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手笺:画雪

 
怪谈手笺:画雪
2016-07-04 11:23:14 /故事大全

“快跑……”

“离开这里……快!”

四面一片黑暗,黑暗之中有仿佛有光。那光忽闪忽灭,浑圆而犀利,如一双猫儿眼。

蓦然间,那光直扑眼前,黄黄绿绿摄人心魄。

竟真是一双猫儿眼!

我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

多么可怕的梦,魂儿都要破开。

我下床穿鞋,走到梳妆镜旁一瞧,才惊觉发鬓湿了一半。

刷牙洗脸更换衣裳后,我走出院子,呵,种下的花儿已经长好,花苞饱满欲滴,多么可爱。

人类的世界真是美好。

忽而有人敲门,我兴兴然跑去开,老旧的木门吱呀吱呀剥落几许碎屑,如尘埃及地。

“青眠,我们快走吧,要迟到了!”

门外是同班的同学唐玲玲,上身一袭葱白衫子,高领圈,荷叶边袖,下身百褶黑裙。自从孙总统带领中华统一以来,上海满城的学生都着上了这样的服装,好不好看我说不准,但人类真是喜爱亦步亦趋的生物。

民国七年,我是青眠。

人类有传,神的送信使者是一青色的鸟,每年往返天上人间,传递玄黄莽苍之讯息。此鸟儿眼似海蓝宝,毛如青丝,一双玲珑翅纤细却有力,法力无边。

我,便是他们口中青鸟。

数十年前,神于堂前问,谁愿当这天凡送信使,我自告奋勇。神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只是问,青眠,年轻如你,可经得住人间情爱诱惑?当时我笑,凡间愚昧,人类自私险恶,怎可能使我眷恋!

现在想来,人类也并非一无可取,如唐玲玲,她虽思想陈旧狭隘,免不了人类的劣根性,但总归待我不差。

唐玲玲像许多上海的女孩子一般,单纯,不谙世事,念着书,仰慕着那些参加战乱运动的青年,然后幻想未来的爱情。

人类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恃强凌弱,明明奉行着霸主强权,却非要口口声声说为了平等。强者为王有什么不好,我们天界不也是如此?有了天威人才不敢犯上作乱,有力量镇压才不会有无谓争斗。

呵,说多徒劳,人类愚昧,怎会知晓。

前几日上庭传信,神问我,人间如何。

我答,神州战乱,哀鸿遍野。

神不语,只是挥手让我退下。我不知他心里如何想,面对大片生灵涂炭,身为苍茫之首的他,可会有一丝动容?

正胡乱想了些东西,这边厢唐玲玲已急急唤我。

“青眠,还不快走,迟到了格致老师又要责罚我们。”

我含糊应了,拿上书包随她出门。

上海很乱,人人形色匆忙,乍眼看绝对分不清那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青眠,你知道吗,学堂里来了新的同学,据说有个模样可俊了。”

我笑,打趣她:“俊又怎么了,可比得上你的张少帅?”

玲玲白我一眼:“这哪能拿来比,少帅是少帅……你啊,青眠你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情趣?呵,那是恋人才玩儿的游戏。

我与玲玲匆匆吃了早点,赶到学堂。

先生在整理讲义,身旁站了一个看上去很是清俊的男生。

踏进门口的时候,他抬起头看我一眼,朝我笑,眉梢眼角没有半点羞涩。

先生见我们来齐,便清清喉咙,伸手搭上男生肩膀:“同学们,这是新来的林染同学,他刚从西洋转学回来,大家要好好相处。”

男生弯腰鞠躬,姿态很是谦恭。他皮肤很黑,看起来十分健康,眼睛尤其地亮,令我想起神手中的光芒。

先生将他安排到我的座位旁,开始讲课。

他坐下,渐渐挨过来,我下意识挪开,但并没有看他。

“青眠。”他忽然低声唤我名,“真是好听,全然没有上海的喧嚣气儿。”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却见他挨近来瞧我的功课本子。

“青眠……”他忽而又笑,“让我想起贝莉吕的青鸟,多么可爱。”

我又是一怔,诧异他的聪慧,但我也只是牵了牵嘴角,始终没有与他说话。

放学后我与玲玲回家,走到半路忽然想起遗漏了东西,于是只能折返去拿。回到学堂,惊讶地发现那名新来的男生竟也在。他坐在窗口边,面前搭了三角的木架,架上平铺了一幅画,阳光落在上头,微微泛了亮泽。

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林染马上搁下手中画笔,站起身朝我们扬眉。

“啊,贝莉吕小姐。”

我亦忍不住微笑,他竟真把我当做青鸟,多么有趣。

于是我也朝他点头:“你好,基奇。”

基奇是《青鸟》中那个寻找仙女的小男孩。

听得我回答,林染似乎有几丝愉悦,他挪开椅子,邀我俩上前。我走过去,但见那画纸上涂抹了大片大片的白色,而白色上又有几抹极轻微极轻微的蓝。

“啊,是雪!”唐玲玲在我耳边雀跃。

磅礴的积雪,铺盖了大地苍穹,窒息了万物,却仍是不满足一般要穿破画纸蔓延出来。

我惊讶:“你在画什么?”

“腊梅。”林染很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有最磅礴的雪才能衬托那样艳丽的花。”

腊梅,我见过那种花,生长在人间极寒之地,漫漫冰雪中,就这么零落着,却依旧不改傲然。

“西洋国也有那种花么?”我好奇地将脸凑近画纸,“梅……还没画上去?”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林染的声音放入猛然间一沉:“这种花并不是那么容易画的,它红得像血,普通的色料根本表达不出它的美丽……”

隐隐觉得有丝寒意,我微微打了个冷颤。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林染便走回窗边,小心翼翼收回画架,尔后转过头来:“天色晚了,路上危险,我送你们回去吧。”

我一怔,随即听得唐玲玲接话:“那我们不客气了。”毫不掩饰的好感。

我并没有反对,但一路上也没怎么开口,唯有玲玲兴高采烈说个不停。林染却也好耐心,一字一句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偶尔,我侧过眼去看他们,都会发现林染的目光越过玲玲落在我身上。

是……错觉么?

可那种眼神,仿佛百年之前便见过,日日夜夜,魂牵梦萦。

我一震,脚步顿时停滞半分。

“怎么了,青眠?”玲玲奇怪看我。

“没什么。”我慌忙摇头,追上他们脚步。

夕阳在斜后方逐渐下滑,微微有异样的红。

夜晚的时候,我再次梦见了那一双猫儿眼,它变得比上次更大更清晰,瞳孔中的光芒浮沉明灭,像是要刺穿我的心。

这光四周,隐隐有呼声。

“快跑……”

“不要……他……绝对不是他……”

蓦地,一只尖利猫爪迎面径直挥向我脸!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我翻身坐起,长长呼了口气,抹一把额角湿漉漉的发梢。

这些个梦,似乎是有什么人在不停地试图侵入我的思绪,但又不像有恶意,使我大感疑惑。

我想起梦中那个声音。

他……不是他?

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参不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每天下课后林染都会留在教室绘好长时间的画,他画的永远是那一幅雪景图,他的姿势永远是很细致很细致地重复抹蓝色与白色,从不变换,从不间断。

玲玲刚开始还很好奇地拉上我一起呆在旁边看,可到了后来实在受不了这种枯燥,便找机会独自离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晃眼即过,像被剪裁过一般。

我似是活在谁的世界里。

林染总是缠我,日日怂恿我逃学,拉我去看海、看花,看清风流云,以及看他画画。

不知为何,我竟从未拒绝过他。对于这个凡间人类,我居然有温暖而熟悉的感觉。

他那一幅雪景已快画好,漫天漫野的纯白与蓝,每一团雪都仿佛精心涂抹过,颗颗粒粒都约摸能看出轮廓。

只是,画上没有梅。

这些天,林染只一遍一遍地描着雪,并没有渲染半点红色。

“为什么?”我问他。

他笑着看我,意味捉摸不清。

“时机还没有到。”他渐朝我靠近,“不过,快了。”

一句话末,我忽而毛骨悚然,背后隐匿的羽翼竟也簌簌颤抖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沦陷。

林染蓦地一把扶住我肩膀,凑过脸来,定定地瞧我。

“青儿,你可愿与我一起?”

我一惊,登时有片刻空白无息。他……怎会如此直白?

百年以来,除却天上那位高不可攀的神外,再无他人过问我的悲喜哀乐。不料他,竟会如此。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催促,而是慢慢靠近我脸,近到我能看清他面上淡淡的笑纹。

“青儿,我喜欢你。”

不待我反应,林染便低下头来,吻住我的唇。

温暖的感觉,顿时充斥我全身。

人类所说的恋爱,就是如此么?多么奇妙。

好似春暖花开,世界仅剩我二人。

缠绵片刻,两唇分开。林染渐搂紧我,我沉浸其中。这种感觉竟十分熟悉,犹如百年之前我降生时神的怀抱。

但,又隐隐有些不妥。

突然,我耳际恍惚响起嗡嗡数声杂音,像是什么人拼了命地穿破遥远时空朝我呼喊。声音断续模糊,我分辨不清。

正想追寻来源,我忽觉心口一痛,忍不住“啊”地叫了声,随即那杂音戛然而止。

见我不适,林染动了动眉梢:“怎么了,青儿?”

“有人在叫我。”胸口有余痛,我慌乱无比。

“没有吧,我怎么没听见。”

“真的。”我急,“似是很远又似在耳边。”我边说边抬头,无意间发现林染眼中扫过一丝阴云。

为什么?

我顿生迷惑。

我仿佛落入一个漩涡,未知的黑暗正悄然降临。

疼痛仍未停止,我捂了捂胸口,皱眉:“阿染,我有点不舒服,还是先回去了。”

不知是由于疼痛造成幻觉还是什么缘故,我总觉得林染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

“啊……青儿,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目光微微飘移了一下,竟发现……

那一幅雪景上出现了一抹鲜艳的红!

“腊梅!”我指向画,脱口而出。

林染朝我视线所在望了一眼,随后笑:“呵呵,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画的?”我没有发现,一直都没有发现。

“刚才。”林染的回答轻描淡写,“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于是我不再多问。

从这以后,阿染与我关系日渐亲密,会牵手,会拥抱,会亲吻。他在的时候,我无比快乐,他不在,我便不住想他,牵挂他。

这,可是人间所言之——爱?

神曾说,爱上人类,必要受罚。

我不怕。

我是青鸟,束不住的青鸟,为了我所追求的事物,我可以放弃一切。

只是,每一次我与阿染亲吻时,心口都会疼痛无比,并且,逐次加剧。

这,又是否神的惩罚?

阿染所绘的腊梅日臻完美,从最初的一抹至如今的团团簇簇嫣红,每一笔都使我惊艳。

那红,简直像血,新鲜的血珠。

我的心又开始痛起来,阵阵起伏,如针密密扎。

我痛得弓起身,阿染关心地轻抚我后背,连连问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确切地说是疼得无法出声。

我捂着胸口,用力喘息。

我忽而又想起那猫儿眼的梦,是的,近来那个梦愈发频繁,也愈发真实,每次醒来,都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仿佛真被猫儿抓挠了一般。

我又喘了口气,疼痛渐深。

“阿染……”我已虚弱得再无过多力气,“送我……回去……”

林染抚我的动作生生一顿。

他看着我,眼神摸不清意味。

“青眠。”他突然笑了,洁白的牙齿露得尖利,“你以为,这一次我还会让你走吗?”

我一愣,下意识动了动嘴唇,却尝到一股血腥味。

我的喉咙,在滴血。

林染依然在笑,冰冷而诡异。

“你以为,这些梅花是怎么画出来的?”

“是你的血呢。”弯下腰,他伸出食指,轻触上我嘴唇,“神之青鸟的血,确实是最上等的画料呵。”

我震惊,怔怔地看他。

凡间人类怎会知晓我的身份?

我想站起来,却觉身体虚弱无力,竟难以抬手移足。

“动不了吧。”林染直起腰,蓦地妖精一般咯咯笑起来,“当然动不了,你的力量、血液都被我汲取得所剩无几了,青眠,现在只需轻轻一击,你便粉身碎骨。”

“你……是谁……”我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已觉口中满是血水。

背后隐匿的翅膀,羽毛似在片片剥落。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青眠。”他看我的眼神像在怜悯低等的生物,“几百年来,你竟只有这段回忆是美的,多么悲哀。”

“神的使者,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大笑,语气不屑,声音逐渐尖锐。

“你到底……”

我话未了,只见林染的人影晃了晃,身形开始迅速缩小,脸型变得尖长,皮肤一块一块剥落下来。

仅仅片刻,他便面目全非。

五颜六色且满是疙瘩的皮肤,长角尖下巴,嘴成啄木鸟状,眼如死鱼目珠,手爪细长,肚子鼓胀,分明是一怪物!

“怎么,你还没想起我是谁吗?”那怪物狞笑这,手爪捏上我下巴,格格作响。

我身体已渐麻痹,完全感觉不出它用了多大力度,我只看到我面前的地上,一滩血液慢慢成坑。

我会死在这里吗?

我不明白,我究竟与何人结了仇,生出这种事端。

这一切,是怎么了?我是神之使者,为何一直以来竟从未察觉危险所在?

我该怎么办,神,你可听见我的呼喊?

“怎么?”那怪物又开口,“你以为神会来救你么?哈哈。”它笑得狂妄,却隐隐有凄厉,“你真的忘了吗?你早已被神抛弃,从你百年之前自断羽翼背离天上起,神就遗弃你了。”

“青眠,你只是个逃犯而已。”

我一惊,无数记忆如浪涛扑来,画面一浪接一浪交叠起伏。

那怪物一手捏紧我的脸,另一手伸来扣我咽喉。

当它掐着我脖子时,心口那种针刺的痛感登时传遍全身。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四肢全然麻木,疼痛感流至每一条神经末梢后,我意识也逐渐模糊,只能恍惚看见光影浮动,腥红色遍布视线。最后的画面,是一道细长的银白光扑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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