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知单之宿命

 
死亡通知单之宿命
2016-07-04 11:27:27 /故事大全

(引子)

夜色幽暗。

偏僻的桥洞下泥水浑浊,各种腐败的垃圾在浅水处堆积,散发出一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这是一个喧嚣都市中被遗忘的角落,即便是最潦倒的乞丐也不会愿意在这种地方多呆片刻。

十多年来,他们却总是选择在类似的环境中碰面。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不想被其他人打扰到。

这次碰面的气氛与以往都不同。

年轻人眼中闪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他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而年长者正试图将对方的这种情绪缓解下来。

“你该走了……”他发出极为嘶哑晦涩的声音,“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得很明白。”

月光经过河水的折射,昏暗不定地闪过去,隐隐映出说话者如魔鬼般恐怖的残缺面容。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下次见面在哪里?”

“嘿。”怪物的笑声亦同样刺耳,“你何必多此一问?你知道的,没有下次了。”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虽然他知道这是早晚会到来的结局,但要真正去面对的时候,却终又难以释怀。

“你害怕什么呢?你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你不再需要我的指导了。”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有些看不清前方的路。”

“我明白你的感觉。可你一定会走下去的,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怪物斯条慢理地说道,他的嘴唇歪咧咧地分开,露出一片惨白的牙齿。

说完这些话,怪物便转过了身,艰难地向着河道深处慢慢挪去。当他走出桥洞之后,凄冷的月光直射过来,在他身后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寂寞悲凉……

2002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二十五分。

兴城路碧芳园饭店遗址。

爆炸现场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看客们被拦在了圈子外。他们全都努力升长脖颈,那模样确实很像是鲁迅笔下的一群鸭子。

警界线的中心是一片废墟。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着爆炸瞬间所形成的硝烟和死亡气息。十多个消防队员在废墟间忙碌着,他们手抬机顶,将一块块的碎石砖砾清理出来。在他们红色的身影中还夹杂着几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这些男子俩人一组,手里提着黑色的硕大塑料袋。消防队员们的工作偶尔会被白衣男子打断,随即后者会走上前去,从废墟中捡出些东西装入黑色塑料袋中。他们的神情极为严肃。

而此刻围观者们便会发出一阵骚动。“啧啧,又找到了……”类似的低语声在人群中兴奋地传递着。可事实上,由于警方的警戒圈拉得足够长,他们根本就看不清现场核心处的具体情形。

真正能看清细节的人并不在人群中。

在兴城路的路口附近,有着一排排高耸的写字楼。年轻人就在其中的某个高处通过望远镜注视着废墟上发生的一切——穿白色衣服的男子都是来自于省城警方的法医,被他们装入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则是一块块的人体遗骸。

“老师……”年轻人喃喃地念叨着,脸上呈现出难以描述的复杂神情:除却悲伤与不舍之外,更多的则是深深的迷茫。

那个人已经走了,对他的人生来说,离去也许会是一种解脱。可如此突然的离去对年轻人而言又未免过于残忍了一些,后者该如何去寻找那些困扰自己多年的谜团答案?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除了老师之外,还有谁能回答?

还好,至少我知道该往哪里去。年轻人此时收起了望远镜,暗暗宽慰了自己一句。

“你一定会走下去的。”老师这样说了。

所以,他一定要走下去。

下午三点十七分。

万峰宾馆,五星级。坐拥省城最繁华的地段,装修内设都堪称顶级。套房部位于这座三十六层大厦的顶端,通过宽大的落地窗,入住的客人可以俯瞰到整个市区的风貌,视线不会受到任何的干扰。

即使是淡季,这样的套房一天的租住费用也要超过千元。

吴寅午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入如此高档的场所。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他不免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把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腰背挺得直直的,似乎生怕一使劲便会把那沙发坐坏了一般。

除了吴寅午之外,套房里还有三个年轻人,他们此刻的表现却与前者截然不同。同样是来到了陌生的场合,他们并没有显出任何拘谨,除了在房间内到处乱窜之外,他们还肆无忌惮地摆弄着各种高档华贵的陈设品。

这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衣着装扮另类怪异,一看便知道是同龄人中的“不良分子”。也许叫他们“年轻人”有些夸大其词了,他们事实上还只是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

其中一个男孩在右耳上挂着一只大大的黄耳环。他似乎转得有些累了,便把自己向着两米开外的沙发扔了过去。当他惬意地陷进柔软的沙发之中时,不远处的老人也难免受到牵连,原本端直的身体跟着晃动了两下。

“他妈的,真过瘾。”黄耳环“嘿嘿”地坏笑着。

“你们小心点。”吴寅午低声说道,三分似是呵斥,七分却更像在恳求。

黄耳环对老人的劝说理都不理,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此刻他的注意力被他的同伴——一个烫着卷毛头的男孩所吸引。后者刚刚打开了茶几上的小冰箱,似乎有所发现。

“嗨,你丫可别吃独食啊!有好东西都拿出来!”黄耳环大声地嚷嚷着。

卷毛把脑袋从冰箱里撤出来,手里多了两罐听装的啤酒。他把其中一罐扔给了黄耳环,自己打开另一罐,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你们不要乱拿,这都是要钱的。”可能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起作用,吴寅午的语气颇为无奈。

“反正有人掏钱的,怕什么。”女孩从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走过来,她长着一张胖胖的圆脸,头发大部分被染成了红色。

卷毛把手中的啤酒向女孩递过去:“你也来点?”

“滚,谁要你喝剩下的?”女孩粗鲁地回道,她自己从冰箱里翻出一听可乐,一边打开拉环,一边笑嘻嘻问那老者:“吴老师,你要不要?”

吴寅午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黄耳环从沙发上坐起来,他一手揽住吴寅午的肩头,另一只手捏着啤酒罐向着对方的嘴唇凑过去,挤眉弄眼地说道:“来吧,喝点嘛。”

吴寅午把对方的手推开,他看起来有点生气了:“你干什么,我说了不要。”

“人家都说了不要了,你强迫也没有用的。”卷毛轻佻地调侃着,嘴角露出坏笑。另两个孩子很快品出他话语中淫荡的潜意,全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吴寅午在笑声中倍显尴尬。“那个人怎么还不来?”他在心中暗自抱怨着,独自面对这三个学生,实在是有辱尊严。

而那三个家伙在笑过之后,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了。

“怎么回事啊?约你的那个人呢?” 黄耳环看着卷毛说道,“你丫不会被人放了鸽子吧?”

“就冲这么高档的房间,都不可能!懂吗?”卷毛鄙夷地瞥了瞥对方,又咕嘟咕嘟地痛饮了几口啤酒。

“那也不能浪费时间啊。”女孩也有些不满了,“我还约了人逛街呢,你赶紧催催那个家伙。”

卷毛想了想,拿出一个手机,找到相关的号码拨了出去。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听了片刻,忽然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奇怪。

“怎么了?”站在身边的女孩问道。

卷毛从啤酒罐上腾出一根手指来,竖在唇边“嘘”了一下,目光转向了套房门口。

屋子里暂时安静下来,这时众人都听到了音乐的声音。

虽然只是手机铃声,但那音乐安详悦耳,蕴藏着令人回味无穷的韵律。

而这音乐正是从虚掩的门外传来的。

很快,音乐声忽然终止了。然后那屋门被缓缓地推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名男子从屋外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衣着普通,除了带着一双不合季节的黑纱手套之外,并无其他异人之处。令大家困惑的是:他套着一个黑色的头罩,就像是影视剧里的恐怖分子一般,这个头罩遮住了整个面庞,只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大眼睛。

“你……你是?”吴寅午站起身来,忐忑不安地问道。

“我就是约你们的人。”男子一边说,一边反手关死了屋门。他说话时声音低沉,但吐字却非常清晰。

卷毛又开始卖弄他的“幽默”:“大哥,你咋回事?你的脸让骡子踢了吗?”黄耳环和红发女孩随即很配合地大笑起来。

男子对这样的嘲笑显得毫无反应。他从茶几旁拖过一张木椅,堵在了客厅入口的地方,然后他坐上木椅,目光缓缓地在那三个男女身上扫了一遍。他的目光并不凶狠,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隐藏在其中,这压力迫得卷毛等人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这时男子才再次开口道:“都给我坐好。”

男子沉稳的语调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就像是上级军官在吩咐自己的下属一样,不需要大声疾喝,也不需要严辞锐句,但每一个字都让人感到难以违抗。

吴寅午立刻便坐回到了沙发上。几个少年虽然不像他那么听话,但此时心中也都有了些许惴惴的感觉。黄耳环和红发女孩犹豫地看着卷毛,看来后者是他们三人中的核心人物。

卷毛想了想,觉得不能吃这个瘪,他扬着脖子,“哼”地一声把话题岔了过去:“我们来这里可是有条件的。你先把条件兑现了再说。”

男子举起右手一撮,现出了手中的三个红包:“拿去吧。”

对方如此爽快,这反倒让卷毛有些踌躇。他愣了片刻后才上前两步,将那三个红包接了过来。

“这是你的,这个给那个女孩,这个给你的另一个同伴。”男子一一分派着,相应的红包很快便到了每个人的手中。而吴寅午似乎成了局外人,他茫然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满头的雾水。

黄耳环首先打开了红包,红包内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这显然与他的期待不符。当他看清纸片上写的内容时,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这他妈的什么玩意啊?”

卷毛也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纸片,上面赫然是几行非常工整的宋体字: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谢冠龙

罪行:辱师丧道

执行日期:十月二十六日

执行人:Eumenides”

“操,你丫耍我们玩呢?”卷毛愤愤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往那个男子身上掷去。

“没有人在耍你们。”男子的语气中忽然多了冷冰冰的意味,“你们是网民选出的罪人,而我就是执行者Eumenides。”

“你糊弄谁呢?你们这种傻逼网民我见多了,妈的,带个头套就装蜘蛛侠啊?滚你的吧!”卷毛骂骂咧咧地回应着。

“这……这是怎么了?”老者见到场面不对,慌里慌张地起了身,来到红发女孩身边凑看对方手中的纸片。那张纸片在他眼前忽然颤抖起来,而震源正是来自于红发女孩的手掌。吴寅午诧异地把目光转到女孩身上,却见女孩的脸色已骇得苍白。

“他不是普通的网民。他是Eumenides……天哪,他是Eumenides!”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女孩的声音显得怪异。

黄耳环和卷毛皱眉看着女孩,显然不明就里。

“他是个杀手,他真的会杀人……”女孩惊恐地抓住了黄耳环的手臂,“上周他杀了开宝马的女人,网上……网上有很多人在讨论他!”

女孩的情绪感染到了她的同伴,两个小伙子也现出了畏缩的神色。因为没人说话,屋内安静了下来,而这份短暂的寂静很快便被那个自称Eumenides的男子打破了。

“上个月十一号,你们在课堂上对正在讲课的吴寅午老师进行了猖狂的侮辱。不仅如此,你们还用dv拍下了整个侮辱过程,并将其中一段长达五分钟的视频发送到了互联网上。虽然面对铺天盖地的谴责,但直至今日,仍然看不到你们有任何悔改的诚意。对这样的罪行,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男子的语音从低沉变得逐渐高亢,愤怒的张力凸显出来。

在凝重的气氛下,众人都已开始后悔贸然接受了陌生人的邀请。黄耳环凑到卷毛身边,心虚地问了句:“怎么办?”

“我们走,不用理他。”卷毛咬咬牙说道,不过他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可行,因为那男子正坐在套房客厅的口上,他把通往屋门的引道完全堵死了。要想走出这间屋子,就得先从他身上跳过去才行。

“你他妈的给我让开!”卷毛强撑起自己的气势,可是面对着那个男子,他的底气实在是过于单薄了。

男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过来吧。”卷毛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你别过去。”吴寅午拦在了卷毛和男子中间,他低着头,神情懦弱地向那男子说道,“他们已经向我道过歉了,求求你们,别在为难他们了。”

当辱师的视频被放在网上之后,立刻激起了众多网民的愤慨。最初几天曾有不少人来到学校门口堵截那几个放肆的学生。在压力之下,卷毛等人确实曾向吴寅午道了歉。此刻吴寅午说“求求你们”,显然是把那男子也归在了网民一类。而现实的严重性却要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道歉?”男子冷冷地一笑,“我在进屋之前,已经在门外听了许久——你认为他们的道歉有意义吗?”

吴寅午无奈地咧了咧嘴。是的,这几个学生从心底里就从来没有尊重过他,所谓道歉,也只是口头上的一个形式罢了。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向对待一个玩物一样调戏和侮辱着自己。可是对待这样的玩劣学生,生性孱弱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辱师之罪……”男子说到这里,眼神忽然迷离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他也有自己的老师,那是他一生中最为亲切也是最为尊敬的人,这个人已永远地离他而去。

愈是失去的东西便愈是宝贵,而偏偏有人不仅不知道珍惜,还将如此宝贵的东西仍在地上,随意地践踏!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所以当他的眼神收回之后,就像钉子一样狠狠地射在了卷毛等人的身上,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罪不可恕!”

三个年轻人被这尖锐的目光刺中,不约而同地往后闪躲了一下。吴寅午则苦着脸,再次劝解道:“这个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他们……他们也是在和我开玩笑。我是他们的老师,你有什么想法的,可以……可以先和我说。”

受欺辱的老师却在此刻为自己说话,卷毛等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样,脸上都现出了期翼的神色。

“老师?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老师了?这些学生玩劣作乱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自己是老师?”男子的目光转到老者身上,可并没有因此变得柔和,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追问了一句::“你知道老师是什么吗?”

吴寅午默不作声,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看看你的这几个学生,你传的什么道?授的什么业?解的什么惑?”男子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发生这样辱师丧道的事情,你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今天把你也约过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一看,你对学生一味放任与畏缩所造成的后果。”

男子的话语正戳中了吴寅午的痛处,他羞惭地低下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几个学生的期翼也就此落了空。不过卷毛此刻却显出了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勇气:他伸手往后腰处一摸,手掌中竟多了一柄小斧头。

受黑帮影视的影响,学校里许多喜欢在外面“混”的学生往往会在身上藏有斧头、砍刀之类的凶器。这些凶器多半就是个吓唬人的摆设,很少能真正发挥用途。今天看来是不一样了,卷毛将这个斧头攥在手里之后,一时间胆气倒确实壮了很多。

“你让不让开?”他用斧头指着那个男子,“你再不让开我可不客气了!”

“你过来吧。”男子仍像先前一样淡淡的语气,即使再多一百把这样的斧子,也根本不在他的眼里。

卷毛咬了咬牙,这次他真的像着对方冲了过去。

男子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伸出左手一带,卷毛握着斧子的右手腕便被别了过来。男子略微又加了点劲,卷毛已疼的咧开了嘴。他“哎唷哎唷”地叫着,整个身体跟着转了半圈,变成了背对那个男子的体位。后者伸出右手,并拢着食指和中指在卷毛的颈部轻轻一抹,随着这一抹,卷毛的呼痛声消失了,他圆瞪着眼睛,似乎正在经历着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其他几个旁观者很快就明白那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在卷毛的颈喉部绽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客厅内华贵的地毯上。男子似乎不愿自己受到血渍的污染,左手轻轻一送,卷毛立刻俯身栽倒了下去,扭曲挣扎几下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女孩的尖叫声随之响起,几乎要刺破其他人的耳膜。可男子却并不为此担心:他选择如此高档的套房,看重的正是这房间内良好的隔音效果。

虽然早有不祥的预感,但这血腥的一幕还是来得过于恐怖、过于突然。吴寅午怔了半晌,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叫起来:“你杀人了!你怎么能杀人呢?你为什么要杀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显得愈发的无助和懦弱。

在女孩往墙角处退缩的同时,黄耳环却瞅准空档向着门口处冲去。不过他的动作对那男子来说显然是太缓慢了。后者很随意地把左臂一伸,逃亡者便被他牢牢地攥在了胸前,活象是一只毫无挣扎能力的小鸡仔。

“别再杀人了,求求你,别再杀人了!”眼见男子的右手又要抬起,吴寅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竟向着对方磕起头来。

男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你不希望我惩罚他吗?”

黄耳环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着,一股湿热的液体从他的两腿之间渗了出来。男子注意到这个细节,他鄙夷地冷笑了一声。

吴寅午跪在地上向前膝行两步,哽咽着说道:“不要再惩罚我的学生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尽到老师的职责!”在他脸上,泪水滚滚而下。作为一个性格孱弱的男人,他多年来所受的屈辱,长久压抑的愤懑似乎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你愿意弥补你的过错吗?”

“愿意,愿意!只要你能放了我的学生。”吴寅午急切地回答。本已如死灰般绝望的黄耳环此刻又看到了一丝生机。

男子脚尖轻轻一扫,把卷毛落在地上的那柄斧子踢到了吴寅午的面前,然后他冷冷地说道:“把你的左手砍下来。”

“什么?”吴寅午愕然抬起头。

“把你的左手砍下来。”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放过他们。”

吴寅午显然被这个可怕的要求吓住了,他瞠目结舌地呢喃着:“这……这……”

“你做个选择吧,我不会勉强你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了出来。

黄耳环清晰地看到了那两指间露出的明晃晃的刀刃,他徒劳地扭动了两下,同时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吴寅午,因为被箍得太紧,他只能勉强发出一些声音:“老师……”

“请等一等……”吴寅午再次阻止了男子的动作,然后他硬着头皮拣起了那把锋利的斧子。

男子的目光中也露出了某种期待的意味。

似乎要为自己鼓足勇气,吴寅午“啊——”地嘶喊起来,伴着这喊声,他将斧子高高举起,刃口对准了平放在地板上的左手腕部。遗憾的是,他的勇气却始终未能积攒到足够的份量。当喊声结束的时候,斧子并没有砍下去,而是颓然地垂落下来。

男子失望地摇摇头,他的右手划过黄耳环的脖颈,后者无奈地承受了和卷毛同样的命运。当他的尸体扑到在地的时候,那双凸出的眼睛正好盯住了吴寅午,可怜的老者如同遭受到当头棒击,他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神情恍惚。

片刻后,女孩的尖叫声将吴寅午从浑噩的状态中叫醒过来。他看到那男子正向着角落里唯一尚存的学生逼过去,女孩把自己抱成一团,脑袋深扎在臂弯里,像鸵鸟一样徒劳地躲避漫天袭来的恐惧。

男子伸出左手,揪着女孩的红头发将她提了起来。女孩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泣不成声地乞求着:“老师……救救我,老师……”

吴寅午再次狂喊起来,这次他向疯了一样,手中的斧子举起之后没做任何停顿就砍落下来。这一斧又狠又准,他的左手立刻从腕部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女孩惊呆了,她停止了哭泣。片刻后,她拼命向着老师的方向扑过去,男子适时松开了手,默然退在了一旁。

吴寅午禁箍住自己的断腕,不让血液快速流出。他低声呼喝着,强忍着剧痛,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男子,目光中现出从未有过的刚毅。

“老师,老师……”女孩再次哭出了声,却是悲伤代替了先前的恐惧,她将老人的断手拣了起来,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吴寅午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的脸上甚至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完成了我的刑罚。女孩,你已经死过一次,今后你将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而你,你终于能够承担作为一名教师应有的勇气和责任。”

这是吴寅午最后听到的一句话,随后,剧烈的疼痛和强大的精神负荷终于让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昏死了过去。

晚十九点三十五分。

省城火车站。

正是客流的高峰时段,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员熙熙攘攘,形色纷杂。

这应该是罗飞很喜欢的环境。他可以观察到各色各样的人物,分析他们的职业、籍贯,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预测他们即将发生的行为……类似种种,乐此不疲。

不过此刻的罗飞却没有这般心情,因为他正在观看电视中播放的一条新闻。因为电视机被悬挂在半空,所以罗飞只能把自己的脑袋呈四十五度角地向上抬起,配着他那全神贯注的表情,样子多少有些憨傻。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正是碧芳园饭店的爆炸现场,法医提着沉重的黑色塑料袋从镜头前走过,罗飞当然知道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过他更加关注的却是节目主持人的画外音。

“……昨日下午在本市兴城路发生的爆炸事件目前已初步查明真相:这是一起犯罪分子人为造成的恶性刑事案件。爆炸造成俩人死亡,此外无人受伤。死者之一为爆炸现场碧芳园饭店的女老板郭美然,另一名死者则是爆炸案的制造者袁志邦。据警方透露,十八年前在本市发生的另一起爆炸案也是袁志邦所为,当时爆炸同样造成了俩人死亡。同时警方相信,袁志邦就是代号为Eumenides的连环杀手,正是他制造了本市的多起凶杀血案,其中就包括近日轰动网络的女宝马车主遇刺案。袁志邦的死亡,宣告了笼罩在市民心头的杀手阴影亦可随之消散。

下面是警方公布的凶犯袁志邦的个人资料。

袁志邦,男,现年四十一岁,本省武郑县人。十八年前案发时为省警校毕业班学生,市公安局实习警员。十八年前爆炸案发生后,袁志邦本人亦身受重伤。他化名为黄少平,在深居简出的同时,继续阴谋策划下一步的犯罪活动。近日他再次作案之后,其行踪很快被本市公安人员发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袁志邦策划了昨日的自杀性爆炸事件,上演了最后的疯狂……”

伴随着主持人后一段的讲解,屏幕上出现了袁志邦十八年前的照片。那个身着警服的翩翩男儿,英俊帅气的外表,充满阳光的笑容,实在让人难以把他和一个连环杀手联系在一起。罗飞身旁的诸多看客此时都免不了发出一阵惊讶的嗟叹声。

而罗飞更是有着满怀的感触。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最后与袁志邦对视时的情形,十八年的恩怨全都浓缩在了那一瞥之中。曾经的挚友终于在那一瞥之后孤独地向着地狱走去。

究竟是谁把他变成了那样一个怪物?整整一天的时间罗飞都在痛苦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而更加痛苦的是,他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

那段新闻结束之后,罗飞摇头轻叹一声。他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向着检票口走去——去往龙州的火车还有二十分钟便会开出,现在已经可以剪票进站了。

离开这座城市能不能将辛酸的回忆忘却呢?罗飞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已经离开过十八年。但当往事被重新勾起的时候,仍然是一样地痛彻心扉。

更何况有时候命运并不会让你轻易的离开。

罗飞已经走到了检票口,正当他要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罗警官,请留步。”

熟悉的女子声音,柔美却又干练锐达。

罗飞转过身,他看到了美丽的心理学讲师慕剑云。在女人的身边还有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子:戴着眼镜,头发乱蓬蓬的是曾日华;另一个身形不高,略带着些书生气的正是尹剑。

这些都是“四一八”专案组的同事,他们为了追踪Eumenides而走到了一起。

罗飞看着三人笑了笑,虽然他们对自己曾有过猜疑,但这几天的相处还是产生过许多值得留恋的美好瞬间。

他们是来给我送别的吧?罗飞在心里猜测着,可他的猜测却并不准确。当三人走到罗飞面前之后,慕剑云再次开口道:“罗警官,你不能走。”

罗飞微微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袁志邦死了,可真正的Eumenides还活着。这一点你很清楚。”曾日华说到这里,又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这狗屁新闻上说的全是屁话,等Eumenides的下一起案件被曝光出来的时候,看他们怎么圆场。”

罗飞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知道,可我必须走了——我的岗位在龙州,我这次过来,只请了一周的假期,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呢。”

曾日华“嘿嘿”一笑:“这个已经不是问题了。”

罗飞诧异地挑了挑眉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却见慕剑云也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然后她又冲着一旁的尹剑使了个眼色。

尹剑打开随身携带的手包,从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纸,郑重地交到了罗飞手中。

罗飞把方纸打开,却见抬头上硕大的两个黑字“调令”。他心中一动,连忙仔细往下看去。

正文的内容是:

“经省城公安局领导建议,省公安厅组织部审核批准,现紧急抽调原龙州市刑警队队长罗飞同志出任省城刑警队代理队长,专职主持‘四一八’专案组的全部工作。龙州市刑警队队长的岗位,省厅组织部将另行安排。”

其下是省公安厅组织部的落款和日期。

罗飞尚沉浸在惊讶的情绪中,这边尹剑已经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罗队长!”

罗飞把调令重新折好,然后他捏着自己的下巴,感慨道:“这个……这个也太突然了吧?”

“的确有些突然。”慕剑云和曾日华对视了一眼,微笑着说,“我们和Eumenides的战斗,也许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这次的调令这么快就能签发,主要是因为市局宋局长的强烈建议。”尹剑最了解内情,他向罗飞解释道,“宋局长希望你尽快找他一下,共同商量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宋局长?就是在熊队长遇害那晚,和韩灏说话的那个吗?”罗飞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宋局长曾对情绪失常的韩灏在精神上给予了莫大的鼓励,那个人的确很有领导的果敢风范。

尹剑点点头:“就是他。”说话时小伙子露出了尴尬和自惭的神色。在那个晚上,他已经意识到韩灏与熊原的遇害脱不了干系,但他却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使得韩灏终于沦为受Eumenides操纵的最重要的棋子。

罗飞知道尹剑在想什么,他在对方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就好。”他这样宽慰着年轻人。然后他又看向慕剑云和曾日华,“好了,让我们出发吧。”

一纸调令扫光了罗飞先前的萧索感觉。他的血液热烈地沸腾起来。

是的,战斗现在才算是真正开始!

(02)

晚二十点四十六分。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

尹剑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审讯室内,他将要面对一名特殊的嫌疑人。对他来说,这名嫌疑人的犯罪事实是如此的清晰,可这场审讯无疑又是他刑警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次。

这种感觉不光尹剑有,审讯室里的其他干警也无不例外。

事实上,对韩灏的审讯已经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可审讯笔录上还未出现任何有价值的记载。在提审干警的眼中,韩灏那威严的不可违抗的大队长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即便此人现在已经成为了铁栅栏后的疑犯,他们还是无法将那巨大的心理落差调整过来。韩灏也因此得到了远超普通犯人的待遇。因为被关在铁栅栏之后,他的手铐甚至都被摘掉了。

而另一方面,这些下层警官的审讯技巧很多都是经韩灏手把手地言传身教而来,现在反过来要将这些技巧用在“师父”身上,这种贻笑大方地事情又有谁能泰然处之呢?

所以当尹剑进入屋里之后,原本在主持审讯的干警赵铖立刻起身凑到尹剑面前嘀咕道:“你可来了。快接过去吧,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什么情况?”尹剑压低声音问道。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说要等你来。”

尹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先撤吧。”

赵铖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外,尹剑则在他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铁窗内的韩灏一言不发地看着尹剑,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韩队……”尹剑踌躇着,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韩灏“嗤”地冷笑了一声:“还叫我韩队干什么?你现在应该叫我犯罪嫌疑人韩灏!我以前是怎么叫你的?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你的审讯就输了一半!”

“韩……韩队……”尹剑努力了片刻,仍然无法改口。他索性彻底放下了身段,用三分恳求的语气说道:“你就别为难我们了,是什么情况就着实说吧!”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韩灏愣住了,后者怔了半晌之后,这才反问:“你怎么才来?”

“局里有些安排。”尹剑略一犹豫,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是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罗飞会成为市刑警队的代理大队长。”

韩灏只觉得心口一阵气血翻涌,抑郁难当。要知道人的境遇就怕对比。短短一两天之前,这个罗飞还是自己眼中的犯罪嫌疑人,可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掉了个。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实在是令人难以承受。

良久之后韩灏才缓过劲来,苦笑着问道:“他什么时候上任?”

“调令已经发下去了,应该明天就会正式上任。”

“好啊。”韩灏闭起眼睛轻叹一声,“正好可以赶上对我的审讯,这下他可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

尹剑显然不认为罗飞会如韩灏般睚眦必报,不过他还是劝解道:“韩队,你就别拖到他来了。有什么情况就跟我们说了吧,大家毕竟都是你的弟兄,怎么也不能给你难堪……”

尹剑语气诚恳,韩灏也不免有些动容。不过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今天说不了……我太累了,我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好吧。”在这样的气氛下,尹剑也乐于给自己先找个台阶。他看看身边的两个干警,“你们先把韩队长带下去休息吧。”

“这个……”一个小干警似乎有些糊涂,浑浑然问了句,“怎么带?”

尹剑咬了咬嘴唇:“什么怎么带?按制度来。”

“是!”小干警答应得虽然干脆,但真来到韩灏面前时又变得畏畏缩缩的样子,“韩队长,我……”

韩灏主动把双手伸出来:“铐吧。”

小干警一边给韩灏带上手铐,一边说道:“你身上的东西……还得清一下。”

韩灏抬起胳膊,让小干警从他口袋里把钥匙、证件、钱包、手机等等的物件全都清了出来。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小干警的目光又盯在了韩灏的脖子上。

那里带着一个金属质地的挂坠,按照规定,这也是必须取下来的。

韩灏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淡淡地说道:“这里面是我儿子的照片。”

小干警求助地看向了尹剑。

尹剑略一犹豫:“你把那个坠子检查一下吧。”

坠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那其实是一个可以翻盖的铜制镜框,将翻盖打开之后,有机玻璃的扣面下的确压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露着胖乎乎的笑脸,惹人喜爱。

这样的坠子唯一的安全隐患便是可能有的嫌疑人会将其用于吞咽自杀,但尹剑相信韩灏决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最终允许韩灏将坠子佩戴在身上。

韩灏的心血沸腾了一下,不过这个变化丝毫没有在他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猜到干警决不会把扣面拆下,再揭开那张照片。所以没人会发现藏在照片背面的那一段铁丝。

对于一个身怀绝技的前刑警队长来说,这一小段不起眼的铁丝却能承载住太多的期望……

晚二十一点零三分。

每次任务之后,他都要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最近他爱上了淮扬菜。

绿阳春餐厅,全市最好的淮扬菜餐馆。这里装修高档,环境优雅,往来的宾客多是些举止得体的社会上流人士。

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装着打扮像极了一个年轻的高端白领。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小桌。这是一个能观控全局的位置,不管他到什么场合,找到并占据这样一个位置都是他首先要做的事情。

四周的灯光柔和舒适,桌上的餐具古朴典雅,两侧墙面的壁纸上绘着淡致的青竹……这样的环境让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在这里他的心可以安静下来。

当然,更加令他满意的还是那些餐具中盛放的菜品。

一盅清蒸狮子头,肉质细嫩,汤汁鲜而不腻;一盘烫干丝,刀功精湛,口感爽滑;还有鱼。

就像川菜少不了辣子一样,淮扬菜里也不能缺了河鲜。现在正是鳜鱼肥美的季节,所以桌上的主菜正是一道红烧鳜鱼。扁嘴阔身的鳜鱼静卧在浓稠的芡汤中,周围则点缀着一圈碧绿鲜嫩的菜心,整盘菜散发出一种蛊人心魄的香气。

他夹起了一颗菜心送入口中,然后他放下筷子,端起了面前的一只高脚酒杯。杯中的葡萄酒闪着暗红的光泽,显然诗上好的佳酿。不过他并没有急着饮酒,而是慢慢地咀嚼着那颗菜心,随着每一下的咀嚼,鳜鱼的鲜香便从菜心的纤维中弥散出来,在齿颊之间悠然绵转。等这一口的香味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把举了良久的高脚杯凑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

非常小的一口。

佳肴需要配以美酒,但他知道酒精会降低自己的思维能力,同时还会放纵本可以压抑住的情绪,这个道理老师早就教导过他,而且他也切身体验过其中的危害。

他从此之后再不多饮。

还好此刻能有用以佐肴的并不只是美酒,还有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是可以尽情享用的。

音乐。

美妙的音乐来自于餐厅的中央。在那里有一个两丈方圆的人工水池,水池中心处的平台被设置成了小小的表演区。

水面可以反射声波,这样表演区中传出的音乐便会更加的清晰和悦耳。经营者将中国古典园林中常用的技巧借鉴到了自己的餐厅中,其良苦的匠心可见一斑。

表演是多维的,有时候是钢琴独奏,有时候是女声独唱,也有的时候是精致的水乡舞蹈……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的喜爱,他每次来到这里,便是要等待于晚上九点钟开始的小提琴独奏。

琴声悠扬空灵,最适于洗去人们心头的俗世尘埃。

演奏者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面容清秀,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肩头,纯白色的紧身袖衫毫不吝啬地勾勒出她的玲珑身段,配着一袭翠绿的长裙,整个人就像是盛开在碧水中央的一朵洁白莲花。

在演奏的时候她总是闭着眼睛,也许这样能够让她更加专注地发挥出自己全部的音乐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听她的音乐。反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音乐似乎在引导着他,要带着他走向一个早已远去的美好世界。

当一曲快要终了的时候,他把服务生叫到面前。

“给那个女孩送一束最大的百合,记在我的账上。”

给自己欣赏的表演者鲜花,这是绿阳春餐厅里的一个传统。花的价格很贵,但餐厅会把其中一半费用转到表演者的当场酬劳里。事实上这是客人对演员一种最为实际的鼓励和赞许。

“好的。”服务生谦卑地弯下腰,“先生需要留言吗?”

他摇摇头:“你也不需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我明白了。”服务生鞠躬离去。而当女孩结束这一曲的演奏之后,那一束百合也如约送到了她的手中。

女孩站起身,百合在她胸前散发着清香。她向着听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谢意,同时她睁开了眼睛,像是要在人丛中寻找到那个给她送花的人。

他从不希望自己被别人找到,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却端坐不动,坦然迎接着女孩的目光。

他知道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

在那女孩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却是如此地苍白无神。

她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2002年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八点。

罗飞在上班的第一时间来到了市公安局的局长办公室,在这里他见到了那个一手将他调入省城刑警队的宋局长。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身材已有些微微发福,脑门顶上的头发也脱落了不少,露出锃亮亮的头壳来。不过这些都不妨碍他独有的那份威严仪态,这是一种内在的气质,决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衰退半分。

罗飞已经换上了刑警队长的服饰,他面对着自己的上级领导敬了一个庄重有力的警礼:“刑警队长罗飞向您报到!”

“罗飞……”宋局长那浑厚的男声沉吟了许久,最后却只说出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罗飞的鼻子蓦地一酸,心中的感慨如海浪般起伏。不过他很快把这些情绪都压抑在了心底,在他的脸上,坚毅的神色很快便取代了一扫而过的痛苦。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起案件,你早已是我的属下了。”宋局长看着罗飞一声轻叹,“你知道吗,那时所有的警队都紧盯着两个省警校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员,一个是你,一个是袁志邦。”

罗飞迎着宋局长的目光,然后他一字一字有力地回复道:“现在也还不晚。”

宋局长现出一丝微笑,对这样的属下,他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吗?

“去吧,去抓住他!”这就是他对本次会面最后的总结陈词。

十五分钟之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再次齐聚在一起,他们正在观看投影仪上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

短片是用普通的便携式dv所拍摄,画面较为模糊,再加上拍摄者本身的水平实在业余,经常出现的抖动和毫无规律的镜头切换都给观看者带来了不少困扰。

好在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视频内容的体现。

总长4分55秒的视频,是从一句脏话开始的。

“这他妈的就是地理课。”一名带着黄耳环的高中男生对着dv镜头说道。随后镜头被拉开,出现了一间教室的背景。在教师最前方的讲台部位,一名头戴白色帽子的老教师正在给二十余余名学生授课。

画面上,讲台下的学生显然不在听课:有人伏案睡觉,有人大声闲谈,有人对着镜头比划下流手势。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因为很快有个卷毛头发的男生高声起哄说:“下面让我们的谢冠龙同学给大家表演一下。”

黄耳环迅速离座起身,径直走向老教师,劈头拽下了后者的帽子。老教师一言不发地看着黄耳环,满脸的无奈和窘迫。

黄耳环拿着帽子调戏般地晃了两圈,然后又扣回到老师头上。他带着笑容返回座位,并对镜头得意招手。

老教师屈辱地站在原地,片刻停顿之后,他选择了继续授课。

可他的授课声马上就被辱骂声和嬉戏声淹没。在这个高中课堂上,黄耳环和“摄像师”到处走动,男生女生随意起立打闹,互扔杂物,脏话与哄笑一直回荡在教室内。

大约1分钟之后,黄耳环再次走上讲台,这次他试图用手指去弹老教师的脸颊,老教师慌忙躲在一旁。

“你们不要影响别人。”老教师毫无底气地抗议了一句,而这样的抗议显然是徒劳的。镜头转开,卷毛头对着dv说道:“那就是一傻逼,弄死他。”随后,一个空的矿泉水瓶从卷毛的手里飞出来,直奔讲台的方向而去。

在视频的最后,拍摄者把镜头对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胖胖的圆脸女孩,她得意洋洋地解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班,无所不能的全能班。”

视频播完之后,现场的专案组成员都在暗暗地摇着头。他们无法想象这是一个正在上课的课堂,更无法想象画面中的那些言行是一帮学生针对他们年迈的老师而为。

主持会议的罗飞也陷于愕然,这个社会的某些变化确实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只看到这段视频,他此刻一定会气得拍案而起,恨不能将这帮小兔崽子从画面中揪出来暴扁一顿。

可他却并没有真的产生这种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已经遭受到了最为残酷的惩罚。

“尹剑,你给大家把情况说说吧。”他吩咐身旁那个刚刚成为自己助手的年轻人。

尹剑点点头,拿起了几页整理好的稿纸。这是他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在新的上司面前,他需要好好地表现一下。

“首先我讲下这段视频的背影。这段视频拍摄于今年的九月十一号,拍摄地点是本市职业学校的高三全能班。视频的拍摄者——也就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圆脸女孩——在两天之后将这段视频上传到了个人网络空间上。很快视频被好事的网友发现并在网上大肆传播。绝大部分看到视频的人都被其中的内容激怒,对这几个辱师学生的讨伐从网络一直延伸到了现实社会中。据说当时曾有不少网友自发来到职业学校门口堵截这几个学生,各大媒体也纷纷进行了报道。在这种压力下,几个学生先后向受辱的教师吴寅午道了歉,而吴寅午也希望息事宁人,所以这件事情在两周前就渐渐平息了下来。不过吴寅午本人却因此事被学校劝退。”

“学校没有处理学生,反而把受辱的老师劝退了?”慕剑云讶然打断了尹剑的话语。

尹剑无奈地摇着头:“是这样的……现在的职业学校,你也知道,赚钱才是第一位,学生是上帝,老师只不过是个打工者。”

“这也算是教育吗?”也许因为自己就是个从业者,慕剑云显得尤为忿忿不平,“连学校自身都不尊重老师,也难怪学生会这样放肆了!”

“嗯,了解这个情况的人都很气氛。而且那几个学生也没有真心悔过,甚至还辱骂堵截他们的网友,并且在表面道歉的同时对吴寅午进行讥讽。后来Eumenides在网上进行死刑征集时,就有网友跟贴控诉了他们的恶行。”

“这个情况当时为什么没有引起警觉呢?”慕剑云指的自然是网络上的回帖,现在看来,那里面很可能便隐藏着Eumenides新的作案线索。

曾日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们留着这个帖子,本来也是存有要引出线索的目的。可自从韩少虹遇刺之后,这个帖子的浏览和回复量便呈失控状态上升。目前的回帖已经达到了四万多条,其中检举其他人罪行的就有六千多条,要想从这里面分析出Eumenides的下一个作案目标,已经和大海捞针差不多了。”

“可昨天袁志邦刚刚死亡,他正是Eumenides的‘老师’,这一点很可能刺激到他,使他对辱师的罪行格外敏感。你应该能想到这一点的。”慕剑云瞪着曾日华,对网络信息进行甄别筛选正是后者的任务。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显然不太服气,不过他还是咧着嘴说道:“好吧好吧,是我倏忽了,谢谢慕老师的批评。”

慕剑云撇过脸去,神色却已缓和了许多。

罗飞心中一动,似乎在慕剑云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盛气凌人。她对Eumenides作案心理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要让曾日华事前便预测到这样的情节,那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不过曾日华的反应却和当年的自己大不一样。那时候的自己一定会反唇相讥的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自己和她之间能有一个不那么争强好胜,那后来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可惜历史却是不能接受假设的。罗飞的心弦略一起伏之后,又黯然回到了会议现场。“好了,切到案件本身吧。”他对尹剑说道。

尹剑操控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副血腥的照片:两具尸体倒在装饰豪华的房间内,在他们身下,原本绿色的地毯被鲜血浸染,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这是案发地万峰宾馆的现场照片。死者谢冠龙、阎王即为刚才辱师视频中出现过的那两个男生。其致命创口皆在脖颈部位,伤害手法与韩少虹被害时的情形一致。现场遗留三份‘死刑通知单’,其格式字体也均与以前的案件一致。”在尹剑讲解的过程中,屏幕上的照片不时切换着,有多个角度的死者特写,最后则停在那几份“死刑通知单”上。

“三份通知单,可是只有两个死者?”曾日华抛出了这个疑问。

“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可却没有死。行凶者逼迫吴寅午砍掉了自己的一只手,用来换取女孩的生命。”

曾日华把手伸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挠了挠:“这是什么路数?”

“暂时还不清楚,因为在场的两个当事人都还无法接受警方的问询。”尹剑回答说,“女孩因惊吓过度,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吴寅午则刚刚接受了手术治疗,尚处在医院的观察期。根据我们侧面了解到的情况,这次Eumenides作案的过程大致如下:他通过网络和电话分别与三名学生及吴寅午老师取得联系,自称是报社记者,希望安排双方作一次友好的访谈。他对三名学生许以丰厚的利益报酬,对吴寅午老师则声称能通过关系帮助他恢复工作,正是这些条件使当事人动了心。昨天上午,Eumenides给吴寅午的银行帐号内打了2000元钱,让后者到万峰宾馆开了房间。几个当事人都按照他的吩咐在下午聚集在了这个房间内,Eumenides也如约到达,完成了他的杀戮行为。”

“完美的谋划。”曾日华耸耸肩膀,遗憾又略带钦佩的感慨道,“没有任何环节给我们留下可供追踪的线索吧?”

“不仅策划的环节没有,作案现场也同样一无所获。”尹剑的语气颇有些无奈,“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当事人的容貌描述——他在进房间之前就戴好了手套、鞋套和头套,同时他完美地躲避了宾馆内的监控设施,在监控录像中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慕剑云对两个同事悲观的状态似乎有些不满,她用鼓舞士气的口吻说道:“可是这次我们有两个当事人,他们与Eumenides有过正面的接触。这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侦破这一系列案件的重大突破口。”

“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说话的是罗飞,他一开口,在场众人立刻都把目光齐齐地聚了过来。

罗飞则仍在看着慕剑云:“现在我们正需要你去啃这块骨头。”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是说那个女孩吧?”

罗飞点点头:“一边进行心理治疗,一边询问细节,这方面你是专家,我就不给什么具体的意见了。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

慕剑云回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吴寅午那边……”罗飞又转头看向尹剑,“你和医院方面联系一下,只要他的身体状况允许了,立刻安排我和他见面。”

“明白!”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曾日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又自我推荐说,“要不我就和慕老师一起吧?”

罗飞立刻否决了他的建议:“不,你有很重要的任务。我要你查找从1985年1月开始,本市八年间所有失踪儿童、孤儿以及流浪儿童的资料,年龄从七岁到十三岁。你怎么查我不管,同样我只要你的分析报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曾日华慵懒的神情蓦地一振:“Eumenides,你是要我找他?”

“是的。”罗飞顿了一顿,然后详细讲解出自己的思路,“袁志邦找的这个接班人一定是与这个社会没有任何联系的孩子。这个孩子不能太大,否则他已无法操控对方的思想;这个孩子也不能太小,因为他不可能时刻把对方带在身边,所以这孩子至少要有独自行动的能力,据此我把年龄放在七岁到十三岁之间。袁志邦1985年1月伤愈出院,他对接班人的寻找从此刻便有可能开始,而以Eumenides展示出来的能力,他至少要接受过十年时间的训练,也就是最晚在1992年,他便已经成为了袁志邦的门徒。”

“好的,我明白了!”曾日华拍了拍手,“这么大的时间跨度,真不是一个小工程呢。不过……”他忽然嘿地一声,话题一转说,“罗队,你可要派人跟着慕老师,前天的事……”

罗飞会心一笑,明白曾日华刚才提出要和慕剑云一起,原来是在为对方的安全担忧。虽然邓骅已死,但难免他的手下不会继续来找麻烦。

“好的,我会安排柳松负责慕老师的安全。”

慕剑云看了曾日华一眼,目光正闪着愉悦的神色。看来无论是多么强势的女人都会喜欢被呵护的感觉。

“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罗飞等待了片刻,见无人异议,便站起了身,“好了,散会,大家各自行动吧。”

尹剑也跟着站起身:“罗队,韩灏那边……”

“嗯,我正要跟你说——”罗飞看了看手表,“十点整我们一起去提审。”

上午八时三十分。

龙宇大厦内,另一个会议也正在进行中。

与会者全都穿着素服,表情沉痛——他们刚刚从祭祀邓骅的灵堂来到这里。

正中主座上的中年女子正低着头不停地抹着眼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依偎在她的身边,神色惶恐茫然,从左臂上的黑色袖章可以看出这俩人正是死者邓骅的遗孀弱子。

两个年轻人分立在母子的左右,左边一个年长一些,长方脸,浓眉大眼,正是邓骅生前的首席保镖阿华;另一个人体格彪壮,但面容却显得有些稚嫩,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给人一种愣头愣脑的感觉。

母子的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一胖一瘦。那胖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正在努力劝慰邓骅的妻子。瘦男人则始终紧锁着眉头,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角色。

胖子的言语句句贴心,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片刻之后,女人终于停止哭泣,抬起头来:“好了,林总,你不用再说了,这些道理我都懂……不管怎么样,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们有什么正事,赶紧说吧。”

“这个……”胖子踌躇了一下,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他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同伴。

“我来说吧。”瘦男人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邓总不幸遇害,现在大嫂就是宇龙集团最大的股东了。我们今天开的其实也算是个董事会,主要就是确定一下宇龙集团新的总经理人选。”

女人愣了一下,喃喃道:“这个事情……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邓总还没有出丧,现在提这些事情的确不太合适……”胖子为难地摇着头,然后又长叹一声,“可是宇龙集团方方面面的事情,没有人接手也不行啊。城东的那块地皮马上就要竞标了,邓总如果在,一定是势在必得,我们可不能错过时机……还有好几个项目马上就要签合同了,现在对方知道邓总遇害的事,都犹豫起来,如果没有能撑大局的人出面,恐怕情势就堪忧了。”

“那该怎么办?”女人慌乱无措地睁大眼睛,看看那两个男子,又看看身边的阿华。

“依我看,还是要辛苦林总先把这个位子撑起来。”瘦男人似乎总在最恰当的时机开口,“这么多年来,林总一直是邓总的副手,方方面面的业务熟悉,集团外的人也都认他。把林总直接扶正,是最快速也最稳妥的方法。”

邓夫人犹豫着不说话,虽然她只是个见识浅薄的女子,但此刻也品出了这场“董事会”的醉翁之意。

胖子观察着邓夫人的神色,然后断然摇了摇头:“不行。宇龙集团是邓总一手打下来的天下,我看新的总经理还是由嫂子担当比较合适,我还是做我副总,全力辅佐就是了。”

“不、不……”邓夫人左右为难地摇着手,“我怎么行,我当不了的……”

“嫂子当总经理我也没意见。”瘦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外人会怎么看?宇龙集团的信誉威望还能不能维持?其实公司迟早还是邓家的,等邓箭长大了,好好地磨练他几年,林总再把位子传给他不就行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胖林总凑过身去摸着邓箭的脑袋,一副怜爱和感慨的神情:“唉,这倒也是个道理。宇龙集团在邓总手里光大,现在要经过我传下去,我的担子可重的很啊。”

“这么说林总就是同意了?”瘦男人直视着邓夫人,“嫂子,您还有什么意见吗?”

“我……”邓夫人转身求助似地看着阿华。可阿华却沉着脸,一言不发。邓夫人只好苦笑了一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能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瘦男人总算笑了一下,然后他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子中间,“任命书已经拟好了,只要股东们签个字,就算是正式通过了。”

阿华不出头,但站在邓箭旁边的那个愣小伙子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了:“这显然是他们合谋好的。夫人,您不能签字!”

瘦男人蓦地皱起眉头,目光直逼逼地向着那小伙子射去。后者舔舔嘴唇,显得有些畏缩了。

“阿胜,注意你的身份。”阿华终于开口,不过却是在斥责自己的同伴,“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叫阿胜的小伙子看来对阿华颇为忌惮,立刻乖乖地低下了头。

胖林总看着阿华呵呵地笑了起来:“阿华啊,你跟了邓总这么多年了,集团里也有你的股份,对这个事你也发表发表意见嘛!”

“我不想管这些事。”阿华淡淡地说道,“我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去找到他。”

现场沉寂了片刻,谁都明白阿华说的“他”指的是谁。

Eumenides!

最终还是阿华打破了沉默。

“不管怎样,我不希望看到集团内部出现任何乱子。在这个时刻,如果我们还不团结对外的话,就只能一个个地成为对手口中的羔羊!”

他的字句掷地有声,在现场众人的心头震颤着,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男子身上深藏着的威严气势。

上午九时零七分。

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他对着那个箱子,神色有些惘然。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四一八”爆炸案中,从现场清理出来的死者遗物。

大部分物品都已被烧焦扭曲,看不出本来面目。罗飞伸手在那箱子里翻动着,动作缓慢轻柔,似乎生怕打搅到什么。

片刻候,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右手离开了箱子,在胸前打开。

在他的手掌中,停着一只蝴蝶。

蝴蝶的翅膀已经残缺不全,但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模样。那是一只金属质地的蝴蝶,由于大火和多年氧化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不过罗飞还清楚地记得那蝴蝶原先的色彩,那是纯净的天蓝,就像雨后的晴空一样,纯净到几乎透明。

罗飞的左手在蝴蝶的羽翼上轻轻地抚摸过去,他的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同时他的眼神迷离着,思绪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中。

……

一九八三年,秋。

省警校大礼堂内,全校推理大赛的颁奖晚会正在进行。

这是警校一年一度的传统比赛。通常是以某起真实的案件为基础,给出一些线索供参赛者进行推理,目的是寻找案件的真凶以及还原案发的前后过程。谁给出的答案最接近案件的真实情况谁就会成为最终的优胜者。

罗飞坐在礼堂的人群中,等待大赛组委会宣布比赛结果。他也是参赛者之一,他此刻的神情悠然自得,因为他相信自己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没有人可以胜过这个答案。

在他身边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正是袁志邦,后者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对参加这样的比赛不感兴趣,他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能见到很多女生。

袁志邦喜欢女生,女生们通常也喜欢他。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晚会主持人终于走到了台前。她打开颁奖信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下面宣布获奖者名单。”主持人顿了一顿,然后兴奋地念道,“本次大赛,有两位参赛者给出的答案都与真实的案件完全吻合,堪称完美的答案!”

现场响起一片赞叹声,警校的传统大赛已延续了十多年,这是组委会第一次给出“完美”的评价。

当现场重新安静之后,主持人继续说道:“大赛组委会决定,这两位参赛者并列成为本次大赛的优胜者。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罗飞、孟芸!”

全场掌声雷动,可罗飞却显得有些失望。

“并列?孟芸?是个女生吗?”他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袁志邦在旁边拍了他一巴掌:“行了,快上台领奖吧。有个女孩陪着有什么不好的?”

罗飞无奈地耸耸肩膀,起身向着主席台而去,周围众人投来一阵艳慕的目光。

罗飞站到了领奖台上,可是另一名获奖者却迟迟没有现身。在良久的等待之后,现场观众们骚动起来,主持人也局促地摸不着头脑。

这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台下飞上来,打在了罗飞身上。罗飞蹙眉一看,原来是一只折得精致工整的纸箭。

就像孩子们经常会玩耍的那样,纸箭被折成尖锐细长的模样,前端则撕开一个豁口,通过这个豁口可以利用皮筋一类的工具把纸箭弹射出去。

罗飞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恶作剧,他弯腰将纸箭捡起来,然后那张纸展开抹平。纸上果然写着有字。

罗飞略略地扫了一遍,然后他微笑着把那张纸递给了主持人。

主持人看清纸上的内容之后,又变得兴奋起来,她大声念道:“现在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另一名获奖者从台下送来了这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我不习惯和别人并列领奖。所以现在是加赛时间,请根据这张字条找到我在哪里——怎么样,罗飞,你有兴趣接受这场加赛吗?”

现场观众也都纷纷激动地议论起来,他们在等待着罗飞的回应。

罗飞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他的目光往台下扫了几个来回之后,定在了某处,然后他优雅地说道:“孟芸,第九排中间偏左的那个女孩。紫色的毛衣,长发披肩。”

随着罗飞的话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他说的那个位置找了过去。果然有个姿色毛衣的女孩坐在那里,长发披肩,容貌秀丽,但眉宇间却又隐隐透出飒爽的英姿。

女孩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色,她没有起身反驳,显然是默认了罗飞的推测。

“你好像是猜对了!”主持人惊叹道,“天哪,这么快?你能给大家讲讲你的推测依据吗?”

罗飞泰然一笑,从主持人手里拿回字条又重新折回纸箭的形状,然后他将纸箭高高举起:“字条是被折成纸箭发射上来的。这样的纸箭射程最多十来米,所以我的寻找范围可以缩小到最前方的十排之内。大赛结果是临时宣布的,所以这支纸箭的制作和发射也是临时起意的吧?制作者的发射工具只能是她随身携带的某样东西。会是什么呢?什么可以起到皮筋的作用?”

在众人思考的过程中,罗飞已经给出了答案:“女孩的束发带。”

现场一阵恍然大悟的议论声,有些思维敏捷者已经想出了其中的原委。而罗飞则笑吟吟地看着台下:“那个紫衣服的女孩,我上台的时候看到你的长发高高地挽在脑后,可当这只纸箭出现的时候,你已是长发披肩。你的束发带此刻一定握在手中吧?”

女孩嘟着嘴不说话,沉默片刻之后,她高高举起左手,伸出大拇指比出了赞许的手势。

加赛的结果已昭然若揭,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散场之后,罗飞和袁志邦在礼堂门口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的长发仍未挽起。

女孩主动走上前来,迫得罗飞停下了脚步。

“你的观察力很棒。”女孩说着恭维的话,眼神中却是挑衅的神色,“你能告诉我,我的束发带是什么样的吗?”

“带子上有一只蝴蝶,天蓝色的蝴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

女孩把头发挽起,束上了那根发带,一只天蓝色的蝴蝶栖息在她的秀发上,灵动生姿。

虽然再次被罗飞准确地说中,可这次女孩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没有赢,你输了。”她挑着眼睛说道。

罗飞摸了摸下巴,不明所以。

“你在台上不可能看到我脑后的发带。”女孩微微扬起头,“你能说出我发带上的蝴蝶,只有一种可能:你在上台之前就已经开始注意我了。”

罗飞脸上现出尴尬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所以你能在那么多人之间看出我发型的变化,并不是缘于惊人的观察力,只是因为你有一颗萌动的春心而已。”

在女孩咄咄逼人的话语中,罗飞的脸色越来越红。

“哈哈。你输了,而且输了两场。”女孩欢快地笑了两声之后,转身小跑着离去。

罗飞纳闷地摇了摇脑袋,嘀咕着:“输了两场?这是什么意思?”

“罗飞啊。”一旁的袁志邦此刻拍着他的肩膀,无奈地笑道,“在推理探案上你是个天才,可是在感情上,你只是个小学生而已。”

罗飞自嘲地咧着嘴,他的目光追随着女孩的背影。直到那只天蓝色的蝴蝶跳跃翻飞,渐行渐远,并最终消失在人丛中。

……

(03)

九时三十分。

刑警队羁押室内。

韩灏一直躺在那张简易的木质板床上修养生息。他看起来睡着了,但他的思维并没有停止转动。

在积蓄体力的同时,他还要抓紧时间思考。

一串脚步声传来,韩灏的耳廓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尹剑出现在羁押室的门口。“把他带出来吧。”他向值勤的干警吩咐道。

干警打开铁门,来到韩灏的床边。韩灏不等他招呼,自己一挺身坐了起来。

“韩队,咱们走吧。”干警的语气像是在和他商量一般。

韩灏并不理他,起身沉着脸径直向尹剑走去。

尹剑转过头不与韩灏的目光相对,他的神态多少有些局促。

“罗飞来了吗?”韩灏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的。”尹剑点点头,“罗队也会来。”

韩灏注意到对方称为上的变化,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在见到罗飞之前。

当气息平稳之后,韩灏率先迈开了脚步:“那我们就走吧!”他的步伐又大又快,尹剑等人连忙赶了几步,这才紧跟在了他的身后。远远看去,走在最前面的韩灏完全不像是个被押解的嫌疑人,反倒是尹剑等人仍似他的手下一般。

从羁押室到提审室的这段路程韩灏最熟悉不过了,可是在经过办公楼的时候,他却停下了脚步。

“我肚子不舒服,要上个厕所。”他转身对尹剑说道。

尹剑微微皱了下眉头:“刚才怎么不去?”

“你要我和那些真正的罪犯蹲在同一个厕所里?让那些我亲手抓来的人现在能看到我的笑话?”韩灏愤怒地瞪视着尹剑,后者很快便软了下来,他冲随行的干警点点头:“带他去吧。”

一楼大厅往左一拐就是卫生间了。当一行人进入的时候,卫生间里一个年轻的文职人员正在小解,他转头看清来人,立刻惊讶的张大了嘴:“韩……韩队?”

韩灏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展示着那锃亮的手铐,纠正道:“犯罪嫌疑人韩灏。”

年轻人忙不迭地把工具塞进裤裆,慌忙间未尽的尿渍染湿了前襟。看着他这番模样,尹剑等人也倍觉尴尬,都不自觉地侧过了脸。

等那年轻人离开之后,尹剑推开一个隔间的门,招呼韩灏说:“抓紧时间吧。”

韩灏走到隔间内,他晃了晃胳膊:“按规矩来吧。”

尹剑点点头,一个干警走上来,拿钥匙打开韩灏右手上的铐环,然后锁在了隔间内的钢铁水管上。这是刑警队里通用的做法:嫌疑人要上大号时,干警会把他和卫生间里的水管铐在一起,自己则在外面等待。

这正是韩灏想要的效果。他对刑警队的办公楼实在太熟悉了,他知道一楼卫生间的顶棚上有个八十公分见方的管网检查口,从那里钻进去,便可以一直通往办公室后墙外的下水井。

他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从这里逃脱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当然这个计划的实现还需要尹剑等人的配合和一点点的运气。

当韩灏看到尹剑带着干警退到卫生间外之后,他的心中一阵狂喜。他迅速打开了胸前的挂坠,撕开儿子的照片,将藏匿其中的那段铁丝取了出来。

手铐很快被打开,韩灏踩着水管攀上了隔间墙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钻进了管网通道,几乎未发出任何的声响。

运气也在陪伴着他:在这个过程中,恰好没有任何人来使用这个卫生间。

当在外等待的尹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示意干警去里面看看。后者来到卫生间内,见到那个隔间的门仍然反锁着,他叫了两声:“韩队,韩队?好了没有?”可是隔间内却没有回应。

干警隐隐觉得不妙,他回到走廊里,轻声但急促地向尹剑汇报着:“好像有点不对!”

尹剑一愣,他来到卫生间的隔间外,趴下身来向里张望。从缝隙里看不到人的双脚,他的心立刻“噔”地沉了下去。

尹剑弹起身一脚把隔间门踹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副手铐挂在水管上,兀自在微微地摇晃着。

五分钟后,罗飞来到了现场,他的脸色铁青。他无法理解一个在押的嫌疑犯竟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了出去。而那个人脱逃的时候,自己正在同一幢楼的三层办公室里办公!

罗飞的目光匆匆一扫,便已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手铐是怎么被打开的?”他转过身看着尹剑,目光如电炬一般。

尹剑慌张而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你们有没有清过他身上的东西?!”罗飞一连串地追问道。

尹剑身旁的干警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贸然回答,他怯怯地瞥了尹剑一眼。

罗飞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立刻皱起眉头:“嗯?”

“只有……一个挂坠。”尹剑硬着头皮回答说,“里面是他儿子的照片。”

罗飞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弯下身从便池旁捡起了什么。

“是这张吗?”他把手指尖上的东西递到了尹剑面前,那是一张因撕扯而变得残缺的照片,上面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是韩灏的儿子。

尹剑当然认得,他也明白这张撕坏的照片意味着什么。他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同样的错误,为什么要犯第二次。”面对下属的严重过错,罗飞只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句,并不像以前韩灏那样暴跳如雷地斥责。

可是尹剑却感受到更加沉重的压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几乎要被压垮了。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罗飞一边思索一边下达命令,“在车站码头发协查通告,监控他的家人朋友……他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应该跑不远的。调集左右能用的警力,现在就去!”

尹剑神情茫然,似乎没有听到罗飞的话,直到后者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才蓦然清醒过来,反问了一句:“我吗?”

在尹剑的脑子里,他仍在等待着罗飞的处分。

“除了你还有谁?”罗飞直视着他的眼睛,“自己犯下的错误,需要你自己去弥补。”

“是!”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尹剑大吼了一声,他“啪”地敬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小伙子的背影,罗飞再次叹息了一声,这次却是为自己。其实他早该想到尹剑可能成为韩灏赖以利用的棋子,可是却没有早做防范。在与Eumenides激战的当口,又节外生出了这么一件令人棘手的事情,便是罗飞也难免产生些许难以招架的感觉了。

下午十四时二十六分。

慕剑云回到了刑警队,她立刻前往罗飞的办公室汇报相关工作。

“女孩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不过对案发时的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对于遭受过极度的紧张和惊吓的人来说,这也是正常的现象。”女讲师的语气有些遗憾。

“那就直接说说你的发现吧。”罗飞却看出对方还有一些“好料”藏着没说。

慕剑云微微一笑:“为什么那个女孩接到了‘死刑通知单’却活了下来?这个问题我弄清楚了。Eumenides通过逼迫吴寅午砍手,激发出后者作为老师的勇气和责任感,而女孩对自己、对他人、甚至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因为此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新生。Eumenides离开之前对女孩说过‘你已经死过一次’,类似于这样的话。所以Eumenides并没有放弃刑罚,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完成了它。”

“嗯……”罗飞品味了一会,“这倒与他以往的风格有些区别呢。”

“你不要忘了,这是新的Eumenides第一次独立作案。”慕剑云提醒罗飞,“所以我们可以假设,这种风格的改变体现了新Eumenides与袁志邦之间某种性格和思路上的差异——在他的惩罚过程中,开始出现了救恕的思想。比如这起案件,事实上体现了他对师道救恕的某种期望。”

“嗯,分析得很好。”罗飞赞许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从吴寅午那里还能找出什么线索。他是成年人,又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精神状况应该比那女孩要好一些。”

慕剑云却摇摇头:“这倒很难说……”

“怎么讲?”

“从我了解到的状况看,吴寅午是个性格非常懦弱的男人。这次的事件对他可能会有两个方面的影响。或者真的让他战胜自我,性格上获得一个坚强的飞跃;但也有可能让他活得更加自卑——因为他会认为前两个学生的死亡他没能尽到应有的保护义务。如果出现后一种情况,那我们的工作就会麻烦许多……”说到这里,慕剑云忽然话锋一转,“哎,尹剑呢?和吴寅午那边联系不是他的任务么?”

“嘿。”罗飞苦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吧?韩灏跑了!”

“什么?”慕剑云愕然瞪大了一双秀眼。

“尹剑正在带人组织搜捕。我之前也一直在忙着指挥这件事情。”罗飞用手揉着脑壳,显得有些疲倦,“——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时间拖得长了,我担心韩灏跑出省城,这事情就难办了。”

慕剑云略一沉思,笑着劝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心,韩灏是不会跑出去的。”

“嗯?”罗飞挑起眉头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Eumenides还在这里。韩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Eumenides把他害得这么惨,他怎么会轻易离去?”

罗飞暗暗点头,认同了对方的判断。

“我建议你盯住韩灏的家人。”慕剑云又进一步分析说,“因为韩灏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感,如果他继续留在省城,一定会忍不住和关心的家人见面。”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罗飞,他微微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是的……尤其是他那个宝贝儿子……”

下午十六时零九分。

省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

这里可能算得上是整个省城公安系统内最冷僻的衙门了,它的办公地点甚至都不在公安局大院内,而是寄居在地方政府档案馆的东南角。档案中心第一线的管理人员很多都不属于公安系统的正式职工,他们只是合同制工作人员,用以前的话来讲,叫做“临时工”。朱晓姿就是其中之一。

朱晓姿当年还是托人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不过她现在却有些后悔了。作为一个女孩,她当时对工作的要求是希望“清闲”一点,可她上岗之后才发现,这工作实在又太过“清闲”了。

此刻她正坐在档案室的入口处,无聊地修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在她面前虽然有一台电脑,但那是用来进行档案管理的,不能上网,也不能玩游戏。

大多数情况下,朱晓姿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着,这种情况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太可怕了,她好几次想换个工作,无奈中间还碍着人情,难以开口。

忽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光亮。朱晓姿抬起头,只见面前已多了一名男子。

“呵,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朱晓姿有些夸张地叫起来,“你是飘过来的啊?一点声音也没有!”

男子微微皱着眉头,好像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他拿着一块手帕捂在嘴上,先咳嗽了两声,这才沙着嗓子说道:“这个地方是要保持安静的吧……所以我尽量走得很轻。”

说话间,他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大厅入口处看去,那里竖着一张“肃静”的告示牌,旁边则守着两个仪态威严的警卫。

“感冒啦?”朱晓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勾了勾。那男子会意,连忙腾出一只手摸出证件递了过来。

那是一张公安系统内的电子卡,读卡器显示来人是东城分局刑警队的徐战昆警官。朱晓姿抬起头,想比对一下来人的容貌,未料那男子却突然打出一个喷嚏来,虽然有手帕遮挡,但朱晓姿似乎还是感觉到被唾沫星溅在了脸上。她立刻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厌恶表情。

“对不起!”男子匆忙道了个歉,把身体转到一边,跟着又打了一个更响的。

“进去吧。”朱晓姿把电子卡仍出来,催促似地挥了挥手。这几天降温,流行性感冒爆发,她可不想中招。

男子进了档案区,十分钟后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档案袋。

“这些资料请帮我复印一下,谢谢。”他仍然用手帕捂住口鼻说道,按照规定,馆里的档案不能外借。要想带走阅读,只能采用复印的方式。

十几份档案总共有好几百页的资料。在朱晓姿操作的时候,男子很自觉地远远退在了一边。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朱晓姿把那叠厚厚的资料和一份明细单一同推到了桌边:“复印费七十九元,请你在这张明细单上签个字。”

男子先交了钱,然后拿笔在明细单上签下了他的名字:徐战昆,他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朱晓姿有些奇怪地撇撇嘴,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种标准的仿宋体来签名,如此工整,就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多想什么,在她把明细单折起收好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抱着找到的资料快步离开了档案馆。

“又要开始无聊了。”朱晓姿暗暗嘀咕了一句,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将男子刚才接触到的地方细细地擦了一遍,似乎这样便能去除掉那些讨厌的感冒病菌一般。

罗飞本来计划晚上要和慕剑云一同去医院探访吴寅午,可现在这个计划不得不改变了。因为从曾日华那里传来了更加急迫的线索。

情况大致如下:

今天下午三点多钟,东城公安分局刑警队徐战昆警官在便衣外出查访案情时,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偷袭。据事后分析,袭击者从背后使用镇静类药物三唑仑致徐战昆短暂昏迷。后者醒来后立即向领导汇报了此事,当时认为这次袭击和他正在执行的任务有关。大约十八时左右,徐战昆回单位食堂吃饭,发现自己的电子警官卡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下午的事件可能就是要盗取自己的电子卡。于是他和曾日华负责的网络处取得联系,查询了这张电子卡的使用记录。记录显示持卡人从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提取了大量的刑侦资料。曾日华的手下随后在档案管理中心找到了入侵者的签名,正是这个奇特的签名让曾日华大吃一惊。

如同印刷一般的仿宋体,让警方毫无分析笔迹的可能——这正是Eumenides的惯用风格!

罗飞和曾日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档案管理中心。在那里他们与事件当事人徐战昆和朱晓姿分别进行了交谈。

因为徐战昆是在僻静处被人从身后突袭,所以他基本无法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朱晓姿只能说出作案男子身形较为高大,却无法描述对方的容貌,因为对方始终用一块很大的手帕遮住了大半个面庞。

“他有没有戴手套?”曾日华在听完朱晓姿的叙述后便问了一句。

“好像没有……”朱晓姿想了一会,又肯定地点点头,“没有!”

“那他会留下指纹的!”曾日华兴奋地叫起来,“他用过的那支笔呢?”

朱晓姿指了指,笔就在电脑显示器的旁边。

“快,快收起来。”曾日华看着罗飞,他不是刑侦人员,并不会携带证物袋一类的用具。

罗飞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你有兴趣就收吧,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

曾日华的热情被凉水浇灭,他沮丧地看着罗飞。

“隐藏指纹的方式有很多种,并不一定非要戴手套。”罗飞见曾日华的眼睛瞪得溜圆,于是又进一步解释说,“最简单又最无形的莫过于在手掌内侧抹上一层胶水。所以忘了指纹的事情吧——对于Eumenides这样的对手,我们根本不用指望他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好吧……这方面你的确是专家……”曾日华悻悻地挠了挠头,转了话题道,“那就赶紧看看他都拿走了哪些档案资料吧,我们得知道那个家伙下一步想干什么。”

罗飞点点头,这才是正确的思路。他把那一叠档案抱在了手中,然后吩咐道:“你立刻通知专案组所有成员,一小时之后集中开会!”

晚二十时四十六分。

专案组的成员们再次聚到了一起,他们轮流翻看着罗飞刚刚带回来的那些档案资料。

尹剑是最后一个到达会议室的,他看起来焦躁而疲惫。整整一天,他都在忙着追寻韩灏的下落,而这种追寻显然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现在什么情况?”罗飞已经预先看完了那些资料,所有他有时间和尹剑讨论一些别的事情。

“中午的时候,牛角河边发生了一起劫案。报案者是一对情侣,从他们的描述来看,作案人正是韩灏。”这是尹剑到目前为止唯一获得的线索了。

罗飞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其实这个情况早在他预料之中:韩灏逃离的时候身无分文,他也知道警方肯定会监控自己的家人朋友,所以盗窃或者抢劫是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他抢到多少钱?”罗飞对这个比较关心,他需要判断这次抢劫能让对方维持多久。

“六百多块。另外他还抢走了男事主的外套,应该会用来改变自己的装束,我已经把这件外套的特征加在了协查通报里。”

“赶紧去掉吧。”罗飞立刻打断了尹剑的话语,“他手上已经有了六百多的现金,改变装束的选择太多了。抢走这件外套只是个幌子,他想迷惑我们。”

尹剑连忙拿出电话把这件事情落实了下去。

Eumenides一共这次取走了十三份档案,众人花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将这些档案匆匆地浏览了一遍。罗飞看差不多可,便问大家:“你们觉得怎么样?”

“看不出什么名堂。”慕剑云率先摇了摇头,“毫无规律可言。”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观点。这十三份刑侦档案分属十三起案件,从案件类型看,大到杀人,小到盗窃;从案发时间看,远到几十年前的,近到一两年间的;从犯罪嫌疑人来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已经伏法,有的尚在监狱服刑;从侦办单位来看,省城的多个分局都有涉及,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找不到这十三起案件有什么共同点。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特警队的柳松也纳闷得很,“这些都是侦办完毕的案件,罪犯都已经得到了惩罚,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找这些资料干什么?”

这确实令人感到不解。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曾日华说道:“也许不是针对那些罪犯去的……他只是在查询某件事情?”

慕剑云立刻接过去:“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情会牵涉到这么多毫无规律的案件。”

曾日华咧咧嘴,无言以对。

而早已深思熟虑过的罗飞终于在此刻开口了。

“没有规律其实也是一种规律。”他颇有蕴义地说道。

众人一愣,同时像是都略有所悟。而曾日华的思维最快,拍着手说道:“是的。这就是Eumenides想要的规律。他在迷惑我们!只有一份档案是他在寻找的,其他十二份都是障眼的幌子,就像韩灏抢去的那件外套一样!”

曾日华说这番话的时候,其他人都在默默点头。他们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被对方先说出来罢了。

“所以那一份档案就很关键了。”不过是赞同还是反对,慕剑云好像都很喜欢接曾日华的话头,“Eumenides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寻找,而且又苦心积虑想要迷惑警方的视线,那档案里一定藏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柳松苦恼地摊着手,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可我们怎么知道是这十三份里的那一份呢?”

罗飞两只手叉在一起,大拇指互相绕着圈圈。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已经有了一些主意。

半个小时之后。

罗飞和曾日华又回到了档案管理中心。他们左首的小厅内,这里陈放的是几十年来已经结案的刑侦资料,Eumenides复印走的档案都是来自与这个厅。

四面墙上的档案柜密密麻麻地摆满了资料,按照年代的先后有序地排列着。

因为都是些陈旧的档案,平时很少有人来光顾浏览,所以大部分资料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档案袋的边缝上积着一层灰尘,但尚不足以盖住边缝上标记的档案摘要。

Eumenides从中取走了十三份档案,哪一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所在?

罗飞的目光在这些资料间来回扫动搜索着,他一一找到了那十三份档案原来的位置,然后他拿出一支水笔,在这些空位周围的档案袋边缝上画出一个碗口大的圆圈。

“好了,去把灯关掉吧。”十三个圆圈全都画完之后,罗飞吩咐在一旁等待的曾日华。

曾日华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档案厅里顿时变成了黑暗一片。

片刻后,黑暗中闪出了一丝微光,那微光来自于罗飞手中的一个荧光灯。这也是刑侦人员常常会使用到的设备之一,多与指纹粉配合检测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可罗飞已经知道Eumenides是不可能留下指纹的,他现在拿出这个荧光灯,想要做什么呢?

罗飞用荧光灯照向刚才画出的那些圆圈。他照得非常仔细,一个圆圈一个圆圈地看过去,有时还歪过脑袋变换着观察的角度。很显然,他是在寻找什么。

曾日华也凑了过去,可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荧光映着罗飞的面庞,他的神情严肃,在黑暗中愈发现出凝重的气氛来。

良久之后,罗飞才将那十三个圆圈全部看完。他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大功告成的释然表情。

曾日华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期待地问道:“罗队,有谱了么?”

“来,你看这里。”罗飞用荧光灯照向档案柜左下角的一个圆圈,同时让开角度,招呼曾日华过来观看。

曾日华半蹲着身子,顺着荧光照射的方向看过去。圆圈内现出不同状态的反光,显示出灰尘在档案袋边缝上不同程度的堆积。

“你看这里。”罗飞在一旁指出重点所在,“这里好几本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脱落了,这是手指新近翻动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态吗?他一本一本的翻过去,查看边缝上的摘要,最后他终于找到了目标,将其中的一本档案抽取出去。”

“嗯。”曾日华点点头,从那些痕迹很容易想象出Eumenides的动作。事实上,这也是大多数人在一堆书函中寻找目标都会做出的常用动作。”

“好了,我们再看其他的这些圆圈。”罗飞把荧光灯挪向了别的关键处,“你看,空位附近档案袋边缝上的灰尘很完整。这说明什么?他在这些地方拿档案的时候根本没有寻找,他只是非常随意地抽取着,动作快速而匆忙,因为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在档案馆里长时间的停留。”

“是的!”曾日华完全明白了罗飞的意思,忍不住要击节叫好,“所以这些用来干扰视线的幌子,左下角那本档案才是Eumenides唯一的目标。”

“看看那是什么。”

曾日华迅速打开了电灯,那十三份档案他都带了过来,按日期很容易便找到了从坐下角空位上取出的那一本。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档案,这个敏感的年份立刻让罗飞的眉头跳动了起来。而在档案袋的封面上则写着一行标题:“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

这是什么案子?罗飞皱眉努力回忆着,却已搜索不出太多的印象。从标题看,此案发生在一九八四年的一月三十号,正是四一八大案发生的两个多月前。

它与四一八大案回有什么关联吗?Eumenides为什么又会对这份档案情有独钟?这些疑问显然要等仔细研究过档案内容之后才有可能解答了。

晚二十一点二十四分。

正是都市夜生活刚刚进入高潮的时候,芭拉拉酒吧内人头攒动。

衣着火辣的女歌手在吧台中央疯狂扭动着妖娆的身姿,极具节奏感的音乐,嘶哑放浪的歌声将媚惑的气息撒播到了酒吧内的每个角落。

有人在划拳喝酒,有人在摇摆狂舞,灯光忽明忽暗,照着这些男男女女的面庞如同鬼魅一般,虚幻难辨。

如果想找到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韩灏选择在这里休养生息。

虽然已成功脱狱,可在他面前的道路却仍然无比凶险。

他熟知警方的搜查手段,他不能去宾馆,也不能去投靠亲戚朋友,他甚至都不能打车。在这个城市里,他几乎已到了寸步难行的窘迫境地!

中午他迫不得已抢劫了一对情侣。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人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惊讶、恐惧、厌恶。那种眼神使他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沉沦,一种痛入心脾的感觉!

他已经彻底成了一个罪犯,一个自己曾经深恶痛绝,恨不能清剿而后快的卑劣的角色。

刚到酒吧的时候,他点了一瓶冰啤酒,一口气便喝了个干净。那冰凉的感觉漫遍全身之后,他才稍稍的冷静下来。

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样才有可能在绝境中觅得一丝生机。

中午抢劫的时候他顺便带走了那个小伙子的外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件外套很快便被他丢在了路边的垃圾箱中。不过他知道这个障眼法使不了多久,尤其是在那个罗飞面前。

他必须尽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必须是他以前很少去可现在又绝对安全的。

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呢?

在狂燥的音乐声中,韩灏已想得有些头痛。

那瓶酒已经喝完,他并不想再点,因为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

然而有人却偏偏要和他作对似的,将一打新开的啤酒摆在了他的面前。

韩灏警觉地抬起头,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大哥,喝酒吧!”女子扯着嗓门喊道,在酒吧嘈杂的环境中,这是一种说话的常态。

“走开,我不需要。”韩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可那女子不但不离去,反而向着韩灏身边凑过来。这次她把嘴唇贴在韩灏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免单的,韩大哥。”

这声“韩大哥”像利刃般刺中了韩灏的心窝,他骇然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摆出一副蓄势待发要拼命的姿势。

那女子“咯咯咯”地大笑起来,花枝乱颤:“真有趣,那人说得不错,果然能把你吓够戗。我说你怎么回事啊,这辈子没喝过免费的啤酒?”

韩灏从女子的话中品出了些味道,他眼中的骇然变成了警觉,目光四下扫动着。

“行了,别找了。”女子伸出纤纤玉手,挑逗似地从韩灏眼前掠了过去,“是那边的大哥请客,我只是带个话而已。”

韩灏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酒吧的角落,一个男子悠然独坐着,身形笼罩在黑暗中。他看到了韩灏的目光,便把香烟送到口中猛吸了一下,暗红色的烟火闪过,映出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是他?”韩灏心中一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提起那打啤酒,大步向着男子所在的角落走去。

(04)

晚二十一时三十分。

绿阳春餐厅。

他又来到了这里,仍然坐在那个可以通览全局的角落。

短时间内多次出现在相同的场合对他来说本是件非常忌讳的事情,可他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必须找个方法让自己纷杂的心平静下来。

短短两天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首先是那个人的离去,那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十多年来,他早已适应了在那个男人的指导和训诫下生活。可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他却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老师”,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对那个人的称呼。

他感到茫然而无奈。在他的人生中,这已经是第三次失去可以依赖的男人,而每一次都是如此的突然。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

父亲的具体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已有些模糊,因为他能见到父亲的时候年龄还很小。但在他心底,却藏着无法磨灭的对父亲的眷念感觉。那种感觉总是带着明显的忧伤。

和父亲相处的时光并不快乐,因为父亲身上似乎承载着太多的烦恼和痛苦。时至今日,他仍能感受到当年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但那种疼爱却更多的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也许父亲并不愿意在孩子面前展现出那些悲伤,但父子间的血脉是相融相通的,父亲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够沁入到儿子的心中。

那时的他虽然年幼,当一种想要帮助父亲的欲望却已经开始萌生。这种欲望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他却从未有过了却欲望的机会。

因为父亲忽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消失得如此突然,没有分别的过程,甚至没有任何的预兆。

十多年来他都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他只知道从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

父亲消失的那一天,恰巧也是第二个男人进入他生命的那一天。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日期,因为那天正是他的生日。

他管第二个男人叫做“叔叔”。

他对这个叔叔印象深刻,因为后者曾给自己带来过无尽的快乐。

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来说,叔叔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年轻、帅气、阳光,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感到由衷的亲切。

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扎在对方的怀里;和叔叔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喜欢看着对方的脸,这使得他在十多年后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后者的笑貌音容。

叔叔有很多方法能哄他开心:一点小零食、一句笑话甚至是一个鬼脸。叔叔对妈妈也很照顾,那时候妈妈病重在床,她经常嘱咐自己要听叔叔的话。

叔叔的存在使他甚至忘记了父亲离去的忧伤。那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可是这种快乐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叔叔很快也消失了。

同样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地消失,随之离去的还有那些曾经拥有的快乐。

不久之后,妈妈也病逝了,他在失去所有挚亲的同时,也开始了一段真正黑暗的生活。

他进入了孤儿院。他不喜欢那个地方,所以那里的人也都不喜欢他。在几年的时间内,他在记忆中找不到任何快乐的元素。他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也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环境让他窒息,他想挣扎,想反抗,可他的四周全都是牢不可破的枷锁。他无处可去,前途茫茫。

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从童年走向了少年。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出现了。那是一个从所未有的奇怪的人,在其丑陋恐怖的面容下蕴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从害怕到好奇,从好奇到迷恋,从迷恋到敬畏……他一步步地向着那个怪人走近,汲取着对方的无比强大的智慧和力量。在那个人的帮助下,禁锢着他的枷锁被轻松打破,他因此而彻底折服。

那个人却让他放眼看向这个世界,有多少无辜的人仍在承受苦难,有多少邪恶的力量仍在施虐,解放自己还远远不够,他承担着更加深远的使命。

是的,他看到了太多。那些苦难与邪恶让他感到痛心和愤怒,这个世界需要拯救,他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智慧与力量,投身于这场拯救之中。

他走上了那个怪人指引的道路,“老师”的称呼在他的口中充满了敬意。

可是如同宿命一样,所有他亲近的人都不能陪伴他太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能力回报师恩的时候,老师却也离他而去了。

前一天上午,他远远地看着法警们从爆炸废墟中拣出老师的遗骸,心中充满了悲伤与茫然。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知不知道我的过去?我的父亲还有那个叔叔,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对于这些问题,老师从来不愿提及。那些答案也许将永远被爆炸的废墟所埋葬。因为随着老师的离开,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自己最初的身份。自己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没有任何记录,没有任何过去的人。

可是现实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悲观,一些真相反而随着老师的离去浮出了水面。

令他深深震谔的真相。

昨天晚上,当他从电视上看到爆炸案的新闻报道时,他几乎惊呆了。

他知道了老师真实的身份——那个叫做袁志邦的实习警察。

屏幕上那个年轻、帅气、阳光的形象立刻与他脑海中的某段记忆融合在了一起,那正是曾陪伴自己渡过人生最快乐时光的“叔叔”。

亲切近人的“叔叔”和如怪物般丑陋森严的“老师”居然是同一个人!

诸多的困惑立刻有了统一的解答。他知道了那叔叔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也知道了老师为什么会找到自己。

然后剩余的困惑却变得更加强烈。

父亲,父亲去了哪里?那个人又究竟是怎样进入了自己的生活?

要解开这些答案,他不得不回溯到起点去寻找,所有困惑开始的起点。

从那个起点开始,他的父亲便消失了,而一个警察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他清晰的记得那个日期,因为那天正是他六周岁的生日。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

而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在他记忆中已仅剩下些支离破碎的模糊片断了。

每当他去回想那段往事的时候,首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便是白色的病房。妈妈躺在床上,神色憔悴不堪,这样的情形陪伴着他的童年。

也许父亲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终日郁郁寡欢的吧。

那天他却很开心,父亲答应过他,要在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一个生日蛋糕。他对此充满了期待。

他还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但他见到别的小朋友吃过。金黄色的蛋糕上堆着乳白色的奶油,那滋味一定很诱人。

他在医院和妈妈一起等待着外出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许久不归。再后来病房中出现了两三个陌生的男子。领头的人神色阴沉,这让小小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氛,他禁不住害怕地哭了起来。

随即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抱了过去,然后他看到了那张亲切好看的脸庞——这便是“叔叔”第一次在他记忆中出现时的情形。

叔叔很快就把他逗得破涕为笑,他被带出病房,和对方开心地玩在了一起。

其他的男子片刻后也跟了出来,他们看着自己和叔叔之间的融洽气氛,交头接耳地商议着什么。

商议的结果使他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优待:棒棒糖、玩具拨浪鼓、他甚至还被叔叔抱着坐上了小汽车。他问叔叔去哪里,叔叔告诉他去找爸爸。

他更加开心了,他炫耀般地对叔叔说,今天是他的生日,爸爸回给他买回香甜的生日蛋糕。

下车前,叔叔给他带上了两个耳套。耳套里传来欢快动听的儿童歌曲,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这新奇的玩意所吸引。他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专心地听着,偶尔还跟着“呀呀”地学唱几句。

叔叔果然带他见到了父亲,父亲正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

叔叔一直抱着他,他惦记着生日蛋糕,可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把承诺中的蛋糕给他。

见到蛋糕是晚上的事情了,蛋糕在叔叔手中,据说那是父亲托他转交给自己的。

蛋糕非常香甜,成为他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可是从那天往后,他却再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

他六周岁的生日便是这样渡过的。

父亲去了哪里?那叔叔和陌生的男子又是谁?这些疑问曾困扰了他许多年,而他却找不到探索的方向。

直到昨天的新闻让他在霍然间开朗。

叔叔和那些陌生人,他们都是警察。

那是一起案件,发生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的案件。

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公安局的刑事档案管理中心。

他冒险进入并且在那里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档案。

他终于知道了父亲去了哪里,那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答案。

与此同时,在他心中又涌起了更多的谜团。

谜团背后的真相对他来说或许是无比可怕的,他已经隐隐有所感觉。但他却不得不继续追查下去。

这注定会是个痛苦的过程。

所以他的心变得很乱。在这种状态下,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来到了绿阳春餐厅。只有这里能让他的心变得安静。

淡雅的淮扬菜,醇美的红酒,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女孩和她所演奏的音乐。

可这些美好的气氛在今天却都要打些折扣,因为某些无知的人正在破坏着它们。

那是三个男子。两个年纪稍长,一胖一瘦;另一个年轻人虽然体格健硕,但双目间距较宽,给人一种智商不高的感觉。他们坐在离演奏区最近的餐桌上,点了最贵的菜肴,喝着最高档的白酒。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三名男子: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在这样的餐厅里吃饭,因为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淮扬菜名扬天下,其特色就是一个“淡”字,而这个“淡”是有原因的。

扬州地处长江下游,四季分明,物产丰富。由此当地人嗜好“尝鲜”。不同的时令都以能品尝到当季的新鲜菜品为最美。为了保持各色菜品的原味,突出“鲜”的特色,淮扬菜在烹饪技艺上才会讲究“淡”的手法。

所以要吃淮扬菜,最重要的概念便是尝鲜。那三名男子只懂得点最贵的高档菜,可每道菜都与时令丝毫不符,可谓贻笑大方。

淮扬菜既然味淡,便不宜配合浓烈的白酒佐餐,所以那三名男子所选择的酒水也是大大的不妥。

而他们所坐的位置离演奏区又过近,在这个距离上,演奏者的本音和水面的发射音会相互干扰,影响到听者所享受到的音质。这说明他们根本也不懂音乐,女孩绝美的演奏在他们面前只是对牛弹琴罢了。

也许他们的目的并不在美食和音乐。因为他们面前的佳肴并没有动多少,而白酒却已经喝了一瓶多。他们还时常会在演奏的高潮部分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全然不顾会因此而错过最美妙的音律。

对这三名男子来说,吃饭只是一个理由,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商议着什么事情。他们说话时的声音很低,似乎还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们所商议的内容。

他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嘴角忍不住现出一丝蔑笑——他可以猜到那些人在商议什么,因为他对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为了刺杀邓骅,他早已把龙宇集团上上下下的情况摸了个遍,而这三个人都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胖子林恒干,瘦子蒙方亮,都是龙宇集团的副总,也是当年随着邓骅一路打杀过来的元老级人物,地位显赫。尤其是林恒干,即便邓骅在世的时候,他在龙宇集团亦仅为一人之下而已。

那个年轻人阿胜对他来说则更为熟悉了,因为前者正是邓骅手下最得力的保镖之一。这样的人物在集团内地位虽然不高,但和邓骅一家的关系却极为亲近,这种人的势力就像是皇帝身边的宦官,说小则小,要说大却也能大得吓人。

现在邓骅刚刚被刺,龙宇集团正处在一个权力重新整合的敏感时期。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还能商议些什么呢?

林恒干很少说话,也很少举杯。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浅笑。与他相反,蒙方亮手里的酒杯就从没放下过,不过他喝的却并不多。往往使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拍着阿胜的肩膀说些什么,后者则倾听片刻便红着脖子点点头,然后把自己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一副豪气冲天的气势。

蒙方亮对阿胜的表现似乎很满意,看着对方又将一杯白酒吞入肚里,他转过头来,向着林恒干递了个眼色。林恒干点点头,然后俩人一同站了起来。

阿胜也连忙跟着站起,他的身形已有些摇晃不稳。

蒙方亮笑着拦住阿胜,说道:“你再坐会,我和林总先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再压低声音,就像是正常的聚会告别一般。

林恒干过来和阿胜握了握手,目光中似乎带着很大的期待。

阿胜紧紧地将对方的胖手抓住,既有受宠若惊的惶恐,又带着踌躇满志的豪气。

林恒干和蒙方亮悠然地离去了。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餐厅角落里那个白领装扮的小伙子,可后者却一直在盯着他们。此刻他正冷冷地“哼”出一声,表达出心中的厌恶与鄙视。很显然,这次私会牵扯到某些秘密的交易,作为邓家守护者的阿胜已然在背叛自己的职责。

阿胜更不会注意到那个人,他还沉浸在蒙方亮给自己许下的美好承诺中。是的,邓骅已经死了,他何必再为邓家卖命呢?何必再受那个阿华的压制呢?良禽择木而栖,换个东家,他能得到比阿华更有权势的地位。

阿胜越想越激动,而酒劲翻涌,让他更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他甚至有些不愿离去了。

水面中心的女孩结束了她的演奏,音乐声在这时停了下来。

“干什么?”阿胜粗着嗓门嚷了一句,“不要停,继续拉,继续拉!”他虽然不懂音乐,但此时却想要追求一种尽善尽美的快感。

一个服务生连忙谦然上前:“对不起,先生,本场表演已经结束了。”

“结束个屁!我付不起钱吗?”阿胜拍出几张大钞,“跟我继续演!”

女孩身子一晃,似乎受了些惊吓,她瞪着无神的双眼站在舞台中央,显得如此的纤弱和无助。另一个服务生连忙走上前,在后者的搀扶下,女孩快速收拾好演奏器具,向着后台方向撤去。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敢不给我面子?你还想不想在这个场子里混了?”阿胜下不了台,借着酒性勃然发作起来,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着那女孩追过去。

“妈的,死瞎子,不要跑!”他一直追到了后台,可那女孩却早已不见了。

“他妈的,好,你跑吧!”阿胜骂骂咧咧地撂着狠话,“你以后永远别来,我见你一次砸你一次!妈的,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一番发作之后,酒劲愈发上涌。众人此刻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搭理他,这也让阿胜自觉有些无趣。他终于踉跄着出了餐厅,向着停车场的方向而去。

片刻后,他找到了自己的那辆捷达车。“捷达,嘿,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变成宝马!”他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内。

一只带着刺鼻气息的手帕忽然捂在了他的脸上,本已醉意朦胧的阿胜立刻身体瘫软,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与此同时,省城人民医院外科住院部。

根据警方的要求,吴寅午被转到了单人特护病房内。他的手术还算成功,被砍断的左手已被接活,康复后基本功能应该不会损失。不过因为年龄较大,经过这一番折腾后他的身体状况变得非常虚弱,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从上午开始,万峰宾馆发生血案的风声不胫而走,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由于辱师事件原本就引起过公众的极大关注,现在事件走向一个如此具有爆炸效果的结局,其对媒体工作者的吸引力度可想而止。

一拨又一拨的记者——网络的、平面的、电视台的;本地的、外地的,蜂拥而至。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吴寅午所在的病房,希望能够得到第一手的采访资料。

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医院方面的值班人员拦在了病房的特护区之外。病人刚刚做完手术,这个时刻务必要避免任何无关人员的打扰。尤其是这些记者,他们毫无分寸的采访常常会引起病人情绪上的波动,因此更是院方重点防范的对象。

可是仍有些不甘心的家伙妄图能突破远方的防线。他们使出各种本领,或软缠硬磨,或对值班人员诱之以利,但在制度严格的省人民医院,这些伎俩也只能碰壁而归。而院方人员早已不胜其烦,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地耐心劝说,后来态度也就渐渐生硬,尤其是那个女护士长,人长得虽然漂亮,但一双杏眼瞪将起来,就是再威猛的男子也要退避三舍。

可有人就像不识趣一般,偏偏要选在女护士长当班的时候来触这个霉头。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与先前的记者们衣冠楚楚的装扮不同,他很随意地敞着夹克,露出内里紧身的羊绒体恤衫,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显出一副男子的阳刚气派来。由于脸上带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他的面容被遮住了许多,不过他挺拔的鼻梁和刚毅的嘴角还是能带给人一种不一样的威严和自信感觉。

“你好。吴寅午在哪个病房?”男子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沉稳又不失礼节。

“你是家属吗?”女护士长冷眼反问道。

“不是。”男子摇摇头,不过他很快掏出一本证件递过来,“我是警察。”

女护士长一怔,那果然是一本警官证,她连忙又抬头多看了那男子两眼,对方身形高大,仪态挺拔,的确颇有警官的风范,而他的装束也颇符合影视剧中微服办案的刑警风格。

女护士长敌意顿消,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哦,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呵呵,没关系。”男子微微一笑。

“那些记者太讨厌了,我以为你也是……”女人带着歉意,还想解释些什么,不过她的话语很快又被那男子打断:“我明白。你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这很好。其实也是辛苦你们了,回头我和组织上建议一下,派两个干警过来配合你们的工作。”

既受到了夸奖,又感受到对方的关怀和体贴,女护士长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虽是素装淡裹,但也因这笑容而显得分外地明媚动人。

男子见效果已然达到,便适时地把话题收了回来:“那我可以进去了吗?”

“当然可以。”女人殷勤地转身指引出方向,“左边第三个房间,707。”

“好的。”男子点头以示谢意,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当进入特护区之后,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倒真是个美女呢!”他在心中暗自感慨着,“可就像书上说的那样,美女总是缺乏大脑。”

2002年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十二分。

阿胜悠悠地醒转过来,他的脑子昏沉沉的,晕得利害。

手机在他仔裤口袋里震动着,手机铃声也在响个不停。也许正是这番动静才把他从昏睡的状态中吵醒的吧。

阿胜一边揉着胀痛的脑袋,一边将手机掏了出来。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他也没多想便按下了接听键:“喂?”

电话那端的人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却立刻就挂断了。听筒里传出“嘀——嘀——嘀”的系统声。

“操,傻逼。”阿胜愤愤地骂了一句,把手机摔到了一边,然后他才腾出精力来观察自己所处的境地。

他发现自己正端坐在捷达车的驾驶座上,安全带勒在胸前,汽车的发动机还打着火,仪表盘大灯等等也都亮着,车内则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酒味。

“妈的,又喝多了。”他嘟囔了一句,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最后的记忆。他想起自己似乎在餐厅里撒了一阵酒疯,然后出来到停车场。也许是凉风一吹之后,酒劲上涌得利害,反正他一钻进汽车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看来,自己显然是没抗得住醉意,不得不在半路上睡了一觉。

我这是开到哪里来了?阿胜向车外张望着。四周的路灯昏暗得很,但是道路却很宽敞,路两边还有护栏,看起来还是规格不低的封闭路段。

可是道路上却见不到任何行驶的车辆,而路况看起来也眼生得很。

是新修的路吗?还是因为自己喝多了,已经辨不清道路和方向?

不管它了,先往前开一段再说吧。到了有人的地方,也可以下车问一问。抱着这样的想法,阿胜挂上档位,右脚踩在了油门上。捷达车轻吼一声,沿着宽阔平坦的道路向前方驶去。

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良好的路况上行驶,司机往往会低估自己的车速,更何况现在的驾驶者是个尚处于半醉半醒状态中的血气男子。

当阿胜看到道路前方的警示标牌时,他的时速早已超过了一百公里。那些标牌在远处闪着荧光,阻断了前行的道路。标牌正中是由灯光组成的硕大红叉,在夜色中尤为刺目。

没路了吗?阿胜的反应有些迟钝,但他的左脚还是及时踩在了刹车片上。

可是捷达车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向着那些标牌冲过去。

阿胜愣了一下,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他的脚下竟没有任何受力的感觉,车速自然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捷达车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直向着标示道路终点的警示区域扎了进去。阿胜的脑袋“嗡”地一下,渗出了一身冷汗,酒劲也在顷刻间散去了大半。

眼见离那个红叉已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咬咬牙,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头往右边拧到了最死。

可是汽车向着正前方的巨大惯性却无法消除,车头转向之后车身仍以侧滑的方式向着道路终点冲去,带起一片剧烈地摩擦声。

随着一声脆响,捷达车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警示红叉上,几乎于此同时,惯性使得内侧车身脱离地面并最终带动这个车辆凌空翻转起来。车内的阿胜惊恐万状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车体着地时那一下剧烈的撞击。

可这撞击并没有如期到来。瞬间的平静之后,阿胜惶然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还在空中。随即他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看到了刚才那条路的尽头——正在他头顶的上方,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高架桥。

“完了!”他绝望地悲呼了一声。

捷达车坠落在二十米深的桥下,在瞬间变成了一堆稀烂的废铁。

在两三百米开外的路边,一个年轻人目睹着这惨烈的一幕。他打开手机后盖,取出里面的手机卡,折毁后扔在了路边的荒草丛中。

“现在你该知道,不想混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他幽幽地叹了一句,然后转身向着苍茫的夜色深处走去……

(05)

2002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八点。

省城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

宋局长与罗飞相对而坐,他看着对面这个新任下属,眼神中有些期待的意味。对方一上班便匆匆地找过来,难道是在案件上取得了什么突破吗?

罗飞神色淡定,从他脸上很难看出心中的情绪。只是那双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显然这是因为熬夜而造成的疲惫效果。他将一份档案袋推到了宋局长面前,在后者拆取档案的同时汇报道:“昨天下午,一名陌生男子伪装身份闯入了刑侦档案室,在他复印带走的十多份档案资料中,这一份正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从他的行为方式以及留下的仿宋体签名来看,我们相信这个男子就是Eumenides。”

宋局长听到Eumenides这个名字,立刻专注地皱起了眉头。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手中的档案资料。“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一九八四年?”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从语气上听来,他对这起案件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不过案发的年份确实令人敏感。

“昨晚我们连夜对这份档案进行了分析,可是——”罗飞轻咂一声,“到目前为止,这起绑架案与四一八血案并看不出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嗯。”听到这里,宋局长立刻把那叠资料放了下来,倒不是失望,只是他知道既然罗飞的专案组研究了一夜都没什么结果,那他现在也能看出什么名堂?他索性寻求一种更简洁的了解方式:“你给我讲讲这个案子。”

“案情并不复杂——这是一起因债务纠纷引发的恶性劫持人质事件。当事人陈天桥时年四十五岁,曾向案犯文红兵借款一万元,后者时年三十二岁。文红兵此前多次向陈天桥催讨债款未果。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时近春节。文红兵再次到陈天桥家里上门讨债,但这次俩人不但没有谈拢,反而当场反目。年轻力壮的文红兵将陈天桥劫持,同时展示了腰间棉袄内的土制炸弹。他情绪激动,声称如果今天拿不到欠款就引爆炸弹,和对方同归于尽。陈天桥这时答应还款,他假意写条子让老婆出门找朋友筹借款项,但在纸条上却偷偷写下了‘110’的字样。陈妻出门后随即报警,警方的相关人员亦很快赶到现场。在对文红兵反复劝说未果的情况下,为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由特警狙击手开枪将文红兵当场击毙。”罗飞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对案情的描述简洁且条理清晰。

宋局长静静地听完,沉吟片刻后,他费解地摇了摇头:“Eumenides为什么会关注这起案子?难道他要对陈天桥施加惩罚?”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在这起案件中,陈天桥显然扮演了某种并不光彩的角色。在Eumenides的是非体系里,这个劫持案中的人质或许才是真正的恶人,且这个恶人的罪行并未受到惩罚。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既然宋局长主动提了出来,罗飞便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不过这起案件已是十八年之前,在这么久远的事件中寻找惩罚目标,这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对这个推测有个悖论无法解释:如果Eumenides已经知道陈天桥的恶行,他就没有必要去查阅这份档案;如果Eumenides对这起案件并不了解,他又怎么会如此准确地在档案室中直奔此案而去呢?”

宋局长用沉默的态度认同罗飞的判断。而后者又补充说道:“不过对任何一种可能性我们都不能轻易忽视,所以我仍然派人调查了这个陈天桥的信息。”

“情况怎样?”

“他欠了很多人的钱。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躲债,行踪不定。”罗飞撇着嘴说道,“这家伙很可能就是个圈钱的骗子,而且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

“继续派人找他——这条线索不要放了。”

“明白。”罗飞突然转过话题,“不过另外一个细节可能更值得关注。”

宋局长神色一动:“什么?”

“从档案尾页的签名来看,袁志邦也是这起案件的经办人之一。”

“哦?”宋局长立刻把档案翻到最后的签名页上,果然在经办人的名录里出现了袁志邦的名字。

“怎么会有他?”宋局长很是疑惑,“袁志邦当时只是个实习警员,他应该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恶性案件。”

罗飞点头:“这也正是目前困扰大家的疑点。我很想知道袁志邦在这起案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或许从中就能找到和四一八血案相关的联系。可是很奇怪,档案中对警方办案的具体过程记载得非常简略,而前半部分案件背景和当事人分析却非常详尽——这使我们怀疑警方当年的记载是否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宋局长翻了翻那些资料,果然案件处理的部分写得非常简略。尤其是最后击毙案犯的过程居然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警方人员设法进入现场,对文红兵进行了耐心的规劝。而文红兵的情绪却越来越激动,一定要求陈天桥当场偿还欠款。由于陈天桥表示自己没有偿还能力,现场的气氛变得相当紧张,文红兵随时有可能引爆身上的炸弹,对当事人及在场警员构成生命威胁。在这种情况下,现场指挥人员下达了击毙文红兵的命令。狙击手一枪直接命中文红兵头部,后者当场死亡。警方人员随即冲入现场解救人质并拆除了炸弹。”

“这样的简略的案情记录是不合要求的。”宋局长用手指在档案上重重地敲了敲,“当时怎么能通过审查,建档入库?”

罗飞苦笑了一下:“当时主管刑侦工作的局长就是薛大林吧?”

宋局长一愣:是的。为什么这样一份不合格的档案却能入库?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薛大林却早在十八年前便已经魂归黄泉了。这起劫持人质事件发生的时候,薛大林的大部分精力应该正集中在同年发生的三一六贩毒案上,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放松了对其他案件的监督和管理呢?

答案很可能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宋局长轻轻地把档案合上,然后他看向罗飞:“那你现在有什么思路?”

“我想……”罗飞沉吟着,“……如果这个案子中间有什么隐情——包括袁志邦在办案过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最清楚这些问题的人应该就是当年这起案子的现场指挥者,也就是这份档案的攥写人……”

说到这里,罗飞的声音明显轻了下来,那个名字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可却被某些特别的情绪所阻挡。

尊敬、崇拜,甚至带着三分的敬畏,这些情绪使得罗飞无法轻轻松松地将那两个字吐出来。

宋局长的视线停留在档案的扉页上,他早已看到了那两个字,在他的目光中同样显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态。

即使已经身居省城局长的高位,即使浑身上下都浸淫了威严的领导气质——当宋局长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充满了敬仰。

因为那两个字代表了一段传奇,省城警界,甚至是全国警界的传奇。

丁科。

良久之后,宋局长才抬头看着罗飞,他无声地轻叹一下:“你想要找他吗?”

罗飞点点头:“他能够告诉我那些答案——为什么档案的记载如此简略;为什么学员身份的袁志邦会出现在办案人员之中;为什么Eumenides会在十八年后追查这起案件——这些都需要他的解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宋局长无奈地苦笑着,“可是整个省城警方已经找他找了有十年了。”

“什么?”罗飞瞪大双眼,心中的惊讶显而易见,“他……他失踪了吗?”

宋局长“嘿”了一声,不答反问:“你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罗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要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必须保持一种郑重的表情:“丁科,当年所有的警界同行和警校学院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我在警校读书的时候,他是我们刑侦专业的客坐教授,同时也是省城刑警队的队长。当时他已有二十年的从警经历,在刑警岗位上,他是一个传奇,因为他保持着一个至今也无人能够突破的记录——对所有经手案件百分之百的破案率。”

宋局长再次轻叹一声,那是饱含着感慨与赞美的叹息。丁科任省城刑警队长的时候,他还只是某个区派出所的刑警队员,那时候的丁科在他心中,简直就是个神一般的人物。

要知道,即使是对命案,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破案率已属不易。而越是剩下的案件便越是难破,此后要想突破每一个新的百分点都要增加数倍的投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要想达到百分之百的破案率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就好比一个优秀的射击运动员。打出十环的成绩对他来说也许并不困难,他甚至可以在某次比赛中打出很多个十环。可是要求他整个运动生涯中所有击出的子弹都命中十环,那就难比登天了。

丁科就完成了这样一件难比登天的事情。他甚至以一己之力带动了全省的破案率,在他担任省城刑警的那些年里,省公安厅在全国的系统内部考核中,相关指标年年位列第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在自己最颠峰的时刻退出了警界。

罗飞在提及这段往事的时候,语气中也充满了遗憾:“一九八四年四月,丁科由于常年办案积劳成疾,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从刑警队长的岗位上退了下来。而这场大病也让他厌倦了刑警生涯。他办理了病退手续,即使病愈之后也不愿继续在警队任职。”

“他生病的时候,正好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夕。”宋局长接着罗飞的话补充道,“如果他能够继续担任省城的刑警队长,恐怕那起血案也不会拖到今天了。”

是的,罗飞愿意认同这样的假设。如果当年有丁科这样的传奇人物坐镇,即便是袁志邦这样的天才也很难成为他的对手吧。

“那后来丁科去了哪里呢?”罗飞终于忍不住问道,“我毕业以后离开了省城,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太了解了。”

“他病愈离职之后,一直在偏僻的乡间静养,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不过那时候警方还是能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有时候出了疑难的案子,他以前的下属同事便会找到他帮忙。虽然他自己并不喜欢再牵扯到这些俗事里,但在几年间还是帮着警方破获了不少大案。只是每一次办案人员去致谢的时候,他都要说:‘你们下次可别再找我了。你们如果再来,我就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当时大家都把这样的话当成一个玩笑,可没想到这个玩笑有一天却变成了现实。”宋局长说到这里,自己叹着气感慨了一番,然后才又接着说道,“那是一九九二年,整整十年前了。省城又出一桩轰动一时的大案子,这起案子你应该也听说过的。”

“是一一九碎尸案吗?”罗飞的眉头陡然一跳,十年前造成轰动的大案子首当其冲就是它了。

“是的。”宋局长凝起目光,似乎在回忆当年的案情,他的声音也因此而变得低沉,“这起案子的血腥和恐怖程度,当年连一些办案的刑警都难以承受……唉,具体的现在就不多说了。一一九案发的时候,我刚刚被调到市刑警队,当时整个省城的警力都被调动起来,几乎把这座城市整个儿筛了一遍,可凶犯的踪迹却一点都找不到。后来没办法,只好又去求助丁科——可这次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据他的家人说,凶案发生之后丁科就料到警方迟早会来找他,为了躲避骚扰,他就早早地隐匿了起来,具体藏在什么地方竟连他最亲近的儿子都不知道。”

“所以他就这么消失了?以后警方再也没见过他?”虽然已经在心中猜到了结果,但罗飞还是颇不甘心地又多问了两句。

“十年了。每当有大案发生,总会有人想到他,可是多次寻找都没有结果。看来他是铁了心不想再牵扯到警方的事务中。”

罗飞失望地皱着眉头:“可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就是一场大病的原因吗?”

“他累了……生病也许只是个借口。当然也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谁又能说得清楚?”

罗飞怔了一会,把思绪重新转回到自己的调查方向上。

“那要想找到他就很难了……不过其他的几个人应该总能找到吧?”罗飞一边说着,一边将档案又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办案人员的签名栏。不管怎样,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寻访到当年劫持人质事件的亲历者,从而探知到与那起案件有关的更为详尽的资料。

“嗯。”宋局长点点头,“这件事我会派人去办。这几个人现在都不在系统内——毕竟十八年了,人事变动太大。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通知你的。”

“好的,谢谢局长!”罗飞起身敬礼,在得到领导的回礼之后,他便快步退出了屋外。而一个人早已在门外的走廊里等着他。

“罗队,你可出来了!”那人迎面说道,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语气却掩饰不住兴奋的情绪,就连脑门上凌乱的发绺也在随着他的话语跳动着。

罗飞认出来人正是曾日华,而对方的情绪也感染到他。

“有什么情况?”他同样低声而兴奋地追问。

“我知道他为什么对那份档案感兴趣。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么?”这消息来得过于突然,突然得让罗飞觉得有些难以解受。

“Eumenides!我说的是Eumenides!”曾日华又强调了一遍。

罗飞瞪视着曾日华,然后他“嘿”地咧开嘴,快促地说了句:“走,去会议室!”

十分钟后,专案组成员都集中在了刑警队会议室内。而曾日华正在向大家展示他刚刚得到的重大分析成果。

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象素很低,边缘也有些泛黄模糊,显然是来自于多年前的旧物。照片的内容则是一群孩童的合影,这些孩童有男有女,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多岁不等。

“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八六年,拍摄地点在本市的孤儿院。”曾日华开始讲解,“照片上的孩子都是当时在孤儿院生活的孤儿。之所以请大家看这张照片,是因为这张照片上的某个孩子在一年之后失踪了。”

众人隐隐猜到曾日华想要讲述的重点,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他们的这个动作显得非常及时,因为曾日华紧接着便爆出了更加令人兴奋的资料。

“根据历史记载以及不久前的实地走访调查,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认,这名失踪的孤儿名叫文成宇,他的生父正是在一三零恶性劫持人质案被警方击毙的犯罪嫌疑人文红兵。”

谁都能听出这条信息背后隐藏的蕴义。众人全都露出欣喜的神色,曾日华则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目光在罗飞和慕剑云之间打着转儿。

罗飞也和大家一样激动,但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这信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文成宇……”罗飞将这个名字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然后他沉着声音问道,“这些孩子里面,哪一个是他?”

曾日华移动手中的激光笔,红色的光束点停在了照片上的某处,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跟随了过去。

那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在拍照的孤儿群体里,他属于年龄较小的一个。因此他站在了最前排左侧靠边的位置。男孩相貌周正,从身形面容上来讲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辨别特征。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独特的气质。在一群或嘻笑、或懒散的孩子中间,他的身姿挺拔,脸上的神情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感。他似乎一直在想些什么,而他所想的内容显然无法被周围的同伴们所理解。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那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聪明的、懂事的。他应该是个能理解父母辛劳的儿子,能呵护妹妹安全的哥哥,能聆听老师教诲的学生……看到他的人都会对他的成长际遇美好的期望。

可是现在大家看着照片却又另有一番感觉。这些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们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孩子给他们带来的压迫感,因为他们已知道那孩子便是Eumenides,一个冷血残酷,如钟表般精密同时又如钢铁般强硬的杀手。

会场显得有些静默,这种气氛更加重了众人心头的阴影。片刻之后,忽听慕剑云的声音说道:“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女讲师悦耳的嗓音此刻听来竟有种森然的感觉。曾日华正在摆弄手里的激光笔,他很不舒服地抬起头,皱着眉问道:“什么?”

“哲学家的语录,来自于十八世纪的德国人尼采。”慕剑云瞥了曾日华一眼,似乎对后者在人文知识上的匮乏颇为不满。

“嘿,哲学?”曾日华现出揶揄的表情,同时却忍不住向那照片多看了两眼。照片上的文成宇似乎真的在回看着自己,那锐利的目光竟能穿过十多年的时空之海一般。

那个家伙,他恐怕早已把我们研究透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咧咧嘴,苦笑道:“哲学家的话,有时候还是有点意思。”

“慕老师只是说了一半,尼采的原话还有前半句。”罗飞结束与那男孩的对视,把尼采的原话补全,“——无论是谁与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们还没变成怪物的过程。而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慕剑云冲罗飞微微一笑,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然后她又接着说道:“有什么样的经历,便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这个男孩现在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罗队,也许你能够告诉我们。”

“我?”这次罗飞并没有立刻领会对方的意思。

“文成宇遇见袁志邦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性格并未塑形的小男孩。他后来的成长则完全处于袁志邦有意识的操控之下。你是我们这里最熟悉袁志邦的人,你也知道袁志邦培养这个男孩的目的。所以你应该能描述出袁志邦会把他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是的……如果我能够站在袁志邦的角度上……”罗飞眯起眼睛,开始了角色变换的假相,“……我需要一个杀手,一个隐形的杀手——他必须有着超强敏锐的思维,冷静的头脑,天性警惕而沉稳,异于常人的学习能力和探索欲,刺激和挑战会令他兴奋,坚韧、恪守原则,定下目标便无可阻挡……”

在罗飞继续思考的时候,慕剑云又问道:“在社交和生活方面呢,他应该怎样?”

“嗯……”罗飞沉吟着,“……他不能让任何人熟悉自己,但他在社交上不会有任何障碍,当他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时,他必须亲和甚至充满了魅力。他可能有一个或多个合法的身份,以适应在不同场合出现的要求。他无法享受常人间的感情,也不能沉迷于任何外在的事物,在任何时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拖累住他的脚步。”

众人全神贯注地聆听罗飞的分析,并不时点头以示赞同。而其中又以慕剑云听得最为认真,当罗飞说完之后,她沉思着说道:“也许我还能有所补充……”

罗飞立刻冲她点点头:“请讲。”语气中既有鼓励也有期待。

“他可能会钟情与美食,或者是音乐……同时在近期,他可能会对某个人产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慕剑云说出这番话后,其他的与会者多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如果说先前罗飞的分析完全是基于Eumenides的特质所做的合理推测,那么慕剑云的说法则似乎有着太强烈的臆测成分。

罗飞也皱了皱眉头,他继续看着对方等待下文。

慕剑云与罗飞对视着,她微笑着说:“我是根据你的结论来分析的。你告诉我们Eumenides是这样一个人:他聪明、敏感、博学,这样的人很容易对某件美好的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他不能有朋友,不能参与公众的活动,这个兴趣还不能对他的日常行动有任何拖累,所以他只能去寻找那种非常私密,可以独自并且快捷享受的爱好;他的生活紧张而孤独,这样的节奏也需要舒缓和调节,综合这两方面来说,我觉得美食和音乐能够满足他的要求,甚至说,如果我是袁志邦,那么我在Eumenides的成长过程中便会有意识地在这两方面培养他的爱好,以安全的释放他对自身欲望的需求。”

听对方一解释还真是颇有道理,罗飞的眉头渐渐展开,继续追问:“那么对某个人产生感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都是有情感需求的。Eumenides却不得不压抑这方面的需求。但这种压抑不会让需求消失,只会让需求在能够释放的空间里变得更加强烈。可以想像,这么多年来,Eumenides和袁志邦之间会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情感,因为后者是他唯一可以释放情感的对象。现在袁志邦死了,Eumenides的情感无从寄托,他会急切地需要一个新的情感目标。”

慕剑云娓娓说来,众人先前的困惑如云雾般消散,曾日华更是亢奋地将手里的激光笔越转越快,连声喝彩道:“有道理,有道理!精彩,精彩!”

“可是与陌生人产生情感交流对Eumenides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罗飞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轻轻咂了下嘴,显示出一丝疑虑,“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袁志邦生前肯定也会反复警告过他。”

“情感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并不会因为主观的控制而消失。”慕剑云很自信地回应着,“不过因为你提到的情况,Eumenides会对自己的情感对象有所选择。”

“哦?那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应该是女人,这种可能性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为什么?”

“首先来说,这是人类的天性。剩余的百分之五,是考虑到Eumenides也可能是个同性恋。”

罗飞等人会心地笑了,会场上难得出现了轻松的气氛。

“其次,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慕剑云一开口,大家又立刻安静下来,“女人对Eumenides来说更加安全。如果要进一步细化这个女人的特征,她应该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对Eumenides构成任何威胁,同时她多半在某些方面与Eumenides有着类似的经历,这样Eumenides才会有接近她的欲望,他们能够产生共鸣,进而发生情感上的交流。”

罗飞环抱着胳膊,低下头品味着慕剑云的分析。等将对方的思路完全消化吸收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轻轻赞了句:“很好。”

慕剑云露出浅笑,愉快地接纳了对方的赞许。

这时罗飞又把目光转向了曾日华:“好了,现在继续说说你的发现吧。”

曾日华“嘿”了一声,转在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用笔尖挠了挠头,重新整理被慕剑云打断的思路。一些头皮屑在这个过程中飘落,沾在了他肩头的警服上。

坐在他身旁的慕剑云像是怕被沾染到,她侧过身体,同时扁着嘴瞪了曾日华一眼。

曾日华连忙停止了挠头的动作,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掸去肩上的头屑。

“行了。”慕剑云伸手打了下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赶紧说正事吧,大家都等着呢。”

曾日华挤出些窘迫的笑容:“嗯……文成宇,根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他翻出一页准备好的资料,又定了定神,语言终于变得连贯起来,“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三十日,O型血。父亲文红兵因经济纠纷,于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身负炸药劫持人质,被警方击毙;同年六月,他的母亲张翠萍也病逝于省城人民医院。文成宇随后被送入本市孤儿院生活,因为他并不知道父亲的死讯,所以始终不愿接受自己的孤儿身份。这使得他在孤儿院里受到其他孩童的排挤,生活并不愉快。一九八七年一月三十日,九岁的文红兵在一次外出游玩中走失,从此不知所踪。”

“都是一月三十日?”罗飞立刻有所反应,“连他的生日也是?”

“是的。”曾日华放下资料扶了扶眼镜,“这其实正好解释了某些事情。”

“嗯,你继续说。”

“现在基本已可以断定,这个文成宇正是我们要寻找的Eumenides。他出生于一九七八年,现年二十四岁。在他六岁生日的当天,他的父亲被警方击毙,袁志邦也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而对于这件事情,文成宇却并不知晓。三年后,一九八七年的同日,伤愈出院的袁志邦找到了文成宇,并且开始着手将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这些是我们从历史资料里找到的事实。

下面则是我的分析:

第一、文成宇盗取一三零案件的档案,目的就是为了追查自己父亲的下落。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被警方击毙,但他记得在一月三十日那天发生过某些特殊的事情,这天是他的生日,所以他对这个日期印象深刻。

第二、袁志邦从未在文成宇面前暴露过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样,虽然他洞悉一三零案件的所有细节,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文成宇任何相关的信息。

第三、袁志邦死后,文成宇通过媒体知道了对方曾经是警方的人员,这使得他回忆起了某些事情,同时他知道该从警方的记录里去寻找自己父亲的下落。”

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曾日华看着周围的同事,他们都在颔首思考,暂时没人说话。不过从表情上看来,大家对于他的分析不会有什么异议。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罗飞:“如果这样的话,那文成宇现在已经知道了生父的死讯。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慕剑云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他会伤心和失落,同时他要继续追寻父亲死亡的细节,因为他会急切渴望弄清楚袁志邦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当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会复仇。”

众人心中同时凛了一下。谁都明白“复仇”二字的意思: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看,文红兵无疑死得非常的委屈,那个恶意欠款的陈天桥才是真正的作恶者。而这个儿子又是以惩罚罪恶为己任的铁腕杀手Eumenides,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会放过陈天桥。

同样处于危险境地的还有当年警方的参战人员。这些参战者都把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签在了档案的尾页,而其中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现场的指挥者以及最终实行击毙行为的特警狙击手。

“找到他们,所有记录在档案上的人。”罗飞的指令为这场会议画上了休止符,他的语气坚决,展示出不可动摇的决心,“——尤其是这个陈天桥,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06)

上午九点四十分。

省城人民医院。

住院部的楼后是一片绿化带,因为绿化带的对面就是院方的停尸房,所以这里通常人迹罕至,可算整个医院内最为幽静的地方。不过今天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绿化带内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对着住院部的大楼围成了一个半圈,专注着圈内的某些动态。三三两两的闲人仍从医院的各个角落赶来,加入看客们的行列。

伴随着尖利的警笛声,一辆警车开到了大楼旁。车上鱼贯走下几名警察,脚步匆匆地直奔人群而去。看客们带着敬畏的心情自动分开了道路,同时眼神中又闪现出“好戏即将上演”之类的期待。

人群内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在警戒圈中心,离大楼三四米开外的地面上俯卧着一名男子,他身穿病号服,左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庞贴在松软的土壤上,看不清具体的容貌。另有两名110巡警守候在男子身边。

见到有同事进入圈子,那两个巡警便主动迎了上去。后来者中一个身形瘦小的年轻警察抢上一步进行交接。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这是我们的罗飞罗队长。”他指着身旁那个平头的中年男子说道。

两名巡警敬了礼,罗飞则一边还礼一边问道:“情况怎么样?”众人全都看向了趴在地上的那名病号。后者姿势怪异,一动不动。

“这里是医院。”一个巡警无奈地耸着肩膀,“如果还有救的话,人早就抬走了。”

另一名巡警仰起头补充道:“是从七楼摔下来的,太高了,死者年纪大,体质又弱。所以虽然地面比较软,但还是当场死亡。”

罗飞不再说话。他走上前在尸体旁蹲下来,用目光仔细地检验着什么。片刻后他戴上手套,轻轻拨起死者的头颅,露出被泥土遮挡的脸庞。

这是一张瘦弱的老者的脸,皱纹缠绕在紧闭的双眼周围,显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因为脏器受损严重,不少血液从他的口鼻处渗出,血液沾上泥土后变成了紫黑的颜色,死者的面容因此而有些狰狞。

罗飞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吴寅午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样一种方式。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专案组接到了从110指挥中心转来的消息:万峰宾馆血案的当事人之一吴寅午在省城人民医院坠楼身亡。刚刚结束会议的罗飞等人立刻驱车赶往了事发地点。由于曾亲眼目睹Eumenides的作案过程,吴寅午的证词对于四一八专案组会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可是现在,这个人显然已无法再提供任何信息了。

罗飞起身又回到两个巡警面前。“了解过案情了吗?”他问道。

一个巡警点着头回答:“是自杀。”

罗飞略一皱眉:“自杀?确定吗?”

“确定。据家属反映,今天一早来陪床时就发现死者不太正常。不说话,也不肯吃早饭,就是一个人发呆,情绪显得非常低落。到八点五十分左右的时候,死者提出要一个人静一静,于是家属就离开病房并遵照死者要求带上了房门。此后家属便在走廊内等待,没想到二十分钟后便发生了坠楼事件。当时也有人在楼下目睹了这个过程。死者确实是自己爬上窗户,然后从七楼上跳了下来。”

罗飞和身旁的尹剑对看了一眼:照此情况倒的确是自杀无疑了。

“他为什么要自杀?”罗飞喃喃说道,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刚才说话的巡警似乎想接茬继续讲,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后,又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罗飞捕捉到对方的神情,立刻追问道:“怎么了?”他严肃的语气中带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压力,那巡警只好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如实回答:“据家属说,他自杀是由于……由于警方的原因。”

罗飞一愣:“什么意思?”

“家属说了,是警方人员昨晚对死者进行了讯问之后,死者才开始变得不正常的。所以他们的抵触情绪很大,刚才我们去了解情况的时候,那滋味可不好受了。”巡警一边说一边咧着嘴连连摇头,看来的确是受了些委屈。

“警方人员讯问?”罗飞掉转目光看向了尹剑。

尹剑马上摇头:“肯定不是我们的人。我只是和医院方面打了个招呼,可昨天发生那么多事情,我们根本就没顾得上这个吴寅午。”

罗飞心中一沉。万峰宾馆血案直属四一八专案组并案侦破,警方其他部门没有插手的道理,可如果不是自己手下的人马,那会是谁呢?

“马上和各个分局、派出所都联系一下,看他们有没有派人过来。”罗飞向尹剑吩咐道,然后他又看向那两个巡警:“你们分一个人出来,带我去见家属。”

由于事件重大,吴寅午的儿子吴嘉鸣作为家属代表已经被请到了院方的接待室里。当他看到罗飞等人进来时,目光立刻显出强烈的不满情绪。

“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长,罗飞。”罗飞语气中饱含着歉意。歉意的原因是他觉得如果能早些到来的话,那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吴嘉鸣显然误解了罗飞的歉意,他哼了一声,目光中的不满甚至演化成了敌意。

罗飞没有时间计较太多,他直入主题:“我有些问题需要向您了解一下——昨晚有警察见过你父亲吗?”

“有没有你们自己不知道?”吴嘉鸣硬梆梆地把话顶了回去。

罗飞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正在想该怎样改变一下措辞时,旁边的一个护士装扮的女子上前接过了话头:“的确来过一个警察,是我放他进病房的。”

罗飞转头打量着女子,后者便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护士长。”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那他和病人说了些什么?”

女护士长摇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罗飞看向吴嘉鸣,这次还没等他再问,后者已嚷嚷起来:“你们警察一进屋就把其他人都赶走,谁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罗飞蓦地皱起了眉头。警方对当事人的问询一般是不会回避家属的,甚至为了稳定当事人的情绪,还会希望家属陪同。这个“警察”却要把家属支开,那就非常奇怪了。

“你看过那个警察的证件吗?”罗飞问护士长。

“看到过,他主动拿出来的。”

“我是说你有没有打开仔细查看?”

“这个……”女子支吾着,“好像没有。”

这时罗飞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来电,对面的人正是尹剑,后者向他汇报了刚刚调查到的情况。

罗飞的神色愈发严峻,当挂断电话之后,他来回打量着吴嘉鸣和女护士长,郑重地宣布:“那个警察,是假冒的!”

上午十点零二分。

龙宇大厦会议室内。

凌恒干和蒙方亮,这两个集团权势人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胖胖的凌恒干沉着脸,他把一叠刚刚看完的照片交到蒙方亮手中,然后掏出一方很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似乎那照片上会有什么东西沾在手上一样。

蒙方亮的目光扫过第一张照片时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照片上是一辆报废的捷达车,车头已经完全撞瘪,驾驶室因此消失无踪,很难想象那里曾经存在一个坐人的空间。

往后的照片越来越惨烈,蒙方亮不得不点起一根烟来缓解自己的情绪。而当他刚抽完第一口,翻到的下一张照片上便出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死者的身体被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脑袋也被挤变了形,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面目。

蒙方亮倒吸一口气,被烟呛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坐在他右边的凌恒干立刻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左脸颊,同时现出鄙夷和不满的神色。

蒙方亮先把尸体的那张照片倒了回去,然后又把整叠照片放在桌上。他摇了摇夹着香烟的右手:“我……咳咳……我还是不看了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蒙方亮在问坐在他对面的长方脸的青年男子,那个人正是邓骅生前的贴身保镖,也算得上是邓家的内务总管——阿华。

“我是凌晨三点多得到的消息,说阿胜发生了车祸。我立刻赶到现场,通过交警队的熟人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些照片也是找关系拿到的。”阿华说话的时候略略垂着头,目光不与对面的二人直接接触。这是他多年来跟随邓骅养成的习惯——对权势者保持一种尊敬和谦卑的姿态。

“交警队是怎么说的?”凌恒干问话时的语气比蒙方亮要沉稳了许多。

“醉酒驾驶导致的意外事故。交警队尸体进行了血检,每百毫升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超过了200毫克,这已是严重醉酒的程度了。阿胜当时开车直接从一座未完工的立交桥上冲了下来,那座桥有二十米高,相当于六层楼的楼顶。在桥下的公路上有几个目击者,阿胜的车直接摔成了废铁,从车外都看不见人在哪里。后来用切割机把车锯开后,尸体才被清理出来。”

听到车祸现场的惨状,蒙方亮禁不住连连摇头,叹道:“阿胜一直都有酒后驾车的习惯吧?邓总以前好像也骂过他……唉,现在终于把小命陪进去了。”

凌恒干却仍在追问事故的细节:“未完工的立交桥?在哪里?”

“南绕城公路窦子庄出口处,那个立交桥修通后会直接连到城外的高速公路上。”

“阿胜不是住在莱福小区么,他跑到南绕城那个地方干什么?”

凌恒干这么一问,蒙方亮也觉得有些奇怪。莱福小区在市区中心,而南绕城公路已经到了郊区的城乡结合部。阿胜怎么会把车开到那个地方去呢?

“确实蹊跷……”阿华也点头道,“而且蹊跷的地方还不只这一点。”

凌恒干和蒙方亮的神情同时一凛,然后专注地看着阿华,等待下文。

“即使阿胜想去南绕城那边,他也没有理由会开上那座立交桥。因为那是一条从未开通过的完全陌生的岔路,路口还拦上了隔离杆。警方的描述是,阿胜驾车撞开了隔离杆,上了立交桥以后曾有过停留。然后又向着断路终点驶去,在行驶一点三公里之后冲下了断桥。其实大家都有喝醉酒的经验,醉酒之后反应迟钝,确实很容易出事故。但要说完全不辨方向,撞到隔离杆都不知道掉头,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凌恒干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而阿华还在继续往下说:“还有,根据现场的痕迹分析,阿胜在坠桥之前没有刹车,但是却有紧急拐弯的避险动作。作为一个老司机,遇险刹车应该会成为一种本能的反应。如果酒醉来不及反应也就算了,可阿胜分明预见了危险,却毫无刹车的行为,这就让人费解了……”

“难道是……刹车失灵?”蒙方亮猜测着说。

“有这个可能,但是已经没法去考证了。因为车辆已经完全损毁,不可能知道出事前的车况。不过如果是刹车失灵的话,阿胜几乎不可能把车从市区开到南绕城,而且他上立交桥之后还有过停留——”

“确实有好些难以解释的地方。虽然都是些小疑问,但是——”凌恒干眯起小眼睛,沉吟着道,“这些小疑问加在一起,就是大大的疑问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了,似乎同时进入了思索的状态。而阿华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快他便先开口道:“有一种可能性倒是能解答这些疑问。如果是有人趁着阿胜喝醉,故意把车开上立交桥,在停车期间破坏了刹车系统……那么阿胜醒来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正常的反应会开车往前方探路,因为当时他头脑还不清醒,很容易会坠桥身亡。”

蒙方亮再一次被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惊讶地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阿胜不是死于事故,而是死于谋杀?”

阿华用沉默回应对方。而蒙方亮片刻后又追问道:“那会有谁想要杀阿胜?”

阿华把一样东西扔在了桌面上:“这是在阿胜的口袋里找到的。”

那是一个打火机,蒙方亮把它拿在手里端详着,脸上的困惑忽然变成了窘迫。

打火机很新,酒精也满满的,显然是刚刚使用。令蒙方亮很不爽的是,在机体上赫然印着“绿阳春餐厅”的字样。

“阿胜有个习惯,去饭店吃饭的时候,喜欢把店里免费赠送的打火机带走。我很想知道阿胜出事前是和谁一起喝酒,所以我就到绿阳春餐厅,调看了昨天晚上的监控录像。”阿华说完,抬起头淡淡地扫了扫对面的俩人。

蒙方亮不再说话,他将打火机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啪”地打燃,又点起一根烟抽起来。

一片静默中,凌恒干忽然“嘿”地笑了一声,他上下打量着阿华,调侃般地说道:“阿华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番本事。让你当保镖可真是委屈你了,你应该去做警察才对。”

“阿胜是我的手下,他的生死关系到邓家的安危,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而已。”阿华还是淡淡的语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的表情。这或许也和他多年的工作习惯有关。他是一个保镖,只需要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他的工作中从来不会掺杂任何多余的情感。

“好了。昨天晚上阿胜的确是和我们在一起吃饭,而且昨天上午他也对我们有过不尊重的行为。但不可能是我们动的他——”蒙方亮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瞬间燃去了一大截,然后他把剩下的香烟仍在地上用脚踏灭,冷笑道:“他还不配。”

“我也相信你们没有动他。”阿华这时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录像里可以看到你们吃饭时的气氛,他能在你们面前喝醉,说明他已经放弃了昨天上午的立场。有这样一个人安插在邓家,你们怎么舍得动他呢?”

凌恒干和蒙方亮对视了一眼,喜忧参半。看来阿华是相信阿胜的死与己方无关,不过他的后半句话却又暗藏锋芒,那针尖虽然没有刺出,但已经精准地瞄在了要害上。

凌恒干“呵呵”两声,胖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针尖拨开:“大家怎么说都是自己人,即使有些分歧,也不至于在背后做什么手脚。阿华,你跟了邓总这么长时间,大事上应该是看得清的。阿胜最近几年很得邓总重用,做了不少事情,当然也会得罪不少人。现在邓总走了,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跳出来报复。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们想得太多了,阿胜没准还就是喝醉了酒,自己摔死了呢?”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谁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我就灭了谁。”阿华从容地说了半句,神色却又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我唯一担心的,是那个人……”

蒙方亮眉头一跳:“谁?”

“Eumenides。给邓总下死刑通知单的那个杀手。”阿华语气冰冷,带着七分憎恨和三分畏惧。

“他杀了阿胜?”凌恒干笑眯眯地问道,“为什么?”

“他为什么杀的邓总?”阿华凝目看着凌蒙二人,“那张死刑通知单上所列的罪名,我们谁的手上没有沾过?”

凌蒙二人心中一凛,阿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Eumenides杀邓骅,是因为后者犯下“故意杀人、涉黑”的罪行,而在座着都是跟着邓骅一路拼杀过来的,在这些罪行上自然也难脱干系。

难道Eumenides杀了邓骅一个还不够,还要把他们这帮人全都赶尽杀绝吗?

想到那个人展现过的恐怖力量,蒙方亮的额头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

好在阿华下面的话似乎又给他吃了些定心丸:“也许从今天开始,我要特别关注两位老总的安全。强敌当前,家里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我想邓总在的话,一定也会这么安排的。”

蒙方亮感激地看了阿华一眼,凌恒干也点头以示谢意:“那就要多辛苦你了。龙宇大厦的保卫工作也的确离不开你阿华。”

“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而已。”沉默片刻后,阿华又把这样一句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中午十二点五十一分。

省城公安局大楼。

午饭过后,罗飞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思考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就是罗飞调任省城公安局刑警队长之后最深切的感觉。比如说今天吴寅午的自杀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分析这场突发的事件。

事情的前因后果经过外围调查已基本清晰:昨天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一名男子冒充警察进入特护病房与吴寅午进行了交谈。整个交谈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其间刻意要求不让第三者在场。十点十分左右,男子自行离去。因为他带着墨镜,言行时又刻意遮挡自己的容貌,所以不管是院方人员还是家属都无法准确描述出他的外形特征。

自男子离去之后,吴寅午就处于一种很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中。他的情绪极为低落,似乎背负着极重的心理压力。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安睡,这使得他的精神进一步崩溃。今天早晨八点五十分,吴寅午支开陪护的家人,从病房后窗跳下七楼,当场身亡。而在他生后则留下了一连串的谜团。

那个冒充警察的人是谁?他和吴寅午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飞刚刚和专案组的同事们讨论过这些问题,但却无法得出一个指向性的答案。

尹剑猜测那个人就是Eumenides,这也是众人最先怀疑到的对象,可这个猜测很快又被大家集体否决。

“Eumenides已经完成了对吴寅午的救恕,他没有理由再来找吴寅午。难道这和商家做活动一样,还需要回访吗?而且这次‘回访’的结局与Eumenides的初衷完全相反,Eumenides要的是让吴寅午找回勇气和尊严,而吴寅午自杀无疑是给他的设计画上了一个失败的句号。所以那个家伙绝不是Eumenides本人。”

这是慕剑云从人物行为动机上做出的分析,而罗飞则有着更加简单却又更加确凿的理由来支持女讲师的论断。

“吴寅午虽然没见过Eumenides的容貌,但却听过Eumenides的声音。那个假警察来到病房后,首先要求家属离开。在这个过程中,吴寅午没有对他的声音产生任何异状的反应。家属离开时,吴寅午很平静也很配合,他显然相信对方确实是警察。由此来看,这个人肯定不会是Eumenides。”

众人的讨论没有结果,罗飞独自的思考暂时也陷入了僵局。他开始怀疑这件事情是否一定和Eumenides犯下的连环凶案有联系呢?那个人也许就是个令人厌恶的、无孔不入的记者,就像当年恐怖谷谜案中的刘云一样。

就在罗飞想得有些疲倦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笃笃笃”的声音不大但略显急促。

“请进!”罗飞略略振奋了一下精神。

尹剑推门走到了屋内。罗飞记得曾吩咐过助手:中午自己想休息一会,一点半之前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他。现在尹剑却提前到来,罗飞不禁竖起眉头问道:“怎么,有什么情况?”

尹剑点点头:“有关于韩灏的消息。”他显得有些兴奋。此前由于个人的原因屡次错失了将韩灏归案的机会,颇负责疚的小伙子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对前刑警队长的追查上。

而罗飞听到了这个信息也像被针扎到了中枢神经一样,“腾”地便坐直了身体。而此前的疲倦也像是日出后的晨雾,顷刻间消散无踪了。

在行刺邓骅的事件中,韩灏曾成为Eumenides的帮凶。如果韩灏能够归案,那无疑会在追寻Eumenides的征途上又开辟出一条捷径。

所以罗飞迫不及待地追道:“快说!”

“这两天我们的人一直在对韩灏的亲友关系进行布控,他的妻儿更是重中之重。上午,我们监测到韩妻的手机接到过一个未知来电,通话近二十分钟。而来电号码是一个即购即用的联通手机号,今天上午才刚刚开通。随即韩妻便离开单位,并到学校把儿子接走。据学校老师反应,她还给儿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也不去上学了。而此后那个未知来电又和韩妻有过数次短时间通话。”

“是韩灏?!”罗飞立刻做出了判断,“他下午要和妻儿见面?!”

“我和现场监控人员也是这么分析的。下一步该怎么办,请您指示!”

“韩灏的妻儿现在在哪里?”

“他们中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肯德基吃饭。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离开。”

“好的好的,肯德基……”罗飞急匆匆地站起身,“我们现在就赶过去……嗯,等等,你先通知柳松,让他从特警队调十个战士过来,必须是没有参加过警方联合行动的生面孔!”

“明白!”尹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他和罗飞一前一后快步走出办公室,向着即将到来的战场奔去。

(07)

下午十三时四十五分。

省城天英购物中心底层肯德基快餐厅内。

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对母子。母亲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相貌端庄,衣着典雅,长发盘在脑后,看起来个人素质和生活水准都不会太差。可她的眉宇间却满是愁容。

坐在少妇对面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大大的眼睛,额头高阔,神态安静而乖巧,应该是个很招人喜爱的聪明孩子。他并不明白母亲的心思,手捧着一本漫画看得不亦乐乎。

俩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汉堡和鸡翅都吃完了,仅剩了半杯可乐和些许薯条,供小男孩时不时地消消嘴闲。

此刻是午休时间,也是肯德基上课的高峰期,餐厅内的座位便有些供不应求。不时有客人端着食品托盘在母子身边等待片刻,发现这俩人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后又失望的离去。那少妇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也就习惯了,所以当又一个青年男子走过来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在意。

那男子步履很快,像是个急性子。不过也可能是他托盘中的食物饮料太多,所以急切地想要找个歇手的地方吧?在母子身边略作逗留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转身,试图另找空闲的座位。没想到他转身的动作过于突然,以致半个身体和另一个路过的客人撞在了一起,他手中的托盘也随之一歪,放在边缘处的一杯可乐掉落了下来。

男子“哎呦”一声,探出一只手接住了可乐杯,但也打掉了杯上的盖子。那母子二人一个在专心看书,一个正怅然地看着窗外,等听见男子的叫声回头来时,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洒了不少可乐。

男孩连忙撤掉桌上的图书,同时把身体缩在座位角落里;少妇则站起身,一边躲避一边查看是否有可乐溅到了自己的衣服上。犯错的男子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他放下托盘和可乐,挥起手招呼:“服务员,快来擦一下,这里可乐翻了。”

少妇发现身上并无大碍,略松了口气,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坤包——那包的底部已经被泼下的可乐漫了一圈。

“哎呀,我来我来。”男子却抢先探手把坤包抓在手里,然后他掏出一些纸巾擦着包底,口中还在连声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好在那坤包皮质优良,沾染的可乐很容易边被擦去。少妇亦显出很好的涵养,当她接过被男子擦好的坤包时,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没关系”,并未现出动怒或是埋怨的神色。

此刻服务生也赶了过来,用抹布擦干了桌子。母子俩重新坐好,男子则歉然离去。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内,像极了忙碌都市中的一个平凡插曲。

片刻后,男子终于找到了一处空座。这是在母子俩侧后方的一个位置,男子坐好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妇的背影,而小男孩的视线则被母亲的身体遮挡,无法看到这名男子。

男子从托盘里抓起汉堡啃了几口,然后又用纸巾擦了擦嘴。而这只是一个掩护动作,在纸巾之下,他轻轻翻开衣领,对着领口处的某个装置压低声音道:“001,001,005呼叫。”

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播出去,在穿越百多米的空间之后,收在了路边停车场内的一辆墨绿色面包车里。

面包车内正坐着罗飞等专案组核心成员。罗飞拿起对讲机回复:“我是001,请讲。”

“货已送到,完毕。”

“很好,继续监控,完毕。”

结束简短的对话之后,罗飞放下对讲机,打开了车内的一台电子装置,从扬声器里传来了刚才那对母子对话的声音。

母亲:“把身体坐正了——书有没有弄湿?”

儿子:“还好……爸爸怎么还不来呀?”

母亲:“别着急,爸爸现在很忙……你要乖乖的才能见到爸爸,知道吗?”

儿子:“嗯。”

众人竖起耳朵听到这里,心中终于释然。肯德基餐厅内的母子正是韩灏的妻儿刘薇和韩东东。此刻专案组成员们终于可以确认:先前打来不明电话的人正是韩灏,他的确想要与自己的妻儿见面。

这无疑是抓捕韩灏的绝佳机会。来自于特警队的柳松情不自禁地握了一下拳头,显示出极强的参战欲望;而韩灏的旧部下尹剑则咬了咬嘴唇,表情凝重,心情复杂。

身为指挥官的罗飞此刻沉默不语,显出与众不同的沉稳表情。他深谙在大战来临之前保持冷静心态的重要性。而这一次战斗无疑将格外的艰难。

警方对嫌疑人的伏击行动,本该是一场敌明我暗的战斗,可是这一次形势却似乎要颠倒过来。

因为警方即将面对的嫌疑人本身就是一名警察。不仅如此,此人还曾是省城警界首屈一指的尖兵,他毕业于全国最高的警察专业学校,在十年的刑警生涯间破案无数。这意味着他对于警方的行为方式无比熟悉,不管是监控、跟梢、围捕,警方可能采取的手段在他看来如数家珍。他敢在此刻与妻儿联系见面,显然是做好了与警方正面交锋的准备。他一定有了周密的计划,而警方目前对这个计划却一无所知。

此外,韩灏对公安系统人事上的熟悉也给警方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障碍。许多经验丰富的伏击和围捕高手因为与韩灏相识无法参加这次战斗。虽然罗飞紧急从特警队掉来了十个陌生的战士,但术业专攻,这些特警队员的战斗力与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们还是有相当的差距。

更加令人头疼的事,作为指挥人员,罗飞等人亦无法在现场督战。虽然肯德基对面的写字楼上有多个良好的观察点,但这些观察点无疑会成为韩灏终重点防范的目标。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辆面包车里,根据现场反馈回来的信息进行指挥。

好在刚才代号为005的参战人员成功地将一枚纽扣式窃听器粘在了刘薇的坤包底部,这样罗飞等人便可以第一时间掌握目标人物的动向。这一步关键的棋子落手之后,罗飞才真正地感受到几分获胜的把握。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铺开一张渔网静静的等待,这渔网必须足够梳松,梳松到最敏感的猎物也不能感知到它的网眼所在。

这会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较量,而较量的第一个环节是耐心的比试。

罗飞料到韩灏一定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的。他会躲在一个舒适安全的角落里养精蓄锐,而与此同时,警方的战斗人员却必须崩足了精神,不能有一丝的松懈。在这样的过程中,双方的战斗力便会发生此消彼长的变化——这正是韩灏想要达到的效果。

事实也正如罗飞所预料的那样:在此后长达数小时的时间内,肯德基餐厅内的刘薇母子都没有什么异动。窃听器内传来的交谈也很普通,除了有几次韩东东耐不住性子的追问之外,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将要和韩灏联系的迹象。

渐渐的天色将暗,在餐厅内部监控的警方人员已经换了好几拨。韩东东开始抱怨肚子饿了,于是刘薇又到前台去买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

“搞什么呢?他们准备在肯德基里过夜吗?”曾日华打着哈欠说道,他难得参与这种外勤行动,在一干众人中是最坐不住的一个。而紧挨他身边的慕剑云也多少露出了疲态。

罗飞也有些困惑了。怎么这么长的时间都毫无动静?难道这只是韩灏的虚晃一枪?又或者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窃听装置里忽然传来了手机铃声。这铃声就如同一针兴奋剂,顿时将众人的神经系统刺激到了最高点。

“喂?”刘薇接通了电话,然后便是数十秒钟的沉默。面包车内的罗飞等人全都像兔子一样竖起了耳朵,可这是徒劳的,他们不可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

“好的,我明白了。”这是刘薇与对方通话的结束语,然后她对着儿子说道:“东东,我们走吧。”

“是爸爸来了吗?”韩东东的语气非常兴奋。

“你跟妈妈走就知道了。”

罗飞等人只能听见上述的对话,而现场的情况则需要监控人员进行转达。

“刘薇刚接了个电话,现在母子俩已经起身向店外走去。”

“跟上,所有人员向目标分散接近,注意保持距离,注意保持距离!”

“明白!”

……

片刻后现场又有汇报:“目标上了一辆出租车,请指示!”

罗飞已经在窃听装置里听到了关车门的声音,他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而是耐下心继续监听。他的等待很快就有了回报。

刘薇的声音传了过来:“师傅,到广元庙地铁站!”

罗飞的命令如影随形般发了出去:“刘薇母子的目的地是广元庙地铁站!再重复一遍,广元庙地铁站!002、003、004、005,你们跟在那辆出租车后面。其他人员立刻到目标地点布控!”

参战人员各自领命行动。而坐在面包车驾驶位置上的尹剑不待罗飞吩咐,一脚踩下了油门,早就蓄势待发的车辆立刻驶离了停车点,向着地铁站方向而去。

罗飞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此刻已是下班时间,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渐多了起来。罗飞心中一动,他忽然间明白了韩灏到底在等什么。

他在等交通晚高峰的到来,而拥挤的地铁站正是他设计中与妻儿相会的地点!

傍晚十七时五十六分。

广元庙地铁站内。

对于一个大城市的交通来说,地铁线路就好像是人身体里的动脉,承担着给整座城市供血的重要功能。这样的功能在早晚高峰的时刻显得尤为突出。

此刻的地铁站内人头攒动,即使发车频度已经提高到了接近极限的4分钟/次,仍然无法完全满足不断涌入的客流需求。人们簇拥在车门停靠点附近,每当一班列车进站之后,便陀成一团往车厢内挤,期望在车上抢到一个好点的位置。当然想要有座是不可能的,能够倚在扶手或立杆边也是不错的选择。

刘薇带着韩东东出现在了站台上。在他们周围,警方的监控人员早已成扇形分布,另有几名便衣特警分别守住了地铁的两个入口。即使在这样一个复杂拥挤的环境中,只要韩灏出现,他就难以逃脱警方布下的缉捕网络。

而现场唯一的变数就是来往不息的地铁列车。韩灏很有可能出现在某趟列车上,然后遥控妻儿上车完成会面。不过这么做似乎也有很大的风险——只要警方便衣跟着刘薇母子上车,那么车厢里的韩灏便会成为瓮中之鳖,难以逃脱。

事实上,罗飞的考虑会更加周全一些。为了防止刘薇母子在列车车门关起的瞬间突然上车,而把警方的监控人员甩在车下,罗飞要求在每一辆列车到达时,都要有两名便衣提前上车而无视刘薇母子凳车与否。如果刘薇母子没有上车,这两名便衣就会在下一站下车乘坐返程地铁回到广元庙站台。因为这次行动配备了足够的警力,所以这样的循环并不会削弱站台上的控制力量。

为了谨慎起见,罗飞等与韩灏相识的警员都没有出现在站台上。虽然广元庙地铁站设有监控室,但这样的敏感地点很可能成为韩灏的反侦查目标,所以罗飞也没有与地铁警方进行对接。他们把面包车开到地铁口附近停下,仍然在车内遥控指挥。不过这并不代表罗飞等人便会失去对刘薇母子的控制,因为先进的技术手段足够弥补前述的不利局面。

问题的关键就在那个纽扣式的窃听器上,它不仅能够即时将现场的音频资料传递过来,而且还具备定位的功能。窃听器内嵌的微型信号发生器能与面包车内的接收装置形成联动,这样窃听器与接收装置之间的相对方位便会在一个显示器上展现出来。可以这么说,罗飞等人虽然不在现场,但是却具备了能够实时监控现场的“千里眼”和“顺风耳”。

站台上的韩妻刘薇看来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窘迫境地,她左手紧握着手机,右手拉着韩东东,神情焦急又充满期待。当每一次列车入站停靠时,她都会翘首投上寻视的目光,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形能出现在眼前。

她并没有如愿看到丈夫现身,不过在站台上彷徨等待了十多分钟之后,她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刘薇急切地接通了电话,听筒里很快传来了韩灏的声音:“下一辆列车到站之后,带着东东上车。”

“就是下一辆吗?不管往哪个方向?”

“是的。看到列车进站给我回电话。”韩灏简短的说完之后,立刻就挂断了。

刘薇的回话通过电波传到了罗飞等人耳中,“下一辆”这个关键词立刻触动了他们的神经,罗飞迅速拿起对讲机下达了作战指令:“所有人员注意,密切关注下一辆进站列车!”

此刻在由南往北的行进方向上,隧道中已隐约有隆隆的车轮声远远传来,现场的便衣警力表面上若无其事,但一个个都随着人流向着地铁来车的那一侧靠了过去。刘薇母子也来到了站台中央位置,找了个车门停靠点等待着。当车头的灯光在隧道中出现之后,刘薇按照韩灏的吩咐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告之:“有列车进站了。”

“上车后占住门边的位置,不要挂电话。”韩灏在电话那端吩咐说。

“好的。”刘薇一边回复,一边拉着东东往前挤了挤,占据了一个更有利的上车位置。

现场警员立刻把这个动向报告给了罗飞:“目标似乎要上车,请指示。”

罗飞快速思索了约一秒钟,命令道:“002,003,004,005留守站台,其他人员跟随目标行动。”

现场便衣各自领命。除了留守的四人外,其他人分散到各个上车口,其中有俩人排在了刘薇母子身后。

列车缓缓进站,在站台停靠之后打开了车门。这一次它迎接的不光是匆忙拥挤的客流,还有很多双密切关注的眼睛。刘薇母子随着人流进入车厢,她没有像其他客人一样往深处挤,而是就近在门边停了下来。便衣们也随之纷纷上车,同时有人向指挥车内汇报情况。

“目标已上车,依靠在门边。车厢内未见可疑人员——刘薇的手机一直放在耳边,似乎还在通话。”

罗飞皱了皱眉头,立刻随情修正指令:“006,007下车,补充站台警力,其余人员继续跟随目标。”

这时刘薇终于放下了电话,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安,用警惕的目光扫过四周。同车厢的两个便衣连忙转过身,像寻常乘客一样向车厢深处挤去。于此同时在邻近的车厢内,其他警方人员则在向着这节车厢靠拢。

列车耗尽了停靠时间,在“嘀嘀”的几声提示之后,电动车门缓缓向中心并拢。可就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刘薇忽然伸出左臂插在了已不足半尺宽的门缝中。车门边缘接触到人体之后,安全感应装置立刻启动,两侧车门同时像外测弹开了半米的距离。

趁着车门弹开的瞬间,刘薇拉着韩东东疾步走下了列车。同车厢的两名便衣立刻反应过来,但他们想要再跟过去时,车门早已重新关闭。他们只能无奈地看着目标被隔在了车厢之外。而其他车厢的便衣更不用说了,一个不拉地全被甩在了车上。

“目标突然下车,我们没能跟上,请指示!”地铁列车上的便衣急忙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指挥部。罗飞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神色凝重。事实上他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变化,所以才会在上一次命令时加强了站台上的警力。而其他人此刻才明白罗飞指挥时的艺术所在。大家暗自佩服的同时,亦不免后怕于韩灏如此有针对性的计谋安排。

纵横交错的地铁隧道此刻似乎成了一副巨大的棋盘。罗飞和韩灏——省城刑警队的两任队长正在这棋盘上展开一场针锋相对的智力角逐,而那些便衣警察和刘薇母子则成了俩人各自操控的棋子。

“车上的警员到下站后立刻返回,站台上的人继续盯紧目标。”罗飞对韩灏的落子给出了反应,他一边调动人马,一边紧盯着眼前的显示器。显示器上跳动的红点标志出刘薇目前所在的位置。不管韩灏耍什么花招,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和妻儿见面。只要警方紧盯住刘薇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此刻在站台上,韩灏夫妇的通话仍在继续。

“我下车了。”刘薇终于开口,此前她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

“现在到站台对面去乘坐反方向的列车,坐两站地之后下车。”韩灏吩咐道。

“还是像那样下车吗?”

刘薇所说的“那样”就是丈夫不久前在电话里教她的方法:在车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伸手进去,这样车门便会向外侧短暂反弹,利用这个时机下车,在列车上的人就很难有机会再继续跟下来。

“不,这次车门一开你们就下。下车之后再给我电话。”韩灏说完这句后就挂断了。

对于这俩人之间的这次通话,警方只能窃听到刘薇的言语。而其间有意义的便只有一句。

“还是像那样下车吗?”

只一句话便让罗飞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因为他已经明白:韩灏将再次使用刚才的计谋。而这计谋仅仅一次之后便已甩掉了警方的大部分人马。作为指挥者,他该如何面对?

现场局势并不会给罗飞太多的时间思考。很快,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车也已经驶入了站台。刘薇母子随着人流再次上车。同样,他们仍然是守在了车门附近的位置。

“目标又上车了,请指示!”现场002至007号便衣焦急地等待着罗飞的命令。如果上车,便有被刘薇母子用同样方法甩掉的危险,而不上车显然又要顾忌目标真的乘坐此列地铁离去。

“002留守,其他人跟随上车!”罗飞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优的决断。他无从判别刘薇母子这次是要走要留,但是刚才出去的便衣们都在往回赶,站台上的力量很快就能得到补充。在这种情况下,他选择了最大程度去保证列车上的监控人马。

而这次刘薇母子没有下车。地铁列车关门启动,带走了警方的监控目标以及仅剩的五名便衣警员。列车很快就会到达下一个站台,到时候警方又该如何行动?

谁都知道,刘薇母子肯定会再次下车的。可问题是,他们会在哪一站下车呢?

得不到这个答案,警方便会在每一次列车靠站后面临相同的难题:怎样分配在站台和列车上的监控人马——因为刘薇母子可以在车门最后关闭之前选择他们是去是留,而警方人员不可能跟得上目标的选择,他们只能提前做好两手准备。

鉴于这个情况,罗飞只能下达了紧急应对方案:“003到007号警员,此后每站留下一个人与目标反向行动,其他人跟随目标。”

一旁的曾日华等人禁不住摇了摇头,这样的方案满打满算,也只能应付五站地,五站地之后刘薇母子便将脱离警方的控制。而且即使在五站地之内,凭借一名警力去对付韩灏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罗飞显然也意识到局面的不利,他伸手往驾驶座的靠背上重重一拍,喝到:“快开车,跟上去!”

“什么?”驾驶座上的尹剑一时不太明白,茫然地回头问道。

“沿着地铁线路开,跟上去!”罗飞又强调了一遍,众人心中这才明了:罗飞是要用面包车跟上疾驰的地铁,由于车上有信号接受器,如果警方便衣全部被甩下,面包车内的指挥人员便可以做为第二梯队跟上,在韩灏自认安全的时刻突然出现,或许能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尹剑深吸一口气,踩下了油门,汽车很快驶上了大路。尹剑在省城工作多年,对交通道路熟悉得很,当下便沿着地铁线路,向着下一个地铁站赶过去。

而罗飞趁着这个时机继续对自己控制的棋子进行布置。

“所有人员注意,目标已乘坐由北往南方向的列车驶离了广元庙地铁站,失去目标的人员迅速乘坐同方向列车追赶!”

可罗飞这次得到的回应却寥寥无几,很多便衣似乎并没有收到他的命令。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曾日华却已经意识到什么,咂了咂嘴说:“坏了……在地铁隧道里收不到信号!”

曾日华话音刚落,跟踪屏幕上的显示红点也随之消失了。众人心中都是一沉:不错,正是隧道屏蔽了信号。这时不仅警方内部的沟通出现了障碍,就是对目标的跟踪也不得不陷入了暂时的盲点。

也许这正是韩灏将双方博弈地点选择在地铁车站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在刘薇母子到达站台时进行遥控,而警方滞后的反应指令却会因为列车进入隧道而无法畅通地传达,在这样的情况下,警方的局势无疑将变得越来越被动。

罗飞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指令,期望那些被甩掉的警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与指挥部重获联系。而两三分钟之后,信息才重又畅通,没多久之后,消失的追踪信号也出现在了显示屏上——显然刘薇母子所乘的列车已经到达了第一站。

根据罗飞此前的指示,列车一靠站之后,003号警员便提前下车防备,而刘薇母子却没有下车,警方在车厢内的力量仅剩四人。这时在广元庙站内,撤回的警员陆续得到罗飞的指令,他们正在焦急地等待下一趟由北向南的列车。

刘薇母女乘坐的列车很快又开动了,当这次列车驶入第二站时,按照韩灏的吩咐,刘薇立刻带着韩东东下了车,并且再次拨通了韩灏的电话。

罗飞得到现场汇报后,立刻命令004号警员下车跟随,而005至007继续在车厢内留守。与此同时,一部分能收到信号的被甩警员也得到了消息,正在后面的列车上往这个站台赶来。

可这次刘薇的行动却与在广元庙车站时完全相反,当列车即将关门的时刻,她忽然又返回到车厢内。004号警员因此也被甩下,而增援力量还未到达,对目标的直接监控警力就只剩下了005至007三人。

罗飞深知形势的严峻。照这样发展下去,每到一站警方就要分出一个人留守站台,而后援力量又赶不上,那么刘薇母子很快就能把所有的监控者都甩掉了。

指挥车上的其他人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慕剑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再派人分守站台吧?刘薇母子不会下车的,他们不敢在站台上停留——因为韩灏会知道被甩掉的警员很快会追赶过来。”

“如果他们下车之后直接出站,或者再次乘坐反方向列车,怎么办?”罗飞沉着声音反问。

慕剑云扁扁嘴,无计以对。事实上她刚才提建议的口吻就显得很没有底气。

地面下局势吃紧,地面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因为正直晚高峰时刻,市区主干道堵车严重。即便面包车上亮起了警灯,车速也仍然快不起来。虽然地铁列车才刚刚驶出两站地,但面包车已经被拉下了不少距离。

而地铁列车的第三站很快也到达了。005号警员把现场情况汇报过来:“目标下车,请指示!”

“005下车跟随。006、007留守车厢。”罗飞仍然保持刚才的策略。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他必须保持车厢内的优势力量。因为刘薇母子继续跟车走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下车停留的可能性。

可是这次韩灏似乎料到了罗飞所想,在前者的遥控下,刘薇母子没有再上车。当那列地铁开出之后,红色的信号点仍然停留在罗飞面前的屏幕上。而005的即使汇报也传了过来:“列车已开出,目标没有上车,请指示!”

罗飞心中一宽:刘薇母子在这一站下车了。这样的话,只要他把信息传递出去,后续的增援很快就能赶到该站。警方的被动局面将大大缓解。

不过屏幕上的红点没有停留,而是缓慢的移动着。

“保持跟随!目标是否准备出站?”罗飞根据红点的动态判断并询问道。他并不担心目标出站,因为只要离开地铁站,警方的通讯和调动就顺畅很多。

可是005的回复却大大出乎罗飞的预料:“不,目标没有出站,目标正在快速走向地下二层的换乘口。”

“什么?换乘口?”罗飞惊讶地反问,刚才的乐观情绪在顷刻间消失了。

“广元庙——正汉街——石塔路——阳口路——”前排开车的尹剑一站一站地数起来,然后大叫道,“没错,这一站是阳口路,是环线和东西线的换乘站!”

省城的地铁一共有两条线路,分别是环线和东西线和南北线。环线顾名思义,就是绕着城市中心区周边的一圈方形轨道环;而东西线则呈一个硕大的“一”字形贯穿城市东西,环线方环就套在这个“一”字上。刘薇母子出发处的广元庙车站位于环线上的西北角,从这里上车往南行三站地就到了阳口路车站,而这里正是环线与东西线的换乘交界处。从站台中部的换乘口往下进入地下二层,就可以从环线站台来到东西线的候车站台上。

005跟随这刘薇母子来到了二层东西线,而这时恰好有一辆从东往西的列车停在站台上。刘薇带着韩东东上了车,005已没有第二选择,他只好也跟着二人上车。因为担心目标在临开车之前突然下车,005硬着头皮挤在了刘薇身边。他已经是最后一个监控者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被甩下。

而刘薇此刻挂断了电话。她的目光在身边扫了一圈后,停在了005身上。然后她忽然笑了笑,颇有释然和揶揄的意味。

005大窘,在他的警探生涯中,还未遇到过如此难堪的情况。而此时罗飞的声音还从耳机里传来:“005,005,001呼叫,请回答。”

这次跟踪行动到此已经全然失败。而005心里素质再好,也不可能在目标的注视下与指挥官联络。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背转身远离几步,然后对着领口的隐形麦克低语道:“我是005,请指示。”

“目标情况如何?”

就在罗飞问话的同时,列车车门已慢慢关闭。而刘薇故伎重施,在车门关合的瞬间带着儿子下了车。005听见车门声响,他连忙回过头,但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被关在了车厢内。

“目标下车——我在列车上。”005沮丧的声音通过电波往指挥车传去,“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目标的监控,所有的人都被甩下了。”

罗飞咬着牙,嘴角勒出一道深沟。韩灏已经奕出了“将军”的一招,而他自己要拿出怎样的胜负手去应对?

监视屏上的红点又动了起来,并且很快消失。

“他上车了,上了反方向的那辆!”罗飞立刻判断出来。而此刻也有增援的警力赶到了阳口路地铁站,他们得到了罗飞的命令:等待下一辆由西向东的列车追赶目标母子。

而此刻罗飞等人的指挥车仍在拥挤的道路上蹒跚前行。罗飞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敲尹剑的椅背:“太慢了,不能这么耗。你给我走小路,走自行车道,哪怕是违章、逆行都不用管,只要你把车速给我跑起来!”

“小路倒是有。”尹剑也急了,嗓门大得像吼一样,“可那就得偏离地铁主线了,我不可能再一个口一个口的摸过去。你得告诉我一个最终目的地,我直接抄过去!”

“目的地,韩灏的目的地在哪里?”罗飞瞪起眼睛,巡视一般地在车里看了一圈。而曾日华、慕剑云、柳松个个默不作声,整个地铁线路有近数十个站口,谁知道韩灏会让他的妻儿在哪个站下车呢?

罗飞额头上凸起了青筋,这是血液过量涌入的表现。他的思维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值,突然地,他大声喊起来:“另一个换乘站在哪里?”

对省城交通最为熟悉的尹剑立刻回答道:“中央门!”

“快,去中央门!”罗飞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如果我是韩灏,我一定会在那里和妻儿见面,因为那是地铁列车止发最频繁的地方!”

是的,其他人此刻也明白了罗飞的思路:不管怎样,韩灏与妻儿见面总是要冒着相当的风险,所以他肯定会选择一个最方便逃脱的地方作为碰面的地点。而在地铁的换乘车站内,一共有四趟列车会在这里止发。按照高峰期单线发车间隔时间四分钟来计算,每隔一分钟便会有一列地铁开出。也就是说,韩灏在每分钟之内都会有随着地铁列车逃脱的机会。

东西线和环线共有两个换乘站的交点,阳口路已经成为大批警员的聚集地。韩灏可以选择的换乘口便只有中央门了。

罗飞正是根据以上两点推断刘薇母子最终的目的地会是中央门地铁站,这个推断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在局势全面被动的情况下还是能给最后一搏带来新的希望。

尹剑花十几秒的时间在脑子里设计出前往中央门地铁站的最佳路线。然后他猛地一打方向盘,面包车拐出拥挤的车流,一头扎进了机动车限行的小路。呼啸的警笛声引得路上的自行车和行人纷纷侧让躲避,面包车终于能够一路畅通地疾驶起来。

显示屏上的信号点时隐时现,而大致方向正是向着中央门地铁站而去,这给罗飞等人又增添了些许信心。尹剑也很争气,他七穿八绕地转过了几个弯之后,原本已被拉开远去信号又渐渐有趋近的迹象。罗飞等人心中略喜——看来他们仍有堵截住刘薇母子的机会!

大约二十分钟后,显示屏上的信号点出现再次出现,标志出的位置离指挥车已非常接近。在短暂停滞后,信号点缓缓的移动起来。罗飞等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刘薇母子下车了,因为现在信号的移动状况正符合步行的特征!

果然,从窃听器中传出韩东东兴奋的叫声:“爸爸!”不过他的声音又突然中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片刻后,电波中又传来一阵杂音,然后所有的信号蓦地全部消失了。

“他破坏了窃听器!”所有的人都知道,罗飞口中的“他”正是警方苦苦追寻的韩灏!

而这时尹剑也开着小面包重新冲回了大路上,趁着路口的车辆正在等红灯,他从自行车道抢上去,然后又逆行拐了个弯,在实在无路可走时才停下来指着前方道:“那里就是中央门地铁口!”

罗飞等人不再犹豫,拉开车门鱼贯跳下,直向着地铁口冲了过去。

这一下全力奔跑,诸人身体素质上的差异便显现出来。柳松有特警的底子,再加上对韩灏仇恨尤深,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尹剑虽然年轻,但速度也只和罗飞相当,俩人落后柳松大概十多米的距离;慕剑云身为女性,自然落在了最后;曾日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跑得很慢,并且不时扭头回望身后的慕剑云。

一行人发力狂奔,进站时难免与熙攘的人流摩擦相撞。一些人不明所以,便大声呼喊起来,周围的乘客们也纷纷侧目,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呼喊和骚动传到了站内。一名正在出站的男子愣了片刻,忽然转身就跑。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女一童也变了脸色,这三个人正是韩灏和刘薇母子!

韩东东叫了一声“爸爸”,他赶上两步,似乎想追赶韩灏。刘薇连忙把儿子拉住,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很快,警方的追捕人员一个个从他们面前掠过,韩东东吓得哭了起来,而刘薇亦两眼湿润,脸上挂满了担忧和无奈。

韩灏拼全力冲回站台入口,正看见一辆环线列车停靠在站台上。他来不及从台阶而下,直接一个飞身,从检票口跳到了四五米高差下的站台上。由于动作太过猛烈,他落地时身体一斜,右脚明显崴了一下。

柳松一马当先也追到了检票口,正看到韩灏一瘸一拐地向列车门口走去,他一咬牙也要往下跳。而这时一旁的检票员却反应了过来,她上前将柳松抱住:“哎,你们怎么回事啊?买票了没有?”

柳松又急又恼,却又没法对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动粗,他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放开,我是警察!”

这时罗飞和尹剑也双双赶到,他们眼见着站台上的列车门即将关闭,而韩灏拖着伤腿终于挤进了车厢。

“我们是警察!”罗飞郑重地重复了柳松的话,他的神情终于镇住了检票的大姐。后者困惑地松开手,随即罗飞三人纷纷跳下站台,可他们已经晚了一步,车门在他们面前关闭合拢了。

柳松低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扒开车门,但他显然是徒劳的。

韩灏站在车门后,气息未定,他踮起脚咧了咧嘴,看来伤势不轻。

罗飞和尹剑隔着车门无奈地注视着韩灏,韩灏则轻轻地摇头苦笑着,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既有对家人的牵挂和不舍、也有面对昔日同事的难堪和歉意、既有亡命天涯的痛苦和窘迫、也有成功逃脱后的释然甚而得意。

列车缓缓发出,终止了双方间并无太大意义的对峙。罗飞轻叹一声——持续了一个下午的智、力之斗终于有了结果。虽然自己竭尽全力,并且已无限地接近了胜利,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08)

耳机内陆续传来警员们的报告声,却是部分失去目标的便衣也随着地铁东西线后续的列车赶到了中央门地铁站。他们很快集中到了罗飞身边,在得知韩灏已经逃脱之后,众人都露出懊恼的表情。

隧道又透出了灯光,下一趟列车快要进站了。

“罗队……还追吗?”尹剑问道。

罗飞“嘿”了一声,反问:“往哪儿追?”

尹剑干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韩灏身上可没有信号追踪器,谁知道他会在哪里下车,往哪个方向逃遁?

“收队吧。”罗飞摆摆手,转身向站台外走去。众人也只好跟着悻悻而归。出了检票口,却见曾日华和慕剑云二人正守在不远处,刘薇母子则惶惶然地站在他们身边。

原来曾慕二人刚才跑在最后面,见柳松罗飞尹剑都追着韩灏而去,他们便停下来,就地控制住了刘薇母子。现在看到罗飞等人回头,曾日华忙迎上几步问道:“怎么样?”

罗飞黯然摇头:“跑了——就差一步。”

曾日华惋惜地“哦”了一声,而在他身后的刘薇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一旁的韩东东紧紧拉住妈妈的手,茫然的脸上泪痕未干。

罗飞走上前打量着这母子二人,他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尹剑此刻的处境则颇为尴尬,在被刘薇盯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硬起头皮叫了一声:“嫂……嫂子!”然后他指指罗飞:“这是我们新来的队长,罗飞。”

“尹警官,罗队长……”刘薇惨然一笑,“你们要治我的包庇罪吗?”

尹剑低下头不再说话。而罗飞则已看出:在他面前是个坚韧且又聪明的女人,从她口中很难得到与韩灏有关的信息。他沉默了一会,又向前走了两步,在韩东东面前蹲了下来。

“你叫韩东东吧?”罗飞用友善的声音问道,男孩看着面前的陌生人,神色有些慌恐。

“我知道你。你看,我还有你的照片。”罗飞摊开右手,在他的手心中果然有一张韩东东的照片——那是韩灏从公安大楼卫生间逃脱时遗落下来的。

韩东东诧异地歪了歪脑袋,对罗飞的警惕感消散了许多。

“东东,你知道爸爸去哪里了吗?”罗飞趁势追问,如果刚才韩灏和刘薇说过什么,那从孩子口中或许能套出来。

“我知道,爸爸刚刚告诉我了。”

韩东东的回答让众人心头一跳,一双双耳朵全都竖了起来。

“哦?”罗飞似乎漫不经心地微笑着,“他去哪里了?”

“他去抓坏人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韩东东认真地说道,然后他自豪地昂起头,“我爸爸是个警察!”

罗飞愣住了,尹剑、柳松等人也都愣住了。在这样的情境中,韩东东的话语无疑给在场所有的人都带来了颇多的感慨。而刘薇更是红了双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是的,这正是韩灏刚刚对儿子说过的话。在儿子的心中,他的父亲仍然是那个转抓坏蛋的英雄。

罗飞似乎并不甘心,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你爸爸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之后也要当个警察。”韩东东把小小的胸脯挺了挺,好像这样就能更快长大一般。

警察……韩灏也许只能把他的追求寄托在儿子身上了吧?因为他自己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罗飞摸摸了男孩的头,轻叹一声:“你一定能当个警察,而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警察。”他把重音放在了“好”字上,起到了特别强调的作用。

刘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罗飞也有些动容,他无法再保持先前的工作状态。站起身之后,他吩咐一旁的尹剑:“你开警车送他们回家吧。”

尹剑点点头,俯身把韩东东抱起。他与韩灏一家人原本熟识,韩东东被他抱着倒也乖巧得很。刘薇又看了一眼罗飞,她抹掉眼泪,一言不发地跟在尹剑身后。三人向着地铁站口外而去。

众人的目光紧随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三人消失在暮色中。曾日华咧咧嘴,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个韩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只是要跟儿子说这些吗?”他不解地挠着头,头皮屑又随之片片而下。

“是的。”慕剑云的声音出奇的低沉,她转头看着曾日华,“等你当了父亲以后,就会明白了。”

“好吧……那谁帮我生个孩子呢?”曾日华一边开玩笑,一边斜着眼睛去瞥慕剑云。谁知却发现对方竟红着眼圈,他连忙收起嘻笑的表情,岔开话题问罗飞:“罗队……车开走了,我们怎么回局里啊?”

罗飞的目光还在看着刘薇母子离去的方向。片刻后他忽然问了句完全无关的话:“你们有多久没回家了?”

“有好些天了……”曾日华耸耸肩膀,“专案组重建以后,大家不都是住在刑警队的招待所里么?”

“就地解散。你们都回家看看吧……”罗飞慨然道,“明天上午八点到会议室集合。”

“啊?”慕剑云刚刚从别人父子分别的伤感情绪中解脱出来,便突如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欣喜过后,她又微微蹙起眉头,关切地问罗飞,“罗队长,那你去哪里呢?”

“我?”罗飞一愣,自嘲地苦笑着,“我本来就没有家……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慕剑云心中一酸,却无法再说什么。她知道罗飞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每触动一次便有一次的痛苦。

而罗飞似乎也不愿再呆在这样的气氛中。他率先迈步向着地铁站外走去。

“保持电话开机,有情况随时联系!”这是他最后抛给众人的话语。

晚二十一点零七分。

绿阳春餐厅。

悠扬的小提琴声从女孩葱白的十指间流淌出来,在水波上弥漫反射之后,又向着餐厅的各个角落浸润过去。那便像是一只无形的却又轻柔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食客们的心头,让人在享受味觉盛宴的同时又体会到一种通体舒泰的快感。

一曲终了,余韵尚在悠扬,装扮整洁利落的服务生踮着小快步来到了演奏台上,将一大束鲜花送到了女孩的手中。

“客人送给你的——没有留言,也没有留名。”服务生轻声说完之后,便想要往台下走去。可那个女孩却叫住了他。

“等等。”女孩的声音也如同小提琴一般悦耳动听。

服务生停下脚步看着女孩。女孩已经放下了小提琴,她把那束花捧在胸前,秀眉轻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花香飘散,女孩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出那是一束百合。她的右手在花朵间轻轻摩挲了片刻,然后从中摘出了一根单枝向服务生递过去。

“请把这朵花回赠给那位慷慨的客人。”女孩柔声说道。

服务生点点头,回了句:“明白。”然后他快步下了演奏台,往餐厅角落里走去。那里地势幽静,是整个大厅中最不起眼的地方。餐厅的经营者在这角落设置了几张别致的小餐桌,为可能光顾的情侣们开辟出一处典雅安静的空间。给女孩送花的那个客人此刻就独在其中的一张情侣桌上。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看着服务生一步步的走近,脸上现出询问的神色。

“先生。这枝百合是我们的小提琴手回赠给您的。请您收下,谢谢您的捧场。”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把花朵奉上,言辞间也极尽礼仪。

年轻人“呵”了一声,他将那支花接在手中,然后冲服务生略略点了点头。服务生完成了任务,鞠躬离去。

年轻人沉凝了片刻,似乎在细细品味手中百合所散发出来的幽幽清香。而此刻在台上,女孩已经开始下一曲的演奏。当音乐声飘扬过来的时候,年轻人抬起目光看向那个女孩,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眼角间却渗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而女孩只是沉心于自己的演奏,当音乐将她包围的时候,她似乎便被绝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的情感全都随着琴弦的振动而揉入到了连绵的乐曲声中……

她仍然穿着那身白衣翠裙的演出服,如莲花般淡雅秀丽。

不过一个小时之后,当女孩出现在餐厅门口的时候,她的装束与气质却与演出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翠裙已经换去,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长裤;上身的白衣也从紧束的女式衬衫换成了宽大朴实的外套。除此之外,在她的左臂上还戴着一只黑箍,被白衣一衬显得异常的扎眼。

那是一只孝箍,戴着它意味着女孩不久前刚刚失去了一位亲人。

女孩脸上的神情也印证着这一点——在她紧锁的眉宇间充满了愁容。

此时夜色已深。绿阳春餐厅前虽然仍是灯红酒绿,但人气已经散去了很多。秋风略过,寒意袭人,女孩禁不住缩了缩纤弱的身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女孩身边,他显出一副欲走还留犹豫样子,踌躇再三之后,终于又开口问道:“你……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真的不用。”女孩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今天会有人来接我的。谢谢你!”

男子摇摇头,想不通会有谁来接女孩。女孩的父亲刚刚去世,而她似乎并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人和朋友。

男子是餐厅的大厨。因为总是和女孩同时上下班,所以这几天他就临时承担起接送对方的任务。可是今天女孩却突然提出不需要他送,他难免有些奇怪,同时也有一些担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女孩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又说道,“就算接我的人不来,我也不会走丢的——有牛牛陪着我呢。”

男子的目光垂下来,落在了女孩脚边一只拉不拉多犬上。这是女孩口中的“牛牛”,是父亲生前送给她的一只良种导盲犬。牛牛训练有素,既聪明又忠诚,确实是个令人放心的引导伙伴。

“那好吧。”男子不再坚持了,他与女孩告别之后,一个人向着餐厅的停车场走去。开车经过门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向着女孩站立的方向看了几眼。

女孩仍是孤零零的站着,那个接她的人还没有来。

男子微微摇了摇头。他已经发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自己在怜悯之外似乎又对女孩有了些别的感情。可是,他并不想让这感情在培育下去。

看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男子在心中叹息一声“可惜了……”。然后他踩下油门,汽车加速向院外的大路上驶去。

女孩听出了男子的离去。她提了提手中的狗绳,牛牛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带着女孩的脚步向前走起来。在遇到台阶的时候,牛牛就会把身体横在主人的小腿前面,发出特定的警示。等主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地之后,它才又继续往前迈出轻快的脚步。

一人一狗就着样相互配合着走出了餐厅的院落,此时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已非常稀少,女孩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长长拉开,多少显得有些孤独和无助。

女孩的耳廓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了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便停下脚步等待着。

随着轻轻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女孩身边。车内的年轻男子摇下车窗问道:“需要帮助吗?我可以送你。”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向着年轻人话声发出的方向俯过身去,同时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年轻人一愣,他也跟着抽了抽鼻子,随后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转向车内。

一枝百合花静卧在仪表盘上方,车内因此而飘逸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年轻人无声地苦笑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中。

“好了,我就是在等你。”女孩脸上的神色严肃得很,她冷冷地问:“你在盯着我?”

年轻人看起来并不想反驳。沉默片刻后,他建议道:“先上车吧——外面很冷。”

女孩却往后退了一步,警觉地摇着头:“不,我不会上你的车。”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看到女孩拒绝上车可又没有离开的意思,年轻人便提出了第二个建议,“就在附近的那个咖啡馆。”

女孩知道那个咖啡馆,离绿阳春餐厅也就百米的距离。略一犹豫之后,她点头同意了。不过她随即又强调说:“我自己走过去。”

“好吧。我先过去等你。”年轻人开着车离开了。很快他便到达了那个咖啡馆。按照习惯他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然后叫过一个服务生吩咐道:“有个女孩正从绿阳春餐厅那边走过来,你去接一下她——她的眼睛看不见。”

服务生应声而去,大约七八分钟后,他把女孩领到了桌边。

“请坐。”年轻人淡淡的说完之后便没了下文。这样的会面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甚至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建议这次会面,他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离不开那个餐厅一样。

女孩摸索着坐在了年轻人对面。牛牛则伸长鼻子东嗅西嗅了一阵,然后它半卧在主人身边,同时受到了主人紧张情绪的影响,它像保镖一样瞪大了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盯着我?”女孩也不寒暄,直接抛出了一个硬梆梆的问题。

“我没有盯着你。”年轻人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应答的话,“我在餐厅吃饭。走的时候看到了你,我只是想帮个忙而已。”

年轻人虽然没有撒谎,但那并不是事实的全部。至少他在吃完饭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刻意在停车场等待了一会。这样他才会看到女孩一个人走上了街道,于是他把车开了上去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不,你在盯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你别想骗我,虽然我是个瞎子——”女孩皱了皱眉头,显出不快的表情,“瞎子有时候反而能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的……”年轻人自嘲似地“嘿嘿”一笑,“比如说,那支百合。”

“你不是第一次给我送花了。”

年轻人默认,他无法也不想反驳这个问题。

“这些天你每天都来,而且都等我走了以后你才走——我看不见,但我感觉得到。”女孩又强调了一遍,“你在盯着我,你别想骗我。”

年轻人轻叹了一声。也许真如女孩所说,双目失明反而给了她异于常人的第六感觉。他自以为他的行动可以瞒过任何人,谁知今天却会败在一个盲女的手下。

“好吧。”他干脆坦然承认了,“我是在盯着你。不过我没有恶意,我只想看你安全的离开。因为……你最近失去了照顾。”

“你……什么意思?”女孩被触到了心机的柔嫩处,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年轻人咬了咬嘴唇,似乎某些事情让他感到痛苦,然后他沉着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失去了父亲……”

女孩“嘤”了一声,泪水立时从她失神的双眼中滑落下来。同时她又听见那年轻人继续说道:“我也是刚刚失去父亲,所以我能体会到你的感觉……突然间失去了照料,好像生命中某个重要的支撑消失了……”

“什么?你的父亲也……”女孩惊讶地张着嘴,泪珠仍然挂在她的脸上,不过她的敌意明显散去了很多。

“是的,我的父亲。”年轻人重复了一遍。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十多年的朝夕相处,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与父亲无异。

女孩愣了片刻,她的泪水渐渐止住,然后她突然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给我送花?而且还盯着我?”

“不。”年轻人却摇着头说,“我给你送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的音乐。”

女孩稍稍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懂音乐吗?”

“不懂。但我能听懂你的曲子。尤其是你每天演奏的第一首,总是……总是让我想起那些失去的人……”

“那是德国人德尔德拉的《纪念曲》,本来就是为缅怀那些逝去的人所作……”女孩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能听懂这首曲子,说明你倒没有骗我,你确实失去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就像你说的,父亲……”

女孩的声音越说越低,隐隐间与那陌生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哀楚。

年轻人也沉默了,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耳畔似乎又回响起那轻缓安静的乐曲声……同时那些人的容貌也在眼前闪现着,或模糊、或清晰,有些又相互交错重叠起来,变幻出怪异的形状,让他无从分辨。

那些记忆让他的脑袋越来越胀,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女孩的问话不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了。

“没事。”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额头,似乎要摆脱当下的窘境,他便岔开话题说道,“你演奏的第三首曲子我也非常喜欢。”

“第三首?”女孩用手轻轻地支起腮帮,“它会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它能让我的心沉静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有些事情让你感到困惑,过去的,未来的……还有前方的路……”

年轻人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女孩,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准确的判断。

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行为和思想,她微笑了一下,解释说:“那首曲子是法国人马斯奈的《沉思》,是一首著名的冥想曲。你有几分的心事,它便能和你激起几分的共鸣。”

这是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女孩露出笑容,这使得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暖意。他忍不住由衷地赞美道:“你笑起来真漂亮。”

女孩低下头,笑容虽然消失了,但她的神态显然是接受了对方的赞美。片刻后她用下论断的口吻说道:“你不是个坏人。”

“为什么?”年轻人问道。这恐怕是任何一个男人在相同境地下都会问的问题。

女孩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简单:“因为你真的听懂了我的音乐。”

“那之前呢?我是说讨论音乐之前——我在你心中就是个危险的坏人吧?”

“也并不完全是……”女孩想到自己刚开始的态度,不免有些歉意,“其实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想惹上麻烦。”

“嗯……什么事?”

“昨天有个客人,他喝多了酒……然后对我说了一些无礼的话,这个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当时我还很担心,所以我一直等到你安全离开餐厅后,我才离去。今天我盯着你,也是害怕那个人还会回来找事。”年轻人显出一些着急的语调,而他的话语随即便被女孩打断了:“那个人死了。”

年轻人一声惊呼:“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出的事。看起来是车祸,可是他有一些朋友却认为不那么简单。今天下午那些人找到了我,他们怀疑是由于和我的争执引起的祸端。可我身边不可能有人会做那样的事情……不过今天你又出现了,我就想得多了一些……”女孩斟酌着,把话说得尽量委婉,“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只是想见到你,能当面问一下。”

年轻人的心头微微一紧,但没有在神情上表现出来。他知道阿泰的那些朋友会是谁。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做得非常小心,就是怕惹来警察或是阿华之流给女孩带来麻烦,没想到麻烦还是上了门。这个阿华……看来还不能太小看他了。

“你不用想那么多,问心无愧就行。”年轻人宽慰女孩道,“像他那样的人,平时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就算真有人害他,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也是,确实是我太多心了。”女孩已经完全打消了先前的疑虑,自嘲着说,“可能也是跟我的性格有关吧,遗传。”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某些伤心的事情,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才又沉着声音说道:“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个警察。”

年轻人半晌没有回应。女孩抬起头,徒劳地睁大双眼:“你怎么了?”

“很晚了,你该回家了……”年轻人控制住起伏的心潮,用尽量自然的语气说道。

“女孩品出了对方告别的意味,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言,对方毕竟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是很晚了……”女孩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你还会送我吗?”

“当然。”年轻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对女孩有着难以言明的责任感。

“谢谢你。”女孩再次露出笑容,然后她主动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郑佳。”

(09)

晚二十一点三十六分。

省城刑警大队招待所内。

罗飞正站在窗口向屋外眺望。这是一个临街的高层房间,所以他的视野可以放得很开。繁华的省城街道在夜色中闪烁着各种眩目的光彩,给罗飞带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在大学时期,罗飞曾在省城呆了四年。那是他人生中最得意也最快乐的四年。青春、友谊、爱情、理想……他几乎拥有当时能够拥有的所有美好事物。可是在这四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全都被击碎了。

然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带着一颗被伤痛碾得粉碎的心灵。十八年之后当他再次回来,这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敞的街道,高耸的楼群,缤纷的霓虹、穿梭不息的车流……这些豪华摩登的场景都是龙州那个二线城市无法企及的。

经过几天的连绵秋雨,天气终于开始好转。经过雨水洗刷后,晴空下的都市夜景显得愈发璀璨迷人。罗飞身处这样的环境中,繁华夜色触手可及般展现在他的眼前,可他心中却难有兴奋的感觉。

虽然隔着窗户,仍有丝丝冷风穿过缝隙钻入了屋内,这让罗飞颇感寒意。极目远眺,城市中的万家灯火与天边的繁星渐渐融为一体,那灯火后该是数不清的温馨家庭。在那些屋子里,寒冷便不会如此轻易的侵袭过来吧?

即便是亡命天涯的韩灏也仍能在下午享受到短暂的亲情。亲眼见证到那一幕,罗飞心中荡起无限的感慨。不知在这个城市中,还有多少孤独者像自己一样无家可归。

至少有一个人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他此刻又会藏身在这城市中的哪一个角落?

他们互相躲藏又互相打量着,忍受孤独的同时却享受着争斗的刺激。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如此的相象,可他们又如同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从铸造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永无重合的那一天。

Eumenides,十八年前罗飞亲手创造出这个角色,他的人生因此走向一个巨大的转折点,而现在,当他重新面对这个角色的时候,他是否有能力将那痛苦的轨迹扭转回来?

罗飞也无法给出答案,他只知道:自己和Eumenides正在走向一场无法回避的碰撞,他们同样期待,也同样畏惧那碰撞后的最终结局。

罗飞的思绪就这样凌乱地飘散着,直到门铃声将他拖回到现实中来。

罗飞过去打开了屋门,门口站着的是曾日华。

“罗队。没打搅你吧?”小伙子观察到罗飞脸上残留的沉凝神色,便试探似地问了一句。

“哦……没有,没有。”罗飞笑了笑,趁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他反问道,“你怎么来了?没回家吗?”

“嗨,我一个单身汉,回不回家的有什么区别?再说这里吃住都方便,还有人打扫卫生。”曾日华笑嘻嘻地说道。

“那进来坐吧。”罗飞让开通路,同时半开玩笑地看着曾日华,“这屋子你也熟,就别客气了。”

曾日华一愣,随即明白罗飞所指:此前韩灏指挥专案组的时候,自己曾奉命偷偷搜查过罗飞的房间。现在却时过境迁,罗飞已成了信任的专案组组长。他只能“嘿嘿”干笑两声,装糊涂不接对方的话茬。

罗飞招招手,示意客人坐下。同时他看到对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就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东西?”

“哦,一些生活用品。”曾日华把塑料袋推到罗飞面前。后者打开一看,却是洗发液、香皂、牙刷之类的东西。

“招待所提供的一次性用具质量很差的,那个牙刷硬得,能把牙龈刷出血来。你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有些事情不要凑活。”曾日华说到这里,发现罗飞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连忙补充解释道,“罗队,你别误会……这些都是慕老师托我捎给你的,刚才我说的,也是她托我转达的话。”

罗飞恍然般“呵”地一笑:“我说呢,你这个邋遢光棍,怎么还能想到这些……”他这次来得匆忙,确实没有带着生活用品。这些东西还真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罗飞不禁隐隐感到了些暖意,同时他又注意到什么,眼神往对方脑袋上飞了一下,“嗯?理过发了啊,这也是慕老师的功劳吧。”

的确,曾日华头顶那堆乱蓬蓬的“鸟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小伙子也因此显得精神了很多。

“嘿嘿,什么都瞒不过你。”曾日华道,“晚上我请慕老师吃饭了,她说实在受不了我的头皮屑,饭后就硬拉着我去理了发。然后她还买了瓶去屑的洗发水给我,同时也给你买了这包东西。”他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挠了挠头皮,这次未再出现“雪花”飘飞的盛况。

“那我还是沾了你的光了。”罗飞微笑着说道。自从前几日曾日华救了慕剑云之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显然亲近了很多。这些都被罗飞看在眼里。

曾日华却看着罗飞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也许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罗飞不解:“什么意思?”

“慕老师买好这些生活用品,让我送给你。她那个时候的神情很不自然——”曾日华撇着嘴说,“——所以我怀疑,她陪着我墨迹半天,其实目的只是想让我稍这些东西而已。”

“那她又何必?”罗飞难以认同,“直接交给我不行吗?”

“你听说过吃人参的母鸡吗?”曾日华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母鸡。”

罗飞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了。

“清代曾有一个大户人家,小姐身体弱,想要进补人参。但是直接吃人参药力太冲,女孩子受不了。于是他们就把人参剁碎了喂母鸡,然后把母鸡下的蛋再给小姐吃。这样人参的药效就到了鸡蛋里,起到一个缓冲的作用。所以老母鸡虽然吃到了人参,可只不过是给小姐做嫁衣呀。”曾日华讲完这个故事后,叹着气说道,“我呢,也和这母鸡一样,慕老师不好意思直接把东西送给你,所以才设计这么个大圈子让我来代劳。”

罗飞一怔,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当年他在恐怖谷入狱时,哈摩族女孩许晓雯隔着狱门喂他吃肉时一般。不过他很快就把那感觉压了下去,因为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逾越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明天好向慕老师交差。”曾日华是个心无芥蒂的人,并不在意罗飞心中的微妙变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对方,换了个话题道:“看看这个吧,这是我真正的任务——向专案组长交差。”

罗飞接过那张纸展开,上面的内容不多,却是一条人物信息:

“黄杰远,男,43岁,现任黑魔力酒吧老板,手机:13020011590。”

曾日华在一旁解释着:“黄杰远。十八年前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件,他正是丁科的助手。所以除了丁科之外,他就是最了解那起案件的人了。”

罗飞笑了,明白这才是曾日华此行的真正来意。因为已经知道Eumenides正是当年一三零劫持案件的凶犯遗孤,所以专案组便把当年的涉案警员确定为寻访目标。虽然一天内连续发生了吴寅午跳楼、韩灏约见妻儿两起重大事件,但曾日华并未放弃对一三零事件的追查,现在他已经把最重要的一条线索送到了自己手里。

罗飞由衷地赞了句:“很好。”小伙子虽然性格不羁,但工作的能力和主动性还是勿庸置疑的。

“可惜只查到了这一个人。”曾日华却翻着眼皮,似乎对自己并不满意,“丁科是没指望了——整个省城警界已经找了他十年……其他的几个人,有的已经不在世;另外一个叫钟云的——就是当年直接击毙凶犯文红兵的那个特警狙击手——怎么也查不到他的信息,很奇怪……”

罗飞“嗯”了一声道:“那可能是化名。”

“化名?”

“因为打死了人,虽然是凶犯,但也会对执行者造成诸多压力。所以他如果不愿意公开身份,是允许使用化名的。”

“哦。”曾日华点点头,对罗飞的解释表示理解,同时推着眼镜说道:“那要找这个人的话,我可没办法了。”

“找到黄杰远,就不愁找不到他。不过——”罗飞口风一转,“——我倒不建议找他,因为找不到他,对他正是一种保护。”

“确实如此。”曾日华一点即透。对Eumenides来说,如果他要报仇,那么目标名单中显然不会少了这个直接击毙父亲的狙击手。现在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相对来说他倒安全了。

“那我们可要赶快联系这个黄杰远啊。”小伙子又说道,“如果让Eumenides先找到他,那我们就被动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打个电话?”

说话间,曾日华已经把手机摸了出来。事实上以他的性格,早就按捺不住了。不过此前在韩灏当组长时很反感手下人越权行事,曾日华有过教训,所以这次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向罗飞作了汇报。

“先别急。”罗飞挥手制止了曾日华的动作,“现在已经挺晚的了,明天再说吧。”

“挺晚的了?”曾日华一愣,显得对罗飞的这个理由不太理解,他踌躇了片刻,想要提醒对方似的强调了一句,“我们可是在和Eumenides抢时间啊。”

“我知道。”罗飞凝起目光看着对方,然后他又轻轻吐出三个字来:“听我的。”

罗飞的眼神中似乎藏着些不能明言的东西,但同时也透露出命令般的坚定。曾日华急躁的情绪便在这目光中安定下来。

同样是专案组组长,韩灏下命令时通常是强势的、不容辩驳的口吻,罗飞此时的态度与其相比要柔和许多,但这柔和却又似藏着无尽的绵力,让人更加地无法抗拒。

“好吧。一切都听你的安排。”曾日华在这绵力下顺服地说道,“如果需要我做什么,随时吩咐都可以。”

“放心吧。有你大展身手的时候。”罗飞的目光中此时又充满了勉励的意味。

“行,那我就不操这个心了。”曾日华彻底放松了,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思维又跳到了别处:“哎,罗队,有个问题我实在是憋不住了,非得问问你不可。”

“什么?”

“上次我来过你的房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曾日华纳闷地挠挠头,“我可是万分小心,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吧?”

“因为你翻动过我的背包。”罗飞很爽快地回答说。

“那又怎么样呢?”曾日华不甘心地追问,“我确定保持了背包的位置和包里的东西和原来是一个样的。”

“但是背包拉链头的位置变化了。原先有七格拉链扣没有闭合,你翻完包再把拉链拉上的时候,却有八格拉链扣没有闭合。”

“就是这个?”曾日华看起来将信将疑。

罗飞淡淡地点着头:“就是这个。”

“可是……你怎么能……”曾日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在拉合拉链的时候,通常没人会把拉链完全拉到底部,末端或多或少都会留有一些未闭合的链扣。那天曾日华拉开罗飞背包的时候,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他还特意观察了拉链头所在的位置,这样他在重新拉上拉链的时候,基本让拉链头还回到相同的位置上。可这么做还是留下了破绽!他实在无法想象:罗飞居然能分辨出七格拉链扣和八格拉链扣之间的区别。

“这个差别也太细微了吧,一格拉链扣,也就一个毫米的宽度,你怎么能看得出来?”他把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难道……难道你拉拉链的时候还会去数那些剩下的链扣吗?”

罗飞的回答更让他诧异:“是的。我数了。”

曾日华瞪大眼睛看着罗飞,半晌后才明白一些似的:“你对我们有戒备?所以你一直都在防着我们?”

“不。”罗飞却否定了对方的这种猜测,“没有那么复杂,这只是我的习惯而已。”

“习惯?哪有这种习惯?”曾日华显然不相信罗飞的解释,“不可能,你在骗我——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当时大家还不熟悉,彼此之间有戒备也是正常的。”

罗飞笑了笑,他沉默了一小会,忽然说道:“这个楼层的电梯间门口铺着一张地毯,你记得吗?”

曾日华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地毯在远离电梯门那侧的边缘上,有一处破损,形成了一个不到一公分长的缺口,这个你看到了吗?”罗飞又问道。

这次曾日华摇了摇头,神色愈发茫然。

而罗飞还没有说完。

“那个缺口正好和地毯下的拼木地板从东往西数的第十二条缝隙相吻合——你如果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去看一看。”

“这个……你也数过?”曾日华倒不怀疑罗飞的话,他只是不理解对方的行为。

“是的。我数过。”罗飞淡然道,“从我住进招待所的那天开始,这个情况就从未有任何变化。所以我知道,招待所的保洁员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从来不会掀开地毯去擦拭被覆盖住的那部分木板。”

“可是……你研究这个有什么意义呢?你在给保洁员打分吗?”曾日华在一头雾水中仍忘不了耍耍贫嘴。

“没有意义。”罗飞挑了挑他的眉头,“这只是我的习惯。如果你还不相信,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没有意义的东西。”

曾日华显得很有兴趣:“还有什么?”

“招待所前台的挂钟,显示悉尼时间的那一个比标准时间慢了一分二十三秒,而显示伦敦时间的那个,又比标准时间快了五十四秒;今天在前台当值的那个女孩,她的发绳是蓝色的,并且在辫子上绕了四圈;招待所院子里有五辆车已经超过两天没有动过,其中车号9563的那辆帕萨特左前轮正好压住了地面阴井盖的三根铁条;还有你……你上午开会时所用的油笔装在了你警服的左侧内兜里,如果现在笔芯里还剩下五分之二的油墨量,那说明你后来很少或者没有使用过这支油笔。”

听罗飞滔滔地说到这里,曾日华立刻从自己警服的左侧内兜掏出了那支油笔,笔芯中的油墨量正如罗飞所说停留在五分之二的位置。曾日华愣了片刻后,这才轻叹着摇摇头,脸上露出赞服的神色。

“真的只是习惯……可怕的习惯……”曾日华看着罗飞,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没见过的怪物,然后他又困惑地问道:“那你要花多少时间去维持你的习惯?你又要以多大的脑容量来储存这么多的信息?”

罗飞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解答说:“并不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因为这些工作都是在日常活动中顺带完成的。你每天都会路过招待所的前台,如果你只是无所事事般地走过去,那你就不会看到任何东西;而我却喜欢观察,一边走一边观察,没有什么目的性,但却因此而注意到很多东西。同样,当我拉上背包拉链的时候,我的目光便会扫过剩余的链扣,顺势数清它们的数目并不困难。做到这些也不需要过人的脑容量,因为我并没有把所有观察到的东西全都记在脑子里,事实上,我只记忆新近看到的那些信息。比如我再一次拉上拉链的时候,我就会记住一个新的链扣数,同时忘掉以前的那个。套用电脑中的术语:我并不是在不停的储存,我只是在不停的更新而已。”

“我明白了……”曾日华终于释然地点点头,“这确实就是一个习惯:随时随地观察身边的一切事物,并且将相关信息像计算机一样精准的记录下来。这么说起来似乎不难,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

“我从小就有这样的习惯。后来上了警校,我又刻意强化了这方面的训练。所以在二十年前这种习惯就已经深入到我的行为中,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对我而言,完成类似的工作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的事情。”

“难怪……”曾日华的情绪由释然又转变成感慨,“难怪所有的人都对四一八血案中那‘两分钟的时差’不以为意,唯独你却能从中破解出整个案件的玄妙。两分钟对普通人来说是非常短暂的,短得完全可以无视;而在你的生活系统中,这却是一个巨大到无法回避的变化。袁志邦的苦心经营就毁在了这两分钟的时差上。嘿嘿,连他都斗不过你,我栽在你手里,也算是心服口服。”

罗飞却不愿接受对方的这番夸赞,他黯然摇摇头:“击败袁志邦的人并不是我……在他的计划中本没有这两分钟的误差……是孟芸……”

罗飞没有把话说完,他不想多说了,因为他知道别人很难理解他、袁志邦以及孟芸三人间的感觉。他们互相争斗又互相欣赏,虽然每个人都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罗飞并不愿其他人看扁自己曾经的对手。

听罗飞说到孟芸的名字,曾日华识趣地露出些许沉痛神色,没有就那个话题再追问下去。不过他先前的那股兴奋劲还没有沉静下来,稍歇了片刻之后,又挑起眉头说道:“罗队,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什么?”

“猎犬!你是一只天生的猎犬!”小伙子激动起来,也不管言辞是否合适,“你走到哪里都嗅来嗅去,对一切都充满了关注,这就是你的天性。面对这样的猎犬,有什么猎物能逃脱它的追捕呢?就算是Eumenides也不能!”

罗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曾日华是个胸无城府的热情青年,而自己则必须保持冷静:Eumenides,那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曾日华似乎意犹未尽,舔舔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罗飞却在此时抬腕做了个看表的动作——时针已经越过了夜间十点的位置。

“好了,不早了。”罗飞知道对方饶舌得很,便决定主动结束这场交谈,“早点休息吧,这两天大家都很辛苦,要抓紧机会修养精神。”

“好吧……”曾日华无奈地将正要冒出的话头咽了回去,“那我就回屋去了。”他起身走出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叮嘱道:“慕老师说了,她明天一看你的头发,就知道你用没用她买的洗发水。”

罗飞“呵”地一笑,看看茶几上的那些日用品,寒冷秋意中亦泛出了一股别样的暖意。

……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两点五十分。

东林路是省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略显狭窄的街道两侧林立着各式酒吧、夜总会等娱乐场,眩目的霓虹灯争芳斗艳,辉映出这个城市中最为璀璨的夜景。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场所,此刻喧嚣也难免要走向尾声——因为时间实在已经太晚了。三三两两的摩登男女们从诸多会所中走出,形容疲惫,醉意熏然。他们刚刚在音乐和美酒中发泄完过剩的精力,现在要做的就是找个安静的角落,或者沉沉地睡去,或者去享受一些更加私密的放纵。

在某一间酒吧内,情况又有所不同。这个酒吧的门脸不大,所处的位置也难称理想。它位于东林路末端的一个拐口,招牌被两侧高大的建筑遮挡,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错过。酒吧的主人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他反而将酒吧的招牌设计成了黑色,并且完全没有霓虹的勾映。这样的招牌在夜色中显得极为隐晦,好像是生怕被来往者看见一样。

你只有走到近前,着意地辨认一番,才能看出那招牌上的字迹来。

“黑魔力酒吧”,字体怪异,透出一种诡谲的气息。

在酒吧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帅小伙,他们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似乎要与周围的夜色融为一体。

很显然,这两个小伙子就是“黑魔力酒吧”的门童。不过与普通门童不太一样,他们的任务不是迎接客人,而是阻拦客人。偶尔有闲散客人想要进入的时候,他们便会伸手拦住门口,然后客气地说道:“请出示会员卡。”

大部分来客都没有会员卡,于是小伙子就微笑着解释:“对不起,我们的酒吧是会员制的。您需要由老会员介绍入会之后,才能光顾我们的酒吧。”

来客往往就郁闷地摇头离去了。

但也有一些人出示会员卡之后便进入了酒吧。在转弯跨越一道门屏之后,酒吧内展示出一副别样的洞天。

与狭小的门脸相比,酒吧内厅宽敞了许多。吧厅四周围着一圈散台,大部分会员便三三两两地落座其中。一些尊贵的客人则由服务生领着迈步二楼,在楼上的包厢内享受更加周致的服务。一楼大厅中央立起了一座演台,此刻一个男歌手正抱着吉他在烟台上又吼又跳,将充满摇滚力量的音符砸向酒吧的每个角落。DJ把音响调得很大,那声量对一般人的耳膜绝对是一种折磨。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在其他娱乐场所接近打烊的时刻,黑魔力酒吧内却不断有新客到来。他们在巨大的声浪中坐下,面无表情,似乎那摇滚劲曲根本无法刺激到他们的神经。只有偶尔往喉咙里灌下一两杯烈酒后,他们的脸上才会稍现出兴奋的神色,同时他们的目光频频飞向吧台上方那个造型怪异的挂钟,看起来像在等待着什么。

摇滚乐手一曲唱毕,酒吧内获得了片刻的宁静。这时挂钟“当当当”响了三下,时针对准在钟盘的四分之一处。守在门口的小伙子闻声关上了大门,“黑魔力酒吧”随之变成了纷繁都市中一个密闭而又隐秘的空间。

酒吧里的客人们悸动起来,他们期待的东西就要开始了,一种亢奋的情绪在他们体内涌动,难以抑制。

配合着众人的期盼,音乐声重新出现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像爆裂一样在酒吧的封闭空间内炸开,很快形成一片由声波蔓延成的惊涛骇浪。那浪涛震颤着听者的耳膜,并且这种震颤瞬间又传递到心脏的深处。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血管和神经都随之跳动,五脏六腑也在翻滚,就像忽然被抛到了云霄,转瞬间却又急速坠落。与这样的音乐声相比,刚才的摇滚便成了教堂礼拜的宁静圣歌。

所有的人都在这样的音乐中疯狂了。他们开始扭动,烈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里。然后他们开始有节奏地高喊:“出来!出来!”

伴随着众人的叫喊声,一个女人走上了演台。

这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妙龄女子,长发摇曳,皮肤白皙。半截面具遮住了她的眉眼,但却掩不住她那娇艳的容颜。面具的造型是一只展翅的吸血蝙蝠,通体漆黑,唯有嘴角边淋漓着几滴殷红的鲜血。可怕的蝙蝠却栖息在一张艳丽的面庞上,构成了令人窒息的凄美画面。

女子身穿黑色紧身的皮衣皮裤,足蹬高筒的黑色皮靴,愈发凸显出身形的窈窕修长。她跟随着音乐的强劲节奏舞动旋转,媚惑的气息从她年轻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台下的酒客躁动着,热浪在身体里翻滚。同时他们的叫声变得更加癫狂,近乎声嘶力竭。他们仍在高喊:“出来!出来!”

又有人来到了演台之上,这次却是一个男子。黑色的头套将他的头脸部位完全遮住,只露出两只闪着凶光的眼睛;他的上身完全光着,胸腹间肌肉精壮,显出令人生畏的力量感;而他的下身则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裤,整体打扮像极了欧洲中世纪嗜血的刽子手。

女人看到刽子手装扮的男子,俏丽的面庞上现出恐惧的神色。她躲闪着,似乎想从演台上逃走,但那男子很快抢上两步,伸手攥住了女人的一只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她拽了过来。

酒客们轰然发出喝彩的声音,虽然这声音立刻便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但刽子手还是深受刺激。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凶狠,然后他腾出双手揪住女人的衣领,使劲往两边撕扯着。女人扭曲着窈窕的身躯拼命挣扎,但这挣扎反而配合了男子的行为。很快,女人的皮衣便像笋壳一样被剥去了。而她皮衣下除了一件黑色的胸罩之外,竟什么也没有穿。于是她大片大片的白嫩肌肤和高耸的胸口便暴露在了人们的眼前。酒吧内的炙热气氛也因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刽子手仍不罢休,他把半裸的女人按倒在地,将对方下身的皮裤也强行褪去。这样女人身上除了内衣内裤之外,便只剩下脸上的蝙蝠眼罩和脚下的高筒皮靴,而这些衣裤罩靴全都是黑色的,愈发映衬出女人娇躯的雪白。

刽子手得意洋洋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皮裤往台下扔去。这立刻引起了一阵哄抢。与此同时,台下也有什么东西扔了上来。刽子手将那东西接住后高举着展示给观众,众人挥着拳头响应着,几近痴狂。

那是一条鲜红色的长绳子,如血液一般明艳耀眼。而在台下,酒客们的眼睛也泛起了鲜红色的血丝,在酒精、音乐和迷亵场面的混合作用下,他们灵魂深处的兽性正喷薄欲出。

女人此刻已放弃了反抗。她跪伏在男人的脚下,像一只待宰的绵羊般恐惧而无助。刽子手迈步来到她的身后,将红绳绕在她颈部打了个圈,然后从她的两侧腋下穿过,禁箍住乳房后又再绕回来。如此反复,红绳经腰腹走向腿部,最后竟将那女人如虾米般密密匝匝地捆扎起来。

男子使劲勒紧绳头,绳索箍着女人娇嫩的肌肤,一道道殷红如血,竟透出一种诡异之极的美艳气息。

而男人仍在加力,他攥住了绳头,不断地往外抻紧。而他每抻一次,绳索便向着女人的娇躯中又深陷了几分。

在逐渐走向高潮的震撼音律中,女人痛苦地呻吟扭曲着,汗水浸湿了内衣,曼妙的身段已近乎一览无余。

台下的酒客们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们的血液翻滚着,简直快要沸腾,有些人甚至跟着台上的女子一起呻吟起来。

男子终于将绳头在女人背负的双手上打了个结,这样女人已经被彻底捆成了一只粽子。红绳、白肉、黑衣,三种色彩对比鲜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晕。

这时两个服务生将一个大玻璃箱推到了台上,他们揭开箱盖后便自行撤下。那个箱子大约一米长,半米高,通体透明,像是一个硕大的鱼缸。

刽子手将女人抱起来,然后将这只大“肉粽子”塞到了箱子里面。随即他又从箱子里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剑,这些刀剑被扔到演台上时,互相碰撞着,反射出阴森的光芒。

男子将箱子重新盖好。女人蜷缩在玻璃后面,臀乳高耸着,整个身体被扭曲成一种诱人的姿态。

刽子手拣起一柄长剑,向酒客们展示了一下剑刃的锋芒。台下的人们便屏住了呼吸,他们瞪圆了血红的眼睛,像是一群在等待食物的饿狼。

刽子手用长剑抵住箱体,一用力,那剑尖竟穿过玻璃插了进去。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呼,剑尖深深的扎在了女人的胸乳上,血液立刻顺着剑刃汩汩流出。

箱子内似乎有麦克与音轨相连。被放大的惨呼声传遍了全场,与鲜血相映衬产生出极为震撼的效果。酒客们的身体都随之凛然颤动了一下,脸上则现出紧张与刺激相交杂的亢奋表情。

音乐越发的噪乱疯狂。在金属的摩擦声中隐隐传来野兽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暧昧的呻吟和如诉的哭泣亦夹杂在其中,令人无法抑制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冲动。狼群轻舔着嘴唇,捕捉着空气中那甜丝丝的血腥气息。

那是他们钟爱的气息,也正是吸引着这帮酒客的“黑色魔力”。他们在后半夜来到这家不起眼的酒吧内,就是要等待最后这幕血腥的大戏!

刽子手拔出带血的长剑,这次他把剑举过了头顶,同时向台下的酒客们舞动左手,做出煽动的态势。饥饿的狼群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们狂燥地舞动着,血红的双眼中喷射出欲望的火焰。不少人已然按捺不住地想要冲上台来。不过这里显然有既定的规矩。只有一名男子被允许上台,其他人都被服务生拦了下来。这男子手中挥舞着女子被扒下的皮裤,原来他正是此前争抢过程中的获胜者,现在这皮裤则成了他上台时的通行证。

此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个头,相貌堂堂,一身正装配着条黑色的领带。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你多半会认为他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体面人士。可现在他周身都在流淌着赤裸裸的兽性,直令人不寒而栗。

刽子手将长剑交到黑领带手中,后者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他握着长剑,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玻璃箱内的半裸女人。受伤后的女人更显得娇弱无依,鲜红的血液渗在雪白的胸口上,组合成冷酷而又艳丽的色彩。

黑领带咽了口唾沫,恨不能将对方一口吞掉似的。然后他狂乱地散开自己前胸的衣襟,显得燥热难当,为了缓解这份狂热,他甚至把长剑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噬剑刃上流淌的鲜血。

这番场景深深刺激了在场的观众,他们大口喝着酒,似乎从酒精中也能品出血液的滋味。

所有的人都因为黑领带的舐血动作而感到兴奋,包括二楼包厢内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这也是一个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他的身材虽已明显发福,但眉宇间却掩不住精干锐利的神色。此人端坐在包厢内的一张沙发椅上,面前是一排排监控屏幕。这些屏幕共有近二十个,竟是把整个歌厅内角角落落的情形全部摄录了下来。

发福男子的目光紧盯着最中间的那台监视器,里面显示的正是黑领带舐血时的画面。男子的眉头一挑,颇为动容。

旁边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注意到了男子的表情变化,他凑上前轻声问道:“黄总,要不要仔细查查这个人?”

原来那男子正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黄杰远。面对下属的询问,他不置可否地答了句:“再看看吧。”而他的双眼始终未曾离开屏幕分毫。

在屏幕中,黑领带已经无法在压抑施虐的欲望,在刽子手的指引下,他找到了玻璃上隐藏的缝隙,然后他双手把住剑柄,将剑刃向着玻璃箱内部插了进去。

可是插剑的过程却并不向刽子手刚才演示的那样轻松。剑头刚刚没入一寸来深就遇到了某些阻碍。黑领带的动作因此停滞了一下,然后他凝了把精神,猛然加大了力气,想要一举把剑头扎入那诱人的猎物中。然而事与愿违,长剑反而“咔”地一声,竟从中间折断了。

看到这一幕,黄杰远失望地摇摇头,自语道:“不是他……”黯然呆坐了片刻后,他伸出手招了招。领班会意,拿过一叠资料递到了他的手中。

黄杰远仔细翻看着那叠资料,那是“黑魔力酒吧”的会员登记表,记载着入会诸人详细的个人信息。

没过多久,黄杰远似乎对其中的某一份资料产生了兴趣。审视一番后,他将那页资料单独抽出来,递还给身旁的领班。

“让阿力熟悉一下这个人,下次把皮裤扔给他。”

领班接过了那份资料:“明白。”

“现在就去吧——我想歇一歇了。”黄杰远用略显疲态的声音说道。

领班会意,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包厢外,反手带上了房门。

包厢内只剩下了黄杰远一人,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叹了一声。

十年过去了,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他要完成的事情却还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深深地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他的机会就越少。可他却不能放弃,他必须找回那失落的尊严。

时钟敲过了凌晨四点,酒吧内的大戏也接近了尾声。黄杰远把自己扔到包厢内的单人床上,他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包厢内的暖气很足,他和衣躺着,随手扯了条毛毯盖在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的时间,黄杰远对那张单人床都已产生了感情。每当“大戏”上演的日子,都是这张床陪着他渡过一个又一个失望的黎明。

“如果有一天那案子真的破了。我就把奖章永远挂在这张床上。”黄杰远期待而又无奈地幻想着。在这个过程中,倦意一阵一阵地袭了过来,很快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把他从梦中唤醒。

黄杰远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先前那个领班正俯身在他的面前。

“黄总,有您的电话。”小伙子轻声说道。

黄杰远看了看手表,他刚睡了四个多小时。

“谁啊?”他嘟噜着问道,语气中透出不满的情绪。

“对方说是公安系统的。”

“哦?”由于以前的经历,黄杰远一听“公安系统”四个字便立刻来了精神。他腾地坐起身,稍微整整衣履,然后便跟着领班直向酒吧的前台而去。

酒客们早已散尽,只剩下服务生们尚在整理内务,并为下一场“大戏”进行准备。黄杰远那起搁置的听筒说道:“喂,我是黄杰远。”

“你好,这里是公安局档案管理中心。”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知是感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声音有些嘶哑,很难判断说话者的年龄层次。

“档案管理中心?”黄杰远迟疑了一下,显然对方并不是他预料中应该出现的通话者。

“是的。”那声音继续说道,“我们有一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是关于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件,您当时是刑警队长丁科的助手,也是这起案件的直接参与者吧?”

“一三零案件?”黄杰远沉吟着反问,“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是这样的:最近省厅在对历年来的刑事案卷进行抽查,正好查到了一三零案件。可卷宗上对这起案件的记载很不详尽,模糊不清的地方也比较多。所以我们需要对当事人进行再访,并据此写一份留档的补充报告。”

对方的解释颇合情理,不过黄杰远却“嘿”了一声道:“十八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那么多?再说我早已不是公安系统内的人,没有义务对你们负责什么。”

“这个,话虽这么说……”对方斟酌着措辞说,“我们并不是在要求你,而是请求你提供一些帮助。”

“我没那么多时间……”黄杰远懒懒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换了语气道:“其实我们也是在互相帮忙。虽然你已经不是系统内的人,但如果你对‘一一九碎尸案’感兴趣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最新的资料。”

黄杰远听了这话一愣,片刻后才回味着说道:“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对面那人从鼻子里“呵”地一笑,又转回到自己的目标:“那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吗?”

“好吧。”黄杰远已然拿定了主意,痛快地答道,“我去找找当年的日志,对你们应该有用。”

“什么日志?”

“我自己写的日志。当年我参与的每一起案件,都会把前后过程详细的记下来,那是第一手的资料,甚至比官方的案卷更有价值。”

“什么时候能找到?”那人嘶哑的嗓音中透出急切的欲望。

“那得看我什么时候去找。”黄杰远拿着腔说道,“日志都在我家车库里,和一堆废纸杂物混在一起,好多年没管了。嘿嘿,十年前我脱下警服,还以为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我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消息。”

“不用太着急,你得腾出时间去准备好‘一一九碎尸案’的资料。所以,还是我等着你的消息吧。”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那人在对面笑了起来,“黄先生果然是个不会吃亏的生意人。”

黄杰远也发出圆滑的笑声:“明白就好……希望我们之间能达成一次愉快的合作。”

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交谈双方来说似乎都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又多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他们各自挂断了电话。

随着电波的中断,黄杰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首先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十月三十一日的上午八点三十三分。然后他冲着守候在一旁的领班招招手,面沉似水地说道:“我要用一下你的手机。”

上午十点四十七分。

城东莱茵苑小区,黄杰远家所在地。

七八年前莱茵苑小区刚刚建成的时候,算得上是省城档次很高的商品房了。不过随着这几年房地产行业的飞速发展,莱茵苑的小区建设在此时已显得颇为落伍,最明显的便是车库的配置。

当年的开发商显然没料到私家轿车会在日后数年内得到普及,所以那时的“车库”其实是为自行车所设计。把整幢楼的底层划分成七八平米大小的一排“鸽子笼”,全楼的住户每家一间。对于黄杰远来说,当他购置了汽车之后,这个车库便失去了实际的使用意义。所以和很多其他家庭一样,“车库”最终成了一个堆放临时物品的“杂物间”。

时近中午,小区内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而一对男女便在此刻走进了小区的大门。

那女人与门房点头打着招呼,看起来是莱茵苑的住客。女人三十来岁的年纪,衣着整洁,不施粉黛。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料口袋,袋子里装满了食品蔬菜,看来正是买菜归来。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推着三轮车的青年男子。从他健硕的身材和脏兮兮的肤色和穿戴来看,这人多半是个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三轮车上堆着几大筐红艳艳的苹果,印证着对他的猜测。

“呦,买苹果了啊。”门卫笑呵呵地问那女人。

“是啊,这苹果又好吃又便宜。我就多买点,管送到家的。一会也拿点给你尝尝。”女人说起话来脆脆的,显得很爽快。

“哎呀,不用客气。”门卫上前,帮那男子推了一把三轮车。小伙子忙不迭地道着谢。也许是整日吆喝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女人很快把小伙子带到楼下的一间车库前。根据事先的约定,小伙子只负责把一筐苹果送到楼下,所以女人要把苹果先存放在车库里。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车库门的同时,小伙子也把一筐苹果从三轮车上抱了下来。那苹果看起来沉得很,小伙子捣着急促的小碎步冲到屋内,找了块空地放下了竹筐。

“行了,谢谢你!”女人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钱却并不离去,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游离着,最后停在了屋角由废旧报刊和纸张堆成的杂物上。

“大姐,你这些废纸还要吗?三十块钱收给我吧。”小伙子试探着问道。凭心而论,他开出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价格。

可女人却瞪大了眼睛,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令她惊讶的并不是对方的提议,而是地上的那堆杂物。因为她不记得自家车库中有这么一堆废纸杂物,而杂物堆旁边两个大大的纸箱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两个包装箱,一个是装电冰箱的,一个是装洗衣机的。女人肯定那决不是自家的物品。她转头看了看车库门上的号码,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房间。而这时更令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大纸箱同时散开,从中变魔术般跳出了两个陌生男子。其中一人抢过来关上了车库门,另一人则猛虎扑食一般将那个卖水果的小伙子放倒在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女人的一声惊呼甚至还没来得及冲出嗓门。一个男子在关门的同时已低声喝道:“别怕,我们是警察!”

那女人正是黄杰远的妻子,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对方亮出的证件显示了他的姓名:罗飞。

事实上早在昨天傍晚,罗飞已经通过宋局长与黄杰远取得了联系。因为Eumenides并不知道专案组已经跟踪到一三零劫持案这条线索,罗飞便开始设计通过黄杰远诱捕Eumenides的计划。考虑到Eumenides很可能会对专案组进行反监控,罗飞与黄杰远的联系都是跳过专案组进行的,即便是曾日华等人对这个计划也并不知晓。罗飞知道黄杰远的履历,十八年前他就能当上警界传奇丁科的副手,在刑侦方面必然也有过人的实力。让他参战是值得信赖的。

很容易想到,那个向黄杰远探询一三零案件的男子正是Eumenides。黄杰远的表现也没有让罗飞失望。早上他与Eumenides通话时,欲擒故纵的表演丝毫不露痕迹,在和对方讨价还价的同时,一张大网已悄然张开。

在接到黄杰远的线报之后,罗飞立刻带着柳松赶到了莱茵苑小区,他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车库按照需要布置好,然后便埋伏起来:在这样一个杂物间里堆上几个装冰箱、洗衣机的大纸箱子,然后再藏上一两个人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黄杰远没有直接参与伏击行动,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行动很可能正在Eumenides的关注之下。给罗飞打完电话之后,他还故意到闹市区转了一圈,在分散Eumenides注意力的同时也给罗飞等人的埋伏创造了时间。

Eumenides显然不会真的与黄杰远交换案件资料,摆在他面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潜入防备并不严密的小区车库,将相关的“日志”盗走。

当然,那所谓的“日志”并不存在,在车库内等待Eumenides的是罗飞和柳松这两名专案组警员。

将Eumenides引入车库,这是罗飞和黄杰远此前商议好的方法。车库是一个很好的抓捕场所,密闭且狭小。进入之后便很难逃脱,而且也不会对外界群众的安全构成威胁。

一切布置完毕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静候Eumenides的到来。罗飞相信对方一定会有所动作,因为黄杰远的资料中隐藏着Eumenides生父的死因,更隐藏着袁志邦与此事的牵连,而这些都是Eumenides无法回避的人生谜团。

罗飞知道他一定会追寻着这些谜团。这是他的天性,和自己一样,追寻谜团、追寻猎物的天性。

罗飞和柳松藏身在那两个大纸箱内,通过箱体上的小孔可以观察到车库内的情形。纸箱壳也经过了处理,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很轻易地散开,不至于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限制。

他们潜伏了一个多小时,车库门终于被人打开了,不过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

罗飞立刻想到这女人很可能就是黄杰远的妻子。

罗飞曾建议黄杰远将车库设伏的事情告知妻子,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可黄杰远考虑之后却不赞同罗飞的建议。

“我老婆没有工作,每天早上买菜已经形成惯例。如果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言行举止中肯定会有不正常的表现。而Eumenides行动前,很可能会想办法对她进行观察和试探。所以还是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她买完菜之后都是直接回家,不会进车库的。就算她真的进去了,发现那两个箱子肯定会先打电话问我。到时候我再向她解释也不迟。”

罗飞觉得黄杰远的话也有道理。毕竟他们的对手Eumenides实在是太敏感了,任何反常的蛛丝马迹都有可能打草惊蛇。基于这点考虑,罗飞甚至都不敢在小区院内布置警方的人员。所以从诱敌的角度考虑,的确是让黄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演出最为理想。

于是罗飞便采纳了黄杰远的思路。所以黄妻的出现并没有出乎罗飞的意料,真正让后者措手不及的,是跟着黄妻进入车库的那个小伙子。

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一个卖苹果的农村汉子而已。可是罗飞等人都已领教过Eumenides乔装改扮的本领,谁能保证这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肯定和Eumenides毫无关系?

所以那小伙子一出现,罗飞和柳松的神经便立刻高度紧张了起来。他们通过小孔密切关注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更是显示出了越来越多的疑点。

首先,黄妻买了一大筐的苹果,却只付给了那小伙子五十元钱。那筐苹果足有大几十斤,个个红润溜圆,在市场上怎么也不能只卖出五十元。这是不是足以说明:那小伙子本就不是诚心要卖苹果的?

更有甚者,小伙子卖完苹果后,居然主动提议要收购屋内的那堆废纸。而且他并不是无意间看到了那堆纸,他的目光显然是刻意寻找过去的。要知道,那堆纸正是罗飞不久前才刚刚为Eumenides准备好的诱饵!小伙子怎能这么巧就对其情有独钟?他的开价也明显要高出正常的废品收购者,这一切都证实了此人来到车库中一定是另有他图!

现场的局势也不容罗飞再继续等待了,因为黄妻看到纸堆和那两个大箱子后,脸上已经开始现出诧异的表情。如果那小伙子确实和Eumenides有所关联,那他很快就能根据女人的反常表现做出对警方极为不利的判断。

罗飞别无选择,他下达了作战的指示。随即他和柳松同时跳出了埋伏地点。柳松直接扑向那个可疑的年轻人,罗飞则首先抢过去关上了车库门,既是防止对方逃跑,也是考虑万一对方不是正主,关上门可以使这次出击对外界的影响减至最小。

确定了罗飞二人的警察身份之后,女人稍稍稳下神来。然后她莫名其妙敌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他是谁?”罗飞指着地上的那个小伙子反问。后者正被柳松别住双手,咧着嘴惊惶失措地叫着:“哎哟,我不是坏人,大姐,你给我证明啊!”

“他是卖水果的啊。”女人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了?”

罗飞皱眉问女人:“这筐苹果多少钱?”

“五十啊。”

“怎么会这么便宜?”

“他就是卖得便宜,我也没侃价。”女人现出些纳闷的神情。

“是他主动卖给你的?”

“是的。我在逛市场,他自己跑过来说有便宜苹果卖给我。而且……还主动要帮我送过来,所以我才会买的……”经罗飞这么一提醒,女人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瞪着那小伙子问道,“你有什么企图?”

“快说!怎么回事?”柳松手上加力,小伙子吃痛不过,连声求饶:“轻点轻点!我说,我说……是有人另外出了钱,让我便宜卖的。”

柳松立刻抬头和罗飞对视了一眼,后者神色凝重。柳松不待对方吩咐,手腕一紧,又厉声追问道:“是谁?他在哪里!?”

“哎哟,哎哟!我不认识他……真的……真的不认识!”小伙子痛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罗飞轻叹一声,对柳松道:“先放开他吧,让他好好说。”

柳松也摇摇头,眼前这个窝囊的家伙的确不像是Eumenides。他快速地搜过对方全身,确认没有凶器之后便放开了对方,不过双手仍然警惕掐着对方的胳膊。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罗飞低沉而又严厉地问道。

小伙子呲牙甩着几乎快被拧断的手腕,苦着脸答道:“我在市场里卖水果,然后过来一个男的。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把一筐苹果便宜卖给这个大姐。我……我也没多想啊,我还以为那男的和这位大姐……有……有一腿呢。”

“放你的狗屁!”黄妻一下子火了,指着那小伙子骂道,“你们这些流氓,胡说什么呢?”

小伙子被吓到了,畏缩着不敢开口。罗飞冲黄妻摆了摆手,后者从他严峻的目光中读懂些什么,情绪冷静了下来。罗飞这时又问那小伙子:“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那男的个挺高,可具体长相就不太清楚——因为他带着个大帽子,围巾还遮着脸。他让我一定要帮这位大姐把苹果送到楼下车库。然后他还说,大姐家车库里可能有些废纸,如果我能收过来的话,他可以付给我三块钱一斤的高价。”小伙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墙角的那堆纸张,而黄妻也跟着把目光投了过去,她也意识到可能正是那堆纸里面有什么玄机,连忙解释说:“这堆纸不是我们家的。”

罗飞顾不上解释,他只管看着那小伙子:“那个人在哪儿呢?你收到废纸之后,怎么给他?”

“他说他就在小区门口等我。只要我出去就能找到他。”

“罗队,怎么办?”柳松顿时紧张起来,他的额头逬出青筋,“冲出去抓人——要不,赶紧把这家伙放了,把这堆纸也带走,这样也许能把Eumenides稳住。”

罗飞却只能露出苦笑。

“都已经太迟了。抓人根本来不及,我们一出门,他早已跑了。继续演戏……嘿……”他摇了摇头,“还演得下去吗?车库门突然关上已经有了好几分钟,Eumenides早就明白这里面在发生些什么了?”

“那怎么办呢?”柳松看着罗飞,期待对方能想出力挽狂澜的方法。

罗飞右手撑在鼻下,紧握的拳心中已渗出汗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开门还是继续等待:开门可能会彻底暴露;而不开门,拖的时间越长也会越发的不利。

就在进退维谷之间,众人耳边忽然响起“咚咚”的声音,竟是有人在车库外敲门。

是谁?这很少有人问津的车库为何在今天却变得如此的热闹?

不管来者是敌是友,这下罗飞等人再想窝着也不行了。罗飞用眼神示意柳松做好警戒,然后他悄无声息却又极其灵快地将车库拉了开来。

站在门口的人大家都认识,却正是莱茵苑小区的门房。

“有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们。”门房晃着手中的一个信封,一边说话一边好奇地往车库内张望。

这么多人关门躲在车库里确实会让人感到奇怪。

“那个人呢?”罗飞接过信封问道。

“他急匆匆的,扔下信就走了。只是说让我到车库里找人,把信转交一下。”

“他是不是高高的个子,带着帽子和围巾,把大半边脸都遮住了?”

“没错!”门房呵呵地笑着,感觉自己一下子就找对了人,颇为自得。

罗飞的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这次的诱伏已完全失败。带着沮丧而又无奈的心情,他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字条和一个玉观音的挂件。

那字条上用标准的仿宋体写着:“下午四点,博世界网城。”

这算什么?罗飞紧张地思考着,一个约会吗?那这个观音挂件呢?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仔细端详着那个挂件,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名堂。而车库内的女人此刻却凑到近前,发出了惊惶而又急促的叫声:“啊!”

罗飞马上转过头问:“怎么了?”

“这好像是我儿子带的观音。”女人把玉件抢到手里摩挲了片刻,又坚定地补充道,“是的,就是我儿子的!它怎么会在这里?”

罗飞无法回答那女人的问题,而他的心已然深深地沉了下去。

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

省城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新任专案组成员悉数在座,此外还多了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愁容满面,但目光中却又透出坚毅不挠的神色。

罗飞向大家介绍了这个新面孔:黄杰远,曾任省城刑警队副大队长。十年前因故离开警界,后从商,现在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

十年前黄杰远亦不过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担任省城刑警队副队长,他的职业素质可见一斑。众人对这个胖男人都产生了一些敬意,不过对于此人他们更感兴趣的,还是他十八年前的身份。

十八前年,在致Eumenides生父死亡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中,黄杰远正是办案负责人丁科的副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早已脱离警界的前辈此刻才又被卷入到“四一八专案组”中。

他甚至承担着比其他组员更大的压力。因为他的独生子黄德阳极可能已落在Eumenides的手中。

黄德阳今年十四岁,在省城三中读初二。今天恰巧是学校开运动会。他的同学证实,黄德阳大概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离开体育场去买饮料,此后便未见他的踪影。而一个多小时以后,罗飞等人在莱茵苑的伏击失败,Eumenides托人送来了黄德阳随身佩戴的玉观音挂件,同时附着一张写有时间、地点的纸条。

“下午四点,博世界网城。”

听罗飞通报完这些最新的案情,曾日华看看黄杰远,又瞅瞅罗飞,自嘲地摇摇头:“原来你们早就联系上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这是基于保密的考虑。”罗飞带着歉意解释道,“倒不是不相信你们,只是Eumenides实在过于狡猾,任何形式的防范都是有必要的。”

“保密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罗队长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基于你潜意识里过于强大的控制欲吧。”说话的是慕剑云,她也在看着罗飞,而她目光中的情绪则颇为复杂。

罗飞用拳头蹭了蹭鼻尖,没有开口。一旁的曾日华却来了劲,把身体凑向慕剑云追问道:“控制欲?控制什么?控制我们吗?”

“控制一切,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可你现在是专案组的组长,你必须学会信任别人,这是你的责任。”慕剑云加重了语气,既像是在劝慰,又带着两三分的警戒。

“也许你说的对……”罗飞轻叹一声,“至少我该安排好对老黄全家的保护措施,这样就不会现在的被动局面了。”

“不……”黄杰远却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的。保密是对的,只是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我的家人才会陷入到危险中。”

众人转头看向这个胖男人,而后者又继续解释说:“Eumenides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会向我追询一三零案件的细节。如果他没有发现警方也查到了我这里,他就不会那么紧张,他会用温和的方式以期获得最真实的信息,这就是他今天早晨冒充档案管理员给我打电话的用意;反过来,当他发现我和警方有了接触,他就知道不可能再用温和的方式从我这里骗走信息,所以他才会掳走我的儿子,想用某些极端的方式逼我就范。”

这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尹剑琢磨了一会,忽然有所发现似地说道:“Eumenides给老黄打电话是八点半左右;九点多钟的时候,他掳走了黄德阳;可是直到近十一点,他才与罗队交手——这是不是意味着,Eumenides事实上在通完电话之后就已经看出了破绽?”

“是的。”黄杰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愁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唉,只是我现在也没想明白,那破绽究竟在哪里?我和罗队之间的联系如此隐秘——我给罗队打电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敢用自己的手机。”

这也正是令罗飞郁闷的问题:Eumenides在九点多就开始进行第二手的行动,他是从哪里嗅到了警方的气息?而后来莱茵苑的那一战,其实只是他对警方行动的确证和嘲弄吧?

不过现在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些。离Eumenides的约定已只剩三个多小时,他们必须尽快制定出相应的作战方案。作为专案组长,罗飞适时抛出了正题:“别的先不说了——大家对下一步的行动有什么见解?”

一句话将众人都带入了沉思,面对强大的敌人,谁也不愿贸然发表意见。片刻之后,才听慕剑云沉吟着说道:“要确定自己该做什么,首先得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不错。”罗飞赞同地点着头,“Eumenides虽然只留下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但我们不妨站在他的角度假设一下:面对当前的局面,他会怎么做?”

“这个倒并不难想。”曾日华立刻晃了晃脑袋,然后吐出两个字来:“网络。”

罗飞把目光凝在他身上,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假设我是Eumenides,我必须去追询生父死亡的真相。现在唯一的线索在你身上——”曾日华指了指黄杰远,“可是你已经被警方盯住。我该怎么办?这可比杀人更加棘手……想来想去,我必须放弃和你直接接触的方式。可是间接的交流我又太容易被你欺骗。这时我想到了网络:在网络上可以进行视频聊天。这意味着我不用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我却可以看见你,通过察言观色识别你言语的真伪。同时我掳走了你的儿子,借以逼迫你必须按照我的指令来行事,在我设定的情境下进行交谈,我有把握通过这样的交谈得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罗飞用手指轻叩着桌面:“你的意思是:Eumenides留下这张字条,就是要约老黄进行一次网络上的视频聊天?”

“博世界网城。”曾日华强调字条上的地点信息,“不是聊天,难道是结伙泡妞打游戏吗?”

黄杰远瞥了曾日华一眼,露出些许反感的情绪。在爱子陷于敌手的危机时刻,对方的玩笑开得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不远处的慕剑云则早已习惯了曾日华这一点,知道他并无恶意,此刻便岔开话题似地问黄杰远:“当年的一三零案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飞却摆了摆手打断她:“先不提这个,说起来话太长。现在的关键是,Eumenides想知道什么?我们又应该让Eumenides知道什么?”

众人暗暗点头,都明白罗飞的意思。的确,专案组现在的目标很明确——抓住Eumenides,而一三零案件的细节与此并无关联。既然Eumenides想要套问黄杰远的信息,那么专案组首先要考虑的是:将什么样的信息透露给对方最有利于对Eumenides的抓捕,而这信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这次机会重新做一个陷阱。”尹剑顺着罗飞的提示引申道。

这也正是众人此刻的思路。他们都紧张地思考起来。良久之后,沉默被柳松打破。

“把Eumenides的思路引向特警队吧。他不是要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吗?击毙文红兵的人是特警队的狙击手。这次四一八案件,我们特警队也是参战主力。不如从我们的现役队员里挑一个年龄大、能力强的,把他的名字报给Eumenides。”

柳松的意思非常明确:要用特警队员作为引诱Eumenides的鱼饵。罗飞立刻沉着声音提醒到:“这会非常危险。”

没错,直接击毙生父的枪手,这在Eumenides眼中几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将这样一个角色背负在自己身上,无疑会直接面对一个强大杀手的生命威胁。

“与敌人作战,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谁不危险?我们特警队每一个战士都在盼着为熊队长报仇……”一提到牺牲的熊原,小伙子的嗓音变得哽涩起来,“如果不是年龄上差得太远,我……我怎么舍得把这样的机会让给别人!”

“好吧。”罗飞凝视着柳松,心口也有热血在沸腾着,“那你尽快敲定人选,让他即刻到专案组报道!”

“明白!”柳松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声,起身先行离去。

罗飞的目光此刻又扫过会场:“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黄杰远迟疑了一会:“报一个名字容易,难的是怎么让Eumenides相信呢?”因为儿子在对方手中,所以他很担心警方的计谋再次被Eumenides识破。

“需要利用一些技巧,不能说得太直白了。”罗飞看了慕剑云一眼,“慕老师,你能不能帮帮老黄?”

“嗯。”慕剑云义不容辞地点着头,“可以利用心理学上的技巧来引导交谈,并且设计一些前后印证的细节,这样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从而打消他的怀疑。具体的做法……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老黄商量商量。”

罗飞赞了句“很好”,随即又补充说:“你们要尽可能将交谈的过程拉长,给曾日华留下足够的时间。”

慕剑云还在琢磨罗飞的话意,曾日华已“嘿”地笑了起来:“罗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网络追踪是你最拿手的。”罗飞也淡淡一笑,“如果Eumenides真的通过网络和老黄联系,那就是你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放心吧。”曾日华飞了飞眉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好!”罗飞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一点零七分。尹剑、曾日华,你们俩和我立刻出发,到博世界网城做好准备。老黄,你和慕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三点钟到博世界和我们会合。有问题吗?”

没人说话,所有的人都凝重地点着头,一种大战将即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会议室。

五分钟后,罗飞和尹剑、曾日华先行上了一辆警车,向着博世界网城开去。

(10)

十分钟后,罗飞和尹剑、曾日华先行上了一辆警车,向着博世界网城开去。

经过紧张的会议之后,三人在车上算是稍稍有了片刻休息的机会。

曾日华却是个嘴闲不住的人。车开出没多久,他的声音便又在车厢内响了起来。

“罗队。有件事情现在可能不是处理的时候,不过……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那你说吧。”罗飞干脆地答道。他知道曾日华既然已经挑起了话头,那不管合适不合适,是一定要说完的,还不如让他来个痛快。

曾日华把脑袋凑了过来:“是关于吴寅午的死因。”

“哦?你有线索了?”罗飞一下子来了兴趣。昨天上午吴寅午自杀后,他还没腾出精力去调查这件事情,难道曾日华那边有了什么发现?

“称不上线索。”曾日华摇摇头,无奈地叹道,“都快满城皆知的事情了。”

罗飞被对方搞得有些糊涂:“到底怎么回事?”

“前天晚上那个假冒警察和吴寅午见面的人是个网络记者,吴寅午就是因为接受他的访问,所以才跳楼自杀的。”

“你怎么知道?记者的采访稿已经上了网了?”罗飞猜测着问。

“岂止上了网那么简单,俨然已成了今天的网络点击大热门!标题叫做《神秘杀手Eumenide再度出击,艺校辱师事件血腥落幕》,怎么样,够火爆吧?”曾日华带着嘲讽的意味调侃道。

“这都是什么无良的记者?哗众取宠,毫无社会责任感!”开车的尹剑此刻也忍不住半侧过头,愤然谴责了一句。

曾日华却“嘿”地冷笑一声:“这还不算完呢!那个记者甚至把他假扮警察采访吴寅午的音频资料也放到了网上,取名为《受辱教师临终前的访谈》。由于昨天吴寅午自杀的消息就在各大媒体炒得火爆,所以这段录音上网之后,相关网页几乎被点爆。而且听过录音的人都认为,正是这所谓的‘最终访谈’导致了吴寅午的自杀。”

罗飞皱起了眉头:“访谈的内容很过分吗?”

“我给你放一段你就知道了。”曾日华拿出一个mp3调到播放状态,“这是吴寅午叙述完案发经过之后,那个记者对他的一些提问。你们听听看。”

播放器里传出说话的声音,虽然录音效果不太好,但还是能听得比较清楚。

“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杀手饶过了最后的女生,是因为你终于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气,承担起了做老师的责任,是这样吗?”

说话者是一个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

吴寅午喃喃地难以回答:“这个……这个……”

“好吧,我把这个问题简化一下。”那男子又道,“你认为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吗?你是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老师?”

“我……”吴寅午嗫嚅了一会,终于鼓足气说道,“以前不是,但是……但是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想……我以后能够做到。”

“嗤。”那男子放肆地笑了一声,“这么说,你认为你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很好罗?那么那两个男孩的死呢?又该由谁来负责?他们才十七岁,还没有成年。”

吴寅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他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男子等了一会,又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因为那个杀手许诺给你恢复教师的工作,所以你才去的万峰宾馆,是吗?”

“是的……”吴寅午的声音已经非常低落。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你认为你还适合当一名教师吗?”

见对方不回答,男子便接着说道:“看来你自己也认为不适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呢?是不是对你来说,教师其实只是一份工作,与这份工作带给你的薪水相比,所谓的责任和义务相对来说就不重要了?”

“我……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吴寅午虚弱地回避着。

“为什么要逃避呢?你不是已经找回勇气了吗?”男子却不依不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那天没有去万峰宾馆,或者说你从来就没有成为一名教师,那么血案就不会发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学生是否就是因你而死?”

“我……我……”吴寅午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录音中传出的是一阵痛苦而绝望的呜咽声。

“混蛋!”罗飞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竖起眉头斥道,“对一个刚刚受到身心重创的老人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不这么问又怎能产生火爆的传播效果?至于被问者能不能承受,这些记者根本就不会管。”曾日华一边说一边关掉了播放器,随即他又夸张地咧咧嘴道,“也许他就希望吴寅午承受不住,出点什么意外才好呢。你们看网络上的音频标题,不正是在借吴寅午的死亡进行炒作吗?”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罗飞愤然把这个成语连说了两遍,然后他问曾日华,“这个记者是谁?”

曾日华摇摇头:“还不知道。网络记者发稿用的都是化名,而且你们听录音,他对自己的声音做了变频处理,显然也害怕被人从现实世界中揪出来。想找他恐怕不容易呢……”

“这个我先留着。”罗飞把那mp3从曾日华手里接过来,“我就不信找不到线索。”

曾日华摊摊手反问:“找到他有什么用?他的采访行为本身又不犯法。”

罗飞一愣,知道对方说的没错。驾驶座上的尹剑倒按捺不住了,握拳砸在方向盘上:“就冲他做假证、冒充警察,先把他拘起来再说。到了号房里,看怎么收拾他!”

“算了,先不要想这些了。”罗飞见自己的助手有些激动,便挥了挥手道,“不要误了我们的正事。”

尹剑恨恨地咬咬牙,不再说什么。而曾日华却叹了口气道:“唉,你说我们吐着血去对付Eumenides,可是呢,有时候遇到这些气人的事情,还真是想让Eumenides去收拾这帮家伙。”

罗飞瞥了曾日华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心中竟也起了一丝波澜。他将那mp3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若有所思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下午十三点三十二分。

罗飞三人赶到了博世界网城。

与很多名不副实的宣传广告一样,博世界网城名字起得非常响亮,其实却只是一个规模很小的廉价网吧。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屋子内密密匝匝地排布了几十台电脑,虽然消费环境和硬件配置都不怎么样,但由于临近着一所高校,所以生意倒还不错。

罗飞布置尹剑和曾日华守在了门口,自己则径直向着前台处走去。虽然已换上了便装,但他的举止间还是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网吧老板也是见惯了势利的角色,见到这阵势,连忙迎出来陪着小心问道:“您三位是……?”

“警察。”罗飞出示了证件,“警方要执行任务,所有的人必须排队走出网吧,并且在门口登记个人的详细信息,请你配合。”

“这个……”老板愣了片刻,然后颇为难地挤着眼睛,“他们都交完钱了,不够时间恐怕撵不动的……”

“给他们全额退款,网吧的所有损失由警方承担。”

“行勒!”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痛快地转过了身一猫腰钻到了前台下面。罗飞正奇怪间,却见老板已把前台服务器的电源插座摸了出来,然后一把扯掉了主机的插头。

他的这个举动很快在网吧内起了反应,质疑和咒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怎么搞的?”

“他妈的,掉线了!”

“操,网怎么断了?!”

“老板,老板!”

……

老板走到屋子中间,一脸的无辜状:“服务器死机了。”

“那赶紧重启啊!”

“启不来了,他妈的,可能是主板烧坏了。”老板也爆了句粗口,他恨恨地看着那服务器,好像恨不能冲上去踹两脚似的。

罗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暗自发笑。

网客们一阵喧哗。

“操,什么破玩意?!”

“退钱!”

“对,退钱!”

老板委屈的都快哭了,可他又现出一副要息事宁人的窝囊样子。

“好,退钱退钱,都退……”他拿起台面上的上网登记表走到网吧门口,“你们排好队,一个个来……你们的押金和身份证号都有记录的,凭身份证全额退款。”

网客们骂骂咧咧地起身,不过既是全额退款,他们实际也没什么怨言。很快便排起了退款的队伍。少数一些人想插队起哄的,都被罗飞上前制止。对于这些沉迷于虚拟世界的年轻人,他无须表明身份便足以应付了。

而老板则把上网登记表交给守在门口的尹剑,同时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人的信息都有记录,你们只要核对一下身份证件就可以了。”

尹剑和曾日华对视浅笑:这老板倒是有两把刷子,片刻之间就把这颇棘手的问题解决得如此圆滑。

网吧的清场工作也因此顺利地完成了。虽然知道Eumenides隐身于这些网客中的可能性极小,但尹曾二人还是很认真地一一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证件。和Eumenides数次交手的经验告诉警方:那是一个常常会违背常理出牌的人,作为他的对手,警方必须在任何一个环节都做到滴水不漏才行。

所有的网客都撤离之后,原本喧闹的网吧变得寂静无声。罗飞三人环顾着四周空荡荡的座位,一种莫名的压力正悄悄地袭来。

“有没有可能现在就开始找他?”罗飞突然问曾日华。

小伙子眨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

“他为什么要约在这个网吧?”罗飞说出自己心中的困惑,“要通过网络交流,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什么偏要限定在这个网吧?”

“这里面肯定有某台机器,对Eumenides来说是特殊的,能帮他达成一些隐藏的目的!”尹剑顺着队长的思路往下分析,“我想……也许是某种病毒。”

“什么样的目的?什么样的病毒?”曾日华若有所思地反问着。

罗飞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曾日华:“这是你的领域。我希望听到你的解答。”

曾日华却费解地摇着头:“病毒……病毒的种类五花八门,但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控制对方的电脑,或者是窃取资料、或者是远程监控,可是Eumenides有什么道理要操控这里的电脑呢?他只是想和黄杰远进行一次网络通话,病毒对他有什么用?”

罗飞沉吟片刻:“这样吧,我们不管他有什么企图。你先把这里的电脑挨个检查一遍——时间还来得及吧?”

曾日华看看表:“勉强够。”说话间他已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双手左右开工,竟同时操作起两台电脑。

罗飞见他进入了工作状态,便不再打搅,转头看向了尹剑:“我们也不能只把注意力放在电脑上,网吧外围也许更值得关注。Eumenides指定了这个地点,会不会要利用这里的地形做些文章呢?”

“难道他要伤害黄杰远?”尹剑变得紧张起来。他向网吧门口走出几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此处毗邻大街,街两侧都是些中矮的商铺楼。而下午正是此类地点的客流高峰期,男女老少,来往不绝。

尹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路过的年轻男子,似乎他们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在于Eumenides交手数次之后,所有参战者都患上了类似的后遗症。

罗飞也跟了过来,他的目光四下扫过之后,抬起右手指向高处的几个地方:“家具城三楼,电力大厦四楼东侧,工商银行的楼顶,这几个地方都要布下我们的眼线。尹剑,你现在就去安排一下,半小时内人员到位。”

尹剑领命而去后,罗飞又拨通了柳松的电话:“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人选已经定好了。”特警小伙子在电话那端回答,“要不要现在带过来见你?”

“不!不要让他接近网吧现场,准备一份详细的个人资料给我。”

“好的。”柳松估算了一下时间,“那我大概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网吧。”

罗飞也看看手表。这样的话,柳松可能会和慕剑云、黄杰远同时到达,时间倒是刚好合适。

事实状况果不出罗飞所料,三点钟前后,柳松、慕剑云和黄杰远几乎是前后脚来到了博世界网城,而此时尹剑也布置好了网吧外围的警力。至此警方的所有力量皆已到位。箭上弦张,在入主专案组之后,罗飞终于将迎来与Eumenides首次面对面的交锋。

罗飞把网吧老板的休息室当成了临时的作战指挥部。他带着众人进入里屋,首先问慕剑云:“你们俩准备得怎么样了?”

慕剑云点点头:“设计了一些步骤,关键的心理把握点黄总都已经理解——不过能不能成功,主要还得看临场双方的实际交谈。”

“嗯。”罗飞略一点头,立刻切到另一个话题,“柳松,你介绍一下你们特警队推举出来的人选吧。”

柳松把一只黄皮文件袋交给罗飞:“这里是他的个人资料。”

罗飞略略地翻看了,然后赞了一句:“很好。”显然是对这样一个人选非常满意。然后他一转手把文件袋交到黄杰远手中,“你的任务已经说得很清楚,就是要把Eumenides目标转移到这个人身上。现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尽可能地熟悉一下这个人。”

黄杰远将文件袋内厚厚的资料抽出,最上方是一张个人全身照。照片上的男子英姿勃勃。

“他是我们大队长生前……最好的朋友。”柳松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嘶哑。

罗飞脸上也闪过悲伤的神色,想起熊原,他感觉肩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黄杰远将那叠资料大致的翻了翻,摇头道:“我不可能记住这么多。”

“你不需要记太多。他只是在十八年前和你有过合作经历的战友。对于他的详细情况,你有些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你甚至要注意:如果Eumenides询问过多,你不能全都回答,这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说到这里,罗飞又转向慕剑云,“慕老师,你也看看这些资料。哪些信息是要透露给Eumenides的,哪些信息需要保留,你帮着把握一下。”

慕剑云点头表示明白,和黄杰远一同钻研起杨林的个人资料。罗飞见此情形便离开了内屋,此刻在网吧大厅内,曾日华仍在同那几十台电脑鏖战着。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罗飞走过去问了句。

“每台机器上都杀掉了一些病毒,不过看不出和Eumenides有什么联系。”曾日华一边说着话,双手如蝴蝶翻飞,同时在左右两台电脑上舞动不停,见罗飞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便多说两句,“其实,如果我是Eumenides,即使要对电脑做手脚,现在别人也不可能查出来。”

“为什么?”

“我只要记下目标电脑的网络地址,这就好比盗贼认准了作案地点。既然定好的作案时间是下午四点,我有必要在四点之前就来到这里吗?”

“你的意思是,Eumenides会等到约定时间之后才动手?”

“是的。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事先对电脑进行检查。以他的能力,要攻击一台普通的网吧电脑易如反掌,完全没必要提前动手。”

“明白了。”罗飞沉吟着,“那按照你的意见,我们该怎么防范?”

“不管怎样,事前的检查总是没错的。不过更关键的工作应该在四点之后,到时候我会守住网吧的服务器,因为无论Eumenides攻击哪台机器,他都避不开服务器的监控。然后你们按计划拖住Eumenides,我则在网络上追踪他的行迹。”

罗飞“嗯”了一声表示认同:“如果你需要调动外勤,可以直接和尹剑联系,外围的人手都交给他了。”

曾日华“嘿嘿”一笑:“那你可得通知他做好准备,到时候可是要直接抓人去的。”

所有的参战者中,唯独曾日华的情绪最为放松,这也感染了罗飞,令后者的紧张略得缓解。警方各部门的人员都已分工到位,他们共同等待着新战役的到来。

而时间亦在这样的等待中终于走到了下午四点这一刻。

柳松守在网吧门口,警惕的注视着来往行人;而在外围,尹剑带领着更多的警力设下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黄杰远来到了网吧大厅,心忧爱子的安危而焦急万分;慕剑云站在他身边,准备随时提供心理上的战略辅导;罗飞则居中指挥着全局,不过他此时的注意力却更多地集中在曾日华的身上。

曾日华正守在前台的服务器前,按照他的分析,Eumenides将在此刻有所动作,而这无法避开服务器的监控。

曾日华的分析果然没错。当约定时间到来之后,他很快便发现了网络监控的异常情况。

“三十三号机器!”他大叫起来,“他正在上传一个软件。”

罗飞立刻问道:“什么软件?”

“没见过,看起来像是某种控制程序,具体的作用要运行起来才知道,要不要阻止?”

“不,让他传——这里我们来应付,你赶快追踪他的网络地址!”罗飞的思路很清晰,警方需要利用这次网络会面,此刻便阻止Eumenides的行动无疑会操之过急。

“他开始安装软件了。”曾日华继续汇报到,“你们盯住三十三号机器。我也在复制这个软件……网络地址,他设置了隐藏,不过我很快就能破解!”

罗飞的目光快速在网吧大厅内扫过,很快他就找到了三十三号机位所在。那是网吧最角落中的一个位置,而黄杰远和慕剑云此刻也随着曾日华的指点找了过来。

似乎在配合警方的动作,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屏上此刻忽地弹出一个对话框来,里面有三个醒目的大字:“我来了。”

黑色的仿宋体字迹,如此熟悉,只不过这次从字条转移到了电脑显示器上。

罗飞知道那对话框属于一款最流行的聊天软件,他更知道是谁在网络的另一端给他们发来了这样的信息。

按照计划,黄杰远坐在了电脑前,他在聊天软件的对话框里输入了警方的回应:“我们也来了。”

“我看到了你们。”在Eumenides输入这句话的同时,罗飞等人注意到聊天软件的视频选项被打开了,而三十三号电脑的摄像头此刻正好对准了三人所在的方位。很显然,Eumenides正在网络的另一端通过视频看着他们,而Eumenides接下来的语句更印证了这一点。

他在屏幕上依次打出了三个人的名字:“黄杰远、罗飞、慕剑云。”

黄杰远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对手的眼皮之下,这的确令人颇为尴尬。

罗飞却凝起了目光紧盯着那摄像头,他甚至还往前凑了一步,似乎要穿过时空看清对面那人的面目一般。

慕剑云皱起眉头,她不喜欢这种被陌生男人窥视的感觉,于是她伸出手去想要把那摄像头转开。

可Eumenides已及时警告道:“不要关闭摄像头,我必须知道是谁坐在我的对面。”

罗飞冲慕剑云微摆摆手,阻止了后者的动作。要保证网络交谈进行下去,他们必须遵从Eumenides设定的条件。

慕剑云无奈地撇撇嘴,她侧过身体,转到了摄像头照不到的一个角度上,同时她对黄杰远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黄杰远在聊天对话框里发出了信息:“我的孩子在哪里?!”

Eumenides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通过讯息命令道:“带上耳机,我要听见你的声音。”

黄杰远看起来犹豫了一下——当然这只是他装出来的表情而已。警方早已猜到Eumenides会用视频和语音交流的方式来刺探他想得到的信息,而黄杰远也做好了在这种情况下应付对方的准备,当他把耳机带上之后,第一句话仍然是:“我的儿子呢?”

“你儿子和我在一起。” Eumenides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

“他没事吧?”

“现在没事。”

“我要见他,你把那边的视频打开。”

“现在见不见都没有意义。” Eumenides冷冷地说道。

“你不要伤害他!”黄杰远愤怒地低吼着,“我警告你,不要伤害他!”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轻叹了一声:“有件事情你必须明白,会伤害他的人是你。如果不是你们上午搞出的愚蠢的把戏,你儿子现在应该和他的伙伴们在一起玩耍。”

黄杰远深吸一口气,像是竭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他沉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正是警方事先设计好的交锋思路。虽然是要给Eumenides设下一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置的过程必须足够真实,在此刻黄杰远必须首先强调孩子的安危,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罗飞对黄杰远的表现还算满意。而此时他看到曾日华走出了前台,冲着自己招了招手。罗飞立刻走了过去。

曾日华也急切地迎上两步,同时他小心地避开了三十三号电脑的摄像区域。

“已经追踪到了一个地址。”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张便笺,那上面记录着一串ip号,“这是十公里以外的蓝星网吧。”

“又是网吧?”罗飞觉得有些奇怪,Eumenides不会在网吧里公然与警方联络吧?同时他注意到曾日华在“地址”加了“一个”的定语,这个措辞暗示了那里并非Eumenides所在的确切之地。

曾日华已经看出罗飞的困惑,他紧跟着又补充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这是一条‘链式木马’。”

罗飞不解地追问:“什么意思?”

“木马是一种病毒程序,用来远程控制中毒的电脑。”曾日华知道罗飞的电脑知识并不丰富,便打了比方解释道,“你可以把中毒的电脑想象成一只风筝,木马病毒就好比在风筝上挂了只索扣,网络则是系在索扣上的绳索,放风筝的人扯着绳索就可以控制这只风筝。当然,如果这只‘风筝’足够聪明,它也可以顺着绳索找到那个控制它的人。而‘链式木马’又更加复杂了,这是用一台中毒的电脑去控制另一台中毒的电脑,如此反复,中间可能辗转过很多环节。这就好比串连在一起的好多风筝,你要想找到真正的操控者,必须顺着风筝线一根一根的摸到头才行。”

“你的意思是,那个网吧并不是Eumenides的所在地,但是那里有一台电脑正连接在这里的三十三号电脑上,而那一台电脑又是被别处的第三台电脑所控制?”

“是的。”曾日华点头道,“我现在必须到蓝星网吧才能查到第三台电脑的所在地。就像串在一起的风筝一样,只能一级一级的往下找。”

“明白了。”罗飞果断地命令道,“你立刻叫上柳松,带足人手一起出发,用最快的速度查下去,不管Eumenides设置了多少个环节,你们都要把他给我挖出来!”

曾日华却没有立刻领命:“还有一个问题……”

罗飞挑起眉头:“怎么了?”

“刚才Eumenides上传到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现在正在运行,我还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曾日华有些沮丧地答道。

“你刚才说复制了那个程序?”

“是复制了。可是程序的操作界面已经被删除,看不出是干什么的……我刚才打开了后台的代码,某些模块显然是在做一些外部监测并且会反馈出即时的结果。”

“他在监控我们?”罗飞敏感地追问,“具体是监控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外部某种会变化的指标,声音、图像、温度、光线、震动……有太多的可能性,具体就要看与程序相连的外部硬件在探测着什么。”

罗飞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三十三号电脑上安装了某种特殊的外部硬件?”

“是的。因为那程序在服务器上运行时,测不到任何数值,但是三十三号电脑上的程序却一直在反馈出不明的波形图。”曾日华一边说,一边远远地盯着三十三号电脑。

罗飞也顺着曾日华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摇摇头:“那台电脑和其它的完全一样,如果有特殊的外设,你之前就应该查出来了。”

“肯定是某种隐秘的设备。再让我查一次,我肯定能找出来。”曾日华转过头,用请示的态度看着罗飞。

“不,现在不要找了。”罗飞断然摇了摇手,“不管是什么,让他去监控,用这个稳住他,你明白吗?”

稳住Eumenides,一边让黄杰远把他引入陷阱,一边暗中追踪他的藏身地,这正是警方事先的部署。如果现在去检查Eumenides设置的监控程序,显然会造成打草惊蛇的效果。

曾日华点点头表示理解。不管Eumenides在监控什么,他的目的无非是保证自己的安全吧?而警方现在正是要给他这种安全感。

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顺着那一连串的“风筝”摸下去,尽快找到Eumenides的藏身地所在。可是让Eumenides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弄这些小把戏,如果不做出一些反应的话,那也未免要太让对手小瞧了。想到这里,曾日华又感觉到深深的不爽。

“出发吧。”罗飞再次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是!”小伙子脸上显出郁闷的表情,不过他还是转身奉命离去。

罗飞亦没有时间停留,他匆匆折回到网吧角落里,在三十三号电脑旁,黄杰远与Eumenides的交锋仍在继续。

慕剑云伸出大拇指对罗飞比划了一下,示意黄杰远在此前的周旋中表现良好。罗飞稍稍定下心,通过黄杰远带着的耳麦,他隐约听见Eumenides的声音正从网络那端传来。

“告诉我关于一三零案件的事情。”他的声音冰冷刺耳,如金属般毫无情感,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你已经盗走了档案。里面有记载、有照片,你还问我干什么?”黄杰远疲惫而又无奈的反问着,他看起来已完全处于下风。

“我要知道细节,档案中所遗漏的——或者说,是故意隐藏的细节。” Eumenides平缓的语调中却包含着咄咄逼人的锐刺,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黄杰远无法抗拒的筹码。

黄杰远沉默着,骇于对方的筹码,他必须说些什么,可他又不愿主动说出过多。这样犹豫了片刻后,他摆出一副以退为进的姿态道:“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尽量回答。”

麦克把黄杰远的声音转化成了电子信号。通过遍布在城市间四通八达的网线,那信号一路延伸,在几台电脑间来回跳动了几次之后,最终传到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中。

收到信号的年轻男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惘然了。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现在到了能解开那些疑惑的时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就像一层浓纱掩盖着某些未知的真相,在揭开浓纱的同时,你是否已准备好应对任何即将展现的局面呢?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都是必须要揭开的迷惑。

稍微平定了一下思绪后,他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袁志邦为什么会在办案人员之中?”

袁志邦,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他还不习惯将这三个字与心中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可这三个字恰恰又是连接自己两段人生的最关键的结点。

“袁志邦当年是警校毕业班的学生,分配到刑警队当实习警员,负责这起案子的丁科队长正是他的指导老师。”黄杰远回答道。

“按照规定,实习警员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恶性案件吗?”

“应该不行,他最多只能负责一些外围的联络工作。当时丁队长派我和他一起去寻找嫌疑人的家属,希望通过家属攻心的策略来缓解现场的局势。”黄杰远顿了一顿,转折口气道,“可在接触到家属之后,形势的变化却使袁志邦不得不进入到案件的核心现场。”

年轻男子的心弦微微颤动了一下,对方的叙述正在触及他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又向自己走来。

“什么样的形势变化?”他控制了一下心绪,又追问道。

“我们在医院找到了嫌疑人的妻儿。他的妻子正患重病卧床,不可能到达现场。这样要通过家属来感化嫌疑人,我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那个男孩当时才六岁,是个很认生的年龄,陌生人很难接近他。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很喜欢袁志邦。”

是的,那个叔叔……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很喜欢他。为什么?年轻人喃喃自问,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他只依稀记得那个叔叔的笑脸,亲切、阳光,自己很愿意被他抱在怀里。袁志邦,袁志邦……他真的就是后来那个如鬼魅般丑陋,冷酷而又不苟言笑的老师吗?

网络的另一端,黄杰远仍在继续叙述十八年前的情形:“因为袁志邦和那男孩相处得很好,所以丁队长就临时决定让袁志邦带着那孩子进入现场,希望能勾起嫌疑人的爱子之心。”

“你们给那孩子买了玩具,还给他带上耳机,播放着儿歌,是吗?”年轻人的记忆和对方的叙述在一点点的呼应起来。

“是的。这些都是袁志邦的主意——那孩子已经完全信任了他。我记得袁志邦抱着他进入现场的时候,他一边唱歌一边玩着玩具,显得非常开心。这也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任何一个父亲见到这样天真可爱的孩子,怎么还能忍心走上一条覆灭的道路呢?”

父亲。虽然那个人的具体形象已经如此模糊,但这个词所包涵的蕴义却永难磨灭。年轻人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感:他记忆中那个快乐的日子,当他唱着儿歌的时候,却是正在走进父亲悲惨的人生幕章。

父亲,你为何最终还是弃儿子而去?在当时的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那条最不该选择的绝路?

带着这些疑问,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告诉我后来的事情,告诉我袁志邦进入现场之后的细节……”

黄杰远的回答却让他失望:“现场的细节……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袁志邦进入现场后,为了让外部警力了解屋内的情况,他在领口处佩戴了一个隐形的对讲设备。不过这个设备的接收器一直戴在丁队长的耳朵上,所以除了袁志邦本人之外,只有丁队长能及时了解现场的事态进展,而我们只是根据丁队长的指令行动。”

年轻人对黄杰远的解释显然不满意,他追问道:“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不知道吗?这样的案件,既然配备了对讲设备,难道没有进行现场录音吗?”

“有录音,但我从没有听过那段录音。”

“其他的警员呢?”

“我当时是丁队长的助手,我都没有听过的话,我们队长也不会再给其他人听。”

“为什么?”年轻人质疑道,“这不符合程序。”

黄杰远坦然承认:“是的。这案子有很多地方不符合程序——从袁志邦进入现场开始。这就是案子的很多细节没有被写入档案的原因。”

“如果这样的话,说明警方的行动出现了问题!那问题就隐藏在现场录音中,是吗?”年轻人犀利的问道。

黄杰远这次沉默片刻后才说道:“应该是的。”

年轻人步步紧逼:“你觉得是什么问题?”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我要听你的猜测。作为一个刑警,既然已经意识到问题,你就不可能没有猜测!”年轻人加重语气,不容拒绝和辩驳。

黄杰远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好吧……我觉得是……一次,一次失误。”

“什么失误?”年轻人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是什么,可他又无法回避。

“因为袁志邦吗?”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好在他得到了一个颇为解脱的回答。

“不,是狙击手的失误。”

年轻人轻出一口气:“是狙击手……狙击手怎么了?”

“袁志邦在现场的劝说应该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可是……狙击手却在这个时候错误的射击了。”

“什么?”这无疑是一个足够让年轻人惊讶的回答,“你的意思是……那个,那个……”他努力了两次,还是无法吐出“嫌疑人”称呼,于是他干脆放弃了那已无必要的伪装,“你是说,我的父亲已经要放弃抵抗,可还是被狙击手射杀了?!为什么?!”

网络那端传来释然的苦笑声:“……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年轻人无视关于身份的话题,他只顾咬着牙追问:“你回答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黄杰远答道,“而且我也并不确定就是狙击手的错误——那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你逼我一定要把这个猜测说出来的。”

年轻人稍稍冷静了一些,然后他问:“你凭什么这样猜测?”

“我刚才说过,我们当时在现场屋外等待队长的命令。袁志邦进去之后,队长一直通过耳麦监控着屋内的事态。我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慢慢地放松下来——这应该是很好的征兆。更重要的是,后来队长还做手势示意我们做好冲进屋内的准备。”

年轻人分析着:“在劫持人质的案子中,如果要屋外警力冲进现场,那一定是局面已经缓和之后,否则只会造成最严重的后果。”

“是的。当时我也以为危机可能会就此解除。可就在我们蓄势待发的时候,枪声却响了。”

“为什么?!”年轻人再次发出痛苦的责问,“是丁科下的命令吗?”

“没有。事实上,队长听到枪声后和我们同样惊讶。然后我们就一起冲到了屋子里。”

“你……看到了什么?”明知会是一幅令自己痛苦的画面,但年轻人还是希望得到见证者的描述。

“嫌疑人眉心中枪,已经当场毙命,人质安然无恙。袁志邦抱着那个孩子,他把孩子的脑袋紧紧地揽在自己怀中,不让对方看到眼前的惨剧……”

年轻人再次回忆起某些片断:叔叔忽然紧紧地抱着自己,他的脑袋扎入了对方的胸膛中,感觉厚实而温暖。欢快的乐曲声吸引了自己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似乎听到了一声爆响,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此刻,记忆中看似美好的片断却和残酷的现实重合在了一起,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他握紧了拳头,痛苦的力量在那里蓄积,小臂也跟着颤抖起来。

“那孩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在跟着耳机里的乐曲唱着儿歌……是吗?”他喃喃的说道,声音哽咽而沙哑。

“是的。”黄杰远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其实给孩子带上耳机,音乐声开得很大。也是考虑到万一发生意外,可以隐藏住现场的情形。从这一点上来看,警方是成功的。”

“成功?”年轻人的悲痛森然转变为骇人的冷笑,“你们称之为成功?”

黄杰远无言以对。而年轻人此刻也忽地一凛,被面前的其他东西分散了注意力,网络间的这场通话第一次出现了沉寂的场面。

引起年轻人关注的是电脑屏幕上弹出的一个对话框。

“警告:系统正在遭受来自与192.168.81.252的攻击。”

来得真快啊。年轻人在心中称赞了对手一句,然后他瞥了一眼屏幕右下方的电子钟——也许自己该抓紧些时间了。

纷繁纠扎的光缆线在城市中纵横穿梭,形成了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无数的电脑分布在这张蜘蛛网上,如果城市交通网络中的房屋一样,每台电脑在互联网上也有一个唯一的地址:ip号。

Ip号标明了电脑在互联网络中的具体位置。

192.168.81.252正是某台电脑的ip号,这个ip地址来自与北城的蓝星网吧。一个戴着眼镜,脑袋大大的小伙子正坐在这台网吧前,双手如间蝶般在键盘上翻飞着。片刻后,他的右手食指重重的扣在了回车键上,如同钢琴师为自己的演奏画上的休止符。

屏幕上显示出了某些资料。小伙子随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无线信号飞越半个城市,引起了博世界网城内某个接收终端的呼应。

感受到呼应的中年男子摸出自己的手机,往外踱了两步,然后压着声音接听道:“喂,我是罗飞。”

“罗队,我正在蓝星网吧。”拨通电话的小伙子当然就是曾日华了,“我已经追踪到了链条上的下一个地址,是南城的振阳大厦写字楼。奶奶的,看来那家伙是要带着我们满城兜圈子!”

罗飞并不意外,他看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十六点二十三分。

“你们赶到振阳大厦要多长时间?”

“憋足劲开,估计要二十分钟吧。罗队,你们一定要把那家伙拖住!”

“我知道,你们快出发吧。”罗飞说完就知道自己的后半句话是多余的,因为他已经从听筒中听到了汽车马达启动时的轰鸣声。于是他匆匆挂断手机,快步回到了三十三电脑旁。

“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当罗飞隐约听见Eumenides这句话的时候,他便知道黄杰远和对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此前黄杰远对于Eumenides的提问都是如实回答。这正是慕剑云从心理学角度提出的要求:要想让对方相信你的一句谎言,你必须用十句真话作为铺垫。

而那些真话也并不影响警方的部署。当Eumenides怀着愤恨的心态追问狙击手下落的时候,他是否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警方期翼的步调中?

根据事先的安排,黄杰远将从此刻开始有目的地向对方提供虚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是犹豫不决地说道。

Eumenides“哼”了一声,对这样的回答不屑一驳。

黄杰远试图解释什么:“最后写记录的时候,他签了一个假名字……”

“不要跟我说这些。” Eumenides打断了他的话,“化名只是出现在最后的记录中,难道你们行动小组内部交流的时候,他也会使用假名吗?”

黄杰远还想辩白:“我……我确实不知道那个狙击手叫什么。”

Eumenides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交谈现在可以结束了,是吗?”

“不!”黄杰远有些慌张地叫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里?”

Eumenides 重复着自己的要求:“告诉我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已经问了两遍,我不会再问第三遍的。你以为我该恳求你吗?!” Eumenides的语气变得凶狠起来,“我再给你五秒钟,你好好地回忆一下!”

黄杰远显然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威胁意味,他虚弱的防线因此松动下来。在长叹一声之后,他无奈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个名字,我的儿子又会怎样?”

“你儿子,他现在很饿——” Eumenides也放松了态度,诱惑着对方说,“你抓紧点时间的话,你们还可以赶得及一块吃晚饭。”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狙击手的名字。”黄杰远低声说道。

“那就说出来。”

“他姓陈,耳东陈。名字,我记得是陈昊,日天昊。”

“他现在在哪里?” Eumenides不动声色地追问。

“还在公安系统内,不过已经调到东城刑警队任队长。”

“陈昊,东城刑警队队长……” Eumenides重复着黄杰远提供的信息,同时耳麦中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片刻之后,一张图片忽然出现在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屏上。

那是一张个人档案的截图,右半部分是一个精干男子的半身照片,左半部分则是这名男子的个人信息。其中“姓名”一栏正显示了“陈昊”二字。

在图片出现的同时,Eumenides声音也传了过来:“是这个人吗?”

“是。你怎么会有他的资料?”黄杰远的语气显得颇为惊讶。

“公安网络上的个人信息系统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Eumenides冷笑了一声,忽然转变语气问道,“这个人今年三十五岁吗?”

资料栏里清楚地标明了陈昊的出生日期,黄杰远对此无从辩驳。他只能踌躇地答道:“是……是的。”

Eumenides 则咄咄逼人:“十八年前,那他就是十八岁。你觉得他有可能在这样的行动中担任主攻狙击手吗?”

“这,这个……”黄杰远尴尬地寻找托词,“也许他改过年龄,出于……出于进职的考虑,把年龄改小过……”

“行了!”Eumenides喝斥着打断了他,“我这里有十八年前省城所有在役特警队员的资料,里面根本就没有叫做陈昊的人!这只是警方故意布下的诱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陈昊已经被秘密调入专案组了吧?!”

黄杰远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他转头瞥了眼身旁的罗飞和慕剑云,目光显得无助而慌乱。他的这番表现显然都被Eumenides通过摄像头看在了眼里,后者“哼”了一声,愤怒地继续说道:“黄老板,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儿子,就把警方教给你的这套愚蠢的把戏收起来吧!我已经快失去耐心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的机会!”

黄杰远收回目光,他沮丧地摇着头,看来已经完全放弃了与Eumenides的对抗。儿子的安危牵动着他的心,可是他就能这样向对手缴械投降吗?他左右为难地苦着脸,在难以两全的选择中痛苦徘徊,半晌之后才喃喃地自语道:“不,不行……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子就出卖以前的战友……”

“好吧,我也能够理解你的处境……” Eumenides不想让对话真的陷入僵局,他为对方找了个台阶,“这样吧,我不需要你直接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们可以采取一种折中的方法……”

黄杰远看着摄像头,脸上现出期待且又忐忑的神情。

“我有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队员的照片。” Eumenides继续说道,“我会一张张的放给你看,同时我会问你:是不是他?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黄杰远没有说话。但在很多情况下,沉默正代表着一种认可的态度。

与此同时,南城振阳大厦内。曾日华和柳松等人找到了“链式木马”中的第二个环节——那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内部电脑。在表明了警察身份之后,曾日华立刻在这台电脑上对木马下线展开了追踪,而柳松则打电话把相关情况汇报给罗飞。

警方和Eumenides同时在两条战线上交锋正酣。罗飞密切关注着两边的动态,自己则难免产生了几分有力使不上的憋闷感觉。此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三十三号电脑的显示器上正出现一张大幅照片,Eumenides已经展开了对黄杰远的逼问。那个在十八年前射杀文红兵的狙击手是否会因此显露真容?

“是这个人吗?” Eumenides的声音遥遥地传来。照片上的是个黑壮的男子,黄杰远看了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可又难于开口。

“你不说话,那我就认为是他了。” Eumenides冷冷地说道,话意中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是他。”黄杰远终于开口了,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安危。无论如何,他没有权利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拖入到这样的风险中来。

“很好——你回答得越痛快,你就能越早见到你得儿子。”伴随着Eumenides的话语,屏幕上的照片换过一张,然后他又重复同样的问题:“是这个人吗?”

这次黄杰远没有犹豫太久:“不是。”

屏幕上的照片又换过一张。

“是这个人吗?”

“不是。”

……

在相同问答不断反复的过程中,一个又一个的男子形象依次出现在黄杰远面前。正如Eumenides所说,那些都是十八年前在省城特警队服役的队员,而其中必然有一个就是射杀其生父的狙击手。

重复的次数多了之后,黄杰远原本敏感的神经似乎也变得逐渐麻木,他回答对方提问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不是。”

“不是。”

“不是。”

……

时间在这般单调的问答过程中流逝,十多分钟过去了,上百名特警队员的照片走过屏幕。就在胶着双方都有些疲惫的时候,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

“是这个人吗?” Eumenides例行公事般询问,屏幕上则出现一个健硕的男子,这个人方脸剑眉,无论是眼中坚毅的目光还胸臂间紧绷的肌肉都透出一种十足的力量感。

黄杰远机械的回答却停止了,他看着这张最新出现的照片,想说什么可又痛苦地咽了回去。

Eumenides又问了一遍:“是这个人吗?”

黄杰远舔着嘴唇,他的目光在屏幕外短暂游离了一圈,这个细节自然无法逃过Eumenides的网络监控。后者意识到什么,咄咄逼问:“给出你的回答,‘是’或者‘不是’!”

黄杰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要见我的儿子。”

Eumenides 不以为然:“回答好我的问题,你自然会见到你的儿子。”

“不,我现在就要见!现在就要!”黄杰远忽然发出了低声的咆哮,他弓着头,额上逬出了青筋,活像是一只困于陷阱中的猛兽。在他身体里似乎压抑着一种可怕的力量,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

Eumenides沉默了,可能是在犹豫是否要向对方妥协。

“我必须先见到我的儿子,我要确信他仍然安全。”黄杰远的语气软下来,多了些恳求的意味,同时他也强调说:“否则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好吧。”Eumenides终于在权衡中做出了决定。很快,三十三号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却是Eumenides在网络那端也连上了即时摄像装备。

摄像头被预先调好了角度,摄不到电脑近前的区域。只看到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少年。他的手足眼口都被缚住,但身体会不时地扭曲挣扎一下,看起来倒未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

黄杰远一眼便认出那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他把脸凑到屏幕前大喊着:“阳阳,阳阳!”

而此刻三十三号电脑前的另一个人却在关注视频中其他信息,这个人正是此次行动的总指挥罗飞。在看出一些端倪之后,他立刻撤出几步,同时拨通了柳松的电话。很快从听筒中传来了小伙子的声音。

“喂,罗队。”

“你们到哪里了?”

“刚刚从一家网吧出来,现在在往第四个地点赶——那台电脑好像在工业学院的男生宿舍。”

“我刚刚看到了现场的视频,你们要寻找的最终地点应该是一家快捷式的公务宾馆。”罗飞很确定地说道,“如果找到相符合的线索,立刻向我汇报!”

“明白!”小伙子领命后又说:“罗队,你等一下。”片刻后,电话那端换成了曾日华的声音。

“罗队。我刚才追踪下线的时候,顺便截获了一段由那个不明程序传送出去的监控信号,这里面可能有些蹊跷,但是我看不明白。”

“哦?”那不明程序也一直是罗飞心中的隐忧,他立刻追问道,“那程序有什么名堂?”

“它在监测一段一段的脉冲信号,似乎是某种电波。我已经把截获的信号通过网络发送到了网吧的服务器上,你打印出来看看,反正我是看不透它的底细。”

“好的。我明白了。”罗飞挂断电话。他自己对电脑并不精通,于是便叫过网吧老板,吩咐对方去把服务器上新收到的文件打印出来。好在那老板倒也是个机灵的人物,完成这点小任务应该不在话下。

罗飞自己又回到三十三号电脑附近。却见屏幕上的视频窗口已经关闭,而黄杰远似乎正从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

耳麦中隐隐传出Eumenides的声音:“好了,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现在回答我。是这个人吗?”

黄杰远没有说话,但他已在无声地点着头。

“杨林,四十一岁,警龄二十年,现任特警大队格斗教官。” Eumenides念了一段照片上健硕男子的资料,然后又问,“你确信是他?”

“我确信。”黄杰远的嗓子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发音低沉而咽涩。

“很好——”Eumenides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把剩下的照片看完。”

“为什么?”黄杰远忍不住问。

“我怕你认错。毕竟那已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你有必要把全部照片都看一遍再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Eumenides的解释合乎清理,毕竟是在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不管是谁都会慎重对待吧?

“好吧。”黄杰远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他可不怕麻烦,事实上,他的任务之一就是要尽可能长时间的把Eumenides拖在电脑前。因为在另一条战线上,警方的力量正在一路觅踪而去。

于是屏幕上的照片再次一张张地更递起来,伴之以两人机械般地问答。

“是这个人吗?”

“不是。”

……

两人又花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将剩余的特警资料在电脑屏幕上走过了一遍。而每一次黄杰远都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

情况看起来已十分明了,那个名叫杨林的特警正是十八年前射杀文红兵的狙击手。

“你很快就可以和儿子团聚了。” Eumenides最后说道,看来他对这次追寻的结果也表示满意。

黄杰远松了口气:“我该去哪里接他?”

“还不着急。” Eumenides却道,“我还不想结束谈话——不过不是和你了,我要和你身边的那个人聊聊。”

黄杰远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你要找……罗队长?”

“是的。”

黄杰远摘下耳机递给罗飞:“他要和你说话。”

罗飞皱起眉头,这确实是个奇怪的要求。按照常理,Eumenides已经获得了要追寻的信息,他应该尽快撤离才对。为何还会点名要和自己聊天?不过对方既然已经拉开了弦,自己便没有理由不把那支箭射出去。

罗飞带上耳机,和黄杰远换了个位置。第一次要和那个家伙如此直接的交流,他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亢奋感觉。

黄杰远撤出了摄像头的监控范围,在不远的地方,慕剑云正传过交流的目光。两人均闪过一丝笑意,因为他们刚刚完美地投放了警方设计好的诱饵。

杨林,特警大队现任格斗教官,熊原生前最亲密的战友。这才是特警队选出来对付Eumenides的“诱饵”人选。

为了让Eumenides相信杨林就是当年的狙击手,慕剑云特意设计了一连串的心理陷阱,而黄杰远临场的精彩演绎终于让Eumenides一步步地深入到陷阱中心。

慕剑云知道Eumenides一定会猜到警方的思路:会用一个内部人员来冒充当年的狙击手,所以必须设计一个幌子。

陈昊就是那个幌子。他是前特警队员,现在又是分局的刑警队长,这样的角色十分符合警方的要求,于是黄杰远便先把他的名字抛了出去。

可陈昊作为诱饵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年龄。

Eumenides当然不会忽视这样的漏洞,当他揭穿陈昊身份之后,他会自以为已经击破了警方的陷阱。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警惕性就会大大降低了。

接下来黄杰远就要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真正的诱饵上去。

那需要一番表演。在战友情谊和父子血脉之间的痛苦挣扎——黄杰远演足了这场戏,根本没人能找出其中的破绽。

即便是心思缜密的Eumenides也不可能。

慕剑云冲黄杰远竖起了大拇指,表达了无声的赞许。与此同时,网吧老板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纸走了过来。

慕剑云迎上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

“这是罗警官要我打印的资料。”老板晃晃手里的打印纸。

“我去给他吧。”慕剑云接过来略一翻看,只看到纸上一条条的波形图。她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不过既然是罗飞需要,她还是决定想办法送过去。

而此刻罗飞已坐在三十三号电脑前开始了与Eumenides的网络交谈。

“罗队长,我要向你表示感谢。”这是Eumenides的开场白。

罗飞不动声色地回应:“感谢什么?”

“感谢你帮我杀了邓骅。”

“那你自作多情了。”罗飞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并没有帮你。”

“你好像有一点愤怒?我能看出来。” Eumenides在网络那端轻声道,“不过——我们都清楚,如果你想阻止我,我是杀不了邓骅的。我布在韩灏身上的棋当时已被你看破,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已经输给你一次。”

罗飞“嘿”地一笑:“邓骅已经死了——这是事情的结果。你说输给我,是在讽刺我吗?”

“那得益于老师最后的布置。所以说,那并不是属于我的胜利。” Eumenides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遗憾,然后他轻叹一声。那叹息声在罗飞听来却传达出森然的寒意。

“所以说——”罗飞凛然道,“你一定要亲自胜过我一次,是吗?”

“是的。”Eumenides坦承并且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罗飞沉默不语。

“你不可能不想——因为我们都很难遇见彼此这样的对手。其实我们已经在享受这个过程了,从今天上午开始。”

罗飞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你看破了我设下的埋伏,你赢过我一手了。”

“不。”Eumenides却道,“只是平手。我本以为你很难猜到我的目标,因为我从档案馆盗走了十多份互不相关的资料。可你这么快就盯上了黄杰远,而且还知道了我的出身。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罗飞有意把交谈的过程拖延拉长。

“你告诉我破绽在哪里,我也会说出你的破绽在哪里。” Eumenides 娓娓说道,“我们共同进步,这样以后的交手才会更完美。”

共同进步?一个罪犯对警察说出这样的话,这确实有点荒唐。罗飞想起他和袁志邦诀别之前,对方曾把自己比作“鲶鱼”,一条能让沙丁鱼增强生命力的“鲶鱼”。现在看来这样的比方并不是什么无聊的玩笑。

罗飞倒不抗拒对方的建议,他确实也很想知道己方的漏洞出在哪里。真如Eumenides所说,他们都喜欢那种和高手过招的感觉。于是略加斟酌之后,他简略地说道:“我通过被盗资料袋附近的灰尘变化,从而确定了你真正想要的那份资料。同时我吩咐我的部下查找从1985年1月开始,本市八年间所有失踪儿童、孤儿以及流浪儿童的资料。这两份资料合二为一,我就能确定出你的真实身份了。”

“是的……我明白了。” Eumenides懊恼地叹了口气,“我有些操之过急了。盗取档案的行动,实在是有些匆忙……面对自己的身世谜团,又有谁能沉得住气?”

“你是怎么看破上午警方的伏击行动的?”轮到罗飞发问了,“我可以确信,我和黄杰远之间的交流决无泄密的可能,甚至连我手下的组员都被瞒过了。”

“莱茵苑小区门口有一个废品收购点,我过去和店里的伙计聊了一会。伙计告诉我,黄杰远的妻子是个非常整洁的人,会定期找人上门清理家中的杂物。有些只是刚刚过期的杂志,伙计觉得当废品卖了实在可惜,常常会自己留下来阅读。”

“呵。”罗飞苦笑了一声,心中已然明了:家中的主妇如此整洁,连刚过期的杂志都会及时清理,那车库中又怎么会留有大堆的废纸杂物?所以Eumenides在进入小区之前就看出了破绽,于是他绑架了黄杰远的儿子,策划出这一场网络交谈。

“你接下来想怎么做?”罗飞又问道,“去找杨林吗?”

“有些事情是必须完成的。” Eumenides淡淡地回答。

“对你来说,那很危险。”罗飞带出点威胁的口气,他知道自己越这么说,对方会越相信杨林确实就是那个目标。

“是的。你们已经盯上了这条线,我继续走下去,就好比在火堆中跳舞一般。可我不能停下,因为那件事触动到一个男人的原则。就像老师一定要杀邓骅一样,我也一定要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再危险也要去做,而且——” Eumenides坚定而又自信地说,“我会有我的方法。”

看起来Eumenides已完全走向警方设计的步调中,而且他也没有要结束会话的意思。这一切似乎过于顺利,反而令罗飞感觉有些踌躇。而就在这时,罗飞看到慕剑云悄悄走到三十三号电脑的背面,然后冲着自己展开了一张打印纸。女讲师所处的位置是摄像头无法监控的角落,而她展示的打印纸位置恰到好处,罗飞只要很自然地看向前方就可以将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

那是一行行的电波图,有时平缓,有时起伏。罗飞对这样的图形似曾相识,他蓦地一愣:难道这竟是……

“罗队长,你在想什么?”虽然隔着网络,但Eumenides仍然察觉到一丝异常。

“呵。”罗飞露出很怪异的笑容,反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很紧张,我能感觉到。”

“是的,我是想到了一些东西……”罗飞一边含糊地说着,一边摘下耳机,疲惫似地用双手揉着太阳穴,而他的目光则快速地扫过,看到了耳机内部的一些特殊构造。而这正印证了他的猜测。

罗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如同夜伏的猎犬突然被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他有一种被对手看了个精光的羞耻和无奈。不过他竭力掩饰着这些心理变化,并且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之后,他才将那耳机又戴了回去。

“我在想……”罗飞像是接住了先前的话茬,“或许可以通过的别的方式来实现你的愿望。”

“你指什么?”

“通过正常的渠道。让警方去查,关于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真相。”

“警方?”Eumenides“嗤”了一声,“真相本来就是被你们掩盖,还指望你们去查?只能按照我的方式去做,让我去完成你们警方无法完成的事情——就像我以前做过的那样。”

“你的方式?你为你的方式感到自豪吗?”罗飞愤然道,“你那是犯罪。”

“我在惩治罪恶,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存在而更加公正。”

“不,你创造了新的罪恶。而所谓的公正也不像你想的那样——”罗飞带着讥讽的语气说道,“局面在你手中已经失控了。”

Eumenides敏感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那起辱师案,你对当事人施加的惩罚。你以为自己重振了师道,帮助吴寅午找回责任和尊严,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你害死了那个老师。”

“这不可能!”Eumenides驳斥道,“他只是砍断了自己的一只手。救助及时,那是可以接上的。而他获得的心理救恕要远远胜于他所承受的肉体痛苦。”

“看来你今天还没有时间上网。”罗飞忽地加重语气,“吴寅午已经死了,自杀的!”

Eumenides显然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杀?为什么?”

“因为他不仅在肉体上,更重要是心理上受到了伤害。你带来的伤害!你该听听这段网上的录音,你就会明白了。”罗飞说到这里,伸手将那只mp3从口袋里摸出来,按下播放键之后,他将mp3的喇叭口凑在了电脑麦克上。

Mp3里开始播放那段记者采访吴寅午的录音。在场的慕剑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随着那访谈的进行,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愤怒神色。

Eumenides在网络那端沉默不语,直到那录音全部结束之后,才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

“那个记者是谁?”他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平静得让人感到寒冷和可怕。

“记者是谁并不重要,记者并不能让吴寅午自杀。是你害死了他,用你的方式。你给弱者带来的不是公正,而是更加彻底的伤害!”

罗飞的话语显然在一点一点挑动着Eumenides的神经,后者的呼吸声明显变得急促。不过他很快便控制住情绪,反驳道:“你错了。给他带来伤害的不是我,而是另有罪恶。因为你没有能力去惩治那罪恶,所以你才会把这黑锅推到我的身上。”

罗飞用冷笑回应对方的反击:“至少你没能控制住局面。这个社会有它的规则,可你却不遵守。你跳脱规则之外,自以为能控制一切,可事实却证明你失败了。”

Eumenides不再回应罗飞的挑衅,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本想和你有一次友好的交谈,可你却刻意要破坏这样的气氛。我有些失望,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如果你要离开的话,先告诉我那孩子在哪里。”罗飞也转过话题的方向,“那孩子是无辜,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你应该放了他。”

“我会放的,只是我还没想要离开。” Eumenides轻笑着说,“如果我现在就走,那岂不是太冷落了慕老师?”

“你要和她说话吗?”罗飞揣摩着对方的潜台词。

“是的,请让她带上耳机。”

罗飞颇为诧异。Eumenides刚才和自己的交谈看不出有什么意义,现在又要继续和慕剑云聊下去。他的做法,倒像是刻意给警方留足时间来追踪自己一样。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尽管有这样的不解之惑,罗飞还是依言把耳机递给了不远处的慕剑云。

“他要和你聊聊。”罗飞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出了座位,当出了摄像范围之后,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尽量拖住他。和他兜圈子——但不要刻意骗他,他能感觉到。”

慕剑云不解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说的“他能感觉到”是什么意思。可现场的局势又不容她多问,她只好先记住罗飞的嘱咐,然后便在摄像头前坐了下来。

罗飞撤到了圈子外面,他看看表,现在是下午的十七时五十一分。这就是说,警方已经和Eumenides足足周旋了近两个小时,而后者已然达到自己的目的,随时有可能从警方的视线中逃脱。要想利用这次机会追寻对手的踪迹,警方得分秒必争了!

令罗飞稍感欣慰的是,曾日华那边很快就传来了一个利好的消息。

“罗队。”小伙子拨通电话后兴奋的说道,“我们刚刚确定了下一个网络坐标,是位于顺德大街上的锦华宾馆。据宾馆前台人员说,与网址相对应的房间里入住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们今天早上入住时,男孩处于昏睡状态,男子自称是孩子的舅舅,带孩子来省城看病。入住登记用的身份证我也查过了,是一个外来打工仔,今天上午刚刚丢失钱包,身份证同时失窃。”

“就是他,就是他!”罗飞压抑不住地低呼了两句,然后他紧张地向三十三号电脑方向瞥了一眼:慕剑云正在与网络对面的Eumenides交谈,他们尚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黄杰远注意到了罗飞的变化,他立刻离开电脑,往罗飞身边敏感地踱了过来。

“顺德大街……”罗飞盘算着地形,可他对省城的道路不太熟悉。看到黄杰远走近,他便顺势把对方往外拖了几步问道,“顺德大街,从这里过去要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吧!”黄杰远紧张地瞥了罗飞一眼,“有什么情况?”

“他们就在那里!你对路熟不熟?”

罗飞说得非常简略,但黄杰远已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几十年了,能不熟吗?我去开车了!”他救子心切,不待罗飞吩咐就往门外冲去。

罗飞也跟着往外走,同时他通过手机吩咐电话那头的曾日华:“你们到了锦华宾馆后,先控制好出入口,不要进屋。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达!”

“明白!”曾日华答道,“只要你们那边能把Eumenides拖住,这次他就跑不了!”

是的,只要把Eumenides拖住!罗飞又回头看了慕剑云一眼。后者早已感觉到了局势的变化,不过她仍在神色自若地与Eumenides周旋着,作为一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她应该能很好地把握住交谈的节奏吧?

黄杰远很快就把车开到了网吧门口,罗飞急匆匆地上了车。这标志着警方的焦点战场已经从网吧转移到了外线。但罗飞也清楚,网吧内的局势变化仍会直接影响到外围作战的结果,所以在汽车启动的同时,他又给尹剑打了个电话。

“我们已经追踪到Eumenides的地址,现在正包抄过去。网吧周围的警戒可以取消了——”他命令到,“慕老师还在网吧和Eumenides网络交谈,我要求你到现场进行监控,并且随时向我汇报动态。注意要保持距离,不要惊动对手。”

“明白!”尹剑领命后,很快就撤出警戒点往网吧赶去,罗飞从远去的车窗后看到了这个场面,知道网吧这边的工作已无疏漏,自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直击Eumenides的第一现场了。

黄杰远说得没错,在省城几十年的经历使他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道都已了如指掌。虽然正值下班的高峰期,但他开着车左右穿梭,总能寻找到车流较少的畅通路线。当他终于载着罗飞到达锦华宾馆的时候,后者看了眼手表:十八点十三分,他们甚至比预计的时间还快了一些。

两人下车走进宾馆大厅。柳松立刻迎了上来。而曾日华则懒洋洋地躺倒在大厅沙发上,一副得意而又惬快的神色:他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接下来的抓捕工作就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了。

罗飞看着柳松,还没等发问,后者已开始汇报:“宾馆的所有出口都控制住了,包括楼背面的后窗。我们是十八点零二分到达现场的,我可以保证,此后没有一个人走出过这个宾馆。另外,我们给宾馆前台人员看了黄德阳的照片,他们确定就是212房间的那个男孩。另外一个男子虽然进行了伪装,但体型特征和杀韩少红的凶手极为相似。”

“很好。”罗飞赞了一句,他的语气平淡,但内心却在激烈地起伏着。就在一分钟之前,他刚刚向尹剑核实了网吧里的情况:慕剑云仍在和Eumenides进行着交谈。这意味着那个警方苦苦追寻的凶手已经被包围在瓮罐中了!

下面一个颇为棘手的问题,就是怎样把这个瓮中之鳖顺利地擒出来。

谁都知道Eumenides的强悍与凶狠,更何况这一次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个无辜的孩子。

柳松提议说:“也许我们该让服务员骗开房门,在Eumenides开门的一刹那冲进去,靠人数的优势在瞬间将他制服。”

可罗飞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这个招式警方用得太多了,Eumenides绝对不会上当的。”

黄杰远默默点头认同罗飞的判断,随即他又焦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罗飞略思忖了一会,拿定主意说:“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带上电子门卡,我们多人配合好。在插卡打开电子门禁的同时,让两个脚力最大的警员将房门的内销踹开,然后我们就冲进去抓人。”

“嗯。”黄杰远附和着,“这个方法最直接、最突然,对付Eumenides这样狡猾的家伙,简单、直接、突然,就是最有效的!”

“我一个人就可以踹开内销。”柳松自信地说道,“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会再安排一个强壮的特警队员和我一起踹门,绝对一脚就能踹开!”

“好的。那我就负责开电子门禁,你们都看我的指挥!”罗飞简短吩咐一番后,便带着参战人员快速上楼摸到了212房间门口。众人按布置好的阵势散开:罗飞拿着电子门卡半蹲在门口,柳松和另一名特警队员则退后留出冲刺的距离,其他人都贴墙隐蔽在门两侧。

事不宜迟,每耽搁一分便多了一分的变数。罗飞见大家准备完毕,便举起左手,在半空中略停留片刻后,忽然下挥发出行动信号。柳松二人立刻茆足劲冲上前,双脚齐发,迅猛之极地向着212房门踹了过去。就在他们的脚即将踏上门板之前,罗飞右手捏着的电子门卡插入到门禁槽中,“滴”地一声轻响,绿灯亮了。

“滴”的轻响随即便被“哐”的巨响所掩盖——那正是柳松二人飞踹造成的效果。房门应声而开,并且惯性不减地重撞在房间内墙上。罗飞、柳松、黄杰远,以及其他警员全都在瞬间涌入到屋内,他们如临大敌般举起手中的荷枪实弹,可他们的枪口下却未见可供攻击的目标。

房间内的布局在罗飞看来是如此的熟悉,因为那正是他不久之前从网络视频中见到过的那个场景。

屋子中间的大床上,男孩仍如视频中一样被蒙眼捆缚着。他显然被撞门的声音吓到了,正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黄杰远大喊了一声“儿子!”,心痛而又欣喜的冲上前去,将床上的男孩一把搂在了自己怀中。

正对床尾的书桌上,一台用于聊天的电脑还打开着,电脑屏幕上视频窗口甚至还闪动着慕剑云的身影。毫无疑问,这里正是Eumenides与警方网络聊天的地点。

然而电脑前的座椅上却空无一人。

柳松用最快的速度检查了卫生间、衣柜、乃至床下所有可能藏人的空间,但同样一无所获。他只能抬起头,用无奈的目光看向了罗飞。

曾日华也来到了房间内,见到这个情形,他失望地摇头苦笑道:“嘿,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便在这时,罗飞的手机也振动了起来。却是尹剑打来的电话。罗飞沉着脸按下接听键,听筒中很快传来助手的声音:“Eumenides结束了聊天,他可能会逃走了!”

这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罗飞竭力压住火,责问道:“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

小伙子在电话那端略愣了一下,解释说:“刚刚结束的啊,就在十几秒钟之前!”

“什么?”罗飞的怒气变成了困惑,“十几秒钟之前?”

十几秒钟之前,那正是警方踹开房门的时刻。难道Eumenides就在警方冲进来的时候,像一股水汽一般从房间内凭空蒸发了吗?

这几乎如天方夜谭般荒谬,可尹剑的描述却又偏偏如此:“是的。慕老师那边通话刚断,我第一时间就拨了你的手机。那个Eumenides,他应该是刚刚中断聊天吧?他连聊天的窗口都还没关闭呢!”

罗飞放下手机,他一步步地向着书桌走去。离电脑越近,他的心就越沉,最后他黯然地停在了电脑屏幕前。

“他走了,早就走了……”罗飞喃喃地说着,同时他从书桌上拣起了一只手机。那只手机刚才和连接电脑的耳机放在一起,手机的麦克对这耳机的听筒,而手机的听筒则对着耳机上的电脑麦克。

罗飞调出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次通话在一分钟前结束,这次通话维持了五十二分钟的时间。

柳松等人也聚拢过来,他们脸上或多或少都还存着困惑的神色。

“Eumenides早就走了……”罗飞向众人展示着手机上的信息,“在五十多分钟之前就走了,然后他一直通过这只手机和警方聊天。直到一分钟之前,当他听见撞门的声音之后,才挂断了电话。”

“五十多分钟前?”黄杰远一边忙着给儿子松绑,一边插话道,“那就是说,当他和我结束通话之后,他就已经走了?”

罗飞点点头。是的,那个时间点正是黄杰远把对话权交给自己的时候。

曾日华在一旁尴尬地挠着头:此前自己一路兴奋地追踪网络线索,可谁想到在近一个小时之前这工作便已成了无用功。气恼之余,他又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已经逃走了,干吗还要伪装出和警方的联系?他的目的是什么?”

罗飞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他想出的答案却是令人心悸的。

“他的目的和我们一样。”罗飞冰凉的声音带出不详的征兆,见别人还不太明白,他又补充道,“他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众人心中豁然开朗。不错,因为伪装出保持通话的假象,在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警方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了对通话网络的追查中,这就是Eumenides的目的!

不过拖延时间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够安全地逃远?如果只是这个原因,那未免有些小题大作了吧?是为了调虎离山?那说明Eumenides已经利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差奔向了某个被警方忽视的目标,这个目标是什么?

当众人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的时候,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答案。

“糟了,网吧!他会不会杀回网吧?”曾日华诈咧咧地大呼起来,网吧此刻力量薄弱,他十分担心慕剑云的安危。

柳松有着不同的猜测。

“我和杨林警官说得很清楚,从今天下午开始,他就有可能处于Eumenides的视线中。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正在等着对手上门呢。”柳松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要和杨林联络。一旁的黄杰远也点着头,显然他也认为Eumenides调动警方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仇创造机会。而杨林正是此前聊天中警方透露给对手的诱饵。对手得到诱饵后便匆匆离去,这对警方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呢。

罗飞却知道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乐观。在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占据上风。

“调出那端监控信号。”他忽然对曾日华说道。

曾日华当然明白罗飞所指,他连忙操控着电脑,把从网吧发过来的那些监控信息调取出来。

如同电波图一样的曲线出现在众人眼前,有相对平缓的连绵“山丘”,也有突然拨起的尖峻“峰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曾日华嘀咕了一句。

罗飞没有时间回答,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前行。

“Eumenides把十八年前所有特警队员的照片让老黄逐一辨认,就用这台电脑打开的。我要你找到他在这几个时间段打开的照片。”罗飞用手指在监控曲线上点了几处,都是些曲线上非常醒目的“峰岭”。“峰岭”旁显示着监控程序记录下来的发生时间。

这样的要求对曾日华来说并不困难,他三两下就找到了相关资料。几幅特警队员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其中一张众人都很熟悉,因为那正是警方给Eumenides设置的诱饵:特警队格斗教官杨林。

但罗飞的目光却没有停在杨林的照片上,他的手指点向了另一张照片,那是一个黑瘦的男子,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

“是不是他?”他转向黄杰远,神情凝重地问道,“当年那个狙击手,是不是他?”

“是他。可是……你怎么知道?”黄杰远愕然瞪大了眼睛,当年那个狙击手的真实身份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即便是罗飞也不应知晓。

“不但我知道,更重要的是,Eumenides也知道了。”罗飞的声音愈发低沉。

这下不光黄杰远诧异,柳松、曾日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这次警方和Eumenides网上交流是经过精心布置的,即使Eumenides看出破绽,知道杨林不是当年的狙击手,他也没法知道真的狙击手是谁啊?

可罗飞却也轻易点出了那个狙击手的真实身份,这说明他刚刚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在三十三号电脑上,装了脑电测谎仪。”罗飞终于开始拨去众人心头的迷雾,“这些电波信号就是测谎仪反馈回来的脑电信息。老黄,你的戏演得再出色,也无法瞒过Eumenides。因为你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神态、语气,但你无法控制自己思维中的微小波动。你的每一句谎言都被测谎仪捕捉下来,那些异常的脑电波全被发送到Eumenides的眼前。所以说,当我们和Eumenides周旋的时候,自以为巧妙,其实在他眼里,却和光着屁股跳舞的小丑一样可笑。”

“测谎仪?”黄杰远离开警界有十年了,并不了解那些先进的电子设备,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那个东西有这么厉害吗?”

“它可以侦测到你的脑电波,也就是说,它可以将你内心的真实动态显示出来。”罗飞解释道,“每个人在说谎的时候,他的思维都会比正常状态下紧张。按照我们的设计,陈昊是诱饵,杨林才是那个狙击手。那么你在陈述的过程中,说到陈昊的时候,脑电波应该出现相当的峰值,因为这是一个谎言;与此相对,你指认杨林的时候,脑电波应该很放松,因为你终于说出了事实,可以获得解脱了。可是在Eumenides看到的脑电图上,情况却恰恰相反,你提及陈昊的时候电波平缓无奇,在指认杨林的时候却出现了最剧烈的波动,这说明杨林才是你口中最大的谎言。而你演完杨林这场戏之后,当这个黑瘦男子照片出现的时候,你的情绪又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便很容易想到,其实这个人才是当年那个狙击手!”

“是这样……”黄杰远大概理解了,喃喃道,“那我们真的是骗不了他。”

曾日华插话问道:“他要侦测脑电波,总要有个外接设备吧?那个外设在哪里?”

“耳机。”罗飞轻叹一声,“Eumenides改装了那个耳机,用于侦测脑电波的金属片就装在耳机里。”

“是这样……难怪他要限定通话的地点,这下全明白了,全明白了……”

罗飞却没有时间陪曾日华感慨,他用手指焦急地点着电脑屏幕:“快查出这个人的资料。我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不用解释,谁都明白了罗飞话中的隐义:Eumenides调开警力,是因为他已出发去寻找当年射杀生父的枪手。警方在这场交锋中已经落后了一大步,现在必须火速追赶才有扳平的可能!

(11)

下午十六时三十一分,省城紫杉射击俱乐部飞碟靶场内。

太阳已渐渐西沉,将天际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绚烂的橙色。而原本刺目的阳光经过多重的折射之后也变得格外柔和,远远看去,那团炽热的火球倒像是一个硕大的鸭蛋黄,红澄澄地似能掐出油来。

对于飞碟射击来说,此时的天色是一天中最适宜的。因为在光照仍然充足的情况下,你还不用担心强烈的阳光会刺伤你的双眼。此外,宁静而又美丽的暮色也能让射手进入一种最佳的射击状态中。设想一下吧:黑色的靶盘掠过天空的,在晚霞前拖出一道清晰的印迹,此刻若你一发击中,靶盘破裂,白色的烟雾腾起,衬着橙红色的背景,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绚丽画面。

钟济民非常渴望能在这样的情境中手持猎枪,好好地过上一把瘾,但这样的愿望却难以实现。

一枚猎枪子弹十五元,一个飞碟靶盘一百元——这是飞碟射击的经济代价。这意味着钟济民一天的工资也不够支付一次射击的费用。能够玩得起这项运动的人都是些既有钱又有闲的享乐阶级,这些人往往是些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他们穿着名牌,驾着名车而来,身边则免不了跟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这些人靶场内一泡就是一天,上万元的消费就像钟济民抽了支香烟一样简单。

他们有的是钱,而且他们的钱并不是自己挣来的——这是钟济民看到这些年轻人而得出的推论。

不过这些享乐阶级的射击技术实在是难以恭维,十次中能有一次击中靶盘已属难得。当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时候,公子哥身旁的女子们便会发出一片夸张的喝彩声。钟济民就在这彩声中皱起眉头,厌恶他们破坏了射击场的肃穆气氛。

射击是一项严肃的事情,因为每一颗子弹的背后都有可能代表着生或死这两种极端的选择。这是二十年前钟济民在特警队上第一堂射击课时,教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便伴随了他的半生。后来他转业成了一名射击教练,也总以此话作为他和学员之间的开场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娱乐气氛的会所里,他也难以改变内心深处对于枪弹的敬畏情绪。

所以他讨厌那些人对于射击的游戏态度,他认为那是对枪弹的一种亵渎。可是他又无力改变什么,因为自己只不过是射击场内的一个教练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伙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自己的薪水就包涵在那一枚枚胡乱射出的子弹中。

在射击场呆的时间长了,钟济民以经培养出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每一个客人走进场内的时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的射术水平。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内在气质,但他确实能看出来。说得尽量简单一点:一个优秀的射手本身就能给人一种枪的感觉——在肃穆的同时又充满了力量感。

钟济民对此已很少走眼。所以那个人的身影一出现在靶场中便立刻引起了他的关注。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穿着射击服,风帽扣在头上,眼部则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虽然看不清年龄相貌,但他笔直的身板和行走时的力度却更能显示出此人一些本质性的特征。

他就是一支枪,一支钟济民一直期待看到的,会行动的枪!

那支枪向着靶场内走来,似乎存在着某种心灵感应一般,他也很快看到了钟济民。两个人的视线在瞬间对撞了一次,擦起了些许无形的火花。

钟济民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无法想象那男子的眼神到底有多锐利,虽隔着墨镜也能射出如此摄人的力量。

男子此刻停下了脚步,他转头冲着不远处的一个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立刻殷勤地凑了过去,在男子身前聆听对方的吩咐。简短的交谈之后,服务生向着钟济民所在的方位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老钟。”他兴奋地招呼着,“你有生意了——那个客人点名要你去做陪练。”

对射击场内的教练来说,给客户当私人陪练无疑是一项美差。因为这样不仅可以在客人的射击费用中获得提成,而且自己也可以借实弹演示的机会过一把瘾。遇到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还常常会获得不菲的小费。虽然钟济民对那些公子哥们从来看不上眼,但能够提高自己的收入总是件美事。

而今天的这个客人显然不是那些公子哥能比的。当钟济民听说自己被那人点中做陪练的时候,心中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那男子则停在原地,目送着对方步步走近,厚厚的墨镜隐藏了他心中的情绪,但却遮不住他那专注之极的神态。

钟济民不太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认真的看着自己,他只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衣着朴素,貌不惊人。不过他并未因此而失礼,主动打着招呼说:“先生,你好!”

“你好。”那男子淡淡的应了一句,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人。他不仅戴着大墨镜,还高高地竖起衣领,似乎有意不想让别人看清他的容貌。

钟济民很想一睹此人的尊容,可是服务者的身份让他无权去窥探客人的隐私。他只是尽力去扮演好自己应处的角色。

“请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指导?”他问道。

“我买了十个靶盘的卡卷。你陪着我打完吧。”年轻人说话间已迈步而去,钟济民则稍稍停留了片刻,从先前那个服务生手中领好猎枪和弹药,然后紧赶几步,和年轻人一同来到了靶场的射击区。

年轻人交次摇晃着两边的肩肘,活动相应的韧带和关节。飞碟射击和静态靶位的射击不同,需要有快速的反应和灵敏的肢体动作。从年轻人准备动作的协调程度来看,他显然不是一个生手。而他的目光则一直凝视着远方,此刻天际的暮霞愈发浓重,颇有几分残阳如血的肃杀意境,这种感觉和他心中的某种情绪呼应着,竟让他在一时间变得有些痴迷。

“先生,准备好了吗?”钟济民的声音在年轻人侧后方响起。后者转过头,却见教练正把那支猎枪递给自己。

“请小心拿枪,子弹已经上膛。”钟济民非常郑重的说道,“在射击之前,务必保持枪口朝向自己的身体前下方。”

年轻人把枪接在了手中,动作熟练而轻巧。他带着一副黑色的薄纱手套,抓枪的姿势亦堪称完美,他的整个人在瞬间和那支枪融为了一体,互相激发出一种凌厉逼人的气势。

钟济民深深的吸了口气。他早已看出那男子体内蕴藏着如冷枪一般的气质,现在这气质愈发明显的迸发出来。他开始猜测这人应该当过兵,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也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因为当那人手持猎枪而立的时候,他俨然就是一个能够判决生死的致命猎手。

不过那人并没有按照嘱咐把枪口指向地面,钟济民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枪口要冲下,不要平端着——这样很危险。”

年轻人没有理会对方,他甚至连头也懒得转一下,向天边又凝视了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真正能控制住枪的,不是手上的姿势,而是握枪人心中的想法。”

钟济民心有所触。年轻人的话语进一步表明他是一个颇有境界的枪手,他想不出该怎样去反驳对方,因为那的确是对枪的真正意义上的理解。他只好悻悻地扫视着四周,希望没有其他人看到这里发生的违规行为。

“放碟吧。”年轻人此刻说道。

钟济民按下了操控钮,一个碟靶“嗖”地从发射器中蹿了出来,在眩彩的暮色背景中划出美妙的抛物轨迹。当那道轨迹走至最高点的时候,枪声突然响起,靶盘应声炸开,腾起一片白色的烟花。

“漂亮。”钟济民喝了句彩。作为一名旁观者,他不得不承认这时一次完美的击发,无论从准确性、时机把握、还是动作的美感,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年轻人只是反手把枪递给钟济民,淡淡地说道:“上子弹,放碟。”

看来这是一个不愿多说话的客人。钟济民在心中暗暗地分析着,那自己最好也不要过于饶舌,否则反而会让对方反感。可是他的射术如此精湛,又何必要单请一个教练来做陪衬呢?

上好子弹的猎枪再次回到了年轻人的手中。然后便是碟靶飞出、枪声响起、烟花散开。

年轻人的动作迅速而简洁,像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的工作一般。不知是天际的晚霞过于绚丽还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庞。当九发子弹射完的时候,他还是连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九发子弹,百分之百的命中率。这样的成绩令钟济民也难免侧目。

还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参照先前的状态,钟济民毫不怀疑年轻人将完成一场完美的大满贯。于是他放出碟靶,静待那烟花在暮霞中再次散开。

可是这次枪身却没有响起。年轻人目送着碟靶划过天际,身形向定住了一般,毫无所动。

“怎么了?”碟靶坠地之后,钟济民诧异地问道。

年轻人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目光从墨镜后面射出来,牢牢地盯在了钟济民的脸上。这样过了片刻,他幽幽地说道:“这是最后一发子弹了。”

“是的。”钟济民无奈地摇摇头,“可是你已经错过了碟靶。”

年轻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冷笑。“我对射碟靶并没有兴趣。”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回转目光看向天际。

是的。像他这样的射术,对碟靶这样没有变化的射击目标早已厌倦了吧?钟济民似乎颇能体谅对方的感觉,于是他微笑着推介说:“本射击场内还有野外狩猎的活动项目,你需不需要体验一下?”

“射杀动物?”年轻人摇摇头,“你不觉得那根本也是浪费子弹么?”

钟济民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了,他皱着眉问:“那你还想怎么玩?”

年轻人把玩着手中的猎枪:“对于一个枪手来说,人才是最好的猎物。在你开枪的时刻,你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也有可能反抗,那整个过程会更加的刺激。当然,最重要的在于,你会找到你一个射杀他的理由,当你带着目的去开枪的时候,这才是一次真正完美的射击。”

“这怎么可能呢?”钟济民哑然失笑,“在现在的社会中,你怎么可能有持枪杀人的机会?”

年轻人反问:“对着活人开枪,这是不是每一个枪手内心深处的欲望?”

钟济民怔住了,他开始嗅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他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微笑着用尽量随意的语气说道:“先生,请把枪交给我吧。你的射击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年轻人似乎也在笑着回答,“可我还有一发子弹,不是吗?”

“你已经错过了碟靶——请把枪交给我。”钟济民愈发不安,他改变口吻,变得严肃起来。

年轻人却丝毫没有要交枪的意思,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这样钟济民有些进退维谷,他踯躅自己是否应该去强行缴过对方的枪:但现在子弹已经上膛,这样做无疑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万一在争执中发生走火,猎枪在场内射出霰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轻人这时转过了身,和钟济民形成了面对面的姿势。然后他忽然问道:“你开枪杀过人吗?”

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无礼和突兀,钟济民真想摘掉对方的墨镜,看看那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嘴脸。不过他还是勉力压住情绪,反问:“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还有你杀死对方之后的感受。”年轻人说得很认真,语气中倒没有挑衅的意思。不过他转身之后,枪口便冲向了钟济民所在的方向,这让后者感到很不自在,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接待这么一个奇怪的客人。

不过他决定认真的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这个话题在他心中原本就是神圣的。

“我杀过人。我杀的人全都是罪有应得。看着这些人倒在我的枪口下,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守护的正义的尊严。”钟济民掷地有声地说道,最后他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我曾经是一名特警狙击手,我的任务就是射杀那些严重危害公众安全的匪徒。”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你能保证你射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应该杀的,你从来没有错误地使用过你手中生杀的权力?”

“我能保证。”钟济民毫不犹豫地看着对方,“我射杀过绑架案的劫匪、疯狂的连环杀手、危险的越狱分子……他们全都犯下了必死的罪行。”

年轻人在墨镜后面与钟济民对视着:“那你还记不记得十八年前,一个叫做文红兵的人?”

钟济民立刻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然后他敏感地反问着:“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在你的资料里有。”年轻人早已想好应对之辞,“俱乐部的网站上有你们所有教练的详细资料,你从警时的战功也被列了出来。我就是看到这些资料才选中你做陪练的。”

“是这样?”钟济民将信将疑,他对网络并不太了解,想想除了这样,倒真找不出其他的解释。片刻后他不满地抱怨了一句:“说好用化名的,怎么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你很怕被别人知道吗?”年轻人嘴角掠起一丝冷笑,“可是你刚才说起自己的功绩时可是充满了骄傲。”

“这件事不一样……”钟济民犹豫着,“那个人……他本不该死。”

“为什么?”

“他是被逼无奈,犯罪的主观危害性并不强。而且当时在现场,警方的谈判人员已经掌握了局势。”钟济民回忆着当年的往事,这原本是个秘密,可现在却被一个陌生人提起。也许是年头太久了,所以大家都不在乎了吧?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最在乎这件事的人此刻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年轻人的心弦剧烈地震颤着,对方的话语印证了他先前了解到的情况,也将他带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在努力稳住情绪之后,他冷冷开口:“可你还是射杀了他。你射杀了一个本不该死的人!”

对方的言辞变得尖锐,但钟济民却反而坦然了。他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杀他。”

年轻人略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杀他——这关系到一些内部的机密。”钟济民又重复了一遍,但却语焉不详,然后他警觉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年轻人沉默不语,从墨镜的边缘可以看到他的眉头已经挤成了两团小疙瘩。这场交谈正进入一个他预料之外的方向,而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并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因为对这样的变化毫无准备,交谈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年轻人无法面对钟济民的反问,也想不出好办法让对方将那个“秘密”说明白。不过凭借着已经掌握到的信息,他却已经可以展开相关的设想和推理。

“你没有杀他——那就是另外有人杀了他,是吗?”良久之后,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似乎很费力才能说出来一般。

钟济民撇着嘴不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显然是在默认。

年轻人的胸口开始起伏,一种突入其来的恐惧感在他的体内弥漫着。一时间他甚至想要逃避,可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却强迫着他向着可怕的真相步步逼近,于是他带着颤抖的情绪继续追问:“你没有杀他,射杀文红兵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是警方的记录为什么要写你?”

“我说过了,这是警方的机密。”钟济民似乎感觉到对方的孱弱,他的口气因此而强硬起来,“我不想和你多说,请你把枪交给我。”

可年轻人还不想结束。

“因为这次射杀违反了警方的程序,是吗?”他开始自己回答先前的提问,同时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着钟济民所在的位置压了过来。

钟济民往后撤开一步,因对方的逼近而变得神色紧张:“你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凝起精神——对方始终不肯交枪,也许自己该采取些非常的手段。

已经步过中年,钟济民的身体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强壮,不过多年特警生涯留下的底子还是在的。如果是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施展出擒拿的手段将对方即刻制服。

可今天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他对面的那个人实在给了他太多的压力。那个家伙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股强大的气场中,那种力量感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实在没有击倒对方的把握。

所以钟济民又抽空扫了扫四周,开始寻找求援的可能性。这样的小动作被年轻人看在眼里,可是后者却毫不顾及,他只是步步逼近,口中求证般的问句继续抛出:“那个真正的枪手,他根本没有开枪的资格,因为他只是一个实习警察!如果这样的行为被写在报告里,那么行动负责人和枪手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你就成了名义上的射击者,现场的真相被完全隐瞒,该受惩罚的人逃脱了惩罚,而你则获得了虚构出来的功劳!”

钟济民的神色由紧张变成了惊讶,他蓦然皱眉:“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年轻人却只是自顾自地低吼着:“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钟济民苦笑:“你都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问我?”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那这句话却如同锐利的针尖,将年轻人摄人的气场应声扎破,后者随即痛苦地缩起了身体,像是遭受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沉痛打击,他紧咬着牙,喃喃呜语:“为什么,为什么……”

钟济民立刻意识到这正是出击的好机会,他向前抢了一步,左手去夺猎枪,右手则锁向了年轻人的喉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近,而钟济民的动作又很快,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

他的身形刚刚晃出,年轻人已随之弹起。先前那充满力量的气场在瞬间重聚并彻底爆发出来,钟济民只觉得眼前一花,右手已被一股大力拨开,同时有什么冰凉且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

钟济民的心深深一沉,他太知道顶在脑袋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枪是他一辈子的伙伴,可这个伙伴却被另一个可怕的人握在手里。于是致命的子弹距离他的命门便只有一根枪管之遥。

“为什么?”年轻人咆哮起来,“那个实习警员为什么要开枪?!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已经处于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射击场内的其他工作人员终于被惊动了,他们纷纷转头看向此处。而现场情形则让众人又惊又骇,一阵骚动之后,有人惶然离去,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欺近过来。

年轻人把枪口又重重地往前顶了一下:“快说!我没有时间等你!”短暂的失控之后,他逐渐恢复了沉静,声音低了,而语气则更加森然可怖。

枪口上传来的巨大压力让钟济民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知道。”

年轻人咬着牙不说话,显然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钟济民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个狙击手,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案发现场对面的楼上。那天嫌疑人一直在有意地变换位置,经常会跑出我的狙击控制范围。后来有个警察进入屋内谈判,现场指挥通报说进展顺利。我还想:危机应该能化解了吧?可是片刻之后,枪声响了,嫌疑人被谈判的警察击毙,当时嫌疑人在我的视线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紧盯着对方的脸,那副情急无奈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你们后来进行行动总结的时候,具体的情况难道没有在内部通报吗?”

“没有。行动指挥只是私下告诉我,开枪的人只是个实习警察,所以要我去冒名顶替他。而现场到底发生什么,也只有枪手和指挥两个人知道。指挥没有告诉我细节,他甚至不让第三个进入现场。”

“为什么?”

“是担心顶替的秘密泄漏出去吧?狙击枪形成的伤口和警用手枪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其他警察进入屋内,一眼就会看出破绽。”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隐瞒得住?”年轻人深表怀疑,手中的猎枪再次发力,“他只是一个现场指挥,可以一手遮天的吗?”

钟济民无奈地苦笑:“那个指挥……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因为他当年在警界的权威你是无法想象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叫丁科的?当年的刑警队长?”他从偷盗的档案中知道一三零案件指挥的身份,但对于这个人的传奇经历却毫无了解。

钟济民回应道:“就是他。”虽然正处于猎枪的致命威胁下,但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的敬佩神色还是油然而生,然后他又轻叹着感慨:“你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那他现在在哪里?”

“十年前他就消失了——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年轻人知道确实是如此。他此前也曾查找过丁科的行踪,而近十年来都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想找到他?”钟济民看出对方所想后微微摇头,“不可能的,既然他想藏起来,就没人能找到他。”

年轻人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愠怒。

那个叫做丁科的家伙,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他的。我要让世人知道,能够做到任何事情的那个人,只有我!

“小伙子,不要冲动,有话慢慢说……”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他转头循声看去,说话的却是一个中年胖子,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身的西装革履,看来该是射击场内的经理吧。

再往胖子身后看去,十来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子正悄悄散开,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形成了包围的态势。年轻人心念微动,知道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些保安放在眼里的。只是从时间上算起来,那个人很快就该赶来了——这才是他真正顾忌的地方。

中年胖子看到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神态,以为是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于是他咽了口唾沫,再接再厉:“我是这里的经理,不管你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意见,我都可以帮你解决。你先把枪放下……”

年轻人微微一笑,忽然一拧胳膊,枪托倒转,重重地砸在了钟济民的额头。后者立刻晕倒在地。几乎与此同时,枪声也骤然响起,“砰”地一下击碎了胖子头顶一盏硕大的吊灯。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落下,吊灯下众人惊惶失措地躲避着,射击场内顿时乱作了一团。

年轻人将猎枪扔在钟济民脚下,后者是现场唯一会对他的脱逃造成障碍的人,所以他一处手首先将对方放倒。那群保安虽然人多,但都是些草包级的角色。当年轻人快步向射击场外冲去的时候,那些草包连一根毫毛也不可能抓着。

在惊魂甫定之后,胖经理掏出手机,急匆匆拨通了110报警电话。而警方的人马来得比他期待得还要快。几乎是他刚刚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就看到一行三人行色匆匆的走了进来。这些人都穿着便服,但当先一人的身姿和气质已经却能显示出某些职业上的特征。胖经理也是识人无数的角色,他立刻向着这行人迎了上去。那边领头的男子神情严肃,他展示了一下证件,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刑警队的。”

“是,是我报的警。”胖经理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汗水,同时惊讶地叹道,“你们来得可真快!”

和胖经理说话的男子正是罗飞,当然他并不是接到110指挥中心的命令而来的。在得知Eumenides使出金蝉脱壳的计策之后,他立刻带着柳松和曾日华向着紫杉射击俱乐部赶来。因为根据查询结果,当年的特警狙击手钟济民现今正在此俱乐部内从事射击教练的工作。

看着胖经理慌乱的神情,罗飞已经知道:这里肯定已经发生过什么。虽然自己一路马不停蹄,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钟济民在哪里?”罗飞没时间向对方解释什么,他直奔自己最关心的主题。

胖经理伸手一指:“在那边呢。刚刚出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哎,那个凶手也是刚走,你们追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罗飞摇摇头,既然Eumenides已经离开,追击显然是徒劳的。他只是顺着胖经理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射击区围着一群人,显然那里正是出事的地点。罗飞连忙带人赶过去,分开人群之后,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闭目躺在地上,从他黑瘦的面容可以认出,此人正是警方在寻找的目标人物钟济民。

现场并无血迹,这让罗飞紧绷的心稍稍松了一下,他蹲下身在钟济民的鼻息间伸指探了探,呼吸还算正常,应该没有大碍。同时他注意到昏迷者的额头有一块青肿,看来是遭受到钝物的重击。罗飞将对方半扶起来,右手拇指按在了他的人中穴上。

片刻之后,钟济民长舒一口气,幽幽醒转。胖经理马上在一旁高兴得直搓手:“哎呀,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曾日华,你带他们下去了解一下情况。柳松,你注意警戒。”罗飞简短的下达了指令。钟济民没有大恙的确是个令人欣喜的结果,不过Eumenides的行为素来难以捉摸,也不能排除他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可能。所以不但不能放松警惕,现场的闲杂人等也要尽快遣散才好。

曾日华笑嘻嘻地把胖经理拉到一边,同时招呼着围观的保安:“你们都跟我过来吧。”与罗飞相比,他的形容举止显得非常随和,于是经理等人都跟着他哗啦啦地撤到的安全线往后的区域。

罗飞看着钟济民,后者揉着额头上的肿块,神智正渐渐恢复。

“你见到他了?”罗飞问道。

“谁?”钟济民的神色有些茫然,他看着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你是谁?”

“我是警察。”罗飞表明身份,再次追问,“那个打伤你的人,你见到他了吗?”

钟济民苦笑着回答道:“我都被他撂倒了,怎么会没见到他?”

“我的意思是——”罗飞强调道,“你见到他的具体相貌没有?”

“这个——”钟济民愣了一下,“——没有,他带着帽子和墨镜,衣领很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神情有些窘迫,作为一个有着特警队资历的男人,被人打翻在地都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这实在是有些丢人。

当然罗飞并不会因此而藐视对方,因为他深知那个行凶者的可怕实力。事实上,当Eumenides摆脱警方行动的时候,罗飞已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预期。但现在钟济民仍然存活,这已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以Eumenides的杀手本性,他没有理由放过一个射杀自己生父的仇人。那到底是什么情况改变了本该出现的悲剧结果呢?是钟济民反抗导致Eumenides行动失败,还是Eumenides在策划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这些疑问的答案应该就藏在钟济民此前的经历中。所以罗飞立刻又问道:“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要认真的回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钟济民如言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从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入场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锋和对话都详细地回顾了一遍。而争相也在这样的叙述中渐渐明朗,其中答案的出现则大大出乎了罗飞的意料。

事实上,罗飞和Eumenides一样,在听说钟济民只是一个“顶替”的枪手时立刻就猜出了真正枪手的身份,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听对方把所有的经过讲完,然后他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个射杀文红兵的实习警察,他的名字是不是叫袁志邦?”

“对。”钟济民有些奇怪地看着罗飞,不明白对方怎么也对此事有所了解。

”罗飞也在觉得奇怪,因为这么重大的情节黄杰远却从没提起过。因为黄杰远父子团聚后便没有跟随警方的行动,所以他的这个疑问还是只能从钟济民处获得解答。

“你顶替的事情连其他行动人员都不知道吗?”

“只有袁志邦本人和丁科知道。你应该也听说过丁科这个人吧?他做事情是滴水不漏的,要想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隐藏住某些真相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是的。罗飞丝毫不怀疑那个警界传奇的处事能力,可他的眉头此刻却仍然深深地锁了起来。

为什么?丁科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掩盖一起越权的违规行为吗?无论如何,袁志邦击毙的是一名身绑炸药的凶徒,即便是违规了,最多也是个功过相抵的结果吧?丁科有什么必要对这件事的真相如此隐藏?

这里面一定有着某些耐人寻味的秘密!

(12)

晚十九点二十三分,省城刑警队会议室内。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默。

在罗飞入主“四一八”专案组之后,今天是第一次带领他的队员们与Eumenides展开了正式的交锋,而这场交锋的结果难尽人意。

事实上,如果不是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内幕出现意外转折,专案组很可能会面对又一具出自Eumenides之手的受害者尸体。一想到这个情况罗飞便阵阵后怕:警方能在此役中全身而退,实在是侥幸之极!

专案组的其他成员也难免受到类似情绪的影响。尹剑低着头不说话,柳松则是一副有劲使不出的郁闷情绪,不过最不爽的还是曾日华,今天的战役中他算是直接和Eumenides较量的主力,可他不但没能破解对方的测谎程序,网络追踪也是中了对方调虎离山的计策。这样看来简直可算完败。而他又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便一直咧着嘴,唉声叹气不绝于耳。

“你能不能别出声了?”坐在一旁的慕剑云似乎无法忍受了,她瞪着曾日华抱怨道。后者悻悻地挠着头,低声牢骚:“心里不爽,总得找个渠道发泄出来吧?”

“我觉得大家都需要振作一点。”慕剑云提高声音,面向着众人所道,“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我们这次虽然没能击败Eumenides,但是现在的Eumenides同样也享受不到胜利者的喜悦。”

大家的目光聚集到慕剑云的身上,他们能理解最后那句话的意思:Eumenides虽然成功地追踪到“一三零”案件中的狙击手,可是那个狙击手并不是射杀他生父的枪手。真正的枪手竟然是袁志邦!正是这个人一手将他从无依无靠的孤儿培养成无往不利的杀手。此时的Eumenides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情感上的巨大转变?

“我希望你能分析一下,Eumenides现在会怎么想?这对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会很重要。”罗飞关切地问道,他此前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刚刚有了点思路,需要向专业人士求证一下。

而这也恰是慕剑云想要提及的话题。女讲师开始侃侃而言:“他会陷入强烈的迷茫情绪。他原本是带着一种复仇的情绪在追查自己的身世,寻找杀死生父的凶手。可现在凶手的身份却指向了将他带上杀手道路的袁志邦。对于这件事情,连我们都感到非常困惑,那Eumenides必定会陷入更加浓烈的迷雾中。对他来说,这些迷雾必须被解开,否则他自身的存在就会失去意义。因为是袁志邦塑造了他的前半生,我们可以想象,袁志邦给他留下的影响就像教父一样深远,这种影响成为他通往杀手道路的牢固基石。可现在,这些基石却幻化成了一团摇摇欲坠的问号。这些问号不解开的话,他还怎么能继续走下去?”

罗飞插问:“你的意思是,他一定要找出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真实原因?”

“是的。”慕剑云确信地点头,“不管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都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那么他继续追查的方向,只能集中在丁科和陈天桥这两个人身上了。”罗飞顺着思路引申道。因为根据钟济民的描述,知道文红兵死亡详情的除了亲历者陈天桥和袁志邦,就只有当年的行动指挥丁科。现在袁志邦已死,追查线索便进一步缩小。

“这两个人可都不好找。丁科十年前就杳无音讯,陈天桥则欠了一屁股的债,也有三四年没路过面,有一堆人都在追着找他。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个是死是活,现在都是两说呢。”

说这番话的是曾日华。事实上“一三零”案件的档案被发现后,罗飞便已安排了对这两个关键人物的追查,具体工作正是由曾日华的手下负责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毫无头绪。

“让你的人加大力度——”罗飞强调了一句,然后侧过头看着尹剑,“你也调些人去协助这方面的工作,双管齐下,一定要赶在Eumenides的前面!”

尹剑领命道:“明白!”

罗飞的目光还没有移开:“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吧?”

尹剑也用坚定的目光回视着罗飞:“Eumenides的目标就是警方的目标。此役成败的关键,就是双方追寻的速度。如果让Eumenides赶在前面,那我们就会失去牵拌对手的最重要的线索。”

尹剑的分析简洁却又透彻,罗飞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再次看向慕剑云,心中仍有一些困惑需要对方来帮助解答。

“慕老师。我还想请教一下,如果Eumenides找到了最终的答案,那又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次慕剑云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着,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说道:“这要看他找到了怎样的答案。”

罗飞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点?”

“你认为那答案会是怎样的?”慕剑云却看着罗飞反问道,“袁志邦为什么要射杀文红兵?这一点确实很有意思——黄杰远和钟济民都证实,当时现场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

罗飞摇摇头:“就我目前掌握的资料来说,我无法给出判断。”

慕剑云微微一笑:“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得那么严谨——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猜测。”

“猜测是没有意义的……”罗飞咧咧嘴。不过为了配合对方,他还是接着说了几句,“……也许就是一次失误吧,袁志邦当时只是一个实习警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任务,因为紧张而出现差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这个人的行为有时又很难捉摸,他如果有其他想法而故意这么做的话,那也毫不奇怪。”

慕剑云点头道:“好吧,那我就根据你的猜测说一说。如果是一次失误,那么当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他会感到非常失落。自己的父亲是被袁志邦失手打死,虽然不至于产生憎恨,但袁志邦在他心中的威信却会大大降低,这有可能会动摇他的精神支柱,使他对Eumenides这个角色失去兴趣,他甚至可能对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从此变得消沉,转而追求一种平静的生活。”

罗飞非常认真地聆听着,对方刚一停顿,他便有些急切地追问:“那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呢?”

“后一种情况——就是袁志邦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射杀了文红兵,那样的话,事情就会有些复杂。”慕剑云斟酌着说道,“首先,毫无疑问的是,文成宇知道真相后会对袁志邦产生深深的憎恨,他会认为袁志邦此前对自己的感情完全是虚伪的,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正是袁志邦毁了自己的生活,他进而会痛恨自己作为Eumenides的身份,因为那正是袁志邦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身份在他眼中成为了对方阴谋的延续。”

“那他会停止杀人吗?”罗飞期待地问道,这其实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慕剑云却并未给出罗飞最想听到的答复。“不一定。”她摇着头说,“在那种异常强烈的情绪下,他的性情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或者是突然看开,彻底摒弃Eumenides的杀手身份,并且会因为以前自己的作为感到悔恨,从此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但是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会更加疯狂地实施血腥的屠杀行为,因为他会把袁志邦射杀自己父亲的事件也当成是一次未被法律制裁的罪恶,为了弥补这种罪恶给他带来的痛苦,他只有继续寻找制裁的目标,在杀戮中求得解脱。”

“确实是两个极端,完全不同的方向。”罗飞喃喃感慨着,然后他眯起眼睛看着慕剑云,“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会走向哪个方向,是由什么来决定呢?”

“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取决于他自身的性格——这是先天性的东西,谁也无法控制和预测。当然,外界环境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如果他有一个知心朋友,能够听他的倾诉,分担他的悲伤,劝慰他的愤怒,那么他做回一个正常人的概率就会大一点;反之,如果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没有宣泄倾吐的机会,那么他百分之八十以上会成为一个更加可怕而疯狂的杀手。”

罗飞怔怔地愣了片刻,然后他“嘿”地苦笑一声,语气间颇多无奈:“他能向谁去倾诉呢?”

罗飞的话没有说透,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隐义:那样一个孤独的杀手,怎能奢望他有一个光明开朗的外部环境?看来要想终止Eumenides的罪恶之路,只有将他绳之于法才行!大家回想起曾在照片上看到的那个孤稚幼童,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也许在他遇见袁志邦的时刻起,就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悲剧性的人生道路。

晚二十一点四十五分。绿阳春酒楼前。

绚丽的都市霓虹之下,女孩的白衣黑裙显得格外素雅。而在她的脸上,今天的表情与往日有了明显的不同:愁容淡了一些,眉宇间对生活似有了新的期待,即便是那失明已久的双眼竟也透出些神采来。

当酒楼大厨走到女孩身边的时候,女孩再一次拒绝了对方送她回家的好意,而且这一次的拒绝显得更加彻底,她告诉对方:“以后下班你直接回家就行了,不用再担心我,有人会送我回去。”

大厨看看女孩,目光又向四周扫了一圈,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和诧异。不过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关注的目标。于是客气地嘱咐了几句后,他便先行离去了。

“谢谢你!路上别开太快。”女孩在他身后说道,男子转过头,看见了对方鲜花般美丽的笑脸。他的心怦然而动。

自从女孩的父亲出事以后,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情呢?

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变化——当男子再次转身而去的时候,他的嘴角也显露出些许笑意。

“我们也走吧。”女孩抖了抖手中的套绳,给蹲在脚下的导盲犬传达了自己的命令。那只叫做“牛牛”的小狗起身抖了抖周身的金毛,熟练地带着主人迈下了台阶。

女孩把握着前进的方向,而牛牛则提醒主人各种拐弯口和障碍出现的地方。如此默契的配合常会引来路人们羡慕的目光。这般走了没多久,女孩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客气地说道:“小姐您好。请跟着我走,您的朋友正在等您。”

女孩听出说话的正是昨天引导过自己的咖啡馆服务生。她微笑点头以示谢意,然后跟着对方向咖啡馆内部走去。

仍然是和昨天相同的位置,女孩能感觉出来。在坐定的同时,她问道:“你总是喜欢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怎样的地方?”一个声音回应着她。

“角落里。在餐厅里是这样,在这里也是。”

“呵呵。”和她对话的年轻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但你注意到的事情却比大部分更多。”

对方显然是认同了自己的猜测,于是女孩又好奇地追问下去:“这样的位置有什么优点呢?”

“安静。”年轻人淡淡地回答。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便解释,况且即使他解释了,处于黑暗世界中的女孩也无法理解吧?

“喜欢吃淮扬菜,喝清淡的饮料和酒水,爱听《沉思》一类的提琴曲,中意安静的角落位置……”女孩一款一款地轻声说道,她的眼睛朝向对面的年轻人,就像能看见对方一样,最后她自言自语般地反问:“你一定是个有着很多经历的人。”

年轻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被激起了片片涟漪。

“为什么?”沉默片刻之后,他反问道。

“因为只有时常经历风浪的人,才会格外珍惜那份宁静的感觉。如果你的生活平淡无奇,那你在空闲的时候一定想尝尝刺激的川菜,在喧闹的酒吧狂欢发泄。”

年轻人的思绪有些飘散,他略微闭了会眼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轻叹着说道,“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深刻的感觉?”

“因为……”女孩沉吟着,“……因为,我是一个瞎子。”

年轻人“哦?”了一声。

“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所以我比你们有更多思考的时间。”女孩解释说。

“是的。”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思考,不受任何打扰,所以反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女孩笑了:“那你羡慕我吗?”

年轻人很认真地回答说:“有一点。”

“一个正常人羡慕一个瞎子,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是有一点。”

“就是这样的感觉,对吗?”女孩微微侧过脑袋,一边凝思一边说道,“很多事情都是共通的:你对某样东西拥有的越多,你就越渴望与之相反的东西。你会羡慕我在黑暗世界中的感受,可是我呢?我对光明的渴望又是你无法了解的。当我用这样的思路来分析你对宁静的偏好时,我就能大致猜到你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

年轻人低头不语,像是在专心品味女孩说的话。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把话题的焦点转到了女孩的身上。

“你的眼睛……是先天性的吗?”

女孩点点头:“很小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些东西,可后来就越变越差,在十岁之前就完全失明了。所以我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只停留在童年的画面里。那些画面回忆起来是非常美好的——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变得慢慢模糊。”

年轻人凝视着女孩的眼睛,开始幻想:那双眼中如果能恢复光明的神采,那该是一幅多么动人心魄的美景?带着这样的情绪,他问道:“现在还在治疗吗?”

女孩摇摇头:“早就停医了——治也没有用的。”

“嗯……”年轻人却不像对方那样悲观,“我听说现在有一种基因疗法,可以治疗像你这样的先天性病症。你应该去试一试。”

“是吗?”女孩像是水中人嗅到空气的气息一般,期待地仰起头来,“哪里的医院有?”

“需要去美国——”年轻人回答说,“——这是最新的技术。”

女孩的热情明显冷了下来。

“美国?”她淡淡的苦笑着,“我连省城都没有离开过……而且这样的治疗肯定要花很多钱吧?”

年轻人很自然的接着话茬说道:“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女孩却愣住了。她和对面的男子相识不过一天,虽然彼此有着良好的感觉,但对方一下子承诺要帮这样的大忙,她实在有些无法理解。他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只是说些虚伪的场面话?可是从对方的语气来看,这两种情况又都不像。带着这样的困惑,女孩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年轻人感觉到了对方的心中所想,于是他又说道:“我是认真的。而且你不用想太多,一切都由我来处理——所有的事情。等我安排好之后,你只要去美国接受治疗就行。”

“可是——为什么?”女孩费解地摇着头,这件事实在过于困惑,她必须问个明白。

“你到底是谁?你以前认识我吗?”

“没有那么复杂。”年轻人平静地答道,“我只是想帮你。”

“如果我们只是刚刚认识,我想不出你这样帮我的理由……”女孩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知道吗?当你那样说的时候,我一点都不高兴,更不会对你感激,我更多的是觉得……你在骗我。”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会安排好一切,然后你去美国治疗。对你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在你眼里很简单是吗?”女孩换上生硬的语气,“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会拒绝你的一切帮助。”

“你误会我了……我说的‘简单’,你应该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片刻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的声音在女孩耳畔响起:“因为除了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会这样照顾你。”

女孩微微一颤,身体如被电击般泛起一种滚烫酥软的感觉。同时她尴尬地挪了挪身体,像是躲避什么似的。

却听年轻人又继续说道:“我想照顾好你,这样我才能听到我喜欢的音乐——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让你满意的理由?而且对我来说,帮这样的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只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想去帮助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女孩从懵懂的状态中恢复。

“可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再次强调说,不过语气已经和缓了许多,“如果你要帮我,那你现在需要做的,也许是先让我们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年轻人似乎有些话无法延续,在停顿良久之后,他才又悲伤地说道,“有些了解可能用远也无法做到。”

“为什么?”女孩不解地追问。

年轻人不再说什么,他今天已经说得太多,这本不是他的风格。

俩人间出现了沉默的气氛,最终这气氛被女孩的声音打破。

“我想要回家了。”她有些萧然地说道。当她今天来赴这个约会的时候,并不会想到交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她现在相信对方确实是出于真心要帮自己,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彼此之间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

似乎那个人向自己隐瞒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但那事情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

“时间不早了,我这就送你回去。”年轻人一边看表一边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女孩竖起耳朵,有些期待的样子。

年轻人温柔而又专注的看着对方:“昨天我们有个约定:我说我以后每天都会在这个咖啡馆等你,然后送你回家——”

“是的。”女孩笑了笑,希望籍此缓和先前的不快,“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履行这个约定。”可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因为对方的回答再一次让她感到意外。

“我要失约了。”年轻人突然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对不起。”

女孩一愣,然后她摇摇头,心中的不满情绪难以掩饰:“你对于自己所做的决定,总是这么快就会改变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年轻人停顿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要去完成一件事情,在这件事做完之前,我没有办法再和你见面。”

女孩沉默了一会:“那你又何必与我相约?本来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可以互不影响的。”

“是今天刚刚出现的情况,我完全无法意料的情况。”年轻人解释着,用他一贯的平和语调。他似乎并不急于去表白,但这样的态度反而显得更加可信。

女孩的不满情绪消散了许多,不过失望仍然写在她的脸上。她猜测着问道:“你要去外地吗?”

“不,我只是不能和你见面。”

“那你还会不会来听我的音乐?”

“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前——不行。”

女孩黯然地撇了撇嘴:“完成那件事情,需要多久?”

年轻人摇头:“我不知道。”

女孩轻叹了一声。她发现越接近面前的这个男子,便越发现他身上笼罩着浓浓的迷雾。不过她也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先前的经验已经表明:对方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再怎么问也是徒劳的。

片刻后她说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女孩抿着嘴,似乎在犹豫什么,不过最终她还是把心中真实的感受说了出来。

“我已经瞎了十多年,你肯定能想象出我对光明的渴望。可是今天,你告诉我你会帮我治好眼睛,然后又说不能遵守昨天的约定。你知道吗?我却宁愿你不管我的眼睛,但是你能够守约,这样我会真的觉得多了一个朋友,而不是一种不可把握的期望。呵,也许对你来说,这有点无法理解?”

“不——”年轻人立刻回复道,“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事实上,我们俩之间有很多共通的地方。”

“哦?”女孩咬着嘴唇,“——那你是否会再考虑一下?”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去世?”

女孩露出诧异的神色,不明白对方怎么提起了这个问题。不过对这样的话题她倒并不忌讳,因为父亲在她心中是个英雄,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父亲的事迹。

“我父亲是一个警察。”她悲伤但又带着骄傲的语气说道,“他生前一直在查一起命案,非常大的命案。后来那个凶手找到了他,他在与那个凶手搏斗的时候被杀害了。”

“你想找到那个凶手吗?杀害你父亲的凶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年轻人低下头,不敢去直视对方的眼睛,虽然他明知道那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当然。”女孩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能够找到他,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要面对面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他一定不敢回答我,他会在我的愤怒面前颤抖。但我不会放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父亲死亡的所有细节。我必须找他问清楚,然后我要看着他遭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女孩的声音如此坚定,与她娇柔文雅的形象产生了鲜明的对比,而与此同时,却有两行清亮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滚落下来。

年轻人沉浸在某种情绪中,良久无言。直到女孩的眼泪慢慢风干,才又听见他的声音。

“对于你父亲的死亡,你不愿留下任何问号。然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为你的父亲报仇,是吗?”

女孩无声点头。

“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想法。”年轻人黯然感慨道,“所以说,我们有着太多的共通点。我多么希望:你能像我理解你一样的理解我——我再次道歉,因为我的失约,不过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必须去做的。”

十一月一日,上午七点四十一分。

刑警大队羁押室内。

这是刑警队用来扣押犯罪嫌疑人的地点所在,隔壁就是提审室。嫌疑人在接受审讯之前,一般会在这间屋子里先关押一段时间。现在屋子里孤零零地坐着一名男子。他的右手被一副手铐连在了特制的犯人椅上,看起来应该是一名刚刚被捕获的嫌疑人。

不过他的衣着神态似乎又难以和嫌疑人的身份吻合起来。此人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名牌穿戴,青春时尚。虽然是被铐在椅子上,但他仍然保持着一种非常潇洒的坐姿:跷着二郎腿,上身倾靠在椅背上,夹克拉练很自然的敞到了胸口以下,那副做派不像是被羁押,到像是在咖啡馆中等待和美女约会一般。

羁押室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一套木质桌椅之外,最显眼的就是西侧墙上的一面硕大的镜子。那年轻男子正面向镜子,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英俊的容颜,颇有一种自恋般的欣赏感觉。

而在镜子的背面也站着两个人。不过当他们看向镜子的时候,目光却能够穿透镜面尽览羁押室内的全貌。原来这是一面特制的单透镜,装在这里的目的正是为了让室外的警察能够观察到室内嫌疑人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真他妈的能装。”镜子后面俩人中的那个瘦弱男子说道,“你可没看到我抓他的时候,小样吓得都快尿裤子了。”

说话的人其貌不扬,和羁押室里的男子比起来,他给人的感觉甚至有些猥琐,不过他看着被铐在椅子上的那个帅哥时,眼神中却充满了蔑视。

瘦子的同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看向室内的目光极为锐利,在认真观察了一俩分钟之后,此人说道:“这家伙可能知道这是块单面玻璃。所以他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不过他的眼神很飘,这说明他有些心虚。还有他的右手食指,你注意到了没有?一直在敲击着椅子把手,这说明他的脑子里在想很多东西,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悠闲。”

瘦弱男子顺着同伴的指点看去,果然如此。他忍不住感慨一番:“人这个东西真是复杂,你能看到的表象往往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唉,像我这样的人,看来就只能和计算机打打交道——那个世界简单得很,不是1就是0,用不着跟着别人兜圈子。”

说话者在计算机领域的成就的确很难有人比得上,他正是省公安厅网监处的技术专家曾日华,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则是刚刚上任的省城公安局刑警队长——罗飞。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罗飞此时问道。

曾日华咂咂嘴说:“那还真是费了一番周折呢。本来我想,像这样的网络记者,只要找到他们的老板,那肯定就能把他揪出来了。可是没想到这家伙根本没有老板!我去了上传那段视频资料的网站,网站也不知道这家伙的身份。他们只是在网上联系,那家伙在收到网站付给他的大笔酬金后,就把相关资料发了过来。于是我又去查他收款的帐户,居然是用假身份证办理的。”

“哦?”罗飞“嘿”地笑了一声,“他的警惕性还挺高的?”

曾日华点头道:“那可不。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他在网上用的笔名叫做‘甄如风’,涉及好几起无良采访以及侵犯隐私权的报道,早已是臭名远扬,甚至有当事人要雇佣黑道对他进行报复。所以他才会隐藏起来,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天日。”

“恶人自有恶人磨。”罗飞看了眼屋内的男子,话中有话地说道。

曾日华则继续自己的思路往下讲述:“后来我就锁定了他经常上网的那几个帐号,对全市的计算机网络进行监控。大概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他的qq在市中心的一家洗浴中心休闲大厅内登录上线。我立刻带人赶过去,把他堵了个正着。他一开始还大吵大闹地想反抗,后来我们一亮警察身份,马上就蔫了。切,那会怂得像个鸡崽子一样。”

“你一开始故意没有表明身份吧?”罗飞注意到男子额头上有些淤青,就转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打他了?”

曾日华尴尬地挠挠头,然后挤着笑说:“这个王八蛋,你不想揍他两下呀?是他先推推搡搡要动手的,我当然就没客气。嘿嘿,你别看他人高马大的,要跟我打根本不是个。”

罗飞笑着摇摇头,他知道曾日华虽然是个文职,但论格斗也是一把好手。当时邓骅的手下想要绑架慕剑云的时候,正是被他单枪匹马救下的。屋子里的那个家伙这次只怕是没少吃苦。这件事虽然违法了警方的纪律,但自己作为专案组长,也只能一笑而过罢了。然后他又将话题引像正轨:“他的身份履历查清楚了吧?”

“他叫杜明强,二十六岁。来自贵州山区。这是他的身份资料,已经核实过了,没有问题。”曾日华一边说,一边将打印出来的一份户籍资料递交到罗飞手中。

罗飞快速而又认真地将那份资料扫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把他带到审讯室吧,我先给他做做铺垫。”说话间,他又抬腕看看手表,“嗯,现在七点四十五分,你通知大家,八点半在会议室开会,我们讨论一下详细的计划。”

“好的。”曾日华答应一声,出了监控室。片刻后,罗飞便看到他走入了羁押室内,一直在屋内装腔作势的杜明强立刻紧张地挪动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

这个曾日华,看来下手不轻。罗飞在心中暗暗掂量着,虽然对打人这件事他并没有太大反感,但如果杜明强因此对警方产生严重的对立情绪,倒有可能对下面的计划带来负面影响。

不过问题不会很大。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个杜明强并不是个难以控制的角色。带着这样的想法,罗飞也离开了监控室,到审讯室内先行等待起来。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

(13)

没过多久,曾日华就把杜明强带到了审讯室内。这俩人的身高差了有多半头,但曾日华一手扣住杜明强的胳膊,却能令对方毫无反抗之力。不过杜明强嘴上可没闲着,他一路忿忿不平地叫嚷着:“你们凭什么抓人?凭什么打人?我要投诉!”

“嚷什么嚷,给我老实点!”曾日华手腕发力将他摁倒在审讯椅上,那椅子有个带锁的木板,横亘在杜明强身前时,便形成了一个简易的牢笼。

罗飞冲曾日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离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此刻屋内只剩下罗飞和杜明强二人。罗飞也不急着说话,他凝起目光开始在更近的距离内观察起对方来。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他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发,脸庞削瘦有型,鼻梁尖俏挺拔,他的嘴角也有着刚毅的线条,微微轻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一丝骄傲而又不羁的神色。

当然,令罗飞印象最深的还是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算大,但是黑白却非常分明。现在那两只黝漆般的黑瞳孔正直直地对着罗飞——他的主人也在认真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对手。

这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罗飞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他不愿再给对方过多的准备时间,于是开口问道:“你叫杜明强?”

“你是什么人?”杜明强不答反问,同时他强调说,“我懂法律,你有义务首先向我表明你的身份。”

“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罗飞。”罗飞一边说还一边掏出证件来,“你需要看一下吗?”

杜明强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只是停留在罗飞的脸上,对那证件却没有什么兴趣。

“刑警队长?”片刻之后他困惑地问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罗飞不说话,他拿出一支mp3按下了播放键。一个男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按照你的叙述,那个杀手饶过了最后的女生,是因为你终于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气,承担起了做老师的责任,是这样吗?”

这正是在网上引发疯狂点击的吴寅午自杀前的访谈音频。因为上传者刻意对语音进行了变频处理,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怪异。

听完一句话之后,罗飞便终止了mp3的播放,同时他问道:“这个说话的人就是你吧?”

虽然音频已经停止,不过后续那些令人气愤的对话内容早已被罗飞记在心中,现在他满腔的愤怒的情绪正通过目光渗透出来。

杜明强没有立即回答,他那黑亮亮的眼珠在眼眶里轻微而又快速地转动了两下。这个细节立刻被罗飞捕捉到,于是后者又冷笑着补充说:“你没有必要想太多。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你明白吗?”

杜明强飞眼瞥了一下罗飞,虽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但他还不愿轻易放弃。于是在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后,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该叫你的网名:甄如风,这能帮助你想起很多东西。”罗飞正色说道,“我们已经查到你上网用过的所有帐号,你接收网站酬金的银行卡号等等……在你的住处我们还提取了一部手提电脑,我想那里面一定也保存着很多有趣的资料吧?”

罗飞说话的时候,杜明强便抬起头看着对方,而他脸上无辜的表情则随着罗飞言辞的深入而逐渐消退,当得知自己的手提电脑也已落入对方手中之后,他知道抵赖已毫无意义,于是咧嘴承认道:“好吧。那个人就是我……那段音频文件也是我放到网上去的。”

罗飞应了句:“很好。”他把mp3收起,目光凛凛地盯着杜明强。后者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直到被对方的眼神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嚷嚷起来:“是我又怎么了?我犯法了吗?你们凭什么抓我?”

罗飞仍只是看着对方。

“嘿嘿。”杜明强忽然笑了,“也许是我妨碍了你们破案?尊敬的刑警队长?那个叫做Eumenides的杀手很不好抓吧?就算这样,你们也不能把怨气发泄在我身上啊?”

罗飞胸口有些发闷,怒火上涌。不过他很快明白对方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于是便又冷静下来。他开始瞪视着对方,然后缓缓地说道:“你没必要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因为真实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你逼死了一个教师,一个老人!”他的嗓门不大,但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

小小的审讯室内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杜明强的神情也因此收敛了一些。沉默片刻后,他摇着头叹道:“吴寅午是自己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记者……”

“记者?”罗飞忽然插话问道,“你有记者证吗?”

出乎罗飞的意料,这个问题似乎打中了杜明强的痛处。小伙子脸“腾”地一下涨红了,某种情绪在他体内酝酿着,从最初的尴尬,渐渐转化成愤懑,那愤懑继续累积,最后又变成满腔怒气爆发出来。

“我没有记者证,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名优秀的记者!”他振振有辞地大声说道,“证件算什么?那只是无能者的遮羞布而已!我是一个天才的记者,我根本不需要用证件来证明自己!”

看着对方激动的样子,罗飞心有所动。他一直认为杜明强只是一个贩卖隐私的逐利者,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的以记者自居。而没有记者证看来就是他不齿于人的心病了。回过头想想,当万峰宾馆血案发生之后,大批持有合法证件的记者曾蜂拥至医院,想要采访吴寅午但无一如愿。而这个山寨货色却能蒙过现场的值班护士,搞出了那么一份轰动网络的访谈音频。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倒的确具有成为记者的天赋。

可惜的是,一个人若想有所成就,天赋也只能排在所需条件的第二位,最重要的还是品行——这是罗飞一贯以来的观点。

就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他即便真的具有成为记者的天才,但他肮脏的道德操守终究会让其沦为人人唾弃的角色。

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找到这家伙的心理弱点了。罗飞收回思绪想到,他决定进一步去刺激刺激对方,于是他换上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对方:“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没用的东西。既然你没有记者证,那么你的行为便属于无证采访。”

“无证采访,好吧好吧……”杜明强喃喃地念叨着,他的情绪在慢慢地平复,显然没有再受罗飞所激。片刻后他反而翻眼看着罗飞,怪声怪气地问道:“怎么现在刑警队只能管这种档次的案件吗?”

“违法的事情我们都可以管。”罗飞用冷冷的话语反击着对方,“而你不仅涉嫌无证采访,还涉嫌假冒警察,同时,我们在你的手提电脑里查到了非法浏览色情网站的记录……你的这些行为都触犯了法律,警方有权羁押你,并对你施行治安拘留的处罚。”

“治安拘留?”杜明强看着罗飞,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几天?”他的神态和语气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反而透出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罗飞很清楚对方的心态:被警方如临大敌般擒获,又是刑警队长亲自提审,这个家伙虽然表现得很强硬,但心里难免发虚。可一番激烈的言语交锋之后,自己面临的处罚原来仅是治安拘留而已,他此刻一定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也正是罗飞刻意要营造的效果:如果一个人的情绪出现波动的时候,他的思维能力和防御本能肯定会大大的降低。

是时候引导对方去经历下一个波峰了。

“事实上,我们并不准备拘留你。”罗飞眯起眼睛,目光因此而显得更加精亮,而他阴沉的语气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杜明强感受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气氛,他皱起眉头问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罗飞沉着脸不说话。杜明强等待了片刻之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提高嗓门自己给自己打气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法律依据的!”

罗飞“嗤”地轻笑一声,道:“现在你知道讲法律了?可你自己违反法律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后果呢?你知不知道,你在逼死吴寅午的同时,也把自己拖进了一场危险的游戏。”

杜明强看起来不太明白罗飞的意思,他踌躇着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罗飞打开面前的一个文件夹,那是曾日华交给他的资料,包括杜明强的身份履历等等。在那些资料的最上方却是一个信封,罗飞把那信封扔到杜明强面前:“这是警方在你住处搜到的东西。”

杜明强拿起那个信封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却愈发的莫名奇妙:“这是建设银行寄过来的信用卡对帐单,我每个月都会收到这样的信件,有什么问题吗?”

“这封信你没有打开看过?”罗飞认真地问道。

杜明强摇摇头:“这样的垃圾信件有什么好看的?我每个月按时把透支的钱还上不就行了?”

“可警方找到这封信的时候,信封却是被打开的。”罗飞蹙起眉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他又喃喃自语,“不过如果是那个人打开的,倒也并不奇怪……”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明强瞪大了眼睛,黑眼球因此而显得更加明亮。

罗飞轻轻甩了甩下巴:“你自己看看吧——里面的东西。”

杜明强用左手把信封搓开,右手两个手指探进去,取出了里面的信笺。他的眼神随即凛然了一下,因为从纸质上来看,那信笺显然不是银行的对帐单,而是一张薄薄的书写纸。当他进一步将那张书写纸展开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则愈发如定住了一般,震谔万分。

因为他看到了纸上的内容,那上面用极为工整的仿宋体笔迹写着: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甄如风

罪行:无良采访,逼人致死

执行日期:十一月 日

执行人:Eumenides”

良久之后,杜明强才从震谔中清醒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问道:“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罗飞冷冷反问,“像你这样的网络灵通人士,而且还面对面地采访过吴寅午,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死刑通知单?杀手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给我的死刑通知单?”杜明强一连问了三句,脸上仍充满不可思议般的表情。

“不错。”罗飞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才是我们把你带到刑警队的真正目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杜明强连声说道,“这,这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什么?”罗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在面对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时说出“兴奋”两个字,难道那家伙是语无伦次了吗?

杜明强看出了罗飞所想,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然后他看着罗飞。

“你很奇怪吧?我为什么会兴奋?你觉得我应该害怕才对——”说话的时候他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是的,我也害怕,可是这种害怕在另外一种情绪面前却变得不值一提。这份死刑通知单,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份死亡威胁。可是在我眼里,它却有着另外一份更加重要的意义!”

“什么意义?”现在轮到罗飞糊涂了,对方此刻的表现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一则新闻,轰动性的新闻!”杜明强亢奋地往前探着身体——如果不是审讯椅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此刻恐怕已经跳了起来,“而我,一个天才的记者,现在正是这则新闻中的主角,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我会写出一篇伟大的报道,独家报道!”

罗飞冷眼旁观着对方的表演,心中涌起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终于明白,对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比他的记者梦更加重要。为了一篇引人瞩目的报道,他不仅可以无视别人的情感,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能视之不顾!

或许……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个杀手有多么可怕。想到这里,罗飞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Eumenides已经杀了多少人?”

“那个宝马车女车主,被炸死的饭店女老板,还有前两天那两个辱师的学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一定还有其他的案子吧?”杜明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他似乎完全曲解了对方的语意,把一次警告当成了刺探案情隐秘的机会。

罗飞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当他抛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之后,这场交谈的气氛就有些变味了,现在他必须把局面引到正常的轨道上来。略一斟酌之后,他回答说:“是的,还有很多案子是没有向公众披露的,包括邓骅的死亡。”

杜明强的瞳孔再次因兴奋而放大:“邓骅?他也是被Eumenides杀死的?官方的新闻上说,他是在机场突发心脏病身亡……”

罗飞“嘿”了一声问道:“你相信官方的新闻吗?”

“当然不信。”杜明强笑道,“官方新闻从来不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所以这个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

对方那洋洋自得的样子令罗飞颇为反感,再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居然还有脸自诩为被“社会需要”的人?罗飞盯着对方的面庞——那英俊的容貌配上笑容应该令人赏心悦目才对,可他此刻却只有反胃的感觉。

也许真该让Eumenides完成他的执行。罗飞在心中暗暗地想到,这个想法显然与他的身份大相抵触,所以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像是在自我否定一样。然后他对杜明强说道:“还有一个情况,也许你更应该专注一下。”

“什么?”杜明强兴致勃勃地追问,这场审讯在他眼中似乎已经成了精彩的新闻发布会。

罗飞神色郑重:“Eumenides发出的死刑通知单,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落空过。”

“哦?从未落空的死刑通知单……这会成为报道中的一个亮点。”杜明强翻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随后他似乎想到些别的东西,在默然愣了片刻之后,反问罗飞:“如果这个情况延续下去的话,那么我很快也会成为一个死人?”

罗飞点点头,同时暗舒了一口气:这个家伙总算还有点理智,终于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蝼蚁尚且偷生,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完全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呢。更何况相杜明强这样的家伙,他在本质上应该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对于某件事情有着近乎疯狂的追求,这种疯狂会在短时间内令他的大脑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

不过在可怕的事实面前,他总该清醒过来了。

罗飞一边这么揣摩一边冷眼观察着杜明强,用对方的表现印证着自己的分析。

的确,先前那种兴奋的表情已经凝固在杜明强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然后他再一次展开那张书写纸,递送到自己的眼前。

“这个日期是……十一月几号?”他突然抬头问罗飞。因为在那张死刑通知单上,标明具体“几号”的地方恰好出现了一些污损,所以那个数字已经难以分辨了。

罗飞却反问他:“这里的污渍是怎么搞的?”

“应该是我自己弄脏的。”杜明强耸耸肩膀,“这种信件我从来不看,当然就不会注意保护什么的。昨天晚上我给钢笔吸墨水,随手拿起这封信垫在下面。所以有几滴墨水洒出来,正好落在了这个数字上。”

的确,造成污损的正是兰黑色的墨水,因为那张书写纸本来就比较薄,所以墨水完全渗透了纸张,将表明具体执行日期的数字完全掩盖了。

“我们找到这封信的时候,字迹已经被破坏。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日期,那么能给出答案的,就只有Eumenides一个人了。”罗飞颇带着些无奈的语气说道。

杜明强把眼睛凑到那张纸上,想要努力看清那个被污损的数字。不过他的举动是徒劳的,因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本身也是用兰黑色的钢笔书写,所以被相同的墨水浸染之后,原本的字迹就完全看不出了。他只能摇摇头以示放弃。

却听罗飞又问道:“你昨天用这封信垫墨水瓶的时候,信封已经被打开了吗?”

杜明强蹙眉想了会,再次摇头:“我不记得了。谁会去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细节的确是无关紧要的。所以罗飞想要从信件本身寻得线索的奢求似乎要落空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觉得沮丧。因为他知道:即使杜明强能提供某些信息,这种信息也未必就具有价值。Eumenides在这方面是个绝对的高手,如果他连递送死刑通知单的过程都会被当事人找到破绽,那他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令警方头疼的致命杀手。

杜明强把那封信重新装好,扔回给罗飞,同时他用一种颇带自嘲的语气说道:“看起来我的情况比以前的那些受刑人更加糟糕,是吗?他们至少还知道杀手行动的具体日期,而我却连这最基本的准备都无法做到。”

“是这样的。”罗飞淡淡的瞥了杜明强一眼,“不过与那遗失的日期相比,你更应该想想: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受刑人的名单上。”

面对罗飞如此直白的言语问责,杜明强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咧了咧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你自诩为道德强烈的人士,对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在你眼里,我甚至配得上死刑通知单上的罪名。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我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原因在很简单:法律上并不会给我相应的制裁,同时法律也不允许一个杀手来践踏其他人的生命。而你是为法律服务的,所以你要保护我,不管你心里是多么的讨厌我,这都是你现在必须完成的任务——我说的对吗?”

“是的。”罗飞也只能点头承认,“你对局势的判断倒是很准。”

“我说过,我是一个天才。不管是窥探隐秘还是分析人的心理活动,这都是我的拿手好戏。”杜明强挑着眉头,越说越自得,他甚至拿罗飞和自己做起了对比,“如果我得到和你一样的机会,也许我也能成为一个刑警队长呢。嘿,只可惜我有另外的人生轨迹,注定我只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记者。你们不理解我,我毫不在意——天才都是不被人所理解的。”

几个回合交锋下来,罗飞似已习惯了这个家伙的自恋风格。而对方的自恋也并非毫无本钱,事实上,他将吴寅午逼至崩溃的那段访谈,从心理攻击的角度来说就是一个经典的案例。可是,即使是天才又怎么样?邓骅算不算一个天才?以他的能力和势利都无法躲过Eumenides的死刑通告,那杜明强又能如何呢?

再了不起的家伙在死后也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到了那一步,他与任何人都没有分别。

前案中当邓骅在重重严防之下钻进宾利车,向着机场而去的时候,罗飞就曾有过类似的感慨。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洋洋自得的年轻人,脸上又禁不住浮现出五味杂陈的复杂神色。此刻在他眼中,对方其实已经离死人不远了。

杜明强感受到了罗飞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收回情绪去面对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他冲罗飞笑了笑算是歉意,然后主动说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对于Eumenides这一次的死刑预告,警方有什么打算呢?”

罗飞正色回答:“我们会保护你。”

“保护我——那是当然的,我关心的是:怎样保护?”杜明强又追问。

“我们会派出专门的警力对你进行全天候的跟随。”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他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担忧:“你们不会限制我的行动自由吧?”

“不会的。”罗飞答道,“只要你不走出警方的视线就行。除此之外,你完全可以自由安排你的活动。”

杜明强轻轻地吁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要把我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就像现在这样。”

“从保护你的角度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我们并没有这么做的权利。”说到这里罗飞停顿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如果你自己要求的话,我们也可以提供类似的安全措施。”

杜明强“嘿”地笑了一声,揶揄着说道:“何必呢?何必要做一件让所有人都不爽的事情?”

罗飞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而杜明强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便更加得意,他咧开嘴,端着一副自作聪明的姿态说道:“如果我被限制自由,困在一个保卫严密的地方,最不爽的人肯定就是Eumenides,因为他要接近我就变得很难,说不定会被迫放弃原先的计划;如果Eumenides放弃计划,警方也会不爽,因为你们手中的这条线索会变得没有意义;而对我来说呢?我躲避Eumenides就是在躲避有史以来最具新闻价值的杀手,一个真正的记者是决不会这么做的。所以说呢,让我恢复自由,为我和Eumenides的接触提供良好条件,这才是大家都想看到的局面。”

罗飞并不反驳对方的这番言论,他仍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平稳作风,淡淡地问道:“这么说的话,你愿意接受警方的安排了?”

“接受安排?”杜明强摇摇头,“这么说的话似乎不准确。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合作。”

“合作?”罗飞看着对方,不知道这家伙又在耍弄什么玄虚。

“是的,合作!”杜明强加重语气强调说,“事实上,你们警方是想利用我来引出Eumenides,而我愿意与你们配合。这对我来说会承受相当的风险,所以我也要享受和风险相对应的收益才行。”

居然在这个时候和警方讲条件,真是个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家伙。罗飞对这样的人素来反感,不过他并没有把这种情绪显在脸上,只是问道:“那你想要些什么?”

“新闻素材。和Eumenides有关的新闻素材。”

“这不可能。”罗飞断然拒绝,“这些都是警方的绝密资料,绝不会外泄。”

杜明强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他并不甘心,又透出要挟的口吻说道:“那我也不能保证完全按照你们的计划行动。也许我会自己躲起来,或者,我会自己去找和Eumenides有关的资料。”

“这是你的自由。”罗飞冷冷回答,“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你真的脱离了警方的监控,那么警方下次找到你的时候,多半就要带着法医给你收尸了。”

杜明强似乎没料到对方的态度如此强硬,他愣了一下,然后悻悻地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而罗飞也没有兴趣再将这场交谈进行下去,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见杜明强不再说什么,他便站起了身:“好了。情况已经说得很明白。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派出专门的警力对你进行保护,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说完这些话之后,罗飞便离开了提审室。他招来两个值班的干警,嘱咐他们把住门口,不让任何人出入。这里是刑警大队的核心地盘,他并不相信Eumenides敢来这里撒野。不过一如他素来的性格,不论做什么事情,总要滴水不漏才好。

上午八点半,刑警大队会议室。

那张发给杜明强的死刑通知单经过扫描后,被投影仪打在了会议室前方的显示屏幕上。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们此刻都在盯着那屏幕,神情专注严肃。

曾日华正在向众人介绍这张死刑通知单的来历。

“昨天傍晚,从射击俱乐部撤离之后,罗队就给我下了一道命令,要我去寻找那个采访吴寅午的冒牌记者。到昨天凌晨四时许,我通过网络追踪的方法,在本市一家洗浴中心的大厅内抓到了这个家伙。他叫杜明强,贵州人,无业,现在正关押在刑警大队里。这张‘死刑通知单’则是我们在他的暂住地里找到的。”

“因为这个家伙的访谈造成了吴寅午的自杀,所以激怒了Eumenides,才领到这样一张死刑通知单吧?”听完这段介绍后,尹剑分析道。

“显然是的。”曾日华点着头,颇有些感慨地说,“罗队考虑问题,确实比我们周全,思维跟得也快。昨天要我尽快找到那个记者,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的用意,直到搜出这份死刑通知单之后才恍然大悟呢。”

“是吗?不过我倒觉得你并没有完全明白。”一个柔美的女声接住曾日华的话茬说道。

说话的人正是慕剑云,她微微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曾日华。

曾日华一边挠头一边眨着眼睛,露出费解的神情。

慕剑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Eumenides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吴寅午接受访谈后自杀的事情?”

“是从网上看来的吧?”曾日华猜测。

慕剑云立刻摇头:“Eumenides现在关注的焦点是生父的死亡真相,根本不会像警方一样继续关注吴寅午的动态。他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昨天下午罗队通过网络给他播放了那段采访音频。那段音频让Eumenides觉得:自己的行动第一次失去了原本的意义,所以他异常恼火。”

“是吗?罗队把那段音频放给他听了?”曾日华若有所悟地点着头。昨天罗飞与Eumenides网络交谈的时候他正在省城东奔西跑追踪Eumenides的所在,因此对罗飞播放采访音频的举动并不知晓。现在慕剑云点明之后,他很快就回过味来,愈发感慨地说道,“原来Eumenides盯上杜明强,从根本上就是出于罗队的精心设计呢!”

一边说,他还一边用求证的眼神看着罗飞。而罗飞也没有必要否认,微微颔首道:“做事情总要有多手的准备才好。昨天我们定下方案,想用特警队员作为诱捕Eumenides的诱饵,而我在和Eumenides网络交谈的时候,已经发现了装在耳机中的测谎装备。所以我预感到这次布饵行动可能要失败。作为应变的方案之一,我给Eumenides播放了那段采访音频,并且刻意去激怒对方,这样我们虽然失去了一个诱饵,但是又可以有一个新的诱饵作为候补。”

曾日华“嘿”地叹了一声,想到昨天下午自己是在前往网吧的路上向罗飞汇报了冒牌采访的事情。随后罗飞就把那段音频资料收了起来,难道他当时就已想到要用这段资料来刺激Eumenides?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此人的思维不仅周密,而且决断之快也足以令人叹服!

“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罗飞引导着众人的思路回归案件本身,“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情况,大家看看有什么想法?”

“那个日期是怎么回事?”柳松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慕剑云等人也跟着点头,显然这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这份‘死刑通知单’是夹在一份银行对帐的信笺中。而杜明强昨天晚上把墨水滴在了信笺上,所以造成这一部分内容无法分辨。”罗飞解释着,他的语气透着丝惋惜,“大家也都看到了,墨水滴正好覆盖了具体的死刑执行日。对这个日期,我们只能知道是‘十一月’”。

“今天是十一月一号。”柳松皱起眉头说,“那岂不是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Eumenides都有可能对杜明强下手?”

“是的。”罗飞坐实了柳松的分析。而众人也都意识到警方会因此而面临一种尴尬的局面:他们虽然给Eumenides成功布下了一颗饵料,可却无法知道Eumenides究竟何时会前来大快朵颐。

柳松摇着头轻叹一声:“这就麻烦了。布置一个诱补Eumenides的陷阱也许不难,但我们怎么可能把这个陷阱保持一个月的时间?”

在座者都参与过保护韩少红的市民广场之战,深知要对付Eumenides这样的杀手,警方要投入多大的人力和精力。要将类似的状态保持一个月的时间,那简直就是一桩不可完成的任务。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分散太多的精力。”罗飞也说道,“因为我们同时还面临着很多更重要的战场。”

的确,对于一三零案件的真相追查,这才是Eumenides此时最为关注的焦点。警方如果为了保护杜明强而忽略了这条线索,那显然就会得不偿失了。

慕剑云忽然抬眼看着罗飞,她似乎想到些什么。在斟酌了片刻之后,她开口道:“这个具体日期的遗失,也许并不是一个意外!”

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来,同时揣摩着她言语中的潜台词。只有曾日华已耐不住性子追问:“不是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慕剑云娓娓分析道:“‘死刑通知单’是在对帐信笺中找到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份‘死刑通知单’是什么时候被放进信笺里面去的。也许墨水浸染信笺是发生在‘死刑通知单’投递之前。而Eumenides到来后发现了这封被污染的信笺,所以他便利用这个元素,造成执行日期被无意间染没的假象。而事实上,根本就是他自己要隐藏这个日期!”

“嗯。倒是很有可能——”曾日华连连点头,“要不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几滴墨水,正好就把具体的日期给盖住了?”

柳松“嘿”地冷笑了一声:“那就是Eumenides并不敢把具体的日期告诉警方,可又要保持住他一贯的骄傲派头,所以就做出这番故弄玄虚的把戏。”

慕剑云却又摇摇头:“不,情况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说话间,她的目光重又看向罗飞,似在等待着后者的分析定论。

罗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把双手交叉在一起,苦笑着说道:“他识破了。”

慕剑云轻轻地叹了口气,罗飞的猜测正与她的想法相呼应。曾日华等人则还是面面相觑,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Eumenides已经知道这是我故意扔给他的诱饵。”罗飞又继续解释说,“所以他便将计就计使出了这样的招数。现在警方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需要两线作战,而Eumenides却可以在十一月的任何一天执行对杜明强的刺杀。其余的时间,他就可以专心去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

这下众人全都明白了。柳松先前就觉得颇为被动,但并未想到这种被动是Eumenides故意套在警方身上的枷锁。愕然愣了片刻后,他也轻叹道:“是的。因为警方已经盯死了一三零案件的线索,这让Eumenides继续追查变得非常困难。如果我是Eumenides,我此刻也要想法设法去分散警方的警力。嘿嘿,一个杜明强就可以牵制警方一个月的时间,这步棋确实厉害呢。”

正如柳松所感,罗飞和Eumenides之间确实如对弈的高手一般,俩人正面的交锋虽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你来我往,在布局之间便已经杀得难解难分了。

(14)

上午九时二十七分,刑警队提审室。

杜明强被铐在审讯椅上无法动弹,不过他的思维却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限制。事实上,从进入刑警队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在一种极为紧张的思考状态中。因为他深深知道:自己正面对一场从未有过的巨大挑战,那感觉就像在悬崖边跳舞一样,稍有一丝的不慎,便会在顷刻间摔个粉身碎骨!

但他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是他天性中存在的东西。对手越强大,他便越兴奋。他盼望着和那个可怕对手进行直面的较量。而现在,这场较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提审室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听起来那应该是属于两个人的:一个刚劲有力,另一个则相对柔和,应该是个女子。脚步声渐行渐近,很快便来到了门前。杜明强收起思绪,抬头紧盯着那即将被打开的屋门。

果然不出他的判断,推门进屋的正是一男一女俩人。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男子健壮精干,精神抖擞;女子虽然身形纤柔,但眉宇之间却也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放开?"杜明强扒拉着手铐开始抱怨,"我可不喜欢被你们当犯人对待。"

"放了你很简单。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向你说明白才行。"来人中的女子看着杜明强说道,同时她在对方面前隔桌而坐。

杜明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女子片刻,然后问了句:"你是谁?"

那女子回答道:"四一八专案组成员,慕剑云。"

杜明强"啧啧"咂了两声,笑着赞道:"没想到刑警队里还有这么漂亮的女警官。"他的目光继续锁定在对方身上,相对于他此刻的身份,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无礼。

慕剑云身旁的男子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想要发作。不过慕剑云轻轻摆手阻止了他,那男子便"哼"了一声,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冷眼看着杜明强。

"你有欣赏和评判美丑的权利。但现在的时间和场合,讨论这些非常不合适。"慕剑云冷冷地回击着,同时她也凝起目光看向杜明强,俩人视线相交,后者立刻觉得颇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开去。

"我还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慕剑云趁胜追击,略带着讥讽地语气说道,"出现在刑警队的,不一定都是刑警。我的身份是省警校的心理学讲师,而坐在我身边的,则是来自与特警队的柳松柳警官。"

"心理学讲师?"杜明强略微一愣,便"嘿"地笑了一声道,"难怪你的目光这么扎人。听说你们只要看着别人的眼睛,就能判断出对方心中的想法?真是可怕!看来我以后和你说话的时候,最好都把眼睛闭起来。"

他这么说着,居然真的把眼睛闭了起来。然后他还故意晃着脑袋:"怎么样?你现在还能不能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慕剑云看着对方耍怪的样子哭笑不得。而柳松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用指背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喝道:"行了!我们没时间和你说笑,请你把态度放端正一点!"

杜明强睁开眼睛,脸上嘻笑的表情也收起来了。短短的一瞬之间,他忽然变得郑重而又严肃,一时间甚至让慕柳二人有些不太适应。

"是的,我们都没有时间说笑。"却听杜明强正色说道,"但是端正的态度,是需要双方都具备的。如果你们仍然把我当作犯人看待的话,那我们之间就缺乏商讨正事的氛围。"

审讯室内出现短暂的沉默。杜明强拨弄着腕上的手铐,这次他没有再提出要求,但他显然在等待着什么。

僵持了片刻之后,慕剑云冲着屋外喊了一声:"来把他的铐子打开吧。"

一个干警应声进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帮杜明强松开了手上的束缚。杜明强揉揉手腕,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显得爽快无比。看那干警准备离开,他又追着说了一句:"请把我的随身物品还给我,谢谢!"

进了刑警队羁押室的人,随身携带的一些物品比如钱包、手机、钥匙等等都是要被暂扣的。现在杜明强已经被解除羁押,那么他提出返还这些物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慕剑云便冲那个干警点点头,后者又跑了一趟,带回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的正是杜明强的随身之物。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是平等的关系。交谈起来应该没有什么障碍了吧?"慕剑云看着杜明强说道。

后者正在拨弄盒子里的物品,并很快从中找出一部手机来。听到慕剑云的问话,他便翻了翻眼睛道:"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

"Eumenides给你发了"死刑通知单"--"慕剑云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有多危险?"

杜明强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来Eumenides这个名字也足以让他的情绪紧张起来。沉默片刻后,他轻声回答:"我知道。据说他发出的死刑通知单还从未落空过。"

"那我要非常郑重地提醒你: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你应该格外小心!你的所有行动都应该处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最好不要外出。我们甚至可以在刑警队内部给你安排一处住所。"

说这番话的时候,慕剑云刻意加重了语气,试图制造出一种更加紧张的气氛。可是她的苦心却没有得到杜明强的理解。此刻在后者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然后他反问道:"这是你们专案组的意见?"

慕剑云点点头。

杜明强"嘿"地干笑了一声:"你们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刚刚和你们的罗队长聊过,他说过不会限制我的行动自由。"说话间,他开始摆弄刚刚找到的手机,不过连按了几次开机键,手机都没有反应。

"妈的,又没电了。"杜明强把手机扔到桌子上,神情有些沮丧。

"要打电话吗?用我的吧。"慕剑云见状,便主动掏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这是一个拉近双方距离的好机会,可能会对双方后续的交涉过程大有裨益。

杜明强也不客气,大咧咧接过手机:"我得把我的电话卡换上去,我要拨的号码存在里面--你不介意吧?"

看起来是在询问,但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打开了手机的后盖,卸下电池,将原本装在手机里的sim卡抠出来,然后他又拆下自己手机里的sim卡换了上去。

慕剑云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机上,她适时地把话题切了回去:"我知道你和罗队已经聊过--不过我还是想再劝劝你,所以我才申请了这次会面。"

杜明强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扬起头用一种很断然的语气说道:"你是在浪费时间。"

慕剑云还想说什么,杜明强却摆摆手示意暂停,然后他自顾自地拨了个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准备听电话了。

慕剑云只好耐心等待。那手机振铃响了七八声,却始终没有接通。杜明强只好把电话放下,不满地埋怨着:"这都几点了?还在睡觉?"

慕剑云笑了笑:"打给你女朋友吗?"

杜明强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是个最关心我的人--也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慕剑云把握着对方的情绪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能理解你的人很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毫无道德?"杜明强反问道。他又开始拆面前的两部手机,看起来是要将sim卡换回去。

慕剑云略一斟酌,点头说:"就我看到的那些事实来说--确实如此。"

杜明强自嘲般地"嘿嘿"一笑:"你代表了绝大部分人的想法--代表了那些无法理解我的人。"

慕剑云再次看着杜明强的眼睛,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和绝大部分人并不一样,我希望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在你心里一定藏着某种无法改变的追求和梦想,你认为这个梦想的价值是超出一切的。为了实现你的梦想,你什么都不在乎,是吗?"

杜明强的神色恍然了一下,思绪似乎要被对方带走。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什么,连忙躲开了慕剑云的直视,借着拆装手机的当儿,他调整好情绪说道:"你不要这么做。你休想进入我的内心世界,找到我的弱点……你也休想说服我……"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任何人的内心世界是无法攻克的。"慕剑云微笑着回答,她一直看着杜明强,目光中充满了自信。

杜明强无奈地摇摇头,又换了个语气说:"好吧。即使你能够说服我,但这也没有任何意义,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慕剑云无法理解对方这番话语逻辑何在,她蹙起眉头问了句:"为什么?"

杜明强把装好的手机扔回给慕剑云,略现出一丝苦笑:"看起来你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学专家,至少有一个人的心思你没能看透。"

"谁?"慕剑云嘴上在问,脑子里却已条件反射似地想起某个人来。同时她的心绪也忍不住轻轻地激荡了一下。

杜明强很爽快地吐出那个名字:"罗飞。"

不错,罗飞。这正是那个让慕剑云感到慌乱的角色。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当自己看向那个男子眼睛的时候,对方的目光却反射过来,反而要把自己看透似的。

那个家伙……是的,她确实无法看清对方的所想。不过杜明强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呢?他又为何要在此时此地提起罗飞?

"你什么意思?"慕剑云试探般地反问道。

"罗飞不会同意你刚才的建议。"杜明强直言不讳地回答,"让我自由行动,从而成为猎捕Eumenides的诱饵,这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你想要说服我来改变这个计划,这只能是浪费时间。"

慕剑云愕然一怔,竟是这样?她有了种被愚弄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同意我来劝说你?"愤愤之余,她还有些不甚甘心。

"因为他知道你说服不了我。在我和罗飞之前的会面中,已经达成了共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想法,同样,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我渴望与Eumenides的会面,而罗飞则希望通过我找到Eumenides的线索。"说到这里,杜明强略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故作神秘般压低声音,"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也能感觉到……"

"什么?"慕剑云颇为无奈,她现在似乎只有发问的能耐了。一个罗飞已让她头疼,何况又多了个同样不省心的杜明强。

"他希望我死在Eumenides手中。"杜明强幽幽地说道,他的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眉头锁着,但嘴角却在笑。

慕剑云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已完全明白杜明强的意思了。是的,当罗飞带着那些想法的时候,他怎么会把杜明强限制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呢?可是……

"他不能这么做!"慕剑云摇着头,态度坚决。

"可是他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杜明强咧着嘴说,"而且他才是专案组的组长,不是吗?"

慕剑云不再说什么,在沉默了两秒钟之后,她腾地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机,径直离开审讯室而去。

杜明强目送着慕剑云的背影,脑子里不知还在想些什么。直到慕剑云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他才突然意识到屋内还有一个人。于是他转过脸来看着柳松,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你们是一起来的,难道不用一块走吗?"

进了提审室之后,柳松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杜明强。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沉默完全缘于对杜明强的反感。现在对方主动开口,他也就简单地回答道:"我受命保护你的安全。"

"哦?"杜明强凝起精神上下打量着柳松。却见那个年轻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体格虽然不算壮硕,但却精干得很。考虑到自己的人生安全从此就要拜托在对方手里,他便热切地站起身,探出右手问候道:"你好。我应该称呼你……柳警官?"

柳松起身和杜明强握了握手,不过这个举动完全是过场式的应付。两个人的手掌甚至还没有贴紧,他已经把手撤了回来。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也是简短之极:"特警队,柳松。"

除此之外,他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在他看来,对面那个家伙空长着一副英俊的皮囊,但其龌龊的言行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热情。

杜明强却不在乎,他泰然自若地招呼着:"我们坐下聊吧。"那副姿态倒像这里是他的主场一般。

柳松硬硬地坐下,冷眼且看对方要耍什么名堂。

"看得出来,你很讨厌我?"杜明强咧咧嘴说道,"有很多人都讨厌我,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有更多的人喜欢读我写的报道,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柳松轻哼一声:"你对我说这些有意义吗?我只是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并不关心你的道德操守。"

杜明强摊摊手:"我可不是要和你攀谈什么--不过既然我们要进行合作,还是应该相互了解一些才好。"

"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别和我说这些文绉绉的词。"柳松打断对方的话语,"现在的事情非常简单:Eumenides要杀你,而我则要保护你。在这个过程中,你有行动的自由,但你的任何行动必须获得我的认可。"

"我的行动要你认可?"杜明强撇着嘴道,"这叫什么自由?"

"你也可以不听我的。但你要明白:对我来说,最坏的结果只是没有完成任务,而你却有可能丢掉小命。"柳松用淡淡的语气说道,但杜明强显然无法漠视对方后半句话里透出的寒意,他怔了一小会后,有点无奈地点点头:"那好吧……我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这样最好。"

"那我们算是达成了共识。虽然我做了一些不太情愿的让步,但没什么,良好的合作总是从争吵中开始的。"杜明强又开始自说自话地白胡起来。见柳松不愿再接自己的话茬,他便"嘿嘿"地干笑两声,道,"那我现在想回家补个觉,不知道柳警官是否允许?"

"可以。我开车送你回去。"

"专车接送,这待遇倒是不错呢。"杜明强一边起身一边伸了个大懒腰,"那就快走吧。被你们抓来折腾了一宿,困死我了。"

看着对方那副做作的神态,柳松也只能恨恨地长吐一口浊气。正如他预感到的那样,自己的任务还真像是这个家伙的贴身"保姆"了。

俩人离开提审室,柳松去停车场开出了一辆警车,杜明强也不客气,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圣德花园。"他大咧咧地报了个地名,然后便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看手中的一份早报--这是他刚才在穿过行政大楼门厅时,顺手从书报架上拿到的。

柳松没有说什么,他发动了警车,缓缓往大门外开去。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再生杜明强的闲气,因为他知道:只要警车出了公安局的大门,那就意味着进入了Eumenides的捕猎区域,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随时准备处理各种突发的意外情况。

可是杜明强却闲着。车开出公安局没多远,便听他那咶噪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却是在读念着晨报上的某条新闻:"今晨,在城东玉带河中发现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经法医检测,死者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属于严重醉酒状态。警方推测,该男子可能是醉酒后在河边小解时,不慎落水溺亡,事发时间当在今天凌晨时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广大市民:饮酒要适量,过度饮酒不仅伤身,而且潜伏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柳警官。你对这条新闻有什么看法?"念完这段之后,杜明强放下报纸,把头转向柳松这边问道。

或许是职业的原因,对这样的新闻柳松倒是有兴趣讨论一下。不过他的见解听起来有些消极。

"这样的意外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你干过刑警、交警或者是法医、消防队员,你对这样的事情就不会觉得稀奇了。"

"可如果这个倒霉的家伙是被人谋杀的呢?"

柳松皱皱眉头:"谋杀?报道上已经说了,他是酒醉之后失足落水身亡。"

"酒醉可以确定,溺水也可以确定。可是,失足这件事情,谁来作证呢?"杜明强摇着头,"如果这个家伙是酒醉之后被人推到河里去的,那岂不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如此轻易的定论可能就要放过真正的凶手了。"

这番假设看似离奇,但想要彻底地反驳却也难以做到。柳松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非现场有人目击,否则警方无法获得刑侦学上的证据。"

杜明强"呵"了一声:"你是承认警方对此无能为力了?"

确实如此。柳松想起去年夏天特警队曾经接到一个任务:去市郊山区搜救一个失踪的户外探险者。当时他们用绳索下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沟中,搜索了三天三夜。结果目标没有发现,沿途却找到了好几具腐败已久的无名尸体。这些死者究竟是在探险过程中意外死亡还是被蓄意谋害呢?只怕是再厉害的刑侦人员也难以判断吧。

柳松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杜明强的说法。

"这样看来,真的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是刑罚无法关照到的。"杜明强于是颇为感慨地说道,"Eumenides这个角色的存在确实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呢。"

柳松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转头看看杜明强,眼神颇为诧异。这番感慨在其他人说出来都可以理解,可出于杜明强之口就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了。要知道,他自己不就是一个上了Eumenides死亡名单的社会黑暗分子吗?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满脑子荒唐的想法,难以理喻。柳松暗暗摇头,决定不再搭理对方。他把稳方向盘,目光如猎鹰般扫视着周围路面,把全部经历都投入到了备战的状态中。

上午九点五十六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着。从南明山片警时代开始,这便成了罗飞的职业习惯之一。

目光远眺时,思路仿佛也会开阔许多。

办公室位处高层,站在这里看出去能把半个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见楼宇林立,车水马龙穿梭不绝,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可是在这些美妙街景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像这样规模的一个省会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发案总量都要在两三万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这就是说,每过十几分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会有一起刑事案件发生。

即使你能俯瞰着整个城市,却也无力阻止这些持续发生的罪恶--对于刑警队长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沮丧可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明媚。罗飞却并不觉得刺眼是因为东南边的另一座高楼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太阳的光芒是何等的宽广明亮,但终究无法照耀到世间的每个角落。

代表着正义之剑的法律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如幽灵般神秘的Eumenides,当他游走在黑暗之中去惩治那些罪恶的时候,他的身上究竟闪耀着怎样的光芒?

他是罪恶的终结者,但他同那些被终结的罪恶一样见不得阳光。

罗飞正沉浸在这般思绪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他立刻敏锐地转过身,却见慕剑云正从屋外走进来。

对方不敲门便直接闯进来,这让罗飞略微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剑云虽然个性外向强势,但待人处事的礼节性却素来不差。再凝目细看时,已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带着某种不满的情绪。于是他便主动笑了笑,问道:"情况怎么样?"

"你何必明知故问?"慕剑云冷冷地瞥了罗飞一眼,然后她不待罗飞招呼,便自己跑到会客沙发前坐了下来。

"你没能说服杜明强?"罗飞斟酌着说道,"是的,这个结果的确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剑云立刻责问:"那你干吗还要让我去浪费时间?"

罗飞摊摊双手解释说:"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试一试。"

慕剑云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行了。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我问你,如果杜明强能够被我说服,你还会让我去吗?"

罗飞对这样尖锐的提问缺乏思想准备,同时他也不擅于面对着同僚撒谎。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能用尴尬地一笑以代回答。

"从始至终,杜明强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块诱饵。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够被Eumenides处决。因为在你眼里,杜明强确实是有罪的。我说的对吗?"慕剑云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对方已说得如此透彻,罗飞反而有了种轻松的感觉。他默叹了一声后答道:"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倾向。我无法狡辩,因为现在的局面已经印证了你的猜测。我没有必要骗你,更骗不了我自己。"

见罗飞态度坦诚,慕剑云的不满情绪略微散去了一些。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里了。"

罗飞愕然一愣,连忙问:"在哪里?"

"就在你的心里。"慕剑云直直地看着罗飞的眼睛。

罗飞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转头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语。

"本来也是这样--"慕剑云继续感慨着,"当年正是你和孟芸创作出这个角色。虽然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角色后来的使用者让你自己也饱尝苦果。但在你心中还是无法摆脱这个角色本身所带来的诱惑吧。"

罗飞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创造Eumenides角色的那个夜晚,虽然只是在虚构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但当时那种兴奋的感觉一定是来自于心灵深处某种情感的呼应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见最后一面的那个时刻,对方的话语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来就是你们所创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里都有Eumenides,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罪恶,人们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属撕裂般难听的嗓音刺激着罗飞的神经,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恰在这时,太阳饶过了东南角上的高楼,眩目的阳光毫无遮拦直射过来。罗飞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每个人都在赞美阳光,可又有谁从未有过惧怕阳光的时刻?

良久之后,罗飞睁开眼睛,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他慢慢转过身,发现慕剑云仍在看着自己--对方难得抓住这样的机会,恨不能一下把他看个通透似的。

罗飞这次没有避开,他与慕剑云对视着,神色坦然。

"你说得不错,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痛恨所有的罪恶,我希望这些罪恶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现实中这个愿望却无法实现,即使是身披警服,成为正义力量的代表,我也只能在法律的准绳下行使相应的权力。而法律并不完美,总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够逃脱制裁。这对执法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们会幻想其他的力量来惩治这些罪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相信:在每一个警察心中都有一个Eumenides。"

慕剑云回味着罗飞的话语,同时她起身走到窗边,学着对方先前的样子向外眺望着。片刻之后她悠悠的说道:"Eumenides,他此时应该就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吧。"

罗飞点点头:"或许他也正在远远的看着我们。"

慕剑云把脸转向屋内看着罗飞:"那你究竟会怎样看待那个冷血的杀手?他在你眼里,是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朋友?"罗飞喃喃自问,却也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最终他摇摇头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这两种角色来区分开。如果你非要让我给他一个定义,可能"对手"这个词会更加准确一些。"

"对手……"

"是的。"罗飞进一步解释说,"罪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我们却无法因此成为朋友。因为法律又把我们划归到不同的阵营中--我在维护法律,他却在践踏法律。所以我们只能成为对手:虽然目标一样,但却无法共存。"

"所以……"慕剑云停顿片刻后说道,"你只是想抓住那个家伙,而对于他杀人的行为,你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去阻止?"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罗飞皱了皱眉头,随即正色回答说,"只要是违背了法律的行为,我当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与否,从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为她最坚定的守护者。"

"是你的行为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慕剑云的表情同样严肃,她一一列举着说道,"Eumenides第一次公开作案目标时,你在专案组投下关键一票,同意韩少虹外出行动,间接帮助了Eumenides的刺杀行为;与袁志邦会面,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却仍然放任离去;现在这个杜明强,你几乎是亲手把他当成一块肥大的诱饵送到了Eumenides的嘴边……这种情况接二连三的出现,让我不得不对你的思想根源产生疑虑。"

罗飞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解释。不过他还是尽力辩解说:"韩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会支持韩灏在广场上进行的布控计划;郭美然--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袁志邦控制住,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我实在想不出营救她的办法;至于杜明强--确实是他自己想要接触Eumenides,我没有权力去限制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剑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欲言又止。

罗飞不是一个能接受半截话的人,他立刻追问:"可是什么?"

慕剑云咬咬嘴唇,终于把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吐了出来:"邓骅呢?你怎么解释邓骅的遇刺?"

"邓骅?"罗飞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反问道,"怎么邓骅的死也要算在我的头上?当时韩灏是现场行动的指挥官,连他都成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剑云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在案发那天下午,你已经对韩灏产生了怀疑。当时你还要我去联系上层的领导,目的想必就是要对韩灏采取行动。可后来你却改变了主意,反而让我们听从韩灏的安排,最终导致邓骅被韩灏枪杀。这样的结果应该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罗飞笑着摇摇头:"你太敏感了。当时我和柳松只是在怀疑尹剑,担心韩灏会对尹剑的问题有所隐瞒。"

慕剑云盯着罗飞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肃起来:"罗队长,你并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人……你也很少撒谎。现在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

罗飞的笑容僵在脸上。是的,他并不擅于撒谎,更何况是在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眼皮底下?尴尬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慕剑云又趁胜追击般说道:"你故意放任了韩灏的行为,这只有一个解释:你希望看到邓骅被杀死。"

罗飞苦笑着,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认你的推断。"

"为什么?"慕剑云扬起头问,"就因为邓骅有过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认为他应该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罗飞沉默了。他无法向对方说出其中真实的原因,他只能采取这样一言不发的方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慕剑云却把罗飞的这种态度当作了默认,她轻轻地摇头感慨着:"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身为专案组组长,你对Eumenides的行动居然是认同的。这样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大家的作战热情恐怕都要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谈话当成一个秘密。"罗飞认真地请求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慕剑云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能和罗飞共享私密对她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同时能把这个"看不透"的家伙逼得坦白服软,先前在提审室积压下来的郁闷已一扫而空了。

却听罗飞又补充强调说:"不过有一点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刑警队长和专案组长的职责。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不管我对那些死刑通知单上的人喜恶如何,都无法影响我对"四一八"案件的侦破欲望。"

"这样最好。"慕剑云转过身,得意地把双臂抱在胸前道,"让我们赶紧回到案件上吧。现在该做些什么?"

罗飞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这是上午开会时就确定好的计划。因为Eumenides正急于查明生父被枪杀的细节,而丁科是对当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成为Eumenides追寻的目标。警方如果能抢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牵扯Eumenides的绳索。

慕剑云"嗯"了一声,顺势问了句:"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得去省理工大学走一趟。"罗飞一边说一边掏出张字条递过来,"--丁科的儿子在那里。"

(15)

"丁科的儿子……"慕剑云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对于省城警界来说,丁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慕剑云只是听闻过此人的传说,还未有机缘见到这个警界传奇。现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应该也能折射出一些父亲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气质非凡的男子。他的脸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蕴藏着过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长,教授"这般的头衔,足以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敬佩而又欣赏的感觉。

即使刨去追寻案件的因素,慕剑云也迫切地想会一会这个人物了。

中午十一点零三分,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

近年来国内的高等教育事业发展迅猛,国家增大资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数也节节攀升。作为全省数一数二的高校,理工大学自然也不甘人后:一番资源整合,将周围的几所高校都合并了进来,规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俨然有成为国内一流高校的趋势。

环境学院是理工大学的一个优势专业学院,其地位从学院大楼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见一斑。大楼位于学校正门内侧,属于学校的"脸面工程",不仅外观上豪华气派,在功能设计上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楼体成C字型,开口朝南,环抱着一个绿色生态中庭。中庭内繁茂的绿色植物不仅能给南向的房间遮阳,而且能起到过滤尘埃和净化空气的作用。为了使建筑物室内能够最大限度的接受光照并且增大中庭花园的空间,大楼的楼层采取层层退台的方式,而每一楼层的南向外墙面上都装满了太阳能接收光板,据说这些光板转化出的电能除了供楼内使用之外,还可以向外输送到城市电网中。

罗飞和慕剑云在门卫处登记入访之后,双双步入了环境大楼内。这里气氛静谧,弥漫着浓浓的学知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素来行动迅捷的罗飞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丁震的独立办公室就在八楼的电梯口。办公室外的门牌标明了主人的副院长身份。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静待屋内人的回应。

"请进。"回应者声音甜美,却是一名女子。

罗飞推开门,和慕剑云一同走进屋内。原来屋内又分为内外两个套间,刚才回话的女子正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资料,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见到推门而入的是两个陌生人,她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公安局的。"罗飞递过证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况。"

女子接过证件端详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刑警队长"的名头让她有些惶然。

罗飞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释然地松了口气,她把证件还给罗飞,说:"丁教授正在开会呢。你们得稍等一下。"然后她又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他的秘书,我叫吴琼。"

"大概要等多长时间呢?"慕剑云在罗飞身后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了。"吴琼耸耸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时会客都是需要预约的。不过你们这个是特殊情况,我想他应该会抽出午饭的时间来接待你们。"

"那岂不是太打搅了?"听说要耽误别人吃午饭的时间,罗飞觉得有点不妥。

"没关系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办公室吃,所以你们可以边吃边聊--只要你们不介意就好。"

罗飞点点头:"那好吧。"

"你们到里屋坐一下。"吴琼热情地招呼着,把罗慕二人引到了内屋。等客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她又倒上了两杯茶水,然后才转身离去。

"有这样的一个秘书真是不错呢。"等吴琼的身影消失之后,罗飞忍不住轻轻地赞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剑云冷冷地看了罗飞一眼,"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马。"

"我只是在表扬她的工作态度。"罗飞给自己辩解道。不过他的辩解有些力度不足,因为他刚才的赞美中的确包含着对吴琼容貌的欣赏。那的确称得上是个"漂亮"的女人,罗飞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剑云做起了比较。

慕剑云容貌秀丽,同时又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而吴琼则胜在长相甜美,身材妖娆,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觊觎的心理。

"秘书,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慕剑云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忿地说道,"哎,我总跟在你后面转来转去的,别人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秘书吧?"

罗飞笑了笑说:"那怎么可能?你的气质在那里摆着。"他的语气平淡得很,也没有讲过多恭维的话语。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态度更加真实。慕剑云的眼角眯了眯,芳心颇悦。

罗飞则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凝起神开始打量屋内的陈设。办公室虽然宽敞,但摆设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墙而列的一排书柜,所有的柜隔都排满了各种图书和文档资料,显露出主人的勤奋与博学。

慕剑云则对这样的观察不感兴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来,与其说是品茶,其实消磨时间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外屋的门被人推开了。随着一连串快速且有力的脚步声,谁都听得出有一名男子进入了屋内。

"丁教授,您回来了。"吴琼柔美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有客人正在里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悦,他用责备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安排会客的时间。"

"他们是刑警队的。"吴琼解释着。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的脚步声向着内屋的方向而来。

罗飞和慕剑云连忙站起身,摆好礼节准备迎接这里的主人。

屋门被干净利落地推开。一名男子走进屋内,他向前迈了一步后停下,然后板起脸开始打量不远处的那两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环境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丁震教授了。他身着正装,发型整齐,衣冠洁净,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充满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罗飞迎上一步,主动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这是刑警队新上任的队长,罗飞。"慕剑云也走了上来,然后她又自我介绍,"我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

丁震"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罗飞身上,看起来他对于刑警队长的兴趣要高于警校的讲师。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和罗飞握了握,说了声:"你好。"不过这句问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欢迎的热情。

"你好。"罗飞诚挚地表达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了。"

丁震摆摆手,说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坐在了那张宽大的靠椅上。然后他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真是一个独特的开场白,罗飞笑着回答:"不用了。谢谢。"

"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所以我们应该应用统筹学原理来管理我们的时间。比如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同时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听听新闻,或者是计划外的交谈等等。"不知是否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口吻,最后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想趁着这个时间把午饭解决吗?"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事实上,罗飞也常常一边吃饭一边思考案情。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现在和对方一起吃饭会是一种怎样别扭的场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给出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们还不饿。"

丁震不再多费口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句:"叫一份快餐送进来。"很显然,这部电话可以直通给外屋的秘书吴琼。

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格外宝贵,刚刚放下电话,他便又看向罗飞,不做任何寒暄、马不停蹄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父亲?"

罗飞一愣,然后他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他们来之前并没有和丁震打过招呼,可对方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来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们会想些什么。于是他"嘿"了一声,略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你们刑警队来找我,不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们肯定是想通过我找到我的父亲丁科,因为你们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亲的帮助。"

话听起来刺耳,但罗飞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猜测。他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听说你父亲已经厌倦了刑侦生活--但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们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没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们都可以不顾。哪怕是家庭、亲人,在你们眼里都不如案情重要。"

罗飞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看来丁教授对我们这个职业颇有成见?"

丁震漠然看了罗飞片刻,忽然问道:"你成家了吗?"

罗飞摇摇头。

"那就好。与其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还不如就单身过一辈子呢。"

罗飞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剑云倒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说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你认为他没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这次轮到丁震愣住了,因为慕剑云的话语正针锋相对般刺中了他的心弦。他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有些重新审视对方的意味。慕剑云亦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办公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颇为紧张。

恰在这时,敲门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丁震略稳了稳情绪,他借机移开视线焦点,同时低声说了句:"进来。"

屋门被推开,吴琼款款而入。她把一个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饭到了。"

丁震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道:"你先出去吧。"

吴琼走出两步,她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于是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罗飞和慕剑云,在与对方的视线相交之后,她灿烂地一笑,柔声说了句:"你们慢慢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暖风一样轻吹在罗慕二人的心头,让人通体舒畅。连慕剑云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赞叹:这女人能有这样的亲和力,的确称得上是个好秘书了。

丁震拆开了那个便餐盒,开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着,似乎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项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罗飞问道:"这次是什么案子?"

或许是自忖先前的对话确有无礼,或许是被慕剑云的反击挫去了锐气,亦或许是吴琼的出现缓和了他的心态,丁震此刻的语气平和了许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罗飞回答说,"当年就是你父亲负责的--其实那案子早就结了,我们找你父亲,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细节。"

因为听说丁科隐匿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罗飞特别强调这是一起已经侦结的案件,并不会给对方增添很多麻烦。

可丁震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停下吃饭的动作,沉吟着问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质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罗飞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兴奋: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细节,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许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圆满的案件。"丁震轻轻地"嘿"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圆满?什么意思?"罗飞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话意,但他对这样的交谈内容已经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父亲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当了二十年警察,经手的案件保持着百分之白的破案率。可是唯有这一起案件,对他来说是不圆满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父亲竟有些嘲讽的意味。

罗飞顾不得去分析这对父子间的复杂感情,他紧抓着追问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细节吗?"

丁震摇摇头:"不知道--我对他的案子从来不感兴趣。"说完之后,他又埋头大吃了几口快餐。

罗飞失望却又不甘心:"那你为什么说案子是"不圆满"的?"

丁震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然后怡然自得地反问罗飞:"如果案子很圆满,你们为什么还要来问案子的事情?"

罗飞被问得一愣,随即露出无奈的苦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逻辑倒是正确的,可惜对自己来说毫无价值。

丁震却又看着罗飞笑了笑:"不过你们警方的反应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了。"

那他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罗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目光表达自己的困惑--对方显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还跟着他的话转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罗飞想要什么,所以他再次强调说:"我并不知道案件的细节--我知道这案子有问题,是因为我父亲因此放弃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亲是因为这起案件辞职的?"这样的消息让罗飞非常惊讶,一旁的慕剑云也颇为动容:如果此事属实,那一三零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了。

丁震冷笑着反问:"那你们以为是因为什么?"

"官方的说法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积劳成疾。"罗飞以"官方的说法"这几个字起头,显然是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体的原因能让他放弃刑警生涯?"丁震缓缓地摇着头,"你们太不了解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顾的人。身体的原因能让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发现场。"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俩人的神态都倾向与认同丁震的说法。对于他们来说,丁科只是个存在与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对其了解的确不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设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个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么可能创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话?这样一个人,仅仅因为身体的原因就从颠峰状态突然隐退,这的确不合情理。

"没有其他原因能让他放弃破案的。"却听丁震又继续说道,"他不想再当警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好找借口离开刑警队,这样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显赫名声。"

说完这番话,丁震又开始自顾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态就像老师在给学生上课,只顾说自己的,根本没有兴趣等待别人的质疑和反驳。

可罗飞却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质疑:"据我所知,一三零案件在细节上虽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况还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缚炸药劫持人质,最终被警方当场击毙。这些都不存在疑问。这样的案件会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你父亲都无法解决?况且你父亲离开刑警队的时候,这起案子已经审结归档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罗飞摇摇头。一旁的慕剑云则瞪着丁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别绕来绕去的。"

已经领教过慕剑云的锐利语锋,丁震不愿再和她言辞冲突。于是他快速把那口食物咽进肚子里,解释道:"我以为你们既然来问那起案子,应该对相关情况都有所了解才对--那案子看似了结了,但实际上还留了个尾巴。大概两个月之后,那个被劫持的受害者又来报案,说他遭到了案犯同伙的劫持和勒索。"

"案犯同伙?"罗飞愈发的诧异,"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丁震摇着头,然后话锋一转,"如果知道的话,我父亲就不会辞职了。"

罗飞读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你的意思是:后来的案子一直没破?你父亲就是因此辞职的?"

丁震点点头:"我父亲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失败的结局。所以他宁可用辞职来逃避。嘿,不管他对外说出什么冠冕的理由,都瞒不过我。我是他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边说边吃,面前的快餐已经只剩一小半了。

"那案子有这么麻烦?"罗飞有点不太理解的样子。按理说,劫持、勒索这样的案子是很容易侦破的,因为案犯和被害人之间往往会有密切的接触过程。号称警界神话的丁科怎么会被这种案子难倒?

丁震看出罗飞的困惑,他耸了耸肩膀说:"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关心这些。但是那一阵我父亲整天都是苦着脸地对着卷宗发愁,在我印象中,以前可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

罗飞的眉头越锁越紧。他没想到一三零案件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加复杂的情况。当年文红兵已在现场被袁志邦击毙,那么后来出现的这个同案又是什么人呢?而这家伙又是用怎样的犯罪手法,居然能将丁科逼得退出了警界?

一个个的疑团接连蹦了出来,将原本就迷雾缭绕的一三零案件包裹得愈发严实。

"好了,我们的交谈就到此结束吧。"丁震此刻突然说道。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头愕然地看着对方:"什么?"

"我们的交谈该结束了。"丁震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我要开始工作了。"

罗飞注意到对方面前的快餐只剩下一个空盒,难道他口中的"午休时间"就是和"午饭时间"完全划等号的吗?

丁震则用实际行动做着解答,他那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吩咐外屋的秘书:"小吴,进来把饭盒收一下,顺便把山东那个制药厂废水排放的资料带过来。"

"丁教授。"罗飞连忙提醒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去找你的父亲。"

这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谈怎能就这样匆匆结束?

丁震却给出令人失望的回答:"他已经消失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难道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吗?"罗飞不甘心地追问着--在这样一个信息无比发达的现代社会,这实在有些有悖常理。

丁震"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就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怎么会留下联系方式?"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罗飞不依不饶。

丁震冷淡地回答说:"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什么?"罗飞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丁震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壳,似乎对罗飞不假思索的提问有些失望。而与此同时,屋门被轻轻推开,吴琼手捧着一堆资料走了进来。

"我再给你们最后半分钟的时间,你们还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吗?"趁着吴琼收拾办公桌的当儿,丁震再次表达了要结束交谈的通谍。

"这样的话--"罗飞无奈地摊摊手,"--暂时没有了。"

丁震于是"嗯"了一声,他自顾自地拿起一份资料翻看起来。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便进入了工作状态,目不斜视,神情专注,似乎外界的任何打扰都已与他完全隔绝。

面对如此的窘境,罗飞只能看看身旁的慕剑云,互致自嘲,聊以安慰。

好在丁震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秘书。吴琼笑吟吟地走到俩人面前,轻声说道:"罗警官,慕老师,要不你们先回去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和我联系,我再安排你们和丁教授会面。"

吴琼言辞非常客气,但潜台词却透出二人今天不请自来实有不妥。而罗飞和慕剑云也亲眼见证了丁震分秒必争的工作状态,现在吴琼给了个台阶,他们自然要顺势而下。

"那好吧,我们就暂不打搅了。"罗飞一边说,一边带着慕剑云站起身来。

"两位请跟我来,我送你们到电梯口。"吴琼的笑颜灿烂如花。说完之后,她便当先引着路往外走去,步履款款,身姿摇曳婀娜。

三人在电梯口握手分别。罗慕二人随后进了电梯,当电梯启动之后,罗飞便问道:"你觉得丁震的话合理吗?"

慕剑云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第一,关于丁科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们父子俩在十年的时间内毫无联系。"

"第一点非常合理。"慕剑云首先很肯定地说道,"至少这个解释比所谓的身体原因靠谱得多。丁科辞职的时候刚五十多岁吧?身体还不致于到无法支撑的程度,况且此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他的隐退还得从心理的原因来分析。作为警界树立的传奇,号称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他会更加害怕失败,一旦遇上无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会选择逃避。"

"嗯。"罗飞点点头,对慕剑云的分析表示认同。可他脸上又浮现出沮丧的神色,因为这样的分析正在抹杀围绕着丁科的神圣光环。而罗飞作为八十年代的警校毕业生,丁科曾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不容置疑的偶像,所以他尽快结束了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再说说第二条吧。"

"作为一对父子,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这确实令人无法理解。"慕剑云斟酌着说道,"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只能认为这对父子间的关系是有问题的。"

罗飞的目光跳了一下,这正是他想听到的分析。刚才在丁震办公室的时候,慕剑云言辞中就曾透露出一些端倪,而且那番言辞很明显击中了丁震的痛处。

电梯来到了一层,俩人走出电梯,正面对大楼南侧的玻璃幕墙。幕墙外种着繁密的花草树木,墙内则摆放着一圈圆桌木椅,形成了一片雅致的休闲区域。

"我们过去坐回吧。"罗飞提议说。那个地方看起来很安静,正是交谈的好去处。

慕剑云欣然赞同。俩人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阳光透过树木照进玻璃墙内,明媚却不眩目。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罗飞提醒道,"刚才你说道丁科和丁震间的父子关系。"

慕剑云的目光流转了一下,似乎自己在想着些什么。然后她用明亮的双眸看着罗飞,问道:"警察,尤其是刑警,在肩负起社会职责的同时,对于家庭中的角色职责就会有所欠缺吧?"

"那是不可避免的。"罗飞坦然回答,"既然做了刑警,你的生活焦点就只能围着各种各样的罪犯打转。对于家庭这块自然就照顾得很少。"

"这次加入"四一八"专案组,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慕剑云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道。

"刑警的生活就是这样,和大学讲师的轻闲生活是完全不同的。"罗飞笑了笑,既歉意又有些无奈的样子,"很多人确实无法适应。我在龙州的时候,手下有个小伙子就总是说要辞职。因为他的女朋友实在受不了他的工作状态,用分手来逼他呢。"

"可以理解。跟案子的时候,经常三五天见不着人,还要担心受怕的--"慕剑云轻叹一声,低下头想了会什么,然后她忽然又抬头说道,"其实都不用说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说我?说我什么?"罗飞其实知道慕剑云的意思,但他有意打起了哈哈。

"你自己的生活。"慕剑云的表情很认真,"你一直都这样吗?一个人。你的世界里只有案件和罪犯吗?"

罗飞沉默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足以勾起他内心深处太多的回忆。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呵"了一声说道:"这也许是最适合我的生活吧。"

"其实--"慕剑云深深地看着罗飞的眼睛,想要把对方隐藏着的情感都要挖出来似的,"--也不一定。"

"哦?"罗飞笑了,"你知道什么?"

"从那天你给我们放假,我就能感觉到你的另一面。在你的世界里,除了案件和罪犯,还有很多柔软的东西。只不过你喜欢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两天前罗飞带队伏击韩灏时,因为感怀韩灏与妻儿分别时的场景,所以给专案组队员们放假,让众人回家和家人团聚。当时众人全都欣然散去,罗飞却只能品尝孤独寂寥的感觉,那一幕正被细心的慕剑云看在眼里。此刻她特意提及此事,罗飞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那擅于掩藏情感的面庞上,生涩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回家。这确实是个温暖的词语,仅仅是想一想,也能给人带来阳光般的灿烂感觉。

家,一个让人疲倦时可以放心停泊的港湾。更重要的是,在家里,一定会有人牵挂着你,同上也让你牵挂。

可是,对于罗飞来说,那个港湾,那个人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的时候,罗飞却又咬了咬嘴唇,抵抗着从心头泛起的苦涩滋味。在他的眼前,重又出现一只蓝色蝴蝶翩飞的身影。

那么美丽的蝴蝶,她跳动的节奏早已融入罗飞的脉搏中,即使已度过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与他的每一次呼吸紧密相连。

"你在想什么?"慕剑云关切地问了一句。罗飞情绪上的变化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在想一些……"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慕剑云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心神莫名其妙地乱了一下,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她垂下了目光。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没有看向罗飞,却转过头去看幕墙外的那一片树木。

树木虽然繁密茁壮,但无奈秋意已浓,不再像春夏时那般郁郁葱葱。

一个受过伤的人,他的内心是否就像这秋日里的树木一般,即便尚有残存的绿色,却也终将在秋风中枯黄凋零?

在一片静默的气氛中,罗飞首先收回了思绪。

"对不起,我似乎把话题扯远了。我们应该在谈……丁震父子间的关系。"

事实上是慕剑云一步步把交谈引向了罗飞的内心深处。所以罗飞的道歉反而让她更加尴尬,她只好自嘲般地"呵呵"一笑,然后顺势把话题重新带到了正轨上:"我刚才在想,丁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会怎样去处理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

"他的生活必然是以工作为中心的。"罗飞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过关于他破案的很多传说。这些传说把他描述成一个为了破案可以废寝忘食的工作狂。给我印象最深的,说有一次他乔装打入涉黑团伙内部,为了保密,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和家人联系,甚至于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丁震此前的态度了。"

慕剑云说的"此前的态度",指的自然是和丁震会面之初对于刑警职业的冷嘲热讽。然后她又详细地分析道:"丁科是十八年前辞职的,那时候丁震刚刚二十四岁。因此可见,丁科职业生涯最忙碌的时期,正和丁震的青春成长期相重叠。青春期的男孩在很多方面都期待着父亲的帮助和指导,而一心扑在探案工作上的丁科显然忽视了儿子这方面的需求。所以父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丁科被迫辞职时,丁震不但不苦恼,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丁科只顾工作,父子间关系很早就疏远了,所以才会出现十年也不联系的奇怪状态?"

慕剑云沉吟着说:"一件事情的成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如果父子俩人形同陌路,那么双方肯定都有原因。"

"我也是这么想的。"罗飞立刻表示赞同,"早年丁科可能的确对儿子关心不够,不过十年前他失踪的时候,丁震已经成年。这个时候他应该主动对日渐年迈的父亲承担起关怀的责任吧。"

慕剑云点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刚刚见识到丁震工作时的状态--他同样是一个工作狂。在他的眼中,家庭很可能也是一个非常淡化的符号。所以他对父亲才会有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

回想刚才丁震谈及自己父亲时的语气,不仅是漠不关心,甚至还时常透露出讥讽的意味。罗飞别了别身子,显得有些不太舒服。这对父子在事业上都取得了令人艳慕的成就,可是本该温馨的家庭关系竟是如此的冷若寒冰。

"不过即使这样,也还有说不通的地方。"慕剑云又继续说道,"丁科退隐之后,已经彻底告别了刑警生涯。在一个人慢慢老去的时候,他对亲情的依赖感会越来越强的。即使丁震没有时间去找他,他也应该主动和儿子联系的吧。"说完这些之后,她顿了一顿,又道,"我甚至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

罗飞从对方的语气便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他立刻反应道:"你怀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可能性很小。"

"哦?为什么?"

"他还在领自己的退休工资。"

"领工资?"慕剑云非常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失踪十年的人还在按时领工资。

"从银行帐户上领。"罗飞解释道,"十年前市公安局就给所有职工在银行开办了工资帐户。而属于丁科的那个帐户经常还有人去提款,最近的一次就在两个月之前。"

慕剑云还是觉得非常诧异:"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会找不到他?在取款地附近多打听打听啊。"

"市局的同志早就尝试过了,可是没有任何效果。"罗飞微微眯起眼睛,"你要相信,如果丁科自己想躲起来,那么用警察探案的方式去查访是不可能成功的。"

慕剑云撅了撅嘴,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对丁科来说,警方的那些招数全都是信手拈来的雕虫小技而已,他破解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那就是说,丁科肯定活着,而且就在这个城市里。只是没有人能找到他?"

罗飞点点头。

"真是有趣……"慕剑云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官方的说法是:十八年前,丁科因为身体原因辞去了刑警队长的职务,此后就一直赋闲在家。但是刑警队有了疑难案件时,还是会上门求助。这样好几年下来,丁科又帮助刑警队破了不少案子。不过在十年之前,丁科终于彻底厌倦了无休止的破案生涯,于是他选择了消失。为了不让警方找到他,他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官方的说法?"慕剑云轻笑一声,"那你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罗飞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丁震已经给了我们提示。"

慕剑云想起丁震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

已经回答过?分析?慕剑云略思考了一会,心中终于亮堂起来。

"难道说……他又遇到了无法破解的案子?"

"这是最大的可能。"罗飞露出赞同的神色,"丁震已经告诉我们,丁科从来没有对探案产生厌倦。他辞职的原因只是遇到了困难而已。如果我们用延续的思路来分析他十年前的退隐--很明显,丁震暗示我们这么做--然后我们就得到了你刚才说的结论。"

慕剑云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理上能讲通,可情理上实在有些别扭。如果说丁科辞职是想要保住自己百分百破案率的传奇,那么十年前他已经从刑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即使破不了案,也不致于花那么大的代价去躲避吧?"

罗飞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那起案子实在是太特殊了。它所产生的巨大压力,即使是不在刑警职位上的丁科也会感到无法承受。"

"你知道是什么案子?"慕剑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从罗飞的表情上感受到一种不一般的气氛,虽然玻璃墙外阳光明媚,但却有阴冷的感觉弥漫过来。

罗飞压着嗓子,声音低沉而嘶哑:"一一九碎尸案。"

(16)

这几个字立刻唤醒了慕剑云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东西,令她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罗飞却像刻意要将那段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他看着慕剑云问道:"你肯定是知道这起案子的,对吗?"

"当然知道。"慕剑云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五脏六腑都很不舒服似的,然后她又苦笑着补充说,"整个省城,没有人不知道。"

罗飞微微低下头,也陷入了回忆的状态:"我当时还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可对这起案子也是颇多耳闻。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会给普通市民带来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会你还在上中学吧?"

"正上高三呢。因为要上晚自习,所以案发之后我父亲每天都来学校接我。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学校门口总是挤满了来接女儿的家长。"慕剑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爱的长发,而且有半年的时间没敢穿红衣服,因为那个女孩遇害是就是类似的打扮,大家都在传,说那个变态杀手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到底还是小姑娘,害怕之余,最郁闷的事情却是失去了穿衣装扮的权利。罗飞不禁在心中暗暗宛尔,他看向慕剑云的目光起了些变化,因为他正在假象对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会是副怎样的模样。

慕剑云感受到了罗飞的想法,她有些娇愠地皱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吗?"

"没有没有。"罗飞忙不迭地否认着,同时把那些杂念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慕剑云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罗飞继续先前的严肃话题:"从你的亲身经历可见,一一九案件的社会影响有多恶劣。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转化成警方头上的巨大压力,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着他便成为了所有压力的焦点。所以他虽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这起案子仍然会关系到他一世的名声。"

"这就是他退隐的原因了?他没有把握破案,所以干脆找个借口逃避?"慕剑云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丁科也有些名过其实吧……至少他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

罗飞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的推断确实有损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啊。

人总是有缺点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话,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只是被神话者的那些缺点往往被耀眼的光环掩盖住了。而要维持这样的光环,就不得不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

丁科也难以逃脱这世间的普遍规律吧?

罗飞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开。不过空想决不是他的风格,对他而言,任何猜测都必须有事实来作为佐证。所以沉思过后,他又站起身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现在该是验证的时候了。"他对慕剑云说道。

慕剑云饶有兴趣地扬起头:"怎么验证?"

"先从简单的开始--关于丁科父子间的关系。"

"那好吧。"慕剑云也站起身来,"我们该去哪里?"

"不,你不用去了。"罗飞摆摆手,"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慕剑云想了想,说了句:"好吧。"然后她重新坐回到软椅上。虽然不明白罗飞单独行动的用意,但她相信对方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罗飞一定能够带回他们想要获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晒晒太阳,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罗飞离开休闲区。他首先跑到大厅内的楼层分布图前看了一会,然后又上了电梯。慕剑云独自坐了一会,略觉得无聊。她看到幕墙边有一个报刊架,便走过去想拣本杂志。可是翻来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环境类的专业刊物,慕剑云正要失去兴趣的时候,忽然发现某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正是丁震。于是她就把这本杂志带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张封面照片就是在办公室里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装革履,他仰坐在办公椅上,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炯炯,直视远方,显出一种非凡的自信和权威气质。照片下方则有一行引读标题,写的是:"要获得超出于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于常人的精力--水污染治理专家丁震教授访谈"。

慕剑云把杂志翻开到访谈内文,细细地读了起来。访谈的前半部分着重在介绍丁震今年来取得的学术成就,慕剑云对此不太感兴趣,她关注的是文章后半部分对丁震个人生活状况的一些讨论。

记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

问: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个人的性格有某种关联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质疑。而避免质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

问: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娱乐的时间?

答:娱乐?不,我不需要娱乐。

问: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吗?

答:吃饭、睡觉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实验做累了,可以去看一会文献,看文献看累了,可以安排开一个会议……娱乐?那纯属是浪费时间。

……

问:丁教授,您到目前为止还是单身一人,没有考虑过成家的问题吗?

答: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很好,没有必要为了成家而成家。

问:有了温馨的家庭,也许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对我这样的人并不适用。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

……"

简直是一个毫无情感的家伙,像机器人一样。看着上述的访谈内容,慕剑云忍不住暗暗感慨。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即使在事业上取得再大的成功又能怎样?她实在无法理解。

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是自己选择的人生方式,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对选择者本人来说肯定是最满意的一种吧。你不理解他,他同样还不理解你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又何必去妄自揣测别人的生活?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当儿,却见罗飞又出现在一层大厅内,正向着幕墙边走来。慕剑云看看时间,距他离开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她把杂志放下,等待罗飞走到近前后,微笑着说:"动作挺快的呀。"

罗飞坐在慕剑云对面的软椅上,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杂志,于是一边拿在手里翻看,一边赞叹道:"呵,看来你虽然没有挪步,但也有了不少收获呢。"

"一篇专访,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这个丁教授为了工作,至今未婚。"慕剑云漫不经心地耸着肩膀,"你的信息肯定比我多,快拿出来分享一下吧。"

罗飞却像是被那篇专访吸引住了,他看得很认真,到了关键处甚至轻轻地念颂起来:"……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嗯,这句话显然是有所指的。"

慕剑云提起了兴趣,她把身体坐直,静待罗飞的下文。而后者此刻则把杂志轻轻扔回到桌面上,说道:"丁震这句话是在针对他的父亲。"

"哦?"慕剑云略有所悟,"伤害……什么样的伤害呢?"

"丁科因为工作原因冷落了妻儿,他的妻子无法忍受,终于产生了婚外情,最终和丈夫闹到了离婚的地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丁震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原来还有这一出。"慕剑云轻叹了一声,"十六七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父母间因为外遇而离婚,一定会在丁震心中留下很大的阴影。难怪他对家庭和亲情的看法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受到过家庭的伤害,所以他对自己组建家庭也产生了畏惧的感觉。在外人看来,他是全身心投入工作才忽略了亲情,其实反过来想,未必不是亲情的过早破裂,才酿造出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吧?"

听着罗飞的这番分析,慕剑云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他剖析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可却忘了自己也是孤单的大龄男子呢。他与爱情绝缘的原因,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论来解释呢?

罗飞并不知道慕剑云此刻所想。见对方没有及时与自己产生呼应,他还以为是慕剑云对此有所异议。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他忽然问了句:"你知不知道吴琼和丁震之间的关系?"

"吴琼和丁震?"慕剑云一愣,然后摇着头道,"我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所谓的"特殊关系"言辞含糊,但在这里的语意却十分明白。单身男领导和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这本就是个非常容易引起他人联想的搭配。慕剑云在初见吴琼的时候也有过世俗的猜测,可是她不久又见到丁震后,这种猜测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无论从对话、目光还是其他的交流细节中,慕剑云都捕捉不到这俩人之间有任何暧昧的迹象。吴琼对丁震有着足够的尊敬,而非亲近;丁震则对任何人都毫无热情。慕剑云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她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再说这俩人如果有工作外的情感,也没有必要在自己面前掩饰吧。

"确实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罗飞解释了一句。他这一解释倒显得慕剑云想多了似的。后者难免觉得有些尴尬,便红着脸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罗飞看到对方窘迫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问题。不过这种事情道歉也不太合适,最好的方法倒是装个糊涂。于是他像没在意似的继续说道:"以丁震的名望和成就,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钻石王老五了。事实上追求他的女性确实很多,吴琼就是其中之一。"

慕剑云重新转头看向罗飞,思路也回到了俩人探讨的话题上。

"吴琼以前是丁震的学生。"罗飞进一步解释说,"暗恋丁震的女学生不少,但丁震却从不接受任何女性的示爱。而这个吴琼非常执着,在研究生毕业之后,她放弃了去知名外企工作的机会,宁愿留在系里当一个小小的秘书,目的就是为了能陪在丁震身边。可即使如此,丁震也毫不领情。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俩人间的关系从没有突破过工作的界限。"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倒有点心疼吴琼了。为自己所爱的人守候这么长时间,却得不到任何回报,这该是怎样的苦涩滋味?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着感慨:"这又何必呢,以那个女孩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

罗飞"嘿"了一声:"感情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慕剑云还是觉得颇不爽快:"这个丁震也真是奇怪。和那么温柔漂亮的女孩朝夕相处,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融化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难道他真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人吗?"

"不食人间烟火……确实可以这么形容。"罗飞沉吟着说道,"其实他不光是感情冷漠,对生活其他方面的需求也是简单到了极点。"

"哦?你还打听到了什么情况?"

"他可以连续一个月在办公室吃快餐,菜谱一个星期不变也能忍受。他至今还住在学校分给他的狭小的一居室里,而他的财产在市内最好的地段购买别墅都绰绰有余了。"

"真是无法理喻。"慕剑云连连摇头。过了一会,她又奇怪地看着罗飞,"你从哪儿挖来这么多八卦的消息?"

罗飞淡淡一笑:"我直接去了人事处,找到一个大姐攀谈了一会。"

慕剑云也笑了:"你还真会找人。"

被罗飞称为大姐的人,年龄应该在四十来岁吧,属于最热衷于打听百家长短的年龄。人事处作为学校内的机关部门,这里的职工往往是些老资格的关系户,工作清闲,阅历丰富,不仅如此,人事处本身又掌握着每一名职工的档案资料。所以要打探和系内人员有关的信息,找这样的角色聊一聊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一块去呢?"慕剑云对这个问题还不太明白。

"我们在讨论别人的隐私,人多了就不太好。"罗飞解释说,"这些大姐虽然喜欢聊些小道消息,但她们潜意识里也是有自律的。两个人聊她会认为是很自然的闲谈,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她就有种传播别人隐私的负罪感,说起来就不会那么畅快了。"

"你还真是吃透了她们的心理。"慕剑云轻笑以示叹服,"就连我学心理学专业的,也得甘拜下风呢。"

"呵。"罗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可没有什么理论,只是长期刑警生涯总结出来的经验而已。"

"好了,按照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可以认定:丁震确实是个人情冷淡,除了工作毫无旁骛的人。丁科恐怕也大致如此,所以说这父子俩之间十年没有联系也是很有可能的。"慕剑云总结了一番,见罗飞没有异议,她便把思路顺势延展下去,问道,"第一个疑问算是暂时解决了,我们接下来该求证些什么?"

"那两起案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表情同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需要去详细调查相关情况,以求证丁科确实是因为这两起案件而辞职、退隐。"

所谓"两起案件",指的自然就是"一三零案件"留下的尾巴以及轰动一时的"一一九碎尸案"了。前者倒还好,那个碎尸案可是多年前就给慕剑云留下过阴霾的可怕往事,现在要近距离地揭开其中面纱,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发寒。

"你不需要详细去看案件资料。还像刚才那样,我去了解情况,然后我们一起讨论就可以了。"罗飞看出慕剑云的畏难情绪,主动抛出了一颗定心丸。

慕剑云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现在她愈发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罗飞并不是一个情感淡漠的男人,他甚至比很多男人都更细腻,只是他很少去表达而已。

下午三点十一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会议桌上堆放着两叠卷宗,这是他不久前刚刚从档案室里提出来的与丁科退隐相关的两起案件的资料。其中右手边的那叠资料内容不多,只装了一个档案袋。不过罗飞对这份资料的兴趣要更浓厚一些,因为那起案件正是丁震所说的"一三零案件"的尾巴。

在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人质事件中,袁志邦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开枪击毙了嫌疑人文红兵,而文红兵的儿子文成宇当时亦在现场。目前已有充分的资料显示,这个文成宇就是袁志邦后来一手培养出的黑暗杀手Eumenides。即使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一三零案件中的某些异常情况很可能和Eumenides的生成有着诸多联系。

而现在"一三零案件"又冒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巴。会不会有更多Eumenides的线索隐藏在这个尾巴中?

基于这样的考虑,虽然另一叠资料的内容是赫赫有名的"一一九碎尸案",但罗飞还是把首要精力放在了前述那桩不起眼的小案子上。

真正打开卷宗的时候,罗飞的心情有些复杂。根据丁震所说,丁科当年就是在这份卷宗面前一筹莫展,最后竟要用辞职来逃避面对的压力。

那么在这份卷宗里,究竟是怎样一桩奇特的案件呢?当卷宗被打开之后,罗飞的思绪变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文字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时空之中。

留档的资料并不多,首先是一份报案人询问笔录,内容如下:

询问笔录(第1次)

时间:1984年4月7日4时20分--5时30分

地点: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

询问人姓名:王东林(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记录人姓名:许军 (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被询问人姓名:陈天谯 民族:汉 曾用名:无 性别:男 年龄:45岁 文化程度:初中

问:是你打110报案的吗?

答:是的,我被抢劫了。

问:请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

答:我晚上正在睡觉,忽然被疼醒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眼睛也被粘上了胶布,睁不开。然后就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话,要我说出家里保险箱的密码。我不肯说,他就用不停地折磨我。弄得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把保险箱的密码告诉他。那个人打开保险箱之后抢走了两万多块钱。我听见他离开之后就开始挣扎,后来我自己挣脱了绳索,找电话打110报了案。

问:案发的具体时间是几点?

答: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吧,准确的时间我也说不清楚。

问:那个人是怎么进屋的?

答:不知道。

问:你是怎么挣脱绳索的?

答:我爬到厨房里,找剪刀剪断的。

问:案发的时候,你妻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答:是的。

问:那你妻子当时是什么情况。

答:她也被绑住手脚,粘住眼睛和嘴,我自己挣脱之后才帮她解开。

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答:没有,因为眼睛一直都被粘住。

问:那个人用什么方法折磨你?

答:他用湿布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呼吸。一共闷了我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他还威胁我,如果不说出密码,就一直把我闷死为止。

问:你能不能形容一下这个人的声音?

答:是个男的,别的……形容不出来。

问:如果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你能不能辨别出来。

答:恐怕不能。因为他每次说话都是把嘴贴在我的耳边,用非常轻的声音,就是只有气的那种,听不出口音。

问:除了逼问你密码之外,他还说了什么?

答:他说他是帮人来要债的。

问:帮谁要债?

答:答:我觉得他是文红兵的同伙。两个月前,文红兵绑架我,勒索一万块,那次他没有得逞,所以他的同伙又来报复。

问:他一共抢走了多少钱?

答:一共是两万四千块。

问: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答: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是和文红兵有关系的人。

问:你以上所说的是否实话?

答:是实话。以上记录已看过,和我讲的一样。

签名:陈天谯(指印) 1984年4月7日

另有一份陈天谯妻子赵翠芳的询问笔录,其陈述内容与陈天谯的叙述基本吻合。

在其他的资料中,罗飞最为关注的是现场勘察笔录,该份笔录的记载如下:

现场勘查笔录

发现/报案时间1984年4月7日3时45分

现场保护人姓名、单位:王天宇、殷正宏(东坝派出所民警)

现场保护人到达时间:1984年4月7日3时51分

勘查时间:1984年4月7日4时15分至6时27分

勘查地点:东台住宅小区7号楼404室

指挥人姓名:丁科(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

参加人姓名:黄杰远、栗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王伟达(市公安局法医);徐键(市公安局照相技术员);颜冰,董德一(市公安局痕迹技术员)。

现场条件:气温14~15度,相对湿度30%~35%,白炽灯。

勘查过程及结论:

1984年4月7日3时52分,市局刑警大队值班室接东坝派出所民警王天宇电话通报称: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住户遭遇入室抢劫,请求勘查现场。接报后,刑警大队立即组织技侦人员在队长丁科带领下,于同日4时13分到达现场。

据报案人陈天谯(男,45岁,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户主)介绍: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他在家中遭遇不明男子入室抢劫。该男子离开后,他挣脱捆缚后报案。

听完案发介绍,刑侦人员在丁科队长的指挥下,对现场由中心至外围进行了勘察。

现场位于本市东台住宅小区7号楼404室,该房屋为南北向两室一厅户型,客厅和主卧室朝南,次卧室和厨房卫生间朝北。

房屋大门木质,配备"三环"牌门户锁,大门和锁头均无损坏迹象。

案发时事主正在主卧室内睡觉,此处即为中心现场。该卧室由一扇内开木门通往客厅,据事主陈述,案发前木门掩而未锁。卧室南端有阳台,阳台配备防盗网,防盗网在案发后完好无损。

卧室内有双人床、衣柜、床柜、书桌等家具,家具均无撬动毁坏痕迹。

双人床床面凌乱,床头抛弃有湿毛巾一块,经事主辨认,此毛巾为自家的洗脸毛巾,案发前应挂在卫生间内。

床下有一条男式长裤,该长裤被剪成长条状,剪切痕迹新鲜。经事主辨认,此长裤亦为自己平日所穿,案发前应挂在主卧室衣柜内。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条长裤捆绑他的妻子赵翠芳,后被事主解开。

床下还有少量使用后的胶布,经事主辨认,此胶布为自家客厅内存放的日用之物,案发时犯罪嫌疑人用这些胶布粘住赵翠芳的嘴和眼睛,后被事主撕掉。

卧室东南角有一小型保险箱,勘察时该保险箱呈正常方式敞开,保险箱内无现金。

卧室地面铺设简易瓷砖,地面所留脚印已经提取。保险箱、家具、长裤、胶布上所留指纹亦全部提取。

客厅为封闭室,除入户门外,无其他对外出口。客厅餐桌小抽屉中的家用胶布被取出,其他未见异常。

朝北的小卧室为储藏间,平时不住人。案发前后小卧室门反锁,勘查时未发现异常情况。

卫生间有一扇朝东的小窗户,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

厨房有朝西的大开窗,案发前后窗户均从内部关好,无人为撬动和出入痕迹。厨房地上另有一条被剪成长条的男式长裤以及胶布条若干,该长裤亦属事主所有,在案发时被用来捆绑事主。长裤旁有剪刀一把,为事主案发后用来剪开捆缚的工具。

其他无异常。

现场勘查于4月7日6时27分结束。提取了现场遗留的鞋印和指纹。拍摄了现场照片15张,绘制现场图1份,制作勘查笔录1份。

指挥人:丁科(签字)

勘察人:黄杰远、栗华、王伟达、徐键、颜冰,董德一(签字)

看完这份勘查笔录,罗飞开始品出了一些滋味。这起案件的确有不少非同一般的地方。

首先侵入者在凌晨潜入室内却没有对门窗造成任何破坏,这已不是普通匪徒有能力做到的,而更加令人侧目的是,侵入者所有的作案用具(用来捆缚事主的长裤、胶布条等等)全部是在现场就地取材。这一招看似普通,其实却大有讲究,因为警方破获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突破口就是寻访作案工具的来源,案犯在这方面没有给警方留下任何机会。

从以上两点来看,此案的嫌疑人极为老道,甚至对警方的破案手法也了然于胸。继续翻看相关资料时,耐人寻味的地方还越来越多。

法医的鉴定报告显示,事主四肢关节处确有捆绑痕迹,但除此之外,周身无任何伤痕;

痕迹技术员的鉴定结果显示,现场环境中(包括门窗、保险柜、胶布条、剪刀等)提取到的指纹和脚印都是事主夫妇所留,并无第三人的遗留痕迹;

……

综合这些方面来看,案发现场竟找不到和入侵者有关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难道他真的能像魅影一般来无影、去无踪吗?

的确是一起令人头疼的案子,难怪即便有丁科坐镇,警方人员却也对此案一筹莫展。

除此之外,资料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记录了。只有案件之外的一个细节还能引起罗飞的关注:警方记录显示,此案前期负责人是丁科,到后期则变成了黄杰远。由此可见,丁科的确是在此案侦破的过程中辞职,随后则由他的助手黄杰远代替了他的工作。

那么丁科辞职的原因就是对这起案件无能为力吗?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也算一个那说通的理由。可是很多事情,真相往往要比表相复杂得多。

罗飞掩卷沉思,努力想要看透这十八年尘封档案后的秘密。正在全神贯注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罗飞看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他知道来人应该是慕剑云,从理工学院离开后,他们约好这个时间再碰面,共同商讨那两起案件。

"请进。"随着罗飞的邀请声,慕剑云推门进屋,她一边走向罗飞一边问道:"怎么样?卷宗看完了吗?"

"刚看了和陈天谯有关的案子。"罗飞指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对方入座,"--一一九碎尸案的还没顾得上看。"

慕剑云吁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先谈谈这起案子吧,一一九碎尸案……我还真是鼓不起勇气呢。"

罗飞把那叠高高的卷宗挪到了一边,避免慕剑云看到最上面那几张令人非常不适的照片。然后他略有些不解地耸着肩膀:"你在警校的时候,应该也研究过国外的变态杀人案例吧,对这样的血腥案件,应该也有些接受能力才对。"

"一一九案件就曾发生在我身边,这和研究国外的案件是完全不一样的。"慕剑云为自己辩解道。

罗飞笑了笑表示认可。然后他把陈天谯劫案的资料推到对方面前:"这些资料不多,你先看看吧,然后我们讨论。"

"好。"慕剑云开始翻看那些资料,而罗飞则重新陷入沉思。

大约十来分钟后,慕剑云忽然轻轻地"唉"了一声,似乎有什么发现。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便顺势问道:"怎么了?"

"这会不会是陈天谯报的假案?"慕剑云把自己刚刚得到的思路抛了出来。

"假案……嗯,说说你的依据吧。"

"你看这个。"慕剑云把手中的一份笔录推在桌子上。那是警方在案发后展开外围调查时做的笔录,罗飞在不久前也看过。

慕剑云用手指点着那份笔录说道:"这份笔录显示,很多熟悉陈天谯的人都反应,这个人在外面欠了很多钱,一直拖着不还。因为他个人没有财产,所以法院都拿他没办法。可他报案的时候,却说被抢走了两万多块钱,这不是矛盾吗?"

"所以你觉得他用这种方式报假案,目的就是为了赖帐,或者是给他的债主们栽赃?"

"我觉得很有可能。你看前面的警方勘查记录,现场没有留下作案者的任何痕迹。所有的案发经过除了陈天谯夫妇的口述外,再没有其他的佐证依据,就连案犯逼问密码的方式也是毫无痕迹可循的窒息式逼供,这些都令人起疑。陈天谯说作案者和他的债主有关,可是警方后来调查过所有的债主,并没有任何人的经济情况在案发后有突然性的变化……如此种种,都是不合常理的地方。而这些异常都可以通过一个假设解释清楚:那就是陈天谯在撒谎。"

"这的确是可能性之一。"罗飞等对方全部说完之后才开始表明自己的态度,"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作案者的手法太过高明,高明到令常人甚至怀疑这是一起假案。至于经济状况上的变化,作案者完全可以隐藏。"

"那你更倾向于哪种可能性呢?"慕剑云希望罗飞的态度更明确一些。

罗飞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后者。"

"为什么?"慕剑云撇撇嘴,显得有些失望。

"如果这只是陈天谯的一个伎俩,而且这种伎俩在十八年后都可以从文档中分析出来,那你认为他有可能瞒得过丁科的眼睛吗?"

慕剑云无言以对了。是的,连自己都能在十分钟看破的把戏,不要说丁科,就算是当年的黄杰远也该轻松识破吧。

"好了。别老让我说了。"沉默片刻后,慕剑云投降道,"还是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我觉得这起案子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和文红兵劫持案有关系。"

"为什么?"

"首先,这是当事人的第一感觉,这一点非常重要。你知道吗,我们刑警在侦破抢劫、强奸这类的恶性接触类案件时,我们并不会一开始就去分析线索。我们总是先问当事人:你觉得案犯是谁?因为没有谁比当事人更了解自己周围的社会关系,谁在觊觎他,谁有可能谋害他,犯罪过程中的一些细节会指向哪个特定的家伙,这些信息的价值往往比任何线索都有效。"

"嗯。"慕剑云点点头,又问,"那其次呢?"

"其次……"罗飞摸了摸鼻子,"你记得丁震说的话吗?丁科在辞职前,经常会面对着两份卷宗发呆,一份是这起抢劫案,还有一份就是一三一案件。"

慕剑云明白了罗飞的意思:"这就是说,丁科也认为这两起案件之间有联系。"

"是的,我想我没有理由去怀疑丁科的判断。"虽然是在讨论一个早已隐退的人,但罗飞此刻的语气中还是充满了尊敬。

"丁科……这个人再厉害,也不至于如此迷信他吧?"慕剑云有些无奈了,"而且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有一个问题是无法解释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是文红兵的同伙抢走了这笔钱,那么文红兵妻儿的经济状况应该有明显的好转才对。可事实上呢,文红兵的妻子不久之后就病发身亡,而他的儿子文成宇则进了孤儿院。"

"对啊,文红兵当初劫持陈天谯,就是为了筹钱给妻子看病吧?如果后来是他的同伙抢劫陈天谯,那么文红兵妻子看病的钱就不用愁了啊。"

"这里面的确有问题。"罗飞凝思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又幽幽地说道,"也许在十八年前,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丁科。"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我们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回到十八年前。"

"回到十八年前?"慕剑云瞪着眼睛,她被罗飞搞得越来越茫然了。

"回到十八年前。"罗飞又重复了一次,"让我们顺着当时丁科走过的路线往下摸索,然后我们就会看到:阻拦着他的那个障碍到底是什么。"

(17)

半小时后,省人民医院肿瘤科专家诊室。

主任专家陈大扬花白头发,胖胖的面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种面向的人通常很好说话,也愿意帮助别人。不过罗飞把文红兵一家三口的资料照片递到对方手上的时候,心中却颇有些忧虑。

陈大扬今年六十一岁了,在从医的三十多年间,经他手上就诊过的病人数以万计。他还能不能记得十八年前的某些特定的事情呢?

好在罗飞的这种担心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陈大扬盯着那照片看了不一会儿,就非常确定地指着文红兵的妻子说道:"就是这个女人,她曾是我的病人。"

罗飞释然一笑,赞道:"陈医生的记性真好。"

陈大扬却自嘲地摇着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记性?只是这个女人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遭遇很令人痛心。而且当时她明明有钱,可最后却主动放弃了治疗。"

罗飞立刻和身边的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她当时明明有钱"?这可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她的钱从哪里来?会不会和那起劫案紧密相关?

"请您介绍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吧。"罗飞带着急迫的心情问道,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静。

"这个女人当时患的是子宫癌。你们了解子宫癌吧?虽然是癌症,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一般来说进行手术治疗的话,痊愈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陈大扬先介绍了下文妻当年的病情,见罗慕二人都点头表示了解,他便继续又说道,"不过一开始,这家人却筹不出钱来做手术,只能接受一些保守性的治疗。后来他丈夫为了找钱去搞绑架,结果被警察打死了。这家人的处境就变得更加困难……"

"那她怎么又有钱了?"罗飞插了一句,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希望对方能尽快切到重点上。

"那是又后来的事情了……因为治疗不力,加上丈夫去世的打击,那女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开刀的话,真的要回天无术。我当时心里也很着急,毕竟挺同情她们的,所以一直催促她一定要抓紧筹款,同时我们院方也把手术费用压到了最低。后来终于有一天,那女人约我讨论做手术的事情,原来她总算筹到了手术款。"

"你没有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问了。"陈大扬扶了扶自己的老花眼镜,道,"我总以为是她东拼西凑借来的。可她说不是,她说那是她丈夫生前借给别人的钱,现在要回来了。"

罗飞和慕剑云再次对视交流。而后者点头之后却又摇头:"这样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了……可是,为什么……"

慕剑云两句话都没有说完,但罗飞很明白她的意思。首先是所谓"确定":如果把自己带入到十八年前探案者的角色中,此刻绝对要怀疑文妻的钱正是来自于陈天谯被劫走的赃款,这是极为明显的事情。而慕剑云此后的困惑则在于:既然是这么明显的情况,为何十八年前的丁科等人却视而不见?甚至在案件档案中还留下了"所有可疑者都无经济上的突然变化"这样与事实完全相悖的记录?

罗飞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只好再次询问陈大扬:"当年没有警察来向你了解相关的情况吗?"

"她那笔钱是不是来路不正?"陈大扬有所感觉似地反问了一句。

"这倒不一定……"罗飞含糊其辞地回复说。即使能确定文妻当年的钱就是来源于陈天谯劫案,也很难用来路不正来形容吧?相比起来,陈天谯明明有钱却拒不归还的行径更加令人厌恶,那笔钱在他手里才是真正的"来路不正。"

"其实当年我已经感觉到有些问题了。"陈大扬此刻又继续说道,"因为的确有警察来了解过情况。关于那个女人有没有突然变得有钱了之类的。"

"那你照实说了吗?"

"那当然。"从陈大扬的语气来看,罗飞根本不该问这个略显无礼的问题。

罗飞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明白这样一条重要的线索既然已经被警方探测到,又为何会被忽略?片刻之后,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问道:"当时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有几个人?"

"一个。"

罗飞点点头,似乎这个答案已在他的意料之中。然后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副犹疑彷徨的神情。

慕剑云很少在罗飞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孩子快要被大人发现深藏的秘密一般。

而罗飞果然也藏着一些东西,当他终于下定决心之后,他掏出自己的钱包,从最深处的夹层中摸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业已发黄的老照片了,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一个削瘦沉稳,目光明亮锐利,另一个则是阳光帅气,活力十足。

罗飞将那张照片展示给陈大扬,指着其中的某一个年轻人问道:"当年来的警察是不是他?"

"不是。"陈大扬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令罗飞有些失望,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肯定不是。"陈大扬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又道,"不过这个人我也有印象。他也是警察吗?"

罗飞的目光跳了一下:"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这个小伙子有很长时间都在照顾那对可怜的母子,我还以为他们是亲戚呢。难道他也是警察?他自己可从来没说过……"

罗飞一愣,神情随之变得恍惚起来。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开始努力回忆某些已经淡漠了很久的往事。

"你在想什么呢?"看着罗飞魂不守舍的样子,慕剑云忍不住问道。

罗飞却只是摇摇头,他将那张照片装回钱包,回忆也跟着装了起来。他的思路则重新回到了先前的那个疑团。既然陈大扬已经给警方提供了线索,可这条线索却没有进入记录,那当年进行查访的那个警察就很有问题了。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很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于是罗飞又对陈大扬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来调查的那个警察叫什么?"

陈大扬无奈地笑了笑:"这个我可真的想不起来了……实在太久了……"

罗飞也歉然一笑,表示理解。这样的提问本身就有些强人所难。他想了一会之后,开始进入下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做手术,是吗?"

"是的。"陈大扬露出遗憾的神色,"所以她不久之后就病发去世了。"

"为什么没有做呢?她不是有钱了吗?"

"她自己的说法是病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再做手术意义也不大,只是白白花钱,还不如把这笔钱留给孩子。不过我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毕竟做手术的话,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人总是有求生的本能吧?而且只要有一线希望,哪个母亲忍心把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你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觉得和那笔钱的来历有关。"陈大扬直言不讳的回答道,"我刚才就说过,我早就觉得这些钱来历不正了。因为那个警察在问过我之后,也找那个女人调查过。我听见她告诉警察说自己没有钱,可就在几小时前,她还跟我说手术款有着落了。这不是显然有问题吗?那个警察走了之后,她就放弃了动手术的打算。我觉得关键就是那笔钱的来历,她很害怕警察知道她有钱了,所以才不敢再做手术。"

慕剑云一边听一边暗暗的点头。陈大扬的这番分析非常合理,已经完全能勾勒出十八年前劫案的来龙去脉。现在残存的困惑就在于两个人的具体身份:一是现场作案的劫匪,二是隐匿案情的警察。

而罗飞的思绪要更快一些,他已经在考虑另外的问题。这个问题和案件无关,但也是他所关心的。

于是他再一次向陈大扬提问道:"死者去世之后,是由谁来处理的身后事宜?"

"是死者的妹妹,这也是她当时唯一的亲人了。"

"她们的关系还不错吗?"

"应该不错。她妹妹在她卧病期间也经常来照顾她,只是那个年代的人都穷,在经济上也不能帮到她姐姐。"

"我明白了。"罗飞沉吟着点点头,作为交谈结束时的礼节,他伸出右手和陈大扬握了握,诚挚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与陈大扬告别之后,罗飞和慕剑云离开专家办公室往医院外走去。在经过一楼急诊室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神情肃穆而悲伤。

不久之前,他们正是在这里送别了原特警队队长熊原。那个正直勇猛的汉子就静静地躺在这里,他颈部伤口的鲜血尚未留尽,染红了一大片洁白的床单。那幅场面深深地刺激了罗飞等人的神经,直到现在经过此处,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令人心痛的血腥气息。

而共同导演了这幕惨剧的两个凶手:Eumenides和韩灏,他们却仍然逍遥于法外。想到这一点时,罗飞便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这种压抑感直到他走出医院大门,又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才得到略略的缓解。

日近黄昏,天色渐暗。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省城的确是个大都市,这样拥挤热闹的场面在龙州是看不到的。罗飞面对着拥挤的街道暗暗感慨。

十八年前,他因为Eumenides而被迫离开这里;十八年后,他又因Eumenides而回来。他的命运似乎在这里转过了一个圆圈,那么圆圈的末笔究竟是一个结局,还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几天来,随着对Eumenides身世的查访,十八年前的一些往事开始浮出水面。这个故事的开端看来并不像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早在袁志邦策划四一八血案之前,袁志邦和文成宇,这两代杀手就已经相遇,而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目前尚显得微妙重重。

慕剑云陪着罗飞在秋风中站了片刻。看着罗飞怅然皱眉的样子,她猜到对方多半又在感怀过往的岁月。突然间她很想借此机会接触到罗飞的思绪,于是她略一斟酌后选择话题说道:"没想到你还保留着和袁志邦的合影照片。"

慕剑云说的正是罗飞刚才在医院拿给陈大扬看的那张黑白合影。那两个年轻人中削瘦稳重的是罗飞,阳光帅气的则是袁志邦。

这句话似乎正戳在罗飞的某根神经上,他的眉头更加紧皱,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住这种情绪,看似很随意地说道:"以前不知道他就是四一八血案的元凶,所以还一直留着纪念。这些天也没顾得上处理。"

慕剑云淡淡一笑:"想处理的话,半分钟的时间就够了吧?否则的话,十年八年也未必能抽出时间。"

罗飞怔了怔,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于是抬起头向远处天边看去,什么也不说了。

慕剑云却没有因此停下:"其实话又说回来,如果心里的根没有处理,光处理一张照片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飞把目光转了回来,他看着慕剑云的眼睛,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道:"也许你很难明白。"

慕剑云回视着罗飞,她的眼睛微微地弯了起来,然后她轻声地说道:"我明白--你是一个非常恋旧的人。"

罗飞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但却立刻引起了他的共鸣。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同时自嘲般苦笑着说道:"事实再次证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让一个心理学家看着你的眼睛。"

慕剑云有些得意笑了起来:"你总是这样绕着圈子夸奖别人吗?"

罗飞也笑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慕剑云却又问道:"你刚才一定在想以前的事情吧?和案子有关吗?"有了刚才的铺垫,即使她把话题又引回到工作上,俩人间仍然保持着一种轻松的气氛。

"是的……"罗飞不再掩饰什么,"我在想:袁志邦在那起劫案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你怀疑他就是那个找陈大扬调查的警察?"

"嗯,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这个关键的线索没有进入警方的记录。"

"你是说:因为袁志邦射杀了文红兵,所以他对孤儿寡母怀有内疚,便有意无意地去帮助他们,包括去隐藏有些对母子俩不利的线索。嗯,这种心理变化是很合理的,而且陈大扬刚才也证明了,袁志邦后来和文成宇母子的关系很不一般呢。"

罗飞却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帮助,可能还不只是这么简单。"

慕剑云略微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难道那起劫案本身就是袁志邦做的?"

"一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的案子,除了袁志邦,还有谁能做到?"罗飞颇为感慨地说道,可能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赞叹有些立场问题,他很快又补充说,"当然,我还有其他的依据。"

"哦?是什么呢?"慕剑云注意到罗飞用了"依据"而不是"证据",这说明相关情况并没有足够的证明力。

"那起劫案发生的前后,我和袁志邦是同处一屋的室友。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一些情况很不寻常,尤其是劫案发生的当天。"说话间,罗飞又陷入回忆的表情。

"你的记忆力那么好吗?"慕剑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按理说,罗飞和袁志邦当年是同居密友,对方有些反常举动留有印象是可能的。但是十八年前某个具体的日子还能对上号,这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了。

罗飞当然明白对方惊讶的原因,他"呵"了一声解释道:"我能记得那一天,是因为4月7号本来就是个特殊的日子。"

"4月7号……"慕剑云不太理解,"有什么特殊的?"

罗飞犹豫了。见对方一直明眸闪闪地看着自己,一副要打破砂锅的气势,这才终于回答说:"那天是……孟芸的生日。"

慕剑云恍然大悟,可是她并没有迷惑被解开的快感,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半晌之后她淡笑着说道:"你真是有个恋旧的人。"

罗飞挑了挑眉毛,对方热情的突然减退让他有些奇怪:"你不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些什么吗?"

慕剑云摇摇头:"不用了。反正我相信你的判断,既然你有把握说出来,我也认同袁志邦就是那起劫案的制造者。"

罗飞微微一笑:"你这样算不算是绕着圈子夸奖别人?"

慕剑云"哼"了一声,假愠般皱起眉头:"你别太得意了,我也是经过分析的。袁志邦在一三零案件时就进入过现场,有着良好的作案条件;而他射杀文红兵之后的负疚心理也让他具备了作案动机。更何况,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起劫案完全可以看成是"四一八血案"的前奏,袁志邦的Eumenides之路,也许就是从这起劫案开始的呢。"

罗飞点点头。对方的这番分析和自己的想法非常吻合。袁志邦从一个警校的优秀学院变身为冷血杀手,仅仅用白菲菲的死亡来解释话,虽然也能说得通,但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因为任何人的转变都是有过程的,从天使到魔鬼,袁志邦的这个变化实在太突兀了一些。如果照着慕剑云刚才提到的思路去想,Eumenides系列案件的起始点则可以往后倒推一大步,这样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就初步具备了心理渐变的完整过程。

只是要看清Eumenides形成过程的清晰全貌,目前还有两个谜团困惑不清,其一便是在一三零案件中袁志邦射杀文红兵的真相。在现场已经得控得情况下,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变故,这才导致最终悲剧性的结果。那个变故到底是什么?它和两代Eumenides的孕育经历有着怎样的联系?

第二就是在后来的劫案中,那个隐藏了重要线索的警察又是谁?他和Eumenides系列案件会不会也有关联?

似乎和罗飞存在某种心灵感应,慕剑云此刻的思绪也走到了这两个关键点上。而且她还想到了某个突破点,于是拍着手说道:"哎呀,其实我们很容易知道那个警察是谁,只要去问一个人就行了。"

罗飞看着她点头一笑,把那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黄杰远。"

十八年前,黄杰远也是劫案的参战刑警,而且丁科辞职之后,他更是接替成为此案的总指挥。那么当年案件的具体情况他该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没有理由迟疑,罗飞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黄杰远的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但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黄杰远的声音。

"你好。"说话的人恭敬有礼,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你好。"罗飞略一愣,他看了手机显示屏,确定自己没有拨错,然后才又对着那边说道,"我找黄杰远。"

"对不起。我们黄总正在睡觉。"

"睡觉?"罗飞很诧异地看看表,"现在几点了?还在睡觉?"

"是的。因为今晚是"表演日"。所以黄总会先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表演日?罗飞愈发糊涂。他也懒得去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干脆直接点说道:"麻烦你叫他接个电话。我是刑警队的。"

"对不起。黄总吩咐过,他休息的时候不希望别人打扰。您如果有事情,可以留下联系方式,等黄总醒来了我会告诉他。"小伙子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但却毫不给面子地把罗飞的要求顶了回去。

罗飞无奈地咧咧嘴:"算了算了,我一会再打吧。"说完便挂断电话,一转头,却见慕剑云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

"嘿嘿,黄总……好大的谱呢。"罗飞摇摇头,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现在是社会人了,本来就没义务听从你的调遣。"慕剑云打趣着说道,"罗队长,你可要摆正心态啊。"

"调遣,那当然说不上。"罗飞反而认真了,"黄杰远是丁科之后的省城刑警队长,算起来也是我的前辈呢。我只是有些奇怪,他干什么不行,搞一个酒吧,听说还乌烟瘴气的。"

慕剑云淡淡一笑,道:"人各有志。"

好吧,人各有志。罗飞也只好接受这个观点,好在这条线索倒也不是非常紧急,便先放放也没什么。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晚饭吧。"罗飞提议道,"一天都跑来跑去的,你也饿了吧?"

"好啊。"慕剑云欣然赞同,她举目看了一会,手指着不远处的街口,"那里有个韩国馆子,我们去吃个朝鲜拌饭。"

罗飞点头道:"行。"他自己对饮食上要求并不高,这个朝鲜拌饭价格不贵,而且干净快捷,倒也正和他的胃口呢。

傍晚十八时二十六分。杜明强住所内。

这是一套一居室结构的私人公寓。室内的装修简洁明快,家具也不多,一看就知道是当代年轻人的居所。

和其他的国内一线城市一样,省城的房地产市场近几年来也进入了疯狂发展的时期。从市中心到城郊,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波又一波地刺激着人们的购买欲望。而房价也在这个过程中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飞涨,买方因此便成了困扰着都市青年的时代话题。

作为一个出生贫困的外来打拼者,杜明强很难奢望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只能租住在这样一套小面积的公寓内。即便这样,他也比很多年轻人要幸福,因为他至少不需要与别人合租,而且这套公寓所处的地点还算繁华--就这俩点而言,已经很让同龄人羡慕了。

此刻公寓内除了杜明强之外,另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他就是奉命来保护杜明强安全的特警队员柳松。不过他们俩并没有呆在一间屋里:杜明强在卧室内补觉,柳松则在客厅里守候着。

本来出于安全的角度考虑,柳松应该和杜明强形影不离才对。不过后者强烈反对别人在他睡觉时进入卧室。因为这次行动并非强制看管,所以柳松也无法坚持。他只好查看了卧室内外的环境。除了通往客厅的门之外,卧室与外界相通的另一个出口就是朝着南面的窗户。柳松便略微放心了一些:房屋在九层楼的高度,且窗外就有监控摄像装置,即使Eumenides也很难通过这个窗口来完成刺杀。他只要守在客厅内应该就可以保证杜明强的安全。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卧室内有突发状况,一墙之隔的柳松也能迅速反应,而任何入侵者要想从九楼瞬间逃离,除非他长了翅膀才行。

不过这任务确实有些无聊:保护对象在内屋酣睡,柳松只能在客厅里像个木偶般傻坐着。想到其他的专案组队员此刻应该都在各条战线紧张战斗着,他便愈发感觉憋得慌。恨不能Eumenides立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双方痛痛快快来个了断才好。

而杜明强这一觉却睡得酣畅淋漓,当他伸着懒腰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屋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哎呀,这下可真是睡瓷实了。"他踱到柳松面前嘻笑着说道,"柳警官,你辛苦了吧?嘿嘿,连睡觉都有人看着,这待遇能有几个人享受到啊。"

柳松瞥了他一眼,觉得和这样的人实在是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见对方什么话也不说,杜明强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在屋内闲晃了一阵之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自言自语道:"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咕咕叫呢。"

这倒是实话,柳松也觉得有点饥肠辘辘的。于是他想了想说:"你要吃点什么?我可以让我的同事送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杜明强摆摆手,"附近有家烧烤排档,肉串烤得特别好。走吧,今天我请客,我们好好地吃点喝点。"

柳松皱皱眉头,没有接对方的话。杜明强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摊开手说道:"不用这么紧张吧?连出去吃饭都不行,那你们还不如把我关在号子里呢。"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柳松也觉得没必要反对了。反正杜明强本来就是警方的诱饵,这诱饵抛得越远,能掉上大鱼的可能性才大呢。

于是俩人这便整理衣装出了门。走出小区不远就看到了杜明强所说的那个排档。排档的门脸不大,但临街的一片空地被利用了起来,摆了好几排露天的桌椅。有客人入座时,伙计们就会端出小碳烤架放在桌子中间,即可用来加热食物,又可在寒意除袭的秋夜带来些许暖意。因为这番独特的情境,加上地处小区路口,所以这排档每天都能吸引不少的食客,一来二去的,远近竟颇有名声。

俩人走到近前,一股烧烤香味扑鼻而来。杜明强还真有点东道主的做派,一路走一路热情地向柳松坐着介绍:"这家最有特色的就是烤鸡翅,一定要吃最辣的那种,又香又过瘾,再来俩瓶啤酒,绝对的享受啊。"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柳松都不愿和这个饶舌的家伙同桌共餐,于是他趁势找了个拒绝的理由:"我是南方人,吃不了辣。你自己吃吧,我随便吃个炒饭什么的就行。"

"吃不了辣?那可真是可惜了。"杜明强连连摇头,大有替对方倍感不值的意味,然后他又带着炫耀的感觉用家乡话说了句,"你知道我们贵州人,无辣不欢呢。"

说话间已有伙计迎了上来:"两位吗?请这边坐。"

柳松摆摆手:"我们分开坐,帐也是各算各的。"

"分开坐干什么?"杜明强嚷嚷起来,"你这可就看不起我了,刚才我都说了,今天我请客。"

"我有任务在身。所以第一,我不能喝酒;第二,我必须和你保持一段距离,这样才能更好地观察周围的形势。"柳松郑重其事地说道,言辞间毫无商量的余地。

杜明强失望地咧咧嘴:"那好吧……"他就近找了张干净点的桌子坐下:"那我就自己吃自己的啦?"

柳松点点头,同时目光往四下里寻摸了一圈。在距离杜明强三张桌子开外的地方有个空座,那里视野比较开阔,而且地处角落,相对比较隐蔽,正是个监控全局的好地点。于是他便独自走过去,面向着杜明强坐好。

杜明强看着柳松笑了笑,对候在一旁的伙计说道:"给我来烤十个肉串,四对鸡翅,多放辣椒。再来俩瓶啤酒。"

伙计脆脆地应了,又转身来到柳松面前:"这位先生,您要点什么?"

"给来份蛋炒饭。"

"好勒。"伙计拿着记下的单子一溜小跑回到了门脸内。里面自有师傅料理客人点下的食品。不多时,柳松要的蛋炒饭先端了上来,他也确实是饿了,只顾大口先吃,但视线总是不离杜明强的周围。

杜明强的酒菜很快也已上齐,他给自己斟上啤酒,然后拿起一串鸡翅啃嚼起来。不知是否是食物太辣的缘何,他吃的速度很慢。旁观者看过去,还以为他是要等什么人一般。

而长期的特警生涯早已让柳松养成了简餐速食的习惯。没几分钟他就把自己面前的那份炒饭吃了个干干净净。看着不远处杜明强那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恐怕周围的人都不会想到这家伙其实正处于恐怖杀手的死亡威胁中吧?而Eumenides如果见识到此人的这番德行,不知道又该会作何感慨?

既然已经吃完了饭,柳松索性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监控工作中。虽然按照此前警方的分析,Eumenides既然要用杜明强来分散警方视线,那肯定不会太早下手。但Eumenides的行动素来不乏出人意料之举,柳松接受了这个任务,就一刻也大意不得。

此刻正是就餐的高峰期,而排档又处于人流量较大的市口,各色人等来往纷杂。柳松的目光以杜明强为中心不停地四下扫动着,大约十多分钟之后,路面上出现的一个状况引起了他的关注。

一辆红色的轿车从路口拐弯处转出来,在接近排档的地方渐行渐慢,最后彻底停下。轿车驾驶座的车窗随即摇下一半,一个戴墨镜的男子伸出脑袋往排档的餐饮区寻摸着什么。片刻之后他似乎有所发现,伸手把墨镜摘下,目光也死死地钉在了某处。

柳松的心陡然一紧,因为那男子的视线所及正是杜明强所在的方位。他连忙凝起精神想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可是车窗却又很快被摇上。只依稀来得及看清那也是个年轻人。

柳松感觉到事情颇为不妥。那车内的男子显然是在停车找人,而他寻找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杜明强。可他为何如此神秘鬼祟?而且找到目标之后,既不下车又不开车离去?

就在柳松紧张思考的当儿,那轿车后座的车门却又打开了。然后从车内鱼贯钻出了三名男子。他们的年纪都在二十出头的样子,衣着鲜丽,仪态轻浮,身上则佩戴着不少稀奇古怪的挂饰,中间个子最高的那个人还剃了个亮闪闪的光头,颇为惹人注目。他们下车之后,目光也是齐刷刷地看向了杜明强的所在。

杜明强正在攻克面前的第二对鸡翅,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热辣的美食吸引,丝毫没有感觉到路边来客的关注。

那三个年轻人窃窃私语了几句,然后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散了开来。柳松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愈发心惊,因为这三人的态势竟是要对杜明强形成合围的趋势!

果然,那三人散开一段距离之后,又同步向着杜明强所在的方位围拢过来。那个光头走到半路的时候,顺手从经过的桌上摸起了一个空啤酒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杜明强,脸上杀气腾腾!

眼见那三人越走越近,离杜明强已仅有五六米的距离。而后者此刻终于也发现了异常,他抬起头看着面对自己走来的那个光头,骇然失色。

光头恶声恶气地问了句:"你是杜明强吗?"

"是……"杜明强惶然应到,同时求救般偷眼看向不远处的柳松。

而柳松的神情更是绷紧到了极点。那三名男子对杜明强的袭击意图已暴露无疑!他迅速从衣领下方拉出一个小小的麦克,沉着嗓音喝了一声:"行动!"

他的指令一下,立刻有好几条人影"倏"地行动起来。他们从杜明强周围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蹿出,如猛虎一般扑向了那三个欺近的陌生男子。那三人未及反应便被纷纷放倒在地,而扑上来的那些人下手毫不留情,死死按住他们的同时,把他们的手脚也使劲别住。其中光头男的境遇,因为要夺下他手里的酒瓶,上扑者的别手的动作比较大,他"噢"地一声撒了手,惨呼连连。

见现场的形势已基本控制住,柳松略微松了口气。然后他不再迟疑,飞身从座位上弹起来,直奔停在路边的红色轿车而去。根据他的判断,车内驾驶座上那个戴墨镜的年轻人才是此次袭击的主谋!

车内人显然已经看到了不利的局面。发动机轰然低吼起来,轿车想要起动离去。

柳松疾跑两步,堵在了轿车前进的方向上。而那轿车竟不停下,反而加速向着柳松冲了过来。

柳松侧身一跃,车头擦着他的身体掠过。就在着遽然交错的瞬间,他已伸手从腰间把手枪摸了出来。借着跳跃着地的惯性,他顺势做了一个翻滚,在起身的同时摆好了射击的姿势。

轿车越开越快,眼看就要驶入主路。柳松略作调整之后扣动了扳机,随着"砰"地一声脆响,轿车的右前轮应声而爆,车身摇晃前行了十多米的距离,终于失控冲上了马路牙子,被迫停了下来。

柳松起身追过去。而此时车前门打开,驾驶室里的那个年轻人自己钻了出来。他用左手捂住脑袋--那里遭遇了磕碰,鲜血正从指缝里渗出。

"你他妈的神经病啊!信不信我搞死你!"看到柳松冲过来,年轻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挥舞着右手攥着的排档锁,气势汹汹。

而他得到的回应就是柳松挥击过来的拳头。在下巴遭受了重重一击之后,他软软地倒在车旁,暂时动弹不得了。

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令在场的其他群众惊讶万分,他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猜测着。从轿车上下来的四个年轻人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在制服他们的男子中,有俩人此刻守在杜明强身边,把他与围观者隔绝开来。而杜明强则是一脸兴奋的表情,目光在这些暗中保护他的男子脸上扫动不停。

(18)

晚十九时三十七分,省城公安局内部招待所。

因为并无特别的任务,和慕剑云简单的吃了晚餐之后,俩人便相互道别。慕剑云回自己家中休息。而罗飞因为刚刚调任省城刑警队队长,在这座城市中还没有自己的住所,只能暂居在单位的招待所里。这里不需要为食宿卫生等等的琐事发愁,而且距离办公地点仅仅咫尺之遥,倒是很符合罗飞这样单身男子的生活方式。

不过今天的感觉却和以往有些不同。当一个人沉静下来之后,罗飞隐隐产生了些寂寞的感觉。他无法确切说清这种感觉到底因何而来,因为在这一天中,确实有很多事情都触动到了他的情感深处。

无论是丁科父子间的冷漠关系,还是吴琼对丁震的纯洁痴情,包括自己和慕剑云相处时那些微妙而又默契的感觉,这些都在撩拨着罗飞的精神世界。所以当他此刻站在窗前,眺望到远处城市中的万家灯火时,心中也开始期待那些亮光所带来的温暖感觉。

他原本也应该能享受到那份温暖,而一切却在十八年前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多少年来,他的记忆一直被牢牢地定格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这一天。可是现在,随着Eumenides成长之谜被一步步揭开,他脑海深处更多的回忆也在被逐渐唤醒。

袁志邦,他又何尝没有像自己一样,远眺着万家灯火,向往着煦暖温馨的生活?至少直到四月七日的那一天,他们都还曾讨论过这样的话题。

四月七日,对罗飞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他因此在十八年之后,仍能记得当时的情形:

……

那时一个晴朗的夜晚,华灯初上。

省警校男生宿舍内,墙上的挂钟正滴滴答答的响着,就像它主人的生活方式一样,有条不紊,充满了准确性和节奏感。

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调频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女播音员柔美的声音:"您好,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请您对时。"

罗飞踩在一张凳子上,将那挂钟从墙上摘下来,他先是拧满了发条,然后当报时的最后一声高音"滴"响起的时候,把挂钟的分针准确地拨到了零点的位置上。

"我很喜欢这只挂钟。"他略带着些骄傲的语气说道,"用了也快四年了吧?还是走的那么准,我经常好多天都不需要调节它。"

"我真是有些受不了你呢。每天都把时间校的这么准,然后早上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吃早餐,中午十一点半吃午餐,晚上七点半吃晚餐,十一点睡觉。分秒不差,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机器?"说话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他正站在宿舍窗口向外眺望着。此人当然就是罗飞四年来的同班舍友袁志邦,他的头发微微有些自然卷,长及眉梢,在当时的那个年代,显得非常时髦、阳光。

罗飞笑了笑,从凳子上跨下来。他知道自己严谨的生活习惯已经成了很多同学口中的谈资。甚至有些人会根据他吃饭的时间来校对自己的手表。

"你过来,看看那里。"袁志邦此刻冲着他招招手,指着远方问道,"你有什么样的感觉?"

罗飞来到同伴的身边,却见远处昏暗的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繁灯点缀其中,如同黑缎子上镶嵌的宝石般闪烁着。

"很漂亮。"罗飞赞叹了一句。

"确实漂亮。"袁志邦双手抱着怀,他眯起眼睛,心情看起来比罗飞要复杂很多。

罗飞早已看出来袁志邦这些天的情绪不太对,不过这也正常吧。袁志邦以前的女友白霏霏刚刚自杀了,他也因为始乱终弃的罪责成为舆论的焦点。这种事情搁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觉得舒服。

从很多角度来说,罗飞都非常欣赏袁志邦,唯独无法认同对方对于感情的态度。其实在内心深处,罗飞也觉得袁志邦对白霏霏的死是有责任的,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实在没必要再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对方是个明白人,有些东西应该自己有能力去体会、成长。

"你知道吗。"却听袁志邦又继续说道,"这城市里的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家庭。那里面有老人、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他们生活在一起,美满却又脆弱。"

"脆弱?"罗飞不太明白第二个形容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有太多的东西会伤害到他们。"袁志邦颇为感怀地轻叹着,"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受到伤害,而他们却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自己。"

罗飞"呵"地笑了一声:"是的。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因为他们的脆弱,所以需要我们,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那些美好的东西不受伤害。"

罗飞的语气自信而又骄傲。但袁志邦却突然转过头看着他,淡淡地问了一句:"如果我们保护不了呢?"

"保护不了?"罗飞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怎么会这么问,"我们是警察啊,保护良善,打击罪恶,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力。"

"可是法律惩治不了所有的罪恶。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成为罪恶的帮凶。"袁志邦意味深长,似乎他有很多很多的话,却又不便明说。

"这怎么可能呢?"罗飞无法理解地摇着头,同时他转身看了看那个挂钟。因为还有点其他事情,他缺乏足够的耐心把这场交谈深入下去。

袁志邦看出了罗飞的心态,他略想了想,决定把话题变得简单一些。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半开玩笑般地问道,"某些罪恶超出了法律的管辖范围,你会不会去违背法律的原则对它进行惩罚?就比如这些天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Eumenides,你怎么看待他的行为?"

这个问题……罗飞在心中暗自失笑:如果袁志邦知道那个Eumenides就是出自孟芸和自己手笔,他会是怎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想到自己的行动竟能把袁志邦这样的高手瞒在鼓里,罗飞禁不住有些飘飘然的成就感。

不过无论如何,那个Eumenides只是孟芸小说中的一个构思而已,即使他和孟芸之间因为赌气而相互比试,也只是对学校中一些不道德的行为进行了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惩罚,并没有逾越到法律的界限之外。

所以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罗飞还是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原则:"我想我是不会违背法律的,即使它有不完善的地方。因为在任何时候社会都需要一个牢不可破的制度,如果没有制度,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混乱。而我们警察就是制度的保护者。"

袁志邦看着罗飞,他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答复很满意也很欣慰:"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一个严谨而又忠诚的卫士。你是一个君子,恪守一切规则的君子,就像你踢球时的风格一样。"

罗飞也笑了。他和袁志邦都喜欢踢球,同是校足球队的主力。不过他们的球风却迥然不同。罗飞踢球极为干净,几乎没有任何故意犯规的行为;而袁志邦则油滑得很,只要是对球队胜利有益的事情,不管是规则内还是规则外的他都会尝试,比如战术犯规,故意拖延比赛时间,甚至在场上用言语挑逗对方球员等等。

"原来你不喜欢我踢球时的风格。"罗飞也开玩笑般地说道,"难怪每次分队训练的时候,你总是要选择和我打对拨。"

袁志邦却摇摇头:"球风不合只是一个原因。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边,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哦?"罗飞饶有兴趣地问道,"是什么?"

"因为我更喜欢成为你的对手。在全校踢球的男生中间,只有你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如果我们俩还分在一边,那这个球踢得还有什么意思?"

说这番话的时候,袁志邦一直很认真地看着罗飞,罗飞却再次哑然失笑:"真是奇怪的理由。如果你觉得我踢得不错,那我们成为并肩作战的队友难道不是更好?"

袁志邦好像根本没听进罗飞在说什么,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然后他又强调了一遍:"一场精彩的比赛,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对手。"

罗飞现出些无奈的表情,他再次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

袁志邦问道:"你有事情?"

"今天是孟芸的生日。我们约好七点半见面。"罗飞微笑着说道。

"爱情……"袁志邦轻叹一声,"爱情夺去了你的思维能力,难怪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罗飞不以为意地摊摊手:"如果这样的话--就等我回来以后再说吧。"

袁志邦"嘿"了一声,感觉索然无味的样子。然后他突然又问罗飞道:"孟芸对我还是有很大的意见吗?"

罗飞被问得一愣,尴尬地摇头道:"不,她不会的……"

看着对方窘促的样子,袁志邦禁不住笑了:"你从来学不会怎样在朋友面前撒谎。"

罗飞只好放弃了抵抗,他无可奈何地说道:"你知道……孟芸和白霏霏关系很好。她们以前都是学校艺术团的骨干。"

"她认为是我害死了白霏霏?"

罗飞没有回答,这种态度显然就是默认了。

袁志邦却没有显出内疚的情绪,他甚至还借题开起了玩笑:"你看,如果这算是我犯下的罪恶,可法律对此却无法制裁。呵呵,那个活跃在校园里的Eumenides,他会不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呢?"

罗飞沉默着,不置可否。对方如此不羁的态度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正好此刻时间已近七点半,他便准备顺势脱身。

"我得走了,孟芸该在楼下等我呢。"

"我肯定留不住你,对吧?因为你从来不会迟到的--"袁志邦有些遗憾地耸耸肩膀,"其实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还想说给你听呢。"

袁志邦说的"有趣"的事,那一定是真的很有趣。不过罗飞确实没有时间了,他只能暂且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现在没时间听了……等我晚上回来吧。"

"过时不候。你如果想知道这件事情,你就必须打破你恪守的规则,拖延几分钟的时间。"袁志邦郑重其事地说道,在他脸上很少出现如此严肃的表情。

可罗飞当时却并未在意这么多。也许正如对方所说,那是因为爱情夺去了他的思维能力。他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就回绝了对方的建议。

"我不会迟到的,你知道我的习惯。"他已经一边说话一边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必须出发了。"

袁志邦笑了,脸上紧绷的表情也随之松弛下来,看起来既有些失望但又有几分释然。然后他罗飞的背影说道:"我正和你相反。我讨厌各种规则和束缚,你知道无拘无束,自由行事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吗?"

或许是因为罗飞已经走远没有听到,或许是虽然听到了却无暇顾及。总之罗飞对袁志邦最后这段话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复。而从这一刻开始,俩人已注定要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原本是同一阵营的战友,可他们却最终成为一生的对手。

……

而在十八年的时光转瞬而逝之后,罗飞终于明白了那天袁志邦所说的"有趣的事"到底是什么。

一九八四年四月七日,陈天谯被劫。现在看来,那或许正是Eumenides第一次超出法律界限之外的行动。也正是那一天,Eumenides第一次享受到了"无拘无束,自由行事"的美妙感觉。

罗飞忍不住要假设,如果那天他再停留几分钟,听袁志邦讲完那件"有趣的事",那么此后的事情又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呢?

可他却想不出答案,他甚至知道,这样的假设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

因为他不可能停留,就像袁志邦不可能被规则所束缚,就像孟芸不可能向对手认输一样,这些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即便再有千百次的选择机会,结局也很难改变。

现在去分析故事的开始,并不能奢望去改变什么,罗飞只是希望那故事能够尽快走向它的结局。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罗飞纷飞的思绪,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现实之中。当发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柳松打来的之后,他更是蓦地一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通了电话。

"喂,我是罗飞。"

"罗队!"柳松的声音听起来兴奋而又急促,"刚才有四名不明身份的男子袭击杜明强,现在已经被全部控制住,目标安全。请指示!"

"就地警戒!我立刻调增援力量过来!"在下达命令的同时,罗飞已然转身,快步往房间门外冲去。

十多分钟后,罗飞带着刑警队的人来到了事发地点。而在此之前,附近派出所的也在警方指挥中心的统一调动下派出了增援力量。现场警方如临大敌,以杜明强为中心围守得严严实实。那四名男子则被羁押在警车里,并且被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罗飞留下几名技术人员勘查现场,自己则带队押护着杜明强和那四名男子回到了刑警大队。随后审讯工作亦迅速展开。

因为工作性质的分工,柳松没有参与审讯工作。把事发情形详细转述给罗飞之后,他便一直在休息室里等候着。和他呆在一起的除了杜明强之外,还有五六名身着便衣的男子。刚先前正是他们出手制服了下车袭击杜明强的那三个年轻人。

"没想到啊没想到,在我身边居然埋伏着这么多人?"杜明强似乎还没有从亢奋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柳警官,我还以为就只有你一个呢。"

"对付Eumenides,一个人是很难应付的。而且我已经在明处,他想要避开我岂不是轻而易举?真正保护你的人是他们--"柳松指着那几个男子说道,"这些都是特警队里的精英队员,在今后的一个月里。他们每时每刻都会隐蔽在你的身边。"

"太神奇了,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杜明强连声赞叹着,目光在那几名特警身上转来转去的,像是眼睛都不够用一般。柳松很理解他的感觉,因为这几名特警队员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从外形装扮上来说各有特点,有的像民工、有的像老板,有的像白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像警察。

看着杜明强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柳松便冷冷地回了一句:"如果连你都能看出来,又怎么瞒得过Eumenides的眼睛?"

"没错没错,这可真是精彩的一笔啊。你们知不知道,就凭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我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我真是充满了期待呢!"说到得意处,杜明强似乎有些口渴了,他倒也不见外,自己拿了个一次性的水杯,到墙角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酣饮起来。

充满期待?柳松瞪眼看着杜明强,无法理解对方的言辞。按理说,这家伙此刻最期待的,应该是警方尽快从那四个袭击者身上找到突破口,进而一举擒获Eumenides,以解除他的死亡威胁才对。除此之外,他还能期待什么?

不过柳松也没有兴趣和这个轻重不分的家伙饶舌。他只是急切地等待着,等待罗飞从审讯室里带来的消息。

两个多小时之后,这种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罗飞出现在了休息室门口。

"怎么样?"柳松连忙迎上前询问到。

罗飞冲着柳松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跟着罗飞走了出去。俩人走出了二十多米,一直到楼道的拐弯处罗飞才停了下来。

"什么情况?"柳松再次按捺不住地追问到。

罗飞有些无奈地答了一句:"我们被耍了。"他把柳松单独叫出来说这件事,就是考虑到在那么多人面前公布的话,那场面可能会比较尴尬。

"被耍了?"柳松略微皱了下眉头。事实上,因为这次行动太过顺利,他并没有太指望从这四个家伙身上就能抓住Eumenides的尾巴,不过他也不明白"被耍了"是个怎样的概念,于是他又问道:"这是Eumenides的计谋?那几个家伙又是不明真相的替死鬼吗?"

"和Eumenides无关,我们是被杜明强耍了。"

"什么?"柳松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答案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想到的,他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对那四个年轻人进行了隔离审讯,现在情况已经基本上弄清楚了。"罗飞的情绪倒显得比较平静,他很有条理地介绍着审讯期间的收获,"这件袭击的主谋就是被你打倒的那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常凯,今年二十一岁。大概在半年前,他开着一辆三菱跑车在市区主路上撞死了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这件事情你听说过吗?"

柳松点头道:"听说过。"

"嗯。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据说这件事在本地也闹得沸沸扬扬的。倒是我当时还在龙州,并不太了解呢。"

的确,这件事情在省城可谓路人皆知。那个叫做常凯的年轻人是个狂热的飚车爱好者,半年前,他架着一辆三菱跑车在市区主路和朋友飚车的时候,撞死了一个正在过斑马线的小伙子。因为现场惨烈,而且目击者众多,此事迅速流传开来,引发了广泛的谴责和争论。后来听说肇事者给付了近百万的赔偿,并且以交通肇事的罪名被提起公诉。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便渐渐被人淡忘了。

"这家伙怎么会搀乎到杜明强和Eumenides的事件里来?"柳松对这一点很是费解。

"杜明强针对这起事件写过好几篇网络报道。不仅言辞尖锐,而且还公布了常凯的照片和一些私人信息,这使得常凯的生活受到很大影响,因此便对杜明强怀恨在心。常凯交通肇事被判刑之后,因为家里有钱也有点关系,很快就办了保外。这件事情也被杜明强在网上捅了出来,掀起了网民对常凯的有一番猛烈攻击。于是常凯对杜明强更加恨之入骨。"

原来如此,柳松可以想象出杜明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写那些报道,肯定是言辞夸张,煽动性十足的那种。常凯的肇事行为固然可恶,但是由杜明强对他进行攻击和谴责,无疑就给人一种"狗咬狗,一嘴毛"的荒谬感觉。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常凯会带人来袭击杜明强?"

"主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当然最后闹到拳脚相见的地步还需要些导火索。"

"那导火索是什么呢?"

"杜明强前些天通过网络聊天工具找到了常凯,提出对他进行网络专访。常凯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呢,于是俩人在网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互相辱骂,甚至提出来要在现实世界中"单挑"什么的。"

"这个杜明强可真是不知轻重。"柳松咧嘴叹道,"还敢直接找当事人进行专访,这简直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啊。就凭他一个势单力孤的外来户,想和常凯这样的当地少豪硬碰硬,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他可比你想像的聪明多了。其实当时他只是在网上对常凯进行挑逗,并没有留下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任何信息--所以常凯想对他进行报复也无从下手。而他则把双方聊天的记录加工渲染一番,贴到网上之后又引起了大量的点击,常凯再次成为网友们的众矢之的。"

是这么回事?柳松一边回味一边分析道:"那杜明强是故意去刺激常凯的吧?这样才能引诱对方说出过激的言论,进一步煽动网民们的怒火。这家伙真是太狡猾了,从智力上来说,常凯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啊。可是既然他没有留下真实的信息,刚才常凯他们是怎么杀上门来的?"

罗飞苦笑着看着柳松,有些无奈的样子。

柳松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恍然大悟:"这……这也是杜明强故意设计的?"

罗飞没有妄下定论,他仍然只在叙述审讯时得到的信息:"据常凯供述,今天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杜明强又一次通过网络找上门来。俩人之间的骂战更加升级。只是这一次杜明强却没有躲躲藏藏的,他主动开了视频,让常凯看清楚了他的容貌。然后他还向对方挑衅说:自己会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到阳光小区门口的大排档喝酒吃烤翅,如果你们不服气的话,就尽管放马过来。"

柳松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状况其实已经非常明了:杜明强曾因做报道的事情和常凯结怨,而他的势力无法与对方进行正面抗衡,所以他以前只能借助网络的虚拟力量进行反击。可是今天,因为Eumenides发出"死刑通知单",警方派出精英力量对杜明强施以全方位的保护。这让杜明强觉得有了进一步报复常凯的机会。他故意显露出自己的行踪,于是常凯便带人前来,想要海扁他一顿。可是在特警精英们面前,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只能白白地遭受一番皮肉和羞辱之苦。

柳松这时才明白罗飞所说"被耍了"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是的,他们都被杜明强耍了,不仅包括常凯等人,还包括以自己为首的特警队员们。下午时分,当自己在客厅里辛苦守卫的时候,杜明强并没有在睡觉,他在卧室内打开网络,开始导演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最终这幕戏如期上演,特警队员们成了戏中杜明强的打手和帮凶。

柳松越想越是气愤。憋了半天之后,他才恨恨地问罗飞道:"现在该怎么办?"

"那几个小子,以寻衅滋事的名义拘留几天就算了。至于杜明强嘛--"罗飞略考虑了一会,说,"我已经把他交给你了。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处理。不过出了刑警队大门,你的首要任务仍然是保证他的安全。"

"我明白了!"柳松要的就是"随意处理"这四个字。他随即转身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罗飞则摇摇头,然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休息室内,杜明强正跷着二郎腿在喝水,那些便衣特警一个个站在他的身边,倒真似众星捧月般的感觉。柳松"噔噔噔"的跑过来,一见这个架势,更是怒不可遏。只听他低低地吼了一声:"你们都让开。"

特警们看着柳松,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领命让到了一边。只剩杜明强和柳松直面相对,前者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常,便放下水杯,站起身说道:"怎么了?柳警官?"

"你现在很得意,是吗?"柳松一步步地逼近,"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不要激动嘛!"杜明强厚着脸皮笑道,"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啊。"

柳松不再说什么,他突然抢前一步,双手抓住了杜明强的衣领。后者也是身高一米八几的大块头,竟被他一发力给举了起来。

"唉,有话说话,不要动手啊。"杜明强这下有些慌了,他的双脚悬空乱蹬,徒劳地挣扎着,显得狼狈不堪。

柳松双臂一推,将杜明强硕大的身躯抵在了墙壁上。

"你真以为我们是你的保姆吗?帮你和别人打架?!"柳松瞪着双眼喝道,他的鼻子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脸上。

"你是说常凯吗?"杜明强居然还敢涎着脸反问,"那样的人渣,你们打的时候心里应该也很痛快吧?"

柳松知道杜明强巧嘴滑舌,自己很难说得过对方。他便冷冷地哼了一声,腾出一只手冲着自己的同事招了招:"把电话号码簿拿过来。"

一个白白净净,打扮成白领模样的特警把桌上那本厚厚的电话簿递给了柳松。先前在大排档的时候,正是这个人制服了手持啤酒瓶的光头。

柳松左手接过电话簿,随即便垫在了杜明强的肚子上。后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你干什--"

他的话音未落,柳松已经一拳击出,狠狠地捶在了那本电话簿上。拳力经过电话簿的传递扩散到杜明强的整个腹部。后者顿时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冷气,将最后一个"么"字硬硬地吞回了肚子里。

柳松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转身把电话簿扔回到桌面上。而杜明强则用双手捂着肚子,像虾米一样躬着身僵持了片刻,最后终于痛苦地蜷倒在地上。

"你给我听好了。"见杜明强失去了呱噪的能力,柳松走上去,蹲在他的面前说道,"我和我的同事们,我们已经连续奋战了好多天。我们在找一个叫做Eumenides的杀手。为了抓住他,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是今天,当我的同事在开会、在探案、在查访各路线索的时候,我却要陪在你这个垃圾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如果你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在乎你,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只是在等Eumenides的出现,而对于你的安危,我们根本无所谓。你再敢像今天这样耍这些无聊的滑头,那么当下一个危险到来的时候,我保证我的兄弟们没有一个会出手帮你。我们会一直看着你死掉,以此确定那是否是Eumenides在作案。否则的话,我们就不会再去展露自己的行踪!你听明白了吗?"

杜明强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时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点了点头。

柳松站起身,他抖了抖双手,似乎刚才和杜明强的接触会把自己弄脏似的,然后他又看看那个白领特警,说道:"给他喝点水吧。"

白领特警接了一杯水,扶起杜明强,喂他喝了进去。后者咳嗽了几声,终于慢慢地缓过劲来。他冲柳松翻了一阵白眼,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我可以和你们……合作。"

"合作?"柳松不屑地冷笑着:这个家伙,只要能说话,总是想自作聪明。不过他还是问对方道:"你说说看,怎么个合作法?"

"你们想抓住Eumenides。我可以配合你们,既给你们当诱饵,又不会耽误你的其他工作。"杜明强说话连贯了一些,但声音还是比较低。

不过他的这段话显然引起了柳松的兴趣。后者摸了摸下巴:"那你倒具体说说,怎么配合啊?"

"平时没有情况的时候,我就在外面活动,引Eumenides上钩。这个时候你们就派人跟着我。如果你们需要开会,或者别的地方出现什么状况需要抽调力量,我就听从你们的安排,你们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决不乱跑,决不给你们添乱。"说完这番话,杜明强已经不需要白领特警扶着了,他自己拿着水杯又喝了几口。刚才柳松用电话簿垫着打他就是要的这种效果:被打的瞬间非常痛苦,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也不会留下外伤淤青。

柳松看着杜明强,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如果真如对方所说,那意味着自己既能完成罗飞布置的任务,也不会错过主战场上专案组和Eumenides的会战。这倒的确是两全其美之事。这样的主意被杜明强主动说出来,难道他真的是挨打之后学乖了吗?

这个狡猾的家伙,只怕情况没有这么简单吧?想到这里,柳松又板起脸问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有什么目的?"

杜明强咧咧嘴,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柳警官,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好不好?我最多就是想:和你们跟得紧点,获得的相关资料也能多一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原来如此,柳松暗暗点头。这个目的也的确符合杜明强的行事风格,在这个家伙眼中,只要是对写报道有益的事情,都是值得一做的!

不管如何,自己以后执行任务倒是舒服了很多。

嘿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至少这句话那家伙没有说错。

(19)

十一月二日,凌晨凌时十三分。

东林路酒吧一条街。

对于酒吧这一类的娱乐场所来说,此刻正是夜生活最为喧闹的时刻。红男绿女们在眩目的霓虹灯下来往穿梭,他们的表情如夜色般朦胧迷醉。

唯独路口末端的"黑魔力"酒吧却有着不同的气氛。这里地处凹角,酒吧招牌隐蔽诡谲,大门也紧闭着,像是要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一般。所以酒吧前门庭冷落就毫不奇怪了。偶有三三两两的酒客路过,见到这副情形,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寻找更加热闹的去处。

不过倒也有一辆商务用车停在了黑魔力酒吧门口,一男一女二人从车上下来之后便直奔酒吧大门而去,像是事先便找准了此处一般。当二人来到近前时,酒吧门便恰到好处的打开了。原来在门檐下装有监控设备,室内的操控者足不出户,就可以观察到酒吧附近的情形。

那男女二人走进酒吧内,早有一个领班模样的小伙子在等着他们。

"两位是刑警队的罗警官和省警校的慕老师吧?"小伙子半躬着身体,毕恭毕敬地问道。

当先的那名男子点点头。他中等身材,平头方脸,眉毛浓密,眼睛不大但却黑亮有神。此人正是省城公安局新晋的刑警队长罗飞。昨天傍晚时分,他在追查丁科下落的过程中想要找黄杰远了解一些情况,没想到黄杰远当时却在睡觉。后者醒来已是深夜时分,他立刻给罗飞回了电话,得知对方是想要探询与丁科退隐有关的两起案件的细节,黄杰远便约罗飞在凌晨时分到黑魔力酒吧内见面。

罗飞并不觉得酒吧是个适合讨论案情的场所,而且所约时间也颇有不便。不过黄杰远已不是警界中人,警方本无权力再要求对方做什么。况且前日黄杰远为了配合针对Eumenides的行动,还连累到自己的独生子陷入险境。想到这一点,罗飞多少心存愧疚,他也希望今后的行动能最小限度地打搅到这些局外人为好。

罗飞随后给慕剑云打了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参加此行。慕剑云本已睡下,但她还是很痛快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罗飞便开车接上了女讲师,俩人一同来到了位于东林路的"黑魔力"酒吧内。

"两位请跟我来。"领班小伙子此刻欠身摆出了引路的姿势,"黄总正在楼上等你们。"

所谓"楼上"是位于酒吧二楼的一处豪华包厢。罗飞二人被引进包厢之后,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从沙发上迎起身,微笑着寒暄:"你们来了。"

罗飞点点头以示招呼,同时他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包厢内的陈设。与其说这是一个酒吧包厢,倒不如成为"监控中心"更为准确一些。因为包厢正面的墙上挂满了监视屏幕,酒吧内外每一个角落里的即时情形都通过相应的摄像头传送到此处,甚至连卫生间都无遗漏。

"我说黄总,你这里的保安措施也过于严密了吧。"慕剑云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阵势,她用手指了指显示卫生间的屏幕,半认真地说道,"你这可是严重侵犯隐私的违规行为。"

"我这个酒吧是会员制的。入会者全都填过申请书,有关这方面的法律问题在申请书里都作了明示--这里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但是在这个空间里,成员之间无须保留任何隐私。因为来到这里的人就是要享受一种极为彻底的宣泄和放纵。"黄杰远简单地解释了几句,然后招呼罗慕二人道,"你们先坐下吧。今天的时间比较宽裕,我们可以慢慢聊。"

屋内的沙发正对着满墙的监视屏,罗飞和慕剑云坐在那里,酒吧内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像是在看一部实时的立体电影。

"你们俩想喝点什么?"黄杰远陪坐在一边问道,"我这里什么酒都有呢。"

罗飞摆摆手:"酒就免了吧。我们这次出来是属于公务,给来两杯茶就行。"

黄杰远冲领班小伙子挥挥手:"挑最好的绿茶泡一壶来。"小伙子应声而出,不过他的行踪仍通过监视屏显示在众人眼前。罗飞忍不住摇摇头,开玩笑道:"再好的茶我们也不敢喝啊。你总不能让我们在你的眼皮底下上厕所吧?"

黄杰远"嘿"了一声:"这倒不至于……二楼有我们酒吧内部的卫生间,那个地方是没有监控的。"

"哦。"罗飞作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那就好,那就好……"

慕剑云看着罗飞宛尔。那个内部卫生间就在这个包厢旁边,自己刚才都注意到了,罗飞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在拿黄杰远打趣呢。

"黄总下午就是睡在这里吗?"罗飞此刻又换了个话题,他的目光看向了侧面墙角里的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薄被呈散开的状态,看起来是不久前还有人在上面躺过。

黄杰远点点头,同时咧开嘴道:"你们别再叫我黄总了,怪别扭的。还是叫我"老黄",我听起来比较顺耳。"

罗飞"嗯"了一声,忽然又道:"这里的表演一定会很精彩吧。"

黄杰远和慕剑云都看着罗飞,似乎有些接不上话茬。罗飞也意识到自己跳跃得快了些,便把这中间的逻辑转折补充了出来:"你从下午开始就守在这里睡觉,监视屏遍布酒吧角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演,能让你如此重视?"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也回过味来,她转目看着黄杰远,心中颇为好奇。酒吧这样的场所她本就很少涉及,更何况是这样一处无论命名还是装饰气氛都充满了神秘气息的所在。这里将要进行的"表演"肯定也会非同凡响吧?

黄杰远坦然承受着罗慕二人的目光。"我今天约你们过来,就是要请你们一同来看这场表演。"他淡淡地说道。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多少都觉得有些意外。他们是为了查案而来,怎么黄杰远却说是要"看表演"?而且对方的言辞如此自然,好像这就是大家共同的目的一般。

慕剑云皱了皱眉头,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被罗飞用目光阻止了。随即包厢的门被推开,先前那个小伙子端着茶水杯子走进来。包厢内便暂时无人说话。黄杰远待小伙子放下茶盘、给众人都倒了茶之后才吩咐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告诉下面,准备开门营业吧--我不叫你就不要再进来了。"

小伙子答应一声,退出包厢,反手关上了屋门。于是这包厢便成了一个独立而又隐秘的小世界,但居于这个小世界中心的人却可以洞观到酒吧内的全貌。

黄杰远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先轻啜了一口,然后抿着嘴细细品味起来。

"好茶。"片刻后他赞了一句,同时向两位来客介绍道,"这是今年早春采的黄山毛峰,你们也尝尝看吧。"

主人如此盛情,罗飞便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他对茶道并无研究,只觉得那茶闻起来清香扑鼻,滋润舌尖之后则先是微苦,而后又转为甘甜,回味悠长。这番品质确实非寻常茶叶可比。

看着那俩人悠闲品茶的模样,慕剑云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她没有端杯,只顾把先前被压住的话题又抛了出来:"老黄,你搞什么玄虚呢?把个包厢搞成了监控室,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表演?"

黄杰远沉吟说道:"现在时间还早……这样吧,还是你们先说说,今天来这里具体想了解些什么?"

慕剑云便转头看着罗飞,示意对方赶紧切进正题。

"是这样的。"罗飞一边说一边放下了茶杯,"我们在寻找丁科的下落。因为他是文红兵死亡真相的知情者,找到他不仅可以解开文成宇的身世之谜,同时对剖析袁志邦的心路变化也很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Eumenides也在寻找丁科,所以我们能抢先一步的话,就可以把握住Eumenides的行踪。"

黄杰远点点头道:"这些我都知道。"

罗飞继续往下说:"今天……哦,应该说昨天更准确一些。昨天上午,我们找到了丁科的儿子丁震,根据他的说法,丁科是在两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遭遇到无法克服的阻碍,所以才选择了退隐。于是我们就针对这两起案件展开调查,一是想验证这种说法的可靠性,第二也是希望能在这两起案件中发现有关丁科行踪的线索。"

"那两起案件我也记得。一起是发生在"一三零"案件之后不久的"四七抢劫案",另一起则是十年前发生的"一一九碎尸案"……"黄杰远用双手捧着茶杯,目光迷离,似乎正陷入到悠远的回忆中,片刻后他忽然又"嗤"了一声,像是自嘲般地笑道,"其实岂止是记得?这两起案件对于我的一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哦?"罗飞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来。他先前的思路全都集中在丁科与这两起案件的关系上,从未想过黄杰远与其还有什么重要的联系。

""四七抢劫案"让丁队退出了警界。随后我便开始接替他的工作,所以那起案件,可以说是我入主省城刑警队的起始;此后我当了八年的刑警队长,直到"一一九碎尸案"逼得我引咎辞职,这起案件便成了我刑警生涯的终点。说起来也真是可悲,我在省城刑警队长的位置上,这一头一尾的两起案件,居然都是悬而未决的败笔。"说完这段话,黄杰远仰头闭目,悄无声息但又极为深重地黯然长叹。

罗飞可以体会到对方的萧索心情。有谁会甘心以这样一种失败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刑警生涯?丁科当年选择退隐,不也正是因为不敢去面对这样的失败吗?如此比较起来,黄杰远在警界的名声虽然不盛,但却更像是一个悲壮的勇士。

"你也不用太过介意,毕竟是连丁科都无法下手的案件……"罗飞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对方。

"是的。我又怎么可能超过他?"黄杰远的目光恢复了些神采,不过他随即又变得迷茫起来,"如果他确实是为了躲避这两起案件而退隐,那我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岂不是毫无意义?"

罗飞的心中一动,从对方话语中同时品出两层意思来:其一,黄杰远虽然已经退出警界,但这些年来并没有放弃对昔日悬案的追索;第二,在黄杰远心目中,丁科的形象地位俨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以至于他听说丁科可能是面对悬案知难而退,立刻便觉得自己再多的努力也都是白费。

如果他抱着这样消极的态度,那对此后工作的开展显然也是不利的。罗飞只好又从相反的角度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有很多事情也并非绝对……嗯,就说"四七抢劫案"吧,这起案件悬而未破的原因,可能并不是案犯的作案手法有多高明,而是在警方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警方内部有问题?"黄杰远愕然一怔,他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几案上,看着罗飞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多情况罗飞觉得也没有必要遮掩,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根据我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四七劫案"的真相并不难窥。文红兵的妻子在劫案发生之后,经济状况有了非常突然的好转--而且后来她还刻意去隐瞒这个事实。如果当年警方能够抓住这条线索深挖下去的话,我想案情一定会有重大的突破。"

"你确定所说的是事实?"黄杰远皱起眉头反问道,作为一名老刑警,他自然明白这条线索的价值。

罗飞非常确信地点着头:"这线索绝对可靠。"

"你是怎么知道的?"黄杰远并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情绪,"当年警方没能发现的线索,你在十多年后是怎么得到的?"

"我问了当年给文妻看病的主治医生,他说在劫案发生以后,文妻曾找他商量手术治疗的事情。而此前她一直都没钱支付手术费用。"

黄杰远先是瞪大眼睛看着罗飞,然后又缓缓地摇着头道:"这个……不太可能吧?如果是这么明显的线索,当年我们是决不可能忽略掉的呀。"

"你们并没有忽略掉。当年就有警察找这个医生了解到了相关的情况。而且就是这个警察到来之后,文妻才又放弃了手术计划,因为她知道警方已经盯上了这条线索。为了保护当年的作案者,她选择了牺牲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黄杰远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警方当年的访谈笔录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记载!那些案卷资料都是我亲手整理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相关的情况了!"

罗飞有些无奈地摇着头:他怎么还想不明白呢?这样的思维能力实在是难以配得上"前刑警队队长"的名号,难道是这么多年沉浸在社会上,原本敏锐的思维也开始变得迟钝了吗?

没办法了,罗飞只能用直白的方式说出自己对此事的分析。

"确实有警察掌握了这条线索,可是他并没有将线索汇报给案件的负责人。他将这条线索隐藏了起来!这就是当年警方在此案上举步维艰的最重要的原因。"

黄杰远茫然地看着罗飞,好像听不懂对方的话一样。

"好了。"罗飞也被对方搞得非常郁闷,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负责查访这条线索的警察是谁?"

黄杰远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个去医院走访的警察?你怀疑他隐藏线索,包庇劫匪?"

"不是怀疑。"罗飞忍不住加重了语气,"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就是这么做了!如果能找到他,我们或许就能够解开和"四七抢劫案"相关的全部谜团!"

黄杰远看着罗飞不说话,他开始痛苦地皱着眉头,罗飞所说的话和他脑子里一些固有的信息冲撞着,让他实在难以理解。

看着黄杰远的这般表情,罗飞也愈发诧异,他转头看了慕剑云一眼。后者摇摇头,同样不明所以。

"老黄,你怎么了?"罗飞放缓了语气再次问道,"那个警察到底是谁?"

黄杰远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喉头随之"咕"地响了一声。然后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

"丁科。"

"什么?"这次轮到罗飞和慕剑云愣住了。

"没错。当年医院的查访就是丁科丁队长亲自去的,因为我们也都知道,那正是最值得关注的线路。"黄杰远已慢慢回过神来,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为什么警方从来没有怀疑这里会出问题,包括你们刚才告诉我真实的情况之后,我仍然无法相信……因为我实在没有理由相信……"

是的,罗飞完全能理解黄杰远此刻的感受。他该如何才能将心中那个如神明般景仰的人物和十八年前隐藏线索的"内奸"重叠起来?即使是罗飞本人在对"内奸"身份做诸多猜测的时候,也从没有一次想到过"丁科"这个名字。

因为那个名字代表着警界中某种最为神圣的感觉。从警校时代开始,罗飞就听着这个人的传说而成长,以这个人的成就作为自己毕生向往的目标,他根本不可能对这个名字产生任何质疑的念头。

不是不敢产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就像孩子永远不会去想父母会戕害自己一样。

黄杰远作为丁科多年来的副手,他对这个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谈中才会显得如此迟钝:在罗飞看来已极为明显的事实他也很难理解。因为那番讨论的焦点问题完全进入了他大脑中的思维盲区--一个被神圣光环遮盖着的盲区。

退一步来说,即使抛却那些情感上的障碍,罗飞也很难把那个隐匿线索的警察和丁科联系在一起。因为此前他一直以为:丁科正是被这起案件困扰,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现在看来,那个困扰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思维转折完全冲乱了罗飞的思维。他深深地皱起眉头,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缠万绕的头绪。而黄杰远干脆连这种努力都放弃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罗飞。在他心头正笼罩着重重的迷雾,唯期望对方能够为自己指出一条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厢内的三人中,慕剑云年纪最轻,同时也并非刑侦专业出身,所以丁科的影响力在她身上相对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维最先转了过来,正沉吟着说道:"这么说的话,其实丁科当年已经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线索。如果他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会迎刃而解。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让外人看起来,倒以为他被案件吓退了呢。"

罗飞转脸看着慕剑云,思绪也被对方的话语牵引着,并且顺势散发开去。慢慢地,在他的脸上,释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后慕剑云和黄杰远都听见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慕剑云知道他是思有所获,忙不迭地追问了一句。

"我们还是低估了丁科。"罗飞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们居然相信他会被案情难住了……事实上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吧?"

罗飞的语气像是已经完全相通了,可是慕剑云和黄杰远还是满头的雾水。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选择?"

罗飞却看着黄杰远反问了一句:"你现在知不知道"四七抢劫案"是谁做的?"

黄杰远摇摇头。

罗飞又转头看向慕剑云,慕剑云挑了挑眉毛说道:"你不是说是袁志邦吗?"

"袁志邦?"黄杰远脸露诧异,"怎么这起案子也是他做的?"

罗飞点着头,同时向对方解释说:"在文红兵死后,袁志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亲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动机的;而从作案手法和能力上来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案子;当然我确信袁志邦就是那个劫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不过那牵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说了……"

"真的是他?"黄杰远越琢磨越觉得有味儿,慨然叹道,"嘿嘿,我输在他的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只是……"

黄杰远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非常明显。以袁志邦的实力,自己输了也只好忍进一口气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志邦的,却为何选择了退缩?

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慕剑云,她再次催问罗飞:"好了,你快说说吧。丁科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选择?"

罗飞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则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最后他"唉"地叹了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充满了无奈之感。

慕剑云和黄杰远都在看着罗飞,等待着后者的回答。

罗飞终于开口了:"当年的丁科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就是顺着那条线索一查到底,你们想想看,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嗯--"黄杰远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这样的问题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确实如你分析的那样,那么袁志邦将会以抢劫的罪名被批捕。因为是入室抢劫,且数额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后赃款将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将陷入穷困无助的局面。"

罗飞等黄杰远说完之后又补充道:"也许还不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这笔钱款的来由,她还将面临包庇罪甚至是抢劫同案的指控。而从她后来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过分了吧?"慕剑云咂咂嘴,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假设,"本来就是陈天谯欠文家的钱啊。怎么不仅要把钱还给恶意赖帐的家伙,反过来还要给债主判刑?"

"这就是法律。"罗飞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在法律面前只有制度,没有人情。"

慕剑云摇摇头不再说话。罗飞所说的道理其实非常好懂,可是当鲜活的事例出现在眼前时,却终是让人无法释怀。

却听罗飞又继续说道:"丁科面临的第二种选择正好相反:那就是无视这条线索,让这起案件变成一起悬案。这样的话,钱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陈天谯也受到了惩罚;而他的爱徒袁志邦也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了,不过这无疑是违背刑警职责的行为--如果你们是丁科的话,会怎么选呢?"

罗飞最后的问话让慕剑云和黄杰远都有些茫然了。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抉择!

良久之后,才见慕剑云无奈摇头道:"恐怕我是很难接受第一种结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恶倒置嘛!"

"其实还不仅如此。"黄杰远又附和着说道,"你们知道吗,当年丁科对袁志邦可是充满了期待,一心要把对方培养成自己的传奇继承者。他怎么忍心看着袁志邦就这样为了一个无赖而毁掉前程?"

黄杰远的这番话罗飞是相信的。当年丁科来警校招实习警员,这件事在刑侦专业毕业班里也引发过不小的轰动。谁都知道,被丁科选中的人也就意味着将成为这个传奇人物的门徒。罗飞也曾是候选者之一,不过那阵他刚好陷于和孟芸既甜蜜却又折磨人的热恋中,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终丁科便选中了袁志邦。

可以想象,对这样一个千条万选而出的后辈精英,丁科一定会倾力关怀呵护。而袁志邦的表现肯定也没有让他失望,否则他怎么会在"一三零劫持案"中将进入现场的关键任务交给尚在实习期的袁志邦?

丁科对袁志邦的师徒情谊,应该就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吧?即使对方犯下了错误,也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更何况那个错误有着一个非常正义的理由。

想到这里,罗飞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比拟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丁科和儿子丁震之间似乎隔阂颇深,从这个角度说起来,对丁科来说,那种建立的工作关系上的师徒之情或许比父子间的关系都还要亲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袁志邦已经在谋划一个骇人听闻的杀手计划,他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和警察职责背道而驰的不归之路!

黄杰远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会把罗飞的思绪带出那么远,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罗飞抛出的那道选择题。却听他又在思索着说道:"不过话又得回过来说。虽然第一种选择会让丁科非常痛苦,但这并不代表他选第二条路就能获得解脱。我觉得第二种选择他同样是无法接受的。因为那样做的话,他便彻底背叛了自己的职责。作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职责感非常强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弃过很多,也牺牲过很多--有些牺牲相信是普通人无法忍受的,而他却都忍受了下来,因为他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他是法律最坚定的捍卫者,这是他永不会放弃的底线。"

"对于丁科的敬业精神,我们也是听闻了很多。"慕剑云对黄杰远的这番分析表示赞同,同时她转头和罗飞换了个眼神,罗飞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间的紧张关系。

为了工作,连亲情都可以忽略的铁汉,又怎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业操守呢?

"这么说来的话,真的是很难办呢!"慕剑云此刻又摊了摊手,总结陈词般的说道,"把我放到当时的情况中,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择。好了,罗队长,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说说你对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罗飞眯起眼睛--这副神情通常意味着他正进入一种凝思的状态。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无法选择。所以丁科这两条路都没有选,他选择的是……逃避。"

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慕剑云和黄杰远同时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丁科辞职并不是因为受阻于劫案,只是因为他无法在人情和法理中做出唯一的选择。所以他才退出警界,这样既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从而不留下任何违背职业道德的污点。"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似乎对这样的结局颇为遗憾。

而此时情绪受到冲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黄杰远了。也就是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不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隐秘,还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隐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导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吗?自己又怎会在十年前遭遇那场刻骨铭心的职场大辱?

对于丁科来说,那确实是一场无法进行的选择。不管他选择那条路,都会给今后的刑警生涯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他选择逃避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轻松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独自去承受十多年的压力,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会被压跨的吗?

黄杰远心中思潮彭湃,难以抑制。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对还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绿茶这次却显得苦涩异常。

慕剑云注意到了黄杰远情绪上的变化,她伸手接过对方的茶杯:"这茶凉了,得续点热水才好。"

那热水激在茶碗里,清香的感觉随之四散逸出。黄杰远的心也觉得温暖了起来。

"这样的真相,的确让人无奈。"罗飞也正陷于某种感慨地情绪中,他主动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剑云面前,"帮我也加点热水吧。"

慕剑云右手把着热水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在包厢内的昏暗灯光下,愈发衬出双手白皙细腻。她倒茶的时候神情专注,就冲她那副认真细致的劲儿,罗飞也觉得这杯茶定会甘香清甜。

随着黄杰远和罗飞先后端起茶杯,包厢内暂时出现了宁静的气氛。三人各自轻啜着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着些什么。而最终这份宁静被罗飞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略有些缥缈,"当某种局面已经形成之后,你再怎么努力也都无济于事了。你所能做的,只是把伤害减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并不了解,他们看到你做了一个糟糕的选择,因此就抱怨、失望,却不知这样的选择已经是相对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罗飞的这段话带着说教的意味,黄杰远饱经风雨,自然也听得明白。他淡淡苦笑着:"是的。我不该对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换到他的位置上也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就像你说的,那个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这种局面负责,那这个人应该是袁志邦才对。当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时候,他就把丁科推上了两难的境地。"慕剑云说话时带着忿忿不平的情绪。

罗飞转头看着慕剑云,目光黝黑闪亮。后者便耸耸肩膀:"怎么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好吧。"罗飞也不再犹豫,直言道,"你现在认为"四七劫案"是导致丁科退隐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袁志邦犯下劫案的时候,他也许同样是在尴尬境地下做出的无奈选择呢?"

慕剑云愣了一下,然后她摇了摇头:"罗警官,照你的这个说法,每个人的选择都可能是无奈的、被迫的,我们是不是要对所有人报以同情和理解?"

罗飞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总有一个起始点的--"他幽幽地说道,"最初的起始点。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看到那个点的全貌。"

"你说的是"一三零劫持案"?"黄杰远反问了一句,同时若有所悟地沉思起来。

慕剑云也明白罗飞的意思。正是"一三零"案件之后,袁志邦开始和文成宇母子变得亲近,最终为了帮文家讨回公道实施了"四七劫案",所以要给袁志邦的行为找到追溯点的话,这个点显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号这一天。

"或许我们真该好好地琢磨琢磨,袁志邦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射杀的文红兵。"黄杰远把自己沉思的问题跑出来,希望得到大家的讨论,"从他后续的表现来看,他对文红兵妻儿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罗飞立刻点头对这个观点表示认同。从警察的角度来说,对案犯产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资助案犯家属的情况也不鲜见。但是像袁志邦这样,为此不惜触犯法律的界限,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这种行为,倒像是在还债一样。"慕剑云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提供一些分析,"这样看来,袁志邦对于文家,似乎怀着很强的愧疚感。"

罗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进一步问道:"那他在愧疚什么?"

一个警察在现场击毙了身绑炸药、劫持人质的案犯,即使此人罪有可原,也不致于让警察产生愧疚的情绪吧?

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隐秘在左右着这个警察的情感。

面对罗飞的询问,慕剑云却只能给出含糊的答复:"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这件事会和袁志邦射杀文红兵的过程有关--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现场出现了某种意外,而这种意外正是缘于袁志邦的失误。"

"没错。"黄杰远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罗飞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而他的目光则越来越闪亮。似乎那里面正藏着些兴奋情绪,喷薄欲出。

"你又想到什么了?"慕剑云是察言观色的专家,偏偏她又是个急性子,总是忍不住要催促对方。

"如果真像你们分析的那样--"罗飞的视线在同伴二人的脸上依次扫过,他用刻意压抑着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可能有另一种途去击败Eumenides,一种更加温和,却又更加有效的途径!"

黄杰远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明白。而慕剑云却立刻反应过来:"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摧毁Eumenides的精神支柱。"

黄杰远皱起眉头,显得颇为苦恼:"你们俩别打哑语了,说明白点好不好?"

罗飞微微一笑,向黄杰远详细解释道:"我们已经知道,现在的Eumenides就是当年的孤儿文成宇,他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杀手,完全缘于袁志邦多年来对他的引导和培养。那么在他心中,袁志邦就是他的导师,指引着他人生的方向,他还从没有对这方向产生过任何质疑。可是如果他知道袁志邦的Eumenides之路是以自己父亲的死亡作为起点,而且袁志邦本身还要对父亲的死亡负责任,那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黄杰远恍然地拍了拍手:"那他信仰的根基就会产生动摇!他不仅会觉得袁志邦在利用自己,更会觉得根本就是袁志邦害了自己!因为这一切都是出于袁志邦的设计,而自己只是设计中的一环,为了弥补袁志邦的失误,化解袁志邦的愧疚而出现……那种感觉,一定是既无辜又无奈,当这种情绪产生之后,他会开始憎恨袁志邦强加给他的一切,包括Eumenides的杀手身份。"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慕剑云笑呵呵地用一个成语帮黄杰远做了总结。

"这个思路确实是好!"黄杰远兴奋过后,又显得有些沮丧,"--只可惜我们还不知道当年在"一三零案"的核心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少我们还有线索,而且Eumenides也在咬着这条线索。我相信当年文红兵被射杀的真相一定会展露在我们面前,展露在Eumenides的面前!"

罗飞的声音铿锵有力,使得他的两个同伴也平添了几分信心。是啊,有这样一个敏锐犀利的家伙指引着大家,有什么样的谜团是不能解开的呢?那沉寂了十八年的"四七劫案",不也正是在他的剖析下水落石出了吗?

(20)

三人随后都沉默了一小会,或许是在回味刚刚结束的那番讨论和分析,或许是在积蓄继续战斗的决心和勇气。不过这样的气氛似乎有些过于寂静了,以至于片刻之后,慕剑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罗飞看着她微微一笑:"困了吗?看来你不习惯熬夜啊。"

"这个时间点确实有点不习惯。"慕剑云瘪着嘴抱怨道,"我在学校的时候,生活作息都是很规律的。一进了你们专案组,整个都乱套了。"

罗飞摊着手,显得很无辜的样子:"今天可不能怪我,是老黄安排的呢。"

慕剑云便转过头,把矛头指向了黄杰远:"哎,老黄,你那到底是什么重要的演出啊,非得半夜三更的把我们约过来?"

她这句话似乎提醒了黄杰远,后者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监控屏幕,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嗯,演出快要开始了呢。"

从屏幕上可以看到,一个小时前还空空荡荡的酒吧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热闹了。眩目的彩灯伴着音乐的强劲节奏来回闪烁着,刺激着那些已经落座与大厅内的酒客。他们身影如鬼魅般忽明忽暗,脸颊则因过度亢奋而红得发烫。

"你这个酒吧生意不错呀。"慕剑云随口夸了一句。

"今天是表演日,大部分会员都会来的。"黄杰远盘算着说道,"估计得有两三百人吧。"

罗飞立刻接茬说道:"到目前为止是二百三十七人。"

"嗯?"黄杰远转过头愣愣地看着罗飞,"你怎么知道?"

"数的。"罗飞耸耸肩膀,似乎嫌对方在大惊小怪,"既然你在入口处装了摄像头,这个工作就很简单吧。你看,现在又有两个人进来了。这样一共就是二百三十九人了,其中男性一百九十七人,女性四十二人。"

确实,如果一直盯着那个监控屏幕看的话,要数清楚入场的酒客数量也许并非难事。可黄杰远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还是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

"你刚才一直在和我们讨论"四七劫案"的情况,我没发现你在盯着监控屏幕看啊。你是怎么数的?"慕剑云瞪着眼睛问道,停顿片刻之后,她又补充了一个问题,"而且你数这个干什么?有什么意义吗?"

"不需要一直盯着看,只要留个心眼就行了。至于意义--确实没什么意义,只是一种习惯,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锻炼。如果你们也时常培养这样的习惯,你们就会发现这种事情看起来难,但做起来其实很容易。而且那些看起来毫无作用的信息也常常在关键时刻显示出重大的意义。"罗飞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好像这对他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真是奇怪的习惯。"黄杰远摇着头嘟囔了一句。慕剑云则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的确是一种习惯,这个男人独有的习惯。就像当年那两分钟的时差一样,除了这个每时每刻都对生活点滴进行着细致观察的家伙,还有谁会对这样微小的细节紧抓不放呢?

而事实证明,正是这个微小的细节决定了罗飞和袁志邦那场智力角逐的胜败。这看起来是个非常偶然的因素,可这偶然却是成千上万次的必然累积而成的呢!

"行了,别再讨论罗队的习惯问题了。"慕剑云看着黄杰远,"快说说你的表演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杰远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看了看时间:"嗯,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分,还有四十分钟表演才会正式开始,还来得及先做个铺垫。"

"铺垫?"慕剑云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对方倒是越搞越玄虚了呢。

"是的,否则你们很难理解这场表演的意义。"黄杰远沉着脸,忽然之间变得极为严肃,"我接下来要和你们讨论的问题,其实也正是你们所关心的。所以我才会把你们约到这里。"

也许是因为黄杰远的语调过于低沉,一种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在包厢内弥漫开来。这气氛罗飞似曾相识,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便也变了脸色问道:"你要说的是--一一二碎尸案?"

听到"一一二碎尸案"这六个字,慕剑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感觉这昏暗的包厢内陡然间阴冷了许多。

黄杰远点点头,然后反问道:"对这起案子,现在你们了解多少?"

"卷宗资料都在我的办公室,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罗飞回答对方说,"今天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四七劫案"上面。"

黄杰远"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对罗飞来说,最主要的任务是追查Eumenides的下落,而"四七劫案"便和Eumenides的身世息息相关。相比之下,"一一二碎尸案"只是丁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所以虽然是震动一时的案件,但在罗飞等人看来的意义却并不一定很大。

"慕老师,你是本地人。对这起案件应该有很多听闻了吧?"黄杰远此刻又转向慕剑云问道。

慕剑云苦笑着点点头:"案发之后的那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是在各种传闻中度过的。"

"那你先说说吧,看看市民之间是怎么流传的。"黄杰远把身体靠在了沙发上,然后摸出一支香烟点了起来。

慕剑云原本是非常讨厌别人抽烟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密闭空间内。不过此刻看到烟雾从黄杰远的口鼻中腾出,她却反而有种欣然的感觉。因为那段即将被提及的回忆实在太过压抑,如果屋子再缺少人间的烟火气息,那真是会把人憋出毛病的。

罗飞的目光也聚焦到了慕剑云的身上,神色间充满了期待。作为一名刑警,他的工作往往是从街头巷尾的查访开始的。民众间的传言虽然有时候不太准确,当因为是最新鲜的第一手资料,所以往往会隐藏着非常关键而又易被忽略的线索。

慕剑云用双手把茶杯捧在了手中,似乎籍此能获得一些额外的热量。然后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绪开始走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一二碎尸案……那个日期应该是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号吧?当时我读高三,我记得那会正是期末考试的前夕,我们每天都要去学校上晚自习。有一天晚上,到了下自习的时间了,老师却不让我们女生回去,而是一个个地通知家长到学校来接人。后来我父亲过来把我接回了家。我很奇怪,问他是怎么回事。父亲告诉我说:城里出了坏人,最近一定不要单独外出,上下学他都会来接送我。我要问得再详细时,他却不肯说了,只是叫我专心学习,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好奇,当然也会有惴惴不安的预感。第二天到了学校,同学之间都在讨论这件事情。这时我才知道情况有多么恐怖,直到现在,我都后悔不该去听那些传言。不过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这件事,我就是不想听恐怕都不可能呢。"

听到慕剑云最后的那句抱怨,罗飞忍不住会心一笑。他很清楚市民们传播此类消息的速度。当年他还远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但也受到过相关传言的波及。

黄杰远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问:"那些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慕剑云把茶杯端到嘴边,但只是润了润嘴唇后便又放下。然后她回忆着说道:"我听说有个女生被杀了。凶手是一个恐怖的变态,他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全都剐成了涮羊肉一般的薄片,有些吃了,剩下的则乱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还有人说,死者的脑袋和内脏也全都被煮熟了。好像那个凶手杀人的目的,就是要享用一顿美味的人肉大餐……"

慕剑云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她摇摇头,似乎很难在继续下去了。罗飞很了解她的感受,因为她所描述的实在是一幅过于恐怖的场面,即便是罗飞这样历练多年的刑警,在随着这番描述展开联想的时候都难免产生不适的感觉。

唯有黄杰远面无表情,因为相关的场景已经在他的眼前缠绕了整整十年,再血腥再恐怖,到最后也都归为麻木了。至今无法散去的只有耻辱,时间拖得越长便越为深刻的耻辱。

慕剑云稍稍歇了两口气,感觉好点了,便又继续说道:"后来就有警察到学校里,带着几张照片让我们辨认。我记得都是一些涉案物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那应该是死者遇害时所穿的。那颜色红得耀眼,就像是被血染成得一样。我只敢看了一眼就连忙转过了头,后来接连好几天晚上我都会做恶梦,梦到那件血红色的衣服。此后很快就有新的传言,说那个变态杀手已经放出话来:以后每个月都要吃一个人,而他锁定的目标就是那些穿红衣服,留着长头发的年轻女孩。"

听到这里,黄杰远忍不住打断了对方:"这就纯属谣言了。"

慕剑云摇着头说道:"是不是谣言,当时我们没有能力分辨。我只知道,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剪掉了长发,并且在半年的时间内都不敢穿红衣服。直到我后来考上警校,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集体环境中,这样的阴影才慢慢散去。"

"谣言的传播程度从某个侧面也能反应出市民们的恐慌心理。"罗飞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们并不应该去责备那些相信和传播谣言的人,作为警察,我们更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害怕?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保护他们?"

黄杰远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绪凝固在他的脸上。十年前,重压下的他面对各种肆虐的谣言几乎心力交瘁,即便现在回想起来仍难免忿忿不平。可正如罗飞所说,自己真的有资格去憎恨那些处于恐慌之中的民众吗?

消灭恐惧,惩治罪恶,这原本是他的职责。然而当这座城市需要他,当民众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做到了什么呢?

黄杰远的香烟凑在嘴边,却已经许久没有吸上一口了。燃尽的烟灰已积攒到半寸多长,几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他就这样痴痴地坐着,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尴尬的时刻。

依稀有个庄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想,虽然杳远缥缈,但却是刻骨铭心。

"……自"一一二特大恶性碎尸案"发生之后,社会反响巨大,民众间惶恐情绪蔓延,谣言四起,给本市正常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负责侦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队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进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以致于广大的人民群众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测评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数第一。鉴于上述情况,经组织研究决定,从即日起免去黄杰远同志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的职务……"

黄杰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烟灰随之断裂,掉到地板上碎为了灰烬。

"老黄,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真实的情况。"罗飞的声音把黄杰远从耻辱性的回忆中拽了出来。后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香烟用力掐灭在桌角,鼓足勇气去正视那段人生的滑铁卢。

"慕老师刚才说得没错,"一一二碎尸案"就是发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号。"黄杰远沉着嗓子说道,而罗飞的思维也随着他的讲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最先发现案情的,是一个清扫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时候,在东坝路的垃圾堆边发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当时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个塑料袋非常显眼。出于好奇,老太太打开了塑料袋,看到里面是一整袋新鲜的肉片。她以为是猪肉,觉得是哪个赶早市买菜的人丢失的,于是就把那袋肉带回家仔细的清洗。结果在清洗的过程中,她居然在肉片里发现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吓个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围邻居过来了解情况之后,赶紧报了案。警方指挥中心接到报案的时间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三分,十五分钟之后,我就带着相关的技术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

虽然已事隔十年,但黄杰远对于案发的时间仍然记得非常准确,这多少显示出他身为一代刑警队长的专业素质。罗飞凝神听到此处,微微抬手打断了对方:"所以你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忆一下那些肉的状态?"

"肉片很新鲜,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像是刚刚从市场上买来的猪肉。整袋肉片净重九点五斤,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码放得也很整齐。每片肉的面积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间,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间。经法医鉴定,这些肉片均来源于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则是来自于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

黄杰远娓娓道来,像是在做例行的案情通报一般。慕剑云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胸口直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你没事吧?"罗飞注意到她的异常神情,关切地问了一句。

"没事。"慕剑云摆摆手,然后看着黄杰远说道,"把你的烟给我一支。"

黄杰远摸出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了过来。慕剑云点起一根烟叼在嘴边,只轻轻地吸了一口,便皱着眉头咳嗽起来。

"你不会抽烟啊?"黄杰远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慕剑云一口回绝了对方的好意,"你继续往下说吧,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差劲。"

罗飞看着慕剑云暗自微笑--她这副不服输的性格倒是和孟芸有几分想象呢。

黄杰远不是个喜欢磨叽的人。见慕剑云如此就也不再多说什么,转回话题继续介绍当年的案情。

"发现这袋肉片之后,我们已经意识到可能要出恶性案件了,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种猜测--"说到这里,黄杰远不免轻叹了一声,"只是我们当时还没能预料到,这起案件的性质到底会恶劣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罗飞知道他的讲述即将进入下一个重点,极为专注地聆听着。慕剑云则用手揉了揉鼻子,把点燃的香烟凑到嘴边,既不敢吸可又舍不得放下。

却听黄杰远说道:"到了上午九点零七分,指挥中心又接到了市民的报案。这次是两个建筑工人在石塔路基建工地上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旅行包。我们立刻马不停蹄地往第二现场赶去。当我们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保护了起来。当时有很多人在警戒线外围观,而那两个报案的工人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顾不上做笔录,先抢到圈子中间打开了那个旅行包。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我还是被旅行包内的惨状震住了。那会正是数九寒天,但我清晰的记得,我身上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说完这些话之后,黄杰远停了下来,似乎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当年看到的惨烈情形。在静默的气氛中,包厢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喘息。

慕剑云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她紧捏着手心问道:"那旅行包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人头,还有一副完整的人体内脏。"黄杰远咬着牙说道,"而且就像传闻所说的那样,那人头和内脏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剑云的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她费尽力气才把那翻涌而上的干呕欲望压了回去。

而对于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继续。

"因为被煮过,所以那颗人头是暗红色的,脸上的皮肤全都浮肿起来。那些内脏则又被分别包在五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码放在人头周围,其中肠子还是先整整齐齐地叠好之后才装进袋子里的。"

这下连罗飞都有些愕然了。其实无论凶手如何残暴他都不会吃惊,他惊讶的是黄杰远最后提到的那个细节。当凶手将死者的肠子整齐叠放的时候,他该是怎样一种冷静而又悠闲的心态?在这样的心态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个令人闻所未闻的冷血恶魔!

黄杰远缓了缓神,然后继续回忆道:"当时每一个在现场的人,感觉都只能用"震惊"两个自来形容。鉴于案情重大,我立刻将相关情况向上级领导作了汇报。很快,一个由公安局长牵头,市刑警队作为参战主力的专案组就成立了,并且在建筑工地现场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在会议上,此案被定性为"一一二特大恶性杀人碎尸案",同时确定了几个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范围内进行搜排,寻找死者尸体的其他部分;二是调查近期市内失踪的女性人口,确定尸源;三是加强巡逻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罗飞沉吟着点点头,"方向是没问题的,后来的进展如何?"

"寻找尸体方面,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协查人员先是在延凌路的一处垃圾堆里又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装有近十斤的人体肉片和两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在东绕城公路旁的草丛中又发现了一个用破旧床单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内找到了第三个装有人体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里还有一整套女性的内外衣物,同样也是折叠得整整齐齐--不过在此之后,警方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他的死者遗骸。"

"这样的话,一共就是三包肉片,还有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片一共不到三十斤吧?也就是说,死者遗骸有一半以上都没有找到,包括她的主体骨骼。"

"是的。"黄杰远看起来有些沮丧,然后他主动解释道,"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也专门分析过:多半是案犯对剩余尸骸的抛弃采取了更加隐蔽的方式,比如说掩埋、焚烧,或者是抛弃到城郊野外等等。当然,社会上还有一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被吃了?"因为此前听过慕剑云的讲述,所以罗飞立刻就想到那谣言会是怎样的,他几乎不用思索就摇头否定说,"这种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虑了。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吃人的恶魔,他肯定不会把骨骼留下,却把肉片到处乱扔吧?"

慕剑云点头表示认同。可怕的吃人谣言经罗飞澄清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也舒缓了一些。

"好了,现在说说尸源是怎么确定的吧。"罗飞的思路毫不停歇地沿着案情继续往前推进。

黄杰远重又点起一根香烟,深吸了一口后说道:"我们先是排查了全市近期的失踪人口,但没有找到目标。无奈之下,我们又在全市发行量最大的日报上登了认尸公告,并且附上了死者的衣物照片--红色的羽绒服,就是慕老师上学时看到过的那张。然后到了一月十五号的时候,职业大学的几个女生来联系专案组,说她们宿舍的一个同学有好几天没回来了,而认尸公告里的那件羽绒服很像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专案组立刻带着这几个女生对死者衣物进行了实体辨认。她们一致认为那几件衣服就是失踪的同学所穿。这个时候我心里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了。随后那几个女生又提出来要看看尸体,我还不想让她们看,那确实是太恐怖了。不过那几个女生却要坚持--也是同学一场的,确实放心不下吧。于是我就把胆子最大的一个女生带到了法医那里,她只对那颗头颅瞄了一眼就确定说:"就是她,就是她!"同时她像虾米一样躬着身体,连哭带吐的,鼻涕、眼泪、胃液什么的全都出来了。不过死者的身份终于得到确定:本市职业大学财会专业大二的学生冯春玲。"

"职业大学的学生……她是哪天开始失踪的?"

"一月十号上午外出,此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那就是有五天的时间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同学就没有警觉?学校也不管吗?"罗飞颇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时是期末,大学里的课程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都在复习备考,所以校方并不知道冯春玲失踪的事情。至于她的宿舍同学虽然知道情况,但也没有多想。因为死者此前就有过夜不归宿的先例。而且她的老家距离省城也就两百公里的路程,回家复习去了也不一定。如果不是那几个女孩看到了认尸公告,恐怕死者身份的确认还要拖延几天呢。"

是这样?这倒也说得通。不过很显然死者与舍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否则别人不至于对她的行踪一点都不了解。为了验证自己的这个推测,罗飞便又问黄杰远:"根据你们后续的调查,死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死者冯春玲一九七二年出生,遇害时还不满二十周岁。据她的同学反应,此人的性格比较内向,甚至是有些孤僻。平时她很少在宿舍里和舍友们相处,即使在的时候,也多半是一个人听歌、看书什么的。她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是在校外渡过,不过具体在干些什么,有哪些朋友,却很少有人知道。"

罗飞"嗯"了一声,这番描述和自己的判断基本吻合,然后他又轻轻地咂着嘴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就给警方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带来不小的难度了。"

"确实如此。"黄杰远摇晃着手中的香烟,像是诉苦一般地说道:"如果是现在就好了,去手机营业厅把死者的通话记录调出来一看,所有的联系人一目了然。可当时根本没有这样的联系方式,警方只能靠调查走访的方法去了解死者曾和哪些人有过接触。可由于死者在学校一贯保持着独来独往的风格,这样的走访就很难获得有效的信息。"

分析死者的社会关系,这是任何一桩凶杀案在侦破时的首选思路。可对于"一一二碎尸案",这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

不过罗飞此刻也不忙展开自己的思路,他还是以询问和了解为主。

"那警方后来的侦破方向是怎么确定的呢?"

黄杰远无奈地撇着嘴:"只能采用最笨的办法--大海捞针。"

罗飞倒并没有显出鄙视的神色,他反而是肯定般地点了点头:"在很多时候,最笨的办法也正是最有效的办法--只要能保证人手充足。"

黄杰远"嘿"了一声道:"人手倒是没问题的。案发之后,因为社会影响太大,市局不得不公开向民众下了军令状:年内务必破案。随后整个系统的警力几乎全被调动起来,在整个省城进行了一次大排查。"

"全城排查?没有划定重点目标吗?"罗飞略皱了皱眉。虽说是大海捞针的战略,但如果完全胡子眉毛一把抓的话,便有再多的警力也难以应付啊。

"目标还是有的。"却听黄杰远解释道,"当时我们划定了一个范围,两个区域,三个人群进行重点排查。"

"哦?"罗飞绕有兴趣地挑着眉头,"详细说说?"

"一个范围就是以职业大学为中心,因为死者的活动轨迹显然也是以此为中心的。我们几乎调查了全校所有的师生,同时对学校周围的商店饭馆等公众场所也进行了走访。"

这倒是最基本的思路,罗飞又问:"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找到作案嫌疑者。唯一的收获就是找到了冯春玲生前经常会光顾的几个音像店和书店--都在学校正门附近。"

"她是一月十号失踪的。那么从十号到案发的时间段内,她去过这些地方吗?"

黄杰远道:"没有。"

这样的话,这个线索的意义就不大了。罗飞便继续往下问道:"那两个区域又是怎么确定的?"

"两个区域是根据抛尸地点分析出来的最有可能的歹徒行凶地点。从空间分布来看,四处发现死者残骸的地点正好形成了一个"口"字形。考虑到歹徒不太可能携带四个包裹外出抛尸,所以他的抛尸行为应该是分成四次完成的。从案犯心理来说,他在每一次抛尸的时候都不会重复此前走过的道路。照这个思路分析,四个抛尸地点应该出现在作案现场的四个不同的方向上,也就是说作案现场位于口字形的内部。所以我们这个范围内两个居住聚集点也作为了重点排查区域。"

"有线索吗?"

黄杰远沉默着摇摇头。

罗飞把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嗯……那就在说说三个人群吧。"

"所谓三个人群,就是医生、屠夫和外来流动人员。"黄杰远先总体概括,然后又开始详细介绍,"从尸体被残害的程度来看,凶手的心理承受能力极强,而且分尸的手法娴熟老练,如果从职业特征来考虑,可能医生和屠夫比较吻合这种特点。另外外来流动人员处于社会底层,性需求压抑,做事不计后果,并且很容易滋生报复社会的心态,所以我们把这类人也定为重点摸排的对象。"

像这样血腥残暴的案件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把医生和屠夫纳为重点怀疑人群合情合理。相较之下,外来流动人员的入围就显得有些无奈了,因为几乎所有的无头命案发生之后,警方都会首先把视线盯在这个人群身上,这恐怕也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悲哀吧。

"这样的摸排也还是没有线索吗?"虽然已经猜到答案是什么,但罗飞还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句。

"没有。"黄杰远低头弹着烟灰,表情既尴尬又无奈。

"确实是个厉害的家伙……"罗飞自言自语地说道。凭良心而言,警方确定的所谓"一个范围、两个区域、三个人群"的重点目标还是颇有讲究的,但辛苦的排查却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那只能说明凶犯躲避警方视线的能力更为棋高一筹。

"看来大海捞针的方法是行不通了。"罗飞略琢磨了片刻,又想到些其他的思路,又问,"对抛尸现场的勘查结果如何?"

黄杰远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一月十二号那天凌晨时分,省城恰好开始下雪,直到上午九点多钟才渐渐停歇。所以案犯抛尸时留下的脚印、指纹等痕迹都被积雪破坏了。嘿,就好像是老天也要故意刁难我们呢。"

罗飞右手握拳,抻出一根食指抚摩着下巴颏,然后他微摇着头说:"这恐怕不是老天的刁难,是那个家伙利用了天气状况而已。如果那天没有下雪的话,也许他会等待,或者选择其他的方式毁灭痕迹,总之我不认为他会在现场留下类似脚印指纹这样的明显线索。"

黄杰远愣了一下:"或许……或许确实像你说的吧,以那个家伙的手段,应该不会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

罗飞更加明确地把自己先前的想法又表达了一遍:"我刚才提到现场勘查的情况,主要是想知道:从盛放受害者遗骸的等物品上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在犯罪现场遗留物中寻找线索也是警方惯用的刑侦手法之一。从理论上来说,每一件遗留物都可以调查到它的出处。然后再以出处为源头追寻同类物品的流向,这样便可以大致锁定物品使用者的活动范围。罗飞在龙州时就用这种手法破获过一起凶杀案。当时死者被装在一个大号旅行箱中,抛尸野外。罗飞便带着这个旅行箱到当地的箱包市场进行查访,对近期购买过这种旅行箱的顾客都进行了特征素描,并最终凭借着素描出来的画像抓到了真凶。

可惜对于"一一二碎尸案",这样的方法仍然是行不通的。黄杰远沮丧地告诉罗飞:"当年我们也曾顺着这个思路展开过工作,可是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首先是装肉片的塑料袋实在太过普通,市内任何一家菜市场、杂货店几乎都能找到,并且都是免费取用;而用来装头颅内脏的旅行包和包裹衣物的床单不仅普通,还都是非常陈旧的物品,其使用年限至少已超过五年。要查出这些东西五年之前的来源和流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黄杰远这么一说,罗飞也只好摇头放弃了,他眯着眼睛感慨道:"这个家伙……他的一举一动还真是滴水不漏呢。"

"确实如此。他好像是非常熟悉警方的探案程序,所以每一个环节都进行了极具针对性的防范措施。我带着专案组没日没夜地鏖战了几个月,可还是一无所获。"黄杰远说到此处,目光特意停在了罗飞的脸上,顿了顿又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厚起脸皮,又去求助已经推退隐多年的丁科。"

听到"丁科"这两个字,不仅罗飞的精神一振,就连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慕剑云也突然间恢复了神采。不管一一二碎尸案多么轰动离奇,这俩人来访的目的还是要去查询丁科的下落。而根据传言,丁科也是被一一二案件逼得销声匿迹的呢。事实究竟是怎样呢?正需要面前的这个前刑警队队长给出答案。

"丁科……"罗飞喃喃地叹道,"那时候他退出警界已经有八年了吧?据说这期间他也帮过你不少忙?"

"是的。"黄杰远坦然承认,"毕竟他还算是我的师傅。所以案子上有了什么困难,我总免不了要去找他。他那时候已经退隐在城郊,每天种种花,养养鸟,日子倒悠闲得很。虽然年纪大了,却比在刑警队的时候还要精神。不过他并不喜欢我去找他,用他的话说:我每去一次,他都要耗费数天的精力心血,简直就和折寿一样。"

罗飞苦笑着摇摇头。的确,刑侦工作的强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够适应的,一旦投入到某桩案件之中,那你就甭想歇一口气,直到将案犯绳之于法的那一天。

"那你这次去找他,又是什么结果呢?"慕剑云却不关心这些题外话,只想急切地询问结果。

"他照例又抱怨了我一通。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听我把案情详细地介绍了一遍。然后他告诉我,让我半个月之后再去找他。嘿,半个月啊,他以前可从来没提过这么长的时间!"

慕剑云听着黄杰远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这时间有什么说法吗?"

"这时间就代表了他需要破案的天数。你们也知道,在八年间我找过他很多次。每次他都是这样,听完讲完案情之后,就告诉我一个时间,让我到时再来找他。这时间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但从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我再过来的时候,他便会在案情最关键的地方点拨我几句,虽然只是聊聊数语,但我知道那都是他数天里苦思出的精华。当我根据他的指点再去破案时,原本僵持的局面立刻便迎刃而解,无一例外。"

"哦。"慕剑云点点头:这样的探案方式还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随后她又感叹道:"那这次提出的时间是半个月,这说明丁科也知道,这次碎尸案的难度比以往任何案件都要大得多呢!"

(21)

黄杰远不说话,似乎这根本就是个无需讨论的事实。

又听罗飞问道:"半个月之后情况怎样?"

伴着这句问话,罗飞和慕剑云的目光中都显出极为期待的神色。对于这起血腥而又棘手的案件,谁不想听听丁科会给出怎样的意见呢?

黄杰远抬头看着二人,神色却黯然得很。然后他苦笑着说道:"之后的情况--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罗飞和慕剑云先是一愣,不过很快便意识到什么。

"你没有再见到丁科?"罗飞猜测着问道。

"是的--"黄杰远轻叹一声,"等我好不容易熬够了半个月,再去找丁科的时候,他却已经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联系方式。"

本是充满了希望,但最终希望却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慕剑云很理解黄杰远当年该是怎样一种落寞的性情,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提醒对方:"他好像就是在刻意躲着你呢。"

黄杰远瘪瘪嘴,算是黯然默认了。

"因为他对这起案件也无计可施吗?"慕剑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般。

"我不知道,我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黄杰远的态度有些逃避,不过在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无奈地补充道:"这种可能性……应该是最大的。"

确实,除了如此解释,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呢?如果丁科只是厌倦了繁琐的探案工作,他完全可以在黄杰远第一次登门时就回绝对方。在做出承诺之后又选择消失,只能是那承诺无法兑现的缘故吧?

罗飞也显出些失落的情绪。不仅为一一二案件的阻滞,更因为丁科这般的退出方式。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警界传奇,即使无法完成承诺,也该给期待者留一个交待啊。就这样失约离去,多少有点不负责任的感觉。

不过从丁科处理"四七劫案"时的先例来看,这种处事方式好像也正符合他的性格。当面对无法处置的难题之时,他并不会勉强自己,逃避总会成为他偏爱的选择。

或许这也是被名声所累的缘故吧。那么一起大案子,自然是警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所在。一旦走上前去,再想往后退是肯定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一次失败便会被所有的人铭记,足以褪却此前数十年积累的胜利光环。

所谓"高处不胜寒"正是这个意思。当你已经在众人心目中成为胜利的化身,那么胜利对你就不再具备更多的意义;人们对你唯一的关注点仅在于:你什么时候会失败。

所以你便会格外地害怕失败。当再有挑战到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勇气去坦然面对。在这个时候,逃避就成了你无奈的选择。

丁科或许只是在重复一个英雄到达顶峰后的必经之路而已。而他这一退,就更没有再复出的理由了。难怪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人们都无法找到他的行踪。也许只要"一一二碎尸案"还没破,丁科这个名字就只能作为一个传说封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文红兵的死亡之谜又何时才能真相大白?以此事为线索追寻Eumenides的踪迹是否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罗飞越想越是烦闷,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想籍此舒缓头脑中的压力。

慕剑云的注意力却还集中在此前的议题上。她正在无奈地感叹道:"连丁科都这样了……那这起案件此后还有什么进展吗?"

黄杰远自嘲地摇头苦笑着:"事实上,在失去丁科的帮助之后,我已经基本上绝望了。不过身为刑警队长,我必须坚持下去,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带着我的队员像过筛子一样把省城几乎筛了一遍,可就像我自己早都预料到的,我们连那家伙的一根寒毛也没有抓住。就这样一直到了一九九二年年底,组织上为了平息民众的不满,把我这个刑警队长给免了。"

慕剑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黄杰远。这样的处理,真是有点找人背黑锅的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此事这么大的社会影响,总得抓出个说法来吧?凶手找不到,刑警队长难辞其疚。毕竟你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

黄杰远看懂了慕剑云的情绪。他微微地笑了笑,神色颇为复杂:"当时免我的职,对我倒也是一种解脱--我已经被那起案子压得实在是受不住了。嘿,可这样的事情对一个警察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耻辱。我自己觉得没脸在刑警队里呆下去了,所以我不久之后就辞了职,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社会人。"

慕剑云微笑着回应黄杰远,似乎她同样明了对方的所想。

"看起来你也是在逃避,但你却和丁科不一样。因为你虽然不再是一名刑警,但你却从来没有忘记"一一二碎尸案"。甚至警方已经把此案封存在档案馆里了,而你却还在苦苦寻找那名凶手的踪迹。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说得对吗?"

像是某种魂魄被突然唤醒,黄杰远的目光闪亮了起来,现出坚定而又锐利的光彩。这样的光彩你是永远无法在一个市井商人脸上找到的。然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谁加给我的耻辱,我一定要让他亲自为我抹去。不要说十年,即便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决不会放过他!"

罗飞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他的身体已经发福,他的鬓角也略现出了白发,可是他心中战斗的火焰却仍在熊熊地燃烧着。罗飞感到自己的血液也开始升温了。是的,被击倒并不可怕,只要你还有勇气战斗,胜利的希望就仍然飘荡在你的前方!

不管是"一一二碎尸案"恐怖恶魔,还是冷血杀手Eumenides,你们都必须面对这样的永不放弃的对手!

"看起来演出已经开始了呢。"慕剑云忽然转过了话题,不过她的后半句话又转了回去,"这演出也是你寻找凶手的方式吗?"

黄杰远会心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深更半夜把这两个警界专家约到自己的酒吧里。

罗飞此刻也转头向着监控屏幕看去,却见酒吧大堂内已是人头攒动。一个打扮怪异的歌手正在舞台中心高歌,四周的酒客们则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中乱跳狂舞。

"这还不是正式的演出。"说话间,黄杰远看看表,时间已近凌晨两点。他略斟酌了片刻,又道:"这样吧,你们都是第一次来,我带你们到现场去,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罗飞和慕剑云也毫不迟疑地跟着起身,虽然还不清楚那演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但近距离的观看无疑比在监控室里更能洞悉其中的玄机。

于是这一行三人便先后向着包厢外走去。当那有着良好隔音效果的包厢门一打开之后,立刻便有一股震人的声浪汹涌而来。

对罗飞来说,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强悍到了极点,在空气中以爆炸的形式向外传递着连绵不绝的冲击波,当那波峰撞击到你的耳膜之后,就像是重锤的夯击一样,震得你的心脏也要跟着狂跳起来。而歌手嘶哑的嗓音夹杂在其中,歇斯底里,不像是在唱歌,倒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哭嚎。

罗飞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他皱了皱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放弃。因为在这样的声浪下,他即使把嗓子扯破,也很难让自己的同伴听清他的话语。

等下到一楼之后,那声浪更是猛烈,罗飞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抛到空中一般。他回头看看身后的慕剑云,却见对方正用纤纤小手按在心口部位,显然也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不过在演台周围的那些酒客却完全是另一副状态。他们手里端着各种美酒,在声浪中激烈摇摆,沉醉于其中。同时他们的目光中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黄杰远带着罗慕二人向酒吧中心处走去。演台周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过那领班小伙子适时出现在三人面前。黄杰远无需说话,只冲他略点点头,小伙子便即会意离去。不多时,他带回三五个身强力壮的保安。那些保安也没有二话,过去便直接挤在人群中,用身体生生地扛出了一条通道。

黄杰远走在当先,和罗飞、慕剑云一同沿着那人肉通道来到了圈子的核心处。在那里有一圈一人多高的玻璃幕墙把酒客们挡在了离演台三米开外的地方。不过幕墙的正面有一扇门,领头的保安打开门,把罗飞三人放到了玻璃墙之内。这里不用受拥挤之苦,且视线通透,毫无阻拦。外围不少酒客都投来羡慕的眼光,不知这三名"贵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罗飞三人刚刚站定,台上那位摇滚歌手的演唱便结束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闹声也随之终止。趁着这难得的宁静片刻,黄杰远沉着嗓子的说了声:"快开始了。"他的话音甫落,却听"当--当--"两声,酒吧内的挂钟指向了凌晨两点。外围的酒客们神情骚动,某种亢奋的情绪正在他们体内快速酝酿着。

音乐在此刻又重新奏响起来,似乎要给酒客们炽热的情绪再添上一把旺火。而这次的音乐比先前更加怪异和强劲,那几乎是一种非人间所有的音乐,它并不具有美妙的旋律,很多时候只是像金属间敲击和摩擦而产生的巨大杂音。不过这些杂音无疑又经过精心的编排,从而构成了一支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交响曲。那些沉重的音符像是浓黑的乌云一般弥漫开来,遮蔽住听者心头的阳光,唯留下一片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觉。

罗飞对音律不甚了解,可他浑身的血液也被这样的音符侵蚀。每当音乐的节奏到达高潮之际,他太阳穴和手腕处的动脉便亦随着剧烈跳动,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了压力而爆裂一般。他有些骇异于这音乐的强大威力,便闭上了眼睛,同时努力凝起心神想控制住身体的节奏。渐渐的,那些音符似乎消失了,而在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画面。

他看到一片鲜血淋漓的惨烈场景,被切碎的尸体在空中飞舞,还有那些被煮熟的人头和内脏。在死者皮肉揎离的脸上,居然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而她的眼角又分明有浑浊的泪水汩汩而出。当罗飞想凑近些看个分明的时候,死者的眼睑忽然睁开,露出了一双布满黑血的眼睛。

罗飞感到心胸处一阵狂跳,几乎要大喊出声。便在此时,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从那片血肉横飞的虚幻世界中拖了出来。

罗飞睁开眼睛,狂燥的音乐声再次吞噬着他的耳膜,令他烦闷难当。抓住他手腕的人却是慕剑云,后者正关切地看着他,双目明灿如星。罗飞的意识被这目光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恐惧的感觉消散了许多,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在须臾之间竟已是大汗淋漓。

慕剑云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摇了摇头。罗飞顿时明白过来:刚才正是因为自己闭上眼睛,所以思维才完全被那音乐带走,以致于产生了恐怖的幻觉。于是他便吸取教训,不再去刻意和那音乐对抗,而是瞪大眼睛去关注周围真实世界的状况。

只见那些酒客们的情绪已近癫狂,他们和着那音乐的节奏高喊着:"出来!出来!"就像饥饿的狼群在嚎叫一般。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知道他们呼唤的正是黄杰远安排的"表演"。于是俩人随即又都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演台,因为那里正是众酒客的视线汇集之处。

终于,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之中,表演的主角款款走上了演台。这是一个妖冶高挑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装扮,从紧身的皮衣皮裤,到脚上蹬着的长筒皮靴,甚至是脸上佩戴的蝙蝠面具,通通都是黑色。这些黑色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即散发着媚惑的气息,同时色彩亦和音乐一般阴沉压抑。

女子在演台上舞动旋转,带得台下酒客们的情绪更加高亢。他们大口喝着烈酒,同时又在不断地高喊:"出来!出来!"

于是有一个角色从后台走出。这次却是一个精壮的男子。他光着上身,头上套着黑色的面罩,只有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在外面,显然是在扮演一个刽子手的角色。

女人看见这刽子手之后便开始在演台上惊惧躲闪。而后者赶上几步之后便将她擒在了手中。然后刽子手狂性大发,他撕扯着女人的皮衣皮裤,很快就将对方的外衣全部褪尽。那女人身上仅剩黑色的内衣和皮靴,她较弱无力地挣扎着,一双眉目在蝙蝠面具之后闪烁着惊恐的光芒。

慕剑云被这淫亵的场面刺激得不太舒服,便微微地别过脸去。便在这时,她忽然感觉有人在触碰自己的手臂,转头一看却是罗飞。

罗飞冲着身后幕墙外围努了努嘴,慕剑云连忙向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刚才那几个强壮的保安又挤入了人群中,他们似乎认定了某个目标,几个人相互包抄着往同一个地方靠拢,最后慢慢围在了一名酒客的身边。

那是一个矮个子的男子,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肥壮,满脸的横肉。他正迷醉与台上"精彩"的表演,但无奈身材所限,视线被遮挡得厉害。在周围众人的喧喊声中,他一直想挤到圈子前排,可前面的人又岂肯让他过去?不过当那几个保安到来之后,情况却有了变化。因为他们正悄悄用自己强壮的身体为那男子挤出一条通道。那男子并没有觉察出这是刻意所为,他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开路的保安,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幕墙的外围。而那几个保安则一直散在他身边,把他和其他的酒客隔绝了开来。

酒客们全都陷于癫狂的状态,没人注意到发生在身边的这个变化。关注到这一幕的除了罗飞和慕剑云之外,还有台上的那个刽子手。当他看到矮个男子已经被分离出来,便挥舞着从女子身上扒下的那条皮裤,狞笑着向着演台边缘走去。

玻璃墙外的看客们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疯狂地想要挤到前排。这时却见那刽子手一挥手臂,把皮裤抛向了台下的人群。众人嘶喊着意欲争抢,但幸运儿只有一个,那条皮裤不偏不倚地正落在被保安围着的那名矮个男子的手中。

周围的酒客们纷纷发出艳慕的赞叹和懊恼的惋惜声。但罗飞和慕剑云却心中了然:这一切根本就是设计好的,矮个男子早已是经过"内定"的幸运儿。

那男子自己对此显然也毫不知情。当他把那条皮裤抢在手里的时候,便像中了头彩一样兴奋地狂叫起来,然后他还把皮裤凑到自己的口鼻前,非常猥琐地深嗅着残存的女人体香。

慕剑云非常鄙夷地吐出两个字来:"恶心。"一旁的罗飞虽然听不见她的话,但从对方的表情也能猜出个大概。再转到另一边看看黄杰远,却见后者略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得很,似乎在示意自己认真地继续看下去。

演台上的真人秀已进入到如火如荼的阶段。在刽子手把皮裤抛到台下之后,不知从何处又扯出了一条长绳。那长绳被染成了鲜红的眼色,舞动起来就像是流动的血液一般。这血色映衬到酒客们的眼中,使他们的眼球也变得血红血红,闪烁着如狼群一样的光芒。

女子此刻蜷伏在刽子手的脚下,娇弱得失去了反抗能力。刽子手双手把红绳抻开,然后从女子的脖颈处开始,一圈一圈地围着她躯捆绑起来。那女子痛苦地挣扎扭曲着,但最终还是被捆缚得密密匝匝。

刽子手使劲拽着残余的绳头,使得绳索深深地嵌进了女子白嫩的肌肤内。从台下看去,鲜红的绳索像极了遍布全身的残酷血痕。罗飞忽然觉得有些不适,因为这幕场景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刚刚讨论过的那起碎尸案。他心念一动:难道这刽子手正是在暗仿一一二案件中凶犯的碎尸过程吗?

刽子手将绳头在女人背负的手腕上打了个结。这时现场的音乐声中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呻吟,那呻吟听起来极端痛苦,活脱脱便是濒临死亡的临终喘息,令人不寒而栗。但那些围观的酒客却在这样的呻吟中获得了更大的快感,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几乎要随着音乐燃烧起来。

这时从后台又钻出两名男子。他们也都光着膀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俩人合力推着一个大玻璃箱,那箱子横卧在滑轮车上,大约一米长,半米高,通体透明,像是一个硕大的鱼缸。

两名男子将玻璃箱推放到演台中心,然后将箱盖揭开,又伴着音乐亮了几个充满了暴力感的姿势。当音乐略入低潮的时候,他们便重新退入了后台。

于是这场表演的主角又成了那个刽子手。只见他走上前将那个女人横身抱起,绕台展示一圈之后又将她塞进了那个玻璃箱里。似乎要配合这样的暴力场面,演台四周腾起了一阵缭绕的烟雾。当烟雾散尽之后,刽子手已不知从何处捧出了一堆明晃晃的刀剑,这些刀剑被扔到演台上时,互相碰撞着,反射出阴森的光芒。

罗飞心中一惊,凭着他多年的刑警经验,可以判断这些刀剑可都是开了刃口的"真家伙"!这样的东西被拿到舞台上,不知下面的表演还会出现怎样血腥暴力的场面?

而那些酒客却是见怪不怪,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为了那些血腥和暴力的场景而来!当闪着寒光的刀剑被亮出的时候,他们爆发出轰然的喝彩声。酒吧内一时间群魔乱舞,鼎沸翻腾!

刽子手把那玻璃箱重新盖好,女人便彻底成了箱子里的囚徒。然后他拣起了一柄长剑,高举过顶,向众人展示着剑刃的森森锋芒。音乐在此刻嘎然而止,喧嚣的看客们也屏住了呼吸,他们瞪圆了血红的眼睛,像是一群饿狼般紧盯着演台上那只白嫩的猎物。

女人蜷缩在玻璃后面,臀乳高耸着,整个身体被扭曲成一种诱人的姿态。红绳、白肉、黑色的面罩和内衣,这三种色彩对比鲜明,直看得人目眩眼晕。

"他们……要干什么?"尽管事先知道这只是一场"表演",但慕剑云还是捅了捅黄杰远,忐忑地问了一句。

黄杰远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他轻轻地嘱咐道:"别说话,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慕剑云又转头看看罗飞,却见后者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演台,她只好无奈地撇撇嘴,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到演出现场。

此刻刽子手正把长剑的剑尖抵住箱体上,在酝酿了片刻之后,他忽然一用力,那剑尖竟穿过玻璃插了进去!

慕剑云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不过她的这声惊呼却没人能听见。因为玻璃箱内的女子也在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伴着这呼声,之间刺入箱体的长剑深深的扎在了女人的裸露胸乳上,血液立刻顺着剑刃汩汩流出。

箱子内似乎有麦克与音轨相连。被放大的惨呼声传遍了全场,与鲜血相映衬产生出极为震撼的效果。酒客们的身体都随之凛然颤动了一下,脸上则现出紧张与刺激相交杂的亢奋表情。

音乐在此刻再次响起,节奏越发的噪乱疯狂。在金属的摩擦声中隐隐传来野兽低沉的嗥叫,而女人暧昧的呻吟和如诉的哭泣亦夹杂在其中,足以激发出男人心中原始的欲望和嗜血的冲动。台下围观的狼群轻舔着嘴唇,捕捉着空气中那甜丝丝的血腥气息。他们已经处在了彻底疯狂的边缘!

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在面对这样的场景时都难免产生惶恐,便是慕剑云也不能例外,她环顾着四周,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罗飞注意到她的变化,便稍稍站在了她的侧后方,用身体遮住了外围狼群饥渴的视线。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慕剑云感到安全了许多,她冲对方淡淡一笑,以示谢意。

演台上的刽子手此刻把长剑拔了出来,然后用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新鲜的血液顺着剑间滴落在他裸露的前胸上,愈发衬显出其狰狞可怖的气质。

酒客们狂燥起来,他们对某些事情已经期待了太久,实在难以压抑亢奋的情绪!

刽子手深谙这样的气氛,现在他就要将这最后的一团烈火点燃。于是他向着前方迈出两步,冲台下的酒客们舞动自己的左臂,像是要招引他们冲上演台一般。在这样的挑逗下,那些早已膨胀的兽性终于彻底地爆发了,人群疯狂地向前涌动,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熊熊的欲望之火,色情的、嗜血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欲望!

不过演台前面的那道幕墙挡住了狼群的去路。只有先前那个矮个男子在众保安的簇拥下通过了幕墙上的那扇门。他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中的那条皮裤,因为俱乐部的演出规则早已说明:这条皮裤正是酒客们想要登上演台时的唯一"通行证"。

罗飞等人目送着矮个男子从自己身边经过。那人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台上的玻璃箱,似乎那里就是他发泄欲望的终极之地。在压抑燥乱的音乐声中,他一步一步地登上了演台,来到了那个玻璃箱前。

刽子手把滴血的长剑交到矮个男子手中,然后自己便退在了一边。那男子紧紧地握住长剑,目光向钩子一样盯向了被囚禁在玻璃箱内的女子。

受伤后的女人更显得娇弱无依,鲜红的血液渗在雪白的胸口上,组合成冷酷而又艳丽的色彩。她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喘息呻吟着,而这样更加激发了狼族兽性中的暴虐欲望。

矮个男子的欲望此刻已无法压制,他举起长剑,把剑尖对准了玻璃箱表面的一处隐蔽开口,然后就像先前的刽子手一样,用双手把住剑柄,将长剑往箱体内部插去。

慕剑云对不久前的血腥场面仍心有余悸,见此场景又要出现,便微微地侧过头去。不过这次那女子的惨叫并未如期出现。慕剑云便又诧异地转过头来,却见那男子手中的长剑仅仅刺入箱体一寸有余就刺不下去了,像是剑头遇到了什么阻碍似的。

一旁的黄杰远和罗飞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的动作,看起来这一幕才是"演出"真正的焦点所在!

演台上的矮个男子也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不过他并没有着急加大蛮力,而是微微转动手腕,变换着发力的角度。片刻后,他似乎找到了一条通路,长剑又开始向着箱体内部推进了。

黄杰远的眉头微微地挑了挑,目光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要一路躲避玻璃箱内的某种阻碍,男子手中长剑刺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不过最终他还是成功地将剑尖送到了箱子的核心部位。锋利的剑刃再次划破了女子的娇美肌肤,惨叫声亦随之响起。

台下的看客们如胜利般齐声欢呼,他们的邪恶欲望在血腥的杀戮过程中得到了满足。而台上的矮个男子则更是如痴如狂,他慢慢将那长剑退了出来,然后伸长舌头去添噬剑尖上弥漫的鲜血。

慕剑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抬起右手搭在眉间上,同时非常反感地连连摇头。不过也就在这时,黄杰远先后碰了碰她和罗飞的胳膊,然后做了个"走"的眼色。

罗慕二人会意,便紧跟在黄杰远身后。三人穿过幕墙,仍在众保安的陪护下挤出了人群,向着二楼包厢的方向走去。

等进了包厢之后,罗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那厚厚的隔音门关死。被那极具冲击力的音乐折磨了半个多小时,他早已烦闷欲呕。即使把那声波关在门外,他的耳膜也仍在嗡嗡作响,颇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

"坐吧。"黄杰远一边招呼罗慕二人,一边找开关闭掉了满墙的监视屏幕。他们刚刚近距离观看了整个"表演"过程,这些监控也就失去了继续开启的意义。

慕剑云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她端起自己的茶杯,也不管水温已凉,"咕嘟嘟"地连喝了好几口,似乎这样便能抹去刚刚受到的不良刺激。稍微缓过些劲之后,她放下茶杯问道:"这表演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杰远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罗飞一眼道:"罗队长,你觉得呢?"

罗飞早已有了一些想法,见对方主动问起,便颇自信地回答说:"很明显,你在寻找一个喜欢极端音乐的、暴力嗜血的,并且对刀刃有着良好操控能力的色情狂。"

黄杰远微笑着摇摇头,一副叹服的神情:"我知道很多事情瞒不过你,可是没想到你能看得如此的全面准确。"

慕剑云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这二人,渐渐心里也亮堂起来。对于这个俱乐部形式的酒吧来说,这里进行的"表演"可不是普通人能够接受的,而那些热衷于此道的会员们的确都符合"喜欢极端音乐、暴力嗜血和色情狂"这三个特征,至于"对刀刃有着良好的操控能力"显然是由表演最后剑刺玻璃箱的过程中得出的结论。从当时的现场状况来看,那矮个男子必须非常小心,力度和角度都选择恰当才能最终把长剑送到玻璃箱的内部。明白了这些表演设置的用意,再结合"一一二碎尸案"中凶徒的作案手法,其中倒真有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呢!

不过此刻慕剑云还是很难静下心来去深思这些玄机,因为"表演"过程中那些血腥的场面仍让她思之后怕。所以她又忍不住追问道:"那个被刺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真的伤害到她吧?"

黄杰远"嘿嘿"笑了两声,他还是把目光投向罗飞,想先听听后者对此事的分析。

"你不用担心。"罗飞冲慕剑云笑了笑,"我们刚才看到的,应该算是一个魔术。"

"魔术……"慕剑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可她并不能想通其中的原理,所以脸上仍挂满了困惑的表情,"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具体的手法我现在还不敢确定,不过那个玻璃箱应该是个构思精巧的道具吧?"罗飞用猜测的口吻说道,"刺到箱子里的剑肯定不会伤到那个女人,一切都只是一场效果逼真的表演。"

从罗飞口里无法得到详细的解答,慕剑云便又转过头,用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看着黄杰远。

黄杰远笑着点点头:"玄机确实就在那个箱子里。那箱子其实分内外两层,外层是一圈非常厚的透明玻璃,内层则是紧贴着玻璃的电子屏幕。而箱子下面的滑轮车藏着通道,可以和演台地板上的一个开孔相连。"

罗飞听到此处便猛地一拍巴掌:"我明白了。难怪那刽子手把女人扔进箱子的时候,演台上腾起了一阵烟雾。表面上看是要营造舞台效果,其实是在打掩护吧?那个女人就趁着这个机会从滑轮车的通道里钻进了演台的下方。而此后我们看到的所有关于她的画面,其实都只是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模拟图像罢了。"

原来如此!慕剑云心中终于释然。再回想当时的情形,自从那女人被塞进箱子里之后,她便觉得对方的形象有些不太真实。不过那会只是认为是玻璃折射之后产生的视觉差异,又怎会想到箱子里早已上演一幕金蝉脱壳的好戏?况且现场的灯光明暗闪烁,本身营造的便是一种亦真亦幻的效果,谁又会怀疑箱子里的场景是否还真实呢?

大致是明白了,不过仍有些小细节不太清楚。慕剑云可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疑问。

"那长剑上的血液是怎么出现的呢?"

"这很简单。"黄杰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事先准备好血包,然后用透明导管连接到玻璃上的剑刃开口处,只要剑尖触碰到屏幕,就会有装置挤压血包,血液就会瞬间渗满玻璃上的开口,而显示屏上女子受伤的画面是早已录制好的,只要适时播放,这样内外同步,就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了。"

"真有意思。"慕剑云由衷地感慨着。因为确信了并没有人在这样的表演中受伤,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好了。"罗飞此刻看着黄杰远说道,"我们都已经看明白了你的表演,你是否也该给我们讲讲你的思路了?"

"我的思路--"黄杰远仰着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准确表达。斟酌了片刻之后,他反问道:"你们知不知道网鱼和钓鱼的区别?"

这下不仅慕剑云摸不着头脑,连罗飞也觉得颇为好奇。网鱼和钓鱼?这和一一二案件有什么关系呢?带着这样的困惑,他摊开双手道:"请你详细解释一下吧。"

"好吧,今天我就给你们讲一讲。"黄杰远俯着上身凑向罗慕二人,"渔网你们都见过吧?很大一张,一网撒下去,能够抓住很多鱼。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好的捕鱼方式?"

"是不错啊。"罗飞摸着下巴颏说道。他曾在明泽岛见过渔民出海,当渔网被拖上船的时候,满网的鱼活蹦乱跳,即使是旁观者也能看得满心欢喜。

黄杰远盯着罗飞的眼睛看了片刻,像是要引导对方的思路:"可惜撒网捕鱼有个最大的缺点,不知你能不能想到?"

罗飞琢磨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你来告诉我吧。"

黄杰远有些失望,又有一些得意,他眯起眼睛说道:"撒网捕鱼,抓到的鱼虽多,但那些都是笨鱼、傻鱼、迟钝的鱼!真正厉害的鱼你是抓不到的。因为狡猾的、敏捷的鱼在你收网之前就早已逃之夭夭了。即使你的网撒得再大,又怎能大过整个海洋?那里都是鱼儿的天地,只要它够敏捷,够狡猾,你就永远别想用网捕捉到它!"

罗飞隐隐感觉到黄杰远想表达什么了,他沉吟着道:"嗯,有点意思--继续说下去。"

"所以对这些厉害的鱼,我们就要换一种方法。不能用鱼网,而必须用鱼钩。在鱼钩上挂起诱饵,然后投放在鱼儿出没的地方。然后你就静静的等待着--决不能主动出击,因为那样只会把狡猾的鱼儿吓跑!等风平浪静之后,只要这诱饵对味,鱼儿总有一天会咬钩,那时它便不得不成为你的囊中之物了!"

听黄杰远这么一说之后,慕剑云的眼睛也闪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一一二案件的凶手就是一条狡猾的鱼?"

黄杰远用右手食指重重地扣击了一下桌面:"正是这样!现在你们知道当年专案组为什么会徒劳无功吧?当年大海捞针的排查策略就好比撒网捕鱼。网虽然撒得大,但是有什么用?半年多的时间,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倒是连带破获了近百起盗抢案件,小毛贼抓了一大堆,可是正主的影子都没见着。像那样一个凶残狡猾的家伙,他看到你大张旗鼓地撒网,早就跑到网外面躲起来了,怎么可能陷落在你的鱼网里呢?"

罗飞和慕剑云都在暗自点头:这番话说得确实是有道理。黄杰远看到他们附和的神态,显得颇是欣慰,不过他随即又轻叹着感慨:"可惜啊。我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时候却没能想通这个道理。等我从刑警队辞了职,慢慢地静下心来,才逐渐品味出一些东西。后来我终于明白,要想抓住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我必须投下诱饵,等待他主动上钩才行!"

慕剑云略略侧过脑袋问道:"所以你才开了这个酒吧,布下诱饵等待他的出现?"

"是的。"黄杰远恨恨而又坚定地咬着牙关,"不管等多久,只要这诱饵没错,我就不信他永远不上钩。"

"那现在就说说你的诱饵吧。"罗飞抓住机会抛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话题,"你怎么知道这诱饵一定合他的胃口?"

(22)

黄杰远用明亮的目光扫视着罗慕二人,问道:"你们刚才都听了酒吧里的音乐,有什么感觉吗?"

"很压抑。"罗飞首先给出了一个最简洁的描述。

"还有呢?"

"还有……嗯,还有一种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好像能煽动起你心底的某种不良情绪,甚至是产生一些……幻觉。"

"你不能闭起眼睛的。"慕剑云看着罗飞说道,"那样你就太过投入了。音乐确实能影响人的情绪,当你觉得无法控制的时候,应该尽量把思维转移到现实世界中。如果集中精力和它硬抗,那就适得其反了。"

"是啊--"罗飞心有余悸地咧着嘴,"--我从没想到音乐会有这么可怕的力量呢。"

"你还算好的了。我第一次听那音乐的情形,那才真正让人后怕。"黄杰远郑重其事地说道,同时他起身走到东边墙角,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个塑料袋。当他把这个塑料袋放到茶几上的时候,罗飞一眼认出那正是刑侦工作常用到的证物保全袋。

黄杰远坐回到沙发上,把身体靠向椅背,然后用手指指那个证物袋说:"看看吧。那些音乐就是从这盘带子里翻录出去的。我第一次听着音乐,是一九九三年冬天的某个深夜。当时我孤身一人,戴着耳机,听完后竟像三伏天一样浑身大汗。那种感觉,似乎全世界都充满了暴力和死亡,让你充满绝望而又无处可逃。"

罗飞点点头,确实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拿起那个证物袋,却见里面装着一盘录音磁带。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正是这样的磁带把各种音乐送到了千家万户,不过现在其地位早已被碟片取代了。

"这盘袋子和一一二案件有关吗?"罗飞敏感地问道。

"这是死者的遗物。是从学校门口音像店里买来的打口带。"

"打口带?"罗飞对这个名词显得有些陌生。

作为那个时代的少女,慕剑云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微笑着解释:"就是国外的一些原版音乐磁带,因为积压卖不出了,就打上口,以废塑料的方式卖到国内来。不过很多时候,打口只伤到了磁带盒,磁带本身并不受影响。这样的带子就会流散到国内的音像市场上,称为"打口带"。当年可是非常时髦的东西呢!"

"嗯。"罗飞大致懂了,再看看那带子,果然是英文原版的,而且磁带壳边缘很明显有一个压碎的方孔。

黄杰远继续介绍着这盘带子的来历:"当年专案组提取这盘磁带,本意是想检测一下上面的指纹。因为据死者的同学反应,死者生前非常喜欢这盘带子,几乎到了随身携带的地步。所有如果有人曾和她来往密切的话,也许会在磁带上留下痕迹。可惜后来技术人员并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于是这盘带子也就被大家淡忘了。直到我被免职之后,终日无所事事,而脑子想的仍然是那起血案。某天晚上,我无意中又翻出了这盘磁带,当时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把这磁带放进随身听里面播放起来。"

"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样的音乐,而且还是深夜,一个人带着耳机……"慕剑云看着黄杰远,深表同情。

"听音乐的过程的确很痛苦,不过我从这音乐中得到的收获却完全对得起这样的折磨。"黄杰远咽了口唾沫,滋润了一下因兴奋而变得嘶哑的嗓子,"听了这盘音乐,我才真正了解冯春玲这个人,并且能够籍此勾画出她的交往圈子。"

罗飞和慕剑云被这样的理论吸引住了,他们全神贯注地倾听起来。

"根据专案组原先了解到的信息,我们把冯春玲刻画成这样一个形象:孤独、内向、情感简单。可是当我接触到她所喜欢的音乐之后,这个形象便被彻底颠覆了。而这音乐给我的感触还不仅如此。之前我一直很难想象:犯下了一一二血案的那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恶魔?作案时怀着怎样的心态?我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动机和情感,而这答案同样也在这音乐里!这已不仅仅是一盘音乐磁带,这是死者留给我们的信件!"

见对方说得如此激动,罗飞便下意识地把证物袋凑到眼前,想仔细看看那盘磁带的真容。

却听黄杰远又说道:"你如果能看懂磁带封皮上的文字,你就更容易理解我的话了。"

哦?罗飞连忙凝起了目光,不过他随即便露出无奈的苦笑:"都是英文啊?"

慕剑云冲罗飞伸出手:"给我看看。"

罗飞把磁带交给对方,略有些惭愧似的:"嘿,大学毕业之后就没碰过英文,以前学的一点早就忘光了。"

慕剑云笑了笑,不以为意。然后她盯着磁带封皮认真地看了片刻,试着翻译道:"重金属,作为一种音乐形式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沉迷于死亡、暴力以及难以挣脱的情欲,表达着精妙的尼采"深渊"理论。当你沉浸于这段音乐的时候,你会看到死亡成为胜利者,人们的良好意愿成为失败者,文明的基础受到攻击,暴力在摧毁一切,无边的情欲四处弥漫。你可以用虚无主义来麻醉自己,但你永远无法躲避笼罩一切死亡阴影。救恕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暴力的方式享受死亡本身。"

"慕老师的英文水平真是让人佩服。"黄杰远诚意夸赞道,"当年我们也都是不懂英文,才错过了这么重要的线索。等我听完音乐,再找人翻译这段话的时候,最佳的破案时机早已过去……如果专案组里有你这样的人,也许这案子就会是另外一番眉目了!"

"深渊理论……"罗飞对封皮中出现的这个词格外敏感,他复述着尼采的那段话,"--无论是谁与这些怪物搏斗,都需要了解他们还没变成怪物的过程。而当你望向无底深渊的同时,无底深渊也在回望着阁下。"

"我们已经看到他了--"黄杰远幽幽地说道,"--通过这盘音乐。"

罗飞眯起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副狰狞的面孔--躲藏在充满了暴力、死亡和情欲气息的迷雾之中。

慕剑云的思绪此刻正集中在另外一个角度。她把那盘磁带轻轻放回到茶几上,同时沉吟着说道:"如果这样的话,确实很难用"内向单一"这样的词来定义死者了。事实上,她的情感世界要远比同龄人深邃复杂,以至于她觉得同学们无法和自己产生交流,所以才会显得冷淡和孤独吧?她有自己的爱好,自然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这些朋友显然是小众且隐秘的。她的交际圈在校外,在这个圈子里,她很可能会展示出与同学印象截然不同的一面。而且,鉴于她有如此另类的音乐品味,我猜测她也应该有一些同样另类的人生经历。"

"说得很好!"黄杰远再次对女讲师表达赞许,"和我的感觉非常接近……不过我作不出这么详细的心理分析,我只是凭感觉对案情展开了新的推断。"

罗飞一直在倾听、思考,现在他的目光又转回到黄杰远身上,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是这么设想的。"黄杰远坐直了身体开始讲述,那姿态就像是十年前作为组长召开专案会议一般,"死者和凶手正是通过这样的重金属音乐相识的,甚至很有可能,他们就是在卖打口带的音像店里第一次相遇。然后他们成了"朋友",共同讨论暴力、情欲,甚至是死亡。在这方面,那个凶手显然比死者了解得更多,他的夸夸其谈吸引了死者,俩人间的关系逐渐亲密。可死者没有意识到,凶手心底那些变态的欲望已经极度膨胀,那是实实在在的邪恶欲望,而不是寄托于音乐中的幻想。终于有一天,由于某个不确定的原因--或许是一次意外的争吵,或许是求欢被拒绝,凶手终于爆发了,他把那些压抑多年的欲望全都发泄在了死者身上,强奸、杀人、碎尸,一系列可怕的罪行就此发生。我们无法理解这样的罪行,但凶手也许就是一边听着那些音乐,一边在享受罪行实施中的变态快感呢。"

说完这番话之后,黄杰远用目光扫视着面前的罗飞和慕剑云,显然是在等待着他们的评论。而罗慕二人则各自思考着什么,包厢内暂时出现了无人说话的沉默状态。

黄杰远倒有些紧张了。他知道面前这二人都是目前警界中的精英,自己的这番分析是否能被他们认同呢?

终于慕剑云首先开口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是一起标准的变态杀人事件了:凶手作案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超出常规的行凶过程中享受某种独特的快感。根据国内外以往的案例分析,这种快感是很难抑制的,它具备某种成瘾性。也就是说,一旦凶手尝到了其中的甜头,他就很难控制这种欲望的再次爆发。所以变态杀人事件通常不会单独出现,凶手在被警方抓获之前会屡屡作案,成为我们通常所说的连环杀手。"

黄杰远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理论。不过对方既然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肯定是言之有据的吧。他略一琢磨,神情变得更加自信起来:"那我就更有信心把这条大鱼钓上钩了。现在离案发已有十年,这家伙早该憋不住了。而我这个酒吧就是他发泄欲望的最好场所。他可以在最喜欢的音乐声中发泄自己的暴力和情欲。只要他知道这个酒吧,他迟早会来享受这一切的。"

慕剑云点点头,不过她的眉头却还皱着,似乎有点不置可否的意思。

黄杰远又单独看着罗飞:"罗警官,说说你的意见吧。"

"你这个诱饵确实设置的非常明确,很符合你对凶手的特征描述。"罗飞首先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对凶手的描述只是一种推测,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还是缺少过硬的支撑证据。凭那盘磁带的确可以进行这样的假象,但既然是假象,就只能做为可能性之一而存在。所以我不敢说你肯定就能钓到想象中的那条大鱼。"

黄杰远瘪了瘪嘴,多少有些沮丧的情绪。不过他很快又振作起来,用极为坚定的口吻说道:"只要是存在着可能性,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看着他花白发际间那副顽强的面容,罗飞和慕剑云忽然间都有些感动。这个已近半百的汉子,他虽然遭受过巨大的耻辱,但他却从未服输。这样一个人,是永远也不会被任何力量击倒的。

包厢外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三人之间的交谈。黄杰远摆出威严的声音说了句:"进来。"

门被退开了,躁动的音乐声已经不在,想必是那些酒客们也都散去了吧。先前那个领班小伙子钻进包厢,冲黄杰远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说道:"黄总,今天那个客人的详细资料我已经打印出来了,您现在需要吗?"

黄杰远招招手,"嗯"了一声。

小伙子走上前,把手里的几页资料递给了黄杰远。然后不待老板吩咐,他便很自觉地又退了出去。

"今天的这个家伙,真是很值得关注呢。"黄杰远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很认真地说道,"他叫王文超,本市户口。今年三十八岁,本市人,已经当了十多年的厨师--嘿,厨师,难怪对刀的感觉这么好!"

罗飞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拿着皮裤上演台的那个矮个男子。到这个酒吧来的人,除了钟情于暴力和色情之外,还要经历一个很隐蔽的考验:对刀功的把握。因为在一一二碎尸案中,将八九斤人肉切成均匀整齐的数百片,对一般人来说是很难完成的。所以黄杰远在设计那个玻璃箱的时候,特意在刀刃通道上加了些微小的曲折,而他提供的长剑不仅很薄,而且质地脆硬。如果不是经常用刀、手感精良的人,直愣愣地把着长剑往通道里杵,必然会将长剑顶折。那些能把长剑刺到屏幕上的人,无一不是经常和刀具打交到的熟手。

今天的这个王文超,不仅在性格特征上符合黄杰远的设定,而且是厨师出生,见惯了血腥,刀功精湛,再加上年龄也与案发的时间段相吻合,难怪黄杰远会对他如此关注了。

"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罗飞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会暗中调查有关此人的各种周边情况。包括他的详细履历,他的直系亲属,他的社会评价……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他在十年前案发时段的动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找到他当年的住所,想办法进行一次现场勘验。"

"你已经不是警察了。"罗飞忍不住要提醒他,"你的有些行为可能是非法的。包括……酒吧里的那种表演……"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黄杰远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那个混蛋,等我把他揪出来的时候,就算法律先来制裁我,我也认了!"

罗飞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为了惩治罪恶而甘愿冒犯法律的人。他该怎样去看待对方?难道也要把这个坚定不懈的战士当作自己的敌人吗?

他无法回答自己,最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黄杰远似乎看出了罗飞所想,他把身体往前凑了凑,轻拍着对方的肩膀说:"罗队长,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支持我啊。如果我真的抓住了那个家伙,说不定丁科也会就此重出江湖呢!"

不错。罗飞心念一动:丁科正是因为一一二血案而退隐,如果帮他把这个心病解决掉,他就没必要再躲藏了吧?所以一一二血案虽然不属于自己的职责范围,但从追捕Eumenides的角度来看,他也应该和黄杰远处于同一阵线啊。

这世界真是复杂。是非纠缠不清,要想坚持某项原则又谈何容易?

罗飞思忖了良久,最终也只好看着黄杰远说道:"你去做吧--实在有什么难处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黄杰远开心地拍了拍手,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凉茶,仰脖一饮而尽。

十一月二日上午十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因为在"黑魔力"酒吧折腾得太晚,所以今天的专案组例会也推迟了时间。以罗飞为首,慕剑云、尹剑、曾日华、柳松全都准时到会。

"柳松,先把你那边的情况给大家说说吧。"这一天来并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也就是柳松盯的那条线上出了些小小的"波折"。

柳松便把昨晚杜明强和常凯之间的冲突过程讲述了一遍。当他说到用私刑教训杜明强的那一段时,罗飞特意提醒负责做会议记录的尹剑:"这些就不用写进去了。"

尹剑等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自从"四一八专案组"重建以来,还很少在会议中出现这般的轻松气氛。

"这家伙贱得很,嘴油,鬼点子也是一套一套的。对这种人,就是得收拾!你越狠,他就越老实。"曾日华撇着嘴说道。他在抓捕杜明强的时候也动过手,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很解气。

慕剑云轻轻地摇摇头,似觉不妥,不过想想昨天和杜明强会面时的情形,对方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也确实够让人讨厌的。

"后来没再出什么状况吧?"罗飞把话题往回拎了拎,以免跑得太远。

柳松回答说:"没有--后来就一直乖乖在家里呆着,今天我要把他带到刑警队,他也没什么意见。我把他安置在休息室了,等我们开完会再放他出去。"

想收就收,想放就放。这倒真的成了被警方操控的诱饵。罗飞点点头,对这样的状况表示满意。然后他略思索了一会,又问道:"晚上休息的时候,你们俩不在一个房间里,这不会让Eumenides钻到空子吧?"

"不会的。"柳松很有把握地说道,"那是在九层楼呢!窗外就有监控摄像头,而且楼外也有我的弟兄暗中盯守。"

罗飞"嗯"了一声:"这次盯控的时间比较长,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从刑警队调几个人给你。"

"不用了,人多的话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你们那边的任务也很重。"柳松一边说一边看向尹剑,显得话里有话的样子。

罗飞当然明白柳松的意思,他也把目光转了过来,直接问道:"尹剑,你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尹剑停下记录笔,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没有韩灏的消息。"

柳松没有说话,但脸上却现出明显的不满情绪。

罗飞也皱起了眉头:"难道他已经出了省城?"

尹剑无奈的舔了舔嘴唇:"现在……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柳松重重的"唉"了一声。以韩灏的本领,如果真让他出了城,那就像虎入深山,到哪里再去追寻他的消息?

"我倒觉得韩灏还在城里。"慕剑云此刻淡淡地插了一句,"他是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溜走的,那不是他的性格。"

罗飞微微颔首:是的。韩灏是个极度自傲且又睚眦必报的人,他怎么甘心就这样认输离去?

"你们还记得前几天韩灏对他儿子说过什么吗?"慕剑云又提示般地问道。

罗飞心念一动,韩东东那稚嫩的童音回响在耳边:"他去抓坏人了,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那个很坏很坏的人,自然就是Eumenides!正是他害得韩灏身负血案,不得不抛妻弃子,亡命天涯。

尹剑和柳松的精神此刻也不约而同地一振。显然他们也想起了韩东东的话,同时也明白这句话的蕴义。

韩灏不但不会离开。而且他就在专案组的身边,因为他和警方都在追猎一个共同的目标--Eumenides。

不过尹剑很快又露出沮丧的神色:"那他到底会藏在哪里呢?全市的宾馆旅店都排查过了,他的亲属朋友也都盯得死死的。他在省城还能有什么容身之处?"

罗飞微微地闭起眼睛,他又想起了黄杰远的"网鱼"和"钓鱼"理论。韩灏无疑也是一条机敏的大鱼,所以警方撒下再大的网也很难捕捉到他吧。再认真地权衡之后,罗飞做出了一个决定:"把针对韩灏的排查和监控暂且放一放吧。"

柳松立刻表示出质疑:"为什么?"

"集中所有的精力追捕Eumenides。这样我们盯死了这条线,韩灏就一定会出现的。"罗飞简略解释道,"这就是"钓鱼"理论。"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他们很快就领悟了罗飞的意思。连柳松也没有再说什么。

见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罗飞便又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对陈天谯的追查有没有什么结果?"

这件事情也是尹剑在负责。他看着罗飞汇报道:"我昨天下午主要就是走访了这个事,虽然还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但是对他的基本情况都摸清楚了。"

罗飞点点头,示意他详细说说。

尹剑便一五一十地说道:"陈天谯,一九三九年生人,本市户口。一直无正当职业。一九八二年因投机倒把被判过三年缓刑。此人能说会道,也就是会忽悠骗人,早年以合伙作买卖,帮助购买紧俏物资,帮助解决工作等名义借钱骗钱,文红兵也就是在这个期间和他发生的债务关系。到他手里的钱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要是要不回来的。你如果去告他,他也不怕。因为他每次都打借款的欠条,所以警方很难立案,只能按照民事经济纠纷进行调解。很多人只好自认倒霉了,也有被逼上绝境,采取非常手段的,"一三零案件"就是一个例子。后来民愤越积越大,又赶上严打,终于把这家伙抓起来,实打实的关了七年。不过他出狱之后本性不改,在九五年的时候注册了一个生物公司搞蜗牛养殖,其实就是一个骗局。"

"什么?那养蜗牛就是他搞的名堂?"曾日华忽然瞪着眼睛插了一句。引得众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他可不顾忌那么多,又恨恨地骂了句脏话,"他妈的!我父母当年就是养这个蜗牛,亏了不少钱呢。"

慕剑云这次倒没有对曾日华的粗俗表现产生反感,她反而带着同情附和道:"我的邻居也有养的,那东西真是坑人不浅。"

罗飞因为不在省城,对这件事情了解的不多,便耐下性子听尹剑详细解释:"这件事情当年在省城确实闹得很大。陈天谯搞的这个公司号称引进了法国产的白玉大蜗牛,养殖之后可以销售到国外挣大钱,忽悠民众参与。一开始人们将信将疑,他就先签订回购合同,也就是只要你养,我就肯定高价回收。这样就有一小部分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购买了些幼虫回家养殖。几个月之后蜗牛成熟了,陈天谯果然按约回购,于是这批养殖户都赚到了钱。他们尝到甜头之后,当然会扩大养殖规模,想赚更多的钱。同时周围的人也被带动起来,加入到养殖户的行列。于是这个雪球越滚越大,到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整个省城有近千户家庭都在养这个蜗牛,累计购买幼虫的金额达到了三百多万元。按照合同条款,这年年底陈天谯的公司要支付近千万元来回购成熟蜗牛。可养殖户们却等不到这一天了,因为一九九七年六月,当陈天谯卖出最后一批蜗牛幼虫之后,便宣布公司破产,并且从此不知所踪。"

罗飞听明白了,类似的骗局一度非常流行,他在龙州的时候也听闻过:"这样的案子应该属经侦大队管吧?这个陈天谯携款潜逃,怎么这些年一直没有展开缉捕?"

尹剑答道:"只能说这个陈天谯太狡猾了。他当时找了个小情人,注册生物公司都是以那个女人的名义进行的。然后他自己又另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在通过生物公司骗取民众资金的时候,他又通过一些合法交易,使生物公司背负了自己公司的大量债务。一九九七年六月,生物公司以偿还债务的方式把资金全都转到了陈天谯公司的名下。随后陈天谯便携款消失。这样一周转之后,从法律上就无法抓住他的尾巴,所以经侦队只能以协助调查的名义去寻找他,并不能展开大规模的公开缉捕。"

"那个女人呢?也一块跑了?"

尹剑"嘿"了一声:"最倒霉的就数那个女人了。她名义上是生物公司的法人,其实对里面的玄机一点都不了解。陈天谯转移资金、携款消失,根本就没和她打招呼。她完全成了陈天谯的替罪羊,因为俩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夫妻名分,所以陈天谯甚至都不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这家伙真是恶心!"曾日华一想起父母被坑骗过就忍不住要骂两句,当时确实不知道陈天谯才是幕后主谋,受骗群众只堵住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没有任何资产,即使被判刑,也无法挽回受骗者的损失。

"惟利是图的典型。"慕剑云也用鄙夷的口吻给陈天谯下了定义,"这种人眼里只有钱,什么感情、道德、伦理,为了钱全都可以抛弃。"

"所以要找这个人真的很难……"尹剑诉苦一般地说道,"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从他的社会关系上获得突破--只要认识陈天谯的人几乎都被他坑过,所有的人都在找他,但没一个人知道他在哪里。"

慕剑云猜测着说:"多半跑到某个二线城市享福去了。他骗来的那些钱够逍遥好一阵子的呢!"

"花着我爸妈的钱享清福--"曾日华愈发地忿忿不平,"他妈的,别让我抓住他,否则我让他下半辈子都别想安生。"

罗飞忽然想到什么,略有些不解地看着曾日华:"你不是在协助尹剑查访陈天谯吗?怎么你们之间好像没什么沟通?"

"哦。"曾日华挠了挠头皮,"这两天在忙其他的事情,陈天谯这边都是尹剑一个人跑的。"

"其他的事?"罗飞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是和案件有关的……"曾日华解释说,"……而且,如果我说出来的话,你们都会很感兴趣。"

慕剑云瞥了他一眼,催促道:"那你就快说吧。"

曾日华环视着众人说道:"我在模拟文成宇的画像。"他说话的语气懒洋洋的,但神色间却透着一股得意劲儿。

果然,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的胃口全被调了起来,他们看着曾日华,目光既兴奋又好奇。而罗飞更是立刻追问道:"怎么个模拟法?"

众人的关注曾日华他感觉非常良好,先前的那点不快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很逍遥的样子,然后才开始说道:"我们不是找到了文成宇父母的照片吗?根据父母的照片,再加上文成宇幼年时的照片,用专门的电脑软件进行拟合处理,就可以得到文成宇成年之后的大致容貌。"

"哦?"罗飞虽然不懂电脑,但这原理大致却也听明白了,他的脸上立刻充满期待的神色,"现在画像已经做出来了吗?"

柳松等人也都极为关切。如果真能得到文成宇的画像,那警方后续的工作无疑便事半功倍了。

可惜曾日华此刻却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么快?这工作没那么简单的……"见众人都不太理解,他便又详细解释道:"这个软件我从去年就组织省厅的技术人员进行开发,前不久刚刚完成。软件运行的原理我有必要讲一下:其实电脑本身没有预测能力,它只能代替人脑完成大量的统计和分析工作,从而得出某种普遍的规律。所以我们开发的这个软件需要输入大量父母和直系后代的三维容貌数据,然后进行遗传学上的特征比对,进而形成一定的拟合规律。输入的数据越多,做出的分析就越可靠。所以前一阵,我的开发小组一直都在完善数据库的采集工作,现在也只能说是初具规模。"

"那能不能投入应用呢?"这是罗飞最关心的问题。

"可以--"曾日华先是肯定地回答,随后却又话锋一转,"但具体到这个案件上,还另有一些障碍。"

"什么障碍?"

"这个软件是根据三维数据进行拟合。可是我们只掌握文成宇父母的平面照片。所以要想让软件正常工作的话,我们必须先想办法把平面上的二维数据变成三维数据才行。"

"这个用电脑可以完成吗?"

曾日华咧着嘴道:"暂时不能。我说过了,电脑只能进行统计和归纳的工作,不会进行想象。如果要让电脑完成二维变三维的工作,我们就要重新开发一个新的软件,输入大量二维和三维数据,电脑才能以此数据库为基础进行分析。可是这样一个软件的开发,至少又需要半年的时间。"

罗飞摇摇头:"那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本来是这样的,所以前两天我看到文成宇父母照片的时候还没想到可以用来拟合文成宇的容貌……"

罗飞品出曾日华话中的潜义,也知道对方喜欢卖关子,便笑了笑又问道:"现在又有转机了吧?"

曾日华也"嘿嘿"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昨天我上网的时候,偶然看到一条社会新闻,说本市东关老巷里有个七十多岁的江湖艺人,是个做泥塑的。这位老先生有一手绝活:用泥巴捏出的人头像极为逼真!"

慕剑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那他看着照片就能把头像捏出来吗?"

"不错!他捏了五十多年的人像,积累下来的经验恐怕连电脑里的数据库也比不上呢。"曾日华感慨一番后说道,"昨天下午我就去找到了这位老先生,他已经答应帮我们制作文成宇父母的人像。只要他的人像做出来,我就可以用电脑采集到三维数据,进而拟合出文成宇现在的头像模型。"

"很好!"罗飞控制住情绪,不动声色地追问道,"完成这些工作还需要多长时间?"

"我估计快的话三五天,慢的话一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拿到文成宇的模拟画像了!"

会场上众人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这算得上是近几天来专案组获得的最令人振奋的信息了。在追寻丁科和陈天谯的工作遭遇挫折之际,这样的变化无疑给众人带来一种柳暗花明般的畅快感觉。曾日华更是眉飞色舞,一边得意洋洋地咧着嘴,一边偷眼去看慕剑云的反应。

罗飞仍保持着严密而谨慎的思维,在众人欢欣鼓舞的时刻,他不忘嘱咐尹剑道:"你尽快带人把老先生接到刑警队来,如果他实在不愿意离家,你就带人陪着他,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尹剑立刻干脆地应了命令。

因为没有及时考虑到老艺人的安全问题,曾日华的功劳似乎蒙上了些阴影。他晃了晃大脑袋,带着几分为自己开脱的口吻说道:"罗队,你有些过于小心了……我昨天的行动是绝对秘密的,连你们都不知道,Eumenides怎么会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但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慕剑云对罗飞表示支持,"毕竟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般的角色,无论做什么都要万无一失才行啊。"

见慕剑云是这个态度,曾日华也就不在饶舌了。他撑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这样也好。你们就可以安安心心的,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23)

一日无事。

夜色渐深,即便是省城这样的一线都市,街头也渐渐地冷清下来。

罗飞独处屋中,趁着这番清静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就像这寂寥的夜色一样,四一八专案组的工作也陷入了低潮。近两天来,他们在各个方向的调查均无突破性的进展,尤其是自己一线,对于那个匿迹已久的丁科,要想追寻到他的线索的确是极为艰难。

可这个丁科恰恰又是掌握着Eumenides身世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联系着专案组和Eumenides双方视线焦点的纽带。

而Eumenides自从网吧一役之后便再无声息,他是否也在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一筹莫展?要知道Eumenides寻找丁科的欲望可比警方强烈得多。

不过此刻的宁静却也隐隐透出风雨汹涌的前奏:Eumenides已经给杜明强下了死刑通知单,这意味着在这个月中,他必然会出手与警方展开新一轮的厮杀;更为重要的则是今天开会时得到的那个好消息--曾日华已经开始模拟Eumenides的画像,如果这个工作顺利完成,那警方就可以反守为攻,一举扭转开战以来的被动局面!

激烈的战斗就在眼前。此刻正是双方修养生息的时机。自己也该放松情绪,好好地调整调整才对。

带着这样的想法,罗飞便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定下心来安眠休息。此刻他并不会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已经开始酝酿!

晚十一点二十五分,龙宇大厦内。

位于市中心的这座二十七层的大厦是龙宇集团的总部所在。虽然已近凌晨,但大厦却灯火通明。十来个身着黑衣、戴着墨镜的男子守在大厦的入口处,神色威严。偶有过往的路人见到这番阵势,便会忍不住好奇地驻足观望,但他们也不敢走得太近--龙宇集团名头实在太响,一般人是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的。

其实不光是大厦门口,大厦内部也是戒备森严。在电梯、步梯等通道出入口都有黑衣男子驻扎把守。这种情况又以大厦的第十八层为最。在这一层的楼道走廊里,每一个拐弯口都布下了守卫,如此层层戒备,一直延伸到走廊末端的那扇安检门。

这是一道和机场候机入口同样级别的安检设备。四名黑衣男子守在安检门边,他们铁面无私地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不管是什么人想要通过此门,都不能携带任何危险物品。

所有这些戒备措施,都是为了保证走廊尽头那间房屋主人的安全。这个人就是龙宇集团的创立者,在省城有着"邓市长"美誉的邓骅。

如此严密的防范现在看起来却有些"马其诺防线"的可笑意味,因为这条防线毫无灵活性可言。当邓骅走出龙宇大厦之后,终究难免丧命于Eumenides的精妙设计之下。

如果他一直躲在这条防线内呢?Eumenides还能否如期完成那份"死刑通知"?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假设。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并不接受假设。而邓骅这个自傲的枭雄当时也不可能如缩头乌龟般一直躲在自己的办公室中。于是这条防线的主人终于在防线外受到了杀手的致命一击。

可既然邓骅已死,这条防线为何又在今晚进入了最高的戒备状态呢?在大厦一楼的监控中心里或许可以找到答案。

就像"黑魔力酒吧"的那个包厢一样,这个房间里最引入注目的也是一排排的监控屏幕。因为建筑物的规模不同,此处的屏幕墙显得更为壮观。屏幕监控的范围包括了大厦各个出入口,所有的电梯、楼道、走廊、房间甚至是大厦外围周边的场面。可以说,只要坐在这个房间内,你想了解龙宇大厦内外任何一个角落的动态,都可以从其中某个监控屏幕上找到直观的展现。

监控室内也站着四个黑衣男子,他们冲着屏幕墙一字排开,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各自面前的监视器。而在他们身前又摆放着两张座椅,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端坐其上。

在这样的场合中身穿便服往往意味着要比其他人的身份尊贵一些,而现场的坐立状况也印证了这一点。这两个坐着的男子中靠左首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长方脸型,浓眉大眼,从体形看身高至少在一米八十以上。另一个看起来略为年长,身形则更加魁梧,几乎达到了格斗类专业运动员的水准。这俩人同时关注着最下方正中位置的一块监视屏幕。在所有的屏幕中,这一块的面积是最大的,而屏幕上所显示的影像无疑也是整座大厦内的重中之重。

那正是大厦十八层尽头办公室内的情形。这个处于严密保护下的房间原本是邓骅日常办公的地方,可是从现在屏幕显示的情况来看,那似乎却成了一个卧室。

因为办公室的面积很大,所以需要两个摄像头才能窥看到室内的全景。那块监视屏也籍此被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左边的半拉屏幕显示的是办公室的东半间屋子,右边的屏幕则显示出办公室的西边半拉。两个屏幕合在一块,恰好便呈现出办公室的全貌。

却见屋内也是灯光大亮,除了办公桌椅等原先就有的摆设之外,在东西俩侧靠墙的位置上各多了一张小床。两个男子分别躺在两张床上,似乎酣睡正香。因为视角所限,而摄像头的分辨率又低,所有从屏幕上并看不清那俩人的容貌,只是俩人身形一胖一瘦,倒是很容易区分。

监控屏幕前那个魁梧的男子刚刚抽完了一根香烟,正把烟屁股摁灭在面前的烟灰缸里。烟灰缸中的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看来屋中人已经在这监控室中熬了很长的时间。

接连抽烟也没法消除连续熬夜的疲劳,那魁梧男子红着眼睛,张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龙哥累了吧?"坐在左手边的男子淡淡地慰问了一句,同时目光仍然紧盯着监控屏幕,丝毫不敢放松。

"还好。"被称为"龙哥"的大块头展开双手在脸上搓了几下,眼睛比先前瞪得更大了一些。

"其实龙哥不用这么辛苦的。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两个人看和一个人看也没什么区别。"

"话是这么说,可是职责所在,千万马虎不得。邓总已经遇害,如果林叔再有意外,那龙宇集团可真的要塌了天了。"

说到此处,龙哥的目光便看向了显示屏中的那个胖子,原来那人就是龙宇集团的副总林恒干。而从龙哥称呼"林叔"时的口气来看,他们俩之间显然有着不一般的亲密关系。

左手边的男子"嘿"地笑了一声,道:"龙哥是对我办事不太放心吧?"

龙哥怔了一怔,挤出丝笑容道:"阿华,你怎么说起两家话来?邓总遇害时,很多兄弟都在场,那实在不是你的责任啊……"

左首男子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原来他就是龙宇大厦的主管阿华,同时也是邓骅生前最信任的保镖和心腹。

"我陪你一块熬着,其实并不是觉得你一个人办不好这个差使。只是这大厦内的保安系统我也得熟悉熟悉,以后好帮你分担些劳苦不是?"龙哥拍了拍阿华的肩膀,像是要刻意和对方拉近关系一般。

阿华却把他的手轻轻推开:"别说了。集中精力吧。"

龙哥瘪瘪嘴,显得有些委屈。不过这只是他装出来的场面情而已,在他心里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就是再不愿意,该让的也得让出来了!"

阿华的目光仍然不离监视屏,此刻他看了看屏幕左上角显示的时间,自言自语道:"不到半个小时了……"

"我早就说了,那家伙不可能得手的!"龙哥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似乎已准备提前庆功,"这样的保卫措施,他怎么进得来?除非他真有孙悟空的千变万化!"

阿华微微摇着头:"不能大意,越到最后关头,越要警惕。他很可能就想趁我们最后放松的关头出手……"

"我就怕他不来!"龙哥狠狠地"啐"了一声,"他只要敢来,看我不活剥了他,给邓总祭天!"

阿华缄口不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显示屏。办公室内的两个男子仍在沉睡,屏幕上除了不断变换的时间数字在跳动之外,一切都处于静止的状态,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可阿华却慢慢皱起眉头,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氛。在他的感染下,龙哥也变得警惕起来,他把身体凑向监视屏,瞪大眼睛看了片刻后,又释然地舔舔嘴唇:"没什么不对嘛?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似乎就是要对龙哥的这种态度形成讽刺,他的话音刚落,面前的显示屏忽然间黑了。于是他惊讶的声音又紧跟着响起:"哎,怎么了这是?!"

"断电了!"阿华在一旁焦急地回答到。龙哥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显示屏黑了,监控室内的灯也全都灭了,周围已变成了漆黑一团。

"有情况!"龙哥急乎乎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一时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便又茫然地问道,"怎么办?"

阿华摸黑跳到了临街的墙边,一把拉开了窗户上的帘子。大厦外的灯光透了进来,使屋内人依稀有了些视线。

可阿华的脸色却因为这灯光的透入而变得更加阴暗。他沉着声音说道:"外面有电!"

龙哥的心也沉了下去。外面有电,那就意味着大厦断电是缘于内部的意外情况。而在这样敏感的关键时刻,这个"意外"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马上带人上去!"龙哥急匆匆地拔腿就往外走,四名黑衣男子中有两个紧跟在他的身后,另外俩人则原地不动地注视着阿华,等待后者的指示。

"都不要动!"阿华大吼了一声,像是起了个炸雷。龙哥被吼得一震,很听话地停住脚步。然后他也木然地看着阿华,思维暂时陷入了停顿。

阿华的神色极为严峻,情绪却毫不慌乱。见到监控室的局面已被自己控制,他便又摸出一个对讲机,开始呼叫在十八层负责警戒的手下:"阿杰?"

很快从对讲机里传来了回复的声音:"华哥,我是阿杰。"

"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突然停电了。"

"我知道。"阿华加重语气,"我问的是:除了停电,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暂时没有。"

听到这样的回答,监控室里的人都略微松了口气。

"你那里现在有没有照明?"阿华继续问道。

"有两个兄弟已经从消防柜里取到了手电,暂时顶一阵没问题。"

"很好!"阿华神情严肃地夸赞了一句,"不管再发生什么情况,你们都必须守住办公室的门,任何人都不准进入,明白了吗?"

那个叫阿杰的小伙子非常利落地回答道:"明白!"

"有什么变化随时和我联系!"最后又嘱咐了一句之后,阿华把对讲机放到了一边。然后他看着站在原地未动的那两个黑衣小伙子,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大厦里备用发电机的位置?"

那俩人几乎同时回答说:"知道!"

阿华果断地把手一挥:"两个人一起去!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

两个黑衣小伙子二话不说,立刻迈开大步便往监控室外冲去。即使在掠过龙哥等人身边的时候他们也毫不停留,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

龙哥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颇为难看。

阿华这时似乎才想起龙哥还被自己晾着,他转头看着对方,然后向前走上了几步。

龙哥紧盯着阿华,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虽然他身高马大,年龄也比对方居长,但此刻的气势却已完全被对方压住,竟连有些抬不起头的感觉。不过想一想身旁还有两个小弟跟着,也不能太过菘包,他便强撑起底气说道:"现在情况有变,守在监控室里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得赶紧上去增援啊!"

阿华走到龙哥面前后停下脚步,然后他淡淡地问道:"现在没有电,你们跑到十八楼,要花多少时间?"

"这个……"龙哥露出尴尬的神色,略盘算了一下,他含糊地回答说:"可能得要个三五分钟……"

"三五分钟……就算你们真能跑上去,也累得像驴一样了吧?一路上还黑灯瞎火的,遇上伏击你们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跑上去有什么用?上面有几十号兄弟守着,办公室两层铁门紧闭,钥匙在我们俩手中,一人一把,我们不动,谁能进得去?慌慌慌,有什么好慌的?你知不知道,敌人就是要让我们慌张,我们一慌、一乱,他才有机会!"

龙哥被阿华这一连串训斥般的说教噎得哑口无言,同时他亦觉得后背处冷汗渗出,禁不住地后怕。的确,现在虽然断了电,但只要十八层的弟兄们守住办公室大门,敌人便一点可乘之机都没有。如果刚才阿华也随着自己冒冒失失地跑上去,在半路被敌人打个伏击的话,那倒真变成给对手送钥匙去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龙哥咽了口唾沫问道,口气完全变成了一个等待大佬指示的小弟。不知他此刻是否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无论是天子还是臣子,都是要靠实力来说话的!

"以不变应万变。"阿华态度坚定地说道,"很快备用发电机就会开始工作,而在这期间,我们的任务就是各自守住自己的岗位,不让既定的防御计划受到任何外来的干扰。"

说完这番话之后,阿华率先走回到监控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龙哥也惟命是从地跟了过去,虽然还是和阿华并排而坐,但先前那股子飞扬跋扈的老大做派已荡然无存了。

阿华又拿过对讲机,再次和楼上的阿杰进行联系。反馈来的消息显示:楼上的兄弟在得到阿华的指示后,各自守在原地,对那个办公室的防守仍然是滴水不漏。在这种情况下,敌人也并没有显露踪迹。阿华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一边转头看了龙哥一眼。龙哥服气地点着头:果然,只要己方的防备处惊不乱,敌人便很难找到可供下手的漏洞。

众人便这样在黑暗中等待着,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因为精神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所以感觉竟像几个小时般漫长。忽然间黑暗终于消失了,厦内的灯光重又亮了起来。

阿华等人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知道是派往地下室启动备用发电设备的手下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他们又把目光聚焦在不远处的监视屏幕上,要确定被保护的对象是否依然安全。

显示器的反应比电灯慢了许多。通上电流后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恢复到正常的工作状态。而当屏幕上摄录的画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出来之后,俩人的眼睛也随之越瞪越大,像是有点不够用似的。

龙哥首先"咦"了一声,既惊讶又恐惧,同时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震谔感觉。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光明,以至于看花了眼睛。带着这种侥幸的想法,他转头看着阿华,而对方的反应却让他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

阿华骇然地盯着显示屏幕,双目圆睁,眼角几乎都要崩裂了。他仿佛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难为理解的画面,就算是白日见鬼的效果恐怕也不过如此。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道,像是被人当头猛击了一棍似的,呆若木鸡。

是的。龙哥也觉得这屏幕上的场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可这场景却又偏偏就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在那屏幕上,办公室仍然是大门紧闭,灯光通明,这一切都和断电之前一模一样。而在东西两侧靠墙的床上,一胖一瘦两个男子正在酣睡,他们的睡姿甚至都没有改变过!

这屋子本该就是这样。除了断电后又通电之外,不该有任何变化。数十个弟兄守着两扇紧闭的铁门,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屋内!

可现在屋里却多出一个人来。那个人正迈步向着西侧墙边的单人床走去,像是要刻意炫耀似的,他的右手轻轻地伸向空中,迎着灯光的方向晃了一晃。屏幕上立刻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阿华和龙哥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他们太知道这道白光代表着什么。那是刀刃反光,锋利逼人,那锐气似乎已经穿透屏幕,深深地拉在了他们的心底。

"阿华,怎……怎么办?"惊谔之下,龙哥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阿华还没来得及回答,灯光和显示器忽然间又全都熄灭了。龙宇大厦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这一次是更加彻底的黑暗,足以让每个人的心都沦落到窒息般的无尽深渊!

十一月三日,凌晨零点四十五分。

尖锐的警笛划破了夜空。来自市刑警队、特警队的大批警力正向着市中心的龙宇大厦汇集而来。先期到达的民警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把整幢大厦都围在了警戒圈内。警戒圈外,越聚越多的警车闪烁着红兰相间的警灯,在漆黑一团的大厦背景下显得分外刺眼。

从警车上下来的警员个个全副武装,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沿着警戒圈散开,构筑出一条密不透风的防线。龙宇大厦内外的联系已被这防线完全切断。

而在警戒圈的核心处,罗飞正带着直属参战人员进入大厦内部。这批人马在一楼大厅分成了两路,特警队的技术人员带着抢修设备大厦地下的配电室而去,他们的任务是尽快让大厦的供电系统恢复正常。而罗飞则率领刑警队的战士们直奔大厦的第十八层。

虽然是在睡梦中被临时唤醒,但罗飞的身体却在此刻爆发出了强劲的机能。他大步如飞地赶在队伍的最前列,丝毫不逊于身边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这一方面得益于他常年不懈的身体训练,另一方面则是缘于他精神上强烈的战斗欲望。

那欲望来自于一个强大对手的刺激,来自于那个令罗飞刻骨铭心的、泛着血腥气息的名字:Eumenides!

五分钟后,众人登上了龙宇大厦的第十八层。

罗飞并不是第一次到达这里。上次和邓骅会面的场景他记忆犹新。他知道这是一个庞大集团的心脏所在地,蕴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权势和力量。但此刻,当他故地重游的时候,体会到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在警用手电的照射下,罗飞看到眼前出现两排黑衣男子,他们个个身形魁梧,体格雄壮,可曾经洋溢在他们身上的精气神却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惊惶。他们站在又黑又长的楼道里,脸上充满了绝望的神情,像是站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

罗飞等人沿着走廊往楼层的深处走去。十数双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响声,像是吹起了正义庄严的战斗号角。这响声惊动了聚集在走廊尽头的一簇人群,在轻微的骚动之后,人群分开,两个领头者从中迎了出来。

"罗警官,你好。"当先的那个青年人打了个招呼,态度不冷不热。罗飞记得他叫阿华,是邓骅生前最得用的心腹。在阿华身后的那个人罗飞倒没有见过,不过此人神色恍惚,方寸已然大乱,料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是你报的案吧?"罗飞一边问,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前面就是邓骅的办公室了,罗飞看着那黑洞洞的门口皱起眉头--出于某种职业的本能,他已经清晰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是的。"阿华点点头,"人已经彻底断气了。所以我没有打120,直接报的警。"他的眉头微微竖起,似乎还有几分惊愕未能褪去。不过他的言谈举止还算沉稳,颇能镇得住场面。

"你怎么知道是Eumenides做的案?"罗飞直指问题的关键之处。

阿华没有正面回答,他将手中攥着的一张白纸递给罗飞。

罗飞接过那张纸,身后的尹剑踏上一步,用手电帮他照起光亮。或许是忽然受到强光刺激的缘故,罗飞的瞳孔蓦地收缩起来。

那纸张的式样和纸上墨黑色的字迹他是如此的熟悉,从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时起,就永远不可能忘记!

那上面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林恒干、蒙方亮

罪行:涉黑、杀人、贩毒

执行日期:十一月二日

执行人:Eumenides"

罗飞瞪着那张字条,眼里几乎要急得喷出火来。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份战书,来自那个可怕对手的赤裸裸的宣战书。

可他这次却错过了交战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三日的临晨,而Eumenides也如约得手了。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局面更令人窝心吗?

"你们是什么时候收到这份死刑通知单的?"当罗飞的目光离开字条之后,便牢牢地盯在了阿华身上。

阿华对这样的提问似乎早有准备,他泰然接住罗飞的目光,回答说:"两天之前。"

"为什么不早报警?!"罗飞立刻喝问道。他的双手用力握了起来,像是聚集了全身的力量却无处宣泄。

"报警?呵--"阿华的鼻翼往上挑了挑,显出一副愤怒、悲伤和鄙夷相交的复杂神色,然后他冷冷地反问道,"邓总是怎么死的?"

罗飞愣住了,那种责备的情绪瞬间褪去。而阿华还不愿就此罢休,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你说,你们警察能干些什么!?"

罗飞长叹了一声,对于对方这番挑衅般的诘问竟无言以对。要知道,在机场的那次战斗中,正是警方的行动组长韩灏亲手开枪击毙了保护对象邓骅。有了这样不光彩的记录,阿华等人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再相信警方。所以他们才会在收到这份死刑通知单之后,选择了自行处理,没有向警方透露任何消息。

阿华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实力。他对邓骅的守护一度保证了后者在险恶的黑道江湖渡险如夷。如果最后不是韩灏中了Eumenides"借刀杀人"之计,邓骅说不定到现在也还活着呢。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阿华确实不需要警方,甚至在他眼里,警方还是帮倒忙的碍手角色。

警方错过这次与Eumenides正面交锋的机会,其苦果完全是警方自己所酿。而罗飞则多少有些为前人背黑锅的意味。不过事以至此,罗飞也无意为自己辩白开脱。他深知消除对方误解的最好方法就是用实力重新赢回尊重,别无他路。

于是罗飞不再纠缠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他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到了眼前的血案现场。

"房间里现在还有人吗?"罗飞眯起眼睛看着房门洞开的办公室。那里本该是最安全的堡垒核心,可现在却成了一座阴冷的坟墓。

阿华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转头扫了扫身后的那些黑衣男子,冷语回答说:"我们的人已经全部撤出来了--规矩我懂,既然报警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的工作,我不会干扰的。"

虽然受到了冷遇,但罗飞对阿华这样的处事态度还是颇为赞赏。人都难免有情感好恶,但只要做事的时候利落分明,这一点便可算是难得的大将之风了。

尹剑拿着手电往办公室内探照了一番。那屋子很大很深,从外面难以尽览屋内的情形。他便请示着问道:"罗队,现在要不要进去?"

罗飞沉吟了一下:"稍等一等吧……供电恢复了再进去不迟。"

尹剑点点头,明白队长的用意。他们面对的敌人实在太强大了,所以每一步都要极为谨慎。如果贸然进入漆黑一片的现场,那很可能会给潜伏在暗处的对手以可乘之机。

罗飞看看手表,他进入龙宇大厦已有十分钟的时间。而尹剑此刻则主动用对讲机与特警技术人员进行了沟通,然后他又汇报说:"下面再有七八分钟就可以搞定了。"

七八分钟。只要外围把握得住,这点时间并不会让既有局面产生太大的变化。罗飞便更加沉住了气,趁着这当儿,他正好可以先了解一下案发前后的大致情况。

"请你讲一讲的事情的经过吧--从你们收到死刑通知单开始。"他看着阿华说道。他用诚挚的眼神提醒着对方: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共同的对手。

阿华咬牙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由沮丧变得坚毅,似乎已酝酿起一股同仇敌忾的勇气来。然后他开始陷入那段令自己倍感耻辱的回忆。

"我是前天中午收到的这份死刑通知单,是随着一封匿名信寄过来的。因为邓总刚刚遇害,我对这封信当然会非常重视,所以我立刻和林总、蒙总进行了联系,他们也正要找我,因为Eumenides也给他们每人发出了一份死刑通知单……"

罗飞知道林总、蒙总就是刚才那份死刑通知单上的受刑人林恒干和蒙方亮。这俩人都是龙宇集团的元老人物,Eumenides连下重手,难道是要把龙宇集团彻底摧毁吗?

在邓骅十多年的经营下,龙宇集团在省城多个领域都形成了垄断经营的局面,其中欺行霸市,以黑养商的情况也不鲜见,Eumenides既然以罪恶的审判者自居,用"除恶务尽"来解释他的追杀动机倒也合理。

罗飞思忖的同时,阿华并没有停止讲述:"……于是我们就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当时他们俩人都非常紧张,林总曾经有过报警的想法,不过随即就被我否决了。"

罗飞苦笑了一下:"是的,你根本就不信任警方。"

"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阿华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些狠劲:"Eumenides特意把死刑通知单寄给我一份,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我没有理由不接招的!更何况他杀害了邓总,我做梦都想把他亲手撕碎!"

罗飞明白阿华的感觉。Eumenides,这是一个令人畏惧但又会渴望与之一战的对手。阿华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与他交手的机会。不过罗飞同时也觉得有些沮丧--这次Eumenides没有把杀戮计划通知警方而通知了阿华,是否在他看来:警方已经输得太多,以至于他想要换个对手了?

阿华仍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后来林总和蒙总都听从了我的建议:不报警,借助集团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他们。于是我们各自调集了最亲近的弟兄,同时决定启用邓总生前的办公室作为庇护所。"

"这些人并不全是你的手下吗?"罗飞插话问了一句,他注意到阿华提及这些人马的时候,总是说"我们",而没有说"我的"。

"有一半是我的弟兄,还有一半是林总的人。"阿华解释说,"我们虽然都在龙宇集团,但林总也有自己的直属部门。"

罗飞"嗯"了一声,表示理解。这么大的集团势力,内部分成几个派系也是很正常的。

"这位龙哥就是林总的心腹。"阿华这时向罗飞介绍身后的那个魁梧汉子,"他和我一起负责保护两位老总。"

龙哥看着罗飞"哎"了一声,算是勉强打了个招呼。他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来还未从主人遇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要间接了解一个人的实力,你可以去观察他的朋友,也可以去观察他的下属。此刻看到阿华和龙哥的表现对比,罗飞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邓骅能够在龙宇集团独大十多年,地位如山难撼。

"说说你们保护行动的具体过程吧。"罗飞把话题引向了最关键的情节。

阿华的脸色有些发青。"保护行动"这四个字算是给他留足了面子。从结果来看,那更像是一场猫捉老鼠般的羞辱闹剧。而他现在却又不得不把这闹剧的经过讲给曾被他鄙视的警方。

"死刑通知单上的执行日期是十一月二号。我们在一号晚上八点就把两位老总请到了邓总的办公室里。两层防盗门全部锁好,钥匙我和龙哥一人保管一把。同时我们在十八层的走廊里布下了重重护卫--尤其是办公室门口,更是集中了十多个弟兄把守。除此之外,大厦的各个出入口也布置了看守。我和华哥则各自带着两个亲信,在大厦一层的监控室里守候。龙宇大厦里里外外的各个角落都装有摄像头,所以我们在一层可以看到大厦里面所有的画面。当然我们重点监视的就是两位老总所在的那间办公室。"

罗飞步入大厦的过程中已经见识到了阿华等人布置的严密防守。即便是Eumenides,要想单枪匹马的闯过来也不太可能吧?可是Eumenides的杀戮又偏偏得手了,而且一路上并没有见到搏斗的迹象,难道他是从别的通道另辟蹊径?

阿华像是看出了罗飞所想,进一步解释道:"那间办公室是当年邓总嘱咐大厦设计师专门设计出来的,整个楼层只有一条通道能够通往办公室门口。房间内部也没有任何暗藏的管道能和外界相通。屋内唯一的窗户位于大厦南面的墙上,周围十米的范围内都是光滑的镜面墙壁,就算是世界顶尖的攀岩高手也无法攀附。而在窗户正上方每隔五米的距离,都会嵌制一排锐利的刀刃,所以也休想从楼顶通过绳索滑降到窗口。"

罗飞皱起眉头:"既然这样的话,Eumenides是怎么进入办公室的?"

"我也不知道……"阿华露出尴尬而又茫然的神色,"我和龙哥从一号晚上开始就一直盯着监控屏幕,从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直到一个多小时,情况都还是一切正常。不过在二号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大厦里的电忽然间全断了。"

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已经接近死刑通知单约定的最后时刻。罗飞暗暗想到,Eumenides一定是故意选在这个时段下手吧,经过二十多小时的艰苦守候,阿华等人一定是筋疲力尽,思维和反应能力都已大大下降。

"这时你们应该继续坚守防线,千万不能盲目,被对方调动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罗飞还是忍不住提醒着说道。

"我们没有乱动。当时楼上的弟兄从消防柜里拿到了手电,一直坚守着办公室的那道门。我则把身边的两个兄弟派了出去,让他们去地下室启动大厦内的备用发电机。"

罗飞说了声:"好。"即使是他在现场亲自指挥,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套路。同时他又猜测着问了一句:"备用发电机也坏了吧?"

阿华点点头:"肯定也是被人动过手脚了……不过当时还是启动了一阵,大概也就是十几秒钟的时间,然后就烧坏了。"

"那Eumenides是在大厦彻底黑暗后进入的办公室?"

"这个……"阿华的眉头紧蹙在一起,被一些百思难解的困惑折磨得非常痛苦,"备用发电机工作的那十几秒钟里,我们在监控镜头里看到了Eumenides,那时他已经进了办公室,而我们布下的防线却完好无损。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是这样?罗飞也感到颇为诧异,不过他暂且不动声色,继续往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大厦又变得漆黑一片,监控镜头也断了。因为Eumenides已经出现,我和龙哥当然不能再坐在一楼等着。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十八楼,等我们到达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那两扇门好好的锁着,一点异常都没有。我们连忙把门打开,进到屋里一看,两位老总都被割了喉,早已断气。可Eumenides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24)

"那就毫无疑问了。"罗飞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一定还有别的通道可以出入这个办公室。"

阿华只能报以苦笑:"真的没有。自从大厦建成以后,我就一直负责保护邓总的安全。如果屋里还有别的通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空说无益,这个问题要想得到确切的回答,必须进入现场展开实地勘查才行。

似乎要配合罗飞的思路一般,大厦内的灯光在此刻终于亮了起来。光明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带来了安全和温暖的感觉。包括龙哥在内的许多人都露出解脱般的表情。

罗飞则立刻向办公室内看去。视线所及之处,首先看到的是正对门口的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办公桌后的墙上,一扇窗户赫然洞开。

罗飞看看身旁的阿华。阿华摇摇头,说了句:"不可能。"

是的,他此前就已经强调过,这扇窗户的独特设计使得它根本无法成为出入办公室的通道口。

屋内的地板上有一些凌乱的血脚印,有几个一直延伸到门边。罗飞便皱着眉头问了句:"你们有几个人进过屋子?"

"四个。我和龙哥,然后我们俩又各带了一个小弟。"

罗飞咧了咧嘴,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想想当时的情况,四周漆黑一片,Eumenides行踪不明,只有四个人进入现场真不算多。看来阿华还是有点保护现场的意识,如果让那个龙哥来做决断,恐怕就得一群人蜂拥而入,再多的线索也都被破坏殆尽了。

既然供电已经恢复,那么现场的各项工作就要尽快展开。罗飞看着自己的部下们,开始下达作战的命令:"尹剑,你通知特警队的人进来,把整幢大楼给我彻底地搜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尹剑敬礼领命:"明白!"

罗飞又转向阿华:"我们对大厦不太熟悉,可能需要你的人配合一下。"

阿华点点头:"没问题。"

接着罗飞对龙哥说道:"龙哥,你把你的人带到一楼去,先配合我们的同志做笔录。"

龙哥哭丧着脸应了一声。被那个抓不住身影的对手打的一败涂地之后,他早已丧失了继续战斗的勇气。而主人林恒干遇刺,又使得他飞黄腾达的美梦瞬间破裂,他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活的这么憋屈过。

"你们跟我进来勘查现场吧。"罗飞最后看着法医和刑侦技术人员说道。

众人进入办公室,法医和技术人员立刻找到目标展开了工作。而罗飞则首先向着南边墙上的那扇窗户走去。因为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屋子里,唯独窗户如此赫然打开,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异常。而仔细观察地面是,竟可见几处血迹从屋内向窗户边延伸而去,这似乎更加坐实了罗飞的某些猜测。

可是当罗飞来到窗口之后,他却又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猜测。因为当他从窗口看出去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阿华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这扇窗户对屋内人构成威胁,不管你想用什么样的方式!

这无疑是一幢经过精心规划过的建筑。首先它的选址就不一般:虽然位于闹市区,但因为大厦的南边正好是老城区,所以从这个位于十八层的办公室向外看去,对面的空间一览无余,在数公里的范围内竟找不到一幢能与其比肩的建筑。这就保证了站在屋里的人可以轻松俯视眼前的一切,而外人则无法从对面的空间占据高度上的优势。

为了防止有人从大厦内部侵入这扇窗户,大厦的南立面选择了光滑的玻璃做为贴强材料。而以这间办公室为中心,左右十米的范围内都没有同层的其他窗户。同时整个南立面被设计成了内凹的弧形,这样在高层部分就形成了向内部倾斜的墙面,使人在垂直方向上无法进行任何攀爬。不仅如此,从大厦的二十层往上,每隔一层就有一排亮闪闪的金属镶嵌物,看上去像是楼面装饰,但经阿华提醒之后罗飞已经知道,那些全都是锋利异常的刀刃!

可以想象,邓骅多年来是如何苦心孤诣地躲避诸多仇家的追杀。而正是这间位于大厦第十八层的办公室给他提供了一个如保险箱般安全的庇护所,让他在血雨腥风中闯荡十数年仍屹立不倒!

除非Eumenides像飞鸟一样长着翅膀,否则他绝对无法从这扇窗户进出大厦。暗自给出这样的判断之后,罗飞只能重新揣摩窗户被打开以及那些遗落窗前的血迹所代表的意义了。

也许Eumenides得手之后,首先想到的也是从这扇窗户脱逃。所以他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去寻找线路。那一溜血迹在窗前位置的滴落量最大,正说明行凶者曾在此略有停留。不过他肯定未能如愿,必须去寻找其他的逃离方式。

不过这似乎又不符合Eumenides的风格,他在行动之前,一定会对地形了如指掌,怎么会发生这般临时抱佛脚的狼狈错误?

又或者说,窗户前的状况只是Eumenides刻意要留下的错误线索?在此前的交锋中,这也的确是Eumenides惯用的伎俩之一。如果这样的话,那Eumenides显然是想籍此掩盖他真实的退路,那条退路又在哪里呢?

罗飞把视线从窗外转了回来,开始打量办公室内部的情形。

法医和技术人员正在仔细地做着勘查工作,他们集中在屋子的东西两侧。那里靠墙的位置分别摆放着两张单人床。罗飞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时屋里并没有这样的陈设,想必是此次给林蒙二人避难,为了让他们休息而临时搬进去的吧。

地板上的血迹都是从西边那张床上延伸出来的,罗飞一边像那张床走过去,一边进行观察和分析。那些血迹分成了两路。一路往南直达窗口,血量较少,以圆形血点为主,应该是凶手行凶之后,死者的血液喷溅到他的身上,然后又随着他的走动滴甩于地面;另一路则是凌乱的血脚印,从床边延伸到办公室门口,多半是阿华等人进屋后,在床边踩到了死者的血泊,然后又走动所留。

到了床边。却见床上仰面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肥胖男子,根据事先了解到的背景资料,他应该就是龙宇集团的二号人物林恒干。不过此刻他早已气息全无,曾经的权势和富贵也都化作了一片烟云。夺走他性命的是位于他咽喉部位的一条可怕伤口,那伤口既长且深,创面极为平整,显然是用锐利的刀片切割所致。他的上半身倾向床外,一条胳膊还凌空悬了出来,创口处的血液正是顺着这条胳膊流淌而下,在床前形成了一大片的血泊。

法医见到罗飞过来,便轻声说道:"现场没有挣扎和反抗的迹象,应该是一击毙命,行凶者的手法非常老道。"

把这样的评价加给Eumenides无疑有些画蛇添足的多余意味。罗飞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转身又往东边的那张单人床而去。

东边床上的死者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罗飞知道他叫蒙方亮,在龙宇集团中的地位仅次于林恒干。他的致命伤同样是咽喉处的一条刀口,和林恒干不同的是,他遇害时身体的姿势是呈面向床内的半俯卧状,所以在紧贴床头的东墙面上留下了大量的喷溅血迹,而床前的地板相对来说则比较洁净。

罗飞绕到床头处,对着墙面观察了一下血迹的形状,然后他伸出右手,握拳在墙上重重地捶了两下。

正在采集痕迹样本的技术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罗队,你干吗呢?"

罗飞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沿着墙壁踱了几步,然后又是握拳一捶。仍然是触感坚硬,沉闷无声,于是罗飞便又摇摇头,继续贴墙而行。

技术员看出了些名堂,恍然道:"你怀疑这屋里有暗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真是见了鬼了。"罗飞自言自语一般地嘀咕着。既然Eumenides能无视重重守卫来去自如,而窗外的屏障又难以逾越,那显然是屋内还有其他通道。同时以邓骅的多疑秉性,在自己的办公室藏有一条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道也不足为奇。

以前罗飞在抓捕一些毒贩子的时候,就经常会在他们的窝点里发现夹藏在墙壁里的秘道。所以他今天也如法炮制,希望能有所突破。可是事情偏偏还就真的见了鬼。罗飞沿着墙壁敲了一圈下来,却丝毫没有发现秘道的踪迹。他甚至还蹲在地上把地板仔细研究了一番,那是一片浇铸得整整齐齐的水泥面,更不会存在什么隐藏的出入口。

罗飞很郁闷地站在屋子中间,觉得这一切实在难以解释。他甚至有心爬到天花板上去检查一番,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可笑的念头。且不说那天花板上嵌满了吊灯,单从那四米多的层高来看,即便那上面真有开口,又有谁能上得去呢?

罗飞不得不重新展开其他的设想。很快他又有了一些思路,为了验证这些思路的可能性,他决定找到案发经过的见证者,再了解一些具体的情况。

罗飞暂时离开了案发现场,坐电梯来到了一楼。这层的监控室被临时设置成警方的指挥部。罗飞进入监控室内,却见尹剑正带着几个刑警坐在监控屏幕前全神贯注地研究案发前后在办公室内摄制到的录像。

罗飞问了一句:"阿华呢?"

尹剑闻声转过头:"他带着特警队的同志们搜楼去了。"

"嗯。"罗飞的目光在满墙屏幕上扫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阿华等人的踪影。他们正在大厦的第十五层逐屋搜查。

于是罗飞又退而求其次地问道:"那龙哥他们在哪里?"

尹剑回答说:"在一楼大厅做笔录呢。"

"你去把他叫过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尹剑应了声:"是。"转身出了屋子,不消片刻他就把龙哥带了回来。

罗飞亲手搬了张椅子给龙哥:"坐吧。"他希望对方的情绪能够尽快平复下来,以便维持一个良好的思考和对话状态。

龙哥坐是坐下了,但眼神却漂移不定的,不知道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间办公室,你以前应该很熟悉的吧?"罗飞用拉家常般的口吻问道。

"哦……"龙哥愣了一下,然后怔怔地回答说,"不太熟悉。"

第一个问题就被噎了回来,罗飞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而龙哥这时似乎才回过味来,连忙又补充说:"那是邓总的办公室,阿华很熟悉。我只是偶尔会跟着林总过去一趟。"

"嗯,只要去过就行--"罗飞又接着问道,"那个房间本来地上铺着红地毯,四面都是水晶玻璃的墙面,对不对?"

"对。"这次龙哥回答得比较干脆。

"怎么现在地毯和墙上的水晶玻璃全都没有了呢?"

"那是阿华带人干的。地毯撤掉了,水晶玻璃也都被砸了。"

"为什么?"

"不是两位老总要躲在里面吗?阿华说屋子里越简单越好,不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地毯下面或许可以藏人,水晶墙面绕眼睛,到时候会干扰监控屏幕,看不清楚。所以我们把能撤掉的东西都撤了,只是加了两张床进去。"

罗飞点点头,心中却想:真实原因恐怕不像龙哥说的这么肤浅--也许阿华也在疑心那办公室里会另有秘道呢!不过不管怎样,阿华确实是个行事谨慎,思维严密的家伙。

"林恒干和蒙方亮是一号晚上八点住进办公室的?"

"对。"

"怎么这么早?死刑通知单上的日期从二号才开始啊。"

"这也是阿华的主意。他说办公室里最安全,早点进去,免得夜长梦多。"

罗飞注意到龙哥回答问题时总是刻意把阿华推在前面,他能揣摩到对方的心理:因为没有报警,结果出了两条人命,所以便尽量把自己往后缩,以便推脱干系。

"他们俩人进办公室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仔细检查室内的情况?"

"这个当然检查过的。我还把办公桌的柜子都打开看了呢,绝对不会有人藏在屋里。"

"然后你们就把门锁上了?"

"是的,有两道门,我和阿华每人拿了一把钥匙。这样只有我们俩人同时上楼才能把门打开。"

"那后来你们开过门没有?"

"就是最后才开的--看到监控器里有人之后。"

"中间一次都没有开过?"

"没有。我们在屋里备好了干粮和水,床下放了尿盆。阿华事先就反复强调过:除非那个杀手进了屋里,否则时间不到,任何情况都不开门。"

"在这个期间,你们俩一直守在监控器前面吗?"

"是的--除了上厕所的时候离开一会,不过那也是轮流去的。而且其他还有好几个兄弟也在看着。"

"这中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吗?"

"没有。"

罗飞并不希望他回答得这么快:"你再好好想想。"

龙哥做出用力思索的样子,最后还是摇摇头:"一直到断电之前,真的没有什么情况。"

罗飞转头看向身后的监控屏幕,那里正在播放办公室内的录像回放。却见屏幕中,林恒干和蒙方亮二人分坐在办公桌,似乎在闲谈着什么。

"怎么样?发现什么名堂没有?"罗飞询问一直在关注录像的尹剑。

"暂时还没有。"尹剑带着些诉苦的语气说道,"这录像实在太长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就是用快进速度来播放,至少也得看到天亮了。"

罗飞挥挥手:"前面的先别看了,你直接给我切到二号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尹剑马上把进度条拖动到接近末尾的地方,录像上开始显示前夜十一点三十分办公室内的情形。那时距离第一次断电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却见林恒干和蒙方亮各自躺在东西两侧的床上,沉睡正酣。

"这俩人怎么睡得这么踏实?"罗飞略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这么一说,尹剑也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已经接近死刑通知单限定的时间结束点,按理说应该是林蒙二人情绪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时刻。他们怎么会如此安睡如怡呢?

好在龙哥及时给出了解答:"他们下午都吃了安眠药的。"

罗飞"嗯?"了一声,以示质疑。

"这也是阿华的主意。他说不吃药的话,两个老总肯定都睡不着。这二三十个小时干熬下来,没事也得熬出病来。"

这倒也是。林恒干和蒙方亮都已年近半百,身体状况和没法和阿华他们想比。如果在极大的精神压力下苦熬一天多,那对他们无疑是一种摧残。还真不如吃点安眠药,两眼一闭,什么也不想的睡上一觉呢。

罗飞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回放的录像上。此刻办公室内仍然一切如常,但罗飞等人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知道,诡异的变化很快就要发生了。

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当那串数字走到23:35:12的时候,画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轻微的跳动,同时时间数一下子变成了23:39:21。

罗飞喊了一声:"停!"尹剑立刻操控播放器,把画面定格在了那个瞬间。

毫无疑问,那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跳跃便是由于第一次断电的缘故。而当中断的画面再次恢复之后,屋内的情形较之先前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首先是林蒙俩人的睡姿变了,在画面切换的瞬间,给旁观者造成一种俩人都"动"了一小下的错觉。不过这倒并不奇怪:林蒙二人虽然都吃了安眠药,但只是为了辅助睡眠,药量不会很大,在熟睡中也难免翻身挪动等等。

但另外的变化就令人侧目了,比如说南面墙上的推拉窗,在断电前是紧闭的,而断电后却已经豁然洞开。罗飞目测那窗户打开的幅度正与案发现场留下的残景极为一致。

不过若与画面中另外一处场景相比,那莫名打开的窗户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在屋子西侧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背对着摄像头,正迈步要往西边靠墙的那张单人床而去。

"Eumenides!"尹剑像是忽然看到了熟人似的脱口而出。

罗飞明白他的助手为何会如此激动。因为一眼看去,那个身影的确是太过熟悉。此人身材高大健硕,一身轻便的服侍,头上则戴着一个黑色的绒帽,帽檐压得极低,正好将脸庞遮在了监控镜头的视线之外。

这活脱脱便是在德业大厦前韩少虹的那个凶手。当时那凶手伪装成警方的便衣,无论是衣帽打扮还是体形特征,都和此刻出现在屏幕中的那个神秘男子毫无二致。

Eumenides!只要是经历过德业大厦一役的人,立刻就会在脑子里想到这个令人战栗的名字!

罗飞沉住气,他把脸贴近屏幕,想从那画面上捕捉到一些更加细节的东西。片刻后他微微摇着头说道:"手套、鞋套、帽子都戴着……他是不会在些这面有所疏漏的……"

尹剑也看出了罗飞的描述,这意味着画中人不会在现场留下任何指纹、脚印乃至毛发。所以警方的痕迹鉴定专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罗飞此刻似乎已经榨光了画面上有价值的信息,他用手指叩了叩桌面,道:"继续播放吧。"

尹剑依言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定格住的画面重新运动起来。却见那戴着黑绒帽的男子一步步地向着西侧的单人床走去。他的目光应该是落在酣睡着的林恒干身上,而他那不慌不忙的姿态活脱脱已将对方当成了一道煮熟的美餐。

更加令人愤然的是,当灯光重新亮起之后,那男子还故意冲着摄像头的方向挥了挥右手,森然的白光蓦地闪过,显示出他夹藏在指缝中的锋利刀片。

"这也……太嚣张了吧!"尹剑恨恨地说了一句。对方那态势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你们看,上次我就在你们眼皮底下杀了韩少虹,现在我又来了,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这段令人气恼的录像很快便结束了,在23:39:32的时候,监控屏幕一黑,却是录像资料已经播到了尽头。

罗飞知道那是因为备用发电机也损毁了,从录像最后的时刻起,一直到警方人员修复电路,整个龙宇大厦都陷于一片黑暗之中。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是从窗户吗?"尹剑求证般地看着罗飞,他也注意到了录像画面跳跃时那扇窗户的变化。

罗飞摇摇头:"那应该是他故意布下的误导。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那扇窗户根本不可能成为出入口。"

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尹剑对罗飞的勘查结论毫不质疑。他费解地挠挠头:"那是怎么回事?屋里还有其他的通道?"

罗飞却再次否定了他的猜测:"没有。"

"那就说不通了啊。"尹剑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状态,"唯一的出入口被牢牢地守护着,那家伙是怎么进出办公室的?"

龙哥瞪大眼睛,一会看看尹剑,一会又看看罗飞。这个问题同样折磨了他许久,他非常期望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从理论上来说,他根本无法进出--"罗飞沉吟着说道,"--所以,也许他根本没有进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绕,尹剑琢磨片刻后才品出些玄妙来:"你的意思是,他本来就藏在这个屋子里的?然后,等阿华他们打开了办公室又趁着黑暗逃脱?"

罗飞还没答话,龙哥已经把脑袋摇成个波浪鼓一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刚才就说了,锁门前我和阿华仔细检查过屋子,里面肯定没有其他人。"

尹剑却有些不以为然:"或许他藏在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呢?那家伙可是经常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法呢。"

"就那么大个屋子,难道他能钻进墙缝里吗?"龙哥涨红了脸反驳,今天他已经够郁闷的了,无法容忍别人对这么确凿的事情产生质疑。

罗飞这次和龙哥站在了一边。他摸了摸下巴颏说道:"从现场情况来看,屋里想要藏人并不容易。所以那家伙在锁门前就已藏在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也不大。"

"刚才不是你说他"没有进出"吗?"尹剑被罗飞含混不清的态度搞得更糊涂了。

""没有进出"并不代表他就一直在屋里。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罗飞顿了顿,等其他人都摆出认真聆听的态度之后,才煞有其事地说道:"--他一直就不在屋里。"

"可是,这……"尹剑更加诘舌了,"有录像的啊,他确实进屋了,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龙哥也在一旁附和着点头,同样无法接受罗飞的这种假设。

"眼见并不一定为实--因为录像是可以伪造的。"

"伪造录像?"尹剑张大了嘴,这一点他真的从未想过。不过以Eumenides的本领,这对他来说倒也并非难事!

得到罗飞的提示,尹剑的思路便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凝神理了片刻,开始尝试着分析道:"难道那段凶手潜入屋中的镜头是Eumenides事先就录制好的?当第一次停电的时候,他便通过技术手段,这段录像取代了现场的监控信号。从而给旁观者造成了有人已闯入现场的错觉。这样阿华他们就赶紧跑到楼上把屋门打开,而这时Eumenides才趁乱趁黑潜入屋内,完成了对两位受害者的刺杀。"

罗飞缓缓地点着头:"虽然有很多细节还难以解释,但至少这是一个值得推敲的思路。"

龙哥却再一次提出了抗议:"这也是不可能的!"

罗飞和尹剑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龙哥便梗了梗脖子道:"我们进屋的时候,两位老总就已经被杀了,绝对不是我们把门打开后,凶手才进去的!"

罗飞咂了咂嘴,这里确实是个问题。此前阿华说过,进屋的一共就是四个人:他、龙哥以及两个小弟,所以在屋内应该不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即使Eumenides真的是开门之后跟着混入,也很难在那种情况中下手连毙俩命吧?

而龙哥接下来的话则让尹剑更加沮丧:"我是第一个冲进屋里的。当时我直接跑到了林总床边,一脚就踩在了床头的血洼里。然后我的小弟过来打手电一照,林总脖子被切开,早就断气了。根本就不是你们猜的那个情况。"

"如果这样的话,那Eumenides还是提前进屋了啊!哎,真是从哪个角度都说不通呢……"尹剑摇摇脑袋,像是自我放弃了,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罗飞。

罗飞也有些一筹莫展的样子,最后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对尹剑说到:"你把那段录像再放一遍,从第一次断电前开始。"

尹剑便把录像往回调了一段,从23:35:00的时候重又开始播放。

罗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屏幕的右侧。整个办公室是由两个摄像头共同监控的,屏幕右侧显示的正是西边半拉办公室的情形。

尹剑也同样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区域。因为那里正是神秘男子出现的地方。

23:35:12的时候画面跳了一下,时间随即切换到了23:39:21。

尹剑把脸贴在屏幕前面,仔细钻研后来的录像是否有造假的痕迹。而罗飞却已撤过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口中喃喃地说道:"看来刚才你的那段分析的确是错了。"

尹剑知道罗飞已经有了结论,便连忙把头跟过来问道:"怎么了?"

罗飞无奈地勾了勾嘴角:"那段录像确实是真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尹剑一边问一边又转过头,再次倒回录像看了一遍,但还是无法做出有效的判断。

罗飞提示道:"注意窗户上方的那个挂钟。"

"挂钟?"尹剑看见了,窗户上方确实有一面挂钟,因为窗户的位置偏西,所以那面钟和神秘出现的男子一样,都被摄进了右侧的屏幕中。

可是那挂钟里能藏有怎样的信息呢?尹剑蹙眉想了会,忽然心中一动,略有了些眉目。于是他又把那段录像倒回,再一次研究断电前后的监控画面。而他的想法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验证。

"时间!"他用手指头点着屏幕上的挂钟,"时间可以吻合的!"

罗飞点点头,这正是判断录像真伪的关键所在。

监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断电时是23:35:12,备用发电机供电时是23:39:21;仔细辨别挂钟上的指针,可以看到画面跳跃前时间指示在十一时三十三分四十五秒处,画面跳跃后则指示在十一时三十七分五十四秒处。虽然两个计时器之间存在着误差,但它们记录下来的断电时间间隔却完全一致,都是四分零九秒。这一点便足以说明这段录像并无造假的可能。

因为即使Eumenides能通过精巧的设计控制停电的时间,但他绝对控制不了备用发动机启动的时间。阿华当时派了两个手下去地下室完成启动备用发电机的工作,那两个手下行进的速度是无法预料的。也就是说,这两个手下在停电后四分零九秒启动备用发电机,这个时间点毫无确定性。

所以如果Eumenides伪造了录像,其他的场景都可以模仿得很好,但那个挂钟上的指针却无法模仿,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断电和来电之间的时间间隔会是多少!Eumenides要造假的话,他一定会选择拍不到挂钟的左半边屏幕来操作。以他的谨慎和缜密,绝不应该让那难以操控的挂钟出现在伪造的录像中!

而现在那挂钟不仅出现在了录像中,而且挂钟上的指针变化还能与实际情况精妙吻合,这只能说明:那段录像显示的的确就是办公室现场的情形,并无造假的可能!

这个疑问到此算是解决了。但罗飞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因为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推论是:在23:39:21的时刻,确实有一个高大的男子闯入了守备严密的办公室。他手中夹着锐利的刀片,正准备展开一场血腥的屠戮!

他究竟从哪里来?作案后又去了哪里?这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再次成为了血案中首当其冲的困惑焦点!

(25)

这次罗飞沉思了良久仍无进展,脑子却渐渐发胀。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暂时修整片刻。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他斟酌了一会,吩咐尹剑:"你通知一下曾日华和慕老师吧,让他们过来。我们四点钟的时候开个现场会议。"

十一月三日,凌晨四点整。

龙宇大厦一层监控室。"四一八专案组"的现场会议开始了。除了柳松因保护杜明强不能前往,其他成员都准时出现在了会场上。

尹剑首先介绍了案发经过,同时把现场的录像又反复播放了几遍。对于这样离奇的入室行刺事件,曾日华和慕剑云也只能瞪大了眼睛不说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等尹剑说完之后,罗飞开始补充一些外围已经掌握的情况:"断电的原因已经调查清楚了。大厦的主供电电缆上被安置了一个定时爆破装置。爆炸的威力很小,但产生的温度足以将电缆的绝缘层熔化,导致供电系统短路瘫痪。备用发电机同样被动了手脚,输出电缆本来由四组线路组成,其中三组都被事先剪断,剩下的一组线路无法承受四倍的设计负荷,所以在启动十几秒钟后就过热烧断了。"

听到这里,曾日华便饶有兴趣地晃起了脑袋:"这可有点意思了啊。既然要破坏,他干吗不把四组线路都剪断呢?偏偏要留下一组,怕是另有文章吧?"

"他是故意要让我们看到后面的那段镜头……"慕剑云也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为什么呢?炫耀?挑衅?或者……这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在你们来之前,我和尹剑有过一些思路--不过,似乎站不住脚。"罗飞顿了顿,又道,"既然大家都在,也不妨讨论一下……嗯,我们当时认为,后面的这段录像有可能是伪造的。当时并没有人闯入室内,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诱骗阿华等人把屋门打开,然后他才能趁乱在黑暗中完成刺杀。"

"哎,很有道理啊!"曾日华似乎对这个思路非常认同,他甚至兴奋地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哦?"罗飞便就势问道,"假录像这种事,从技术来说困难吗?"

曾日华大咧咧地摆摆手:"一点都不困难。你想啊,我们从屏幕上看到的画面,都是从监控设备终端穿过来的电子信号啊。这个终端如果是摄像头的话,那我们看到的就是摄像头摄录到的画面。要造假的话,只要趁着第一次断电的机会把信号传输线拔下来,然后和事先准备好的播放终端连接在一起。等供电恢复之后,监控屏幕上就会显示你播放的画面。"

"嗯--"罗飞听懂了对方的讲解,并继续引申道,"等备用发电机被烧坏,电力再次中断之后。我只要把信号线重新和摄像头插在一起,这样监控设备就又恢复常态,而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曾日华拍拍手说:"没错!"

可罗飞却皱着眉头,看起来问题并未解决。他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么监控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呢?这个也可以造假吗?"

"这个啊……"曾日华挠了挠头皮,"……这可就不行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的是监控系统内部设定的时间,和终端信号是无关的啊。也就是说,不管屏幕上出现什么样的画面,显示的时间都不可能变化的。"

"这样的话,那段录像就不可能是假的。"罗飞有些失望的瘪瘪嘴,然后把录像里挂钟显示的时差问题讲解了一遍。

曾日华听完有些黯然,不过他还不太甘心,片刻后又辩解说:"会不会启动备用发电机的人是和Eumenides串通好的。只要把时间掐准,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这个没有必要啊。"慕剑云首先便否决了这个猜想,"两个摄像头里只有一个会拍到挂钟,Eumenides要造假肯定会选择不出现挂钟的屏幕,何必向你所说那么费劲呢?"

罗飞点点头,且又说道:"我也询问过那两个去启动备用发电机的小伙子。他们的叙述并无漏洞,所以显示屏上的计时器无法作假的话,那么录像作假的可能性基本上也就不存在了。"

曾日华悻悻地咽了口唾沫:"那他真的是神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我们肯定还是忽略了什么……某个思维的死角。"罗飞眯起眼睛,目光像是凝滞在某些看不见的迷雾之中。

会场暂时陷入了沉默的气氛中。众人似乎都在凝神思索却又难得头绪。便在此刻,尹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赶紧一边接听一边退出会场,生怕干扰到其他人的思绪。但不久之后他重新走进屋内时,却毫无顾忌地大声嚷起来:"罗队,他们找到了Eumenides换下的血衣!"

罗飞立刻站起身:"快,带我去看看!"

作为龙宇集团的总部大楼,龙宇大厦拥有一个非常豪华的底层大厅。因为大厅的面积比其他楼层的投影面积大得多,所以大厦底层单独向着楼体南面凸出了很大一块空间,这片空间的顶部自然就形成了一片露台。这片露台虽然不算高,但也属于大厦的外顶面,平时很少有人会到达这个地方。

搜查小组正是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无人认领的运动型背包。打开背包的拉链,发现包里装着揉成一团的衣物,而最上方赫然是一双浸满了鲜血的白纱手套。他们不敢怠慢,一边保护现场,一边把情况向专案组作了汇报。

五六分钟后,罗飞等人来到了这片露台。搜查小组往外围撤开,将核心的区域让了出来。罗飞带上薄胶手套,蹲在圈子中心翻看着那个背包,很快他就给出了论断:"没错,这的确是凶手遗留下来的。"

包里除了手套之外,还有一套血衣,一个黑绒帽,以及一双鞋套。这些衣物和录像中那个神秘男子的穿着完全一致。同时罗飞在背包的外夹层中还找到了一柄极为锋利的刀片,刀片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昭示了这正是用于杀戮的凶器。

曾日华也蹲在罗飞身边,此刻他似乎很有玄虚的拍着手道:"那这里一定就是Eumenides逃跑的路线了!"

"嗯。"尹剑附和着点点头,"他应该是事先准备着一包干净衣服在这里。在作案之后,他先到这个露台上换了血衣,藏好凶器,然后才逃之夭夭的。"

因为身为女性且并不熟悉刑侦过程,慕剑云一直站在圈外旁观着。在听到同伴们的分析之后,她便转头四顾,打量起周围的地形来。

"从这里逃走倒是容易。关键的问题是,他该怎样才能从十八楼的办公室到达这个露台?"最后慕剑云仰起头看向大厦高层,抛出了这样的疑问。

确实是如此。如果能到达这个露台,那无论从边缘的哪个方向往下一跃,便可脱身到大厦之外(五六米的高度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个障碍,可对Eumenides这样的高手就不值一提了)。可是大厦的十八层和这个露台之间却有数十米的高差,Eumenides总不可能像鸟一样飞下来吧?

罗飞此刻也站起身,他抬头看看高处的楼层,然后把目光又转回到露台上。却见这个露台采用了"空中花园"式的设计,周围一大圈都铺上泥土,做成了绿化带,里面树木葱郁,长势倒也茂盛。

"去那边树木丛里再仔细搜搜看。"罗飞对搜查下组下达了新的命令。小伙子们立刻分散开来,钻进了茂密的绿化带中。

没过几分钟,就有兴奋的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这里有一堆绳索!"

罗飞等人全都为之动容,他们不约而同的向着呼声传出的地方跑去。扎到近处一看,果然,在一株小青松旁边堆着大量的绳子,盘错交织,长度相当客观。

罗飞弯腰把那绳子捻起一截。却见那绳子只有小指般粗细,但质地非常坚韧,应该是专业的户外攀爬用品。他轻轻咂了一声,抬起头向着高处远远眺望。

这个动作的暗示意味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周围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感觉恍然大悟似的。曾日华更是按捺不住地叫起来:"原来他就是用这根绳子爬进爬出的!"

罗飞却不置可否。他愣愣地思索着,似乎有很多事情仍是无法理解。

"爬出倒是可以,要爬进那也太难了吧?"慕剑云也悠悠地表达出自己的困惑。

因为大厦在南向的里面是呈内凹的弧形。所以绳索如果从十八层的那扇窗户悬下来,必然有很长一段是无依无靠地垂在空中。沿着这样的绳索往下滑溜很容易,但要往上攀爬,所需要的技术和体力就非同一般了。

而罗飞考虑的问题则更多。他收回目光看着曾日华,像是反问一般地说道:"要避开室外的监控摄像,他只能在停电之后开始攀爬。四分钟的时间,从这里上到十八楼,走楼梯都费尽,只靠这条绳索,可能吗?而且垂直落差这么大,这绳索开始怎么挂上去?最后又怎么收回来?"

曾日华被问出了一脸愁容,他颇委屈地咧着嘴:"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不过Eumenides这家伙,他肯定是有办法的。"

"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绳索,那个办公室又只有窗口可以出入。所以Eumenides的基本手法应该可以确定了吧。"尹剑对曾日华表达了支持的态度,"至于他究竟怎么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工作,我觉得可以请教一下特警队的同志。"

尹剑刚说到特警队的同志,特警队的人还真就出现了。却见柳松正从大厦二层的出口转出来,跑上了露台。

罗飞的目力最为敏锐,他首先看到了这个不期而至的同僚,禁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其他人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而柳松则很快就跑到了他们的身边。

"你怎么也来了?"罗飞惦记着派给柳松的任务,"不是让你守着杜明强吗?"

"我把他一块带过来了。"柳松看起来求战欲望非常强烈,他简单地答了一句后便急切地反问,"这里情况怎么样?"

罗飞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大厦里。周围都是我们的同志,肯定出不了事的。"

罗飞这才点了点头。现在龙宇大厦里布满了警察和集团护卫,每个人都在全力搜寻Eumenides的下落。把杜明强安置在那里,即使没有柳松监防也不致出什么问题。

曾日华"嘿嘿"一笑,感慨道:"深更凌晨的,那家伙倒也乐意跟着你一块折腾。"

"上次被我教育了一次,现在老实多了。"柳松心照不宣地回视着曾日华,对于"教育"这个词的意义,这俩人是颇有共鸣。

既然柳松来了,尹剑正好可以继续先前探讨的思路。他抬起头指着大厦高处问柳松:"你能不能看到十八楼的那扇窗户?"

柳松眯起眼睛寻摩了一会:"是不是四周一大片都黑着,就中间孤零零亮着灯的那个?"

"没错。"尹剑又低头指指脚下,"你再看看这堆绳子,能不能用它从这里爬到那扇窗户?"

柳松乍了乍舌:"这么高?而且是凌空攀爬……我肯定是不行。"

罗飞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有人能做到吗?"

柳松本想摇头,但看到众人都极为郑重地看着自己,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犹豫了片刻,换了一种保守的语气:"嗯……这么说吧,我们特警队也会经常进行攀爬训练,像这样的徒手悬空攀绳,最多也就是设置二十多米的高度。再高的话,不仅体能上支撑不住,而且绳索会摇摆得很厉害,不好控制。"

罗飞摸着自己的下巴颏,若有所思。柳松算得上是特警队里的佼佼者了,一身本领未必在Eumenides之下。连他都觉得难以完成的任务,Eumenides真的能在四分多钟的时间里就轻松搞定吗?

柳松从罗飞等人的神色中窥到了一些端倪。他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难道Eumenides就是这样进入作案现场的?"

尹剑眨着眼睛,显得既茫然又无奈:"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这么解释了……"

柳松再次仰起头,张大嘴看着那扇窗户。那里实在太高了,简直像夜空中的繁星,杳不可及。因为头仰得角度太大,血液回涌,柳松很快觉得有些头晕,他用手揉着脖子,沮丧地垂下头来。虽说还未和Eumenides正面相遇,但在他心里像是已然输了一个回合。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外围搜索的警员忽然又撼了起来:"罗队,你们过来看看,这里有发现!"

众人精神一凛,连忙循声走了过去。却见在露台的西侧边缘处,一个搜索队员正蹲在树丛间,认真研究着地上的某样东西。

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那是一块白色的塑料泡沫。这本是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废弃物,之所以引起关注,是因为这块塑料泡沫的边缘沾染着一小片的血迹。

罗飞一直戴着薄胶手套,直接便把那块泡沫捡起来仔细端详。那泡沫薄薄扁扁的,带着明显的弧度,形状看起来像是古代屋顶上那种细长的琉璃瓦片。

"这是什么?"慕剑云凑上前,略歪着脑袋问道。

"应该是包装用的泡沫壳吧--"尹剑猜测着说,"--看形状包的是玻璃杯之类的东西。"

罗飞皱皱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转头对身边的那个搜索队员说道:"你从大厦正门出去,往东走二十多米,在马路边上应该还有一块这样的泡沫--现在就去把它捡过来。"

那搜索队员立刻领命而去。见身边其他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罗飞便淡然解释道:"我来的时候在门口看到过的,当时没有在意。不过这两块泡沫的形状挺像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希望那块泡沫还没有被其他人捡走。"

留意身边的每一个细节,并且有着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这正是罗飞异于常人的所在。不过曾日华对他这次的发现却有些不以为然:"这样的包装垃圾满街都是吧--很多人都会随手乱扔的。我觉得不该往西,应该集中力量,沿着大厦往东仔细搜查。"

慕剑云看看他,似乎在问为什么,曾日华便又手舞足蹈地解释:"你看,这泡沫上有血迹啊,而且还很新鲜,显然就是凶手留下的。这说明凶手曾经到过这个地方,这里又是露台边缘,那他应该就是从这个方向跳下露台的,我们得往东边搜过去才对。"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尹剑已经开始摇头,并且紧跟着他的话音吐出三个字来:"不见得。"

曾日华瞪着眼睛,有些受到打击的样子。而罗飞则是目光一亮,颇为赞许地看着自己的助手。

尹剑感受到了来自罗飞的鼓励,于是更加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既然凶手已经在露台上换了血衣,那么他身上的血迹肯定也会清理干净,不会在跳下露台时还把血沾染到周围的物体上。而且这泡沫上的血明显呈浸漫状,如果是凶手经过是留下,应该是形成滴落状的血溅才对。"

对方的言辞有理有据,曾日华不得不点头以示认同:"嗯,这样啊……这样的话,这血迹是怎么回事呢?"

"我觉得是凶手在换下血衣之前,用手抓起过这块泡沫,所以手套上的血就染了上去。"尹剑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在泡沫旁边虚虚地比了一下。果然,如果张开虎口捏住泡沫的话,正好可以在泡沫的一端染上吻合印迹的血痕。

"他拿这个泡沫干什么?"曾日华翻起眼睛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就在这时,刚刚被罗飞派出去的那个搜查队员已经返了回来。

"罗队,找到了。"他一边大声汇报一边快步走到近前,他手里捏着一只大号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另一块塑料泡沫。

罗飞接过证物袋,和其他人一起细细端详。却见这块泡沫的形状果然和露台上的差不多,只是尺寸似乎要略大一点。不过这块泡沫上并没有血迹,干干净净的正常得很。

"把这些东西都拍照,打包,带回队里去。"罗飞先是对尹剑吩咐一番,然后又命令周围的搜查小组,"你们再辛苦辛苦,把搜查的范围扩大一点,方圆五十米的范围内,都要仔细地筛一遍,尤其是大厦的南侧!"

众人各自领命,而罗飞这时又仰起头来,远远看向高处那盏孤独的灯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专案组同僚们也纷纷抬头,他们眼神中多少有些迷茫,看来他们虽然能跟住罗飞的动作,却很难跟住他的思维。

良久之后,罗飞的思绪似乎到达了一个节点,他无声地长吸一口气,转头看着众人道:"我们回大厦里看看吧。"

一行人下了露台,首先进入了大厦的一层大厅内。龙宇集团的那些黑衣护卫此刻基本上都集中在这里,若干个刑警队员正忙着给他们做询问笔录。而在大厅的会客台边,有两个人正相对而坐。

"他们俩怎么凑到一起去了?"罗飞看到这样的场面,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柳松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那两个正在交谈的男子,一个是阿华,另一个却是他的保护目标杜明强,后者此刻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得意悠然的模样。

"我让你在监控室呆着,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柳松快步赶上前,没好气地斥问着杜明强。

杜明强放下了二郎腿,神态略收敛了些。不过他还是振振有辞地反驳道:"我们正在做一个罪案现场专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作为一个记者,我怎么可能在屋里闲得住?"

柳松瞪大了眼睛,随后赶到的慕剑云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轻轻一笑,附耳对曾日华说道:"我早就知道这家伙乖乖听从摆布是另有居心。就他这身贱骨头,你们以为打两次就改得了吗?"

柳松伸手把杜明强从椅子上拽起来:"走走走!这是你瞎胡闹的地方吗?!"

可阿华却拽住了杜明强的另外一只胳膊,同时冷冷地看着柳松道:"这位警官,我可不觉得杜先生的行为是胡闹。作为Eumenides杀戮名单上的对象,他有权力了解事态的进展,而作为一名记者,他也有义务把事情的真相告知给公众。"

杜明强有了阿华的支持,腰杆似乎硬了很多,于是便僵着身体和柳松较起了劲:"我是合法公民!这里是龙宇大厦!只要主人同意,你们无权限制我们的交谈自由!"

"你……"柳松虽然气恼,但在言辞上却很难敌得过伶牙俐齿的杜明强,他只好看向身后的罗飞,似乎要等待对方的决断。

罗飞却觉得问题的核心在阿华身上,所以他没有搭理杜明强,而是对阿华说道:"你不该接受他的采访。他只是个网络记者,今天的事情如果在网络上传播开,会给公众带来恐慌的。"

"我知道他是网络记者才接受采访的。"阿华一开口就把罗飞的话顶了回去,"传统媒体都是被阉割过的,我才不会在他们面前浪费时间。前几天电视上不还说Eumenides已死,恐怖杀手的阴影已经消散?哼,你们自己不觉得很可笑吗?"

罗飞苦笑了一下,他也知道那些媒体的德行,确实是没几句真话。

"我们需要在网上亮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让Eumenides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阿华反过来试图说服罗飞,"现在很多网民都把Eumenides当成了城市英雄,可他们是否知道,每一起血淋淋的杀戮都是一起新的罪恶?那些受害者同样有家庭、有朋友、有深爱着他的人们。这些人的痛苦又去找谁分担呢?"

这些言语俨然发自肺腑,竟然在场众人皆有些动容。而杜明强则像是重任在肩一般昂起头,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会把他们的感受写出来,让公众真正地了解Eumenides。他并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滥用正义感的杀人犯!"

罗飞看看杜明强,开始重新考虑这个网络记者可能带来的利害关系。其实他也觉得警方在舆论上和Eumenides的对抗有些乏力。自从Eumenides在网络上发出"死刑征集令",然后又如约处置了韩少虹、郭美然以及辱师少年这些网络中的公愤对象,他的名望已越来越高,隐隐已成为网民们寄托正义情感的不二之选。而那篇征集令也被大量的转贴,令警方的网监部门疲于应付。

古人早有治水之训。当公众的情绪已经蓬勃酝酿起来,光靠"堵"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或许这时真的应该出现和Eumenides相对的声音,从另外一个角度引导人们去看到事情的全貌。时代已经不同了,每个人都有自由的思想,让他们获得足够的信息,进而去判断、去选择也许才是真正的舆论控制之道。

想到这里,罗飞便问杜明强:"你会怎么去写这篇报道?"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去渲染凶杀的细节。"杜明强翻着眼皮说道,"我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记者,并不是刺探隐秘的狗仔队!我所专注的是案件背后的意义,比如说凶案给受害人家庭带来的痛苦等等。"

"那么对Eumenides给被害人罗列的罪名呢?你怎么处理?"罗飞最关心的其实是这一点,因为这个问题把握不好的话,网民们很可能又会一边倒地为Eumenides喝彩。

杜明强"嘿嘿"地怪笑起来:"这正是我这篇报道的精彩之处呢。"见罗飞面露不解之色,他又拿着卖关子的腔调解释说:"Eumenides这次给两个死者定的罪名都是"涉黑"。可他或许不知道,蒙方亮在十多年前就因为相同的罪名蹲过监狱,直到四年前才刑满释放。所以他的罪行已经被法律制裁过,并不需要Eumenides的惩罚。而蒙方亮在出狱之后一心向善,甚至拜了佛教。对这样一个人,Eumenides有什么理由举起他的屠刀?"

是这样?罗飞心念一动,那Eumenides的这次行刑确实有点滥杀无辜的嫌疑。如果把事实公布于众,或许真的能让很多Eumenides的支持者倒戈相向呢。

不过罗飞并没有把心中的暗喜表现出来。他知道杜明强实在是个太过浮躁的家伙,你夸他三分,他转眼就会飞起来一丈。所以罗飞仍然板着脸孔,他似乎斟酌了许久,这才做出好大让步似地对柳松说道:"这样吧,等他把报道写完,你先拿过来给我看看。我觉得没问题,就让他发出去。如果他写的和今天说的不一样,那就让曾日华把他在网络上所有的发文权限全部封禁。

柳松应了声"是",撤手松开了杜明强。杜明强懒洋洋地重新坐下,一副胜利者的得意姿态。

罗飞这时再次看向阿华,其实后者才是他来到大厅的目标所在。

"阿华,你叫上龙哥。麻烦你们俩个跟我上楼一趟。"

"有什么事吗?"阿华敏感地问道。

"现场的那个办公桌,有一个抽屉无法打开……"

"那是邓总的私人抽屉,我也没有钥匙。"

"我知道。但是出于办案的需要,我还是想看看那个抽屉。等下我会把锁撬开,你们俩最好和我一块上去,这样方便一点。"罗飞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显露出来的态度却不容更改。

既是警方办案的需要,阿华自然没理由拒绝。况且对方能邀请已方人员一同前往,也算是有礼有节。阿华点点头说道:"那好吧。"

于是众人叫上龙哥,又乘电梯向着十八楼而去。这次柳松吸取教训,嘱咐楼下的同事看好杜明强,防止他再跑到案发现场添乱。

办公室内,对尸体的勘验以及物证痕迹的搜集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者。罗飞等人避开死者所在的核心现场,直接来到了那张硕大的办公桌前。

再次征得阿华和龙哥的同意后,罗飞指挥柳松打开了抽屉上的锁头。对于柳松来说,这样的活计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抽屉被缓缓拉开,就连阿华和龙哥也探长了脖子。因为他们也从未见识过邓总的这个抽屉里到底会装着些什么宝贝。

可那抽屉却几乎是空空如也。直到那屉笼把拉到尽头的时候,才在最里端显出一个信封来。

光秃秃的信封,表面没有任何字迹。而众人的心却不约而同的为之一紧。

罗飞重新带上取证用的薄胶手套,将那个信封从抽屉里取了出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把信封打开,从中抽出一张字条。

在场众人对这样的字条早已非常熟悉,他们所关心的无非是字条上这次出现的人名罢了。

却见这次字条上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阿华

罪行:涉黑

执行日期:十一月五日

执行人:Eumenides"

屋中出现短暂的寂静,大家都看向阿华,目光中透露出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阿华紧咬着牙齿,他的眼中只有仇恨和愤怒,丝毫看不到畏惧的神色。倒是现场另外一个人忍不住惊恐地叫出声来:"这家伙……他,他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罗飞等人循声看去,说话的人却是龙哥。他的身体瑟瑟发抖,全然配不上那副孔武有力的尊容。

阿华瞪了他一眼:"又不是写给你的,你怕什么!"

"迟早也会到我的!"龙哥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先是邓总、然后是阿胜、这次是林总、蒙总,接下来就是你我,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阿胜?"罗飞遽地警觉起来,"阿胜是谁?"

"阿胜也是邓总的心腹,前些天出车祸死了。"龙哥忙不迭地回答,似乎把罗飞看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过当时阿华他们就分析,这很可能也是Eumenides设计的毒手!"

罗飞看看身边的同僚,神色愈发严峻。没想到撬开这个抽屉之后,竟又牵扯出前后两条枝节来。这个他原以为会轻松度过的夜晚,此刻已将他引入了新一轮激战的漩涡之中!

(26)

十一月三日,清晨六时整。

省音乐学院内。

当大多数莘莘学子尚在睡梦中的时候,却有一个女孩已踏着晨露走在校园中。她穿着一袭淡雅的黑白服饰,像是一朵开放在朦胧晨光里的纯净的莲花。

她步履轻盈,但却走得很慢,因为她的眼睛从小便失去了视力。她只能一路跟着那只名叫牛牛的导盲犬,后者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伙伴。

这一人一狗穿过一片大草坪,来到了一间独立的琴房前。这里林木环绕,环境清幽,此刻几乎看不到其他的来往之人。女孩摸出钥匙,打开屋门走进去。虽然天色仍暗,但她却没有开灯,因为那灯光并不能驱走弥漫在她身边的黑暗。

女孩每天的生活就是从这间琴房开始的。她必须来得很早,因为她并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她只是在借用这个屋子。每到八点以后,当本校的学生开始上课活动的时候,她就得踏着朝阳离开。

女孩不舍得有一丝的懈怠,她从琴盒中取出自己心爱的乐器,摆好架势,稍微凝了凝神之后,便屏上一口气,悠悠地拉动了琴弦。柔美的旋律如同溪水般孱孱流出,浸润了这个深秋的清晨。而女孩则紧闭双眼,陶醉于这个仅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当她身体上的缺陷完全被音乐的光芒所掩盖时,也就是她最美丽的时刻,可惜这样的时刻却很少有人能欣赏到。

一曲终了,琴房四周复归宁静。原本一直趴在主人脚下的牛牛此刻却忽然站起身,冲着屋外"汪汪汪"地叫起来。女孩放下小提琴,有些诧异地歪了歪脑袋,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在这个时间段,此处应该很少有人过往的。

可今天她却分明听见了脚步声,那步伐沉稳迅捷,而且正向着琴房的方向越行越近。女孩站起身,有些紧张地攥紧了牛牛脖套上的绳索。

脚步声在琴房门前停下了,片刻后,"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并且有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在问道:"有人吗?"

房门只是虚掩着,但那人却没有直接把门推开,从这一点看来,那男子倒是个颇有礼貌的来客。女孩略略放松些情绪,反问道:"你找谁?"

"郑佳女士在这里吗?"男子仍是在屋外问道。

女孩略略犹豫了一会,没有答话,脸上则露出诧异而又踌躇的神情。

屋外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疑虑,便又解释道:"我是送快递的,雇主让我在这个时间把货物送来这里,交给一个叫做郑佳的女士。"

女孩终于开口:"那你进来吧。"

屋门被轻轻地推开,女孩听见那男子走进了屋内。他停在距女孩两三米远的地方,带着祝福的语气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有人在网上订了这只蛋糕,托我送过来。"

生日?女孩似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的,今天确实是自己的生日。只是最近遭遇至亲剧变,她早已把些事忘在了脑后。没想到居然还有别人在帮她记着。

"是谁订的?"她很自然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网上订购可以是匿名进行的,我们只管把货物送到就行。祝你生日快乐。"男子微笑着说道,而且他的微笑似乎能通过语言传递出去,在女孩身边洋溢出一股暖意。

"谢谢你。"女孩也微笑着回复他。

"那我把蛋糕放在琴凳上了。"

"等等--"女孩听出了对方话语中告辞的意味,"--你要走了吗?"

男子"呵呵"一笑,委婉地回答说:"我还有别的货物要送。"

女孩咬了咬嘴唇:"你能不能稍等一会。我想……请你描述一下那个蛋糕,它是什么样子的?我看不见……"

这样一个请求从这样一个女孩口中说出来,只怕任何人都不忍心拒绝。那男子也因此留下了脚步,他看着那个蛋糕认真地说道:"这蛋糕不大,但是非常漂亮。蛋糕是金黄色的,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奶油。奶油中心用巧克力浇成了一柄小提琴,亮亮的,黑黑的。有好多音符围着小提琴飞舞,这些音符是鲜红色的,看起来应该是……嗯,是用甜果酱画在奶油上的吧?"

女孩侧过耳朵倾听着,她的脸上露出笑意,分明是感受到了那些缤纷的色彩。然后她又问道:"上面有字吗?"

"当然有--蛋糕上写着:祝郑佳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落款呢?"女孩期翼着扬了扬头。

男子这次略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没有落款。"

女孩轻轻地"哦"了一声,她蹲下身体,用手轻轻抚摸着牛牛的脑壳。牛牛乖巧地坐在她的脚边,一边用脑袋蹭着主人,一边用慵懒的眼神看着不远处的男子。

"这是我的导盲犬,它叫牛牛。"女孩柔声介绍着自己的伙伴。

男子笑了笑,夸赞说:"它看起来很乖,也很可爱。"

"牛牛看见陌生人的时候是很警惕的--"女孩微微侧过脑袋,沉吟着说道,"--可自从你进屋之后,它就一声也没有叫过。"

男子站着不说话,嘴角挑起一丝苦笑。

女孩忽然抬起头,眼睛正对着男子的方向。后者颇不自在地别了别身体,好像对方真能够看见自己一般。

女孩就这样"凝视"着对方,片刻之后,她终于鼓足勇气,试探着问道:"是你吗?"

男子长出了一口气,倒像突然间如释重负了一般。然后他无奈地摇头叹道:"你虽然看不见,可我没有一次能瞒得过你。"

"真的是你?"虽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女孩心中却还存着疑虑,"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我刻意做了一些掩饰……不想让你听出来是我。"男子一边说,一边把紧勒在喉弯处的一个塑胶圈解了下来。他用手揉了揉被压得发疼的声带,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

"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点了。"他咧着嘴说道,语调中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那种阳光和朝气。

这才是女孩熟悉的声音。她微笑着站起身,神色颇为惊喜。不过她很快又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来过。"既然已被对方识破了身份,年轻人索性变得坦然起来。

女孩敏感地追问:"你怕我会缠上你吗?"

"不--"年轻人连忙解释,"只是……我现在惹了些小麻烦,没必要让你担心,更不想把你卷进来。"

女孩不禁为对方关切:"什么样的麻烦?"

"我能解决的。"年轻人淡淡地答道。他那自信的语调听起来让人十分放心,女孩便又笑笑,停止了对这个话题的纠缠。

"请坐一会吧?"她向对方发出友好的邀请,"--如果你不用急着离去的话。"

"好吧。"年轻人找了张椅子搬到女孩的面前,在坐下的同时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能停留太久。"

女孩理解地点点头,她也摸索着坐回到椅子上:"你说过你最近会很忙的,我还以为会很久遇不到你呢。"

"今天比较特殊,所以我想办法抽了个身。"

女孩的眼角微微弯起:"就为了给我送个蛋糕吗?"

"每个人在过生日的时候,都会希望有人能给自己送来生日蛋糕吧。"年轻人很认真地回答道。

女孩轻声说了句:"谢谢你。"她的表达虽然简单,但却非常诚挚。

年轻人无声地笑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只可惜那女孩并无法看见,见对方沉默不语,她便又主动说道:"你帮我切一块蛋糕吧--我今天正好没有吃早点呢。"

年轻人当然不会拒绝对方的请求。在他心中,照顾这个女孩已经成为自己无可推卸的责任。他起身拆开那个蛋糕,切下一个小小的尖角盛在纸托里,然后送到女孩的面前。

女孩闻到了蛋糕的香甜气息,她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抬手去摸索蛋糕的位置。不过她努力了几次都没能准确地找到纸托,她歉意地笑了笑,同时也不免有些沮丧。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似乎想做什么但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不过他最终还是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抓住了女孩的左腕。

"在这里。"他引导女孩纤白的小手握住了纸托。

"我是不是很麻烦?"女孩瘪着嘴问道,但神情却是快乐的。

"怎么会?每天都这样陪着你我都不会觉得麻烦。"年轻人一边说一边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指尖上仍然残存着女孩温暖和柔香,心神微微有些激荡,这是他以前从未品尝过的美妙感觉。

而女孩心中此刻也同样不太平静,对方言辞中诚挚的关怀感觉令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微热起来。她低下头,借着吃蛋糕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神色变化。

"好吃吗?"

"好吃。"

似乎是简单到有些弱智的对白,但每一个字都在撩拨着两个人的心弦。随后他们都不再说话,女孩一口一口地吃着蛋糕,年轻人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

良久之后,女孩似乎感觉气氛沉默得有些奇怪,便抬头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年轻人从缥缈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想起了……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吃蛋糕的时候。"他幽幽地说道。

"呵呵。"女孩清脆地笑着,弯手背掩住自己的嘴角,"居然会想这个想到发呆?我猜你当时一定是馋坏了吧?"

年轻人却笑不起来。

"那次是我六岁的生日--"他第一次向别人诉说那段回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到一块生日蛋糕,我父亲很早就答应我,会在生日那天满足我的这个愿望。"

年轻人语调低沉,这让女孩感受到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氛。同时"父亲"那两个字也让她某名地伤感起来。怅然了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你父亲一定很疼爱你吧?他应该是个称职的父亲,不会让你的愿望落空的。"

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不,最后让我吃上蛋糕的人并不是我的父亲……"

"哦?"女孩有些搞不清状况,她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因为她感觉到那是对方内心深处某些柔嫩的回忆,如果愿意说,他便会说出来;如果不愿说,自己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年轻人的眼睛罩着一层迷雾,他似乎能透过时空看到些什么,带一切却又如此模糊难辩。十八年过去了,那蛋糕的滋味犹在唇边:香甜中又透出难以描述的酸涩。

他无法向对方讲述太多,最后他只是缓缓地说了一句:"我父亲就是在那一天去世的。"

女孩愕然怔住了。"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着,"原来你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年轻人用双手捂着头,太多复杂的思绪在他的脑子里冲撞着,令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忽然,他的手被另一双柔软的手握住,一股暖流随之漫遍了全身。他抬起头,看到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正用双手轻轻地抚慰着他。

年轻人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反握住女孩的小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失去父亲的感觉了……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忍不住想要保护你,照顾你……"

女孩没有说话,但内心的苦涩中却在慢慢沁出些甜蜜的感觉。以前她只是把对方当成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而这一刻起,她开始觉得相互间有了种同病相怜的亲近。

"我该走了。"年轻人忽然站起了身,"我已经逗留得太久……"

女孩点点头,把手从对方的掌心里抽出。虽有些不舍,但她确实也需要时间来冷静一下。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在离开之前,年轻人还有些话要说。

"什么?"

"可能会有人来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不要告诉那些人我们曾经会过面。"

女孩很爽快地应了下来:"好的。"

年轻人倒有些奇怪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你不想说的,我又何必要问?"女孩淡淡地一笑,"反正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总不可能害了我。"

年轻人看着女孩,对方那充满信任的笑脸却像刀锋一样侵割着他的心灵。他忽然间觉得有些窒息。

"我走了。"他用一种仓促的方式告了别,然后狼狈地、像个逃兵一样冲出了琴房。

早晨十点二十五分,杜明强住处。

柳松独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屋内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他立刻警觉地弹起身,睡意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柳警官,你也过于紧张了吧。"从卧室来到客厅的杜明强看到对方这副神情,便带着揶揄的口吻说了一句。刚才的响动正是他走出卧室的时候发出来的。

柳松冷冷地看了杜明强一眼,懒得和他多说什么。这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自己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要知道,严密如龙宇大厦一样的安全措施,Eumenides仍能来去自如的完成杀戮,而自己在这幢普通的民居内执行保护任务,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言为过啊。

杜明强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他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坐在柳松身旁,好像俩人是很熟络的好兄弟一般。

"来,看看我写的稿子吧!"他拍着柳松的肩膀,把几页打印好的稿纸塞到对方手里。

柳松想起凌晨时分在龙宇大厦大厅里,罗飞和阿华等人曾经商讨过在网络刊发稿件的事情,没想到杜明强这么快就写出来了。他禁不住有些惊讶地瞥了对方一眼。

杜明强明白柳松所想,他得意地打了个哈哈:"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第一是速度、第二是速度、第三还是速度!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赶稿,现在这篇稿件发出去,不仅有独家报道的效果,还正好能赶上网民浏览的最高峰。你说,这稿子怎么可能不火?"

柳松把杜明强的手从自己肩头拨开,轻哼一声说道:"你别兴奋得太早了,你这篇稿子能不能发出来还不一定呢!"

"哎!"杜明强一下子急了,"我这稿子的思路都是罗队长认可过的,你凭什么不让我发啊?"

"发不发我们俩说了都没用。"柳松不紧不慢地说,"得给罗队审查,他说可以了才能发。"

"官僚,官僚之极!"杜明强愤愤地抱怨着,"这样的体制,能有什么效率?没有效率就没有战斗力,难怪你们一直斗不过那个杀手!"

这最后一句话柳松可实在不爱听,他蓦地瞪圆了眼睛逼视着杜明强。后者被这目光刺得一惊,想到曾经吃过的苦头,他连忙识趣地住了口。

"好吧,好吧……"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似乎做出了让步,又嘟囔着说道,"那你赶快把稿子送给罗队长看看吧,可别耽误了我发稿的时间……"

柳松倒也正想回队里了解一下案件的进展。于是他一边看了看时间,一边说道:"你跟我一块去刑警队吧。"

杜明强翻了翻眼睛:"我去干什么?罗队长说可以,你打个电话告诉我不就行了吗?"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所以我们俩肯定不能分开。"

"哎呀,你也太教条了吧?外面不是还有好几个便衣在守着吗?我今天哪也不去,我就在卧室里睡觉--我都快困死了!"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因为折腾了一宿没有合眼,他的白眼球上已经渗出了很多血丝,看起来的确是疲惫得很。

"那行啊,我也再睡一觉。"柳松不动声色地说道,"等我们都睡醒了再去找罗队,反正我不着急。"

杜明强瞪眼看看柳松,然后他无奈地长叹一声:"行行行,我玩不过你--你说了算。走吧,去刑警队。"

柳松淡淡一笑,站起身来。

杜明强也跟着起身,他似乎想想又不甘心,低声抱怨道:"你不着急?等会到了刑警队,你肯定又要一头扎进会议室去!"

柳松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理会他的怨言,只是催促道:"快走吧,反正我保证把稿件交给罗队不就行了?你管我开不开会?"

杜明强还在讨价还价:"你开会的时候,等找个地方给我睡觉!"

"就在上次那个休息室。"

杜明强把嘴一咧:"那里又没有床,怎么睡?"

"办公桌够大了,再给你拿个枕头。"见杜明强还想再说什么,柳松便又瞪了他一眼,"我在这里,不也都是睡沙发吗?"

杜明强咽了口唾沫,虽不忿但又无计可施。因为急切地要把自己的"独家稿件"发表出来,他只好乖乖地跟在柳松身后,离开住所向刑警队而去。

到了刑警队之后,柳松先把杜明强安置在休息室里,由他手下的那几个便衣特警负责守护。然后他自己便带着杜明强的那份稿件去找罗飞。清晨时分从龙宇大厦散去的时候,罗飞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会,然后早上九点半在会议室开会。柳松估计这会应该还没开完,于是就直接先来到了会议室。

到了屋里一看:果然,罗飞、尹剑、慕剑云、曾日华等一干人都在。他们一个个紧锁双眉,盯着堆放在会议桌中心的一些东西,似乎正在满怀困惑地思索着什么。

柳松不敢打断众人的思路,便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尹剑身旁的空位置上。罗飞此刻也看到了他,主动开口招呼说:"你也来了?"

柳松点点头解释说:"杜明强写了份报道,我拿来给你看看能不能发--顺便了解一下案子的进展。"

"嗯,你来得正好。"罗飞伸手冲会议桌上指了指,"你看看这些东西,能不能找出些玄机?"

柳松便定睛看去,却见会议桌中心白花花的堆了好些塑料泡沫,大概有十好几块。这些泡沫大小各异,但整体形状都是薄薄的,同时或多或少带着些弧度。

尹剑把身体凑过来向柳松解释说:"这些都是从龙宇大厦周围的区域内搜索到的。和我们凌晨时在露台上找到的那块带血的泡沫相比,无论从材质还是造型上来看都非常相似,应该是缘于某种相同的出处。"

"哦?这东西会和案件有关吗?"柳松眯起眼睛琢磨着,不过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尹剑又继续补充说:"露台上的那块泡沫已经做了鉴定,上面的血迹正是出于死者林恒干。所以现在至少可以确定:凶手在作案后曾经接触过那块泡沫。"

"嗯……以那家伙的能力,这种接触应该不是意外。"柳松跟着这思路分析道,"他是用那块泡沫做了些什么?"

"不仅是那一块泡沫,这些泡沫可能都有些问题。"

柳松并没有盲目赞同,他摇了摇头说:"这倒不一定吧?它们虽然看起来相似,但也许只是同一种商品的包装物,被人随意丢弃之后,恰巧在露台上的那一块被凶手拣了起来。"

"如果是同一物品的包装物,为什么它们散落的地点会那么分散?这些泡沫虽然都是在大厦南侧发现的,但是两两之间最远却相距了六十多米。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罗飞看着柳松说道,他的语气和目光似乎都在刻意引导着对方的思维。

"这个……"柳松略愣了一下,很快有了思路,"也许这些泡沫是从高处抛落的,所以才会分散得这么开。"

罗飞点点头,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用赞同的目光看着柳松,似乎他刚刚说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柳松在这种气氛自然会想得更深,忽然间他终于悟到了什么,激动地脱口而出:"难道是从案发现场抛落的?!"

"非常可能--"罗飞用手指轻叩着桌面,"因为从泡沫分散的规律来看,和案发现场的高度以及昨天晚上的风向条件都非常符合。"

柳松的思维愈发活跃起来:"那这些泡沫就是作案现场的用具?可这些东西能有什么作用呢?"

罗飞用目光扫了扫身旁的同僚们,然后略耸着肩膀说道:"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答案。"

"我刚才猜想,这些东西会不会是高空攀爬的某种用具?"曾日华开始发表意见,"比如说泡沫的比重很轻,可以产生一定的浮力等等。不过这方面我们都是外行,正要听听你这个特警专家的意见呢。"

"这种思路……未免有些太科幻了吧?"柳松用了这么一个夸张的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只不过是一堆泡沫,在水里或许能把人的身体带起来,但是在空气里能发挥什么作用?"

曾日华挠挠头不说话,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

这时柳松指着那堆泡沫说道:"我可不可以拿一块看看?"

"你拿吧。"罗飞没有阻拦,"这些泡沫技术人员都检查过了,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

于是柳松便拣了一块最小的泡沫拿在手里,从大小和形状上来看,这块泡沫和露台上带血迹的那块几无二致。

就在柳松研究泡沫的当儿,却听慕剑云又开口说道:"其实有另外一件事情也很奇怪呢。"

"什么?"罗飞立刻饶有兴趣地追问,慕剑云已经在会场上沉默了许久,罗飞早就想听听她的见解。

"如果这些泡沫的确是作案现场的用具,那凶手为什么会随意抛弃呢?从十八层楼的高空抛下之后,泡沫肯定会散落在很大的范围内,因此而变得不起眼。但是以Eumenides的行事风格,他至少应该把沾染血迹的这块泡沫带走吧?我们正是在露台上发现这块泡沫后才抓住了这条线索,这里面虽说有侥幸的成分,但毕竟还是对手的行为首先留下了破绽,而这个破绽他本来是很容易弥补的。"

"这确实是个疑问。"罗飞点着头表示赞同,"包括露台上那个装血衣的包裹也十分可疑--把这么重要的物证留在现场,这实在和Eumenides一贯的作风和水准不太相符。"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曾日华用手推了推他那副厚重的眼睛片,猜测着说道,"难道他是要故意误导我们的视线吗?"

曾日华的话让正在刻苦钻研泡沫玄机的柳松有些泄气,后者似乎有些放弃了。他用左手撑着脑袋,右手反扣抓住泡沫片的一端,然后像打快板一样用那片泡沫无聊地轻拍着自己的小臂。

柳松的这个动作很快引起了罗飞的关注,刑警队长禁不住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尹剑悄悄地碰了柳松一下,提醒对方注意。柳松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中的泡沫拿好--他差点忘记这可是现场提取到的证物呢。

不过罗飞关注的焦点似乎并不在此处。他这时已经转过头,目光又盯住了会议桌中心处的那堆塑料泡沫。在僵滞了片刻之后,他的眼神慢慢地明亮起来,最后竟开始闪烁起兴奋的光芒。

众人都意识到罗飞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们的目光也纷纷跟随过去,想要看出那隐藏在泡沫堆下的玄机。当这番尝试失败之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罗飞,期待组长能够帮他们点破迷雾。

罗飞没有说话,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向着最接近泡沫的桌子边缘走去。原本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曾日华很自觉地挪开座椅,给罗飞让出了道路。

罗飞的视线始终盯在那堆泡沫上,毫无斜视。到达桌边之后,他立刻伸手抓出了其中最大的那片泡沫,略一端详后,将其摆放在会议桌后端的空处。

那片泡沫大概有半个枕头般大小,同样也带着些弧度。罗飞放置的时候是凸面朝下,那泡沫便在桌上轻轻地摇晃着,像是一个被翻过来的乌龟背壳。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但还是不明白罗飞到底想干什么。罗飞则不停歇,转身又从泡沫堆里拣出了另外一块大小相仿的泡沫,这次却是凸面朝上,两个凹面相对,扣在了先前的那块泡沫上。

众人看出来罗飞似乎想用那些泡沫拼出在散开之前的原形,不过现在要说那原形是什么还毫无头绪。好在罗飞的动作还在继续,一块又一块的泡沫被他抓起后又找到合适的位置落下,片刻之后,所有的泡沫都转移了地点,而桌上的那个拼图也终于显出了全貌。

桌边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因为此刻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诡异到让他们这些警官都难免有些心里发毛。

那些泡沫组合成的图案竟活脱脱的是个人形!这个"人"有躯干、有腰臀、有四肢,但却唯独没有头颅。在"他"右小臂部位的正是露台上发现的那块小泡沫,那已然干涸的血迹印染在"他"的腕部,隐隐透出一股非人间的阴冷气氛。

(27)

"这……这是什么东西?"曾日华最先沉不住气,他张口结舌地问道。

罗飞同样在盯着那个泡沫组成的人偶沉思着,片刻之后,他幽幽地说道:"具体是什么东西还不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东西曾经穿过露台上遗留的那件血衣。"

尹剑此刻也看出了一些名堂,他站起身凑近那个人偶说道:"那件血衣的右手袖口处有一大片血迹,位置和这块泡沫上的血迹正好一致。可以推断:当凶手行凶的时候,这块泡沫就穿在衣服里,所以袖口处的血迹才会渗在泡沫的边缘。"

柳松的思维也被调动了起来:"那就是说,Eumenides当时是把这套泡沫穿在了衣服里,就像穿着身铠甲一样?"

罗飞表达了保守的赞同:"嗯……从目前看来,似乎就是这样的。"

虽然这个泡沫人偶的原委已逐渐清晰,可曾日华却有一种越听越糊涂的感觉,他眨巴着小眼睛问道:"可他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穿上这身泡沫,就能够飞越十八层楼的高空吗?"

众人沉默着,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罗飞似乎已经挖出了一条令人眼前一亮的线索,可要用来解决困扰他们的谜题时,这线索却又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徒劳增添了更多的困惑。

良久之后,罗飞忽然又轻轻地说了一句:"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进过那间办公室。"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这绕来绕去的,竟把罗飞的思路又转了回去。可这条思路早已被他自己否定过了呀。

"如果他没有进过办公室,那监控录像里的画面又怎么解释?"慕剑云蹙着秀眉问道。

罗飞立刻给出果断地回答:"那段录像是真实的,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应该再有疑问。"

慕剑云看看周围的同事,被罗飞自相矛盾般的话语搞得有些茫然。而曾日华的小眼睛迅速地眨动两下之后,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难道那录像里出现的根本就是个假人?只是这个穿着衣服的泡沫人偶?"

这真是一个全新而又大胆的思路,恐怕只有曾日华这样的电脑怪才才能想得出来吧?众人此刻都把目光投向桌面上的泡沫人偶,想象着这家伙如果穿上衣服,像木偶一样被操控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怪模样。

不过罗飞却不留情面地把曾日华的想法驳了回去:"你也看过那段录像,你觉得录像里的那个男子像是个假人吗?"

曾日华用手揉揉鼻子,窘迫地低下了脑袋。确实,那录像虽然不够清晰,但反映出来的画面还是非常连贯的。画面中的那个男子体态自然、动作协调,即便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机器人也无法模拟真人到如此的境界吧?

"录像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却又想不出合理的方法进出那扇窗户。这岂不是形成一个悖论圆圈了吗?"慕剑云看着罗飞说道,语气多少有些帮曾日华辩解的意思。

罗飞像是被这番诘问难住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悖论?确实是悖论呢……"说话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只顾自己抱着肘,在会议室里来回踱起步来。

在座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罗飞这样的状态,他们便都沉默着不说话,生怕打搅到专案组长的思路。而当罗飞终于停下脚步之后,他们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罗飞却流露出抱歉的眼神:"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样吧,我们先散会,但大家暂时不要离开,等我想清楚之后再一块讨论讨论。"

众人面面相觑,对这样的处理多少觉得有些奇怪。

尹剑作为罗飞的助手,无论如何是要站在队长一边的。见大家都有些茫然,他便在中间发挥起润滑的作用来:"大家都辛苦了。就去休息休息吧,正好要到午饭时间了。我去食堂招呼一下,今天多加几个菜,慰劳慰劳大家。"

"那好吧,吃完饭再睡个午觉--哎,也确实是累了呢。"曾日华一边撑着懒腰一边站起身。他本是个大咧咧的人,不会惦记事,一提吃饭睡觉便自怡然起来。

慕剑云倒是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不过末了她还是微微摇摇头,跟在曾日华身后一块出去了。

柳松则起身走到罗飞身边,把杜明强写的那篇稿件递了过去:"罗队,你抽空瞄一眼这篇稿子吧,看看能不能发?"

"赫,这家伙笔倒挺快。"罗飞一看到那稿子的长度就忍不住叹了一句,然后他把稿件接在手中,却见标题写的是:恐怖杀手再度出击,血腥屠戮却失公允。

从标题的基调来看,的确是站在Eumenides的对面在质疑他的杀戮行为。罗飞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始细细阅读报道的具体内容。

文章的结构别具匠心,没有直接切入发生在昨夜的那场凶杀案,而是从蒙方亮的早年经历开始着笔。从文中的描述可知,蒙方亮在龙宇集团创立初期曾是邓骅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而当时在省城尚未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为应付来自各方的威胁和挑战,蒙方亮手上多少便沾了些血腥。后来因为一起故意伤害案,蒙方亮被捕,并且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这段文字写得风声水起,紧张跌宕,颇像是一部浓缩版的江湖风云小说,料想定能牢牢的吸引住读者的眼球。而到了蒙方亮入狱之后,便又笔锋一转,开始着力刻画起人物的内心转变。在杜明强的笔下,蒙方亮获刑之后便幡然悔悟,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血腥罪行痛恨不已,同时他也积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赎罪之心,在狱中不仅积极接受改造,而且多次立功,最终在服刑十年后提前获得假释,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

如果说狱中这段像是一个苦难者的艰难自赎,那么接下来的描写便充满了温馨与幸福的意味。蒙方亮出狱后,与离别多年的家人团聚,妻子贤惠,女儿乖巧,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令读者也禁不住为他们感到欣喜。而蒙方亮则彻底摒弃了以前的黑暗生活,他甚至皈依了天主教,时常用自己的经历来教育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这两段文字都不是很长,而紧接下来便风云突变,开始切入全文的重点:来自Eumenides的死刑判罚。在简略介绍了Eumenides的背景之后,作者大量的笔墨仍然放在了蒙方亮的身上。在文中,虽然家人都非常担忧,但蒙方亮自己却能坦然面对来自杀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接受了惩罚,改过自新,如果Eumenides了解了这段经历,一定不会再对他施以毒手。所以他在进入办公室避难的时候,特意带上了当年的判决书、服刑期间的立功奖状、假释证明以及能够反映自己心路历程的日记一本。

从这段描写来看,杜明强的文章倒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因为警方在勘验现场的时候,确实也在蒙方亮的床头发现了判决书以及日记等物。罗飞本来还有些纳闷,现在才知道,原来蒙方亮是想用这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早已接受惩罚,改邪归正,以期能获得Eumenides的宽恕。

看到此处,任何一个中立的读者都会在情感上支持蒙方亮了,而他们也必然会怀着急切的心情一口气读完整篇报道,以解开那最终的悬念:Eumenides会放过蒙方亮吗?

文章终于进入了最关键的桥段,杜明强也把自己的文笔展现得淋漓尽致。Eumenides作案的过程被描写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其精彩程度简直可以和最刺激的好莱坞大片相媲美。不过最终的结局却是令人扼腕的:蒙方亮并没有能够打动Eumenides,他仍然被无情地"处决"了。

在细节描写中,杜明强亦不忘适时地煽情一下,其中给罗飞留下深刻印象的某段文字是这么写的:"……蒙方亮的嘴微微张开着,似乎相对行刺他的人诉说些什么。可他已经不可能再有机会了,鲜血正从他喉部伤口喷涌而出,染红了放置在床头的那个日记本。他多年来的忏悔和救恕在此刻都显得毫无意义,而他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对挚爱家人的眷念也如同日记中过往一样,统统都淹没在了残酷的血腥之中……"

罗飞轻轻咂了咂嘴,颇感叹服。这文稿虽然并未对Eumenides做出任何评价,但读来却无异于一篇暴行受害者的血泪控诉书。即便是最忠实的杀手粉丝团,在看到这篇文章之后,恐怕也得对Eumenides行为的合理性展开反思吧?

一旁的柳松倒误解了罗飞咂嘴的意味。他愤然说道:"我就知道这小子写不出什么好东西……我这就把他带回去,电子底稿也勒令他删掉。"

"不,罗飞连忙摆摆手,"让他发,而且要尽快--把我们队里的电脑借给他用好了。嗯,不仅在网络上要发,在传统媒体上也要发。去梳理一下报社的关系,让他们转一下,总之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柳松对罗飞这般态度缺少心理准备,他的神情不禁有些发楞。

罗飞明白他的感觉,便又笑了笑,压低声音,颇有些神秘地补充了一句:"这次弄好的话,也许能够一箭双雕呢!"

柳松心念一动,知道这里头可能大有文章。便正色领命道:"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尹剑,你跟去协助一下。"可能是考虑到柳松对刑警队不太熟悉,罗飞就给他派了个帮手,末了他又叮嘱了一句,"你们俩先把这件事处理完,然后过一个半小时,一块到我的办公室来。"

尹柳二人便即离去,一同安排杜明强的发稿事宜。随后尹剑又惦记着自己先前承诺,去食堂给专案组的同僚们加了几个菜。众人吃饭的时候,罗飞却没有出现,于是尹剑又拣利落的饭菜打了包,准备一会带给他的领导。

吃完饭稍事休息了一会,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俩人便往罗飞的办公室走去。到了门口,却见门是虚掩着的,尹剑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罗飞立刻在屋内回应道:"进来吧。"

俩人推门进屋,尹剑先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你还没吃吧?给你捎了点。"

罗飞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谢意。他原本站在窗前,此刻正回身往自己的办公桌那边走去。先前在会议室的那堆塑料泡沫已经被他拿到了这张办公桌上,泡沫旁边还放着在露台上找到的那只运动背包。

尹剑看到桌面已经被占得满满的,觉得要把饭盒挤在这堆东西里面有些不太合适,就举起手问了句:"这个给你搁哪儿啊?"

"先放窗台上吧。"罗飞随意得很,"我一会再吃。"

尹剑到窗户那儿走了个来回,然后问罗飞道:"罗队,你是不是已经想明白了?"

"哦?"罗飞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已经没有在继续想了。"尹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事情的时候会全神贯注的,即使有人和你说话,你的眼睛也总在看向别处--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随意。而对于案子上的事情,如果你没有想明白,那么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罗飞听完对方的这番描述,"嘿"了一声,不置可否。不过一旁的柳松倒是深有同感,他已经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准备接受作战指令了。

罗飞感受到了后者的战斗欲望,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忽然点着头连赞两声:"好,好。"

这两句"好"来得未免有些突兀,而罗飞这样从头到脚的打量倒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柳松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尹剑,俩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罗飞葫芦里又要卖出什么药来。

罗飞转身把桌上的那个运动背包拖到了自己面前,然后他打开拉链,把包里的一堆东西掏了出来。这些东西都是案发现场的遗留物,计有运动服一套,黑色带檐绒帽一顶。衣帽上的物证信息已经由技术人员做了保留,不过除了死者林恒干的血迹之外,并未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毛发等特征物。

"来。"罗飞冲柳松招了招手,"你把这身衣服穿上试试。"

柳松茫然一愣,不过罗飞已将衣服送到了他的面前,证明他并没有听错什么。虽然很不理解这么做的用意,但服从命令却是警方内部最基本的纪律之一。所以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将自己的外衣脱去之后,换上了凶手留下的那件运动外套。

柳松虽然个子挺高,但体形却很削瘦。所以这件外套穿在他的身上便显得有些松垮肥大。想到这衣服曾经是凶手所穿,再加上衣服上还残留着死者的大片血迹,柳松不禁拧了拧身体,颇不自在。

罗飞却不顾及属下的感受,他又从桌上那起几片塑料泡沫递过来,说道:"把这些塞到衣服里面吧。"

那几片泡沫正是先前拼接成"人偶"上半身胸、背以及两臂的材料。柳松把上衣拉链拉开,将这些泡沫片一一塞到身体的相应部位。说来也巧,这些泡沫片竟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正好填住了他躯体和外套间那些宽松的缝隙。当他再次把上衣拉链拉好的时候,他的体型便在泡沫片的衬托下显得健硕了不少。

罗飞围着柳松的身体转了两圈,一边看一边摸着下巴,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末了他又拿起那顶黑绒帽戴在柳松的脑袋上,并且还刻意压低了帽檐。

做完这些事情后,罗飞自己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然后他冲一旁尹剑努努嘴问道:"你看看,感觉怎么样?"

"感觉……"尹剑搞不清楚罗飞到底想问那方面,便很直白地说了一句,"……感觉挺像录像里那个杀手的。"

这下柳松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像受了侮辱似地责问道:"罗队,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罗飞的神色也变得严峻起来。"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他看着柳松郑重地说道。

柳松立刻精神一振,刚才的那点不快瞬间已烟消云散。而罗飞对这任务的描述更是让他热血沸腾。

"非常重要的、绝密的任务。"刑警队长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这任务从此刻开始已经在耗费着他全身的力量!

晚二十点二十一分。

罗飞来到了绿阳春餐厅的保安部,要求调阅十月二十九日晚上就餐区域的监控录像。

虽然已经明白了龙宇大厦刺客行凶的手法,而且对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也有了针对性的安排。但罗飞还需要掌握更多与龙宇集团有关的背景资料,以便进一步分析昨夜那场血案发生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所以从下午开始,他便一个人出了刑警队,根据手中既有的几条线索展开相应的调查。

作为龙宇集团另一个关键性的人物,阿胜的意外死亡自然也引起了罗飞的关注。罗飞首先隐藏身份在龙宇集团内部打探到一些民声,然后他又来到了郊区交警队,查询了导致阿胜死亡的那起"意外事故"。

这一查还真的发现了不少疑点,虽然还不能将这起交通事故转立为刑事案件,但这些疑点已让罗飞产生了足够的兴趣追查下去。

罗飞还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对这起事故起疑心的人。据负责此案的交警介绍,在事故的第二天,阿华就曾经非常详细地询问过与事故相关的诸多细节,并且还带走了死者的一件遗物:打火机。

交警队留有那张打火机的照片,罗飞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阿华带走那只打火机的原因:在那只打火机的侧盖上,印着清清楚楚的五个大字:绿阳春餐厅。

于是罗飞便循着阿华的足迹来到了这家位于闹市区的豪华餐厅,他们的思路也完全一致:首先便要调看事发当晚的餐厅监控。

罗飞很快就在录像中找到了目标:在餐厅最显眼的中心位置,阿胜和另外二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而这俩人竟然就是昨夜血案的受害者:林恒干和蒙方亮。这幅场景令罗飞颇感意外,同时也让龙宇集团内部的关系显得愈发错综复杂。

罗飞在先前的走访中已经了解到:邓骅死后,因为权力冲突的问题,林蒙两位副总和忠于邓家的阿华、阿胜等人似乎产生了些隔阂,阿胜据说还在高层会议上直接冲撞过林蒙二人。因此罗飞猜测阿胜之死是不是这俩人做的手脚?可从录像上三人同桌共饮的局面来看,林蒙二人和阿胜的关系却非比寻常。尤其是酒过三巡之时,阿胜更是频频举杯向两位老总表达敬意,蒙方亮也不时赞赏地拍拍阿胜的肩膀,态度甚为亲密。

罗飞据此判断:阿胜此刻应已被林蒙二人收买,在这场权力角逐中倒向了更具势力的一方。如果这样的话,阿胜之死会不会是出于阿华清理门户的行为呢?

罗飞很快也把这种可能性排除了。因为在阿胜死后,阿华曾积极调查过此事。从交警队中刨根问底般的细节搜寻,到后来顺藤摸瓜地查看餐厅录像,都足以证明阿华个人在此事上并无牵连。

那么阿胜的死究竟又是何人所为?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因醉酒引起的交通意外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耐着性子继续把那段监控看完,期翼能有一些新的发现。

录像中的饭局结束之后,林蒙二人先行离开了餐厅,而阿胜继续留在桌边自斟自饮。而后不久,阿胜似乎来了脾气,他先是冲服务生大喊大叫了一番,然后又站起身冲出了画面,像是要追什么人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监控录像没有声音,罗飞只好询问身旁的餐厅保安部长。

"当时这个客人喝多了酒,冲着我们的小提琴手撒酒疯。"保安部长解释道,"不过这事没闹起来--我们的人很快就把他劝住了。"

果然,录像显示在片刻之后,便有几个服务生把阿胜又搀回了画面之内,后者虽然还在不满地嚷嚷着什么,但并没有人真正和他形成冲突。

罗飞看着这段画面,忽然间他好像有了什么意外的发现,大喊了一声:"停!"

操控录像的保安连忙按下暂停键,时间定格在了那天晚上的二十一点三十七分。

"这是什么人?"罗飞指着画面的某处问道。

保安部长几乎要把脸贴到屏幕上才看到了罗飞所指的身影,那是在离监控摄像头很远的餐厅角落里,一个男子正在往餐厅出口的方向走去,他的脸微微偏转过来,看着阿胜所在的位置。

"这应该是餐厅里的其他客人吧。"保安部长不以为意地说道,"有人吵闹,他往这边看一两眼也是正常的。"

罗飞的心却有些抑制不住地加速跳动着。虽然那个人影在镜头中又暗又小,但罗飞一见到他便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无论此人走路时的气质仪态还是头戴檐帽的装扮,都像极了那个深深铭刻在他脑海中的影像:Eumenides。

罗飞瞪大眼睛,想要从画面中获得更确切的信息。只可惜拍摄的距离实在太远,而那人又站在了光线直射不到的暗处,因此实在分辨不出他的细部特征。罗飞略一沉吟,吩咐那保安队长说:"把那天在餐厅里值班的服务生给我叫来。"

保安队长对刑警队长的命令自然不敢怠慢,他一溜烟跑了出去,不一会就把两个服务生带到了保安部。

可罗飞对他的工作好像还不太满意:"就他们两个吗?"

"我们是轮班制的--"保安队长连忙解释说,"--现在只能找到他们俩。"

"好吧。"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着屏幕问那俩人,"你们过来看看,对这个客人有没有印象?"

两个服务生同样把脸凑到了屏幕上,看了一会之后,其中一人拍了拍脑门说道:"这应该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客人吧?那帽子我记得!他给郑佳送过花,但是却不肯留名,所以我对他印象挺深呢。"

"郑佳是谁?"罗飞敏感地挑起眉头。

"是我们餐厅聘用的小提琴乐手。"保安部长抢着回答,"刚才录像里的客人就是在冲她撒酒疯呢。"

"哦?"罗飞的脑子飞速地转起来,开始分析这些人物和事件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片刻之后,他又问那个服务生:"你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客人长什么样子?"

服务生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个……我没有看清。"

"没看清?你眼睛有毛病吗没看清?"保安部长责问般说道。

罗飞也觉得难以理解,如果说记不清还情有可原,怎么会出现看不清的情况呢?

"他坐的那个位置是餐厅角落里的情侣小隔间,光线特别暗。"服务生对保安部张似乎有些畏惧,很委屈地辩解着,"而且他总带着个帽子,所以我真的很难看清楚。"

保安部长却仍有训斥服务生的理由:"那家伙不是一个人吗?你干吗要把他带到情侣隔间里面?"

罗飞摆摆手将对方挡了回去:"肯定是那个人自己选定的位置,和他们没有关系的。"

保安部长咽了咽口水不在说话,服务生则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罗飞,感慨这个刑警队长虽然官大,态度反而却和蔼得多。

罗飞这时已站起身来,他轻轻在服务生肩头拍了拍:"小伙子,带我去他坐的那个隔间看看。"

服务生便当先带路,引着罗飞来到了餐厅里。这时刚过晚上九点,就餐的客人们正进入最后的佳境。而在餐厅中心的演台上,一个白衣翠裙的女孩闭目拉着小提琴,悠扬的音符如滚珠般在演台四周的水面上跳动着,令人怡然沉醉。

见罗飞的目光被那女孩吸引过去,服务生便凑到他耳边说道:"她就是郑佳。"

罗飞点点头:"我们不要打断她--先带我去座位那里吧。"

正如服务生之前说的,那个情侣隔间位于餐厅最角落的位置,灯光幽暗,外面的人很难看到隔间内的情形。罗飞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然后问那服务生:"他当时是不是就坐在这个椅子上?"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服务生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因为只有坐在这里才能监看到整个餐厅的全貌。"罗飞知道这个理由对服务生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不过他也不想详细解释了,便挥挥手说,"没你的事了,你招呼客人去吧。"

小伙子脆脆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只留下罗飞一人坐在那隔间里。罗飞举目环顾四周,越看越怀疑几天前出现的那个客人就是Eumenides。因为无论从光线、视线、规避摄像头以及应急出逃的诸多角度去考虑,这个隔间都是整个餐厅中的不二之选。那个客人恰恰选在这里用餐,难道仅用巧合就可以解释吗?

罗飞慢慢闭上眼睛,有意识地放松思绪,试图把自己带入到那人当时的情境中。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吸引他的会是什么?

四周弥散着各色菜肴的诱人香味,而美妙的小提琴曲则向柔风一般轻抚着人们的神经。再疲劳的人进入这样的环境也能够很快松弛下来。

罗飞忽然心念一动,他想起了慕剑云曾经对Eumenides做过的个性分析。

"他可能会钟情与美食,或者是音乐……同时在近期,他可能会对某个人产生不同一般的情感。"

像是在黑暗中的人忽然看见了一缕光芒,罗飞蓦地睁开眼睛,目光直投向餐厅中央的演台而去。虽然两处相隔较远,但坐在这个角度上,他的视线却毫无阻隔,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如荷花般纯净美丽的演奏者。

慕剑云对Eumenides的分析犹在他耳边回响。

"女人对Eumenides来说更加安全。如果要进一步细化这个女人的特征,她应该是非常柔弱的,柔弱到不可能对Eumenides构成任何威胁,同时她多半在某些方面与Eumenides有着类似的经历,这样Eumenides才会有接近她的欲望,他们能够产生共鸣,进而发生情感上的交流。"

罗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那个演奏者进行一次交谈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女孩完成了最后一曲的演奏,站起来向听众们鞠躬致意。罗飞便也起身往外走,准备在对方退到后台的时候顺便迎上去截住。

而那女孩却并没有急着挪步,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却见先前那个服务生快步赶到了演奏台上,搀扶住女孩的左手。女孩自己用右手拿着小提琴,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慢慢地往台下走去。

罗飞蓦地一愣,随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孩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难怪她在演奏的过程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如此漂亮恬静的女孩却不幸身负着这样的残疾,格外能让人产生一种心疼的感觉。罗飞便也三两步跑上前去,轻轻扶住了女孩的右侧胳膊,同时伸手去接那个小提琴:"来,我帮你拿吧?"

女孩循声转了下头,她的眼睛茫然无光,但脸上却明显带出陌生和困惑的神色。

"这位是刑警队的罗警官。"服务生连忙在一旁介绍说,"他找你有些事情。"

"罗警官……"女孩释然一笑,似乎对这个称号有着天生的亲近与好感,她放心地小提琴交到罗飞手中,同时柔声说道,"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关系的。"罗飞小心翼翼地跟在女孩的身边,感觉她就像是一个美丽而又易碎的花瓶,怎样地关爱呵护都不为过。

一行三人就这样穿过餐厅,来到了后台的休息室中。扶着女孩坐下之后,那服务生便自觉地退了出去。罗飞先帮女孩把小提琴收好,然后搬过张椅子坐在了她的对面。

女孩一直在用耳朵关注着罗飞的举动,待对方坐定之后,她率先开口问道:"罗警官,你是刚到刑警队不久的吗?"

"是啊。我上周才调到省城来……"罗飞颇觉得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以前常给我讲刑警队里的故事,所以对他的同事我基本上都会听说过的。"女孩垂下了头,可能是想起了往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伤感。

罗飞则更加诧异了:"你父亲也在刑警队工作?"

女孩愕然地抬起头:"你不知道?难道你不是因为我父亲找到我的吗?"

罗飞被完全搞晕了,虽然很不礼貌,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问道:"你的父亲……他叫什么名字?"

女孩苦笑着摇摇头,她垂下了眼帘,神色显得非常失落:"原来是我想错了,我还以为……"

罗飞也有些尴尬,虽然对方没有把话说完,但他能猜到八九分。既然女孩的父亲也在刑警队,那么她一定认为自己的来访是和父亲有关吧。难怪先前一听说自己的身份,她的态度就立刻变得亲近和信任起来。没想到自己却连她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这显然会给她的情绪带来巨大的落差。

"不好意思……"罗飞只好表达几分歉意,"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女孩勉强挤出些笑容,算是接受了罗飞的道歉。然后她用带着无限眷念和哀思的声音说道:"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郑郝明。"

因为悲伤难抑,女孩说话时的声音很轻,但"郑郝明"这三个字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罗飞的耳边。后者骇然瞪大了眼睛,目光死死盯在女孩秀眉的面庞上。

在餐厅内一边聆听音乐一边等待的时候,罗飞就曾经对将要了解到的情况进行了多种分析和猜测,不过此刻的局面变化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这个兼具了美丽和柔弱两个极端的女孩,她的父亲居然会是郑郝明!

罗飞在十八年前就和郑郝明相识,因为后者正是Eumenides系列凶杀案的第一代侦破者,同时新一代Eumenides和警方之间鏖战的大幕也正是从此人身上拉开:是他第一个发现了Eumenides重新活动的序曲,而Eumenides也毫不留情地选择他作为新一轮杀戮全面展开的祭祀品。

可罗飞确实不知道郑郝明有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他更不会想到这个女孩竟也被卷到了案件之中!

现在罗飞几乎能肯定那个出现在监控角落里的食客就是Eumenides--而且他和那女孩的相识绝非是偶遇,他一定是出于某种动机主动寻找过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蕴藏着大量值得深究的信息,就连罗飞这样的脑袋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冷静下来。

女孩无法看到罗飞情绪上的变化。因为对方许久没有出声,她便失望地问道:"你不认识我的父亲吗?"

"不,我们十八年前就认识了。"罗飞饱含深情地说道,"你父亲为了查案而牺牲,他是世界上最称职的刑警,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榜样。"

女孩感受到了罗飞话语中真挚的情感,她微微笑了笑,虽然心中仍有苦涩,但也多了一份身为英雄之女的自豪感觉。

"我应该感谢你们。"她随后说道,"感谢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那个凶手,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我也不会像最初那样悲痛了。"

罗飞一怔,脸上有种发烧的感觉。他知道女孩是受了媒体宣传的影响,以为前些天被炸死的袁志邦就是杀害自己父亲的真凶。她此刻诚心诚意表达的谢意,在罗飞听来却是如此的刺耳,简直就是在对警方无能表现的嘲弄和讥讽一般。

听见罗飞再次陷入了沉默,女孩便主动换了话题:"不说我的父亲了。你过来应该是有公事的吧?可别耽误了。"

罗飞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若是其他女孩,他大可直截了当地阐明来意;可现在面对这个刚刚从丧父之痛中挣扎出来的柔弱女子,他又怎么忍心告诉对方:那个杀害了你父亲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所以他决定撒一个小小的谎:"我正在查另外一起案子。嗯……是一起车祸,不过也有可能是刑事案件。死者出事前在这里吃过饭,你应该对他有些印象吧?"

"你说的是那个喝醉酒闹事的家伙吧?"女孩立刻想起来了,"那天我可真被他吓坏了呢。"

罗飞点点头:"对,就是那个人。"同时他在心里酝酿着,怎样才能既回避四一八案件,但又能打探到关于Eumenides的信息。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来问我这件事的了,真是奇怪。"女孩此刻又歪了歪脑袋说道,"如果我父亲在的话,或许会狠狠教训他一顿。可现在像我这样的弱女子,能把他怎么样呢?"

"哦,我们当然不会怀疑你。"罗飞心念一动,顺势把那个弯转了过来,"我们只是在关注你的一个朋友。"

"我的朋友?"女孩隐隐意识到什么,不过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变化。

"是的。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应该很喜欢你的表演--因为他曾经特意送花给你。"罗飞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你和他熟悉吗?"

女孩摇了摇头说:"前些天是有人给我送过花,不过他是匿名送的,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哦?"罗飞有些不太甘心的样子,"他从来没和你直接联系过吗?"

"没有。"女孩再次给出否定的答复,然后又反问罗飞,"怎么了?那个醉鬼的死会和他有关吗?"

因为无法看到女孩的目光,所以罗飞很难判断对方是否在隐瞒着什么。不过女孩最后的那句关切的问话似乎又透露出一些端倪。罗飞便揣摩着答道:"那到不是,不过他可能看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警方想找他作证。"

"哦。"女孩暗暗松了口气,摆出并不在意的口吻说道,"反正我不认识他。"

罗飞沉吟了一会,无奈地摇头道:"既然这样的话--看来我今天是找不到什么收获了。不过如果以后你有这个人的消息,要及时告诉我好吗?"

(28)

十一月五日晚二十点三十五分。

省城剑河体育场内人山人海,呼声鼎沸。本赛季全国全国足球联赛的首轮比赛正在此进行。由冠名为"龙宇"的省足球队迎战另一支国内足坛的劲旅。

阿华端坐在主席台的中心位置。他带着墨镜,耳朵上挂着呼叫接收装备,一脸冷峻严肃的神色。很显然,他的注意力丝毫没有为精彩的比赛所吸引,因为他正在等待着某种更加惊心动魄的挑战。

今天正是最新一份"死刑通知单"中Eumenides所宣布的执行日,他的执行对象就是阿华。

Eumenides似乎是专门选中了这个特殊的日子,让阿华无可躲避的日子。

龙宇集团收购省足球队已有两年,在投入大量的资金之后,终于将这支弱旅打造为国内足坛的一支新贵。而今天的比赛正是球队首次在全国顶级联赛中亮相。正因如此,这场比赛自然吸引了多方面的关注。就连龙宇集团的老板邓骅也早早宣布:他将亲临赛场进行督战。

可是龙宇集团却在随后的日子里发上了巨大震荡。先是邓骅在飞机场命丧黄泉,接着Eumenides又接连发出新的死刑通知单,目标直指集团内其他的高层人物。继邓骅之后,两个副总林恒干和蒙方亮又同时陨命,有着赫赫威名的龙宇集团竟在顷刻之间面临着全面崩塌的危险!

在这样的局面下,阿华决定要挺身而出,作为集团代表出席这场全省瞩目的足球比赛。

剑河体育场共有五万四千个座位,在这个夜晚无一虚席。如此喧闹复杂的环境自然会给杀手提供极佳的作案条件。阿华多年来从事保镖,对局势的凶险程度比谁都清楚,不过他还是毅然回绝了警方的劝阻。

"我决不会躲起来当一只缩头乌龟的。现在正是集团最危难的时刻,那些被我们打倒过的对手们,他们正躲在暗处蠢蠢欲动,他们以为龙宇集团气数已尽了,红着眼睛想要取而代之!而我就是要通过这场比赛告诉他们:龙宇集团的人还没有死绝,龙宇也不会畏惧任何对手的挑战!我要坐在主席台上,看着我的球队赢得胜利;同时我也要等着Eumenides,等着他来到我面前,让我们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当阿华铿锵有力地说出这番话之后,罗飞似乎亦为之动容。后者不再坚持让阿华躲在警方的庇佑之下,他决定差遣警力配合阿华在体育场里的亮相,以携手迎接来自于Eumenides的血腥挑战。

警方的便衣以球迷和工作人员的身份散布在主席台周围的各个角落里,时刻关注着附近的任何异动。而在主席台上,阿华和他几个最得力的手下更是严阵以待,他们都是在风雨江湖中千锤百炼后的角色,即便Eumenides真的出现在面前,他们也丝毫不会畏惧。

甚至于,他们还在期待着Eumenides的到来。因为他们复仇的怒火同样需要宣泄!

从表面看起来,今天的阿华似乎是Eumenides的猎物,可局势其实要复杂得多,警方和阿华同样也是等待捕猎的猎手。

主席台上的另外一个人却显得有些怪异。他的眼神漂移不定,一会看看赛场,一会看看四周,一会又看看坐在身边的阿华,神色时而兴奋、时而又颇为惶然。

他也是一个接受到Eumenides死亡威胁的人。不过他今天出现在这个场合,却是缘于他另一个极为自豪的身份:记者。

这个人自然就是杜明强了。

两天前,他针对龙宇大厦凶杀案所写的那篇报道发布后,立刻产生了爆炸性的效果。很多的读者在文章的引导下开始质疑Eumenides的杀戮行为。而这正是阿华和警方都希望看到的效果,于是他们便给杜明强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杜明强也就趁热打铁,紧接着又到蒙方亮家中对死者的遗孀弱女进行了专访,并籍此写出了一篇催人泪下、极度煽情的悲文。一时间民间舆论纷纷倒戈,Eumenides"黑暗英雄"的形象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在这篇文章的篇末,杜明强亦把Eumenides下给阿华的那份最新的"死刑通知单"公诸于众,同时呼吁Eumenides停止杀戮,应该寻求其他温和的途径来解决问题。

阿华对杜明强所做的工作极为满意,正式聘用后者作为自己向Eumenides宣战的喉舌武器。这次体育场之战,他也把杜明强邀请上了主席台,如果Eumenides再次举起屠刀,那么杜明强定可根据现场亲历写出更加动人的文章,使Eumenides进一步饱尝舆论攻击的苦涩。

而对于警方来说,此时把杜明强放在体育场主席台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要同时布控保护阿华和杜明强,在警力的调度上难免吃力。倒不如把两个人安置在一处,这样便可以集中力量,同时对两个目标形成最好的保护效果。

杜明强本人对这样的方案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这样一场全省关注的比赛,普通的记者能进入体育场内报道比赛已属不易,而他居然能够坐在主席台上,这绝对是令人艳慕的待遇。而他还很有可能亲眼目睹阿华和Eumenides之间的龙虎之争,对于一个记者来说,就算彩票中了大奖也不如这般幸运吧?

不过当主席台周围真有异动的时候,杜明强的脸上也会显出些掩饰不住的慌张。毕竟他自己也是"死刑通知单"上的执行对象,如果Eumenides真的到来,会不会也把他顺带一块解决了呢?

杜明强时常转头去看身边的阿华,不知是在观察对方的反应,还是想从对方身上找到些籍以壮胆的勇气?不过阿华的小半张脸都藏在了宽大的墨镜后面,既看不到他的眼神视线,也很难分辨出他的表情。

其实这正是阿华刻意要达到的效果。高手过招,敌暗我明,自己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有可能被对手捕捉,进而暴露已方的作战部署。这时带上一个墨镜就可以掩藏住这些信息,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所以当阿华坐在主席台之后,他的目光便可以毫无顾忌地扫视四周,从而借助地形上的优势弥补了敌我之间明暗的对比。同时他的指令亦可随时通过隐藏在领口中的麦克传递给自己的手下,这些手下有的散布在主席台周围,还有一些则埋伏在体育场外的金海大酒店里。

从阿华所在的位置看出去,金海大酒店便赫然矗立在视线的正前方。这家五星级的豪华酒店高三十六层,备有客房两千余套,堪称省城最宏伟的建筑之一。酒店与剑河体育场仅有一路之隔,所以如果入住酒店的高层房间,那么完全可以在房间内尽览体育场内的全貌。要对体育场的动态进行监控,阿华当然不会忽视这样一处重要的观测地点。

同样看重这块地点的自然也少不了警方的力量。此刻在酒店二十二楼的2237房间内,三个特殊的客人正站在窗前。窗帘密闭,屋内全无灯光,这使得外面的人不可能看到窗户里的情形,但这三人却可以通过帘间缝隙向外部观察。他们时而远远地用肉眼统揽全局,时而借助望远镜细辨近景,表情严肃而专注。

三人中那个佩戴着耳机麦克的中年男子正是 "四一八专案组"负责人、刑警队长罗飞,在他身边的一男一女则分别是罗飞的助手尹剑和心理学专家慕剑云。

从位置上来说,二十二楼正可以对体育场内的主席台形成最佳的观测角度。所以罗飞等人便把这里定为了此次行动的警方指挥部。他们在球赛开始前一个小时就秘密潜伏进来,然后一直在这里密切关注着球场内的动态,同时不断地与警方其他参战人员进行着电波沟通。

慕剑云作为文职警察,并没有直接参与现场作战的布置会议。不过上次在市民广场保护韩少虹的战役中,慕剑云曾从罗飞那里学到了不少警方伪装布控的技巧。这一次又来到现场,她正好可以利用机会加以印证。

"坐在紧临主席台左侧看台上,第七排那个手拿小喇叭的男子;还有主队教练席旁边的工作人员--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我们的便衣队员吧?"在经过细致的观察之后,慕剑云猜测着问道。

"是的。"一旁的尹剑露出些惊讶的表情,"你能看得出来?"

罗飞也转过头,忙里偷闲似地微微笑道:"呵,慕老师,你领悟得真是很快呢!"

慕剑云却皱起眉头,好像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她轻轻咂着嘴说道:"奇怪,我怎么就是找不到柳松在哪里呢?"

在第一线的参战人员中,慕剑云最熟悉的就是柳松了。所以她第一个想找到的目标也正是这个特警队的小伙子。

"柳松……"罗飞重新把头转向窗外,用目光扫视着偌大的体育场,然后他轻轻地说了句,"现在就算他站在你对面,你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呢。"

哦?慕剑云心念一动,难道是特意伪装过相貌?她又把双眼凑到望远镜上,更加认真地搜寻了一遍。不过最终她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仍无所获。

"他是不是不在体育场里啊?"慕剑云忍不住提出了这样的质疑。不过她的质疑显得很没有底气--这样的场合,柳松怎么可能缺席呢?况且杜明强就坐在主席台上,这就意味着柳松一定就在附近!

罗飞好像要给慕剑云一个更加明确的判断。他对着麦克呼叫道:"002,001呼叫,请回答。"

"在。"虽然耳机里只传来一个字,不过慕剑云还是能够听出那正是柳松的声音。

罗飞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仍在既定位置设伏,目前为止无异常迹象。"

既定位置?慕剑云眯起眼睛,究竟是在哪里呢?

"保持警惕。"罗飞嘱咐了一句,态度显得极为郑重。

"明白!"柳松简洁有力地回答道,即便是隔着电波,屋内三人也感受到了对方那种蓬勃的战斗欲望和坚定的必胜信念。

罗飞无声地点着头,脸上则显出满意的表情。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战士!

结束这段通话之后,罗飞看了看时间:球赛已经进入了尾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能把全身的精力都聚集起来。因为他知道:另一场激烈的战斗正迫在眉睫!

此时同样在金海大酒店,位于二十一层的2107房间内也有一名男子正透过窗帘的缝隙观注着体育场内的动态。从背影看来,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饰,脑袋上也带着一顶运动型的檐帽。虽然身处室内,而且天色已黑,但他却带着一副墨镜,好像是可以要遮住些什么似的。

这名男子早在昨天就定下了这间客房,但他没有立刻入住,而是到今天下午才姗姗来迟。从出现的那一刻起,他脸上的墨镜就从来没有摘下过,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无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唇边留着又浓又黑的短须,不过这短须看起来不太自然,有种突兀地挤成一堆的感觉。

当球赛开始之后,男子就站在窗前从未离开。他的手里也拿着一个望远镜,不时用来察看体育场里发生的某些细节。

很显然,这男子正在监控着某些事情,可他是否知道,他自己也正处于别人的监控之中?

在客房的顶灯里装着一个隐蔽的摄像头,其镜头正对着窗户的方向。所以从这男子走到窗前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全都被摄像头拍了下来。这些影像信号通过电缆一路传输,最终显示在一个小小的监视屏幕上。

屏幕前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他穿着一身酒店服务生的服饰,但其眉宇间的冷峻表情却完全不符合服务生的气质。他紧盯着面前的监控屏幕,目光中闪烁着令人胆寒的愤怒火焰。

不过那并不是唯一的监控屏。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类似的监控屏密密麻麻,竟有数百之多。其中2237房间里警方指挥中心的即景也赫然在列:罗飞等三人正全神贯注地聚集在窗前,似乎对遭受窥视的境地毫无察觉。

另有一个单独摆放的显示屏里却是在播放体育场内那场比赛的直播。从画面上可以看出,此时场上的争斗已经到达了白热化的地步。尤其是身穿白衣的客队,几乎是用一种疯狂的状态在奔跑、抢截。

比分牌上的数字也许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2:1,主队领先。而比赛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客队不得不拼了命想要挽回败势。

不过主队众志成城,顽强地抵抗住了对手一波又一波的攻势,随着主裁判两短一长的终场哨响起,主队的小伙子们终于把胜利的果实留在了囊中。

体育场内的数万名观众随着哨声沸腾起来,他们欢呼着,呐喊着,尽情宣泄着心中的狂喜。主席台上的阿华等人此刻也纷纷起身,和观众们一起鼓掌,以表达对球队的祝贺。

球队的小伙子们深深陶醉在现场的欢庆气氛中。他们自发地拉起手,走近看台向观众们鞠躬致意。这一举动将观众们火热的情绪彻底点燃,人们纷纷向着看台的前端涌去,有一些狂热的年轻人甚至跳下了看台,想要和心目中的英雄们来个最亲密的接触。

这一幕幕的场景都被那个身穿服务生制服的男子看在了眼里,他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他拿起手边的一个麦克,沉着嗓音说了声:"行动!"

球场里,从看台上跳下来的球迷大部分都被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回去,不过也有个别身手灵活的家伙绕过防卫冲到了球员面前。球员们也正处于兴奋的状态中,便有人顺势把自己的球衣送给了最先到达的球迷。这个场面似乎鼓励了后续者,更多的球迷接二连三地跳下看台,向着球员们冲过去。

这阵势似乎变得有些不可收拾。球员们也开始发怵了,便匆忙忙地扔下几件球衣,然后集体向着更衣室退去。现场的警察竭力去阻拦那些狂热的球迷,但他们的力量在失控的人潮面前已显得微不足道。球迷们蜂拥而上去抢夺地上的球衣,一时间现场变得混乱无比。

在这种状况下,有七八个人忽然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向着主席台的方向全速奔了过去。他们一个个身姿敏捷,步履矫健,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的民众。

这一幕变化当然逃不过对面高楼上监控者的眼睛。在2237房间内,罗飞已经开始呼叫柳松:"002,即刻进入一级防备状态!"

柳松没有回话,而沉默本身正代表着最为紧张的局势。

房间内的画面被摄像头传送到了监视屏幕上,不过那个服务生打扮的男子似乎对罗飞等人的状态并不关心。他的目光一直盯着2107房间的那块监视屏。

2107房间里的那个高大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体育场里发生的变化。他正把望远镜贴在眼前,似乎在努力寻找着某个目标。

监视屏幕前的男子看着这一幕,他挑了挑嘴角,像是泛起了一丝冷笑。然后这男子便站起身,快步向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抬起右臂,顺手扯了一块白色的大毛巾搭在了上去。这样仅从装扮上来看,他便像极了一个正要去给客人更换毛巾的服务生。

"服务生"出了房间,原来这里是整幢酒店大楼的地下室。他似乎对地形非常熟悉,在向左转了两个弯之后就来到了电梯间门口,然后他钻进电梯,摁亮了前往二十一层的按钮。

而此刻在2107房间内,难觅真容的高大男子仍在关注着体育场内的动态。他微微移动着手里的望远镜,镜头紧随那几个冲向主席台的"球迷"。当这些人跑到距离主席台二三十米的范围内时,忽然又从各个角落冲出多名便衣男子,这些后冲出来的人在数量上具有优势,他们对那些举止反常的"球迷"展开了围捕。"球迷"们也并不反抗,很快就被后来者控制住。而这时阿华身边的一个手下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他来到了两群人的中间,似乎在斡旋着什么。

房间内的高大男子看到这一幕便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他微微偏过头,双眉在墨镜上方纠结成两团疙瘩。就在这时,从他身后忽然传来了"滴"的一声轻响。

男子意识到那是房门的电子锁被启开的声音,他蓦地回过头来,却见一个"服务生"出现在房间门口,右臂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毛巾。

男子借助走廊里的灯光依稀看出来者的身形相貌,他喝问了一声:"谁?"

这声喝问通过隐藏在衣领里的麦克传输出去,而接收者正是位于酒店2237房间的罗飞。罗飞"噌"地一下从窗前转过身来,对这自己的麦克大吼了一声:"行动!"

伴随着这句指令,罗飞和尹剑已同时飞身往屋外冲去。而在金海大酒店门口的马路上,亦有十多名装扮身份各异的便衣闻声行动起来,他们从各个角落向着酒店大门口急速汇集。

而在2107房间内,那个"服务生"将房门推开之后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和动作,他阴沉着脸扣动了隐藏在毛巾里的手枪扳机。

枪管上早已安装好消音器,所以子弹射出的时候只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那子弹正击中窗前男子的胸口,后者沉沉地哼了一声,往后撞倒在地。

"服务生"成功地将对方击倒之后,立刻甩掉了手臂上的毛巾,他端着枪抢上前,却见那男子躺在地上,用双手捂着胸口,气息凝滞,痛苦不堪。

"服务生"蹲下来用枪抵住室内男子的脑袋,腾出左手三两下摘掉了后者脸上的墨镜和嘴唇边的胡须,当他看清此人的相貌之后,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诧异的惊呼:"是你!?"

室内男子瞪起一双红眼睛死死地盯着"服务生",倒着气息艰难地吐出了对方的名字:"韩……灏!"

是的,虽然屋内光线昏暗,但如此近的距离下,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庞。这个假扮服务生的男子正是潜逃已久的前任刑警队队长韩灏!

韩灏自然也认得躺在地上的那个男子正是熊原最得力的部下、特警队员柳松。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扯开了对方的衣领,隐藏的麦克显露出来。

韩灏脸上的惊讶迅速转变为焦虑的神色,他站起身撩开窗帘向楼下张望,正看见便衣们纷纷冲入酒店大门的身影。

韩灏咬咬牙,转身想走,但脚下一滞,却是被柳松抓住了右脚踝。他立刻用枪瞄着后者的脑袋,低声斥道:"松开!"

柳松毫不畏惧,圆睁双眼和韩灏对视着,目光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而后者被这样的目光刺到了心中的痛处,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扣动扳机,只是抬起左脚,踢在了柳松的额头上。后者的身体随之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韩灏不再停留,疾步向房间外走去。刚刚到达走廊里,便听得不远处的步道楼梯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正从二十二楼赶下来。韩灏不用想就知道来者是谁,他的额头在瞬间沁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

此刻无论往走廊的哪一端逃跑都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里那张万能电子门卡打开了对面2108的房门,一闪身钻了进去,随即又把房门反锁,紧贴在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窥望。

从楼上急奔下来的人正是罗飞和尹剑,他们早已掏枪在手,随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过当二人赶到2107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对手已消匿无踪,只剩柳松一个人晕躺在房间窗下。

"他跑到哪里去了?"尹剑转着圈在屋里屋外搜寻着,一脸急迫的神色。

罗飞则冷静得多,他一边蹲下来检查柳松的伤势,一边通过麦克命令其他的参战警员:"封锁住大厦所有的出入口,派两个人去接管大厦的监控室。"

这时又一阵脚步响起,却是慕剑云也跟了过来。见到屋内的情形,她的神色多少有些困惑。

"柳松?他怎么在这里?"看清楚地上躺着的人之后,她立刻睁大了眼睛问罗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飞顾不上和她解释。他先伸手指探了探柳松的鼻息,然后又用力摁着对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柳松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罗队……"小伙子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当神智略一恢复之后,他马上又急切问道,"抓住韩灏没有?"

罗飞摇了摇头:"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他肯定没跑远的!"柳松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忽然却又痛苦地咧了咧嘴,用手捂在了胸口处。

罗飞皱了皱眉头,细一查看,却见柳松运动服的前胸出多了一个弹孔,露出了里面黑色的放弹衣。

"妈的……"柳松恨恨地骂了一句,"是我大意了,谁想到那家伙一上来就开枪。"

"你先躺好,可能有骨折。"罗飞轻扶着柳松的肩膀。虽然小伙子穿了放弹衣,但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中了一弹,其效果不亚于受到铁锤的重击。

慕剑云也蹲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柳松,不过她脑子里的困惑已是越积越多,终于忍不住又追问道:"韩灏怎么也在这里?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柳松看看慕剑云道:"这都是罗队的安排,他分析得很准,只可惜我没能完成任务。"说话间,他的脸上露出了自责而又懊恼的神色。

正如他所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其实正是罗飞制订的"引蛇出洞"的计策。

两天前的下午,当柳松在罗飞的办公室里接受任务安排的时候,他便听罗飞详细地解析了龙宇大厦凶杀案的真实面目:

"没有人能够在案发时段进出邓骅的办公室,而现场那段出现神秘杀手的录像资料也是真实的--"当时罗飞这样分析道,"--这两者之间似乎形成了悖论,但如果我们死抓住这个悖论不放,却又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推断,这个推断也许就是解开本案谜团的最关键的钥匙。"

"什么样的推断?"柳松看看同在现场的尹剑,不过俩人似乎都想不出什么头绪。

于是罗飞便又继续往下说道:"没人能够现场,而现场确实又出现了一个杀手。这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杀手本来就在现场之内。"

"可是原来那个办公室里,确实只有蒙方亮和林恒干俩人啊。"尹剑还是觉得说不通,"现场的录像记录从两个受害人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断电之前,这段录像都是连续的,毫无造假的可能。断电时现场明明就只有两个人,哪里来的杀手呢?"

罗飞微微一笑,试图去引导助手的思维:"这又是一个悖论了。我们应该喜欢悖论而不是害怕悖论,因为对于悖论的解释往往是唯一的,这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在苦苦寻找的答案。"

"唯一的解释?"尹剑在罗飞的提示下死抠住刚才悖论出现的那个关键点,"断电时现场只有俩人,断电后不可能有其他人进入,但时杀手又确实出现了,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

说到这里,他蓦地顿住了,那推断就在嘴边,可他自己却觉得这样的答案实在是过于荒谬,简直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旁边的柳松也和尹剑保持着同样的思路,于是他帮后者把没说完的话补齐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杀手就是办公室内的俩人之一。"

尹剑瞪大眼睛看着罗飞。罗飞正默默点头,显然是认同了他们的这番推论。线索似乎正逐渐清晰,可是道理却越想越糊涂了。尹剑只能诧然地摇摇头:"可是这怎么说得通呢?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分明是蒙方亮和林恒干,他们都是Eumenides的杀戮对象。而且后面的录像分明显示,当杀手出现的时候,这两个人还都躺在床上酣睡呢。"

柳松也皱眉看着罗飞,被同样的困惑蒙住了眼睛。

"你们的思路进入了两个盲区。"罗飞挑了挑眉头说道,"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因为这两个盲区本来就是对手刻意设置好的,我也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呢。事实上,对手这次的计谋非常巧妙,如果不是有一片泡沫沾上了血迹,而这块泡沫又恰好落在了大厦露台上,恐怕我直到现在也不能找到其中的答案。"

罗飞既然这么说,那么那堆散落的泡沫片显然就是分析案情的关键了。尹剑把目光看向了柳松,那些泡沫片、包括露台上找到的血衣,现在都被后者穿在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吗?"罗飞问尹剑道。

尹剑翻翻眼睛:"什么?"他说的话太多了,不知道对方指的是哪一句。

罗飞便又提示道:"你刚才说,看到柳松穿上这身衣服和泡沫,你有什么感觉?"

尹剑想起了那段对话:"嗯,我说他看起来很像录像里的那个杀手。"

柳松的个子很高,但身材却是属于精瘦型的。而Eumenides相比起来则要健壮许多。不过当柳松把那些泡沫片塞到衣服里之后,他的体型就和录像里的杀手"Eumenides"非常接近了。所以尹剑猛一看柳松,便会觉得他很像那个杀手。

罗飞释然一笑:"那你现在该明白这些泡沫片是干什么用的了。"

尹剑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般地脱口而出:"有人要穿着这身泡沫片,从而模拟那个杀手的身材!"

罗飞点点头:"想通了这一点,你也就走出了第一个盲区。出现在录像里的那个杀手并不是Eumenides,而是一个体型很瘦,但身高却和Eumenides相仿的人。"

尹剑和柳松对视了一眼,俩人同时吐出了一个名字:"蒙方亮!"

既然前面已经说到录像里的杀手就是原本呆在办公室里的人,现在又把体型特征限定得如此具体,那答案几乎已不用多想。蒙方亮既高且瘦,而林恒干则又矮又胖,在镜头前伪装成Eumenides的那个人必然是蒙方亮无疑!

"可那段录像怎么解释呢?"尹剑的思维又转了回去,"录像里明明显示案发时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啊?"

"这正是第二个盲区,这个盲区在初期曾彻底蒙蔽了我的视线。"罗飞自嘲般地摇摇头,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当我想到录像中的Eumenides其实是由蒙方亮假扮的之后,这个盲区也就很快被攻破了。你们可以想象,既然蒙方亮当时已经下床假扮成杀手,那么他所躺的床显然应该空着才对。可我们从录像上却看到蒙方亮仍然躺在床上,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尹剑兴奋地拍了下巴掌:"我明白了--东边的那段录像是假的!"

因为邓骅的办公室太大,所以需要两个摄像头才能监控屋内的全貌。先前罗飞等人怀疑录像是否伪造时,焦点都集中在杀手出现的西屋情形,但西屋墙壁上的挂钟却证实这段录像确实就是现场的即景。可是现在顺着另一条思路理下来,东边那段看似平淡无奇的影像才是假冒的!当时东侧墙边的那张床本该是空的,录像中显示的蒙方亮仍在熟睡的情形只是一段重复播放的过期图像罢了。

看起来像假的,其实却是真的;而看起来像真的,其实却是假的。这就是曾横亘在众人思路上的第二个盲区。

柳松没有参与现场的勘查,所以并不能理解什么东西录像之间的玄妙。不过另一个困惑却无需了解太多案情亦会想到。

"如果是蒙方亮假冒了Eumenides,那么到底是谁杀了他和林恒干?"

尹剑略思索了一会,说道:"林恒干应该就是被蒙方亮杀死的吧?他穿过的那件血衣以及袖口泡沫片上的血迹都可以作为佐证。具体的过程大致如下:在第一次停电的将近五分钟的时间里,他换上了作案用的衣服,并在里面塞上泡沫片,用以模仿Eumenides的身材。随后备用发电机短暂的供电显然也是出于他的设计,因为他需要在镜头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影,从而把警方的思路引导至Eumenides身上;当供电第二次中断后便是他下手的时候了,由于林恒干已经服用了安眠药,所以他可以很轻松地用刀片划破对方的喉咙;完成了行凶之后,他脱掉血衣塞进运动背包里,从窗口把背包扔到了露台上,他还事先在露台藏起了一根绳索,这些举动都是要把警方的思路引向有人入侵作案的歧途;对于那些可能会暴露玄机的泡沫片,他也从十八楼的窗口扔了出去,他以为泡沫片很轻,落在地面时会定散得很远,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他没想到,有一块沾血的泡沫恰好落在了露台上,而罗队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立刻对不同地点看到的两块相似泡沫产生了警觉,这个小小的意外竟成了暴露他全盘阴谋的败笔。"

"这一切都是蒙方亮的阴谋吗?"柳松听了个半懂非懂,"可是他也死了啊,难道他杀死林恒干之后,又自杀了?"

尹剑摇摇头:"他如果想自杀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而且从现场来看,导致蒙方亮丧命的那一刀切得非常狠,决不是自杀者可以做到的;更关键的,现场并没有刀片等凶器遗留,所以自杀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柳松困惑地问道:"那又是谁杀了他呢?"

先前在沉思的时候,尹剑对这个问题就有所准备,所以他马上就回答道:"这么复杂的阴谋,光凭蒙方亮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一定还有一个同谋--而这个同谋也就是杀死他的凶手。"

罗飞已经许久没有说话,听到此处他终于露出些赞许的神色,问道:"这个同谋是谁,你心里应该也有分寸了吧?"

"阿华。"尹剑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又详解道,"既然从窗口进入办公室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要杀死蒙方亮就只有一种可能:在办公室大门打开之后,趁着黑乱的环境摸进去行凶。当时最先冲进办公室的有四个人,分别是龙哥、阿华以及他们各自带进去的一个亲信手下。龙哥俩人进屋后直奔自己的主子林恒干,而阿华则带着他的手下往东边的蒙方亮而去。蒙方亮这时为了掩盖自己杀死林恒干的罪行,肯定正躺在床上装睡吧?他绝没想到阿华会趁此机会对自己痛下毒手,上演出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这样的话,倒的确可以把凶案发生的过程解释清楚,可是动机呢?"柳松继续追问,"蒙方亮为什么要杀林恒干?阿华怎么会成为他的同谋?既然阿华是同谋,那他最后为什么又要把蒙方亮杀死?"

这一连串的问题终于把尹剑难住了,他看着罗飞,似乎在寻求后者的帮助。

"具体的动机现在还很难解释清楚。"罗飞沉吟着说道,"不过邓骅突然死去,龙宇集团内部正处于一个权力真空期,必然会产生一系列激烈的明争暗斗,而这些人又都是黑道出生,如果在争斗采取极端的手段也并不奇怪。"

柳松和尹剑都在默默点头,品出了其中的滋味。随后柳松又显得有些失望:"这么说的话,这起案子根本就是龙宇集团内部纷争引发的凶杀,凶手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上Eumenides作为幌子。案件本身和Eumenides毫不相关啊,我们这不是在白费力气嘛?"

柳松一心想要给熊原报仇,对Eumenides和韩灏之外的案件并不关心。更何况龙宇集团的那些人物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然而罗飞却又眯起眼睛,悠悠地说道:"这案子倒也未必和Eumenides全无关系。"

柳松皱起眉头,露出茫然的神情;就连尹剑也费解地看着罗飞,听不懂对方话里的玄机。

从刚才的分析来看,这案子只是蒙方亮和阿华假借Eumenides的名头所为,和那个冷血杀手又能有什么实际的关联呢?

罗飞扫视着身旁的两个小伙子:"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只是要借Eumenides名头铲除异己,那么最后为什么又会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出现留给阿华的"死刑通知单"?"

埋头苦思了一阵之后,尹剑又有了些想法:"可能是为了在细节上做得更加完美吧。"

罗飞绕有兴趣地挑起眉头:"什么样的细节?"

"蒙方亮行凶时所穿的衣服和泡沫片必须事先藏匿在办公室里。但是在把林蒙二人锁在办公室之前,阿华和龙哥是要对整个房间进行一次彻底检查的。这样就只能把装衣服和泡沫片的背包藏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中。由于那抽屉是邓骅的遗物,龙哥当然没有钥匙,他也没有理由对这个抽屉进行强制检查。而阿华其实是有钥匙的,他只要把钥匙交给蒙方亮,后者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取出这些道具了。不过这会留下一处小疑点:警方勘查现场的时候,肯定要把这个抽屉也打开,到时候发现这个抽屉空空的,难免有些怪异。如果警方想到这个抽屉是不是为了装什么东西而被清空的,那就很可能沿着这个思路识破蒙方亮伪装Eumenides的把戏。所以阿华刻意在抽屉里留下了一封"死刑通知单",这样警方就会认为是Eumenides清空了抽屉里的东西,而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下去。"

"嗯,有点道理。"听完了尹剑的这番讲述,罗飞也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设计确实能产生你所说的效果。不过--"他的话锋忽然又一转,"--你觉得阿华留下这份"死刑通知单"之后,该如何收场呢?如果到了执行日Eumenides毫无反应,他这一招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尹剑咧咧嘴,无言以对。

却听罗飞说道:"事实上,这起案子比你们现在了解的要复杂许多。龙宇集团的内部争斗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阿华还想借机完成他另外一个重要的目的:把Eumenides引出来。"

尹剑心中一动,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引?"

罗飞不答反问:"你以为阿华让杜明强写出那份报道,真的只是为了在舆论上对其进行攻击吗?"

尹剑略略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他是要激怒Eumenides!"

罗飞点点头:"不错。被莫名扣上了滥杀无辜的罪行,然后又遭到舆论的攻击,以正义化身自诩的Eumenides一定是难以忍受的。他肯定很想把那个假冒自己名头的家伙揪出来。"

"嗯,所以当那张伪通知单上阿华的执行日到来之际,Eumenides也会来到现场,他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败坏自己的名声。而这就中了阿华的计谋,后者一定早已设好了圈套,就等着Eumenides上钩,好为邓骅报仇雪恨呢。"尹剑顺着罗飞的思路继续分析到。

"如果Eumenides真来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柳松慢慢听出了名堂,情绪重新高涨起来。

"这正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罗飞看着柳松正色说道,"我要求你穿上这些泡沫片,像蒙方亮一样装扮成Eumenides的模样,在5号那天出现在阿华设计的现场中。"

"我明白了。我穿上这身行头,Eumenides就会把我当成是假扮他的那个家伙,到时候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柳松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材,那些令人厌恶的血衣和泡沫现在却有了一种非常合身的舒适感觉。

"你那天的处境会非常危险。"罗飞加重语气提醒柳松,"因为你不光有可能引来Eumenides,你还可能遭到阿华的攻击!"

柳松略一思索:不错。自己假冒成Eumenides之后,阿华很可能会认为真的Eumenides陷入了他的圈套,从而对自己展开攻击。不过他不畏反笑:"罗队,我终于明白你说的那句成语了。一箭双雕!嘿,让我穿上这身行头,到那天或许还真能完成一箭双雕的漂亮战役呢。"

看着柳松如此高涨的求战情绪,罗飞却并不乐观。他慢慢地踱了两步,似乎又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他抬头看向窗外,负手说道:"还有一个人可能也会来,这个人更加是你梦寐以求的……"

"谁?"柳松的心一紧,他已经想到了某个名字,但并没有贸然说出来。

不过罗飞随即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韩灏。"刑警队长冷冷地说道,这两个字立刻让屋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凝重。因为这个名字与屋内三人都有着过于密切的关系。

韩灏,这个省城刑警队的前任队长是罗飞的前任,尹剑曾经的上司,同时也是残杀熊原,令柳松恨之入骨的凶手。

"他也会出现?这……这是怎么回事?"尹剑是导致韩灏逃脱的罪人,所以每每蓦然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表情总会有些尴尬。

"我相信韩灏已经和阿华达成了某种同盟。"罗飞缓缓地说道,"阿华能把两份"死刑通知单"伪造的惟妙惟肖,能把蒙方亮装扮得如此符合Eumenides的体型,甚至能如此地道的模仿出Eumenides杀人时的割喉手法,他必然时得到了一个熟悉内情者的帮助,这个人我想来想去,只有韩灏。甚至与刺杀蒙方亮的行为,我都怀疑是由韩灏亲手完成的。要在那种黑暗的环境下无声无息地将一个大活人杀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尹剑点点头,对罗飞的分析表示认同。不过他同时也有些不可思议:"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呢?邓骅是被韩灏直接开枪打死的,他应该非常痛恨韩灏才对啊。"

"虽然有这样的过节,但他们仍然有可能联手。"罗飞解释说,"因为他们互相之间都有利用的价值,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尹剑若有所悟:"我说怎么就找不到韩灏呢,原来他被阿华藏了起来。阿华利用他来铲除异己,然后一同对付Eumenides!"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柳松的嘴角微微挑起,像是在笑,但眼睛里却闪烁着锋利的冷光,"就让他们都来吧,我等着他们!"

接下来的一天中,形势变化更加印证了罗飞在这次三人会议中的分析。首先是阿华坚持要出席5号晚上进行的那场球赛,同时他又让杜明强写了后续报道,大肆渲染"Eumenides"将在球赛过程中对自己展开行刺的消息。这个时候罗飞已有把握:剑河体育场就是阿华苦心积虑想要伏击Eumenides的地点。

罗飞仔细研究了剑河体育场周围的地形,很快金海大酒店就进入了他的视线之中。这个酒正对着体育场主席台,是对现场局势进行观测和监控的最佳地点。

Eumenides如果前来的话,必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地点吧。所以阿华布下的陷阱,肯定就设在这个酒店中。罗飞便命令柳松乔装之后进入酒店,在房间中假扮成Eumenides,成为一只可能引来数条大鱼的诱饵。

不过这次任务却也凶险无比。因为整幢酒店肯定都已在阿华的监控之下,所以警方的力量就不能大规模地进入设伏。除了罗飞三人以保护阿华的名义在二十二楼设立了警方指挥部之外,其他的参战警力只能分散在酒店外围,随时等候罗飞的调遣。

而与此同时,在体育场内的保护工作还要进行。事实上,进入体育场内的警方力量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他们接受到的命令就是要保护阿华和杜明强的安全。而在指挥部里的慕剑云也被蒙在了鼓里,这一切都是为了假戏真做,蒙骗过阿华甚至是韩灏的眼睛。

而局势的发展果然不出罗飞所料。化装成Eumenides的柳松真的引来了韩灏这条大鱼!只可惜在与对方的直接较量中,柳松却没能占得先机,反而差点丧命在韩灏的枪口下。

这就是刚才那场战役发生的前后经过。此刻看着柳松的自责神色,罗飞反而觉得有些愧疚。他安慰对方道:"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想到,不论阿华还是韩灏,他们对Eumenides都非常忌惮,很可能一照面就动手,以抢占先机。这样的话你实在很难和他们对抗,因为敌人现身之前你都要继续演戏。当你面向窗口的时候,也就把最薄弱的后背暴露给了对手。你能在这样凶险的情况下还成功地把信息传递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29)

这时尹剑又"噔噔噔"地跑回了房间内。在罗飞查看柳松伤情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两侧的楼梯道里搜了一圈。

罗飞转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样?"

尹剑沮丧地摇摇头。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因为刚才那番激烈的奔跑而耗尽了体力。

罗飞站起身走出了2107房间,站在走廊里向两侧张望着。当初选定让柳松在这个房间里设诱,从地形上来说亦有所考虑。因为这个房间正处于走廊的中部,离两侧楼道都很远。而罗飞他们所在的2237房间却是紧临楼梯口,一旦接到柳松的信号,他们就可以迅速地下到21楼,而上钩的对手想要从走廊中部逃脱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不可能跑得那么快!"罗飞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然后他吩咐尹剑,"你让接应的同志把电子门卡带上来。以我站的地方为中心,这两侧所有的房间,要一个一个地仔细搜查!"

很快警方的接应力量便来到了二十一层,而相应的搜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就在对面的2208房间内,卫生间顶部的通风管道入口有着明显的被撬动过的痕迹!

罗飞立刻调阅了大厦内通风管道的布置图,然后按图索骥,在管道的各个出入口进行堵截。不过他已经迟了一步,就在两分钟之前,韩灏已经从楼层东侧消防间内的通风口钻出来,并且悄悄地潜入了角落里的货运电梯间。

两个身穿黑色西服的小伙子正在那里等着他,见到他到来,那俩人便恭恭敬敬地迎上前:"韩队长,华哥让我们在这里等你。"

就像罗飞推断的那样,发生在龙宇大厦里的那场凶杀案正是韩灏和阿华携手完成的。

韩灏从刑警队逃脱之后,在走投无路之际恰好遇上了阿华。出乎他预料的是,阿华不但没有追究他误杀邓骅的责任,反而给他提供了避难的场所。他当时就暗自猜测,阿华这么必然会另有用意。

果然,阿华很快就说出了他真实的目的:他需要韩灏帮助自己杀两个人,同时要设计把杀人的罪名推卸到Eumenides的身上。

韩灏一开始断然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他虽然已经穷途末路,但是暴烈的性格使他决不甘心沦为别人的棋子。不过当阿华说出他的另一半计划后,韩灏却不由得动心了。

假冒Eumenides之名引出真正的Eumenides,从而实现复仇的计划。这是阿华和韩灏追求的最高目标,这是这个最高的目标把这两个原本势同水火的人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韩灏和阿华精心策划了发生在龙宇大厦的那场血案。凭借韩灏对Eumenides的了解,那起案件的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像极了Eumenides的手笔。如果不是一块带血的泡沫片泄露玄机,只怕连罗飞也要被他们蒙在鼓里。

不过到此为止,俩人的计划在刚刚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诱击Eumenides的行动才是韩灏真正关心的部分。

阿华利用杜明强对Eumenides进行了舆论攻击,同时利用剑河体育场的特殊地形设下了伏击Eumenides的陷阱。Eumenides要想找出那个假扮自己的家伙,他就一定不会错过预约在11月5日的那场好戏。而正对体育场主席台的金海大酒店无疑是"看戏"的最好地点。所以阿华等人预先在金海大酒店内布下了如天罗地网般的监控设备,只等Eumenides的到来!

在体育场内冲向主席台的那些男子其实都是阿华的手下,他们这番表演的目的就是要吸引楼上"Eumenides"的注意力,从而为韩灏的行动创造良机。

然而阿华和韩灏却低估了警方的力量。他们在监控屏幕里看到的那个"Eumenides",其实只是罗飞将计就计后,在金海大酒店里设下的一道精美的诱饵。而韩灏则不幸成了咬钩的大鱼。

当韩灏发现2107房间里的男子竟然是柳松的时候,他便知道是中了警方计谋。好在他反应奇速,在最短的时间内隐匿在对面的2108房间内,从而为自己的再次脱逃赢得了缓冲的时间。

韩灏躲在房间里和阿华取得了联系,后者告诉他,警方已经封锁了大厦所有的出入口,并且正在接管楼内的监控系统,他必须设法前往楼层东侧的货运电梯,那里的部分监控设备已被提前破坏,同时会有专人帮助他逃离金海大厦。

很显然,此刻迎上前的那两个黑衣小伙子就是阿华派来的"专人"了。

韩灏在黑衣人面前停下了脚步,然后快速的问道:"我们怎么出去?"

"我们先坐货梯到地下停车场。华哥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辆轿车,大厦的停车场有一个隐秘的通道可以通往对面剑河体育场的地下车库。警方的封锁力量不会那么快控制整个体育场,只要我们能到达剑河那边的车库,你就可以随着球赛散场的人群出去了。"当先的那个黑衣小伙子把逃跑计划讲述了一遍。

韩灏很认真地听完,然后他"嗯"了一声,看来是认为这计划可行。

"事不宜迟。"黑衣小伙子闪身让开通路,"赶快上电梯吧。"

韩灏却反而沉住了气:"你们先上,我跟在你们后面。"

两个小伙子互视了一眼,摁开电梯门钻了进去。韩灏提着手枪跟在他们身后,一进电梯他便闪到了角落里,把自己的背部掩藏起来。

大约半分钟后,电梯到达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门开之后,韩灏仍然等那俩人先出去,然后自己才跟在他们身后。

停车场里空旷旷的,只有这三人在快步寂行。

"车停在前面,拐过这个弯就到了。"当先的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引路的姿态。忽然他又从转弯口缩回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紧张。

"怎么了?"韩灏压低声音问道。

"有警察过来了。"那人做出小心翼翼的表情,然后冲韩灏使了个眼色,"快把枪收起来!"

韩灏皱起眉头,他贴到墙边,左手握拳慢慢地探出拐弯口,在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块手表,锃亮的镜面正好可以映照出墙那边的情况。

却见对面的路上空旷旷的,并无其他人经过。韩灏心念一动,连忙转过身,正看见靠近自己的那个黑衣小伙子已经掏出一把尖刀,向着自己的左边腰眼猛刺过来。

韩灏暗叫一声"不好!"身体一缩,躲过了腰眼出的薄弱部位,那尖刀略略一斜,刺进了他腋下的肋部。韩灏闷哼一声,转身反肘,硬生生用自己的肋骨卡住了刀刃,同时将那个黑衣人的整条胳膊别转擒住。

另一个黑衣小伙子见同伴失手,亮出尖刀也想加入战团。但韩灏缓过突袭的致命招之后,岂能再给对方机会?第二个黑衣人的还没来得及上步,韩灏已抬起右手,"噗"地一声,枪响弹出,正中对手的眉心。那家伙哼也没哼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先前刺伤韩灏的那个黑衣人虽然半边身体已被制住,但兀在顽抗。此刻他飞起左脚踢向了韩灏的面门,韩灏不让反迎,一边跨步向前一边把对方的身体拉向自己,当俩人几乎面对面贴上的时候,对方飞起来的那一脚就毫无发力的余地了。而韩灏则顺势屈膝,狠狠地撞在了对方下身要害处,那黑衣人"呜"了一声,像虾米一样躬起身体,再也动弹不得。

韩灏抖开左手,那黑衣人慢慢地向地上跪去。韩灏则收起手枪,一咬牙,将嵌在肋骨里的那柄尖刀拔了出来,随即便又顺势向着那黑衣人心口扎去。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毫无停顿,当刀插入对方身体,直入至柄的时候,那黑衣人的双膝也不过刚刚着地。

韩灏看也不看对方,转身离开战场,向着停车场深处走去。因为肋部的伤口鲜血浸出,他一边走一边撩起外衣衣摆,在肋下紧紧地扎了一个结。

足足走出了二三十米,才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却是那黑衣人的尸体栽倒在了地上。

大约五分钟之后,警方的搜查力量也来到了这个地下停车场。两具尸体赫然横卧在他们眼前,带队的刑警连忙把情况汇报给罗飞。片刻之后,罗飞和慕剑云、尹剑三人抵达了现场。

一看到那两个死者的穿着,罗飞就知道他们是阿华的手下。两个人的死因一个是被利刃刺中了心脏,另一个则遭受了子弹穿脑的待遇。罗飞查验了中弹者额头上的那个弹孔,判断出枪弹的型号,然后他确定地点了点头:"是韩灏干的。"

"也许他就躲在这个车库里呢。"尹剑用警惕的目光向四周扫视着,"柳松发出信号之后,我们的人立刻便封锁了大厦所有的出入口,包括这个车库。所以他不可能出去的。"

罗飞向前方踱了几步,然后蹲下身来凝视着地上的一处滴落状血迹。尹剑等人也跟着围上来。

"他受伤了!"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以我的位置为中心,向四面扩散搜查,每一辆车的后备箱都要打开。如果发现了新的血迹,要立刻向我报告!"罗飞起身向众人下达了作战命令。

众人立刻散开,保持作战队形,两两一组互相掩护着展开了搜查工作。七八分钟之后,这番搜查却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罗队,这里还有一个出口!"行进到东南角落里的一组警员忽然大声说道。

罗飞心一沉,连忙快步赶到了那个角落里。果然,车库的东墙在那里有个四米来宽的开口,幽长幽长地不知通往何处。

"这个出口为什么没有控制住?"罗飞转过头斥问跟在身后的尹剑,语气有些严厉。因为封锁大厦出入口的战斗安排正是通过尹剑布置下去的。

尹剑的表情则显得茫然而又委屈:"这个……大厦的竣工图里没有这个出口啊?"

罗飞皱了皱眉头:"你确定?"

尹剑立刻答道:"这个我敢打保票的!"

因为知道阿华必然会提前对整个大厦进行监控,所以警方事先就没有安排力量对大厦进行实地摸排,而只是调取了大厦的竣工图。这一点经过了罗飞的认同,罗飞也了解尹剑的工作作风一贯细致,应该不会出现错漏的情况。可这里却分明又多了一个没有布控的出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事以至此,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做出应急的安排。罗飞命令那两个发现了出口的刑警:"你们俩从这个通道搜出去。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通报!"

"明白!"那两名刑警立刻领命而去。

罗飞紧跟着又吩咐尹剑:"你向大厦内部人员了解一下,这个出口是什么情况!"

尹剑很快就找渠道弄清楚了相关的信息。原来这条通道在当初确实没有,只是后来街对面的剑河体育场修建地下车库时,从那边引了一条通道过来,这样就相当于把两个车库给打通了。不过这条通道平时都不开放,只有当剑河体育场有重大比赛了,车位吃紧,这才会把通道呢的路障清除,开通金海大厦的内部停车场以缓解体育场那边的压力。

搞清楚状况之后,罗飞的神色变得愈发严峻。因为这意味着韩灏很可能已经沿着这条通道进入了体育场的地下车库。而现在正是球赛散场的人流高峰期,警方要想在短时间内重新控制住局势谈何容易!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他咧着嘴,显得极为沮丧。韩灏的上次脱逃就和他的大意有关,没想到这一次周密的计划又会因为自己在布控上的一个小疏漏而功亏一篑。想到柳松还在行动中负了伤,他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交待才好。

不过罗飞的思路并没有因这个挫折而停顿下来,他很快又调整出了新的作战方案。

"马上增派警力前往体育场车库,调阅各个出口近二十分钟内的监控录像,凡是在这个时间段离开车库的汽车都要进行跟踪调查。另外通过警民网络发布协查信息,重点在于出租车电台、小型旅馆、药店以及诊所,除了先前公布过的体貌特征外,再加上一条:他的上身部位有明显的刀伤!"

听完罗飞的这番部署,尹剑黯然的情绪又稍稍振奋了一些。虽然韩灏很有可能已经逃出了警方布控的范围,但他毕竟是身负刀伤的穷途末路之人。而阿华的手下被杀,这说明韩灏和阿华临时建立起来的同盟关系已彻底破裂。在这样的情况下,韩灏还能跑到哪里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在外围重新锁定他的踪迹了。

此刻在剑河体育场内,因为队员们已经退入了更衣室,所以球场上的欢庆也渐近尾声。度过一个激情的胜利之夜后,球迷们各自结群,心满意足的离场而去。

而在主席台前方,那几个从球迷堆里冲出来的男子已向警方便衣解释了他们的身份。他们自称都是阿华的手下,此前一直暗藏在看台上保护阿华的安全。后来看到球场内局面失控,他们关心阿华的安危,所以才急匆匆地往主席台奔跑,没想到却引起了警方人员的误会。

主席台上的阿华自然对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他安排下这幕好戏,实际上是要给金海大酒店的韩灏创造更好的下手机会。可他没想到2107房间里的神秘男子竟然是警方人员,当韩灏通过麦克把行动失败的信息传达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已经大大的不妙了。

为了掩盖龙宇大厦凶杀案的内情,阿华当然不能让韩灏落到警方的手中。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助韩灏逃脱,那两个安排在金海大酒店里的黑衣人的任务就是杀掉韩灏,不管后者的行动得手与否。

从时间上来看,那两个手下和韩灏早该相遇了,但阿华却迟迟得不到反馈的消息。他渐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自己还是太小看那个家伙了。毕竟他也曾是警界中有着赫赫威名的人物,只派两个人过去太不保险了呢!

不过事已至此,懊恼也不会起什么作用。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去好好想一想怎么应对警方的盘问吧。

带着这样的打算,阿华便站起身来,同时冲着杜明强说了一句:"我们也走吧。"

"那个Eumenides,他怎么没有来呢?"杜明强晃着脑袋左右四顾,显得有些失望的样子。

"也许他放弃这次行动了。"阿华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天发生的其他事情也足够你写出一篇精彩的稿子。"

杜明强一听这话便来了劲:"是吗?那你一定要给我透露些内幕啊。"

阿华不在接他的话茬,向着主席台后面的贵宾通道走去,杜明强连忙也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相应的保镖和警方便衣亦暗中围着他们拉起了一张保护网。

一行人从贵宾通道往下行,来到了位于地下室的停车场。此刻正是散场的高峰期,而警方又在出口处设了排场岗,所以等待出场的汽车已经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阿华一眼便看到罗飞也在停车场中,便走上前去故作姿态地问道:"罗警官,这是怎么回事?"

"韩灏出现了,他还杀死了你的两个手下。"罗飞冷冷地说道,"我们正在搜索他的踪迹。"

"韩灏?!"阿华露出惊讶的表情,心中暗暗痛骂手下的无能。不过他同时也松了口气:如果警方现在还没能抓住韩灏,那以他的能力,肯定已经跑出监控区了。自己虽然是龙宇大厦凶杀案的主谋,但杀林恒干是蒙方亮动的手,杀蒙方亮又是韩灏动的手。只要警方抓不住韩灏这条线索,那他们就没有任何证据来指控自己。

"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罗飞紧盯着阿华,这句话像是故意要说给他听一样。

"我倒建议你们直接把他击毙,免得抓住他之后,又让他给跑了。"阿华不软不硬地暗顶了一句,然后他又微微一笑,"好了,罗警官,我不耽误你们的工作。今天我的球队赢了,我要找个地方好好的庆祝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华便转身向着自己的汽车走去。负责保护他的便衣头子凑到罗飞身边问道:"罗队,我们还要继续跟着吗?"

"跟!"罗飞不假思索地答道。现在双方都已亮出了底牌,他也没必要再遮掩什么,于是便又补充解释说,"不过不是保护他--并没有人要杀他。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给我看好他,因为他和前天的案子有牵连。只要我们找到韩灏,下一个拘捕的目标肯定就是这个家伙。"

便衣点点头,然后又指指站在不远处的杜明强:"那个人怎么办?"

罗飞皱皱眉头,感觉颇有些麻烦。阿华的"死刑通知单"是伪造的,可是杜明强的那一份却是货真价实出自Eumenides的手笔。现在柳松刚刚受伤,如果不安置好这个家伙,让Eumenides趁乱得手,那对警方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先把他留在我这里吧。"罗飞略考虑了一会后说道。现在这里是警方力量最集中的区域,自然也就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区域。

杜明强对罗飞的这个安排也毫无异议,对他来说,哪里热闹就要往哪里钻。看到停车场内警方这种如临大敌般的架势,他终于按捺不住地问道:"罗警官,这里又发生案子了吗?是不是Eumenides来了?"

罗飞没时间搭理他,这是对身边的便衣使了个眼色。那便衣会意,吩咐手下调把警方的车辆开出来,一会要紧跟在阿华身后。

阿华此刻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边,他以前都是给邓骅开车的。现在邓骅已死,但他亲自开车的习惯还没有改变。他的手下们自然不敢坐在他开的车上,都各自散开去找来时的车辆。

阿华掏钥匙打开了车门,然后一猫腰钻进了驾驶室内。他把钥匙插进锁眼正准备打火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车里的后视镜以及车两边侧视镜的角度都有些不太正常,明显不是自己离车时的状态。

阿华意识到车辆已经被人动了手脚,禁不住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就在此时,原本直立着的驾驶座椅忽然向后倒了下去,阿华促不及防,身体也跟着躺下。当他反应过来想要再弹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只有力的胳膊环过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另一侧冰冷的枪管也贴在了他的脑壳上。

阿华从后视镜里瞥到了偷袭者的容貌,他先是一惊,不过很快就稳下心神,带着几分讥讽的语气说道:"韩队长。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早就跑出去了呢。"

埋伏在阿华车里的人正是韩灏,他的手指正搭在手枪扳机上,冷笑着说道:"我受伤了,就算跑出也没有用,倒不如留下来和你做个了断--你让他们都退后,如果有一个人走进这辆车五米之内的范围,我就开枪!"

韩灏后半句话是针对车外人说的,阿华上车后的异常状况已经引起了便衣和黑衣手下的注意,他们正诧异地向着汽车围拢过来。因为韩灏事先便调整好了后视镜和侧视镜的角度,所以他藏在车后座的时候,可以看到车外各个方向的情形,而车外人却看不到他。

"你们别过来,韩灏在车里!他有枪,我被他劫持了!"阿华摇下前驾驶室的车窗,大声地喊道,"所有人退到五米之外!"

已经接近汽车的人连忙停下了脚步,而远处的罗飞等人则快步赶来,众人围着汽车形成了一个圆圈,他们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不已。

"很好。"韩灏阴森森地赞了一句,"你如果早这么识相的话,也不致于落到现在的境地。"

却听罗飞在车外喊话道:"韩灏!请你马上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走出汽车,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也是警察,应该清楚,你就是劫持再多的人质,警方也不可能对你妥协的。"

罗飞的话语坦承而又严厉,刺得韩灏颇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他肋下的伤口因此而受到牵拉,疼得他轻轻地"嘶"了一声。

"你伤得不轻啊。"阿华"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看来我的手下还不算太过脓包。"

"你敢出卖我?!"韩灏恨恨地说道,"任何一个出卖我的人,我都要让他知道代价!"

阿华却"哼"了一声:"我们之间谈不上出卖不出卖吧?你应该清楚计划失败的后果,况且你还开枪打死了邓总,我有足够的理由杀了你。你还活着,算是我没有把事情做好而已!"

韩灏微微一愣,倒也认同了阿华的说法。他又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的话,你也别怪我心狠了。我要杀你的理由同样充分。"说话间,他的手腕更加发力,冷冰冰的枪管把死亡的气息直压到了阿华的脑袋里,

阿华却并不慌张:"你没有直接开枪打死我--说明你还想谈判。既然这样的话,就痛快点提出你的条件吧。"

"谈判?"韩灏冷笑起来,"你真是太小看我了。我还没有开枪,是因为你尚未充分体验到死亡的痛苦。我会给你一点时间,让你去回忆你的家人,回忆你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当你觉得舍不得离开的时候,我才会送你离开!"

听着这样冰冷刺骨的话语,阿华亦不禁有些愕然了:"这就是你的目的?你放弃了逃跑的机会,被警方重重包围,就是要让我饱尝临死前的痛苦吗?"

"是的。"韩灏咬着牙说道,"这就是你冒犯我的下场。"

阿华苦笑了一下:"那我们真是不一样。我也杀过人,可那只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我杀人的目的从来不是要让对方痛苦。"

"这是我的风格,你可以不习惯,但是你必须承受!"韩灏再次冷笑,他似乎已经品味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

阿华轻叹了一声,然后他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外的罗飞见韩灏并不回复他的喊话,便开始安排疏散无关群众,同时布置包围的警力。到了这个局面上,韩灏已经是瓮中之鳖,绝对没有再逃脱的可能了。

杜明强亦在警戒圈外关注着事态变化,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新闻稿再次成为网络关注的焦点。

众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僵持了片刻。而韩灏知道自己不能等太久,如果特警队的狙击手赶到现场,他在这个小小的汽车内不管怎么躲藏都是无济于事的。

"你的美好回忆该结束了。"他一边对阿华说着,一边绷紧了握枪手指上的肌肉。

"那你的回忆呢?"阿华忽然淡淡地应了一句,"你就从来不想吗?"

韩灏略微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的妻子和儿子,你好像已经忘了他们。不过我可没有忘,这几天都是我在帮你照顾他们。"阿华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和对方拉家常一样。

韩灏的心却剧烈地翻涌起来,他手腕发力,恨不能要把枪管戳到对方脑袋里,同时低吼道:"他妈的,你想耍我吗?!"

阿华并不和韩灏争辩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东东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可惜他年纪太小,还不能保护自己。所以这几天我特意派了几个兄弟,一直在暗中照料着他。"说到这里,阿华的口气略略一凛,"不过如果我死了,兄弟们没人看管,还能不能那么尽力保护贵公子的安全,这可就说不好了。"

对方话语中的威胁的意味昭然若揭,而攻击的目标又是韩灏心中最薄弱的环节。韩灏只觉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用重拳击在了柔嫩的心尖上。一种无法抵抗的虚弱感觉在瞬间漫遍了他的全身,把他先前那种强硬的优势击得粉碎。良久之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涩然将这口苦水咽进肚子里,然后嘶哑着嗓子问道:"你……你想怎么样?"

阿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过,我不喜欢伤害别人。所以单从情感上来说,我也绝对不愿去伤害你的儿子。但是有些时候,我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来完成一些事情,现在就是这样:我安排好了一切,看你自己怎么选择。"

韩灏脸上浮现出一种如死灰般的黯然表情。他一生自视甚高,好强争胜,性格也极为暴烈,属于吃不得一点亏的角色。然而最近却连遭挫折,先是被Eumenides设计陷害,后来又屡屡败在罗飞手上,心中的愤懑实在是无以复加。今天在落难时遭到阿华的暗算,终于把他的满腔怒火燃烧到了顶点,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要来找阿华报仇。其实他也知道,阿华和自己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又何谈什么出卖不出卖?只是他的火爆情绪已经到了必须发泄的地步,所以才抓住阿华这个目标不放。可他却不曾想到,阿华竟也把自己算计得死死的。这一大圈兜下来,他只能输了个一败涂地,连与对手鱼死网破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此处,他的愤怒和仇恨全都转化成了冰彻全身的悲凉,两行泪水不自禁地从眼角处滑落下来。如此独自神伤片刻,他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转头在椅背上擦干泪水,然后又摇下后座的车窗,向着车外大声喊道:"警察在哪里?我要和你们谈判!"

罗飞向前走上一步:"我在这里,你有什么想法就和我说吧。"

可韩灏却拒绝了他:"不,我只和尹剑谈判,你让他上车来。"

罗飞皱起眉头,一时揣不透对方的用意。而此刻尹剑已经主动抢到了他的身前,请求道:"罗队,你让我去吧!"

罗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被助手眼中热切的求战欲望所打动。"去吧。"他伸手在小伙子肩上拍了拍,又压低声音说道,"把枪带好,我现在授权你,可以采取任何紧急措施。"

尹剑微微一愣。他很明白"任何"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由于此前犯过错误,他一直盼望着能有机会重新证明自己。可他毕竟也和韩灏有着多年亦师亦友的神情,现在陡然到了这一步,他的心中难免有些怅然。

不过任务既已接下,于法于理,他都再无其他选择。尹剑很快便回过神来,他郑重地回答了一声:"是!"转身向着圈子中心的那辆汽车走去。

到了车边时才看清里面的情形:却见正驾驶室的座椅被放倒,阿华仰面躺着;韩灏则半卧在后排座位上,左手紧搂着阿华的脖子,右手则拿枪抵着对方的脑门。看到尹剑之后,韩灏便冲着副驾驶的位置努了努嘴,说了声:"进来。"

尹剑绕到了副驾室这边,打开门侧身坐进了车内。他的右手看似自然地搭在腰间,其实正悄悄地握住了手枪的枪柄。

他的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韩灏的目光,后者"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就大大方方把枪掏出来吧,藏来藏去的有什么意思?"

尹剑咬咬嘴唇,掏出枪瞄准了韩灏的脑袋:"韩队,对不住了。你最好现在就放下枪跟我出去,免得让我为难。"

韩灏严厉地瞪了尹剑一眼:"你在执行你的任务,有什么对不住的?!应该是我对不住你!"

尹剑怔了怔,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上次我从刑警队逃走,肯定给你留下不少麻烦。今天我还给你一个机会,你开枪吧!"

"不--"尹剑断然摇摇头,"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只想把你带走。"

韩灏"嘿"地冷笑一声:"把我带走有什么用?你现在只有向我开枪,才能挽回你上次留给别人的坏印象。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给我争点气好不好!"

尹剑却仍然只是摇头:"你把枪放下吧……不要逼我。"

见到俩人如此,阿华竟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韩队长,没想到你居然会有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徒弟。"

韩灏气乎乎地闷哼一声,训斥尹剑道:"做事情要有魄力,这样才能最快地达到自己的目标。你看我,如果不是当年……"

这句话他说了一半却又咽进了肚子里。他的本意是想提及当年在双鹿山公园的时候,如果不是自己当机立断击毙周铭伪造现场,又怎能化罪为功,早早登上了刑警队长的高位?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今天的这步田地也正是在那一刻埋下的种子,这人生的起落无常,实在是令人百感交集,唏嘘难抑。

韩灏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要把这些不快的记忆全部抛到九霄云外。然后他板着脸对尹剑说道:"你以前在我手下的时候,我如果说要做什么事情,有没有言出未行的时候?"

尹剑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

"那你现在给我听好了,一会我数三下。三下结束如果你不开枪,我就会开枪打死阿华,然后打开车门往外冲。到时候我会死在乱枪之下,而阿华的手下会找东东报仇……"

"不,你千万不要冲动!"尹剑焦急万分地劝阻道,"这是最坏的结果!"

"你明白就好!"韩灏最后瞪了尹剑一眼,然后他开始计数,"一……"

尹剑大喊:"不要!"

韩灏毫不理睬,继续往下数着:"二……"

尹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头皮几乎要炸裂开来。

"三……"

枪声响起:"砰!"

如同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一般,罗飞等人立刻向着枪响处蜂拥而去。不过很快他们就全都驻足停在了车边。

阿华已经从车内坐起,毫发无损。在他身旁的副驾座上,尹剑仍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但神情却如木鸡般呆滞。在他视线的焦点上,韩灏一动不动地仰卧着,鲜血正从他的额头汩汩流出。

"这是他给你上的最后一课。"阿华起身的时候,看着尹剑轻声地说了一句。而尹剑似乎许久之后才听见似的,茫然地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你的心太软了--在这一点上,你真该好好地向你师傅学学。"阿华一边说一边离开了那辆汽车。车外的空气如此清新,他忍不住大口大口地畅吸起来。

(30)

十一月六日凌晨一点十三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队讯问室。

"要说的我都已经说完,现在我可以走了吗?"阿华一边问,一边抬腕看看手表。

罗飞坐在阿华对面,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目光锐利得像刀尖一样。阿华却不为所动,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显得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却很放松似的。

罗飞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也在咬牙看着阿华,他脸上的肌肉轻轻地抽了一下,某种情绪已忍不住要爆发出来。

小伙子正是尹剑,在他身上难得显出这样的爆脾气。不过罗飞恰到时机地轻拍拍他的胳膊肘,将对方的满腔冲动按了回去。

尹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飞此刻收回目光,他把尹剑记载的询问笔录拿起来递到阿华面前,说道:"请签字吧。"

阿华笑了笑:"我是个粗人,写不好字,还是按个手印吧。"说话间,他自行打开桌面上的一盒印泥,把右手大拇指伸到里面蘸了蘸,然后用力在询问笔录的最下方摁出一个清晰的指纹。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熟络无比,就像在自己家中喝口水一样简单。要知道,从十来岁的时候开始,他就是各个拘留所的常客,经他画过押的笔录恐怕得以三位数字来计算了。

做完这一切,阿华便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向着屋外走去。他刚一走到门口,立刻就有两个等候的小弟迎上前,给他披上了抵御夜寒的风衣。修长的风衣把他的身姿衬得更加高大挺拔,而他的步履也苍劲有力,不再像为人保镖时那样谦恭谨慎。在一系列的风云突变之后,这个邓家的仆人已隐隐成为龙宇集团最首脑的人物。

罗飞等人目送着阿华的背影,心中都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滋味。尹剑更是很不爽地问道:"罗队,真就这样让他走了?"

"不让他走又能怎么样?"罗飞的语气显出些无奈,"韩灏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证据。最多拘他二十四个小时。"

"那就先拘他二十四个小时!给他上点阵势,诈唬诈唬他,没准能套出点什么呢!"

罗飞摇摇头:"肯定没用的。这种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拘了他却拿他毫无办法,反而挫了我们自己的锐气。"

尹剑叹了口气,不甘心但又无计可施。

"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都辛苦了,早点休息。"罗飞站起身收拾自己面前的文件、手机,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尹剑说道,"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

"什么?"

"去慰问一下韩灏的家属吧。带两个队里的老同志一块去……就说他是在协助警方追捕Eumenides的时候殉职的。"说话间,罗飞摸出钱包,把里面大额的钞票都点了出来,"这里有一千多,算我个人的心意,队里有谁愿意出的也可以出点。组织上的抚恤金,我会尽量去争取……"

尹剑接过那叠钞票,同时眼角一烫,几颗泪珠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罗飞知道尹剑对于自己亲手射杀韩灏的事实难以释怀,他轻叹一声,把手拍在小伙子的肩头:"你是韩灏最信任的人,所以他才会让你上车。而能够死在你的枪下,对他来说是一种最有尊严的结局,你明白吗?"

尹剑点点头,闭上眼睛控制住剩余的泪水,同时他的双手牢牢地握成了拳头,似乎体内有某种惊人的力量将要喷发出来!

十一月六日上午九点整。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四一八专案组"的作战例会正在召开。

在讨论议题之前,罗飞首先询问了柳松的身体状况:"你的伤怎么样了?"

"断了一根肋骨,打上绷带就没什么事了。"柳松的腰杆挺得笔直,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言语一样。昨天他受伤之后,只在医院里呆了一个晚上就跑了出来。

"还是多休息两天吧。"尹剑在一旁劝告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马虎不得。"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这边不能歇。而且这点小伤我们训练的时候都常会发生,真的不碍事的。"柳松一边说,一边冲尹剑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经得知韩灏被尹剑射杀,对后者的态度便有了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罗飞无声地点点头,现在的局势错综复杂,的确不是歇气的时候。然后他又问了句:"杜明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刚才我了解了一下,说是还在屋里睡觉呢。我已经嘱咐过现场的兄弟,在我回去之前,不要让这家伙外出。"

罗飞"嗯"了一声,他知道那些依赖网络的人往往都是这种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生活习惯。昨天柳松受伤后,他最担心的就是Eumenides会趁机完成对杜明强的刺杀。现在柳松及时回归,他的后顾之忧算是少了一块。

"好了。"罗飞准备切入正题,"昨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这也印证了之前我对龙宇大厦凶杀事件的案情猜测……"

"罗队长,你不觉得我们知道得太晚了一点吗?"慕剑云忽然打断了罗飞的话头,而她的语气中明显透露出不满的意味。

罗飞皱了皱眉头,对这样的反问似乎没有准备。而会场上其他人的目光此刻也都纷纷聚焦在慕剑云的身上。

"我和曾日华都是专案组的成员。可我们却没有及时得到这次作战部署的真实信息,我觉得这已经影响到了我们作为一个团队的战斗力。"慕剑云继续说道,同时她转头看看曾日华,想要求得后者的支持。

曾日华立刻会意,便也附和着说道:"嗯,嗯……这确实是有些不妥啊……我反正是从不出现场的人,倒也无所谓。不过慕老师如果早点参与进去的话,她也许能猜到韩灏会抢先动手,这样早做预案,或者安排一些相应的心理陷阱,一开始的局势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二话不说就开枪本符合韩灏的一贯作风,如果让慕剑云介入,或许真的事先就能分析出来。不过对于这次隐秘的行动安排,罗飞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他正想说几句的时候,柳松却抢过来接住了话茬。

"这次行动有个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对手的监控。而不管Eumenides还是韩灏,都是经验十足的厉害角色。任何一个微小的破绽都可能暴露我们精心布置的陷阱。而慕老师对于伏击战并不熟悉,所以我们就没有告诉你作战的细节。事实证明,这个效果还是可以的,连韩灏都上钩了。至于我的受伤,这也是战斗中常有的事,并不算意外。"因为韩灏伏法,昨夜的行动对于柳松来说有着很大的成就感,所以他的评议便完全站在了指挥者罗飞的立场上。

慕剑云却无法接受这套说辞:"如果这样的话,你们可以不要让我去现场啊。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地跟在后面,很有趣吗?"想起昨夜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尴尬表现,她颇有些生气地瞪起了眼睛。

"这个……"柳松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罗飞,似乎不知道剩下的话当说不当说。

"怎么了?"慕剑云的目光在罗飞等人身上扫来扫去的,一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坚定表情。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也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罗飞便坦率地倒出了自己当时真实的想法:"实际上我就是刻意这么安排的:让你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参与现场作战。因为你的现场经验很少,所以对手在监控的时候,肯定会把你作为最主要的观察目标。这样的话,我和尹剑身上的压力便会小很多。而你并不知道我们真正的作战方案,你的一举一动都会非常自然,正好可以把对方的思路引到我们设计好的方向上。"

"原来我只是一个道具,你们行动时的道具……"慕剑云默然地咬着嘴唇。从行动计划上来说,这是一步妙着,可是自己被置于这样的角色,她又实在憋了满腹的委屈无从宣泄。

罗飞也沉默不语,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一个充满了自尊心的好强女人对罗飞来说并不陌生。也许他应该想办法把这个关节绕过去的,可他又实在不习惯面对着自己的同志撒谎。

良久之后,慕剑云苦笑着叹了一声:"真是可怕的控制欲……你需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吗?其他的人,都只能成为你的工具?"

罗飞无言以对,他无法否认对方关于控制欲的指责。是的,他喜欢操控一切,别人很难左右他的想法。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只是想让事情达到最好的结果而已。

现场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便在这时,尹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尹剑看了一眼号码,一边接起一边对罗飞解释说:"是外围的侦查员。"众人的目光都随之转移到他的身上,算是找到了一个结束先前话题的契机。

而尹剑像是要配合大家的这种变化一边,在接听了几句之后,语调和神色都变得兴奋起来。

"什么情况?"罗飞预感到有了新的线索,对方刚一挂断手机,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蒙方亮的老婆打电话报警,说她今天收到了一卷录音带,里面的内容可以证明阿华才是龙宇大厦凶杀案的主谋!"尹剑一边说一边跃跃欲试地搓着手,恨不能立刻就要冲出去,把阿华捉拿归案。

"哦?"罗飞也猛然一振,略一思索后便给出一连串的指示,"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在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出门,等警方的人上门来提取证据。你通知最近的派出所,派干警先过去,我们立刻出发!"

"是!"尹剑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便急匆匆地冲出去,率先准备车辆去了。在他看来,正是阿华逼迫韩灏惨死在自己手中,所以他对抓住阿华的渴望丝毫不亚于Eumenides。

"柳松,你还是去盯着杜明强那边;曾日华,你抓紧拟合Eumenides的画像;慕老师……"罗飞看着慕剑云的时候言语稍微迟疑了一下,"……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慕剑云瘪了瘪嘴,显得先前的不满尚未散尽。不过她还是站起身说了句:"那就走吧。"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出了会议室。到了楼前广场上,正看着尹剑把警车停了过来。俩人抓紧时间上了车,尹剑一踩油门,警车向着公安局大院外疾驰而去。

开出去没到五分钟,尹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很快便把手机递给罗飞:"东郊所的110,已经到现场了,你跟他们说吧。"

罗飞点点头:"你专心开车就好。"然后他把手机放到耳边,先自报身份道:"你好,我是刑警大队罗飞。"

"罗队啊?你们现在在哪里呢?"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嘶哑。一线的110刑警因为处理的事情非常琐碎,所以声带经常会处于过疲劳的状态。

"我们正在路上,还有二十分钟到现场吧。"

"你有没有派其他人过来?"

"没有其他人了。"罗飞警惕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事主说刚才已经有警察来过,并且把录音磁带已经拿走了。"

罗飞心往下一沉:"那肯定是假冒的!你们立刻就地展开追查,我们尽快赶过来!"

一旁的尹剑虽然开着车,但耳朵一直竖得老高。听到罗飞的这番话,他知道现场出了状况,不待对方吩咐便把油门又往下深踩了几分。车子的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加速向前蹿去。

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市郊静安花园别墅区的蒙方亮住所。却见门外听着110的警车,一个矮矮胖胖的民警正在车边打着手势。

尹剑把车停在110旁边,还没熄火罗飞便跳了下去。

"是罗队吗?"胖民警迎上来打着招呼,"我是这片的负责人,我姓吴。"

罗飞来不及寒暄,直切主题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我看来了事主家的监控录像。是两个人,穿着假冒的警服。就在我们到达前几分钟过来的,应该还没有跑远,因为我们确认异常之后,首先就联络了门卫,他们并没有看到这两个人离开。这是个高档小区,围墙上有防护网,爬不了的。"

正说着呢,胖警察手里的对讲机传出了呼叫的声音:"老吴老吴。"

胖警察把对讲机放到嘴边,简洁干脆地说:"讲!"

"找到人了,在假山区。"

"把人控制好!我们马上过来!"胖警察一边回复,一边迈步向别墅右边拐过去。别看他身形笨拙,但走起路来却一点也不慢。罗飞等人自然不需招呼,快步跟在他的身后。

胖警察对小区的地形非常熟悉,在一幢幢别墅间左右绕了几绕,很快就来到了小区中心的假山景观区。却见几个年轻的110巡警正把两个剃着寸头的小伙子死死地按在地上。这俩人身穿劣质的冒牌警服,衣裳不整,看起来狼狈不堪。

"没错,就是着两个家伙!"胖警察兴奋地喊了一声,然后又问了一句,"东西呢,找到没有?"

"没呢。"一个年轻的巡警气呼呼地回答说,"这两个小子嘴还挺硬,还敢跟我胡说乱搅的。"

"嘴硬?"胖警察蹲下来,连头发带耳朵地抓起一个寸头小伙子,"少跟我来这套。告诉你,对付你这样的,我办法多了去了。老老实实把东西交出来,省得到了所里吃苦头!"

"哎呦,我的大哥,我的亲哥哎!"小伙子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我可没胡说,那东西真的被别人拿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的便衣呢,手那么硬!"

一看这俩人的造型,再加上开口就叫"大哥"的范儿,罗飞却确信他们是阿华手下的混混。这些人撒谎以如家常便饭,很难从他们的语气神态辨别真假。他想了想,下命令道:"把他们带到小区的监控室里去,把录像调出来,让他们对这录像解释。"

"好勒。"胖警察挥挥手,让兄弟们把那两个小伙子拽了起来,同时皮笑肉不笑地喝道,"你们要是解释不清楚,今天晚上就让你们掉层皮!"

因为是富人聚集的别墅区,所以静安花园里的监控录像几乎覆盖了小区的每个角落。那两个冒牌警察的行踪也在录像中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

九点三十五分,这俩人从一辆白色宝莱轿车里钻出来。穿着警服向着几十米外的蒙方亮住所走去,在骗得事主打开房门之后,他们只进屋呆了两分多钟就匆匆离去。很显然,此时他们已经将录音带骗到了手中。然后他们便一路走向小区内的假山区域。据他们自己解释,这是想躲在假山里更换并抛弃警服,从而能够顺利地从小区里潜逃出去。不过在这时的录像里,却有另外一个男子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是他?"尹剑惊呼出声。似乎这个男子的出现比录音带被骗走还要令人吃惊。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俩人同样都是面沉似水。虽然因衣帽遮挡,看不清那男子的相貌,但从他的装扮和体型姿态来看,赫然竟是Eumenides。

接下来录像中的场景证实了寸头男子的说法:那个疑似Eumenides的男子跟踪二人来到假山之后,迅速出手将他们击晕,然后又从他们身上摸走了什么东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个人,我们在进入小区的时候还看见过他。他就是从我们警车旁边走出去的!"胖警察指着画面懊恼地说道,"早知道我们警惕一点,当时就把他扣下来了!"

罗飞却只是摇摇头,心中有话不便明言:且不说这个人的行动根本不可能让你抓住任何疏漏,即便你们真的发现有异,就凭你们几个,又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胖警察还在跃跃欲试的样子:"要不要去追这个家伙?"

"被他拿走的东西是追不回来了。"罗飞淡然却又无奈地说道,"我们还是找找事主,看看她有没有翻录备份吧。"

尹剑也在摇着头,无声轻叹。因为他知道,事主在第一时间选择报警,情绪激动之下还想到留底备份的可能性实在小之又下。而他最为郁闷的是:那个家伙怎么又会横出一手,牵扯到警方和阿华的较量中来?

晚二十点三十七分。

天子山庄别墅区是全市最豪华的私人住宅区,风水上乘,建筑奢华,安保严密。邓骅的住所就位于该别墅区的中心地段,只有这样的位置才能彰显出"邓市长"在省城的尊贵地位。

此刻在这幢三层别墅的大厅内,气氛多少有些寂寥。别墅主人的遗像供奉在尚未撤去的祭坛上,大厅四周则装点着诸多的黑缎白纱。

大厅正中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她眉目清秀,身姿娇好,虽然已过了芳华之龄,但颦笑之间仍透露出独特的气韵。一个半大的男孩依偎在她身边,他们都在用略带迷惘的目光看着坐在沙发侧位上的一个三旬年纪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阿华,他的身体坐得很直,腰臀也只是半搭沙发的边缘。这副拘谨的模样和他这几天在外界的威风大相径庭。

不管他获得了怎样的权势和地位,只要他来到这幢别墅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仆人--十多年前,阿华第一次见到邓骅的时候,他便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正是邓骅的遗孀孤子,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对孤弱无助的母子罢了,但在阿华眼中,他们却是自己的主人。面对主人,他永远都要保持一种谦卑的姿态。

"你好像有点累,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吧?"邓妻对阿华说道,语气淡淡地,像是在问候一个非常亲近的家人。

"是有些忙--不过终于都忙完了。"阿华一边恭恭敬敬地回答着,一边捧出几份打印好的文件,用双手推放到邓妻面前的茶几上。

女人把文件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她还没有习惯那些条条文文的东西,便又用依赖的口吻问道:"这是什么?"

"股份转让文件--"阿华解释说,"我已经收购了凌总和蒙总生前所持的公司股份,现在龙宇集团的所有资产都属于您和小公子的名下。"

邓妻先是笑了笑,欣慰而又释然,不过她随即又微微皱起眉头:"我对公司的业务一窍不通,邓箭又还小。这些资产在我们手里不要糟蹋了才好。"

"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会聘请最出色的职业经理人来打理公司的业务。您只管培养小公子好好上学,等他学成之后就可以接管公司的业务。"阿华说到这里,却见主人的眉头仍未舒展开,便又补充道,"您放心吧,我会管好那些人的。只要我活着,龙宇集团就永远姓邓!"

邓妻看着阿华,似乎品出了对方话语中坚定而又凶狠的意味。片刻后她转过头拍了拍身旁的邓箭,柔声道:"儿子,你先上楼看书吧。妈妈和华哥再说几句,一会就来。"

邓箭点点头,起身向楼梯口走去。阿华也跟着站起来,微微躬着身体目送对方离去。

"你坐下吧。"邓妻招呼着阿华,"我们当你都像自家人了。我和邓骅脾气不一样,你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大的规矩。"

阿华口中答应着,但直到邓箭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邓妻又开始翻看手里的那几份文件,这次她看得很细,直到五六分钟之后才把文件放下。然后她转目向阿华凝视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对我说实话吧,凌恒干和蒙方亮,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华的目光微微垂了一下,默然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在主人面前撒谎,他必须筹措一个合适的措辞。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他们都想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他们才会死。"

邓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或许我不该多问的……邓骅以前总是告诫我,该男人去处理的事情,女人不要管。只是很多事情,有因就有果,我一直都相信……可他从来不听我的……"说道这里,女人的声音有些哽住了,她看着不远处邓骅的遗照,泪眼朦胧。

"我的命本来就是邓总给的--"阿华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只要是为了邓家,不管有什么样的果,我都认了。"

看着对方那坚定的表情,邓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改变这些男人的行事方式。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忽然又说道:"把你的手给我。"

阿华愣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不过他还是遵命抬起右手,伸到了女人面前。

邓妻从自己的右手腕上掳下一串佛珠,然后轻轻套在了阿华的手腕上。"记住我的话吧。"她最后又嘱咐了一声。

十一月七日凌晨一点三十七分。

阿华躺在宾馆的床上,他微微闭起双眼,呼吸急促而疲惫。

一个妖冶的女子赤着身体凑过来,她用手轻抚着阿华的胸膛,调笑着说道:"帅哥,想什么呢?"

阿华却不搭茬,他展开手臂将那女子推开,然后抓过床头的外衣,掏出钱包来扔在对方的身上,冷冷地说道:"自己把钱数好,穿衣服走吧。"

女子撇撇嘴,颇有些无趣的样子。她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刚才还热烈如火,转眼间却已冷淡得像冰川一样。

好在他付帐的时候倒不墨迹。女子这么想着,嘴角又挑起了一丝笑意。她翻开钱包,从中数出一叠百元大钞,然后便抓着钱开始穿衣服。她的动作麻利得很,而且要穿的衣服又实在不多,所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已收拾妥当了。

"帅哥,别忘了我啊。下次想玩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女人在床头柜上放下一张名片,扭着腰肢离开了。

阿华把手伸到枕头下摸索了片刻,找到了此前刻意摘下的佛珠--如果在做那件事的时候还带着佛珠,他觉得会是对女主人的一种亵渎。

几小时前,当女主人将佛珠带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完全能体会到对方的良苦用心。但他只能在内心深处回应以淡淡的苦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久之前,他也曾奇怪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要杀邓总?后来他渐渐的明白:他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样,或者你杀了别人,或者你被别人所杀--这就是他们的规则。

当凌恒干和蒙方亮第一次显露出吞没龙宇集团的野心时,阿华便知道和这俩人的关系再无调和的可能。如果不抢先把对方踩在脚下,那么自己就必然会被对手打入地狱。

作为邓骅生前最亲赖的手下,阿华的选择是毫无悬念的。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以稳住对手,暗中则开始策划致命的攻势。他知道自己丝毫不能大意,因为他的地位并无法同两位副总相比,一旦出手不中,便很难有翻身的机会!

令他也没有想到的是,蒙方亮暗地里竟也有自己的算盘。他主动找到了阿华,表达了对凌恒干越权行为的反感,同时他还暗暗透出口风,有意联合阿华一同"做掉凌恒干"。

阿华当然明白,蒙方亮这样的态度绝不是出于对邓氏家族的忠心。他只是不甘心为凌恒干夺权做嫁衣罢了。

凌蒙二人都是邓骅早年间打江山时的生死弟兄,而蒙方亮的地位一度还在凌恒干之上。只是后来蒙方亮获罪入狱,再出江湖已物是人非。邓骅在世的时候他倒不敢有非分之想,于是便暂时蛰伏下来,在集团里谋了个闲职,似有退隐之意。

现在邓骅突然死亡,龙宇集团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蒙方亮的野心便也重新骚动起来。这些年凌恒干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中早已积怨颇深,只是势力所限,难以发作。而那天集团高层在龙宇大厦会晤之后,蒙方亮敏锐地捕捉到了阿华对凌恒干的不满。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借着为邓家除患的名义,联合阿华铲除凌恒干,然后自己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龙宇集团的第一把交椅--这便是蒙方亮心中的如意算盘。阿华接受了蒙方亮的暗示,俩人开始密谋铲除凌恒干的计划。蒙方亮得意地认为自己是操控全局的棋手,但事实上,他却只是阿华两指间轻拈的一颗棋子而已。

这时候另一颗棋子的出现为阿华的行动提供了更大的便利。那天晚上,阿华在自己的场子里偶遇走投无路的韩灏。于是一个借刀杀人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酝酿成型。

阿华给韩灏提供了避难的场所。韩灏则帮阿华策划了假借Eumenides之名杀死凌蒙二人的计谋。同时他们也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激怒Eumenides,把这个共同的仇人引出来。

一切运筹完备之后,阿华找到了蒙方亮,告诉对方:他已经伪造了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将借此理由把凌蒙二人关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到时候蒙方亮便可以借助录像上的机关,假伴成Eumenides杀死凌恒干。

蒙方亮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不过一些具体的细节他还不太放心。

"我已经老了,要想干净利落地杀掉一个人并不容易。"

"我到时候会安排你们在休息之前服用一些安眠药。这样你动手的时候,凌恒干会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而且你事后不用回答警方的任何问题,因为你当时也"睡着了"。"

"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是发给我们俩人的,最后却只有凌恒干一个人死了,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你已经做过牢,现在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好人。所以Eumenides不应该把你的名字列在通知单上。你在熟睡的时候,把那些能彰显清白的材料放在床头。Eumenides看到了这些材料,所以他临时放弃了处决你的想法--这样的解释不也合情合理吗?"

听了阿华的这番回答,蒙方亮最后的顾虑也被打消了。他完全按照阿华的设计执行了对凌恒干的谋杀。得手之后,他将血衣等物从窗口抛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熟睡"。

可是到这一步为止,阿华的计谋才完成了一半。他已经知道蒙方亮是比凌恒干更加凶恶的虎狼之徒,他又怎能容忍对方酣睡在邓家的侧榻上?

于是阿华带着韩灏登场了。当办公室的大门被打开之后,龙哥和手下毫不意外地直奔凌恒干而去,而韩灏则迅速摸到了蒙方亮的床边。做为曾经的刑警队长,韩灏杀人的手法极为利落,清醒状态的蒙方亮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便被他割断了喉管,那伤口冲着内墙,甚至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沾染到他的身上。

一夜之间,龙宇集团的两大老总同归黄泉。龙宇集团里再也没人有能力威胁到邓箭母子的安危。

此后在剑河体育场,虽然Eumenides没有中计现身,但阿华成功地借警方之手除掉了韩灏。他本以为这个计划已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但没想到昨天却又另生波澜。

阿华此前也担心奸猾的蒙方亮会留有后招。所以他提前就在蒙家别墅里安装了窃听装置,以监控蒙家的动态。他甚至还专门安排了两个小弟在蒙家小区内随时候命。这样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可以抢在警方之前化解危机。

危机还真的出现了。昨天上午,蒙方亮的妻子收到了一封定时投递的快件,快件内装着一盒磁带。磁带中录制的内容赫然竟是阿华与蒙方亮密谋时的对话。

阿华知道这必然是韩灏的手笔。可以想象,韩灏偷录了这份证据,如果在体育馆的行动中他被阿华算计而丧命,那这份证据便会在第二天寄到蒙方亮的家中。而由蒙方亮的家人报警,日后阿华手下的兄弟便不会把这笔帐算到韩灏妻儿的头上。

阿华布置在静安花园的两个小弟发挥了作用。他们假扮成警察,赶在110到来之前骗走了那盒录音带。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另外一个神秘的男子却又突然出现,将录音带悍然夺走。

阿华隐隐猜到那个人是谁,但他却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可不管怎样,只要那盒录音带流落在外,自己的每一天都会像睡在炸药包上一样。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在女人身上疯狂的发泄也无法排解他的郁闷。

谁知道那包炸药什么时候会被引爆呢?阿华闭着眼睛沉思着。最后他叹着气放弃了,因为那实在是个令人无法捉摸的家伙。

阿华把佛珠带到手腕上,然后起身像卫生间走去。他要好好的洗个澡,洗去身上的血腥和疲浊。

阿华这个澡足足洗了有十五分钟。洗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来,软绵绵地受用十足。然后他走出卫生间,想到套间的客厅里去泡杯热茶。

他刚刚走出卧室,浑身松软的肌肉忽然间紧张起来。因为他看见客厅的沙发上竟端坐着一个黑影。那黑影见到他出来,还主动地悠然说道:"茶已经泡好了,坐过来喝一杯吧。"

"是你?!"阿华看着那个高大的男子,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他的双拳慢慢握紧,摆出了搏命一击的姿态。

"你不要紧张。"男子自顾自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如果我想对你动手,我根本就不会坐在这里。"

是的,既然他能够进来,那么能对自己下手的机会实在太多。现在他这样安坐如怡,显然是有其他的用意。想到了这一层,阿华便也放松了一些。他迎着对方走过去,坐在了那黑影的对面。然后他冷冷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男子放下手里的茶杯道:"做个交易。"

"交易?"阿华咬着牙说道,"我们之间只有生死,没有交易。"

男子淡淡一笑:"生死归生死,交易归交易。华哥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应该拎得清吧。"

阿华沉默了片刻,没有反驳对方的说法。于是那男子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推到阿华面前:"这是我的筹码。"

阿华的瞳孔缩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是一盒录音带,他当然清楚里面录的是什么内容。

"那你的开价呢?"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

男子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帮我照顾一个人。"他的手翻开,露出了手掌中扣着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柔弱而又美丽的女孩。阿华想起自己在追查阿胜之死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女孩。

"为什么要我照顾她?"阿华略眯起眼睛问道。

"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保镖。"男子带着赞许的微笑说道,"而且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保镖会比你更加尽职。"

虽然对那男子有着刻骨的仇恨,但能够得到对方的赞许还是让阿华的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他仍有疑问:"你自己照顾不了她吗?"

"我已经把握不了我的命运。"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带着迷茫的语气说道,"我不得不去惊扰一个可怕的人,我不知道这么做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我必须去做。所以我必须把一些事情先托付好。"

阿华缓缓地点点头,看来是认可了男子的说法。然后他伸出手去,将那张照片收了起来。

男子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阿华却面沉似水:"现在我们两清了。"

"我明白。"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便只有生死。"

"很好。"阿华也端起了一杯茶,他轻轻地啜了一口,忽然又问道,"你说的那个可怕的人是谁?"

"怎么了?"男子挑起眉头反问。

"你欠我一条命--"阿华冷冷地回到,"--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男子慢慢地舔着嘴唇,似乎仅是说出那个名字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良久之后,他终于才吐出那两个字来。

(31)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点十七分。

刑警大队办公室。

除了柳松之外,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齐聚在会议桌前。在座的还有一名编外人员:前刑警队队长,现"黑魔力酒吧"的老板黄杰远。

还没到正常的上班时间,所以众人脸上多少都带着些生物钟被打破后的疲惫。尤其是黄杰远,在他的作息时间表里,此刻应该刚刚进入酣然入睡的状态。

每个与会者面前的桌子上都摆着两样东西:一杯上好的浓茶和一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很抱歉这么早就把大家召集过来。"主持会议的罗飞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随即便转成严肃的口吻,"但这次情况非常紧急,大家尽快调整一下,把最佳的工作状态拿出来。"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便转头吩咐身旁的尹剑:"开始吧。"

尹剑打开了手边的投影开关,将一幅扫描好的照片文件投放到会议室正前方的白幕上。一段似曾相识的文字便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一一二碎尸案凶手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这份死刑通知单是今天早晨六点二十分投递过来的。"尹剑解释说,"罗飞立刻就通知我安排会议,和大家商讨对策。"

看着这份最新的死刑通知单,众人便明白了罗飞口中"紧急"两字的含义:通知单上的执行日期正是今天!这意味着警方与Eumenides之间新一轮的较量已迫在眉睫。当然,这份通知单上值得关注的地方并不只在时间上。

曾日华首先挠着头皮,发表了自己的困惑:"一一二碎尸案?嘿,这案子的凶手在哪里?"

"这就是我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罗飞正色说道,"而Eumenides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不到十七个小时了。"

罗飞话语中的逻辑非常清晰:警方要想阻击Eumenides,必须先找到一一二碎尸案的凶手,而这项工作只有在今天完成才有意义。因为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还从未有过虚言,他这次下手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十一月七日的午夜二十四点。

"十七个小时……我们首先要破掉一桩十年时间都破不了的案子,然后还要找到那个凶手,接着再针对Eumenides布置相应的作战计划……"曾日华夸张地咧咧嘴,"这,这怎么可能呢?"

会场上其他人也均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这都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唯有罗飞依然保持着坚定的眼神:"不管怎样,对方既然发来了挑战书,我们就只有全力迎战。而我从警这么多年,早已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像是给众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每个人的精神都振奋了不少。而尹剑也跟在后面附和着说道:"罗队说得不错。既然Eumenides能找到那个凶手,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所掌握的资料和信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Eumenides少吧?"

"Eumenides……"黄杰远此刻缓缓摇着头,"……你们确信他真的找到了一一二案件的凶手?"他正是因为一一二案件被免职,此后十年苦苦追凶却毫无结果。如果Eumenides这么轻松地就找到了凶手,那对于他的职业尊严简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侮辱。

罗飞很理解黄杰远此刻的感受,他只能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提醒对方接受现实。"Eumenides从来不会在死刑通知单上撒谎的,这一点我想在座诸位都能够达成共识。"

慕剑云等人都无声地点着头。黄杰远又愣了片刻后,沮丧而又茫然地长叹了一声。

"这家伙。我说最近几天怎么销声匿迹了,原来是去查一一二案件去了。"又听曾日华晃着大脑袋说道,"不过他搞这个案件干什么?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还是故意炫耀,嘲笑警方的无能?"

慕剑云立刻反驳曾日华的论点:"这个阶段他不会有闲心搞其他案子的,他只关心自己的身世。他去追查一一二案件的真凶,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性:从这起案件中或许能够牵扯出丁科的下落。"

曾日华瞪着眼睛,似乎有些不太理解的样子。于是慕剑云又继续解释道:"当年正是因为一一二案件的压力,所以丁科才彻底归隐。而Eumenides想要查清楚身父被射杀的真相,必须找到丁科。所以他会想到以一一二案件作为突破口吧。"

曾日华"哦"了一声,然后又琢磨片刻,说道:"那他怎么个意思?杀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凶,那丁科也就没必要再藏匿起来了吗?"

"如果丁科的退隐确实是因为无力破解一一二案件,那这个思路是可以说得通的。困扰自己多年的血案凶手被别人杀死了,无论从好奇心和压力释放的角度,丁科都决不会毫无反应吧?"说到这里,慕剑云略停顿了片刻,然后又换了一个角度分析道,"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第二种可能:丁科的退隐或许和一一二案件中某个深层次的隐秘有关。如果是这个情况,那Eumenides只要挖出一一二案件的真相,籍此找到丁科就更有把握了。"

"是啊。"曾日华连连点头,对慕剑云的这番理论非常认同,"这么说的话,我们也应该早点把视线对准一一二案件才对啊。现在让Eumenides占了先机,我们可就被动了!"

罗飞轻叹了一声,神情显得有些无奈。事实上早在几天之前他就已经一路追查到黄杰远的酒吧,甚至已经针对一一二血案的细节展开过一些探讨。只是后来半路又突然杀出了龙宇大厦凶杀事件,使得自己不得不分心去对付韩灏和阿华着两个难缠的角色。现在虽然后一起案件的事实已基本明朗,韩灏也伏法了,但Eumenides却趁着这个间隙渔翁得利,将角逐的步伐抢在了警方的前头。

不过现在纠缠于这些感慨是毫无意义的,至少Eumenides并没有自顾自绝尘而去,他还是给警方留下了追赶的机会--具体能不能赶上就要看警方自己的实力了。想到这里,罗飞便决定抓紧把众人的思路引向正题,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了。目前的局势大家都已经明白。别的话也不用多说--我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锁定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困难是存在的,毕竟这起案件已经过去了十年,而且在座的大部分同志对案情并不是很了解。所以我特意把当年的卷宗全都复印好了,每个人一份。我给大家半小时阅读这些资料,半小时之后,我们再集中讨论。"

说完这些话之后,罗飞首先带头拿起自己面前的那堆资料翻看起来。其他的与会者也纷纷仿效,会场上一时间变得静谧无声。

虽然同为专案组员,但各人在翻看资料时的表现均有所不同。罗飞因为此前便已看过一遍,所以他现在只是一边凝思,一边按照思路的进展挑选相应的段落重点研读;在他身边的尹剑则要细致得多,他一页一页地按顺序翻看,一边看还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同样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曾日华阅读的速度却很快,只有在翻到案发现场那些极度血腥的照片时,他才会龇牙咧嘴地多看几眼;慕剑云却又和曾日华截然相反,只要遇到有照片的章节,她都干脆闭上眼睛直接跳过,即便如此,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呼吸还是别得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的样子。

在所有的人当中,心情最复杂的阅读者当属黄杰远了。这些资料大部分都是当年他亲手整理出来的,现在重新翻看,每一页都会把他的思绪带回到曾经的记忆中。那是一段夹杂着愤怒、屈辱和无奈的岁月,这些纠结的情感直到现在仍在折磨着他。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脱离了手中的资料,目光也怔怔地定在某个虚无的焦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听见罗飞的声音在叫自己,才从一片惘然中挣脱过来。

"老黄,你对这案子最了解了,所以就请你先讲讲吧。"半个小时已经过去,罗飞正看着黄杰远说道,"时间紧迫,大家不可能看得太细--有了你的基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黄杰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同时理了理自己的思绪。然后他便把案件的一些细节,以前专案组总结出来的信息以及自己后来创办"黑魔力酒吧"的思路认真地讲解了一遍。在座者知道从他嘴里得到的信息量恐怕比那一整叠的资料还更具价值,所以一个个都在侧耳凝听,不敢有只言片语的疏漏。

对于很多内容,罗飞和慕剑云已经是第二次听闻。不过这次的状态却和前些天在"黑魔力酒吧"时截然不同。当时他们只是把这起案件当作是追寻丁科下落时遭遇的一个插曲,所以只是一听而过,并未展开针对性的深入思考。现在再听时,却是承受着Eumenides施加的紧迫压力,他们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了起来,全速运转着,竭力在重重的迷雾中寻找到光明的方向。

尹剑和曾日华也在跟随着黄杰远的讲述蹙眉沉思,尤其是后者抛出黑色重金属音乐的杀人理论时,他们更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终于等到黄杰远讲完,曾日华率先按捺不住地嚷嚷起来:"对对,你说的那种音乐我在网上也听过。真的是很变态的!我觉得能喜欢这种音乐的人,心理上多少都有些疾病吧?所以你说这音乐有可能就是杀人的媒介,我非常认同。嘿嘿,我还说呢,你怎么会去开了那样一个酒吧?原来是别有深义的啊!佩服佩服。"

慕剑云瞥了曾日华一眼,觉得对方的废话稍微多了些。曾日华识趣地停住了口,却听慕剑云问黄杰远道:"老黄,上次我和罗队在酒吧的时候,你好像是锁定了一个厨师--后来调查的情况怎么样?"

黄杰远摇摇头:"应该不是他。十年前案发的时候,他的女儿正好出生。我从多方面了解过了,那一阵他整天都在家中照顾妻儿,并没有作案的时机。"

"那么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你就没有找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的可疑对象吗?"曾日华又忍不住插口问道。

黄杰远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确实是一个都没有。本身能在酒吧里通过刀功测试的人就很少,偶尔有通过的,要不就是作案时间不符合,要不就是不具备作案环境……"

"等等。"曾日华打断了对方的话,"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问题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刀功非常精湛的对象?即使那些肉片非常薄,难道不可能是用切肉机一类的工具制作出来的吗?"

"用切肉机的话,就不太符合作案者的心理描述。"说这句话的却是慕剑云。

"哦?"曾日华飞了飞眉毛,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因为把死者的尸体切成肉片,这本来就是一种变态的行为。凶手一定是在残害尸体的过程中享受到了某种快感,所以才会实施这样的行为。如果使用切肉机的话,他所得到的快感就大大的降低了。"

"你的意思是,单单把尸体做成肉片对凶手是没什么意义的?他要的就是亲自动手去切的那个过程?"

慕剑云点点头:"没错。"

"这……这真是……"曾日华咧着嘴憋了半天,挤出几个词来,"畜生……不,应该是魔鬼!"

"其实未必需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也能排除使用切肉机的可能性。"黄杰远此刻又接着说道,"因为用了切肉机的话,所有肉片的厚度应该都是均匀的。但是现场找到的死者遗块却不是这样。那些肉片有薄有厚,一看就是由人手工切成的。"

"是这样啊?"曾日华一边嘀咕着,一边从资料里翻出一张堆满肉片的照片,凑在鼻子前面细细端详。坐在他身边的慕剑云原本一直关注着前者的举动,此刻连忙把目光转移开去,不愿去接触那些血腥的画面。

"确实如此呢。"片刻之后,曾日华把照片放回到桌上,带着些悻悻的语气说道。

罗飞很久没说话了,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曾日华等人的讨论。此刻他又探过身去,把曾日华丢下的照片捡过来,看了片刻之后,他的目光凛了凛,似乎有了些想法。

"你们的思路或许都是对的。"他依次看了看慕剑云和黄日华,"但结论却未必正确。"

"嗯?"慕黄二人同时用困惑的目光回视着罗飞。

却听罗飞又继续说道:"如果他只是用切肉机切了部分的肉片,其他的都是用手切的呢?然后把两部分搀在一起,也能造成厚薄不均的感觉吧?"

黄杰远愣了一下,反问:"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用手又用切肉机的,从他行为的目的性上来说,本身就无法统一了呀?"

"用手切是为了满足他某种变态的欲望,用切肉机则是为了造成一种混淆的效果。"罗飞晃了晃手中的照片,"我仔细看了,现场的肉片里只有一小部分切得很薄,所以我就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是的,的确是这样。真正很薄的肉片并不多……"黄杰远不用看照片,所有的场景和细节早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其他的肉片,普通人想要切出来也并不是很难。嗯,只要是经常做饭的家庭主妇,应该都能做到。"

"但是那一小部分很薄的肉片,已经可以引导警方的思维,让警方觉得:凶手一定是个刀功非常细致精湛的人--进而会对这个人的职业范围进行初步的划定。"

罗飞的语意已经非常明显,黄杰远愕然道:"你是说,那个家伙在残害尸体发泄欲望的时候,故意用切肉机处理了一部分的肉块,目的就是要让警方做出错误的判断?"

"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罗飞保持着严谨的措辞,"因为这些肉片的切割水准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黄杰远却难以甘心:"这也许和凶犯作案时的心情有关吧。有的时候压力大,水平就发挥的差一点;或者说每次刚开始的时候做得很细心,渐渐的就会失去耐心,动作越来越粗糙呢?"

"这也是合理的猜测。"罗飞先是点点头,然后又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道,"不过十年前警方就锁定了医生、屠夫等相关人群进行了重点排查,此后你又数年如一日地布下了精心设计的陷阱,而这些工作却没有任何收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应该改变一下思路--或许当初在第一步划定侦查范围的时候便已经出现了偏差?"

黄杰远沉默了。确实,既然存在着不同的可能性,那么把"用刀技巧"作为甄别凶犯的标竿显然是不合适的。良久之后,他才苦笑着自叹道:"难道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至少从现在看来,我们应该把搜索的范围在扩大一些,不仅仅是医生、屠夫、厨师这些特定的人群,也不仅仅是技术高超的刀手。"

曾日华接着罗飞的话茬说道:"老黄啊,你就不该在酒吧里设置那个检验刀功的道具呢。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作怪,或许你早就把一一二案件的凶手抓出来了。"

黄杰远却又无奈地摇摇头:"如果不设那个道具,那值得怀疑的对象实在太多了。我已经不是警察的身份,根本没有能力对所有的人展开调查。"

"这倒也是……"曾日华推推眼镜片,自觉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儿。

"凶嫌的范围还是必须要界定的--侦破这样的无头案,这是警方必须要面对的首要任务。只是现在我们得从其他方面重新考虑界定的方法。"说到这里,罗飞便用目光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有谁愿意提出些见解吗?"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主动去接罗飞的眼神。大家都在沉思着,毕竟一个贯彻了多年的思路刚刚被推翻,要想建立起令人信服的新体系是需要时间的。

片刻之后却听尹剑说道:"我觉得老黄关于重金属音乐的那套理论很有意思,也许我们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再深挖一下。"

罗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显得并不兴奋。因为这本不算什么新的观点,而且黄杰远在这个方向上已经探询了近十年,能挖的东西只怕早已挖遍了吧?

"慕老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呢?这和犯罪心理有关,我们都想听听你的的分析。"尹剑又转头对慕剑云说道。作为会议现场的秘书,他似乎有意识地想挑动一下沉闷的气氛。罗飞暗自赞许:思路是需要互相激发的,如果能形成热烈讨论的氛围,那效果会比众人各自独思要好得多。

"在这一点上,我赞同老黄的分析--"慕剑云被成功地逗开了口,"--另类的音乐很可能便是联系凶犯和死者的纽带。因为这是死者生前的爱好,而这爱好又恰恰和死亡、暴力及性有关。根据这一点,再加上当年其他人对死者的描述,我们可以大致揣摩出死者生前的性格特征:她应该是个敏感的女孩,思维的复杂性要超过同龄人。这使得她在学校里显得有些孤僻,因为她觉得其他同学很难与自己产生思想上的共鸣。于是她把交际的目光放到了校外,凶手和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识的吧。"

"等等。"曾日华忽然摆了摆手,"我们会不会想复杂了呢?情况也可能很简单:那个变态的凶手和受害人之间只是偶然相遇,而并非一种社交性的犯罪。如果这样的话,那爱好和纽带之类的分析不仅多余,甚至会误导我们的思路呢。"

"不可能是偶发案件的。"黄杰远立刻提出了反驳,"因为凶犯能够对死者尸体进行如此细致的残害,说明案发现场一定是个私密性非常好的空间。而以死者那种敏感而又内向的性格,决不会跟随一个陌生人进入这样的空间。所以凶犯在作案之前,必须先通过某种方式打动死者的内心世界,获得对方的信任才行。"

曾日华恍然地"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罗飞也点点头,同时吩咐身旁的尹剑:"这里有一个推论,凶犯在作案时应该有一个独居的住所,这个住所具备分尸的基本条件--你把这条先记下来。"

尹剑依言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到:

"凶犯特征:

1、独居,居处隐秘,能提供分尸场所。"

罗飞这时又看向慕剑云:"慕老师,请你接着往下说。"

慕剑云便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尝试一下,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分析凶犯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刚才说了,死者性情敏感,思维的成熟性要超出一般的女孩,所以同龄人很难博得她的青睐。凶犯要想获得死者的认可,从心理年龄上来说至少要比死者超出五岁以上。"

"案发时死者接近二十岁,那就是说,凶犯的年龄至少在二十五岁以上?"尹剑快速盘算了一下,问道,"要不要把这条记下来?"

"你如果要记的话,先写二十八岁。因为我刚才说的是心理年龄,而对于二十到三十岁的男女来说,女生的心理年龄普遍是要超过男生,这个差距大约在三岁左右。这样折算下来,凶犯的实际年龄应该比死者超出八岁以上--除非你们认为凶犯会是一个女性。"

"女性?那怎么可能?"尹剑摇摇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二条凶犯信息:

"2、男性,案发时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

在尹剑记录的同时,慕剑云已经开始了新的分析:"死者是个大学生,性情敏感、内向,多少带着些清高自赏的情绪。能够接近她,获得她充分的信赖和亲近的人,不仅外在的条件要说得过去,学识和内涵也必不可少。所以凶犯的第三条特征我建议你写上:相貌中上、高学历、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这个不一定吧?"尹剑这次却停下笔,提出了一些质疑,"死者所在的职业大学,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学校,她的相貌也不出众。所以她对交往者的要求应该没那么高吧?"

慕剑云笑了笑:"你说错了,越是这样的人要求会越高。死者敏感、清高,但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并不出色,这样的人往往会带有一种叫做"虚荣性自卑"的心理。她看不起周围和自己一样的人,同时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融入高层次环境的欲望,希望籍此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弥补心中的自卑情绪。而反过来,自身条件已经很优越的人,反而会对周围的事物看得比较淡,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靠那些东西来证明自己。"

尹剑琢磨了一会,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他把慕剑云总结的第三条凶犯特征也记录到了笔记本上,然后又抬头问道:"嗯,还有吗?"

"从死者的角度来分析的话,暂时就是这些了。接下来需要从凶犯自身的角度来进行剖析。"

尹剑把笔握在手里,凝神以待。罗飞等人也都专注的看着慕剑云,即使是对血案钻研了十年之久的黄杰远也被这番细致入微心理学分析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觉自己的眼睛忽然间明亮了许多似的。

"刚才已经说到了,凶犯各方面的条件应该都不错,至少是远远优于死者的。但他却愿意与死者进行深入交往,所以我分析,这个人应该是个"隐性自卑症"的患者。"

"隐性自卑症?什么意思?"尹剑嘀咕了一声。刚才说死者的"虚荣性自卑"还好理解,但"隐性自卑症"这个词却是从未听闻。

"外在条件非常优越的人,在内心深处却藏有一些难以向外人言说的自卑情绪。这样的症结在心理学上被称为"隐性自卑症"。你如果留意观察现实生活中的人群,会发现总有那么一种人,他自身的条件要远远优于他周围的环境--这里所说的"环境"包括配偶、事业、交际圈等等。正常情况下,大家会觉得这种人缺乏上进心,没有追求。但事实上,他们往往就是"隐性自卑症"的患者。他们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缺陷,而周围人群的期待使他们怯于将这种缺陷展现出来,从而形成了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和光鲜外表形成强烈反差的自卑情绪。在这种情绪的操控下,他们会自降身段,融入那些与自身条件不吻合的低端环境。因为在这种低端的环境中,他们会更有安全感。"

在座众人各自点头,明白了"隐形自卑症"的蕴义。不过黄杰远随即便表示出一些疑虑:"那个凶犯只是要寻找一个作案的目标,这可算不上什么正常的交往,能够用"隐性自卑症"的理论来分析他吗?"

"不管凶犯是抱着什么样的欲望去接近死者,人的本能是不会改变的。"慕剑云回应道,"对男人来说,谁不希望接触到优秀的美女呢?你们就算是和女人吵架,也会希望对方是美女而不是丑女吧?这就是你们的本能,和行事的目的性毫无关系。"

这简直就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包括罗飞在内,在座的所有男士都禁不住宛尔而笑。

"所以说,即使凶犯最初就想要加害死者,他也该有意识地去选择一个和自身条件相当的美女才对,一个美女无疑能让他在犯罪的过程享受到更大的快感。可事实上他却选中了死者这个极为普通的女孩,这说明他在某些方面是缺乏自信的,他认为自己只能操控这种层次较低的女孩,否则他就会失去安全感。"

罗飞感觉到慕剑云的话语正在接近某些实质性的内容,便带着极大的兴趣追问道:"那他的自卑到底是源自于哪个方面呢?"

"凶犯很可能是在一个残缺的家庭中长大,或者在童年的时候遭受过亲人的虐待。这种可能性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百分之九十五?"罗飞挑了挑眉头,"这么具体的数字也是通过心理分析得出来的吗?"

慕剑云摇摇头:"当然不是。这个数字来源于犯罪行为学的统计规律。心理学是一门总结性的学科,和先验性的自然科学不同,我们无法建立一个方程式,把各种影响因子作为参数带入进去,然后便可以计算出一个人心理状态--这绝对是行不通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根据一个人现有的状态来推测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而这种推测最可靠的依据便是对以往诸多案例的总结。美国的联邦调查局专门建立了一个下属研究机构,详细记录在全美境内发生过的各种变态杀人事件。研究人员会把这些凶案按照作案手法、作案对象等因素进行分类,然后总结每一类别案件中作案者的共有特征,这些特征包括外貌、体型、性格、职业、居住环境以及早年经历等等。而统计显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变态杀人者都层遭受过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正是这些早年的经历在他们心中刻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痕,并最终酿成一种极为扭曲的性格。"

罗飞凝神听完,他想了一会,又沉吟着说道:"那百分之九十五,实际上是对所有变态杀人事件的统计吧?你刚才说还有分门别类的研究,那么对这种残害尸体的行为,美国人有没有做出什么具体的研究结论呢?"

"有!"慕剑云的一个字立刻让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然后她详解道,"美国俄亥俄州在一九八九年发生过一起类似的案件。凶犯也是杀死了一名女被害人,然后将死者的尸体分割,并且不厌其烦地将尸块切成了零碎的肉片。后来的研究证实,凶犯因为在幼年时期遭受了继父的同性性侵害,造成了他成年之后的心理性性功能障碍。所以他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得到性满足,而他在对被害人尸体进行残害的时候,压抑的欲望却能够得以宣泄。"

罗飞等人仿佛是在聆听一堂犯罪心理学的讲座,全都有一种眼界大开的酣畅感觉。尹剑更是忙不及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了:

"4、"隐性自卑症"患者,童年不幸,成年后有心理性性功能障碍。"

罗飞等尹剑写完之后,把笔记本拿起过目了一遍,然后又递给慕剑云:"你看看,到目前为止记得是否准确,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慕剑云略略地扫了一眼,指着第二条说道:"关于年龄可以写得再准确一点--三十岁左右。"

"哦?"罗飞显出些不解的样子,先前慕剑云分析的时候只说了凶犯的年龄应当在二十八岁以上,并没有这么准确的界定。

"这也是统计学上的数据。"慕剑云解释道,"研究表明,绝大多数变态杀人者第一次作案的时间都是在三十岁左右。究其原因,应该是和人类的心智发育阶段有关,这些变态杀人者的心理疾病往往会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所以他们第一次爆发做案也会在这个时间段。"

"嗯。"罗飞把笔记本接过来重新放在尹剑面前,"你把年龄改一改吧。顺便加上第五条特征:本市户口。"

"为什么?"黄杰远诧异地问道。当初他曾经把外来流动人员作为重点的排查对象,而罗飞现在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断。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外来人口,如果要一个人独居的话,通常会选择租房。而当年案发之后,你们应该把市内所有的外来租户都筛了个遍吧?没能筛到这个人的踪迹,说明他是个土生土长,很容易蒙混隐藏的本地人。"

罗飞阐述完自己的观点,却见慕剑云似在微微摇头。他便主动询问:"慕老师,你觉得不对吗?"

慕剑云直言不讳地答道:"这里面有点问题--如果凶犯是本地人,自然有利于他应付警方展开的大排查。但也有不利的一面:就是他以往的前科很可能会被周围的邻居们揭发出来。"

"前科?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有前科?"

"任何心理上的疾病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突然形成的。一一二血案中的凶犯最终发展到杀人碎尸的阶段,在前期一定会呈现出种种铺垫。比如说攻击倾向、偷窥行为、或者是残害小动物等等--联邦调查局的统计案例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个论点。凶犯会在公众面前伪装成温和善良的模样,但他的那些小恶行却很难瞒过身边的亲戚邻里。所以如果他是本地人的话,在警方当年的大排查中,应该会有人将他以前的异常行为反馈上来才对。"

罗飞默然点点头。确实,任何极端的性格都是循序渐进酿成的,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征兆地变成一个变态杀手。但是警方却没有排查出此人的前科,难道他真的不是本地人吗?

罗飞一时无法决断,于是吩咐尹剑:"本市户口这一条,暂时先不要写了。"

"其实查不到前科到不是最关键的。"慕剑云此刻又皱起眉头说道,"我最担心的是:那个凶手作案之后就离开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黄杰远苦笑了一声。慕剑云所言也正是他的一块心病:如果凶手真的是外来人口流窜作案,行凶后便已离开省城。那他多年来的努力其实都是在白费功夫罢了。

罗飞沉住气追问:"你说他已经离开,有什么判断依据吗?"

"依据就是:从当年一一二案发直到现在,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在省城再也没有第二起类似的血案发生。"

听慕剑云这么一说,罗飞便明白过来:"对了,你上次就说过,这种变态杀人事件是具备某种成瘾性的。凶手一旦作案,尝到了快感之后,就很难控制这种欲望的再次爆发。所以他会接二连三的继续作案,成为连环杀手。"

"是的。但这个凶手却像销声匿迹了一样,所以我怀疑他已经不在省城。"

罗飞略一斟酌,又摇摇头:"不对。按照你的说法,他到了别的地方也还是要作案的。如果是这样的恶性案件,不管在哪里发生,我们刑警圈子里的人都会有所耳闻。可我十年来并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消息。这怎么解释呢?"

"你能确定吗?"慕剑云不太相信似的,"只要国内还发生过相似的案件,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会知道?"

这次罗飞还没来得及回答,曾日华已经抢先接过话去:"我可以确定。我每年都会参与整理全国范围内发生的刑案资料。像这样血腥的案件,近十年来只在我市发生过一起。"

连曾日华这样的信息专家都发话了,慕剑云便没有理由再质疑什么。她只能费解地锁着眉头:"那就真的太奇怪了……"

见对方如此愁眉不展,尹剑忍不住问道:"这种杀人成瘾的理论很可靠吗?就不会出现杀了一个人之后,从此收手不干的情况吗?"

"像本案这样的变态杀人狂是绝对不会自己收手的。"慕剑云给出非常确定的回答,"因为这完全是一种心理疾病,就像吸毒一样,尝到滋味之后只会越来越沉溺。而作案过程中的那种快感从其他任何途径都无法获得。所以每回味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忍不住实施下一次杀戮,如此循环下去,沉沦不复。"

"那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死了?出国了?因为其他案子进班房了?"曾日华耸耸肩膀,带着自嘲的口吻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坐在这里讨论,还有什么意义?"

曾日华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提醒了罗飞,后者猛然一凛,眯起眼睛说道:"不,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这座城市里!"

曾日华翻起眼睛看着罗飞,像是在问"为什么?"而罗飞亦随即给出了答案:"因为Eumenides已经找到他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听起来是最无厘头的一个答案,但在此刻的情境中却又难以辩驳。

如果一一二血案的凶手已不在省城,Eumenides又怎会开出那份"死刑通知单"?那个骄傲的杀手决不会在警方面前摆出这样的大乌龙。

"一定是有人搞错了……"良久之后,黄杰远幽幽的说道,"要不是我们,要不就是Eumenides,否则的话,这件事怎么解释?"

罗飞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闭了起来,同时用双手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大家看出罗飞已经进入了最深沉的思考状态中,于是便都屏细了呼吸,鸦雀无声。

确实,罗飞的思绪正在一团迷雾中激烈地冲撞着。先前的讨论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死胡同,不过他并不畏惧。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局面往往意味着真相已近在眼前,只要突破了某个思维上的死角,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罗飞的这一次思考维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看过的那些资料在他的脑海中一页一页地翻过,每一张照片,每一句证词,每一个细节,几无疏漏。当他最后把这些零零散散的碎件拼凑起来,并和慕剑云刚才那番精妙的心理分析相互印证之后,他终于窥看到了一些隐藏的玄机。

罗飞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死者的身体骨骼从来没有找到吗?"罗飞看向黄杰远,忽然提出了一个和先前议题毫不相关的疑问。

黄杰远摇摇头道:"没有。"

"我们都被他骗了……"罗飞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又嘿然苦笑一声,"他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他只是一条精通障眼法的狡猾的狐狸!"

(32)

"不是变态?"曾日华撇撇嘴,"那他到底要干什么?把尸体切成肉片,把脑袋和内脏煮熟……障眼法?你该不是想说: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觉得他是个变态吧?"

慕剑云冲曾日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干扰罗飞的思绪。

罗飞的目光仍然在看着黄杰远,他接着先前的话题又继续问道:"你们当年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为什么只找到了死者的衣物、头颅、内脏和部分肉片,而对于死者最主要的躯干部位的尸骨却一直不见踪迹呢?"

"可能是抛弃在某个隐蔽的地点吧,或者是一直藏在自己的家里也说不定。"黄杰远的神色略有些尴尬。作为此案曾经的负责人,他不但对凶手的下落毫无线索,甚至连死者的尸骨都未能找全,的确是说不过去。

而慕剑云随即便否定了他的第二种猜测:"藏在家里的可能性不大。有许多变态杀手确实有保存死者遗体的习惯,但他们选择的通常都是尸体中带有标志性的部位,比如说头颅,生殖器官,甚至是内脏等等。在此前的资料中,都无保存躯干骨骸的先例。因为保存大块的尸骸不仅不方便,对于凶手来说也没有的意义。"

黄杰远摊摊手,看样子是不想反驳,不过他又强调说:"我们当年把整个省城都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剩下的尸骸到底藏在哪里,的确令人费解。"

"会不会是埋在自己家里了?"曾日华又忍不住要发表观点,"大块的尸块很难搬运,所以在隐秘的作案地点就地掩埋--这样的例子以前可是经常有的啊。"

的确,凶手在杀人之后,将尸体就地处理的案例不在少数。有砌在墙里的,有埋在床下的,最夸张的是一个男人杀妻之后,专门买了两袋水泥,在阳台上砌了个大墩子来藏匿尸首。

罗飞看向曾日华说道:"你的思路有两点讲不通。第一,在一个现在化的都市里,就地处理尸体的难度和风险都太大了。你会在家里整出很大的动静,而且一旦引起别人怀疑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因为尸体本身就是如山的铁证。"

"嗯。"尹剑跟在后面附和,"去年有个家伙用水泥把老婆封在阳台上,那简直是我见到过的最愚蠢的藏尸手法。如果那家伙也这么笨的话,就不会十年还逍遥法外了。"

曾日华不甘心就这样被驳倒,憋了一会后又辩解说:"万一他的住处当时正好有些特殊的情况呢?比如说家里正在搞装修什么的,顺便把尸体也处理了。"

这种解释显然有些牵强,罗飞没时间和他纠缠不清,直接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他能够顺利地在家中处理尸体,为什么还要把头颅、内脏、死者的衣服以及部分肉片抛弃出去?"

"这个……"曾日华努力为凶嫌寻找着理由,片刻后他总算想到了一些说辞,"也许……也许是炫耀自己的犯罪手法吧?向警方挑战,就像Eumendies发布通知单一样。"

慕剑云立刻跟上说道:"如果他有这种想法,那他更不会只做一起案件就收手--这一点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

曾日华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这怎么说着说着,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罗飞却摆了摆手:"我们先不考虑对凶犯的心理分析,只考虑他的作案手法。向警方挑战的话,扔出来一包碎尸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分四次扔出三包尸体肉片和一个装有头颅和内脏的旅行包? 另外为什么要把死者所有的衣物也扔出来,这从挑战警方的角度也解释不通吧?"

曾日华苦起脸,这次他再也圆不下去了,只好投降一般地晃了晃脑袋:"那好吧……你说是怎么回事?那些大块的尸骸到底去了哪里?"

"藏匿在某个特殊的地方……"罗飞慢悠悠地说道,"而这个地方的特殊性在于,那里虽然能够藏住死者的主体尸骸,但却不能藏下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所以凶手要把这些东西远远的扔出去。"

众人都微微皱起眉头,能明白罗飞的思路,但对具体的细节又无法理解:什么样的藏尸地能容纳大块的尸骸但却无法留下头颅、内脏和肉片这样相对小块的碎尸呢?

而罗飞略做停顿之后又说道:"这样吧,我还是从头开始捋一遍,按照我的模式。其中我也会引用不少慕老师的心理分析结果。大家都听一听,看看这个思路能不能顺下去。"

见众人都没什么异议,罗飞便开始讲述。与慕剑云立足于心理学的分析不同,他的观点主要是来自于刑侦学上判断。

"在任何一起凶杀案件中,如何处理尸体都是凶犯必须面对的最棘手的问题。因为尸体本身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物证,有经验的刑侦人员能通过尸体找到各种各样的线索:包括死者的身份、凶案发生的时间、凶案发生的原因、凶手的杀人方法、甚至是凶手本人的身心特征等等。而凶手为了毁灭这些证据,会采用诸多有针对性的手法来破坏尸体。但这手法本身却也在暴露出更多的信息--至少我们可以从中知道,凶手想要隐藏些什么。而他刻意要隐藏的东西往往就是案件中最重要的线索。

具体到这起案件中,我们可以看到,凶手抛出了死者的头颅和衣物,可见凶手并无意掩藏死者的身份,也就是说凶手并不担心警方会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由此可见,凶手和死者的相识应该是一次偶遇式的邂逅,并没有第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众人都暗自点头表示认同。不过这番分析并不足为奇,所以他们还得凝神继续听下去。

"这里我要引用慕老师的理论了。"罗飞这时看了慕剑云一眼,和后者进行了一次目光的交流,"从死者的性格来看,一个陌生人要想在短时间内接近她,这个人对她必须具有足够的吸引力。所以我认同以下几点:凶手当时的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相貌中上;具备一定的内涵;社会地位较高;同时此人是一个"隐性自卑症"的患者,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对死者感兴趣。"

慕剑云微微一笑,似乎在对罗飞的信任表示感谢。

罗飞略点头以示回应,然后又道:"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死者和凶手是偶然相识,那么在分析凶手的杀人动机的时候,我们就面临着两个分岔口的选择。第一种可能,凶手是个变态杀人狂,而一一二案件也是一起预谋杀人案。凶手找到死者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她,享受杀人过程中的快感。事实上,此前警方就是一直抱着这条思路在探案。包括我们刚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凶手对尸体的残害实在超出了正常人的行为范畴。既然是有预谋的,他当然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包括怎样把死者引到家中,怎样下手,怎样处理尸体等等。他的计划一定很周密并且得到了完美的实施。所以警方历经十年也无法破案。可是这个思路又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这个变态凶手为什么没有继续作案?他为什么要把头颅、内脏、肉片和衣物分别抛弃在不同的地点?"

这正是先前讨论受阻的地方。众人现在听罗飞这么一说,都明白他是要避开这些障碍,转移到另外一条思路上。

"那另一种可能性是怎样的?"慕剑云忍不住催促着问道。

"另一种可能性是:凶犯本来并没有打算杀死被害人。他的目的只是想进行一次正常的社交。不过当死者来到他家里之后却出现了一些变故,这个变故使得凶手杀死了这个女孩。"

"为什么没有第三种可能性呢?"慕剑云提出了疑问,"即使他不是变态,也有可能预谋杀人啊。为什么你一定要强调是意外变故导致的凶杀呢?"

罗飞反问道:"如果你不是变态,并且事先做好了杀人的预谋,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人杀死在自己家里?"

慕剑云恍然地"哦"了一声。此前大家已有共识:凶犯能对尸体进行如此精细的加工,说明他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在私密性很强的家中。但谁会刻意把自己的家选择为杀人的地点呢?除非他是一个想要"享受"戕尸过程的变态。

"这么说的话,如果不是变态杀人,就是一起临时起意的突发性杀人事件了?"尹剑也搀进来分析道,"为什么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性侵害的深化结果吧?"

确实有很多男性针对女性的凶杀案都是由强奸案件恶化后导致的。如果凶犯把死者带到家中后起了色心,而受害者处置不当,临时起意的强奸往往会转化为杀人案件。

可慕剑云却有相反的观点:"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呢?"尹剑用请教的口吻谦逊问道。

"我曾经专门研究过强奸等性犯罪案件中案犯和受害人双方的心理特征。而这起案件中男女双方的状态并不符合以往的案例。根据分析,此案中男性的个人条件要超出女性很多,而已受害人的性格既然能跟随凶犯回家,那说明她对凶犯本身已经相当认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男性对女性进行性侵害也很难恶化到杀人的地步,因为女性往往会在半推半就中顺从。当然也不排除先前双方在交流的目的性上存在误解,以至于男性的性侵行为遭到女性的强烈反抗。不过这时男性往往会中止侵害,因为在他看来,该女性并不值得他付出过大的代价。而且他条件优越,不致于沦为一名极度饥渴的暴力型性侵者。"

黄杰远此刻也从另外一个角度附和慕剑云的观点:"当年从抛尸现场提取到的证据中,死者的内外衣物都完好无损,从这一点来看,也不符合暴力强奸案的特征。"

"那这突发性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尹剑咂了咂嘴,"他们无怨无仇的,侵财更不可能--都说了凶犯的条件要比死者优越很多啊。"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因为凶犯的条件要远优于死者,所以不要老去揣摩凶犯想侵占死者什么。我觉得如果是突然性凶杀的话,很可能是死者激怒凶犯后酿成的悲剧。"

"哦?对于这一点,你有更详细的分析吗?"罗飞饶有兴趣地看着慕剑云问道。

"死者敏感而清高,但内心又是自卑的。这种性格的人往往不擅于和别人相处,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容易出口伤人,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死者的某句话刺激到了凶手?"

慕剑云点点头。

"会是什么样的话呢?"罗飞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慕剑云倒没有被为难住的样子。她反问道:"人们最容易被什么样的话激怒?"

罗飞愣住了,对方的问题似乎太大,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慕剑云很快又把这个提问具体化起来。

"曾日华。"她忽然转过脸看着曾日华,非常严肃地说道,"我觉得你根本不懂电脑,你以前的工作毫无意义,没有给专案组提供一点帮助。"

曾日华瞪大眼睛看着慕剑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说什么呢?"旁观众人也面面相觑,不明白慕剑云怎么会突然对曾日华的电脑水准提出质疑。

而慕剑云还不算完。"你分析案件的水平更是差得一塌糊涂。"她紧接着又说道,"到目前为止,你对案情的分析要不就是废话,要不就是荒唐的谬论。我不知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曾日华的脸"腾"地一下憋红了,然后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好好好,我说的都是废话,谬论!你的分析厉害!既然你对我意见这么大,那我现在就走!"

慕剑云一抬手,伸手拉住了想要拂袖而去的曾日华。

"请坐下吧,曾警官。"她微笑着说道,"我对你可没有意见--我只是用你做个实验,关于愤怒的实验。"

曾日华愣住了。他挠了挠头皮做回到椅子上,红通通的脸庞在困惑的表情中慢慢褪色,然后他听见慕剑云在一旁问道:"我说你不懂电脑的时候,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曾日华翻了个白眼,"你凭什么说我不懂电脑?"

"嗯。我知道你不会生气,因为你的电脑水平比我高很多,所以你根本不在意我对你的评价。不过当我说你不会分析案件的时候,你就受不了了,对吗?"

"我分析案件确实不如你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但你也不能这么打击别人啊。"

"只是一个实验,别往心理去。"慕剑云拍拍曾日华的肩膀,表达歉意。而后者像委屈的孩子得到了糖块,马上就多云转晴了。

罗飞看着慕剑云问道:"你想说明什么呢?"

"当自己的弱点受到攻击的时候,人是最容易愤怒的。因为你潜在的自卑心理会遭到重创,在心理学上,我们把这个叫做"伤疤效应"--一个人的弱点就像心灵上的伤疤,被揭开时必然会伴有剧烈的疼痛反应。"

罗飞品出了一些意味:"你的意思是,死者也揭到了凶犯的伤疤?"

"是的。而这个伤疤也正是凶犯"隐性自卑症"的症结所在。因为这个伤疤,凶犯选择了更方面条件都不如自己的死者进行交往,他可以无视任何不敬的语言,唯独不能忍受自己最隐秘的弱点遭到攻击,而死者恰恰犯了这个忌讳,结果遭受到杀身之祸--这就是我的推测。"

"那凶犯的"伤疤"会是什么样的?"罗飞眯起眼睛问道。这也许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因为由此得出的结论将直接影响到警方对凶犯特征的描述。

只是这次慕剑云却耸了耸肩膀,显出无能为力的表情来:"这个就不好说了……或许是童年时代的人生阴影,或许是残缺的家庭,或许是自己身体上的某个缺陷……总之会是凶犯最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东西。所以就算我们现在能掌握这个信息,恐怕对侦查的环节作用也不大,因为凶犯平时会把这个"伤疤"隐藏得很好,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很难了解。"

罗飞点点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慕剑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确实无法奢求她坐在会议室里就能把一个十年前凶犯的隐私曝光在大家面前。

"好了。现在我们就假设一一二案件是一起计划外的凶杀案,起因是死者对凶手某个难以启齿的隐私进行了攻击。那现在谁能解释一下,他既然不是个变态,为什么要对死者的尸体进行残害?"曾日华的目光在慕剑云和罗飞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反问道。他是个心无芥蒂的人,在得知慕剑云此前的挖苦只是"做实验"之后,便又开始大大咧咧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说到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想一想--"说到这里罗飞略一停顿,在确信众人注意力都已被吸引之后,这才把那最重要的思维突破点抛了出来,"让我们站在凶手的角度想一想:当他意外杀人之后,面对着家中的那具尸体,他现在最急于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黄杰远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抛尸了。"

没有人对这个答案有异议。即使是冬天,尸体也会在几天内发出恶臭的气体,所以尽快把尸体从家中挪走便成了凶手的当务之急。

"那么在抛尸过程中,有哪些信息是他必须要掩盖住的?"罗飞又继续问道。

黄杰远略沉吟了片刻,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说道:"除了个人的痕迹证据之外,我想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警方锁定案发的地点。"

尹剑点点头表示理解。而曾日华和慕剑云两个刑侦外行则有些转不过来,于是罗飞又多解释了几句:"在抛尸案件中,警方往往对两条线索最感兴趣:其一是死者的身份,其二则是案发的第一现场。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就可以通过排查社会关系的方法来锁定凶嫌范围,而知道案发的第一现场在哪里,则可以在空间上划定侦查的核心区域。"

慕剑云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根据我们刚才的假定,因为凶犯和死者是邂逅相识,所以他并不担心警方查出死者的身份;但是案发地点在他自己家中,这一点对他来说是非常致命的,所以他在抛尸的过程中,一定要切断警方追查案发第一现场的线索。"

"那就是说,他得把尸体扔得越远越好罗?"曾日华顺着这个逻辑推断到。

"如果能远远扔掉的话,那当然是最保险的方法。"罗飞点点头,然后又继续用设问的方法来引导众人的思路,"不过凶犯只有一个人,事先又没有进行任何的准备,他怎样才能把一具成年尸体扔到足够远的地方去?"

尹剑根据以往的抛尸案例给出回答:"首先要找到装尸体的容器--一个大号的旅行箱或者是纸箱;然后要有交通工具,汽车,或者至少是辆三轮车。然后趁着夜晚出发,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把尸体远远的抛弃掉了。"

"嗯,你说得很对:要运气好才行。"罗飞针对尹剑的说法评论道,"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在抛尸的半路就被夜查的巡警发现了--因为那么大的箱子实在是惹人注目。当然我们也得考虑运气极差的情况,比如说自己没有车,或者说连装得下尸体的箱子都没有,那该怎么办呢?"

"自己没有车,或者没有大箱子……"尹剑挤着眼睛,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那可就不好办了……"

"可以借车或者租车呀。箱子更简单,去买一个不就行了?"曾日华在一旁嘟囔了两句。一旁的慕剑云不太理解地挑起了眉头。

黄杰远"嘿"的冷笑了一声:"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抓到他了。"

"临时寻找抛尸工具,这会给警方留下极易追踪的线索。"尹剑向曾慕二人解释到,"在发生抛尸案件的时候,警方首先就会从抛尸工具的来源开始查起。如果你借车了,或者刚刚买过抛尸用的箱子,那你很快就会被警方列为重点盯控的对象。"

"这样啊!"曾日华推了推眼镜,"那可真是不好办了……"

尹剑这时又开始发表新的观点:"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行的方法恐怕就是分尸了。化整为零,把尸体分割成若干小块,然后用蚂蚁搬家的方法分批分散地运到远处。"

罗飞道:"分尸的确是个方法--在很多真实的案例中凶手就是这么做的。但是这个过程也并不像大家想象得那么简单。首先分尸本身就不容易,只用厨房里的菜刀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在以往的案例中,凶犯最常用到的分尸工具是锯条,但是对一个谨慎的凶手来说,他很清楚临时寻找此类工具会给自己埋下多大的风险。"

尹剑自己也表示赞同:"是啊,分尸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怎样将躯干等部位的大件尸块运出去仍然是个问题--在凶手既没有交通工具,又找不到合适包装物的情况下。"

"在这起案件中,凶手显然是采用了更好的方法--简单、可行,而且把各种风险都降到了最低。"罗飞用充满诱导的口吻看着尹剑说道。

尹剑凝思片刻,目光一动:"难道是藏在了住所附近?比如说阴井、化粪池之类的隐蔽地点?"

黄杰远立刻摇摇头:"当年我们把全市的阴井、化粪池、地窖全都排查过,并没有发现死者的遗骸。"

"那该丢到哪里去?"又一条思路被断绝了,尹剑开始继续冥思苦想。

看到自己的助手如此艰难,罗飞忍不住要提醒他:"那么大的一副尸体遗骸,十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你认为在这样的城市里,它还能藏在什么地方?"

"难道是……埋在地下了?"尹剑猜测着说道,不过底气明显不足。

"在城市里怎么埋?这比远远运走的难度还要大呢!"罗飞先是断然否定,然后又话锋一转,"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效果也和埋起来差不多……"

罗飞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尹剑还没反应过来,但黄杰远已经脱口而出:"河里,难道是扔到了河里?"说话间他紧皱着眉头,神情既兴奋又彷徨,似乎已窥到了一丝端倪,但情急之下还未能把头绪完全理清楚。

"扔到河里?对啊!如果凶犯住所附近有河的话,这的确是个最简便的方法。" 尹剑的脑子也跟着急速地旋转起来,"而且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那些尸骸,真的很可能是沉在了河底呢!"

慕剑云和曾日华也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A市是地处江南,有多条河流穿城而过,并且一年四季从不断流。如果有什么东西沉在河底的话,恐怕永远也难见天日呢。

不过尹剑细想之后,却又口出质疑:"等等,还是有点问题。扔到河里的话,尸体腐烂后就会浮上来的啊。凶犯肯定也知道这个风险吧?到时候反而要暴露出凶案现场就在河边。"

"可以坠上重物再扔。"曾日华插话道,"这样的案例以前也有过。"

"是有这样的案例--"尹剑踌躇着说道,"不过那都是俩人以上的合谋案件。如果凶手只是单枪匹马,那要完成这项工作的难度就太大了。而且绑重物本上并不保险,绳索腐烂后重物就会脱落,由于这个原因导致尸体暴露的例子比比皆是。"

罗飞摇摇头,轻轻地"嘿"了一声道:"不想让尸体浮上来,未必就只有绑上重物这一个办法!"

"还有什么方法?"尹剑越说越茫然了。尸体腐烂之后,在肌体组织里会形成大量气体,从而造成比重大大降低,腐尸上浮。现在不想让尸体浮上来,又不能捆绑重物,难道有办法抑制尸体腐烂的化学过程吗?

曾日华和慕剑云也皱起眉头,显出琢磨不透的表情。唯有熟知案件细节的黄杰远神色凝重,似乎正陷入沉思的状态中。片刻之后,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说道:"砍掉脑袋,掏去内脏,剜掉肉块……难道他的目的,就是不让尸体浮上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描述的场面过于恐怖,还是由于窥看到解谜道路后的兴奋所致。

"是的。"罗飞终于给出了肯定的回复,"因为凶手是在计划外杀了人,所以他毫无抛尸的准备--既没有装尸体的容器,也没有运送尸体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来处理家中的尸体。幸运的是,在离他住处极近的地方有一条河,他可以方便地把尸体扔到那条河里。不过他很清楚,尸体腐烂之后密度会便小,到时候就会浮上来,从而暴露自己的作案地点。于是他脱光了死者的衣服,把尸体四肢等部位的大块肌肉组织剜了下来,然后又刨开死者的胸腹,防止尸体在水中浸泡成膨胀的肉皮气囊。做了这些处理之后,他就不用担心尸体会浮上水面了。当然了,那些有可能被鱼虾托拽出来的内脏当然也要清理掉;还有死者的头颅也要砍下来,因为长长的头发留在水中会是个麻烦,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随着腐烂脱落的头皮漂浮到水面上。"

慕剑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胃里的某些东西正在往上翻涌,那滋味实在难受得很。

而罗飞还在继续描述着那副血腥的场面。

"……做完这一切后,死者的尸体已经只剩下一副血肉不清的残骸了。他随便找条破旧的床单一包,然后趁夜色将这具残害扔到了离家不远的河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清理遗留在家中的那些尸体残块,这个工作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只要徒手远远地扔掉就行。他找来几个随处可见的黑色塑料袋,又从垃圾堆里捡回一个破旧的旅行包作为分装尸块的容器。"

"你好像漏过了什么。"曾日华小声提醒着罗飞,"--肉块还没有切片呢。"

"对了。"罗飞用手轻轻拍了拍脑袋,补充着说道,"在凶手把这些残尸装包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警方肯定会分析他切下死者肉块以及头颅等物的原因,难免会有高手从中猜出自己抛尸河中的行为。到时候警方沿着河边展开排查可就麻烦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他还得给"分尸"找一个理由--能起到障眼作用的理由。于是他将肉块分切成肉片,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酷爱虐尸的变态杀人狂。在这期间他或许还顺便设计了一下,引导警方对自己的"刀功"水平产生错误的判断……"

"那他把内脏和头颅煮熟呢?也是为了显示变态吗?"曾日华嘶哑着嗓音说道,他似乎也有些不太舒服了。

"应该有这方面的考虑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为了抛弃的方便。当你拎着一个旅行包走来走去的时候,你可不希望包里渗出鲜血或者其他的什么液体吧?煮一下就保险多了。"说到这里,罗飞已经把自己的思路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他留出点沉默的时间让大家细加琢磨,然后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可以说得通。"慕剑云首先给出了积极的态度,"关键是此前卡住的地方也有了解释。我们都认为那家伙是变态杀人狂,看来真的是上当了。换了个思路之后就豁然开朗了呢。"

尹剑和曾日华也都点头表示赞同。唯有黄杰远显得非常谨慎,他闭起眼睛沉思着,把那起血案前前后后的细节全都翻出来印证了一遍。最终他也释然地长叹了一声,说道:"顺着这个思路去想的话,的确是所有的细节都能够相互吻合。"

"那就好!"罗飞自己给自己赞了一声。既然连沉浸此案十年的黄杰远都不再有异议,罗飞便正式针对此思路开始下达作战指令:"尹剑,曾日华!"

"到!"两个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应了起来。

"我要你们立刻展开工作,通过你们各自的渠道去寻找这样一个人。"罗飞郑重地说道,"此人为男性,案发时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相貌中上,社会地位良好,单身,无大型交通工具,有具备分尸条件的独立住所。最重要的一点:住所的位置紧邻河边。"

"明白!"尹曾二人立刻领命而去。尹剑掌握着大量的社会眼线,而曾日华则掌管着警方的资料库,这俩人可谓是搜索信息时的黄金搭档。

黄杰远目送着二人离去,感觉胸腔内有团火快要烧起来一般。罗飞的指令让他在十年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曙光。这一次的排查虽然有时过境迁之虞,但因为市区内的河流终究有数,排查的针对性便极强。只要筛选出当年符合条件的河畔住户,对住宅进行细细勘验,找到分尸现场残留的血证也是大有可能的!

(33)

与黄杰远比起来,身为指挥者的罗飞反倒没那么乐观。虽然他对自己的分析结果很有信心,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能筛选出几个重点目标,要想继续排查锁定,甚至获得决定性的证据也绝非易事。而最关键还在于:Eumendies留给他的时间已只有十多个小时,如果过了今天午夜,就算能找出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不过是破获了一起十年前的积案,而与Eumendies的交锋却要再一次败下阵来。

不过无论如何,即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投入百分之百的努力。正如罗飞自己所说: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就在两个小时前,众人不还对一一二案件一筹莫展吗?而现在,他们至少已结结实实地迈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

奇迹总是眷顾那些时刻都在做好准备的人。到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这句箴言又一次在罗飞身上印证了。

尹剑和曾日华带回了他们的调查结果,尚未开口汇报,这俩人脸上兴奋的表情已经在告诉大家:他们一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

“这么快就排查完了?”罗飞有些不太相信似的,但同时却又掩饰不住期翼的神色。

“还没有完全查完。”尹剑用很快速的语调回答说,“不过现在已经锁定了一个最主要的犯罪嫌疑人。”

罗飞皱了皱眉头,觉得助手的说法未免武断:既然还没有查完,又怎能轻易用上“最主要”这个定语呢?

“嫌疑人的资料呢?”罗飞决定亲自做个判断。

“具体的资料还没来得及整理……我们当时一看到这个人的档案,立刻就赶来汇报了。那个人叫——”可能是说得太急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尹剑却不得不停下来歇了口气,然后才把那句话说完,“——叫丁震,他是丁科的儿子!”

猛然听到这两个名字,罗飞蓦地一怔,思维竟在瞬间短路了片刻。坐在他对面的黄杰远也是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唯有慕剑云仍然保持着冷静的神色,略一琢磨之后便点着头说道:“不错。丁震……他符合我们分析出来的所有凶嫌特征。”

就在几天之前,罗慕二人还和这个丁震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他们甚至针对这个人进行过专门的讨论和分析。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各项特征的确与慕剑云对一一二血案凶的心理画像十分吻合:相貌堂堂、受人尊敬的大学教师、早年遭遇家庭不幸、多年来一直保持单身……

“他的住所紧临着北城的宝带河。”尹剑这时又继续说道,“那是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学校分给他的单身公寓。按理说,他早该换大房子了,但他至今还住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听得懂尹剑话中的潜台词。而罗飞的思维能力也终于在震谔中恢复过来。他已经不需要听更多的东西了,就像尹剑和曾日华一看到档案就赶来汇报一样。因为只凭一条线索就已经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包括丁科为什么要退隐,包括Eumendies为什么要死揪住这起发生在十年前的案件……一切的一切也许都只用这条线索便可以解释。

他是丁科的儿子!

下午十三点二十一分。

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八楼副院长办公室。

作为丁震的秘书,吴琼日常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顾对方的饮食。每天中午,她都会按照丁震的吩咐订好盒饭并送到办公室的里间。丁震会一边吃饭一边查阅些专业资料,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希望被别人打扰,所以吴琼必须在外间等待。等丁震吃完饭了,他就会打一个电话通知吴琼进屋收拾饭盒,而他自己则会利用剩下来的午休时间小憩片刻。

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奇怪。吴琼十一点半就把盒饭送到了屋里,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丁震仍然没有打电话给她,这使得她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这个人该不是又忙着工作忘记了吃饭吧?他的胃已经有些毛病,这么饿着对身体可不好啊!

有了这样的担心之后,吴琼就越来越坐不住了。虽然明知道丁震非常讨厌工作状态被打断,她还是决定要进屋看一看,无论如何都要督促对方把饭先吃了。

于是吴琼便起身来到了里屋门口,她伸手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两声,静待屋中人的回应。

可是十来秒钟过去了,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吴琼又继续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同时柔柔地唤了一声:“丁教授?”

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好像根本就没人存在一样。

“难道是睡着了?”吴琼皱着眉头暗自猜测,同时心中又浮起另一层忧虑:“已经入秋,如果衣被没有盖好,那可是很容易着凉的!”

既然如此,吴琼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然后将屋门慢慢向里推开,整个人也跟着闪进了屋内。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丁震并没有睡着,他甚至也没有在工作。这个中年男子正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一动不动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但视线的焦点又显然没有落在某个具体的物体上。

吴琼看出对方不知想些什么想出了神。她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了几步,却见之前送来的那份盒饭果然还放在办公桌上,一口也没有动过。

“丁教授。您怎么还没有吃饭呢?”吴琼带着嗔怪而又心疼的语气问道。

丁震的眼珠木木地转向吴琼,像是刚刚觉察到有人走到了身边。他的目光仍有些发直,显然还没有从莫名的思绪中完全摆脱出来。

“知道您忙,但是吃个饭能耽误多少时间呢?”吴琼伸手试了试饭盒,“您看看,已经冰凉的了——我去找个地方热一热吧。”

“不用了。”丁震一边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一边想做出个阻止的动作。不过他的胳膊仅仅抬起一半,便又软软地垂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病人。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吴琼感觉到异常,她连忙放下饭盒,绕过办公桌来到了丁震的身边。

丁震再次微微抬了抬自己的手臂,用一种嘶哑地,像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吴琼却越发地不放心了,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没有发烧吧?”

女人柔软的触感中又带着温暖的感觉,让丁震的身体禁不住微微地震颤了一下。他抬起目光看向吴琼的面庞,那是一张柔美细腻的女人的脸,正与他挨得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要闻到那片醉人的芬芳。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但丁震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像是刻意要躲开对方似的。

吴琼发现对方的体温基本正常,便略略地松了口气。同时她注意到了对方躲避自己的动作,心中又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她相信自己并不是一个令人反感的女人,可为什么面前的这个男子总是不愿接受自己的亲近?甚至于像这样完全发自于内心的关怀也会让他避之不及?

好在多年来,她对这样的场面也算是习惯了。她早已不想奢求太多,只要能陪在这个男人身边,默默仰望着他的工作和成就,也就能满足。

吴琼发出无声的轻叹,转身想要离去。可忽然间她又停止了动作,怔怔地愣在原地,目光则紧紧地盯在了丁震的脸上。

此时正是日照最为强烈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处直射进来,给坐在窗前的丁震罩上了一层眩目的光圈。而在丁震的眼角处,分明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阳光中微微地闪烁着。

吴琼的心一阵触动。作为女人,她当然知道那些闪烁的东西会是什么。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在丁震的脸上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绪。多年来,她都以为这个男人心中除了工作的热情之外,再也容不下半点其他的情感。她甚至怀疑对方血肉的身躯中包藏着一颗机器构成的心脏,这使得他无法产生任何的感情和私欲,你就是流遍全身的热血也无法将他融化。

可这样的人居然也在流泪。为什么?吴琼难以控制地,既担心同时又无比期切地思忖着:会是为了我吗?

吴琼惘然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句:“丁教授,你怎么了?”她口中的“您”变成了“你”,当她看到丁震眼泪的那时起,构建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无形的壁垒似乎便已经消散了许多。

“你出去吧……”丁震眼边的泪水还没有散去,嘴角却又泛起了浓浓的苦笑,“……你在这里也帮不了我的。”

可他越是这么说,吴琼心中的某种情感便越是强烈。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显示出无奈而又悲伤的神色,这应该才是他最真实的面目吧?他的心脏并不是机器,那里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柔弱,只是有一层坚固的外壳罩住了他的心,让别人无从靠近。

现在那层外壳终于打开,这正是自己亲近对方的最适宜的时机。人在越脆弱的时候便越容易接受别人赐予的情感,不论男女,都是如此。

于是吴琼反而往前更加走近了一步。她用自己柔软的手指抚过对方的眼睛,然后轻声地说道:“也许我确实帮不了你,但我至少可以留下来陪你。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虽然你从来都不说。”

丁震闭上了眼睛,却无法阻挡更多的泪水从吴琼的手指间滚落出来。那些泪水仿佛打在了女人的心头,令得她愈发地动容。她忽然俯下身,用嘴唇深深地吻在对方的眼角,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但她的心中却反而泛起一阵甜蜜。

因为那男人终于没有再拒绝她。

是的,丁震非但没有拒绝,他甚至还仰起脸来迎合着对方。那温润的嘴唇给他带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他轻嗅着女人肌肤处传来的芬芳,一种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又慢慢地萌出了新芽。

那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欲望,但在他心中却被残忍地禁锢了那么多年。他只能靠疯狂的工作来麻醉自己,用寒冰般的壁垒把那欲望和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也有情感,他也想去爱,但是他不敢。他怕那情感会毁了自己,更会毁了别人。

可是今天,当那层看似坚硬的外壳被剥开之后,他的防御力也随之轰然崩塌。因为他已经不用再考虑后果了。

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会再有任何后果。

吴琼敏锐地捕捉到了丁震内心深处的变化。她用更加热烈的吻回应着对方。从眼角到脸颊,从脸颊到嘴唇,冰凉的泪水浸润了他们的肌肤,但却无法浇灭他们蓬勃燃起的炽热情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丁震的泪水止住了,吴琼的泪水却又落了下来。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泪水,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在宣泄着难以抑制的酸楚。

“你喜欢我的,你明明喜欢我的……”她在泪水中含糊不清地倾诉着,“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丁震无法回答,他只是张开双臂,轻轻揽住了女人的身体。而吴琼也顺势跪倒在地上,把整个上半身都倒在丁震的胸怀中,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丁震埋下头,鼻尖扎在女人的脖颈处,默然无声。那么多年了,他的怀里终于抱住了一个女人。而且那的确是他最钟爱,甚至连梦里也会时常见到的女人。

他只敢在梦里拥抱对方,而现在那梦中的感觉却变成了现实。

女人纤细秀丽的背部随着哭泣而微微的起伏着,而一对乳房则正压在丁震的腿上,虽然隔着紧身毛衣,但后者还是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种丰满和柔软的感觉。

带着被压抑多年的本能欲望,一股热流慢慢地在丁震的两腿之间聚集。而吴琼很快就觉察到对方的变化,她停止了哭泣,抬起摩挲的泪眼看着丁震。

丁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忽然揽住了对方的脖颈,冲着那丰润的嘴唇疯狂地吻了下去,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也探进了女人的衣口,占领了那一片软绵绵的山岭。

吴琼发出娇美的闷哼声,她积极地回应着对方,用手在对方的两腿之间抚摩着。那股热流已越来越旺盛,似乎没有任何障碍能够再阻拦住他。于是吴琼轻轻地解开了丁震的腰带,将那团火一般的激情释放了出来。

丁震感受到女人柔软的掌心正触摸着自己最敏感的部位,他禁不住轻声地呻吟起来。同时他听到吴琼在自己耳边娇喘着问道:“你喜欢我吗?”

丁震已经腾不出精力去回答,他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吴琼露出醉酒一般的痴迷神色,“那你把我拿走吧,我是你的。”

说话间,她自己褪去了那件紧身的毛衣,然后又把手伸到背后,解开了胸罩上的搭扣。随着内衣的飘落,她那美轮美奂的胴体便完全展现在了丁震的面前。

丁震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他蓦地愣住了,那片雪白的场景如同电流一般击在了他心头,带来了撕心裂肺般的刺痛感觉,同时也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扇屈辱的闸门。

他已经说不出那是多少年之前,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在上中学。那天下午他因病提前回到了家中,当他打开屋门的时候,眼前便是几乎同样的一片雪白。

雪白的女人的胴体,被一个黝黑的男人压在身下。那黑白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他留下了永远也无法磨灭的残酷印象。

女人是他的母亲,而男人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从来不会这么早回到家中。

他的记忆在那片雪白面前似乎就中断了。他想不起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他最后的印象便是母亲那惊惶失措的叫喊声:“出去,你快出去!”

当那叫喊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那股喷薄欲发的热流便在瞬间冷却了下来,所有的激情都消失了,痛苦和屈辱占据了他的全部情感。

吴琼感受到了丁震身体上的萎靡,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既惊讶又失望的表情:“你怎么了?”

丁震无言以对。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赤裸裸地丢在了闹市中心,多年来恪守的尊严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那是一个男人最基本的,绝对不能被侵犯的尊严。为了捍卫这份尊严,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他可以在十年的漫漫岁月中不去亲近任何女色,因为他曾因此饱尝过尊严遭受羞辱的深切痛苦。

“原来你不是个男人。”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女孩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更忘不了浮现在女孩脸上的既得意又轻蔑的表情。在十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这表情就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轻易间便把他骄傲的外表刺得粉碎。随后,极度的屈辱使得他的血液从下身开始反向涌上了脑门,并且酝酿出一种足以摧毁一切的可怕的愤怒情绪。他憎恨那雪白的躯体,似乎那是世界上最丑恶的缩影,其中更映射着他屈辱的印记,终其一生也难以磨灭。

于是他向着那具躯体猛扑了过去,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对方的喉咙,宣泄着自己委屈和愤懑。直到那女孩的眼泪、鼻涕甚至是屎尿全都失禁而出的时候,他才终于从癫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有着雪白躯体的女人正渐渐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掩饰自己冲动的罪行……

从此他不敢再接近任何女人,哪怕是吴琼这样痴心一片的崇拜者。他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硬壳下,守护着自己的尊严,也是守护着十年前那段血腥的秘密。

然而命运终究不肯放过他。当那段隐秘被人揭开的时候,他内心的堡垒也在绝望的气氛中崩塌了。于是压抑多年的情欲再次被点燃,但可悲的是,这情欲最终扔把他甩向了那个似曾相识的尴尬境地。

他还能说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爱人面前闭上眼睛,活像是一只把脑袋扎进沙堆里的可怜的鸵鸟。

吴琼当然无法知晓丁震内心里那些复杂的情感世界。她只以为对方身体上的变化是由于自己还不够好,这种想法让她变得无比的忧伤,先前的喜悦又化作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你不喜欢我了吗?”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是的,我不喜欢你!”丁震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我讨厌你!你赶去出去,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吴琼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丁震,想要把对方上下都看个通透似的。而丁震此刻却垂下了头,不敢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不相信。”吴琼抬起下巴,挑衅一般地把脸凑得更近,“你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丁震还没来得及回答,吴琼忽然又俯下身去,然后做出了一个丁震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得动作——她轻轻张开了自己的嘴唇,将对方那失去了雄风的软根含在了口中。

丁震只觉得一股暖流又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并且气势汹汹无可抵挡。在那个瞬间,他的大脑中变成了空白的一片,所有的往事,所有的罪恶和屈辱都不复存在。他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被赤裸而又纯净的爱欲紧紧地包裹着,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到他。

吴琼急促地喘息着,感受着对方在自己的身体里膨胀变大。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男人,她甚至相信对方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她。

……

那一刻缠绵不知持续了多久,激情过后俩人也还紧紧地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直到外屋的电话铃声响起,才把他们从两个人的世界拖回到现实中来。

吴琼柔弱无力的站起身来:“我该接电话去了。”先前的疯狂劲头此刻已随着余韵慢慢褪去,女人身上又呈现出一种惹人怜爱的娇羞状态。

丁震点点头,目送着女人款款而去,那具雪白的胴体闪耀着圣洁而唯美的光芒。

片刻后,吴琼接完电话回到了里屋。

“是谁?”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激情耗尽了丁震的体力,他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来。

“校保卫处的,问你在不在。问他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却又不说。”吴琼淡淡地回答着。很显然,她并没有把这通电话放在心上。她的思绪或许还沉浸在那番美好的回味中吧。

丁震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同时夹杂着悲伤、痛苦和绝望。这与他脸上仍然残留着的幸福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女人正忙着穿衣服,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把盒饭拿去热一热吧,我饿了。”片刻之后,丁震故作平静地说道。

“好的。”吴琼俏皮地一笑,“我以前还真以为你是铁打的身板,不但无欲无求,而且能不吃不喝呢。”

丁震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带着贪婪而又不舍的神色。

吴琼显然误解了丁震的情感,她的脸一红。有些局促地那起饭盒向屋外走去。

“我一会就会回来。”这是她最后丢给丁震的话语。

大约十五分钟后,吴琼从食堂的方向往环境工程系所在的节能大厦走回来。她的手里端着那份热腾腾的盒饭,心情也像是沐浴在阳光中一般,充满了温柔的煦暖感觉。不过当她拐过一个弯,来到大厦近前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一副奇怪的景象却让她愣在了原地:大量的警察和警车聚集在大厦的周围,几乎把整幢的节能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出什么事了?”吴琼走到外围看热闹的人群中,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警察来抓人,又好像是楼上有人要自杀。”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从他的穿着来看,应该是广场停车场的保安。见吴琼的目光茫然找不到目标,他又伸长手臂往高处指了指:“你看,八楼那个地方,看到人没有?”

吴琼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人影正站在八楼某个房间的窗沿上,他所处的地点已是窗沿最边缘的位置,几乎是一阵风都有可能将他吹落下来。

吴琼“啊”地惊呼了一声,手中的饭盒打翻在地上。他身旁的小伙子忙不及地躲了一下,同时讶然问道:“你怎么了?”

吴琼没有心情和他解释,她慌乱无措地挤出人群,向着大厦的入口处冲去。然后很快就有两个警察抢过来拦住了她:“对不起,现在大厦禁止出入。”

“不行,你们让我进去,我是他的秘书,我是他的秘书!”吴琼语无伦次地叫喊着,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八楼窗沿处的那个男子,脸色苍白。

那男子正是丁震。他此刻也看到了吴琼,于是他那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自己仍然站在这里,也许就是在等这个女人吧。虽然只是远远地见到她的身影,但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也许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自己十年前为什么没有遇见她呢?否则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吧?

丁震不敢沿着这个假设细想下去,因为那会让他承受到如撕裂一般的心肺之痛。

无论怎样美好,无论怎样地令人期待,无奈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又抬起头,看向空中那璀璨的太阳。刺目的光线让他的眼前出现了杂乱而又绚丽的幻彩,仿佛开启了一道通往异世界的大门。

“再见。”他轻轻地嗫嚅了一句,像是对自己所说,又像是对全世界所说。然后他轻轻一跃,向着窗外跳了下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所有的感观几乎都已封闭,唯有那女人通彻心扉的叫喊声始终回荡在他的耳边。

“不~~”

他很想为这喊声再停留片刻,但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随着丁震落地时那声沉重的闷响,吴琼的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去。旁边的警察连忙把她搀扶到圈外,一边急救一边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

另有几个人却向着丁震坠落的地点聚拢过去。其中领头的正是刑警队长罗飞。他一边蹲下身验明了丁震的身份,一边吩咐身后的尹剑等人:“把好大厦的各个出入口,里里外外给我彻底地搜查一遍。”

“是!”尹剑带着警方的大队人马按照罗飞的命令执行去了。而这时诸人之中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慢慢地跪在了丁震的尸体面前,他长时间地看着那张破碎的面庞,神色有些惘然。片刻之后,他竟然伸出手去,掐在了尸体的人中部位。

“老黄,你干什么?”罗飞觉察到那男子的异常,连忙低声地喝了一句。

那男子正是十年来一直苦追着一一二案件的黄杰远。他的情绪却已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不仅对罗飞的喝斥充耳不闻,反而又腾出另一只手来扯住了丁震的上衣领口。

“你醒醒!你给我起来!”他用一种被压抑过的声音咆哮着说道。

罗飞皱起眉头,冲身后的干警使了个眼色:“快去把他拉开。”

两个年轻的干警从两侧搀住了黄杰远的胳膊,强行把他拉离了丁震的尸体。黄杰远狂燥地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罗飞提高嗓门吼了一句:“老黄,请你冷静一点!”

这一声如同当头棒喝,终于让黄杰远清醒过来。后者的动作和神色都在慢慢地平定,但同时却有两行浊泪滚过了他的脸庞。

“我只是想问问他——”良久之后,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问问他,我等了他十年,他为什么连一天都不肯等我?他为什么不敢和我面对面地说清楚?”

罗飞默然叹了一声,他走到黄杰远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原本他还想说几句,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把节能大厦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全楼的监控录像也反复调看,但并没有发现Eumendies的任何蛛丝马迹,看起来他就根本没有在这幢大厦里出现过。

但罗飞相信Eumendies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来”过了,否则便无法解释丁震为何会在与警方交锋之前就登上了八楼的窗沿。要知道,虽然罗飞等人对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终把丁震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并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体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丁震却出人意料地主动赴死,这说明在警方到来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了什么,正是这段经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绝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罗飞预测中的“经历”终于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电脑中的一段网络聊天记录。

与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网名设置为“Eumendies”,他的第一条信息发送在中午的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时间表中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那是一条死刑通知单,和警方收到的书面稿相比,这条通知单中注明了具体的受刑人。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给出了回复:“Eumendies?你到底是谁?”

11:36:53,Eumendies:“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什么。”

11:39:11,丁震:“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我会报警的。”

11:39:31,Eumendies:“你不用多此一举,警方很快就会来了。”

11:39:43,丁震:“你什么意思?”

11:40:52,Eumendies:“我能够找到你,警方当然也能够找到你。”

1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11:43:45,Eumendi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杀死了一个女大学生。然后你处理的她的尸体,把其中的大部分扔进了你住所背后的宝带河里,其他一些肉片和头颅等等则分抛在市内各处。”

11:44:21,Eumendies:“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杀了我?”

11:47:54,Eumendies:“是的。但也许在我动手之前,你就会自杀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Eumendies:“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将因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严密的调查。同时全国的媒体会蜂拥而至,你所受到的瞩目将远远超出你曾有过的学术地位。你还不得不面对被你抛弃的死者遗体,那颗头颅,还有从河底打捞上来的遗骸都将在你眼前控诉着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避这一切,但你却不愿把握。”

11:56:21,Eumendies:“警方将彻底搜查你的住所。在墙壁和地板上,只要有一丝曾经渗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还有你用来抛尸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衣物,十年来像珍贵文物一样被警方精心保管,因为那上面保留着你无法预料的痕迹物证:或许是你的一个皮屑,又或许是与你住所环境相吻合的某个物体纤维。总之警方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上所有昂贵的技术手段,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吝啬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审讯‘技巧’。”

12:01:23,Eumendies:“如果你确实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迹般的好运气,那你或许将成为法律制度下的漏网者。但你无法逃脱审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Eumendies。你终究会承受死刑通知单上确定的刑罚。”

12:03:45,Eumendies:“我知道这很难决定。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你落到警方手中之后,你甚至连选择的权力也不会再有。”

聊天记录到此便嘎然而止。在整个过程中,丁震并没有说几句话,到了后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dies的独角戏。但是罗飞此刻读来,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内心深处经历的那番痛苦挣扎。Eumendies给他展现出了一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谁会有勇气在这样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终丁震做出了他的选择:当第一辆警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八楼的窗沿上。然后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那等待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34)

此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把节能大厦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了个遍,全楼的监控录像也反复调看,但并没有发现Eumenides的任何蛛丝马迹,看起来他就根本没有在这幢大厦里出现过。

但罗飞相信Eumenides一定已经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来"过了,否则便无法解释丁震为何会在与警方交锋之前就登上了八楼的窗沿。要知道,虽然罗飞等人对一一二血案的分析最终把丁震锁定为重大嫌疑人,但警方也并未掌握丁震涉案的具体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丁震却出人意料地主动赴死,这说明在警方到来之前他一定经历过了什么,正是这段经历把他逼到了不可挽回的绝望境地。

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罗飞预测中的"经历"终于被找到了,那是保存在丁震手提电脑中的一段网络聊天记录。

与丁震聊天的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网名设置为"Eumenides",他的第一条信息发送在中午的11:35:32。在丁震的作息时间表中此刻正是午饭时间。

那是一条死刑通知单,和警方收到的书面稿相比,这条通知单中注明了具体的受刑人。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丁震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一月七日

执行人:Eumenides"

11:36:27,丁震给出了回复:"Eumenides?你到底是谁?"

11:36:53,Eumenides:"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什么。"

11:39:11,丁震:"你这是在恐吓我吗?我会报警的。"

11:39:31,Eumenides:"你不用多此一举,警方很快就会来了。"

11:39:43,丁震:"你什么意思?"

11:40:52,Eumenides:"我能够找到你,警方当然也能够找到你。"

11:41:35,丁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11:43:45,Eumenides:"十年前,一月十二日,你杀死了一个女大学生。然后你处理的她的尸体,把其中的大部分扔进了你住所背后的宝带河里,其他一些肉片和头颅等等则分抛在市内各处。"

11:44:21,Eumenides:"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11:47:12,丁震:"你要杀了我?"

11:47:54,Eumenides:"是的。但也许在我动手之前,你就会自杀的。"

11:48:09,丁震:"荒唐!"

11:50:38,Eumenides:"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将因为一一二案件而受到严密的调查。同时全国的媒体会蜂拥而至,你所受到的瞩目将远远超出你曾有过的学术地位。你还不得不面对被你抛弃的死者遗体,那颗头颅,还有从河底打捞上来的遗骸都将在你眼前控诉着你的罪行。到那个时候,我保证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曾经有一个机会可以逃避这一切,但你却不愿把握。"

11:56:21,Eumenides:"警方将彻底搜查你的住所。在墙壁和地板上,只要有一丝曾经渗入的血痕便足以指正你的罪行。还有你用来抛尸的塑料袋和旅行包,以及你从死者身上除下来的衣物,十年来像珍贵文物一样被警方精心保管,因为那上面保留着你无法预料的痕迹物证:或许是你的一个皮屑,又或许是与你住所环境相吻合的某个物体纤维。总之警方在对待这个案子的时候,一定会不遗余力地用上所有昂贵的技术手段,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吝啬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审讯"技巧"。"

12:01:23,Eumenides:"如果你确实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奇迹般的好运气,那你或许将成为法律制度下的漏网者。但你无法逃脱审判,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但你一定听说过Eumenides。你终究会承受死刑通知单上确定的刑罚。"

12:03:45,Eumenides:"我知道这很难决定。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当你落到警方手中之后,你甚至连选择的权力也不会再有。"

聊天记录到此便嘎然而止。在整个过程中,丁震并没有说几句话,到了后半段更是完全成了Eumenides的独角戏。但是罗飞此刻读来,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丁震内心深处经历的那番痛苦挣扎。Eumenides给他展现出了一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前途,谁会有勇气在这样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最终丁震做出了他的选择:当第一辆警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八楼的窗沿上。然后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过那等待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

看完这段聊天记录之后,罗飞的目光仍然停在电脑显示屏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往自己四周环视了一圈。

尹剑带着刑警队的人还在勘验现场,收集证据。慕剑云则在外围陪护着黄杰远,现在他的身边便只有曾日华一人。

"能追踪到他的上网地址吗?"罗飞指着屏幕上"Eumenides"的名字问曾日华。

"这个很简单的。"曾日华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了一阵,很快显示屏中便弹出了一个带有字符串的对话框。

"喏,这就是他上网的地址。"曾日华耸了耸肩膀,"不过盯着这个地址恐怕没什么意义。"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警方此前已经对Eumenides进行过两次网络追踪。一次找到的是写字楼里的无线网络,另一次则是一连串的电脑肉鸡。以Eumenides的能力,警方想通过这个渠道抓住他的踪迹确实是不太可能。不过罗飞还是对曾日华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试一下吧。每一个小细节我们都不应该放过的。"

曾日华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异议,他应了句:"好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现场。

当曾日华的背影消失之后,罗飞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他打开刚才丁震和Eumenides聊天的窗口,输入一行字符发送了出去:"你还在吗?"然后他便静静地等待着,神情专注而又严肃。

片刻后,对话框弹出,带来了来自网络另一端的回复:"你是谁?"

罗飞轻轻地吸了口气,亮出了自己的名字:"罗飞。"

这一次电脑那端的人停顿了一会,而他这一次的回复却是在称赞警方的效率:"你们的动作很快,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看破这家伙的诡计。"

罗飞坦然写道:"我们掌握的资源量不一样。而且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有些地方借鉴到了你的提示。"

Eumenides似乎不习惯这种相互赞赏的氛围,他换了种语气:"现在你们的电脑专家已经出发了吧?不知道他这次寻找的速度还是那么快的话,我就得考虑躲一躲了。"

"我可没有那么乐观。"罗飞回应,"你既然敢和我聊天,那我们恐怕很难找到你。"

Eumenides再次改变了交谈的方向:"说到聊天,我也有个判断--既然罗队长这么悠闲,说明丁震已经死了,对吗?"

"是的。"罗飞一边斟酌一边继续敲击着键盘,"不过这次行动并不符合你的风格。"

电脑那边立刻传过来一个"?"。

"丁震是自杀的,他并没有接受到你的惩罚。从这一点来说,你的署名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那张"死刑通知单"上。"

Eumenides:"具体由谁来动手很重要吗?我的目的只是让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结果。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警方的工作能够完美一些,我根本连"死刑通知单"也不用寄出呢。"

罗飞:"你自己并不喜欢暴力,你也希望能用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

Eumenides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在很多时候,暴力却成了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他话语中的态度似乎有些含糊。

罗飞沉思了片刻,又发出新的讯息:"施加暴力的人,自己也会受到暴力的伤害。我想这一点你自己也感受到了吧?"

这次信息过后,很长时间都未等来Eumenides的回复。不过罗飞知道,这代表了自己正慢慢占据了交谈的主动权。于是他又趁热打铁般抛出了最重磅的语句。

"我已经见过了那个女孩。"

Eumenides回过来一串省略号"……",这断回复虽然没有言辞,但从其中的每一个圆点中罗飞都能读出对方那种凌乱而又彷徨的心境。

罗飞又在交谈框内写道:"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收手。"

这次Eumenides终于给了文字的回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收手又能怎样?"

"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是你仍然还有救恕的机会。"

Eumenides回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罗飞却是动作飞快:"因为我看到了你完成救恕的意愿。而且我愿意相信,这才是你的本性。"

Eumenides:"你看到了什么?那个女孩吗?"

罗飞:"是的。你在关注她,保护她。我因此而看到了你的内心,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不会去杀郑郝明的,对吗?"

Eumenides却并未如罗飞所愿。"不,你错了。"他的回复中透出冷冷的意味。

罗飞锲而不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

"因为我们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在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关系。所以我必须杀死一个敌人来坚定自己的信念。这样我以后再面对警方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和迟疑。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看着这样冷酷的语句,罗飞的心在一阵阵的抽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那些话:"我们已经处于不同阵营,即使互相欣赏,即使我们在追求同样的正义,但为了维护各自的规则,见面后却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你要杀我,我也要杀你--这就是警察和杀手的故事。为了惩治罪恶,我们都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牺牲是为了保护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们之间的杀戮,是没有无辜可言的。"

现在,电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正在用相同的论调回应着自己。罗飞口中泛起一股悲凉的苦涩感觉。不过他仍不愿放弃,在沉默良久之后,他再次敲击键盘:"那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Eumenides不愿轻易许下承诺,但他也没有回绝,只是道:"你先问吧。"

"既然你已经杀死了郑郝明。那你以后再遇到警方人员,面对这些你所谓的"敌人",你真的会更加坚定地举起你手中杀戮的屠刀吗?"

Eumenides许久也没有回复。

"你犹豫了?"罗飞的精神再次振作起来,"你真实的状态正好与你刚才的理论相反吧?那次杀戮没有让你变得更加坚定,而是让你深陷在愧疚和彷徨的沼泽中。否则你为什么要刻意找到那个女孩?你的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怀着一种赎罪的动机吗?"

"可笑。"Eumenides的字迹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你在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

罗飞立刻尖锐地回复过去:"把想法强加给你的人,不是我,是袁志邦!是他让你杀了郑郝明,是他灌注给你与警方为敌的理论,甚至是他给了你Eumenides这个见不得阳光的名字。难道你从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为什么要成为Eumenides?那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扭曲的欲望,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欲望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Eumenides:"那个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既然接受了他赐予的生命,我又有什么权利去拒绝他传承给我的想法?"

"你真的认为袁志邦给你的全都是恩赐吗?难道那不是一个阴谋?"

"请你住口!"

即使是隔着网络,罗飞也感受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进一步地写道:"你该知道,正是袁志邦杀死了你的亲身父亲,而当时的局势明明已经可以控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从未想过吗?"

"住口!"Eumenides再次激烈地抗议道,"我不需要你来引导我的思路!我自己能查出真相,所有的真相!"

"好吧。"罗飞暂时撤回了自己的锋芒,"或许真相会让你彻底改变。"

Eumenides似乎在网络那端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回复道:"改变……能改变什么呢?我已经是一个杀手。"

""已经是"并非关键,重要的在于:每个人都还有将来。"

Eumenides:"你是专案组长,我是被缉捕的凶犯。我们之间有必要讨论将来吗?"

罗飞心中一动,他分明听出了对方话语中某种试探的语气。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良好的信号,而自己必须尽快对这个信号作出反应。

罗飞快速地沉吟了一下,然后他拿定主意,用键盘敲出了如下的语句:"你并没有在我手上犯过案子,我大不了再回到龙州。"

鉴于自己的身份,罗飞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但他的意思却已经非常明显:Eumenides虽然身负多重命案,但那些案件都是自己就任省城刑警队长之前犯下的。即使是万峰宾馆的血案,也是发生在罗飞正式接受任命的前一天下午。此后的阿胜之死,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是Eumenides所为。所以严格说来,Eumenides的确还没有在罗飞手上犯下案件,罗飞仍有理由辞去专案组长的职务,继续回到龙州任职。

Eumenides多少有些意外:"你要背叛自己的职责吗?"

罗飞停顿了片刻,他也有些犹豫。面对一个血案累累的杀手说出宽忍的话语似乎有违自己一贯的风格。不过那杀手如果真的愿意自我救恕,又有什么理由要把他的回路堵死?想到这里,罗飞便又坦然回应道:"我的职责是阻止罪恶,而不是复仇。让罪恶不再发生,这才是我最终追求的目的。所以如果让我做一条二选一的抉择--你继续作案然后被我抓住,或者是你从此消失无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如果你还会对你的罪恶进行救恕和补偿,那我的选择将变得更有意义。"

"只要我继续作案,你就一定不会放过我,是吗?" Eumenides剖析着罗飞的潜台词。

"是的。"对这个问题罗飞没有丝毫的犹豫,"你现在仍可以选择,但只要有一起案件在我手里,你就再没有第二次的机会。所以我会等你,等你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个月的月底,正是"死刑通知单"上给杜明强设置的最后的执行期限。如果Eumenides能够放弃这次行动,那便意味着他终止了"死刑通知单"上的杀戮。而罗飞在失去追查线索的同时,似乎也有了宽恕对方的理由。

这看起来或许是一种很好的结果。就如同高手间互相忍让,达成某种均衡的"和谈"局面一样。

可这短暂的均衡又是否能维持住呢?

罗飞还在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可这一次Eumenides却没有再回复。

三天之后,十一月十日上午九点二十七分。

和大多数城市一样,省城殡仪馆也位于偏僻的郊外。门前的马路虽然修得宽阔平整,但即使在这样的上午时分,也仍然见不到太多的人来车往。

市内也有公车会经过殡仪馆,不过足足十五分钟才终于等来了一辆。有四男三女从这辆公交车上走下来,他们的年龄穿戴各异,无一例外的是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肃穆的表情。

这几个人下了车之后便分散开向着殡仪馆的入口处走去。看来他们都是来参加治丧活动的,但彼此间却不同行。

殡仪馆门外的路边聚集着十几家流动摊点,出售些鲜花、黄纸、蜡烛之类的祭奠用品。当那四男三女经过的时候,摊主们便都不失时机地叫卖起来。

"先生,买一束鲜花带进去吧?"

"大纸,大纸便宜啦。"

……

或许是做好准备而来,或许是没有心情停留,这些过客们大多对身旁的叫卖声充耳不闻。他们步履匆匆,连头也不吝回转一下。

但也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人丛中一个身形削瘦的老者停下了脚步,他须发斑白,看起来已近古稀年纪,在往这群小贩们身上扫视了一圈之后,他又迈步向着其中的一个男性摊主走去。

那摊主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矮小,衣装粗俗,油乎乎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脑门上,像是有半个月都没洗过似的。见到有"顾客"上门,他连忙陪着脸招呼道:"大爷,需要点什么?"

老者却对他摊点上的货物看也不看,只是沉着声音问了句:"你们队长呢?"

摊主愣了愣,然后他看看身边的同行们,反问那老者道:"什么队长?我们做做小买卖的,哪里有什么队长?"

老者略略地摇了摇头:"别在我面前装了。你,还有前面跟我一起下车的穿绿夹克的小伙子,你们都是刑警队的。"

摊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你说什么呢?搞错了吧?"

老者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忽然间他抬起右手,向着摊主耳鬓间又长又乱的发际抓了过去。那摊主连忙缩着脖子躲避,但老者的动作迅捷无比,前者只觉得眼前一花,同时有一阵微风从自己的脸颊旁轻掠而过。待到回过神的时候,只见老者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而他手心中却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无线耳麦。

摊主一脸尴尬的表情,咧着大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叫你们队长来见我。"老者把耳麦扔到摊面上,然后便甩手自行离去了。只留下摊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独自承受着周围"同行"们投过来的诧异的目光。

老者走进了殡仪馆的大门,径直向着西边的灵堂方向而去。到了灵堂入口处,却见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前后忙碌着什么。老者略停下脚步,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青年男子身上。那男子同样也是警方安插好的便衣,他的视线和老者对了一下,立刻便产生一种莫名的慌乱感觉,于是连忙转身避了开去。

老者又举目往灵堂内扫视了一圈,这才迈步走了进去。灵堂的正中位置摆放着一具水晶棺柩,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人正站在棺柩旁边,默默垂泪。老者走上前,右手轻轻地搭在棺柩上,低下头看向静躺在里面的死者。

老妇人此刻感觉到有人到来,当她转头看到那老者时,脸上的悲痛便转化成诧异和怨恨的神色。

"你终于来了。"她哑着嗓子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老者的手在棺柩上慢慢地拂动着,像是要隔着那水晶馆盖抚摸死者的脸庞一样。良久之后,他幽然长叹了一声:"我的儿子……我当然要来看看他的……"

"你不要在这里假慈悲了。"老妇人怨气未散,"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你如果是个称职的父亲,儿子又怎么会死这么早,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妇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绢擦拭着眼角,似乎难以控制住心中的悲恨情绪。

老者露出黯然的苦笑:"你以为儿子是刚刚才离开的?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你是在怪我吗?你还要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妇人愈发激动起来。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微微仰起头,同时又闭上眼睛,似乎有许多的话却又实在难以说出口。

妇人也不再理他,垂头看着棺柩内的死者,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的悲痛似乎到达了某个极点,于是便用双臂抱着棺柩,放声地恸哭起来。

老者的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但泪珠并未滑下。忽然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来看向灵堂入口的方向。

却见一男一女俩人正站在门口,想进却又不进,有些犹豫不定的样子。

老者的眼睛眯了眯,他直盯着门口的中年男子,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中已经传递出很多的东西。

那男子便也不再迟疑,他迈着大步向灵堂里走来。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则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老者默默地等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这才开口问道:"这里的人都是你安排的吗?"

"是的。我是新任的刑警队长罗飞。"中年男子顿了顿,又补充说道,"我布置那些人,对您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保护您的安全。"

"罗飞?"老者的目光一凛,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然后他又垂首看向棺柩中的死者,黯然问道:"那么是你找到了他?"

罗飞回答说:"不光是我,还有另外一个人。"

老者抬起头"哦?"了一声。

"Eumenides,那个连环杀手。最近您应该也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吧?"

老者脸皱起眉头:"袁志邦?新闻中说他已经死了。"

"袁志邦的确死了,可是Eumenides还在。早在十多年前袁志邦就给自己选定了一个接班人。"罗飞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着老者的表情,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清楚对方对于两代Eumenides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

"接班人……以他的性格倒也不奇怪。"老者轻轻地摇着头,"毕竟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他还活着,那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一定要做下去。"

"那您知道他选定的接班者会是什么人吗?"罗飞试探着问道。

老者看着罗飞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那里反捕到一些信息。渐渐地,他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我知道了……"他悠悠地说道,"不过也只是刚刚知道而已。"

罗飞相信对方的说辞:他是刚刚根据自己的神态,并综合其他信息后推断出了Eumenides接班人的身份,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而老者此刻又喟然叹了一声:"那么他正在追查生父被射杀的真相吧?所以你们才会找到我的儿子。嘿,有哪个父亲能在儿子死了之后,还不过来见上最后一面呢?"

罗飞默认了老者的说法。事实上,在丁震自杀之后,正是他安排各路媒体广泛登报"大学教授离奇死亡"的事件报道。而他的目的也和Eumenides一样: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出消失已久的丁科。

现在这个目的已经实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老者正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警界神话丁科。罗飞相信他一定掌握着十八年前一三零案件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或许就是摧毁Eumenides血腥信仰的最有效的武器。

不过有件事情罗飞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们找到丁震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晚了。Eumenides抢先一步通过网络对丁震进行了威胁,这才是您儿子自杀的真正原因。"

"你不用解释这些。我不会把他的死迁怒于其他任何人。因为要追究最根本的责任,原本就在我自己身上……"说到这里,丁科再次闭起了眼睛,同时把双手都按在了棺柩上。

罗飞看看身旁的慕剑云,俩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带着歉意说道:"本来我今天是不想打扰您的……只是那些便衣又不得不安排,因为那个杀手比我们更加急迫地想找到您,我们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

"我自己留意就好了。多了几个便衣,能有多大的意义。"丁科淡淡地说道,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霸气,"今天是我们父子分别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被其他事情打扰。"

罗飞"嗯"了一声。但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一旁的慕剑云知道罗飞的心思:一方面他相信丁科的能力,同时出于尊重,也希望给对方留出隐私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对于Eumenides这样的敌手,无论怎样谨慎和小心又都是不为过的。如果撤掉所有的便衣,万一丁科在Eumenides手中出了意外,那警方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不如这样吧。"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慕剑云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只留下一个人对您进行陪护,其他的人全都撤到外围。而留下来的这个人您是很熟悉的,应该不会影响到您的情绪。"

"黄杰远吗?"丁科很快便猜到了一个名字。

慕剑云点点头,而罗飞则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黄杰远曾给丁科当了多年的助手,在警队中这样的关系甚至不亚于父子兄弟间的亲情。而黄杰远作为前任的刑警队长,各方面的能力都不容小觑。让他陪在丁科身边可算最保险且又极具人情味的安排。

果然,这次丁科没有再拒绝。

"好吧。"他点着头说道,似乎为了回应对方的贴心安排,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等我把儿子送走之后,我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那些答案。"

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十四点五十一分。

在秋意渐浓的日子里,下午两点到四点或许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倦倦的睡个午觉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下走一走,可以把浑身的筋骨都暖暖地晒开;而秋风清冽,带着并不寒冷的凉意,更能洗去人们身上的凡尘浊气。

罗飞此刻便在享受着这种舒适而又清爽的感觉。而他的心情也是一片明朗,因为曾遮盖住他双眼上的许多迷雾似乎都到了消散的时候。

他正站在一间独门独户的庭院门口,脚下是未经修葺的土路,身后则是一片茂密的果园。很显然,这里已远离城市,属于地地道道的农村地区。

像这样充满乡土野趣的地方罗飞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了。而他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小院正是丁科隐居的住所。

慕剑云和尹剑跟在罗飞的身后,就连极少出外勤的曾日华今天也没有拉下。拜访一个警界中近乎传奇的前辈,这样的机会又有谁愿意错过呢?

和丁科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罗飞等人提前十分钟便已来到了院门外。院子围墙是用篱笆扎成的,里面的人很容易便能看到院外的动静。所以罗飞还没有敲门时,已经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开门了。

来人正是黄杰远,一天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丁科身边,保护对方安全,并且和警方保持着即时的联络。他打开院门招呼着罗飞等人:"进来吧。丁队刚刚在说:你们快到了呢。"

罗飞等人走进院子,却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定睛看时,原来院子里辟出了一块小小的花园,里面的菊花开得正盛,那股幽香也正是来自于其中。

"丁老真是有雅致。难怪能十年都不露面,原来是找到了这么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慕剑云忍不住感叹着说道。

"真是感觉不一样呢。常年住在这个地方,一定能延年益寿的吧?"曾日华立刻附和着说道,而罗飞和尹剑虽然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也分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

"既然大家都喜欢这里,那我们不如就在院子里坐坐。"伴随着丁科特有的苍劲男声,那个老者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道:"今天风不大,屋外也敞亮,不像房间里那么狭促。"

罗飞等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尹剑便和黄杰远一起从屋内搬出桌椅板凳之类,黄杰远还给众人都斟上了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已经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一般。

丁科自己倒不急着落座。他提起一个水壶,走到园子里给那些菊花浇起水来。他的神情安详,动作轻缓,在秋日的阳光下倒像是个闲居的书画先生一般。

"丁老,您这一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吧?"慕剑云有意要挑起些话题。

"你是说那个杀手吗?他不会来找我的--你们盯我盯得那么紧,他怎么敢来?所以我这一天过得正常得很。昨天送走了我的儿子,我最后一个心思也算是了啦……"说到这里,丁科转过头来看着慕剑云,嘴角微微地挑了挑,"你倒是应该关心关心你的同事们,昨晚一夜都没休息好吧?"

慕剑云看着罗飞会意地一笑,罗飞则无奈地瘪了瘪嘴。昨晚他带着尹剑在附近村口收了一整夜,防的就是Eumenides会突然造访丁科。而自己的这些动作都无法瞒过丁科的眼睛。

(35)

这一夜的虽然辛苦,但与罗飞此行的期待比起来,这点辛苦实在是微不足道。

罗飞最初把寻访的视线关注在丁科身上,是因为Eumenides很可能为了身世之谜而找到丁科,所以丁科便成了追查Eumenides踪迹的一条潜在线索。而现在这条线索似乎又有了某些更加重要的意义。

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有一个关键之处已确凿无疑:在十八年前的一三零劫持人质案中,袁志邦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射杀了文成宇的生父文红兵。而三年之后,文成宇被袁志邦选定为Eumenides的继承者。这其中的变化使人不得不对袁志邦当年射杀文红兵的动机产生深入的联想。

而对此事的真相最为敏感的无疑就是文成宇本人。他被袁志邦精心培养成执行血腥正义的杀手,可他却未必真正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成为Eumenides。十多年来,他的思想一直被袁志邦操控着,能有多少行为是出于他自身的价值思考?而现在袁志邦已死,文成宇的自我思维开始释放出来,他必须去探询自己存在的意义。

对文成宇来说,他生命的转折点就是十八年前生父的死亡。如果那次事件被证实是袁志邦刻意所为,那文成宇身为Eumenides的精神基础会瞬间崩塌,他会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被袁志邦利用以实现后者残酷计划的棋子。

文成宇将在痛苦的反思中迎来再生,而与之相伴的则是Eumenides的彻底死亡。

这或许是罗飞最愿意接受的结局:他必须终结Eumenides,但却并不需要终结那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是郑佳的突然出现让罗飞看到了书写这种结局的希望。通过那个女孩,他看到了文成宇愧疚和彷徨的情绪;他看到了文成宇正彷徨站在人生的另一个路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前行;他知道文成宇的精神世界正在寻找下一个导师。

罗飞当然要在这个时刻站出来,他要将那个从未把握过自己命运的孩子引往光明的方向。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对方的心灵之门,但他还缺少开启这扇门的最后一把钥匙。

那钥匙的秘密就掌握在眼前这个正在浇花的老者手中。

罗飞有着急迫的欲望去了解那个秘密,不过当他真的坐到这个院子里,面对着那个老者的时候,他的心却又突然沉静下来。就像是进入了洞房的新郎官,当新娘子就坐在床头的时候,他们往往却不敢去揭开那块梦寐已久的红纱。

红纱下究竟会是一张什么样的容颜?罗飞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做好准备迎来那个会决定结局走向的答案。

他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的啜了一口。一股清冽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像这菊花小院一样,给人带来爽快无比的感觉。

丁科看起来更不着急,他仍在耐心地打理着园子里的菊花。浇完水之后,他又开始拨弄那些花枝。

曾日华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丁科,当后者在观赏一株紫色的重瓣菊的时候,他忽然张嘴来了一句:"这株花应该剪一剪了。"

"哦?"丁科略略回过头来,"你也懂花?"

"我父亲喜欢养花,所以我稍微知道一些。"曾日华"嘿嘿"地笑着说道。

丁科用手轻托起那株硕大的花冠:"嗯,那你说说看吧,这花为什么要剪?该怎么剪?"

曾日华伸手在头皮顶上挠了挠,扭捏起来:"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这养花的门道多着呢,我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罗飞看看慕剑云,俩人相视一笑。想不到像曾日华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在丁科面前竟也有了几分拘谨。慕剑云便笑着鼓舞曾日华道:"让你说你就说好了。就算说得不对,也正好让丁老帮你指正指正。"

"好吧,那我就胡乱说了啊。"曾日华站起身走到花园边,对那株菊花又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他似乎又增添了几分信心,直起腰说道,"你们看这株菊花,它明显长歪了嘛。枝条已经侵略到其他花株的地盘上。这样的话,旁边挨着它的菊花、还有它自己的生长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应该把它伸出来的枝条剪掉才行。"

罗飞等人虽然没有走到花株边,但基本上也能看清楚了。那株紫色的菊花虽然开得艳丽,但株干的确是长歪了。所以它的花朵已经侵犯到了边上的另外一株菊花,把后者的枝梢都压弯了。

"剪掉的话太可惜了啊。"慕剑云怜惜那花儿开得妖娆,对曾日华的说法便有些迟疑,"再说就算剪掉,以后还是会长出来吧。到时候怎么办,还得再剪吗?"

"这花开得是好。但是影响到旁边的植株就没办法了啊。"曾日华冲慕剑云无奈地摊了摊手,"不剪的话,以后这两多花都长不好。而且我看这株花根茎出土的时候就是歪的,这样的话,以后再长确实还得有问题。要彻底解决就只能把它连根挖掉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曾日华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身旁的丁科,不知道自己的观点能否得到后者的认可。

丁科却不置可否,他转过头看看坐在院子里的罗飞等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慕剑云耸耸肩膀,没有再说什么--看来她认为曾日华的话是有道理的。

罗飞和尹剑也各自点头,他们虽然没有种过花,但是看到那两株菊花纠缠干扰的样子,也觉得确实需要处理一下了。

见没人说话,丁科便把目光又看向自己的徒弟,直接点名道:"黄杰远,你来说说看吧。"

"我昨天就觉得这朵花有点别扭--"黄杰远看来也没有什么异议,"完全长歪了,还影响别的花,不如就刨掉吧。"

丁科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俯下身,伸手在那朵紫色的菊花上轻轻地抚摩着,目光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株花都是丁老的心血啊。"罗飞揣摩着丁科的心思,"虽说是长歪了,但要刨掉还是会痛心的。"

丁科无声而叹,似乎对罗飞所言颇有触动。然后他直起身看着那两株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又独自沉吟了片刻后,忽然问道:"为什么你们没有人提议把另外一株菊花处理掉呢?"

"另外一株菊花长得很正常啊--"曾日华立刻晃着脑袋反问道,"--干嘛要处理它?长歪了的那株才是整个园子里的"害群之马"。"

丁科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罗飞等人:"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众人纷纷点头,对曾日华的观点都没有什么异议。

"诸事都有因果。这两株菊花纠缠在一起,原因就是紫色的那株长歪了。而且那株菊花虽然开得旺盛,但它倾斜的枝干却与其他的菊花很不谐调,影响到了整个花园的美感。所以如果要进行修剪的话,肯定应该对这株长歪了菊花动手啊。"罗飞先是按自己的想法阐述了一番,然后又留了些余地问道,"不过丁老既然抛出这个问题,想必是另有些见解的。"

"诸事都有因果……说得不错。因为这株菊花长歪了,不仅干扰到另外一株菊花,也与花园整体的氛围格格不如,所以就该把它处理掉--这个道理说起来,如同天经地义一般。"说到这里,丁科停顿了片刻,话锋忽又一转,"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株菊花为什么会长歪呢?"

众人都是一愣,对这样的问题似乎毫无准备。曾日华也挠起了脑袋:"为什么长歪?这个我可真的不知道……问问我家老爷子或许可以。"

丁科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烦--这里面的原因我是知道的。花株出土之后如果往着某个倾斜的方向生长,无外乎有两种情况:第一,是由于周围其他菊花遮住了阳光,只在这个方向上留下了一丝缝隙,所以这朵菊花出于追逐阳光的本能,就只能长成这副倾斜的样子;第二种可能则是这朵菊花的根茎在泥土中受到了其他菊花根茎的挤压,以至于它的枝干在出土之前就已经倾斜了,这样它长大之后,便会在地面上侵占到其他菊花的生长空间。"

"原来是这么回事。"曾日华恍然大悟般地点着头。他先是变换角度观察了会阳光照射的现状,然后又把脑袋埋在菊花根茎部位仔细研究着,恨不能立刻便把泥土也挖开,一窥究竟。

罗飞听完丁科的这番讲述之后则微微垂下了头,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唇边时却又停了下来,双目紧盯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思绪像是凝住了一般。不过他并没有太长的思考时间,因为丁科的下一个问题很快又抛了出来:"罗队长,现在对于园子里的这些菊花,又该怎样去解"因果"这两个字呢?"

罗飞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旁边的慕剑云等人也都明白他此刻的困扰所在。此前罗飞赞成清除那株长歪了的菊花,正是从"因果"的角度去分析的:因为那株菊花长歪了,干扰到了其他的菊花,所以该当对它进行清理。可现在看来,那菊花之所以会长歪,却又是由于其他菊花干扰在先的缘故。那么要追究最初的始作俑者,难道要把周围遮挡光鲜的菊花全都清除,或者刨开泥土;对下面纠缠的根系先作一番清理吗?

见罗飞被自己的话绕了进去,黄杰远便忍不住要帮对方解个围:"不管怎么样,从花园整体的利益来看,总还是要把那株长歪了的菊花处理掉吧?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可能为了这一朵花,在把其他许多花儿再牵扯进来。"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方法。"丁科点着头,右手又搭在了那朵娇艳的紫色菊花上,"不过对于这株菊花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当初由于其他花儿的原因,它不得不倾斜生长;现在又嫌弃它长歪了影响到整体的利益。那么它的一生,岂不是注定了无路可走?"

众人全都沉默了。就连曾日华此刻也品出了丁科这番话语的玄机--他显然已不仅仅在评论花朵,而是蕴藏着更为深刻的隐义。

就在这片沉默的气氛中。丁科的手忽然一沉,握住了那株菊花的茎杆,将整株花儿连根拔了起来。他的这个动作毫无预兆,旁观者根本没有阻拦的机会。大家都是一愣,慕剑云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丁老,您……您怎么真的拔了?"

丁科"嘿"了一声:"这不是你们刚才一致认同的方案吗?"说话间,他将那株菊花轻轻扔到了地上。花朵依旧鲜艳,但在离开泥土之后,很快便已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慕剑云看着那株残花,目光中隐隐透出惋惜的感觉:"话是这么说的……可是长歪了又的确不是它的错--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

"没有更好的方法。"罗飞终于再次开口,而这一次他的态度似乎更加坚定,"--因为它已经长歪了,为了整体的利益,就必须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罗飞:"你说得没错。清除掉那些会妨碍集体利益的植株,这根本就是园丁工作中的守则。但无论如何,这种选择并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论。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们往往就找不到最终的答案。罗队长,你当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获的案子不计其数,应该很明白我说的道理。"

罗飞心中一凛,在丁科言辞的牵引下,他的思绪飞出了小院,将触角探入到诸多过往的时空中。

那些曾经被他苦苦追寻的罪犯们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各自带着扭曲歪斜的人格。而当罗飞试图分析那些"人格"背后的因果时,他的脑袋却变得如涨裂般疼痛无比。叶子菲、李延晖、凌广锋、乔芸……当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时候,又是谁将那条道路铺在了他们脚下?

这些问题罗飞以前也试图思考过,但终究会以放弃而告终。这一次也一样。

"的确是找不到答案。"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的行为本来就不该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们只是在执行规则,让整体利益变得更好的规则。"

"你是在逃避这个问题……"丁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再次向远处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伤、痛苦、歉疚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色,然后他又轻轻地说了句:"可如果无法逃避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罗飞心中一动:无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片刻之后,罗飞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当丁科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黄杰远。

"我知道你会埋怨我--"老人用苍凉的语调说道,"--埋怨我当年不辞而别。可是我又能有怎样的选择?当你看到自己的儿子长成了倾斜的植株,你又怎么可能不去寻找那些导致他扭曲生长的原因?可找来找去,最终的源泉却在自己身上。"

众人知道丁科即将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后的隐秘,不由得全都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而丁科此刻又转目看向了慕剑云:"慕老师,黄杰远向我转述了你们分析案件的过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学方面的见解,我的儿子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慕剑云略一点头。能受到警界传奇人物的夸奖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无法在这样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却听丁科继续往下说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我--我并不恨她,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忙着查案子,对家庭的付出实在太少,是个女人都会离开我吧?只是丁震少年时无意中撞见了我妻子和情夫亲热的画面,而这个画面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当他长大之后,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为他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无法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话说得有些隐讳,但罗飞等人都听明白了:因为少年时撞见母亲和别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阳痿。这应该就是慕剑云所说的"隐形自卑症"的根源。

"不过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知道。"丁科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儿子三十出头了,各方面条件都那么优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嘿,我不光奇怪,而且还很着急。于是我就总是催促他,希望他尽快成家。他终于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好……"

慕剑云轻轻打断了丁科的话:"丁老,您别说了。下面的事情我们大概都能猜到……"

罗飞也默默地点着头。有了丁科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剑云对案犯的心理学描述,当年那场血案的前后过程便基本清晰了:面对父亲的压力,丁震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女人。因为心理上的隐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仪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面条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从对方那里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觉。而受害人却对他进行了言语羞辱,最终酿成了惨案的发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愿让他再继续那段痛苦尴尬的回忆,他便沉默着接受了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道:"现在你们该明白了:真正应该为那起血案负责的人,正是我自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罗飞完全体会到了丁科当时两难的情感抉择:他既然认为自己才是这场"因果"的起始点,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独自承受所有的罪过?但残酷的事实又让他无法面对,他只能选择退隐,直到那段孽债彻底结束。

罗飞的思绪同时也由这一点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之后,他便又问道:"那您十八年前从警队辞职,也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罗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

罗飞"哦?"了一声,不太明白"对了一半"是什么样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辞职确实和袁志邦有些关系。"丁科道,"不过即使没有袁志邦,我也不会在刑警队继续呆太久。"

通过先前的交流,罗飞已经看出丁科是个洞察敏锐、思维极深同时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测当年袁志邦堕落之后,丁科同样不忍心制裁对方,所以才会辞职。但现在看来,此事还有其他更重要的隐情。

"那就是说您本来就有了退意?"罗飞沉吟着问道,"为什么?"

丁科正色看着众人:"因为当时我已经认识到:刑警工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这样的话突然从一个警界传奇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罗飞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无法理解:惩治罪恶,维护正义,这样的工作怎么会没有意义?

丁科早已料到众人心中的困惑,于是他紧跟着开始解释:"我们的工作,只是在清理那些长歪了的植株,而这些植株为什么会长歪呢?警察的职责要求我们:不管长歪的植株本身有没有过错,我们都必须把它清理掉。当我们严格去执行这个职责的时候,就不得不回避对于"因果"根源的思考,因为这种思考往往会让我们对职责的合理性产生质疑。"

"难道他赞同袁志邦的理论?"慕剑云悄悄附耳对罗飞说道。的确,丁科这番话语中隐隐有质疑法律规则的意思,而袁志邦正是在这种思维的引导下走上了成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剑云说话的同时,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着她急射过来。而慕剑云话音刚落,丁科便摇着头道:"不,你错了。"

慕剑云脸一红,露出尴尬而又惊讶的表情。她说那句话时近乎耳语,不知数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够听见?

罗飞则心中有数:从丁科刚才注视慕剑云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个老者应该能读懂唇语--作为警界曾经的传奇,其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尹剑等人并不知道慕剑云说了什么,所以听到丁科的驳辞后均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好在丁科紧接着又详细解释道:"我的观点不但和袁志邦不一样,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脚下的那片花园,然后用诱导的口气问道:"你们想想,对刚才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志邦的观点,会怎么来处理呢?"

众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剑云则抢着回答说:"长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挡住阳光的、根茎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会放过。"

罗飞低声附和了一句:"不错。"

丁科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袁志邦把自己当成法律之外的审判者。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去追究那些制度之外的责任。所以他会用最无情的手段来整治这片花园,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范围之内。"

"那您呢?"慕剑云目光闪闪地看着丁科,"您又是什么观点?"

丁科幽幽地一叹。他背负起双手,仰头看着天空,良久之后才道:"我认为没有任何一颗花株是理应受到清理的--不仅是被迫长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们是否妨害到别人,我们都缺乏足够的理由去惩罚它们。因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们根本无法追溯出一个真正纯粹的"罪恶之源"。"

慕剑云颇为感慨地"哦"了一声。丁科如此的处事态度与他先前的诸多言辞能吻合起来,给人一种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清理之中的恍然感觉。而更加令人唏嘘的是:同样都对制度本身存有疑虑,但丁科和袁志邦又分化出了两条完全不同的心灵之路:一条是极端的无情,一条却是极端的慈悲。

难道丁科就是因为这样的慈悲情怀,所以要抛弃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带着这样的疑问,罗飞终于再次开口了。

"按照您的说法,难道我们就什么都用不做吗?"他直言不讳地表达出自己质疑,"因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凭那些花株互相纠缠、干扰?这样下去,整个花园都会受到破坏吧?所以这种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终却有可能导致最"无情"的结果。"

丁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理解错了--"他直视着罗飞的双目说道,"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做。当我们考虑整体利益的时候,清理歪斜的花株当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实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时光投入到类似的工作中。在这二十多年中,我破获了无数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却看不到那花园变得更加美丽,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干在不断的生长出来。终于,我开始渐渐的明白:那个一直被我们回避的问题恰恰才是事情最关键的所在。"

"我们一直回避的问题……"罗飞喃喃地愣了片刻,"说来说去,还是"因果"这两个字吗?"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你想说: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问题最末端的体现,仅仅去治理它们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们应该去解决更加本质的问题。"罗飞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示意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刚才说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种"因",但它同时也在承受着另外的"果",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确找不到"因果"的源头,但我们却可以切断"因果"传递的途径。"

罗飞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剑云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俩人之间的交谈,她的思维丝毫没有拉下。只是曾日华和尹剑这两个年轻人此刻却显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来越听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里的花园作比喻,继续详述自己的思想:"你们看看这些花儿,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长之道。它们在影响别人,同时也不可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而一个好园丁究竟该做些什么?只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还是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

众人的思绪都被调动了起来:所谓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是什么?

而丁科已经在给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系会互相挤压,那么在播种的时候,就该留下更大的空间;如果知道光线会受到遮挡,那我们为什么不创造出更多的阳光?当这些问题解决之后,便不会再有歪斜的花株产生,我们也就不会再陷入规则和情理的矛盾冲突中。"

罗飞正在暗自点头之时,却听曾日华嘀咕着说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说这阳光--我们怎么可能创造出更多的阳光来?园子里这么多的菊花,终究会有几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阳光,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助它们的呀。"

"办法总是有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丁科指着园子里的一株幼菊问曾日华,"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吗?你觉得它现在有没有可能享受到阳光?"

那朵幼菊长得尚矮,而且又处在花园东边的位置,渐渐西去的阳光便被前面高大的植株遮得严严实实,幼菊只能委屈在昏暗的环境中。

曾日华晃了晃脑袋说:"除了把它东边的菊花清理掉,否则没有办法的。"

丁科没有直接反驳对方,他转身向着自己居住的小屋内走去。曾日华挠着头皮,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

好在没过半分钟,丁科便又从屋里走了出来。当他再次来到花园边的时候,曾日华发现对方的手中多了一面小镜子。丁科把那镜子举起来,迎着阳光调整了几下,镜子反射的光线照进了花园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现在你觉得呢?"丁科笑吟吟地问曾日华。

曾日华张了张嘴,"嘿嘿"地干笑起来:"还真是能做到的……"

"让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阳光,这样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义?"丁科又转过头看着众人说道。

"确实如此。"罗飞由衷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我离开警队之后所做的事情,十多年来从未停过。"说完这句话后,丁科轻轻地把镜子放在一边,然后走到桌前,在罗飞对面坐下。曾日华也连忙跟过来,坐在了慕剑云和尹剑的中间。

罗飞默默地看着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几分肃然的敬意。他终于知道:这个慈悲的老人虽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责任,他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方法去化解世间的罪恶。这是一种更加温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时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36)

黄杰远为丁科斟上了一杯热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的嗓子。再抬头环视众人,却见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还在回味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辞。他便"呵"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话题扯得太远了?今天大家过来,可不是想听我的这些碎唠吧?"

众人相视而笑。的确,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是为了解开十八年前与Eumenides身世有关的谜团。只是不知不觉间思路却被丁科所引,纷纷陷入到关于罪恶因缘的思考之中。

而罗飞此刻又理清了一些思路,便看着丁科说道:"您刚才说的很有启发性。如果能中止罪恶酝酿的过程,那很多案件根本就不会发生。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刑警全都失业才最好呢。"

"那只能是理想中的状况了。事实上,中止罪恶的难度比惩治罪恶要大得多。我当刑警的时候,号称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而我离开刑警队之后,对于那些预料到的罪恶,最终能够成功阻止的却不超过一半。更惶论还有很多罪恶滋生的过程是如此隐蔽,在它爆发之前,你根本无法寻觅到它的踪迹。"说到这里,丁科沉痛地摇了摇头,"唉,要举这样的例子,只要一条就足够了。"

看着丁科黯然神伤的表情,罗飞知道对方肯定又是想到了丁震。这个老人一生都在与罪恶打交道,但最终却未能阻止身边挚亲的沉沦,这样的局面着实令人嗟叹。

若再深究起来,丁震的异变又和丁科对工作的忘我投入不无关系。当丁科呕心沥血要把阳光洒满世间的同时,却没想到自家的秧苗正在黑暗中扭曲生长。其中的"因果"二字,又叫人如何能参得透?想到这里,罗飞也免不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不说这些了。"丁科仰头向天,像是要将那些伤心的过往全部抛入云端似的。良久之后,他终于收回目光,看着罗飞说道:"罗队长,说说你们的来意吧,是不是为了"一三零"案件?"

罗飞异常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阻止那个孩子?"

丁科略略沉吟了片刻,说道:"昨天你一说袁志邦为Eumenides寻找了接班人,我首先便想到了那个孩子。我本来可以早一点阻止的,但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他竟能蛰伏十八年去培养一个新的Eumenides。"

罗飞的心紧缩了一下,反问:"那就是说,十八年前您已经知道了Eumenides就是袁志邦?"

丁科点头解释道:"爆炸案发生的时候我虽然已经离开了警队,但对于这么大的案子,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我去你们宿舍调查过,也看过你的询问笔录。你对案发时间的描述出现了两分钟的误差,而我知道你对时间的把握是极其严谨的。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看破了Eumenides作案的手法,他的真实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罗飞露出苦笑。的确,那两分钟的时差正是袁志邦完美计划中唯一的疏漏,只可惜自己在十八年之后才能看破,而当年就已看破的丁科却为何要掩藏起这个秘密?

丁科明白罗飞所想,歉然长叹了一声:"当时袁志邦已经被炸成了废人,我认为他不可能再继续自己的疯狂计划了。而对于他的转变,我又实在不忍心再进行追责--因为这件事情说起来,我们两个都有摆不脱的干系。"

罗飞一愣,他之前猜到在"一三零"案件中,丁科和袁志邦之间或许发生过一些隐情,而这段隐情正是令袁志邦转变的真正根源。可丁科为什么要说自己也牵扯在其中呢?

"就像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这世间诸事的因果真是纠缠不清。"却听丁科又在感慨地说道,"当年我有了退出警界的想法,于是就开始物色自己的接班人。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一个选中的目标是谁?"

罗飞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以他的性格可不愿贸然说出自己的猜测。而一旁的慕剑云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脱口而出道:"难道是罗队?"

"警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员之一。性格沉稳、思维敏锐、有着极为出色的捕捉细节的能力,这样的人的确是最出色的刑警选材。"丁科看着罗飞说道,他的言辞中充满了溢美之意,但又毫无做作的感觉。

罗飞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酸甜交织。当年丁科到警校选材的事情他也知道,作为刑侦专业的学员,有谁不是跃跃欲试?只可惜丁科最终选定的却是袁志邦,而罗飞则注定要踏上充满荆棘的坎坷之路。现在知道丁科第一选择原本却是自己,在自豪之余,罗飞心中更增添了几分沧桑难耐的感慨。

慕剑云问丁科:"那您为什么又没有选他呢?"她的语气中也藏着深深的惋惜之意。

"因为在后来深入考察的时候,我却发现他身上有一些"污点"--"丁科在回答慕剑云的问题,但眼睛却看着罗飞。

听到这句话,众人全都露出讶然的神色,目光也纷纷往罗飞身上聚焦过去。凭他们对这个刑警队长的了解,真是想不出那所谓的"污点"会是什么。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丁科一字一句地给出了具体的答案:"是他最先创造出了"Eumenides"这个角色。"

众人一片恍然。罗飞则黯然闭上了眼睛:竟然是这件事情,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他和孟芸在警校里的那番作为能瞒过别人,但又怎能瞒得过丁科呢?

"可那只是情侣间的游戏而已。"慕剑云忍不住要为罗飞打抱不平,"虽然做法不太妥当,但也不能上升到"污点"的高度吧。"

"我要挑选是此后几十年里警界的栋梁,必须非常谨慎才行。"丁科看了慕剑云一眼,用长者般的告诫口吻说道,"而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选,他各方面的条件也非常出色,我本来就有些难以权衡。正是罗飞的违纪行为让我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慕剑云当然也知道另外的人选是谁。"袁志邦--"她苦笑着说出了那个名字,"这次选择恐怕是您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吧?"

丁科立刻摇了摇头:"不,单从选择上来说,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袁志邦和罗飞都足够优秀,而且又各有特点。罗飞性格内敛,有着冷静和坚韧的品质,如果选择他的话,他的发展会比较平稳,一步步走得非常扎实;而袁志邦则恰恰相反,他性格外向,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和冲劲,所以我当时更看好他在短期内的发展前景。"

"可这样的人往往不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慕剑云紧跟着说道,"如果他的热情受到不当的引导,会很容易走上歧途。"

"你说得有道理。"丁科沉吟了片刻,"不过我当时并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我选中的人会成为我的弟子,他又怎么会受到不当的引导呢?"

慕剑云不太忍心和老人再继续争辩什么,但是对方要用袁志邦把罗飞比下去却让她无法接受。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又说道:"可是事实已经做了最好的印证。您选择了袁志邦,而最终他却成为了真正的Eumenides。"

"那并不是选择的错误。"丁科再次强调。然后他沉默了许久,又喃喃地补充说,"如果一定要追究袁志邦转变的根源,或许只有两个字能够解释……"

"什么?"慕剑云追问的同时,罗飞也非常关注地凝起了目光。

丁科长叹一声,幽幽地吐出两个字来:"宿命。"

"宿命?"这样的回答似乎太过玄妙,罗飞等人纷纷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并能不理解。

"宿命。"丁科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你、我、文红兵,甚至还有那个孩子,每个人都牵扯在其中。很难说有谁做错了什么,但当所有的因素都揉杂在一起之后,便促成了袁志邦的转变。对袁志邦来说,这或许就是他的宿命,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的宿命。"

罗飞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要说自己创造出Eumenides这个角色,或许的确对袁志邦有所影响,但那个孩子当年才六岁,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袁志邦?丁科的这番说辞,实在是令人越来越困惑。

"那个孩子?"慕剑云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他怎么可能影响到袁志邦?明明是袁志邦影响了他的一生……"

丁科的目光在罗飞和慕剑云的脸庞上缓缓地扫过:"我能猜到你们的想法。当你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希望对一三零案件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一个非常清晰的是非因果:到底是谁促成了袁志邦的堕落?到底该由谁来为那个孩子的悲剧命运负责?而真相却是如此复杂,就像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菊花,所有的因果都纠缠在一起--每个人都是源头,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

"那真相到底是什么?"罗飞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直截了当地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抛了出来,"在一三零持劫案的现场,局势已经得到控制,袁志邦为什么要射杀文红兵?"

丁科默然不语,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刻。当时袁志邦在屋中对劫持人质的嫌疑人文红兵进行规劝。或许是因为袁志邦的口才的确了得,又或许是爱子的出现融化了文红兵心底柔弱的亲情,总之文红兵强硬的态度已经明显软化下来,按照丁科的经验判断,这场劫持案很可能会以和平手段解决,于是他对身边的干警做出准备行动的手势,同时继续通过耳麦监听着屋内的动静。

可那耳麦中随后却传来了令丁科难以接受的讯息。这段讯息忠实地记录了现场的情势变化,其中的事实真相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即使是丁科的助手黄杰远对最后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也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袁志邦被临时任命带着孩子进入现场,试图对文红兵进行劝服。可随后却发生了某个意外,袁志邦射杀了文红兵,而丁科则隐瞒了一切,把这次射杀描述成了狙击手的失误。

现在罗飞终于把这个问题面对面地提了出来。于是所有人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科,等待他公布答案。

当回忆的思绪渐渐平息之后,丁科终于开口了:"你说得不错,当时在现场,局势的确已经得到了控制。但随后那孩子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导致了形势瞬间逆转。"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脸上均有意外之色。原先他们都认为是袁志邦操控着现场的局势,从没想过那孩子竟是其中的关键。惊讶之余,罗飞立刻又追问道:"那孩子说了什么?"

丁科神情酸涩:"当时我在耳麦里听见那孩子的声音,他问他的父亲:"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罗飞等待了片刻,见丁科已没有下文,便愕然道:"就是这句?"

丁科点点头:"是的。你们可能并不了解,一月三十号正是文成宇的生日,而文红兵曾经答应过孩子,会给他买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可是妻子重病在床,文红兵早就一贫如洗了,到了那天真的叫山穷水尽,口袋里连一张十圆的大钞都没有。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铤而走险绑架陈天谯了,想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来讨还自己的血汗钱。"

"我明白了。"听丁科这么一说,慕剑云已品出了些滋味,"本来袁志邦就是通过父子亲情来唤起文红兵对未来的希望,可惜工作刚刚见到成效的时候,文成宇的这句童言却一下子又把文红兵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世界中。他连儿子的生日愿望都无法满足,本该融化心灵的亲情瞬间变幻成了压跨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丁科轻叹一声,默认了慕剑云的这番分析。而一旁的罗飞等人只觉得鼻喉间酸涩难当,一种难以描述的压抑感觉堵在心口,无从宣泄。

一个穷途末路的父亲却要面对一个充满了美好幻想的天真孩童--这就是十八年前发生在那间小屋里的辛酸画面,而众人都已经知道,这场残酷的情感碰撞终将走向一个悲剧性的结局。

丁科用低沉的语调讲述着这个故事最后的篇章:"听孩子说完那句话之后,文红兵的情绪便失去了控制。他再次向陈天谯追要欠款,而陈天谯却一口咬定没钱。文红兵极为愤怒,他甚至对陈天谯进行了撕扯和殴打。鉴于他当时身负炸弹,这样的肢体冲突是极为危险的。迫于这种紧迫局面,袁志邦不得不开枪,将文红兵当场击毙。"

原来如此。罗飞缓缓地摇着头,唏嘘不已。而慕剑云还有点愤愤难平:"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那其实只是一枚假炸弹吧?"

"当时谁能知道炸弹的真假?袁志邦的举措从现场警员的角度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罗飞轻叹了一声,似乎难以言续。

"只是这结果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是吗?"丁科把罗飞说了一半的话补齐了,然后他又"嘿"地苦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局外人,尚且有这么深的感慨。袁志邦作为当事人,本身又对那个孩子有着一见如故般的深情,你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感受吗?"

罗飞默然闭上了眼睛,他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审视那个人。曾经的挚交好友,却又凝固着十八年的仇恨,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自己该去体谅他吗?可是当那个人把孟芸置于死地的时候,他又何曾为此后的怜悯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却听黄杰远回忆着说道:"我还记得当年枪声响起后,我们冲进屋内时的情形:袁志邦紧紧的抱着那个孩子,不让他转头看到父亲死去的场面。而他自己则呆呆地站在原地,神色一片恍惚。而他本来是个开朗乐观的小伙子,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我当时也注意到了--"丁科证实了黄杰远的说法,"他毕竟是第一次参与正式行动,结果就发生这样的状况。我很担心他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所以特意吩咐狙击手顶下了射杀文红兵的责任,希望袁志邦能借此避开这段是非。可惜这个安排并没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当天晚上我找到袁志邦,看到他还在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知道他一定是自己想了很多东西,因为他一见到我,就红着眼睛说道:"丁队,我真后悔--我后悔自己的枪法为什么会那么准?如果我被我打死的人是陈天谯,那该多好?""

罗飞等人面面相觑但又沉默不语。片刻后倒是慕剑云坦然说道:"在座诸位恐怕潜意识中都会有类似的想法吧,不过大家都碍于身份,不能公开地表达出来。"

丁科肃然说道:"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最朴实的是非观,但同时我们又都受到制度和规则的制约,并不会跨越雷池。但袁志邦却不同,他的性情过于热烈,难以控制。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就失去了身为警察的准则。"

"是的,以袁志邦的性格,的确会这样。"慕剑云也附和着丁科的思路展开分析,"他原本是怀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刑警事业中,希望能在此捍卫正义的尊严。可是第一次参加行动,他就眼看着正义的概念在自己的枪口下被扭曲了。这就像一个人正在往前奔跑,但刚刚上路就撞到了坚硬的墙壁上。如果这个人是罗飞,他会因此放慢脚步,同时思考该如何饶过这面墙壁。但袁志邦却不一样,他奔跑的速度太快,而他又是那种充满张力、无法收缩的性格,所以他不会停下来,他只会在碰撞中掉过头,从此跑向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罗飞看着慕剑云点了点头,自己和袁志邦的性格差异确实就如同对方所说的那样。从大学时代开始,不管是在足球场上,还是男女情感问题的处理中,这样的差异都尽显无遗。

丁科对慕剑云的分析当然也非常赞同。却听他又继续说道:"此后过了大概两个月,我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陈天谯遭遇了入室抢劫……"

"四七劫案--"罗飞接住了这个话题,"这起案子我们已经研究过,而且猜到袁志邦就是涉案的劫匪。"

慕剑云则看着丁科:"您应该很快就查到袁志邦了吧?不过您再次把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丁科并不否认:"是的。"

"如果您当时没有袒护他的话,以后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曾日华似乎颇有些抱怨地念叨了一句。

"那倒未必。"慕剑云摇着头道,"以袁志邦的性格,即使这起劫案让他受到惩处,他成为Eumenides的计划也不会改变的。最多也只能拖延他展开杀戮的时间而已。"

丁科也点头喟然叹道:"唉,因果已经酿成,再要挽回就难了。而且我当年袒护袁志邦,也是出于无奈……"

"您就是心地太过慈悲。"慕剑云抢着说道,"您既不忍心追责袁志邦,更不忍心从文红兵妻子那里追回赖以救命的钱款,所以您干脆从警队辞职,一走了之了。"

丁科露出苦笑,算是默认了对方的分析,然后他又说道:"不过我早就有退意了,一直拖着,只是还想培养一个接班人出来。而袁志邦的转变让我心灰意冷,从此在警界也就再无留恋。至于那起让我难以决断的劫案,更是让我坚定了要从因果相连处化解罪案的想法。所以我很快便辞了职,专心去研究罪恶滋生的因缘关系。那时候谁能想到:袁志邦竟然正在策划一个极为可怕的血腥阴谋。"

"您的确是想不到。"罗飞看着丁科说道,"因为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您可能并不知情。"

丁科的目光闪了一下:"什么事?"

罗飞反问:"那年的"三一六贩毒案"您应该也参与了吧?"

"参与得不多,那起案子当时是由副局长薛大林直接指挥的。"丁科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我记得薛大林有个亲信线人在其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好像叫邓什么的……"

"邓玉龙。"罗飞报出了那个名字,然后开始解释此人和袁志邦之间的干系,"邓玉龙在案发后侵吞了一半的毒品和毒资,他的行为虽然被薛大林发现了,但后者出于重重考虑,却决定把这件事情私压处理。不过他们之间的密谈却被局长办公室的实习秘书无意间录了下来,这个秘书名叫白霏霏,是袁志邦的前女友。邓玉龙为了灭口,随后把白霏霏害死,同时伪造出情变自杀的假象。袁志邦正是为了给白霏霏报仇,这才彻底走上了成为Eumenides的不归路。"

"还有这一节?"丁科讶然之余,又唏嘘着叹道,"这样的话,袁志邦转变的整个历程就非常清晰了……"

"嗯,一三零案件是他思维的转折点,他无法摆脱文红兵之死带来的压力,并且从此对警察的职责产生质疑;而白霏霏遇害则让他彻底背叛了警察之路,他坚信只有用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申张正义;在这个时候,罗飞创造出来的Eumenides一角就成了指引他反向前进的路标……在这一系列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袁志邦终于变成一个了常人无法理喻的怪物。"

慕剑云又把这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番。而罗飞等人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颇以为然。

"现在你们该明白我为什么会用"宿命"来解释袁志邦的转变吧?"丁科感慨万千地说道,"那么多无法预料的事情却偏偏都作用在了他的身上:如果罗飞没有创造出Eumenides,我就不会把袁志邦选在身边;如果那个孩子没有特别喜欢他,我也不会派袁志邦进入一三零案发现场;如果那孩子没有突然索要蛋糕,案件很可能就会和平解决;如果当时狙击手的位置好一点,就不需要由袁志邦来完成射击;如果白霏霏没有遇害,袁志邦也不至于要用如此极端的方法去展开复仇的计划……当上述一切都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除了"宿命"两个字,还能怎样去解释呢?"

说这番话的时候,丁科再次展现出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情怀,而"宿命"的理论显然也包含着对袁志邦的宽容意味。他身旁的听众们也都随之露出感叹的神色,唯有罗飞黯然神伤,似乎仍然藏有解不开的心结。而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决定把这个心结倾吐出来。

"就算一切都是"宿命",可有一件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红着眼睛说道。

"孟芸的死,是吗?"丁科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思,"--你无法原谅他杀害了孟芸。"

罗飞仰头向天,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心中的痛楚勉力压了下去。一旁的慕剑云则背过脸去,似乎不忍心看到他的这副神情。

丁科却又看着罗飞说道:"你知道吗,他杀害孟芸,除了计谋上的需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罗飞的心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

丁科道:"因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最尊敬的对手。"

罗飞蓦然一愣,而旁边的尹剑等人也露出茫然的神情。唯有慕剑云若有所悟般地点了点头。

"袁志邦是个感情强烈,甚至无法自制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他准备踏上Eumenides之路的时候,你就成了他心中最为忌讳的障碍。"丁科看着罗飞展开分析,"他无法割舍与你之间的深厚友情,但同时他又知道,你们必将成为誓不两立的敌人,而且你的实力是他永远也无法轻视的。这要求他必须彻底断绝对你的情感,因为日后交锋的时候,这种情感很可能成为他的致命死穴。"

罗飞皱起眉头,似乎并不太理解。

丁科便问罗飞:"当你们成为不同阵营的敌人之后,你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情感而放弃原则?"

罗飞断然摇头:"不会。"

"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而袁志邦却不能。这样的话,如果你们将要生死相博,在交手之前袁志邦就已经输了三分。"

的确如此……罗飞假想出自己和袁志邦兵戎相见时的情形--那个家伙有着丰富而又强烈的情感,而自己在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得多。他渐渐品出了一些意味,痛苦地喃喃自语道:"他就是因此要杀死孟芸吗?"

"很大的原因确是如此。袁志邦心思的细密与谨慎绝不亚于你,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所以他必须想办法断绝和你之间的情感退路。与此同时,在他的计划中又需要一个能证明自己死亡的无辜者,于是他便选择了孟芸来担任这个角色。只要孟芸一死,你们就会从朋友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永无回旋的余地。他的情感弱点也就不再存在。"丁科这样分析一番之后,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且从各方面来看,孟芸又都非常符合计划的要求。甚至可以说,他的计划正是因为孟芸的存在而变得完美。"

"不!"罗飞听到此处忽然抬起头来,非常坚定地反对道,"恰恰相反,是孟芸让他的计划出现了瑕疵。他的如意算盘正是被孟芸击得粉碎,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他可能在十八年前就灰飞烟灭了!"

丁科一怔,转念想想,似乎又的确如此。他黯然摇了摇头,心中唏嘘不已:袁志邦、罗飞、孟芸,这三个难得的警界天才却偏偏要纠缠与那段无奈的纷争中,而他们的实力又是如此接近,因此注定要走向一个三败俱伤的、令人无比痛惜的结局。

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被一幕幕地呈现出来,太阳也在这个过程渐渐西沉下去。丁科此刻抬头看了看天色,转过话题说道:"快到五点了吧?你们难得到我这里来一趟,今天不如就留下来吃个晚饭,大家也可以多聊一会。"

"怎么好意思打扰您?"罗飞连忙推辞说,"我们一块找个饭店聚聚吧,我来请客。"

丁科笑道:"有什么打扰的?我在屋后辟了几块菜地,各种时令果蔬都长得不错,只要去采摘一些,洗洗弄弄,一顿饭也就出来了。"

"是吗?"慕剑云立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还有菜园子?我现在就想去看看呢。"

"就在屋后。"丁科伸手一挥,"黄杰远,你带慕老师过去,拣最新鲜的果蔬,多摘一点过来。"

黄杰远应了一声,领着慕剑云往院外走去,曾日华便坐不住了,打了个招呼也跟在了俩人的身后。

"尹剑,我们也过去帮帮忙吧。"罗飞一边吩咐自己的助手,一边也想站起身来。但这时他的身体却一滞,被丁科在桌下用脚尖勾住了小腿弯。

罗飞心中一动,便顺势凝住了身形。一旁的尹剑不觉有异,自顾自地追出院子去了。

丁科目送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后,这才转头对罗飞道:"罗队长,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哦?"罗飞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既然对方搞得这么神秘,这东西必然会有些玄机。

丁科把手探入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罗飞认得那是一卷微型磁带,在电脑时代之前,警方常用此作为监听录音的工具。

而丁科不等罗飞发问,便主动解释道:"一三零案件的时候,袁志邦进入现场时佩戴了监听设备,因此当时的状况是有录音资料的。当年因为我出于保护袁志邦的目的,在警方记录中隐瞒了许多事实。为了不让真相埋没,这卷录音资料我一直保存着。你拿回去听听吧,文红兵被射杀的前后经过都在里面。"

罗飞伸手收起那卷录音,同时略有些奇怪地问道:"您刚才怎么不拿出来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丁科眯着眼睛说道,"因为这录音带里的某些内容是不能让那个孩子知道的。"

听到这话,罗飞心中不由得一惊,同时品出了两层隐义。他立刻便压低声音问道:"您觉得我身边的人会有问题?"

丁科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着说道:"据我了解,一一二案件的档案只保存在公安局档案室里,并没有录入到电脑库中。如果说Eumenides从来没看过那些档案,你觉得有可能吗?"

丁科的话语有些跳跃,但罗飞非常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Eumenides凭一己之力查到了一一二案件的真凶,如果说他从没有参考警方此前的档案记录,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警方的记录又只保存在公安局内部,Eumenides要通过什么渠道才能得到呢?

这个问题不想则已,越是深想便越是骇人。须臾之间,罗飞的额头竟细细地渗出了汗珠。

"你也不用太紧张了。"丁科此刻反又宽慰罗飞道,"我也只是随便猜测,并没有什么凭据。不过既然你有心阻止那孩子继续作恶,我们就得格外小心才行。所以这带子里记录的真相,暂时只能让你一个人知道。"

第一个问题尚未解决,第二个问题又紧跟而来。罗飞紧蹙起双眉:"难道您刚才描述的都不是事实?"

"事实是事实,只是并不完整。"丁科意味深长地直视着罗飞,悠悠说道,"既然我们想要阻止罪恶继续发生,那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切断罪恶滋生的因果联系,而不是去追求因果的根源。"

罗飞似懂非懂地舔了舔嘴唇,而他的目光则紧紧地盯着手中的磁带--在那里面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37)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点零七分。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除了四一八专案组的成员外,在座的还有一个外人--杜明强。他正在打一个深深的哈欠,好像尚未睡醒似的。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打完哈欠之后,他便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跟你们的作息时间实在调不到一块去,以后你们再让我这么早起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早起的虫儿有食吃--罗飞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身旁的尹剑,"把东西给他吧。"

尹剑把一个大信封推到杜明强面前。

"这是什么?"杜明强打开信封,从中倒出一叠资料和一个mp3。

"给你的新闻素材--你先把资料看了吧。"

一听说是新闻素材,杜明强立刻来了精神。他拿起那叠资料认真阅读起来,资料中的内容却是对十八年前一起劫持人质案件的客观描述,案件背景、涉案人物以及案发前后的全程经过,内容非常详实。

"矛盾冲突很强,伦理关注点也有--"看完之后,杜明强便甩着手评论起来,"只不过时间也久远了吧?时效性差了点,就算写出来,恐怕新闻效果也不会很好。"

"案件中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杀手Eumenides;而射杀他父亲的警察,就是一手培养出Eumenides的袁志邦。"罗飞淡淡地点出了材料中的关键之处。

"是这么回事?"杜明强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这就不一样了!这可是现在最热门的社会焦点话题。我完全可以根据这些材料,分析出两代Eumenides的心路历程,绝对吸引眼球!"

罗飞点点头:杜明强一下子就从资料中看到了对Eumenides心路的剖析前景,他的职业嗅觉倒没有让自己失望。

"把现场录音也放给他听听。"罗飞再次吩咐尹剑。后者随即便打开了那个mp3,十八年前的现场录音真实地再现于众人耳边。

录音从袁志邦进入劫持现场开始。绝大部分内容都是袁志邦对文红兵的规劝过程。伴随着前者诚挚耐心的言语,文红兵躁动不安的情绪似乎已慢慢平息。而父子间的亲情更是让他无法割舍,终于他不再纠缠于与陈天谯的债务纠纷,而是向袁志邦提出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把炸弹放下,松开人质,这样我才能放心把孩子给你。"在录音中,袁志邦用抚慰的语气说道,"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现场随即陷入短暂的沉默,文红兵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袁志邦又继续展开努力:"你还想不明白吗?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如果继续错下去,把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又放在什么位置?"

"儿子,我的儿子……"文红兵终于发出喃喃的念语。谁都能从这语调中听出,他固执的精神防线已经到了崩塌的边缘。

"来,孩子,回头看一看,叫声"爸爸"。"袁志邦此刻温柔的话语显然是对怀里的孩童所说,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用父子亲情对文红兵进行最后的召唤。

片刻后,清脆的童声响了起来:"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文红兵心中最柔弱的痛处。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癫狂的叫喊:"把我的钱还给我!还给我!"

"我真的没钱……"那苍白无力的辩解声自然是源于陈天谯之口。

袁志邦则焦急万分:"住手,请你冷静一点!"

"混蛋!你撒谎,我要杀了你!"文红兵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末途的野兽,嘶哑绝望,令听者毛骨悚然。随后他的话语声又变成了剧烈的喘息,像是正与什么人产生激烈的厮打。

"住手,都住手!"袁志邦大声喝止,但他已无法再控制局面。

直到枪声响起,"砰!"一切终于结束了。

那段录音也到此为止。不过会议室里的众人一时间却全都默然不语,似乎难以摆脱那段往事在他们心头笼罩的阴霾。

良久之后,还是罗飞打破了这令人倍感压抑的沉默气氛。

"你有什么感觉?"他看着杜明强说道。

面对这样的人间悲剧,杜明强脸上一贯的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恍然地摇摇头:"那个……那个孩子,是他的一句话……"

"是的。就是他的一句话改变了局势,令人感慨,同时也令人无奈。"罗飞也叹了口气,又道,"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段落写进报道里面。"

"哦?"杜明强回视着罗飞,似乎想从对方眼睛里领会到更多的深意。

"不光是报道,那个mp3你也带走,回头把录音也放到网上。"

杜明强又凝视了罗飞片刻,他的嘴角渐渐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罗警官,你是在利用我吗?"

"你如果没兴趣可以不做。"慕剑云最看不得对方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便冷冷地插话道,"我们掌握的网络记者也不是就只有你一个。"

"做,这么好的素材谁不想做?"杜明强咧咧嘴,冲慕剑云做出投降般的表情,"不过你们最好把真实的用意告诉我,这样我写文章的时候也好有所斟酌啊。"

这个要求倒是合情合理,慕剑云看了罗飞一眼,在得到后者肯定的暗示之后,便又对杜明强说道:"文成宇,也就是现在的Eumenides,他当年很小,自己并不记得这起案件的详情。我们希望你写一篇报道,并且被Eumenides看见,因为案件中的细节有可能促使他放弃杀手之路。"

"你们的意思,是要让我写一封劝诫书吗?"杜明强嘻笑着打了个比喻。

"也可以这么说吧。"慕剑云耸了耸肩膀,然后又详细解释道,"袁志邦正是因为这起案件才走上了杀手之路。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幼年时期的文成宇无意中转变了袁志邦,进而才有了后来的Eumenides。现在我们把这段往事告知文成宇,目的就是让他从中产生反思。他会知道:成为Eumenides并不是他必须走的道路,袁志邦传授给他的那些理论也并没有牢不可破的根基--那其实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故,缘于他自己的一句无意童言。这场由他引起的血腥悲剧,现在也同样可以在他手中得到终结。"

杜明强用手摸着下巴,像是颇有回味的样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怎么写这篇报道吗?"慕剑云挑着眉头问道。而不待杜明强回答,罗飞又在一旁加重了砝码:"你对这件事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加重视,因为它其实直接关系到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杜明强"嘿"了一声:"当然。如果这篇报道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我就会成为第一个逃脱Eumenides死亡通告的人。"

"嗯,你是个聪明人,我本来也不需要说这么多的。"罗飞转头看看陪坐在杜明强身边的柳松,"柳警官,你这就带他准备去吧。稿子出来之后还是先拿给我看看。"

"是!"柳松站起来敬了个礼。虽然腰间还缠着绷带,但他的身姿依旧坚毅挺拔。

杜明强此刻也懒洋洋地站起身,他晃了晃手中的大信封,颇有些得意地感慨道:"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吗?注定要成为一个使人瞩目的大记者。"

"快走吧!"柳松瞪了杜明强一眼,然后拽这他走出了会议室。

待这二人走远之后,罗飞看着慕剑云问道:"慕老师,你觉得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不好说……"慕剑云沉吟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绝对,"不过不管怎样,这篇报道一定会动摇到Eumenides的信仰根基。他苦苦追寻的身世之谜是如此无奈,而无奈可以消磨任何坚固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他都没有理由再执着下去。如果这个时候再有外因的促进,那他放弃杀手之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罗飞心中一动,他其实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外因,但并不方便在这个场合说出来。

"可我们就这样改变战略了吗?"尹剑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见罗飞闻声转过了头,他便又继续说道,"我们既然已经找到了丁科,为什么不布下陷阱Eumenides上钩,反而主动把他想要的那些信息告诉他呢?"

罗飞没有直接回答,他用目光在场内同僚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问了句:"你们谁同意用丁科作为Eumenides的诱饵?"

众人都不作声。通过昨天下午的相处,他们都已被那个老人的深邃境界所折服,以他为诱饵捕捉Eumenides,实在是难以接受。而且以丁科的悲悯情怀,他对这样的行动多半也不会配合的。

片刻之后,却听曾日华挠着头皮说道:"我们已经有一个诱饵了,倒是不必再用丁老去冒险吧?把讯息告诉Eumenides也好,这样我们也可以集中精力,盯死杜明强。"

"可如果Eumenides真的被劝服,他放过了杜明强,我们还怎么抓他?"尹剑不甘心地追问道。

罗飞轻轻叹了一声:"尹剑,你心中报仇的情绪太重了。"

尹剑一怔。是的,他一直对韩灏的境遇耿耿于怀,在他看来,Eumenides正是把韩灏逼往绝境的凶手。

"我赞成罗队长的方案。"慕剑云适时地对罗飞表示支持,"无论如何,制止犯罪才是我们最根本的目的。以后能不能抓住Eumenides是另一回事,但难道为了抓住他,你就希望他继续实施杀戮的行为吗?"

尹剑仰起头,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但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十点十六分。

刑警队长办公室。

上午的阳光从屋子南面的窗户中射进来,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罗飞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桌面上摊着一份晨报。

那并不是今天的新报纸,报头的日期注明是十一月一日。在报纸的副版位置刊登了一条社会新闻, 对见惯了各种命案的刑警队长来说,这新闻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今晨,在城东玉带河中发现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经法医检测,死者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达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属于严重醉酒状态。警方推测,该男子可能是醉酒后在河边小解时,不慎落水溺亡,事发时间当在今天凌晨时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广大市民:饮酒要适量,过度饮酒不仅伤身,而且潜伏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

不过罗飞的目光却已经在这条新闻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右手搭在桌上,食指尖缓慢而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整个人正沉浸在一种深入思考的状态中。直到屋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他才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

"请进。"罗飞一边招呼,一边把那份报纸叠起,收回到办公桌抽屉中。

虚掩的屋门被推开,走到屋内的人却是罗飞的助手尹剑。小伙子一进门便笑嘻嘻地问道:"罗队,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生日?"罗飞略一愣--十一月十三号,真的是呢。他随即自嘲般地咧开嘴,反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自己都忘了……"

尹剑"嘿嘿"一乐:"有人给你送生日礼物来了。"

"谁?"罗飞一边问一边暗自揣摩:自己刚到省城不久,具体生日也从未对身边这些新同事们说起过,是谁会如此上心,还特意送来了生日礼物?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吧。"尹剑说完便转头向屋外招呼了一声,"你进来吧。"

罗飞凝起目光,眼看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走到了屋内。那小伙子穿着蓝色的制服,罗飞一眼就看出他是只不过是个负责送货的员工。

"您就是"四一八专案组"的罗警官吗?"小伙子看着罗飞,恭敬地问道。他手中提着一只生日蛋糕,蛋糕盒子上还夹着一封信笺。

罗飞点点头,他还在继续猜测送礼人的来路,可是却始终想不出头绪。

"今天是您的生日,有位先生帮您定了这只蛋糕,嘱咐我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小伙子走上两步,把蛋糕放到罗飞的面前,然后又大声地说了一句:"祝您生日快乐!"

罗飞的猜测依然无果,便摇着头准备放弃了。不过当他的目光看向蛋糕盒子上的那封信笺时,却发现信封上一片空白,并未标注任何署名。他只好抬头问那小伙子:"是哪个先生送的?"他的嘴角隐隐洋溢着微笑的感觉,无论如何,能收到意外的生日礼物总是会令人快乐和欣慰的。

"那个先生没有留下姓名,不过我一说您就应该知道他--"小伙子干咽了口唾沫,像是触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因为他的样子长得非常特别……"

罗飞一怔,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起来。沉默片刻之后,他用低缓的声音问道:"那个人是不是被烧伤过?"

"是的……"小伙子咧着嘴,"浑身的皮肤都被烧坏了,脸上也全是疤,看起来非常吓人。"

"是袁志邦?"尹剑在一旁惊诧地呼出声来。

罗飞冲尹剑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在外人面前控制住的情绪。然后他又问那小伙子:"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蛋糕。"

"大概是三个星期前了吧?"

罗飞点头"嗯"了一声:三个星期前,那正是袁志邦实施碧芳园爆炸案的前夕。那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将暴露,所以便作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他在临死之前还给自己定下了这份生日礼物。这算什么呢?是老朋友之间的最后致意,还是另有别的隐讳图谋?

罗飞肃穆凝思的神情让送货的小伙子感到了一丝压力。后者忐忑地问道:"罗警官,您看看……没问题的话,请把回单签了吧。"

"哦。"罗飞回过神来,接过小伙子递来的回单,签好大名后还给对方,"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小伙子应了句"好勒!"转身离开了罗飞的办公室。

尹剑跟在小伙子身后把屋门关好,然后回过身来紧张兮兮地看着罗飞:"罗队,这蛋糕要不要去化验一下?"

罗飞明白助手的意思,不过他更知道类似投毒的卑劣伎俩决不是袁志邦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致于。"然后他便动手拆开了包装绳,把蛋糕盒上的那封信笺取了下来。

尹剑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飞的动作。他知道不管袁志邦是何居心,必定会在那封信笺中有所体现。不过那毕竟属于罗飞的私人物品,他虽然有着强烈的探知欲望,却也不便凑上前阅读信笺上的内容。

罗飞沉稳地将那信封打开,里面除了一张生日贺卡之外,还有一张字条和几张照片。罗飞先拿起照片看了看,所有的照片都是一个瘦小的男子,而这男子罗飞并不认识。他皱起眉头,神情愈发费解。再打开生日贺卡时,却见上面写着:

"致罗飞:

我最亲爱的朋友,也是我最欣赏的对手。祝你生日快乐。

我把这个人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我知道你们都想找到他。"

"这个人"显然就是指照片上的男子了,不过这男子到底是谁呢?

带着这样的困惑,罗飞最终展开了那张随信附上的字条。而那字条上的内容让他的神情变得愈发的凝重。

那是短短的一句话,但却包涵着一个极大的信息。

"陈天谯。海南省海口市南岸森林小区18号楼609。"

十一月十七日晚九点四十一分。

刑警大队会议室内。

罗飞和尹剑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一个小时之前,他们才刚刚走下从海口飞抵省城的航班,与他们同机到达还有一个已从省城消失了多年的人物--陈天谯。

袁志邦在四天前送达的讯息极为准确,这使得罗飞此行虽然旅途遥远,但过程却并无波折。在海口警方的配合下,陈天谯于南岸森林小区束手就擒。他倒是早已伪造了身份证,但这种小伎俩在罗飞面前是不会有任何意义的。

正如照片上显示的那样,陈天谯身形瘦小,皮肤黝黑。虽已年过六旬,但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长者应有的敦厚气质。罗飞对这样的人有着天生的厌恶和反感,甚至在对话的时候懒得正眼去看对方。那家伙常常一边巧舌如簧般夸夸其谈,一边从小小的三角眼中闪烁着狡诈出的光芒。他的言辞充满了鼓动和诱惑性,但与之相伴的却是一条阴毒可怕的毒蛇之信。

所以罗飞根本就不听此人的任何说辞。回到刑警队之后,他直接把陈天谯扔进了羁押室里,派了专人严密看护。随即罗飞便召集慕剑云和曾日华参加紧急会议,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袁志邦为什么要这么做?"曾日华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正在发愁找不到这个陈天谯,袁志邦却把他送上门来,而且还是三个星期前就策划好的--我们总不至于相信,这就单单是一份送给罗队的生日大礼吧?"

罗飞立刻接住了话茬:"我这几天里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袁志邦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们争夺对文成宇的精神控制。"

曾日华看着罗飞耸了耸肩膀,表达出"愿闻其详"的态度。而罗飞也正要详细解释:"三个星期前,袁志邦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将暴露,所以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个时候新的Eumenides各方面的技能已经成熟,但袁志邦仍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弟子的精神信仰问题。"

"是的,文成宇此前并没有形成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所以当导师消失之后,他的信仰便很可能产生动摇。以袁志邦的细密心思,他应该能够预料到这一点。"慕剑云也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了几句。

罗飞冲慕剑云点了点头,又道:"不仅如此,袁志邦还猜到警方会抓住文成宇的心理弱点进行攻击,使文成宇自动丧失身为Eumenides的斗志。所以他在临死之前特意留了这么一步棋:把陈天谯交给警方,借此在警方和文成宇之间重建起难以调和的矛盾。"

"嗯。"曾日华晃了晃脑袋道,"袁志邦知道自己死后真实身份肯定会暴露出来。到时候文成宇就会以此为线索追查身世之谜,而只要文成宇查找到一三零案件的档案,他就会把陈天谯当作导致身父死亡的凶手。如果要为生父报仇,他就必须在警方手上杀死陈天谯,从而在Eumenides之路继续走下去。"

"真是算无遗策--"尹剑禁不住咋舌于同僚们的这通分析,"就算死了也还要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弟子,那家伙……真的只能用"怪物"这个词来形容。"

曾日华咧着嘴道:"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宣布:我们试图从精神上转变Eumenides的计划已经失败了呢?"

慕剑云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来:"未必。"

原本紧皱着眉头的罗飞闻言精神一振,用专注而又期翼的目光看向这个屡屡会给自己带来惊喜的心理学专家。

慕剑云道:"袁志邦知道文成宇会对身世之谜展开调查,但他未必能料到后者的调查能进行的如此深入。直接射杀文红兵的人正是袁志邦,而局势失控又是由文成宇的一句童言引起的,这些非常隐秘的细节现在都已经呈现在文成宇的眼前--这恐怕就不在袁志邦的计划之内了。"

罗飞沉吟着"嗯"了一声:"这些细节都会对文成宇的心理产生影响吧?"

"非常的大影响。"慕剑云肯定地答复道,"如果没有这些细节,文成宇一定会把陈天谯当成生父死亡的最大责任人。但是知道了这些细节,尤其是听到现场的实况录音之后,情况便复杂了很多。开枪的袁志邦,甚至是文红兵自己都对事情的最终结局负有责任,而更重要的是:文成宇知道是自己的一句童言引爆了本已平息的局势,他会因此产生深深愧疚和无奈,这种情绪将掩盖住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包括对陈天谯的仇恨。"

"有道理啊!"曾日华也跟着附和起来,"所以袁志邦虽然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但恐怕达不到他预想中效果啊。只要文成宇看到杜明强的网络报道,他的信仰肯定会有所动摇的--因为那篇报道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罗飞笑了笑。曾日华虽然素来喜欢一惊一乍的,但他这次倒没有夸张。杜明强写的那篇报道的确不俗,把警方的用意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文章中溢满了对世事的无奈感叹以及对当事人的深切同情,读者无不唏嘘难抑。文成宇决不可能对此毫无触动,他心中的愤怒火焰和血腥信仰又怎能再延续下去呢?

"不过我们也不能太乐观了。"慕剑云此刻又提醒大家说道,"因为这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就是人心。心理学研究往往只在统计数字上有意义,具体到单一的个体,情况则要复杂很多。现在文成宇到底会选择哪一条路?这恐怕不是我们坐在会议室里就能分析出来的。"

罗飞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都要做好两手准备。"

"那我们要不要研究一下:怎样把陈天谯设计成抓捕Eumenides的诱饵。"尹剑提议道。事实上对于陈天谯的落网他是最高兴的,如果Eumenides因为刺杀陈天谯而被捕,那对他来说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罗飞却摆了摆手:"不急。先给陈天谯定个诈骗嫌疑,把他控制在我们手里。现在我们只要全力盯住杜明强就行,再多个诱饵反而分散精力。"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杜明强是已经收到"死刑通知单"的人,只要文成宇依然坚持Eumenides之路,他就决不会放过对方。所以在十一月份剩下的日子里,警方并不需要去寻找更多的诱饵。

尹剑也点了点头,不过他随即又说道:"陈天谯的诈骗是很难找到什么证据的,所以我们对他控制不了太长时间。"

罗飞"嘿"了一声说:"只要能控制到月底就行了。如果到时候杜明强被刺杀,而我们还是没能抓住Eumenides,那在陈天谯身上我们还有一次翻盘的机会。"

是的。如果文成宇坚持要走Eumenides之路,那么按照他的信仰,陈天谯必然也是死刑通知单上的人。警方大可以在杜明强遇刺之后再把陈天谯放出去--把后者继续作为捕捉Eumenides的诱饵,恐怕谁也无需有什么愧疚之心吧?

关键的问题在于:文成宇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前进呢?

这似乎是个必须等到月底才能揭晓的答案。

十二月一日凌晨零点。

杜明强住所内。

客厅里的挂钟滴滴答答,秒针、分针和时针终于用不同的速度同时转过了钟盘最上方的那个顶点。

一个年轻人独坐在沙发上的瞪圆了双眼盯着那挂钟,他脸色通红,心弦亦绷紧到了极致。在他脚下则码着一溜空啤酒瓶,看来正是那些瓶中之物伴他度过了前半个夜晚。

当那个预定的时刻到来之后,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先是"嘿嘿嘿"地笑声,然后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哈哈哈"的狂笑。他甚至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似乎有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正从他身体中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忽然"哗啦"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似的。年轻人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发现那只不过是脚边被踢翻的一个啤酒瓶。所以他的笑声短暂地中断了一下以后,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宣泄出来。

光笑似乎还不够过瘾,年轻人又捡起地板上其余的空酒瓶往墙角砸去。"啪!啪!……"屋内连续响起了清脆的爆破声。

等所有的酒瓶都被砸完之后,年轻人略略平静了一些。他再次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接近零点零五分了。

年轻人似乎也闹腾累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冲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做了个"V"形的手势。

那吊灯里藏着一个微型摄像头,他知道刑警队长罗飞此刻一定正端坐在监视屏幕的后面。这一个月来,除了私密的卧室和卫生间,这套房屋里里外外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警方严密的监控之下。

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年轻人向着门口走去。他打开厚重的防盗门,门外是漆黑而寂静的楼道。年轻人干咳了两声,点亮了声控的楼灯。

在昏暗的灯光中,一个人影迅捷无比地闪了一下。年轻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屋门口已经多出了一个男子。

"柳警官,你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年轻人定神看清来人之后,便兴奋地说道,"我们也终于可以解放了!"

那个从楼道隐蔽处闪出来的男子正是特警队员柳松,他上下打量着屋内的那个年轻人,这一个月来自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此人的安全,因为对方的名字曾一度出现在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单上--杜明强。

还没有从任何一个上了死刑通知单的人能在执行日过去后仍然存活,而杜明强似乎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是的!柳松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那个年轻人周身上下完好无损,此刻他唯一的问题就是酒喝得稍微多了些,精神有些过于亢奋。

柳松从腰间摸出了对讲机,调节好相关的频道:"001,001--003呼叫。"

"请讲。"对讲机中传来罗飞的声音。

柳松汇报着现场的情况:"限定时间已过,情况一切正常。"

罗飞在电波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来:"收队吧。"

"是!"柳松刚刚要挂断信号,旁边的杜明强却一把将对讲机抢了过去:"让我也说两句吧!"

柳松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杜明强此刻倒也应该向警方表达些谢意,于是便按捺住情绪没有发作。

"罗队长吗?哈哈,我还活着,那个杀手--Eumenides,他肯本就没有出现!"杜明强冲着对讲机大声说道。

"我知道--"罗飞在那头似乎也笑了笑,"现在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杜明强却还不愿结束对话,他又很刻意地问了一句:"你知道那家伙为什么没有来吗?"

"为什么?"罗飞完全是应付般地反问道。

"因为他看到了我写的报道!"杜明强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那是一篇精彩绝伦的报道!它让一个传奇杀手放下了手中的血腥屠刀--除了我杜明强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写得出来?!"

可惜他无法听到罗飞对自己的回复与评价,因为柳松已经愤然把对讲机抢了回去。

"但愿你一辈子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柳松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之后,转身向着电梯间走去。另有两个隐蔽在暗处的特警此刻也闪现身形,一行人毫无眷意地离开了这个奋斗了一个月的无声战场。

柳松他们离去得太过突然,杜明强微微怔在原地,似乎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楼灯定时熄灭,整个楼道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十二月一日,上午八点零七分。

刑警大队羁押室外。

罗飞背负着双手,眼看着看守警员打开了羁押室的铁门,将干黑瘦小的陈天谯从屋内提了出来。

过了两个礼拜的禁闭生活,陈天谯终又见到了自由的天空。他仰起头看着明媚晨蔼,悠闲地叹了句:"唉,快入冬啦,不过这太阳倒是不错呢。"

"陈天谯。"罗飞迎上前说道,"对于你涉嫌诈骗一事,经过警方侦查,证据不足。现决定不予逮捕。"

"嘿嘿……"陈天谯干笑了两声,声音阴侧侧地,让人极不舒服,然后他又得意地说道,"我说过的,你们怎么把我抓进来,到时候就要怎么把我放出去。"

罗飞似乎不屑于搭理对方,他只是冲看管干警挥了挥手:"带他去领随身物品吧。"

陈天谯却仍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一边往外走一边看着笑道:"我永远也不会蹲大牢的,虽然在你们看来,我做了很多"坏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罗飞冷冷地回视着他,默然不语。

"因为我从来不犯法!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法律!"陈天谯自说自话地给出答案,然后他大摇大摆地走过罗飞身边,扬长而去。

"就这么放了他吗?"尹剑一直站在罗飞身旁,此刻他看着陈天谯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不放又能怎样?难道你能像Eumenides那样制裁他吗?"罗飞反问了一句,然后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别想了--赶紧去会议室吧,慕老师他们正等着呢。"

十分钟后,罗尹二人来到了刑警大队会议室内。近一个多月来,这里已成为"四一八"专案组固定的碰面地点。此时此刻,慕剑云、曾日华、柳松这些核心成员们又在这里齐聚一堂。

罗飞则给大家带来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我宣布:"四一八"专案组从今天开始暂时解散。"

"什么?"柳松第一个瞪圆了眼睛,"可是Eumenides还没抓到呢!"

"怎么抓?"罗飞淡然反问道。

柳松摇摇头,他也拿不出什么方案来。

"他已经收手了。而我们也没有任何可供追寻的线索--"罗飞轻叹一声说道,"我们不知道他的公开身份,不知道他的相貌(注:曾日华模拟画像的桥段此稿中已经删除,请读者思路勿再受其干扰)……这半个多月来,我们的动作都没有什么进展,专案组继续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柳松忽然又想到什么:"那个陈天谯呢?我们为什么不派人盯着他?"

"没必要了。他已经放过了杜明强,也就不会去找陈天谯--他已经不再是Eumenides了。"

"那这个案子就这样算了吗?"尹剑也颇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罗飞耸了耸肩膀:"从现在来说,只能无限期的搁置,除非又有新的"死刑通知单"出现。"

"恐怕不会再有了……"慕剑云摇着头道,"他既然已经放弃了杀手之路,又有什么理由再回头呢?"

"这么说的话,我们就只能解散了?"曾日华此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样也好啊,这一个多月可真是累坏了,大家都好好地休息几天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各自无语。Eumenides终止了犯罪,这样的结局或许不能算完全失败,但是对同仇敌忾战斗了一个多月的专案组来说又的确埋下了太多的遗憾……

晚二十一点三十七分。

绿阳春餐厅。

一曲终了,女孩款款起身,向着台下的听众们鞠躬致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身体却下意识地倾向了餐厅的某个角落。

她知道那个人曾经坐在那里,但她却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忽然,女孩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挑了一下,因为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

女孩直起身,有些兴奋而又忐忑地等待着什么。

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餐厅服务生跑上前来,将一束百合花递到了女孩的手中。

"送花的人在哪里?"女孩有些急迫地问了一句。

"他没有进来。"服务生答道。

女孩"哦"了一声,难掩饰心中的失落。不过服务生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重又笑赝如花。

"他说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一个小时后,女孩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咖啡厅,坐在了那个熟悉的座位上。那个人却没有在座位对面等她。不过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相信那个人说过的话是一定会兑现的。

果然,十分钟之后,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正向着自己走来。趴在她脚边的牛牛此刻也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你迟到了。"女孩微笑着说道,但语气中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

"对不起。"年轻人一边入座,一边主动表达了歉意,不过他并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在走进咖啡馆之前,他必须仔细地将周围形势勘查一遍,以确保女孩身后没有"尾巴"。

"你的事情忙完了吗?"女孩柔声问道。她记得对方说过要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事情没有结束的时候是无暇来找自己的。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轻轻地答了句:"应该是完了吧。"

女孩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年轻人盯着女孩的笑颜,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同时他又颇有感慨:"本来我以为那件事是很难完成的,我甚至还把你托付给了另外一个人。"

"是吗?那你可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啊。"女孩假嗔着说道,"--不过既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是值得信赖的人吧。"

年轻人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确非常值得信赖。"

女孩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很难理解这样的关系。不过这对她来说已经并不重要。

"现在呢?"她问那个年轻人,"你准备亲自照顾我吗?"

年轻人点点头:"我已经在联系美国的医生,我会把你带到国外,治好你的眼睛。"

"真的?"女孩欣喜地欢叫了一声,随即却又郑重地凝起神色,"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年轻人想了许久,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最后他只好用一个很俗的词来表到自己的感受。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宿命?"女孩蓦地兴奋起来,"难道真的是宿命吗?"

"怎么了?"年轻人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情绪变化。

女孩略略地歪着脑袋:"我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这确实是有些神奇呢……"

年轻人"嗯?"了一声,依旧困惑。

"是这样的。"女孩开始详细地解释道,"在三个星期之前,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呢。那天我去给父亲送葬,在墓地里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给了我一件礼物……"

"奇怪的人?"年轻人心中隐隐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他连忙追问了一句,"怎么个奇怪法?"

"他声音很嘶哑,甚至说非常难听,但却好像有种神秘的魔力--因为每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被他深深的吸引,难以离开。我猜他的长相应该也很特别吧,只可惜我看不见……你说他是不是有某些奇异的能力呢?"

年轻人的心跳明显的加速了,他没有心思去回答女孩的奇思妙想,只是急着问道:"那他给了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女孩俏皮地笑了笑,"因为他不让我打开,他说这个东西是给你的。"

"给我?可你当时根本就不认识我。"

"奇妙就奇妙在这里啊。当时那个人告诉我,以后我可能会遇到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会对我很亲近,但是我又很难捕捉到他……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像你?"

年轻人的身体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声调,不让这种感觉体现出来:"那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如果有哪一天这个男人真的愿意踏踏实实地陪着你了,你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他。""女孩一边说着,一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这几天一直带着这个盒子呢,不过我真的很担心以后会再也见不到你。"

年轻人接过了那个盒子,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把盒盖打开--那盒子躺着一卷小小的磁带。

"你知道吗,那个人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这句话和你刚才说得很相似呢!"女孩这时又兴致勃勃地说道。

"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可这句话在那年轻人听来却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声音:"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注定。"

(38)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点二十一分。

海南省海口市。

这里是全国最负盛名的养老胜地,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陈天谯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现在他正坐在热闹的露天排档里,一边品尝着美味的海鲜,一边享受着温暖而又清新的海风。

在生活上陈天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他觉得人在世间活一遭就是应该吃喝玩乐,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只有让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么道德、情义,全他妈的都是浮云。

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现在他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一个亲人,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付出一点点的真情。在他的眼里只有利益,完全服务于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钱。钱让他有资格在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尽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时候还能每天都搂着不同的女人。

对此他非常的满足。

前些天那几个警察的突然到来曾让陈天谯吃惊不小,他还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落在了警方手里。不过此事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看来警方的调查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走刑警大队羁押室走出来的时候,陈天谯几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他战胜了所有与自己打过交道的人,甚至还战胜了法律。

他再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当他回到海口之后,他便更加肆意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他从那些失败者手中攫取到的财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经冷的刺骨,而这里依然保持着28摄氏度以上的水温,虾蟹肥美,膏满黄足。陈天谯吃完最后一只大螃蟹,一边抓起餐巾纸擦着嘴,一边举起另一只手高呼了一声:"买单!"

一个身材高大的服务生很快来到的他的面前。陈天谯略略瞥了对方一眼,却见此人留着长发,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子,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新来的?"陈天谯打了个饱嗝,"眼生的很啊。"

服务生笑而不答,双手恭恭敬敬地将一页帐单纸递了过来。

陈天谯接过帐单,凑着灯光定睛看时,却一下子愣住了。

那张白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消费清单,而是写着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陈天谯

罪行:故意杀人

执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执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么名堂?"片刻之后,陈天谯把那张白纸愤愤地揉成一团,甩手向着那个服务生丢过去。

纸团正砸在服务生的脸上,但那人却毫不为意,他甚至还很认真地回答了陈天谯提出的问题。

"我在请您买单。"伴随着这句话语,服务生的右手迅捷无比地向前探出,在陈天谯的面前划出了半个圆圈。而后者只觉得脖颈处一凉,想要惊惧呼喊时,却发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切断,经过的气流只能带起污浊的血浆,向喷泉一般往伤口外溅射着。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场景,同时他又听见那服务生冷冷地说道:"这笔帐,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该结清的。"

十八年前?陈天谯略微想起些什么,但他的思绪已无法再继续下去。他所有的感观正随着鲜血的喷射而迅速丧失,当他的身体僵硬倒下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来得产生一丝的悔意。

排档周围的客人发现了此桌发生的异常,小小的骚动正在酝酿。而那个服务生则迈开大步,迅速向着热闹的马路边走去。片刻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而这时他早已融入到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晚二十二点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轻人把整个身体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着脑袋露在外面。池子里的水很热,烫得他的皮肤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过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开似的。

池子里很清静,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来到洗浴中心的人,他们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轻人静静地躺着水中,眼前弥漫着一片热腾腾的蒸气,这使得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思绪也跟着缥缈起来……

他仿佛听见了音乐的声音,优美柔和的小提琴,一度曾引领着自己走向非常美好的地方。但这份美好很快却又被另一种声音打破了。

来自十八年前的电波,记录着一段丑陋的历史,也注定了他此后一生的归途。

那电波声逐渐覆盖了小提琴的悠扬乐曲,而年轻人的嘴角则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苦涩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须忘记某些东西,即使这过程再痛苦,他也无法回头。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年轻人已经在池子泡得足够久了,先前的烫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浑身肌肤的酥痒感觉。于是他便把身体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个脊背来,同时挥手高声招呼着:"师傅,擦个背!"

"来勒!"坐在室外条凳上等候的擦背师傅应了一声,但他却没有动弹,而是转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后者微微一笑,冲擦背师父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表示,然后他自己便站起身来,向着浴室内走去。

那男子脱的赤条条的,手臂上搭着条毛巾,看起来是擦背师傅的同行,不过擦背师傅以前却从没有见过他。

擦背师傅觉得那男子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一来就很痛快地给了自己一百块钱,而他的要求却很有趣:当池子里的年轻人找人擦背的时候,自己需要及时应声,但是擦背的活却要交给那男子去干。

有人愿意出钱帮自己干活,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美事?所以虽然满腹诧异,擦背师傅还是将对方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

现在他便带着好奇的目光,眼看着那神秘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半浸在池水中的年轻人走去。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男子终于走到了年轻人的身后,他弯下腰,左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轻人背部,右手则顺势抓起了年轻人的左臂。

擦背师父摇摇头,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标准动作应该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对,而对方这样用右手攥左臂的动作实在是别扭无比。

池子里的年轻人似乎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他微微偏过脑袋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觉得左腕处一凉,被某个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轻人蓦地一惊,连忙抬起头来,透过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那来人的右手腕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罗队长?"年轻人在愣了片刻,用诧异的语调报出了来者的名号。

而那假冒擦背师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罗飞,在成功锁住了对方之后,他的左手迅捷地一抖,将毛巾搭在了俩人手腕相连出,正好能将那副手铐遮挡起来。

"不要有过大的动作,否则只会提前招来当地的警察。"罗飞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冲门外关注着他们的擦背师傅努了努嘴,然后他自己也走进了池子里,又道,"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年轻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冲着罗飞笑了笑:"这么巧吗?罗队长,你也到这里来度假?"

罗飞也笑了,他并肩坐在年轻人的身边,将那副手铐没入了水中,然后他反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文成宇,还是杜明强?"

门外擦背的师傅看着这俩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禁不住更加纳闷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俩人本就是相识的朋友,那又何必让自己白挣这一百块钱呢?这世道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轻人此刻则侧过头看着罗飞,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盯了你整整十天,从十二月一号专案组撤离的时候开始。你觉得还有必要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吗?"罗飞淡淡地说道,"我们现在赤条条的坦诚相对,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人,请把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撕掉吧。"

这一次年轻人沉默了很久,他看着眼前缭绕的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转头面对罗飞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在瞬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那个倨傲自赏,盲目狂妄的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目光幽深,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敏锐气质的冷静杀手。

"先告诉我吧--"他轻叹着说道,"我的漏洞在哪里?"

"一一二血案的侦破。"罗飞此刻更不需要隐瞒什么,"你并没有窃走档案馆里的资料,但却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听到警方内部的信息。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因为我坚信我身边的同僚绝不可能出现"内鬼",他们只会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时期,能与专案组人员频繁接触的外人只有你一个。"

"嗯,我操之过急了--"年轻人遗憾地仰起头,"我该更沉稳一些的。"

"不过我并不能确定你具体是通过什么方法在窃取信息,所以我只能把专案组暂时解散,只有这样才能切断你的眼线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觉。"罗飞陈述的同时看着那年轻人,目光中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年轻人便也坦然告诉对方:"你们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慕剑云的手机,趁着换手机卡的机会,我在内盒里装了一个微型窃听器。这个窃听器是手机专用的,可以通过手机电池进行供电。"

原来如此,罗飞点点头。慕剑云参与了和一一二案件相关的所有的讨论,Eumenides从中获得的资料甚至超过了警方的档案记载。对方其实是站在了专案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想到这一层,罗飞禁不住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走出了这步险招。"年轻人又解释道,"当时我急于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线索又被你们牢牢的盯死了。我只有想办法借助你们的力量才能继续查下去。"

是的,潜入专案组内部,把专案组成员作为自己的眼线。这真是一个既安全又省力的两全之计。

"正好那时我故意抛出网络记者甄如风,想用他来作为你的诱饵。于是你便将计就计,抢先一步杀死了那个记者,同时把警方的视线引诱到自己身上,以那个记者的身份被专案组抓住,借此就打入了警方内部。"

"哦?"年轻人挑了挑眉头,"我杀那个记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Eumenides,那你就肯定不是什么"甄如风",因为那个记者对吴寅午的逼问完全不是Eumenides的处事风格,而且Eumenides也不会给自己下一份无法兑现的"死刑通知单"。想到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认真思考那份通知单上被墨水掩盖的日期问题--"罗飞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颇为自信地说道:"那应该是十一月一号才对吧?你利用人们的思维定势搞了个障眼法。当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单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在整个十一月份加强戒备,却忽略了此前已经过去、但同样属于十一月份的那几个小时。而你正是在那段时间内实施了对"甄如风"的刺杀。"

年轻人略露出些欣赏的表情:"完全正确。"

于是罗飞又继续说道:"在十一月一号全市并没有凶杀案发生,因此我就去查找当天的意外死亡记录。后来我查到了一个醉酒溺毙的男子,他的名字叫做童木林。在清查了他的经济往来和网络资料之后,我确信他才是真正的网络记者"甄如风"。当然这些调查我都是让下属分局刑警队秘密进行的,所以你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的时间太匆忙了,我必须尽快完成顶替的工作--因为你们也正在全力寻找那个记者。"杜明强有些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可能清理掉童木林的所有信息,我只是提取了一些最关键的信息,用于伪装自己的身份。"

"找到了真正的"甄如风"之后,我便更加确定你就是Eumenides。"罗飞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年轻人。后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认自己的这个身份。

罗飞又道:"不过我还有两个问题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年轻人默然看着罗飞,等待着对方的详述。

"首先是关于你的行动限制。你把自己交给警方,我们必然会对你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守护,难道你已做好准备,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进行任何自由的行动吗?"

"当然不能那么绝对,我是准备好后路的。你如果搜查过我的卧室就会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罗飞隐隐猜到了什么。

年轻人点点头:"我所住的一居室和隔壁的一居室其实是打通的。相同的那个门就在我的卧室里,不过我平时都会用一个大衣柜把这个门挡住。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出去处理,我就会乔装打扮一番,然后从隔壁的那套房屋进出。当然,我肯定会选择柳松在客厅熟睡的时候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时间不会太久。"

罗飞"哦"了一声,这样倒也说得通。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对方乔装改扮的本领,不过有一点还是令人躇疑。

"外围的便衣呢,他们对你的进出难道没有任何疑心吗?"

"我会避开他们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你忘了吗,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认了个遍。"

是的!罗飞恍然想起:在警方对杜明强进行看护的第一天晚上,后者就刻意挑起了与交通肇事者常凯之间的一场争端,表面上看起来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给自己出一口气,真实的目的却是要认清警方布置的所有便衣。

确实是出色的谋划,大胆而又细致。罗飞暗暗赞叹,但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随后他又皱起眉头道:"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最让我困惑的--就是关于你的身份。很显然你并不叫杜明强,但是我不只一次核查过你的证件资料,却没有从中发现任何问题。你是通过什么方式把一个伪造的身份弄得如此逼真?"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并不是伪造的身份,那是真实的。"

罗飞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实的姓名明明叫做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杜明强。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现在并不想告诉你。"杜明强郑重地说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名字后面的每一个身份,都是真实有效的。"

罗飞摇摇头,似乎愈发地难以理解。

年轻人便开始详细地解释这个问题:"从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老师便带着我走遍全国的各个省份。我们在街头寻找那些脱离家庭管教、十八岁左右的社会浪荡少年,并选择其中条件合适的少年悄悄的处理掉,然后由我到对方家中盗取户口本,并顶替这个少年去办理身份证件,这样我就获得了他的身份--完全合法的身份。类似的身份我有十好几个,分布在各个不同的省市,而年龄的跨度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不等,城市乡村,应有尽有,足以应付我日后的行动所需。"

罗飞听得心中一阵阵的发冷。十好几个这样的身份,也就意味着十好几个少年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命丧黄泉。

"条件合适?怎么样叫做条件合适?"他用低沉的声音追问道。

"与家庭其他成员的联系越少越好,如果父母双亡,那就最合适不过。"年轻人似乎也看出罗飞心中的愤懑,便又特意补充道:"当然,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每一个人都恶行累累,即便留在世上,也只能沦为社会的祸害。"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对方的逻辑,而那逻辑正是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根源。

不过罗飞又籍此想通了另一个问题:"难怪我们无法排查到你的受训记录,因为你有那么多的合法身份……"

"是的。"年轻人坦然承认,"我在不同的地点用不同的身份进行不同的训练。你们要从资料库中找到一个和我相吻合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由十多个不同的"人"组成,而每一个单一的"我"都毫无特别之处。"

"你们准备了整整十八年,为了一个杀人的计划。"罗飞黯然感慨道,"难怪这个计划会如此的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准备,包括资金、技能和心理准备。"说到这里,年轻人冲罗飞露出奇怪的笑容,"你知道吗?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是在东北某市的监狱和看守所里度过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自己日后应付你们这些警察的能力。"

罗飞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对此前的另一个词倒更有兴趣。

"说说资金吧,你们是怎么解决的?"袁志邦已经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他该如何去筹措Eumenides成长、培训以及日后行动所需要的大笔资金?

"这也太简单了吧?"年轻人似乎很奇怪罗飞怎么会问出这样无聊的问题来,他打了个比方,"比如我今天杀了陈天谯,如果不是被你铐住,那明天我的某个银行帐户上便又会多处数百万元的资产。"

罗飞自嘲地笑笑,责怪自己怎么会忘记对方行事的逻辑:在Eumenides的眼里,任何"恶人"的财富都是理应被无偿剥夺的。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够多的问题。"年轻人此刻认真地看着罗飞的眼睛,"我希望你接下来也能坦诚地回答我心中的一些疑问。"

罗飞亦回视着对方,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提出了第一个问题:"既然丁震死后你就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你为什么没有抓我?"

罗飞很爽快地回答说:"因为我缺少足够的证据,而你却有着无懈可击的身份证明--同时我也不指望能通过审讯从你口中得到些什么。"

"那你后来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给我设局吗?为了获得你想要的证据?"

这次罗飞犹豫了一下,然后反问道:"你指哪些?"

"那次开会的时候,你把录音带和"一三零"案件的资料交给我,你还对你的组员们说,希望通过心理引导中止Eumenides的杀戮--即使会因此而失去抓捕Eumenides的机会。"

"这些都是我真实的态度,我希望你能够就此收手。"罗飞先是确凿无疑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稍微转变了口气,"但是我知道:通过"杜明强"的生死来判断你的选择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生死标准应该落在陈天谯的身上。所以十一月份后来的等待确实是在作戏,真正的战斗从十二月一号才开始。从那天起,你就一直没有脱离过我的视野。"

"嘿。"年轻人干笑了一声,"你一直在跟踪我?而不是陈天谯。"

罗飞解释道:"跟踪陈天谯会有风险,因为你要接近陈天谯之前,一定会对周围的形势进行观察,那样的话我就很容易暴露。而跟踪你的时候,我便会一直处于你的暗处,我自信不会失手。"

罗飞的确没有失手,年轻人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跟踪你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你去找了那个女孩。当时我以为这案子真的结束了……"却听罗飞又继续说道,而年轻人听到这里时便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隐藏住心中的某些情感。

"可第二天我就发现你又开始悄悄地追踪陈天谯,从A市一直追到了海口。我跟随着你的脚步,心中很难说出是什么样的滋味。我知道我终于可以抓住Eumenides,可这并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罗飞情真意切地谆谆说道,最后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做出那样的选择?"

年轻人仍然闭着眼睛,口中再次漫起苦涩的滋味,然后他反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将录音带最后的内容抹去?"

罗飞愕然一怔:"你听到了最后的内容?"

年轻人苦笑着点点头:"老师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当他发现我偷偷去看那女孩演出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了我今后的路程。所以他让那女孩把完整的录音带交给我--就在你第一天跟踪我的那个晚上。"

罗飞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胸口像窒息一般难受。他千筹万划,却疏漏了这个重要的关节。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案,袁志邦显然是有能力复制现场录音的。而他既然料到警方会对文成宇展开心理攻势,又怎会忘掉把录音中的真相展示给那个孩子。

"你没有必要问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此时年轻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转头看着罗飞,幽幽地说道:"你既然要抹去最后的真相,说明你非常清楚:我在那真相面前根本无从选择,对吗?"

罗飞舔了舔嘴唇,却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他与那年轻人相视无语,而录音中那段被抹去的部分此刻仿佛又在他们的耳边重新响起:

……

首先是孩子那声欢快的呼喊:"爸爸,我的生日蛋糕买到了吗?"

在几秒钟的寂静过后,文红兵沉着声音说道:"会买的……我一会就给你买。"

"你爸爸骗你的,他根本没有钱!他买不起生日蛋糕--"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文红兵的话,"你永远也吃不到生日蛋糕。"

孩子失望的哭声伴随着这尖利刻薄的声音响了起来。

文红兵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了,他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于是斥骂、厮打,夹杂着袁志邦焦急而又无奈地劝阻声,乱乱地响成了一片。

"砰!"枪声响起,结束了这混乱的一幕。然后便是袁志邦的怒斥声:"你有病吗?你刺激他干什么?!你看不见他身上绑着炸弹?!"

"怕什么?"被斥责的人却在阴侧侧地笑着,"一个假炸弹而已!"

"你说什么?"袁志邦的声音极度的骇异。

随后便是丁科等人涌进现场的声音,至此那段录音才真正的结束。

……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终于又再次开口:"没有纠缠成一团的因果,没有无奈,也没有茫然。一切都非常清晰,清晰得让我颤抖--因为那根本就是刻骨的仇恨,任何人都不得不报的仇恨。"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即使是他这样开明的人此刻也不知该怎样去劝慰对方,因为那事实的真相确实和没有因果的无奈毫无关系。袁志邦、文红兵、包括那个想吃蛋糕的孩子,他们都根本不用为那悲剧性的结局负责,所有的责任都如此清晰地指向唯一的始作俑者--陈天谯。

陈天谯早就知道文红兵携带的是一枚假炸弹,也许从文红兵闯入他家中的最初时刻便已知晓。但他却在一直配合着文红兵的演出,因为他还有更深的目的。

袁志邦的对文红兵的劝慰险些破坏了陈天谯的计划,好在那个孩子的一句童言让他看到了转机。于是他开始用卑劣的语言去刺激文红兵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他知道对方一定会因此而变得癫狂。

陈天谯成功了。袁志邦准确射出的那颗子弹给他的计划画上了完美的句号。追债者死在了他的面前,以后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笔无人追讨的债务。

袁志邦和那个孩子都只是他在实施这个邪恶计划时用到的工具而已。

袁志邦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可他却对陈天谯毫无办法。因为从法律上来说那个家伙并没有任何的罪责。

原本应该申张正义的子弹却沦为了恶行实施时的工具。这个变化在十八年前击碎了袁志邦身为警察的信仰,他不再信奉任何规则,他从此只相信自己,他立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改造这个世界中存在的邪恶。

而十八年后的文成宇亦无法逃避自己宿命般的责任。因为他的生父是死于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无比邪恶却又绝对"合法"的谋杀。

"当我听完那卷录音带之后,我才彻底领悟到Eumenides存在的意义。而成为Eumenides,亦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成为我无法逃避的宿命。"年轻人此刻又继续说道,"我要感谢老师,是他把陈天谯留给了我,作为我彷徨时指路的明灯。"

罗飞心中一动:是的。袁志邦一直掌握着陈天谯的去向却又一直没有动手,这样看来后者的确是袁志邦特意留给文成宇的指路人。他心中同时又涌起一股悲凉的无奈感觉:自己一度认为可以将文成宇拉离袁志邦控制的阵营,可谁知对方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自己终究只是一条陪着Eumenides成长的鲶鱼。

不过不管怎样,这条鲶鱼总算是捕到了自己的猎物。想到这一层,罗飞的心态便略略轻松了一些,虽然这种轻松中难免会带着无尽的遗憾。

该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完,又相对沉默了良久之后,罗飞长长地吸了口气:"也许我该通知当地的警察过来了。"

"你没有带自己的人吗?"年轻人问道。

罗飞摇摇头:"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不确定你是从谁身上获得了警方的消息,所以我解散了专案组,一个人跟着你来到海口。当地的警方我也一直没有动用,因为我觉得在你这样的对手面前,还是我自己行动更加放心一些。"

年轻人释然一笑:"难怪你没有在我杀死陈天谯的现场抓我。"

"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一个人可没有把握抓住你。"罗飞顿了顿,然后又说出了某些深藏在心底的话语,"而且我也听过那卷录音带,我觉得陈天谯"故意杀人"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

"你在放任我的行为?"年轻人的眼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罗飞愣了片刻,然后他"嘿"地苦笑了一声:"也许袁志邦至少有一句话是正确的:我们都有着相同的目的,但我们又处于截然不同的生死阵营。"

年轻人默然点点头,似乎也非常认同罗飞的描述。不过他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弄明白。

"既然你没有在现场抓住我,你现在有想用什么样的证据来指控我这个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呢?"他看着对方专注地问道。

"想从你身上得到证据的确很难。"罗飞踌躇着说道,"你到达海口之后,先对陈天谯跟踪侦察了好几天,摸清了他基本的生活规律。因为陈天谯的住所监控严密,你决定在外面动手。于是你在他每晚都会去的那个大排档对面租住了一间私人小旅馆。那个旅馆非常简陋,没有监控设备,而你所在的房间却可以尽览旅馆内外的实时状况。所以我无法进入旅馆,只能在一个很远僻的角落里盯住旅馆的出入口。今天晚上,但陈天谯再次来到大排档之后,我看到你走出了旅馆--虽然你当时进行了乔装打扮,戴了假发和胡须,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但我还是从身形动作判断出那个人就是你。你到大排档里偷了一套工作服换上,然后对陈天谯实施了刺杀。当时正是人来车往的高峰期,你完成杀戮后,很快就潜入人流,并沿着计划好的路线逃遁无踪。你的动作非常快,我甚至一度跟丢了你。等我再次在街头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去掉了伪装, 恢复了本来的装扮。"

年轻人似乎越听越有兴趣,他歪着脑袋再次问道:"既然如此的话--证据在哪里?"

"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抓你的。"罗飞自信地笑了笑,"我拍到了一张照片。"

"杀人现场的照片吗?你怎么证明那个长发披肩,遮住半个脸庞,然后又满脸大胡子的人就是我?"

罗飞盯着年轻人看了片刻,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刚逃上马路的时候,一边跑一边摘掉了作案时带的手套,这个时候正好有一辆尼桑轿车开过来,差一点撞到了你。你灵巧地躲开了,但同时右手却下意识地在那辆轿车的前盖上撑了一下。"

"是的。"年轻人沉吟着点了点头,"我记得我用了食指和中指--我用这两个指头的指尖撑住了尼桑车的前盖。"

罗飞又道:"我在高处拍到了这个瞬间的照片,那张照片能清晰地显示出你的手指触摸轿车的位置。"

年轻人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那你一定已经提取到了那两个指纹,对吗?"他淡淡地问道,但目光却有些沉凝,似乎正在竭力思考着什么。

"不错。"罗飞并不避讳将自己的底牌亮给对方,"有了这两个指纹,有了你触摸汽车的照片,再加上司机和现场目击者的证词,我想这已足够组成一条牢不可破的证据链。"

的确,如果这样的证据还不够充分的话,那世界上所有的凶犯都可以逍遥法外了。

不过年轻人此刻偏偏却还能笑得出来。

"罗队长,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用的是哪知手?"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罗飞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个问题会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答说:"我可以非常确定的说:是右手。"

"那你真不应该只把我的左手铐起来。"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右手。然后就在罗飞的眼皮底下,他把中指和食指最前端的关节送到了自己嘴里,牙关发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干什么!"罗飞心中一沉,想要去阻止时却哪里还来得及?鲜血从年轻人的嘴角里流淌出来,而当他的右手离开嘴边的时候,那两根手指的前端关节已经消失无踪,当然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能够坐实他凶手身份的那两个指纹。

罗飞呆呆地愣住,眼看着鲜血从年轻人的断指中不断涌出,如密集的雨点般落在水池里,顷刻间便染红了一大片。

年轻人却像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将那两节指尖咽进肚子里的时候,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的名字叫杜明强,我只是一个网络记者。童木林是我的同事,我们共用一个网络帐号"甄如风"。我的确通过某张方法进入了专案组内部,并且在组员手机里安装了窃听器,可这么做都是为了满足我的职业需求,因为我是一个记者,我需要刺探那些最隐蔽的秘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变成了那种得意洋洋,目空一切的倨傲状态,然后他大声地宣布道,"而我的目标,就是成为世界上最好的记者!"

罗飞无奈地看着对方,他想要苦笑,可却连一丁点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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