时候疯狂的力气甚至让伊齐德都控制不了,程启思忙过去帮忙将他抱住了。「冷静点,罗景!那边是流沙,进去了就出不来的!」
「小槿─回来!小槿!回来!小槿!」
罗景恍若未闻,凄厉的呼喊声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程启思甚至有把自己的耳朵捂上的冲动。
「对不起,罗景。」
小槿的声音,远远地在风里传了过来。
当程启思再次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黄沙,静静地躺在初升的阳光下,却没有看到小槿的影子。
伊齐德低声地说:「好可怕的流沙,人,或者是动物,都会立即被吞没的。」他的声音里,也含着一丝涩然和无奈。
那黄金之眼,仍然在沙地上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岁月的流逝,也洗不掉黄金的光泽,那蓝宝石的魔力,更是千载不变。
朝阳鲜红。铺满在无边无际的黄沙地上,宛如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锺辰轩的声音,低柔如风。「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终幕
「罗景,你真的不打算回国?」在机场外面,程启思问他。
罗景的脸色憔悴,明显消瘦了很多,「我现在是博物馆的代理馆长,要做的事情很多。你放心,等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回去的。」
他把一包东西塞给程启思,程启思狐疑地说:「这里面装的什么?不会让我上不了飞机吧?」
罗景笑了一笑。「是你喜欢的古董。」
程启思打开看了一看,居然是他在博物馆里啧啧称赞过的那只水晶鸟,还有那对金银烛台。「你可是真了解我,罗景。不过,这些东西……我带走没关系么?」
罗景黯然地说:「老馆长把他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给了博物馆,另外送了一些给我。我再转赠你,也没什么。」
程启思也低下了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锺辰轩在登机口招呼了一声:「再不走,就晚了。」
程启思跟伊齐德握了握手,又拍了拍他肩头,「下次到我们这里来,我请你。」他又看着罗景,欲言又止。
罗景又笑了,「你放心,我挺得过来的。」他望着一片湛蓝的天空,静静地说,「我想,我爱上的小槿,也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虚影。
「那个纯真,活泼,爱笑的小槿,根本就是一个虚幻的假象。就像她精心炮制出来的海市蜃楼的景象一样,这个小槿也是她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一个虚影,就跟阳光下的水泡一样,虽然五光十色,但却根本就是个幻影。」
程启思的心中一阵酸楚,拍了拍他的肩头,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罗景的声音更低了,在飞机落地的巨大的轰鸣声中,几乎听不到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爱着她。哪怕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哪怕她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很愚蠢,是么?」
「他倒不是愚蠢,只不过,感情的事情,自己大概也是无法左右的。」锺辰轩望着机窗外白色的云朵,慢慢地说。
程启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罗景在感情的方面很傻,我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摆脱小槿留给他的阴影。」他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锺辰轩压根没有听他说话。「辰轩,你在想什么?」
锺辰轩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在想,也许这样还不是结局。黄金之眼还存在,法德耶也绝不会放弃。」
「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说:「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你应该还记得,那个在小镇上卖假古董的商人─帕罕。」
程启思奇怪地说:「我已经问过罗景了,他说他跟帕罕确实认识,经过情形也就跟帕罕所说的一样。帕罕应该跟那个死去的奈吉一样,是法德耶派出来骗罗景上钩的人吧,他也许也想脱离族人,所以……被杀了。」
锺辰轩摇了摇头。「没这么简单。那个人对宝藏有贪婪的眼神,如果他也是法德耶一族的人,不应该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沉默了一会,「还有出现在老馆长尸体边上的那张羊皮纸,不应该是小槿扔下来的。罗景说那张羊皮纸本来他是带在身上的,后来就莫名其妙不见了。」
程启思从身上摸出了那半截金炼。羊皮纸,黄金之眼,还有那个带血的银盘被罗景自己收藏了,而这截金炼则被程启思作为此行的「纪念品」带走了。
「有道理,就像奈吉为什么会倒毙在那条甬道里,手里还握着这半截金炼。我不相信以法德耶的身分,会亲自出去杀人。」
锺辰轩点了点头。他微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恍惚。
「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没结束。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有别的发现。谁知道呢?我们或者还会再回来的……」
程启思有点沮丧地说:「还能有什么发现?我们后来不是又去了居鲁士的陵墓么,把里面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我们当时进去的那个入口了。小镇上的通道也被堵住了,我真怀疑我们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锺辰轩笑笑说:「我们难道会做同样一个梦?」
程启思望着他,望了很久。「回去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锺辰轩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自从搬离你家之后,我就一直在到处闲逛,现在也逛得很厌烦了,我想回去了。」
程启思突然狐疑地问:「我说,辰轩,你来到伊朗,究竟是巧合,还是什么?」
锺辰轩瞟了他一眼,眼睛里微微地带着一点笑意,却有几分狡黠的味道。
「这个,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如果我说我也是来寻宝的,你信不信?」
程启思为之气结。等那口气好不容易顺过了,他才说:「如果你还没找到地方住,就先到我那里吧。」
锺辰轩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要我回来当你的搭档?怎么,想通了,还是想开了?」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我反正是说不过你的。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锺辰轩扬起了眉。「什么事?」
「辰轩,你答应我,不要再把人命当成无价值的东西。」
锺辰轩笑了,「我从来没有把人命当成无价值的东西,你忘了,我是个医生,而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死亡是敌人─永远都是敌人。我们应该做的,是救人,不管是在生理方面还是心理方面,而绝不是害人─或者杀人。」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了程启思势欲出口的话,「我答应你,但是,如果我遇上我要找的人,为了若兰,我会不顾一切的。这一点,你应该已经了解了,如果你还愿意跟我共事,你最好想清楚。」
程启思静静地回答:「如果你确实遇上了你要找的人,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把他─绳之以法,或者,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
锺辰轩又笑了,他朝程启思伸出了手。「好吧,从此以后,请你继续关照了。」
这时候,飞机正缓缓地降落在H城机场的跑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