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某年某月19日。
这可能是许子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清晨起一双眼皮就跳个不停,老人们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却从没说过两只眼皮一起跳将预兆什么?
江南的冬雨笼罩着这片荒凉田野,四周飘满了接近冰点的湿气,再厚的毛衣都抵挡不住这种寒冷,他感到从皮肤到骨髓都凉透了,就像浸泡在一盆冰水中。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这场戏在冰凉的细雨中拉开帷幕,露出了整个田野做的舞台——在穿越了五千年的时空隧道后,所有的演员都已化为残破的骨骸,安静地躺在被泥水污染的古老墓穴里,导演是个被称作历史的老家伙,他万寿无疆全知全能地注视着一切,而许子心则是这幕戏剧唯一的观众。
此间距离太湖只有几公里,四周矗立着十几块灰色的土丘,当中那几千平方米大的空地,便是此次考古发掘的现场了。
许子心站一块小土丘上,套鞋和裤子上沾满了泥水,雨伞下的脸庞和天空一样阴沉。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这块土丘,在五千年前有十几米高,是个标准的方锥体三角形,顶上留下一小块平地,作为巫师与神灵对话的祭坛——就像古埃及或墨西哥的金字塔,干旱的沙漠保护了金字塔,而江南的湿气和几千年前的洪水,早已把这些古老的祭坛,冲涮成了只剩两米高的残迹,看起来就像乡下常见的大坟墩。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发掘现场,一大片基坑已被清理了出来,现在又被灌进了许多雨水,基坑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几十个圆洞,都是古代柱子的基础。这些基础从南到北分成三排,每排距离大约五米。真是令人瞠目,五千年前江南地区的居民,竟已建成了规模如此巨大的宫殿,宛如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克诺索斯迷宫。许子心想起了英国人伊文斯,他在1900年发现了那处五千年前的迷宫,震惊了整个世界。
难道这就是五千年前神秘良渚文明的神殿?除了许子心脚下的土丘外,周围还有好几处“大坟墩”,十几处大型墓葬和祭坛的遗址,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这里——宏伟的宫殿,巨大的陵墓,神秘的祭坛,或许眼前这片冬季荒野,就是五千年前良渚古国的神秘古都,是他们濒临毁灭时的“总祭坛”,是那个最终秘密的葬身之所。
芝麻开门。
没错,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将要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许子心颤抖着点了点头,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奇怪!怎么会听到这种声音?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土丘边并没有其他人,所有人都在下面的发掘基坑里。那声音似乎是从空气中传来的,带着幽灵般的耳语,仿佛有一双嘴唇就藏在他耳边,喃喃细语,只是他看不到她。
她是谁?
许子心使劲晃了晃脑袋,驱散了刚才那鬼声音,该不是自己的幻听吧?他揉了揉眼睛,只见在一片烟雨中,正面最大的土丘已被挖开了,那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墓葬,不知底下藏着什么天使——或者魔鬼?
不过,因为冬季再加上连续几天的阴雨,发掘现场并没有多少民工,只剩下几个考古所的学生,小心翼翼地蹲在挖开的墓坑里,用竹签剔着埋在泥土中的陶器。像这样阴雨连绵的江南冬季,确实不适合考古活动,但因为最近发现了严重的盗墓现象,只能在春节前进行抢救性发掘,否则地下的宝贝都得给盗墓贼搬光了。
一股奇怪的冷风嗖嗖地钻进衣服里,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让许子心猛打一个冷战,只感到眼前几乎一黑,某个阴影瞬间覆盖了视线,让他差点没从土丘上摔下去。
就像有人用一块布蒙在你脸上,然后又迅速地抽走了,许子心睁大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连乌云都变成了某种奇怪的脸,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巫术用语:天地感应。
许子心有些后悔了,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仅仅因为可能是良渚文明最重要的遗址?还是因为发现了东方最古老的“土筑金字塔”残迹?或是将要发现破解良渚文明神消亡之迷的钥匙?
是的,虽然这一切对许子心来说都很重要。因为他是考古研究所的研究员,长久以来,他一直等待某个惊人的发现,能使自己一夜成名,得到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但现在还有一件事,让许子心一想起来就心神不宁。昨天晚上还和妻子通过电话,她抽泣着责怪丈夫为何这个时候还在外边?是啊,难道一生中还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吗?
两只眼皮依然不停地跳着,就连心脏也快速颤动了起来——不能再留在这个“鬼地方”了,对不起,你们这些埋在遗址地下的死人们,五千年前生活于此地的古人们,你们是否重见天日关我什么事?让尸骨和鬼魂永远留在地下吧,我压根就不该来打扰你们。
许子心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片飘荡着五千年前幽灵气味的田野,离开这个曾让无数人痴狂的神秘之迷。
当他撑着伞走下土丘,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叫喊,还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好像发现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他被迫折返回来,走到那座被挖开的大墓坑前。
“人殉!”
不知哪个学生喊了出来,刹那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发掘现场又回到了坟墓的平静中,只有冰凉的雨点打在许子心脸上。
在底下一方巨大的墓坑中,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具人类骨骸,绝大多数都是残缺的,破碎的头骨与断裂的腿骨,还有其他细碎的骨殖。其中只有几具是相对完整的,呈现出可怕的扭曲状态,似乎是被捆绑着扔下了墓坑。
这就是所谓的“人殉”,以活人作为陪葬或者祭祀品。像这样惨烈的画面,过去只有在安阳殷墟和秦公一号大墓中才见到过。更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是,在良渚文明的历次考古发掘中,从未有过活人殉葬的发现,难道历史就此要改写了吗?
面对眼前这些森严的骨头,许子心快喘不过气来了,难道自己并没有幻听,刚才耳边听到的呻吟声,就是这些悲惨的牺牲品们,在临死前发出的哀嚎?这些声音在古墓里被密封了五千年,就像被刻录在一张光盘上,如今终于被解密播放了出来。
许子心开始想象殉葬者们的悲惨呼喊,似乎在这静谧的江南冬季的细雨中,突然响起了无数撕心裂腑的哀嚎声,宛如锋利的刀片,割开了许子心的耳膜——他看见了那些男女老少们,濒临死亡时的痛苦挣扎,对于生存的最后一丝渴望,对于今世的最后一次诅咒,对于来世的最后一次祈祷,然后他们被埋入墓穴之中,泥土覆盖了嘴巴和鼻孔,眼前一片漆黑,渐渐无法呼吸,直到抵达另一个世界。
“啊!”
许子心轻轻地叫了一声,竟然也有了那种感觉,嘴巴和鼻孔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喉咙口火辣辣地疼,接近窒息。他就像溺水者获救一般,大口地喘息起来,让冰凉而湿润的空气涌入胸膛。
但他不愿相信刚才如此悲惨的感受,于是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些可怜的陪葬者们,并没有哭泣也没有反抗,他们漠然地走上了死亡之路,对他们而言这就是神的旨意,进入墓穴不是生命的终点,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漫长旅行的起点。
考古队员已经开始清理殉坑了,在人殉坑的后面,可以看到明显人工处理过的痕迹,也许那里就是墓穴主人的幽冥居所了。土层已经很薄了,许子心跳下去参与了发掘,很快就清理出一块长方形的墓坑。
他看到她了。
是的,她就躺在那里,一具沉睡了五千年的尸骨。
许子心只感到心脏几乎停住了跳动,悬了片刻之后才又“重新启动”,因为他看到了一具单独的尸骨。
她就是这座大墓的主人。
在众人颤抖的目光中,许子心第一个平静了下来,仔细端详着墓主的骨骸,这就是传说中良渚文明的神秘统治者?
相比外面那些可怜的殉葬者们,这具墓主人的尸骨保存得相当完好。这里相当于古墓的地宫,一定有着特殊的防护措施。
许子心怔怔地看着墓主人的头骨,在眉骨下是两只深深的洞眼,仿佛仍在放射着统治者的目光。
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已化为枯骨的她还是个活物,正用一种充满了嘲讽的眼神,直盯着许子心的眼睛。
他们在隔着五千年的时光隧道对话……然而,更让许子心感到奇怪的是,墓主人周围排列着几十件玉器,它们组成了一个几近标准的圆圈形状,把墓主人的骨骸围在中央。
圆柱体的玉琮、圆盘状的玉璧、斧头般的玉钺,似乎是一次上古玉器大展览,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墓主人周围。这是五千年前良渚古国的一种特殊巫术?还是为死者走向冥界的指示路标?抑或留给数千年后造访古墓的考古队员们的某种暗示?
在淋漓的冬季细雨中,许子心感到一阵晕眩,仿佛有某种烟雾飘荡了起来。
如果以墓主人的骨盆部分作为圆心,以骨盆到周围任意一件玉器的距离作为半径,就可以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形轨迹,几乎所有的玉器都在这条圆弧上。
要是从天上俯视这些玉器和尸骨,就像是“◎”这个符号。
突然,一个字从许子心脑子里蹦了出来——
环!
这是一个致命的字眼。
就在许子心目瞪口呆的瞬间,耳边似乎隐隐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啊,就是今天了。
某年某月19日。
归来前夜
2005年某月19日。
这个故事发生在《地狱的第19层》之后,《玛格丽特的秘密》之前。
更确切的说,这是在《荒村公寓》与《地狱的第19层》出版之后发生的故事。
在《荒村公寓》这本书的扉页里有一张卡片——去往荒村公寓的勇敢人单程票。你剪下乘票后,可以将下面的书迷通票寄到接力出版社,就有机会获得《地狱的第19层》的作者签名本。
因此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出版社转给了我无数封读者来信,绝大多数信封里都有书迷通票,此外还有许多读者留言和附信。其中有些信确实深深感动了我,但我也看到了许多千奇百怪的问题,比如有许多人问我如何去荒村的办法,最好还要有返程票,也有人来向我打听春雨的联系方式,更有人说他们也去过荒村。
还好,至今我还没收到过一封荒村来信。
不过也许有一封信例外,因为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寄出来的,信封上既没有邮票也没有日戳,更没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只有一个收件人的名址——天知道这封信是如何寄达出版社的?
我拿到这封信是在19号的晚上,一个寒冷的北京之夜。那几天我正好应出版社之邀到北京,为两本新书做宣传,顺便接受各地媒体的采访。那天晚上做完活动,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便跑到后海边上的“茶马古道”,和责编MM一起喝着香香的米酒解乏。
明天我就要离开北京飞回上海了,责编MM给了我厚厚一叠读者来信,最引人注目就是那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信封是那种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面收件人地址的字迹也很普通,看不出是哪种人写的。
我拿着信封反复看了看,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邮寄到的?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某个神奇邮箱?
也许是写作者的天生敏感,我忽然有了种奇怪的第六感,转头看着窗外——许多人在冰封的后海上滑冰,有个男人滑得很棒,在冰面上不停地滑出圆形的轨迹。看着那个滑冰的男人,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一个闪光的圆环,就像冰面一样洁白清澈。
“喂,想什么呢?”
责编MM把我从冥想里拉了回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样东西。”
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轻轻地撕开了这张信封,里面照例是书迷会的通票,一张硬硬的卡片,读者会在上面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
当我拿出这张特殊的卡片的时,责编MM忽然蹙起柳眉说:“嗯,好香啊。”
果然,我也闻到了一股异香,从卡片里浓浓地散发出来,与我们杯中的米酒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香味。
但这香味只持续了几秒钟,转眼就消散在“茶马古道”餐厅里了,责编MM仍然贪婪地吸着鼻子说:“唉,为什么美好总只是在瞬间呢?”
我把目光又移到了这张特殊的卡片上,因为它确实太特殊了——在姓名栏里填写了一个符号:。
这就是对方的姓名?好像不存在这样的汉字啊,就我所知的任何一种外国文字里好像也没这样的,大概只有甲骨文或者古埃及象形文字里才有吧。
“奇怪,就像一口井。”
责编MM收起了她那可爱的笑容,盯着这个怪异的“姓名”说。
确实像一口井,是站在井口往下看的角度,我点了点头说:“荒村进士第的后院里,也有一口井啊。”
“你小说里的典妻就淹死在那口井里!”
“是啊,这是被我的《荒村公寓》忽略掉的一点,也许那口井里也隐藏着一个凄美的故事。”
“或是一个幽灵?”
心里又猛抽了一下,没办法啦,她的话总是能击中我的要害。我只能低下头继续看着卡片,姓名栏之后分别是性别、年龄、文化程度、联系电话和E-mail,在这些栏目里全都是空白没填,只有最下一条详细地址(含邮编)写了一行……我不知道是否该称之为“文字”,也许说是符号更确切些——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在卡片上看到了以上这些符号,键盘无法打出这些符号,后来我用扫描仪将其扫在了电脑里。
责编MM咂了一口米酒问:“这是什么啊?”
然而我却沉默了半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符号,心里默默数了一下,总共有七个符号,它们就像是七个邪恶的小人,在我的书迷会通票上扭动着身躯,跳着某种古老的巫术舞蹈。
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我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仔细地端详着那七个符号,这究竟是某种古老的文字?还是一种特殊的密码?或者是一组蕴涵深意的画面?
可我一点都揣测不出来,越盯着它们眼睛就越疼,就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瞳孔里,而脑子里各种奇怪念头止不住地往外冒,似乎这七个符号会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
“看啊,最后一个圆圈的符号和‘姓名’是一样的。”
还是女孩子眼尖啊,她的提醒让我注意到了那第七个符号——“”,而卡片上姓名栏里填的也是“”。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在地址栏里也加入了姓名吧?天哪,这又算哪门子的地址和姓名呢?
我满腹狐疑地摇了摇头,对这样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实在无能为力,我又看了看信封里面,似乎并没有其他东西了。当我正要把通票装回信封时,责编MM忽然提醒了我:“看看卡片背面。”
还是她提醒的及时,我立刻将卡片翻过来,只见卡片背面印着一幅图片。
不对,所有的卡片背面都是空白的,怎么会有图片呢?
于是我睁大了眼睛,盯着卡片背面的图片,瞬间像被静电打到了似的,整个人都麻木地僵硬住了。
“她是谁?”责编MM迷惑地盯着这幅图片,“好漂亮啊,眼睛里有股特别的气质。”
原来卡片背面印着一个女孩子的脸庞,背景就是白色的卡片,就好像她长在卡片上似的。卡片里的她有着黑色的长发,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目光飘忽不定地看着远处。最特别的是她那双眼睛,既带着一些神秘和诱人,又含有几分忧郁和恐惧,就像聊斋里的聂小倩,让人不由得不生几分怜惜之心。
责编MM不待我回答,继续分析着说:“感觉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倒觉得她有些像你《荒村公寓》笔下的小枝。”
天哪,我的责编又一次击中了我,使我原本冰冻的心狂跳了起来……沉默了半晌之后,我终于做出了回答:“没错,她就是小枝!”
她就是小枝!
又一次面对卡片背面的这张脸,她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是半年前的上海夏天,还是此刻的北京冬夜?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就是卡片背面印的这张脸,永远无法使人忘却的这张脸,在地铁车窗玻璃上时隐时现的这张脸。
责编MM也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天哪,她就是小枝?我一直以为,小枝只是小说中的人物,并不存在于人间。”
“是的,她现在已不在人间了,但她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曾经与我面对着面——”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低头看着卡片上的女孩,许久都没有说话。
“可是小枝的照片,怎么会到书迷通票的背面上去的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她的照片,她的形象永远只留在我的脑子里,永不磨灭。”
“奇怪,是谁得到了小枝生前的照片?把她印在卡片背面,又在卡片上写了这些奇怪的符号,还不用贴邮票就寄到了我们出版社。”
此刻,“茶马古道”的窗外,后海冰面发出微微的反光。
我死死地盯着这张卡片,又翻过来看了看,像某个幽灵的名片似的,就这样送到了我手中。
终于,我把卡片缓缓放回到信封中,然后揣在衣服口袋里说:“买单。”
走出“茶马古道”,我们沿着后海边一路向前走去。我已无暇欣赏京城冰封后海的景致,只是不停地摸着胸前的袋袋,里头揣着那封“幽灵来信”,而卡片背面那张小枝的照片,应该正对着我的心口吧。
她的名字叫小枝。
欧阳小枝。
这个名字是黑夜里的冰。
透明而又致命,转眼就融化于水中。
小枝来自荒村。
根据我小说里的描述,荒村属于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因为面朝一片荒凉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
在荒村的入口处,有一块明朝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贞烈阴阳”,它就像一把大锁似的关住了荒村,村里的人极少到外面去,也极少有外人进入过荒村。更可怕的传说是:凡是擅自闯入荒村的外来者,都会在很短时间内神秘死去。
荒村中一座古老的宅子“进士第”,因为出过一位明朝的进士而得名,“进士第”的欧阳家是荒村最古老的家族,古宅主人欧阳先生有个独生女儿叫小枝,她是第一个离开家乡到上海读大学的荒村人。
非常不幸,在2003年一次地铁意外事故中,小枝在站台下香消玉郧了,不久小枝的父亲也因病去世,古老的欧阳家族就此断绝了香火,“进士第”也成为了神秘的空宅。在无数个黑夜里,精灵悄然出没于老宅的某个角落……2004年4月,我在那一期的《萌芽》杂志上发表了中篇小说《荒村》,从此我的生活就被各种来访的读者们打乱了。夏日的某天,S大学的四个学生突然造访我家,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霍强、苏天平、韩小枫和春雨。他们在看了《萌芽》以后,对荒村产生了浓烈兴趣,决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险,但我拒绝告诉他们荒村所在的位置。
令人万万不曾想到的是,那四个大学生竟然自行找到了荒村,四人在荒村经历了一段可怕经历,终于回到了上海。但厄运似乎追着他们不放,在短短的几天内纷纷遭遇意外,霍强和韩小枫在恶梦中死去,春雨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苏天平则神秘失踪下落不明了。
现在,再回到2005年某月19号的北京冬夜,我和出版社的责编MM走过冰封的后海,路边布满了各种小酒吧,耳边不时听到吉他的旋律,更有不少操着东北口音的酒博士们在招揽生意。其中最有创意的一个酒吧,在门口挂了块牌子——“围炉取暖,白薯免费”,真搞笑啊。
嘢!总算走到仰慕已久的银锭桥啦!
我跑到小巧玲珑的桥栏杆边,看着下面的冰面说:“就是桥小了点,好像也不过如此耶。”
责编MM笑着嗔怪道:“哼,你这不是叶公好龙吗?”
就在我暂时忘却了刚才的“悬疑”,想要放松地笑起来时,手机短信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缓缓掏出手机,才看到发件人竟然是苏天平!
瞬间,在北京冬夜的银锭桥上,我感到心又沉到了水底下,就像这桥下冰封的后海。
怎么会是苏天平?他就是那四个曾经去过荒村的大学生之一,半年前他从荒村回来后不久,便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为了躲避致命的恶梦,他躲在没日没夜的网吧中,结果还是晕倒了。他被送到医院昏迷了十几天,最后竟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又回到了S大学的校园。
苏天平失踪回来以后,曾专程来找过我一次,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几乎都已经把他给忘记了。
奇怪,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给我发短信?
我狐疑着打开这条短信,内容只看到三个字——
救救我!
瞬间,手机屏幕上这三个致命的汉字,把我的眼睛给“电”了一下,似乎“电”出了苏天平那张神经质似的脸庞,还有他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睛。
2005年某月19日的北京冬夜,我站在后海银锭桥上捧着手机,盯着这条很可能发自上海的短信——苏天平,这个曾经去过荒村的幸存者,正隔着1380公里的距离向我紧急呼叫:救救我!
又一阵北方的寒风从后海冰面上吹来,我瑟瑟发抖地仰望夜空,只见半轮冷月高高挂在中天,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救救我”的声音。
“发什么呆!”
责编MM轻轻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缓缓地说:“出事了。”
还没待她明白过来,我就把手机屏幕给她看了看,责编MM皱起眉头说:“苏天平?是《荒村公寓》里那个大学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为什么你小说里的人物总会跑出来找你呢?”
我继续靠在银锭桥的栏杆上,后海边的酒吧不时飘出吉他声,让我心里更加纷乱起来,面对苏天平的呼救,是回还是不回呢?
可是对我来说,荒村的故事已经过去了,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也永远都不想再卷进去了,就像我在《荒村公寓》里留下的开篇按语:
“亲爱的读者们,无论你看完这本书以后有多么激动,但请记住作者的忠告——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后果作者盖不负责。”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铁石心肠,左思右想了半天,我还是狠心地摇头说:“不,今晚我不想回复他。”
责编MM立刻说:“也许他还会直接打手机给你的。”
我低下头沉思片刻,然后把手机给关机了:“我听不到。”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别说了。”我苦笑一声,快步走下了银锭桥,“我们离开这儿吧。”
虽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还是紧张得很,我捏着关掉的手机走出后海,在与责编MM告别后,便匆忙打的回到宾馆里。
明天上午就要回上海了,我在客房里收拾了一下行装,但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最后实在憋不住,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想要记录下什么来。
可面对着电脑屏幕半天,我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脑子里已经被苏天平发来的那三个字占据了。我只能站起来走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衣服口袋里的那封信,我又把这封神秘来信拿了出来,但并没有取出里面的卡片,只是轻轻触摸外面的信封,从指尖传来一种微微的麻意,仿佛摸到了某人光洁的皮肤。
啊,我的手指立刻弹了起来,顺便抓起了旁边的手机,暗暗的屏幕显示关机。我可以想象电波那一头的苏天平,或许他正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回复,甚至正在不断拨打我的手机,却始终听到“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吧?
到底还是“心太软”,我终于颤抖着打开了手机,但并没有新的短信显示。我又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苏天平的手机。
我听到那边的手机铃声响了,但苏天平却始终不接电话。我又连续拨打了好几次,一直打到半夜十二点以后,但都是只闻铃响不见人声。
不行,明天一早还要去赶飞机呢,我只能把手机丢在一边睡下了。
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梦到了——◎
第一天·昼
透过小小的舷窗,可以看见机翼微微地翻起,北京清晨的冬日阳光,在翼片上发出银白色的反光。我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舷窗外首都机场的跑道,在巨大的起飞轰鸣声中,我被加速度推向椅背,转眼就飞上了几千公尺的高度。
为了赶早班的飞机,凌晨五点半就起床了,窗外的北京几乎还是漆黑一片。虽然已经累得不行了,但我到了飞机上却丝毫没有睡意。在进入机舱关闭手机之前,我又一次打了苏天平的电话,却仍然是铃声响没人接,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昨晚给我发完短信以后,他的手机就丢了吗?
飞机已经在北方的云海里穿行了,看着舷窗外弥漫的云雾,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把那本书从包里掏出来了。这本书是黑白两色的封面,中间用红色的字写着书名——《梦境的毁灭》,作者名字印着“许子心”。
我是在北京的一个旧书摊上看到这本书的,抓起来翻了几页,才知道这是一本心理学的书,书里结合了古代巫术和现代心理学,分析了世界各地古老的巫术,以及灵异传说的心理学根源。我还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书,而《梦境的毁灭》这个书名对我的诱惑力又太大了,便当即买下这本书,准备在回上海的飞机上看。
拉下舷窗的遮光板,我翻开了这本书的扉页,看到作者及作品介绍是这样写的:
“许子心,心理学家,早年从事田野考古,出版有《古代巫术研究》、《东亚灵异传说源流》等著作,后赴英国深造心理学,获剑桥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目前任国内S大学教授,专门研究古代神秘文明与现代心理学关系,首创“神秘心理学”课题。本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本学术著作,以小说般优美的语言,为你委婉讲述若干个古老神秘的故事,并做出大胆的现代心理学分析,让你发现自己内心的另一面。”
除了作者的经历以及本书的特殊风格外,使我感兴趣还有作者“目前任S大学教授”,因为这所大学正是春雨和苏天平就读的学校,我的好友孙子楚也在S大学做老师,去年我已经去过那里N多次了。
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我翻开了《梦境的毁灭》第一章——
“每个人都有权利做梦”。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幻想的章节名,我喜欢。
然后,我默念起全书正文的第一段话——
我确信,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它从人类创世纪之初就存在,在数万年来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
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我的梦。
为了保护我的梦,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梦,我必须要完成这本书,以拯救那些正在被吞噬,和即将被吞噬掉梦境的可怜的人们。
在这本不合时宜的书里,我将与自己体内的恶魔进行一场殊死搏斗,将它暴露在阳光底下,以保全即将被毁灭了的梦境。同时,我还将把视野放到整个地球,不仅仅是这个巨大的空间,还有无限的时间。因为从人类乃至哺乳动物产生之时,梦境就已经存在,并随着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而被我们的祖先不断地描摹和分析。
然而,我们悲惨的祖先们,没有一个能逃过恶魔的吞噬。
这就是梦境的毁灭的过程……
天哪,这是个不同凡响的绝妙开头,从来没有一本学术书能做到如此地步,就连最好看的小说恐怕也不过如此。可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梦境的毁灭》呢?它绝对要比畅销榜上的书更吸引读者眼球。
我突然捧着书本陷入了沉思,在飞机上冥想的状态,使我很快就昏昏欲睡了过去……“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
咒语般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脑中,就这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荒村公寓,那栋被爬山虎包裹着老房子。漆黑的夜里亮起一线微光,照亮了一双诱人的眼睛——
“小枝!”
我挣扎着叫了起来,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还在飞机上,旁边座位上的老太太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
原来只是一个梦,我抹去了额头的汗珠,脑海里小枝的脸庞又渐渐模糊了。
再看看时间,竟然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飞机已接近上海的天空了。
那本书依然在我手中,是我前面读到的那一页。奇怪,我本来一点睡意都没有的,在看了这本《梦境的毁灭》以后,却很快像被催眠一样进入了“梦境”。看来这本书应该改个名字,叫《梦境的诞生》或许更合适。
十几分钟后,我顶着耳膜的疼痛,随飞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嘢!终于回家了。
刚下飞机我就打开手机,再次拨打了苏天平的电话,但那边依然不接电话,听着手机里响个不停的铃声,仿佛是某个遥远地方传来的钟声。
一边打手机一边走出机场,仰头看着上海阴冷的天空,一时竟不知向何处去了。
就在此刻,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不行,不能再把她给牵扯进来了,再让她经历那样的忐忑不安吗?这对她来说不是太残酷了吗?可她也去过荒村,我们和苏天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逃不了。
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打她的手机。铃声只响了两下,就听到一个柔和的年轻女声。
现在你们可以猜到了,她就是春雨。
春雨也是半年前去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之一,她离开荒村不久之后就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后来又神奇地恢复了健康。所以,她和苏天平一样,都是荒村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但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她又经历了一次更为不可思议的事件,成为了我的另一本书《地狱的第19层》的女主人公,已经有无数读者通过那本书熟悉了春雨。
在手机里,春雨听到我的声音很惊讶,她说因为我的小说的缘故,让她成为了学校里众人关注的人物,甚至有不少人向她发来求爱短信,给她的生活添了不少烦恼。
我听了好生惭愧,只能先向她道歉,再问起正事:“春雨,你现在还和苏天平联系吗?”
“苏天平,你怎么问起他了?”
“他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找我,但我打他手机始终不接,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我也很久没和他联系了,但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你们学校还没放寒假吧?下午两点,我到你学校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去找苏天平。”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先挂了手机,便赶紧打的回家。
回到家放下行李,享受了片刻家里的温馨,又好好吃了顿午饭,才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但心里的那根弦却一直紧绷着。我的手机也没闲着,又给苏天平连打了几个电话,但始终都是无人接听。
下午两点,我赶到S大学校门口,春雨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她还是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庞,虽然冬天里穿着很多衣服,但仍能看出匀称的身材。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恐惧与生离死别,她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小鹿般紧张了,而是变得异常沉稳,镇定自若地看着我。
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对不起,原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关注我的书,也没有想到——”
“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纷乱,有些事情谁都逃不了,还是随它去吧。”
她一开口就令人刮目相看。
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我先掏出了手机,把昨晚苏天平发给我的那条短信给春雨看。
“救救我?”
她轻声念出了这三个字,低下头沉思许久,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她闪烁着那双漂亮而沉静的眼睛,却半晌都没有说话,忽然向马路另一边走去。
我急忙跟在后面问:“你去哪里啊?”
“带你去找苏天平!”
跟着春雨转过一条街角,她才轻声说:“中午我已经问过同学了,他们给了我苏天平的地址,听说他早就不住寝室了,因为在一家影视公司实习,为了工作方便就在外边租房住。而且,同学们已经好几天都没见到过他了。”
“他怎么在影视公司实习了?我记得他好像不是学这个专业的。”
“因为苏天平很喜欢玩DV,去年还得过一个大学生DV比赛的奖,便被影视公司看中做编导去了。”
春雨说话的语调很冷静,眼睛里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我半年多前见到她时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才走了五六分钟就到了,这是S大学附近一栋普通的六层居民楼。奇怪的是,越走近这栋楼,我的心跳就越快,或许是这片居民区过于静谧的缘故吧。
按照春雨从同学那里问来的地址,苏天平租的房子在503室。我们缓缓走上狭窄阴暗的楼道,似乎这房子很多年都没大修过了,散发着一股冬季里难得闻到的霉烂味。
走到503室门口,这里就是苏天平的住处了,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短信,我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只能强装镇静地看了看春雨。她的表情却异常镇定,只是会意地向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但里面除了门铃声以外,并没有任何的动静。等了片刻之后,我又拨打了苏天平的手机,立刻听到房门里隐隐传来手机的铃声。没错,苏天平的手机就在这房间里,至少能说明他的手机没丢。
为什么他不接电话呢?
我又连打了好几次手机,始终都只听到房门里的铃声,春雨突然厉声道:“我们必须进去看看。”
正当我想说无能为力时,对面房门倒是打开了,一个头上满是卷发筒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酷似周星弛《功夫》里的那位肥婆四。
“肥婆四”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找谁啊?”
我有些紧张地说:“我们是苏天平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噢,我也想找他呢,我是他的房东,本来前天他就该交房租了,到今天他都没露面呢。”
春雨强挤出了笑容说:“阿姨,我们真的有重要的事,我想他可能昨天晚上喝醉了,现在还在里面没睡醒呢,你能不能借我们房门钥匙用一下,我们进去看看他在不在?”
“啊呦,随便让你们进去,这个好像不太好吧?”房东“肥婆四”搔了搔头,脑袋上的卷发筒就像刺猬似的。
“如果他人在的话,我们一定让他赶紧付清房租。”
“好,这是你们说的啊,还是小姑娘懂事。”
看来春雨那可人的微笑把“肥婆四”给忽悠住了,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又关照了一句:“告诉你们的朋友,让他不要神经兮兮的,我受不了这种房客。”
说苏天平神经兮兮的——什么意思?我刚想问她,便被春雨用眼神支回去了,她笑着谢了谢“肥婆四”,便让我赶紧开门进去。
小心地将钥匙插入锁眼,听着钥匙缓缓转动的声音,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半年之前的某个黑夜——因为上午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
正在脑子打岔的时候,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一股淡淡的怪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我和春雨都拧起了眉毛。站在门口居然见不到什么光线,大白天的房间里极度阴暗,好像还在晚上似的。
“这家伙,干嘛大白天还拉着窗帘?”
虽然嘴上不经意的这么说,但心里却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眼睛眨了好几下,才隐约可以看出这是个客厅。
我伸手到墙上去摸电灯开关,摸了半天却摸不到,只能沿着墙缓缓向前走去。在这个阴暗如洞穴的房间里,越是这样心里就越紧张,于是我再也不敢出声了,只有不断地深呼吸着,而那股怪味也越来越冲鼻子,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味。
春雨紧紧跟在我身后,我明显感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也许是重新回到黑暗中的缘故。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外,房间里寂静得如同坟墓,这使我又闪过了某个可怕的念头。
但更可怕的是,我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他(她)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隐藏在某个角落里。我一点都看不到他(她),他(她)却能清楚地看到我——
瞬间,我有了一种诡异的感觉,这个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就是苏天平。
于是我轻声叫了起来:“喂!是苏天平吗?你在家吗?我知道你在家,别藏在暗处和我们捉迷藏了,这不好玩!”
忽然,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同时听到了玻璃打碎的声音,春雨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她轻轻喊了一声,赶紧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心里也跳得厉害,但还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幸好总算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墙上的灯光亮了起来,但似乎灯罩里聚集了许多灰尘,使得客厅里的光线依然很昏暗。
原来客厅地板上摆着十几个杯子,刚才被我踢碎了一个玻璃杯,但其他都完好无损,有玻璃杯和陶瓷杯子,甚至还有几个塑料杯。奇怪的是,这些杯子连接在一起,被摆成了一个圆圈的形状,在客厅的中央大约有一米左右的直径。而在这个由杯子组成的圆圈的“圆心”位置,则是一个白色的五角星——是用某种颜料画在木地板上。
这真是一组奇怪的摆设,用杯子在地板上摆出个圆,在圆心地板上还画个白色五角星,看起来就像古代的某种巫术仪式,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春雨一言不发地停在我身后,我也不敢再贸然向前走了,只能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四周。苏天平的客厅并不大,不会超过十个平方米,左面是卧室的门,后面还有个小卫生间,右面是厨房。客厅没有窗户,厨房也是暗室,而卧室的房门又紧紧关着,怪不得要漆黑一片。
我没有再碰那些杯子,而是从旁边小心地绕了过去,春雨也跟在我后面绕过,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当我盯着她的眼睛时,她又摇摇头不说话了。但我知道她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极度敏感的人,但在春雨这样特别的女孩面前,我又感觉自己太笨拙了。
卧室的门虽然紧闭着,但还好没有锁掉,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里面仍很昏暗,一排厚厚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光线,只能让我们勉强看清楚卧室。
我终于看到苏天平了。
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在昏暗的卧室光线内,只见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头发一根根全都竖起来了,面色苍白吓人,双眼紧闭着,嘴唇也是铁青色的。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手里正握着一只手机。
看着他那副苦思冥想,宛如老僧入定的样子,我和春雨都不敢吭气,怕是会搅了他的好心境,让他一下子走火入魔,散了三魂六魄不再回来。
比苏天平的盘腿而坐更古怪的是,他的身体四周摆放了一圈小东西,都是房间里的摆设或日常用品,比如拖鞋、花瓶、光盘、软盘、电池、笔记本、易拉罐之类,全是家里唾手可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放置,以苏天平为圆心,组成了一个近乎标准的圆形!
又和刚才客厅里的诡异摆设一样,只不过卧室里的圆心,从白五角星变成了苏天平本人。
我还是不敢出声,尽管我确信在几分钟以前,听到房间里的手机铃声,就是苏天平现在手里握着的那只手机发出的。
难道这个声音他都没听到吗?
我立刻掏出手机,又一次拨了苏天平的号码。果然,他手里握着的手机响了起来,而且他的铃声还特别吵,大概是从网上下载的某种爆炸声。
虽然刺耳的手机铃声震得满屋子响,但苏天平丝毫没有反应,只有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因为声音响起而微微颤动着。
他不会聋了吧?
这时春雨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回头看到她惊恐万分的神色——刹那间我的心就凉了。
是的,她只要用眼睛就能说话了,而我也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我想只有在《地狱的第19层》里,当她在“鬼楼”见到清幽嚼舌身亡时,才会有这样恐惧的目光。
这诡异的房间,奇怪的气味,昏暗的光线,僵硬的主人,所有这些场景都告诉我一个最大的可能性——苏天平死了!
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竟又卷入了神秘的死亡事件。而这回死者就坐在我面前,宛如一尊活体雕塑,而他的身边又被某种奇异的仪式包围着。
瞬间,脑子里弥漫开无数黑色的烟雾,仿佛有一只手在暗处操控着我,将我又一次推到万劫不付的悬崖边缘。
对,那双眼睛还在看着我,而我都已经不敢抬头了,但我确信他(她)就在这个房间里——也许又是作家的敏感,除了我、春雨和地上的苏天平之外,这个房间里一定还存在着第四个人(或幽灵)!
谁在看着我?
我差点就叫出来了,但理智在瞬间又战胜了恐惧,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心跳,轻声地说:“苏天平死了,我们报警吧。”
春雨只是呆呆地看着苏天平,当我即将要拨110的时候,春雨却突然拦住了我说:“等一等。”
她颤抖着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地向前跨一步,脚尖几乎快碰到围着苏天平的那个“圈”了。
“你干什么?”
没等我反应过来,春雨已经把手伸到了苏天平面前。我不敢相信她的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原来恐惧确实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意志。
她的手伸到苏天平鼻子底下,停顿了好几秒钟,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突然,春雨把手伸了回来,睁大了眼睛说——
“他还活着!”
这句话使我原本已经掉到地狱里的心又回到了人间,春雨点了点头说:“我感觉到了,他还有呼吸和体温。”
“没死就好。”我总算吁出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地跨进苏天平外面那个“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喂,你怎么了?”
可他仍然宛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这不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我想他一定是失去了知觉,甚至是休克了吧。
我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大约几分钟以后到,我又环视了这房间一圈,拧着眉头说:“春雨,这房间里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了,一定藏着什么玄机,我想保护好现场的样子,不能被其他人破坏了,所以我们得把他抬到门口去。”
“好,我可以帮你。”
“你只需要帮我看看地上,别让我碰到什么东西就行了。”
说完我缓缓扶起了苏天平,他的身体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僵硬,很快双手就耷拉下来了,握着的手机也掉到了地上。
我吃力地把苏天平扶出“圆圈”,春雨帮我抬起了他的腿,没有碰到地上那些东西。我们小心地把他抬到客厅,绕过那个用杯子组成的“圆圈”,最后让他靠在了门口。
“他看起来就像个木偶。”
我看着苏天平说,虽然他还在呼吸和心跳,但似乎已不再是个生命了。
趁着救护车还没来,我又回到卧室里,从地上捡起了苏天平的手机,果然上面显示着的“未接来电”正是我的号码。我又翻了翻他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有许多个未接来电,而他的短信收件箱则是空的。
很快我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原来是120急救的来了。他们简单地看了一下苏天平,先摸摸呼吸和脉搏,又翻起眼皮看看瞳孔,便把他抬下楼了。
我赶紧锁上房门,和春雨一起跟在他们旁边,离开时看到房东太太也走了出去,她可能把救护车错看成运尸车了,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说:“啊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不会死在我房间里了吧?这样我的房子怎么还租得出去啊?”
“放心吧,苏天平没死,我先把他送到医院里,等会儿我还要回来的。”
说着我和春雨已经跑下楼去了,陪着苏天平一起上了救护车。
在去医院的路上,给苏天平做了简单的检查,他并没有生命危险,心跳和呼吸都很正常,只是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反应。
到医院后是我付的押金,陪着苏天平进了急诊观察室。然后医生又把我和春雨赶了出来,我们就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会儿。
医院走廊里充满了消毒药水的气味,疲惫不堪的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春雨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眉头时而收紧时而放松,但表情是越来越凝重了:“原本我以为荒村已经结束了,但没想到现在才刚刚开始。”
终于说到了我的痛处,我轻声回答:“别说了,现在苏天平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
我们不再说话了,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医生观察室里出来,告诉我们苏天平正在输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处于深度昏迷中。医生已经检查过苏天平的身体了,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的痕迹,血样也已送去化验了,看看是否因为中毒或其他原因。
医生的语气相当沉重,我和春雨面面相觑,既然苏天平都到了一这步,首先就要去通知家属,我们急忙离开医院,赶在天黑前回到了S大学。
到学校一打听,才知道苏天平的父母都在国外,一时半会儿还联系不到。
这时我忽然捏了捏自己的口袋,里头有苏天平房门的钥匙。
夜色已悄然降临。
第一天·夜
上海潮湿的寒气可以渗入每一个角落,似乎比北京干燥的冬夜更让人难以忍受。
和春雨在外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我们一同赶回苏天平租的房子。
夜晚走上这条黑暗的楼道,感觉又与白天有了些不同。晚上八点,悄无声息地打开503室房门,依然有股奇怪的气味飘荡着。
我小心地打开灯,客厅还是白天的样子,地板上摆成圆圈的杯子,其中有一个被我踢碎了。客厅旁边有张长沙发,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还有张小方桌,墙上有台陈旧的窗式空调,其他就没什么了。
在走进卧室之前,我先到厨房看了看,似乎没多少使用的痕迹,看来苏天平不是个自己开油锅烧菜的家伙,肯定要么吃食堂要么吃快餐。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我又回到客厅里,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还是小得可怜,只装着个淋浴的莲蓬头,外面还有个燃气热水器。抽水马桶还算干净,墙边有个小小的水槽,搁板上放着牙涮牙膏之类的,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我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竟略微有些扭曲变形,原来镜子表面凹凸不平,还有星星点点的锈斑,乍一看像干枯的血迹。
当我要离开卫生间时,忽然注意到了水槽的出水孔,似乎有几根黑色的头发缠在里头。我小心地把那几根头发抽出来,发觉它们又长又细,散发着黑色的光泽,苏天平是剃了短头发的,所以这肯定是年轻女人的头发。
也许最近还有女孩子在这屋里住过?
我忽然对苏天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当我走出卫生间时,发现春雨已走进了卧室,开着灯看着地板上那个“圆圈”,苏天平就曾盘腿坐在圆心却不省人事。
厚厚的窗帘依然拉着,一张简单的单人床就在窗边,床单倒是铺得很整齐。房间一边还有台组合柜,旁边是电脑台,电视机和DVD在床对面。整个卧室大概15个平方米,稍微显得有些挤,我抬起头发现这里的天花板特别低,给人的感觉非常压抑。
春雨深呼吸了一下说:“白天当我刚走进这房间时,被可怕的黑暗所笼罩着,第一感觉就是到了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
地宫!这两个字使我打了个冷战,那是在荒村老宅进士底的地下,隐藏着一个古墓般的地下通道,那里面埋藏着荒村最古老的秘密……“难道恶梦还没有结束?”
春雨点了点头说:“还记得荒村的传说吗?所有闯入过荒村的外来者都会死的,在半年多前,霍强、韩小枫,苏天平还有我,我们四个人一起来到荒村,意外发现了进士第下面的地宫。我们从地宫里拿走了一些重要东西,当我们回到上海以后,竟然发生了……”
“对,苏天平当时也是深度昏迷,就和今天发现的情况一模一样!可是,这一次他还会醒来吗?”
半年多前,当我笼罩在恐惧的阴影里时,却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于是,春雨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了。苏天平也从数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宛如《天鹅湖》里破解了魔法而获救的人。
但春雨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那个古老传说的应验,仅仅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我们自以为已逃过了一劫,实际上危险却始终悬在头顶。现在,苏天平终于出事了,他虽然还活着,但正在深度昏迷中,和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来自荒村的迟到的判决。”
“迟到的判决?”这句森严的话语,从春雨柔和的女声里发出来,似乎使这个房间都有些可怕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因为我曾经两度去过荒村,甚至还进入过地宫一次,如果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意味着我自己也身处危险之中,难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除非你能找到苏天平昏迷的其他原因,否则的话——”春雨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我说,“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醒来时是否还是个正常人?”
这也是我的问题。
绝望地环视这该死的房间一圈,似乎仍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怎么办?
突然,客厅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差点没把我们的心给吓得跳出来。
难道苏天平在医院里醒了,自己跑了回来?
我对春雨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踮着脚走出卧室,只听到客厅里“哎呦”一声,接着又是“西里哗拉”玻璃打碎的声音。
这时才看清昏暗的客厅里站着个壮实的身影,没想到竟是酷似“肥婆四”的房东,只是原本头上插满的卷发筒没了。
她惊魂未定地扶着墙壁,脚下全是打碎的玻璃,喘着粗气说:“哎呦妈呀,真是‘人吓人,吓煞人’,我还以为撞到鬼了呢!”
“我也是!”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到地上用杯子组成的“圆圈”,已经被房东太太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房东太太开始数落起我了:“你们也真是的,进来怎么不说一声,刚才我看到外面的门开着,我感到奇怪就进来看看了。对了,你们的朋友怎么样了?还没翘辫子吧?”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让我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只能冷冷地回答:“苏天平还活着,只是处于深度昏迷中,具体什么原因还不知道。”
“报应啊,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
“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房东太太先看了看四周,好像这房间里藏着鬼似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他身上带着鬼气!”
“鬼气?”我也抬起头看看这间客厅,在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房东太太健硕的身体,把一大块阴影投射在墙上。
“这个大学生是三个月前来租房的,刚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些古怪,那双眼睛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而且总是在东张西望,好像有人随时要来抓他似的,这人说话又非常紧张,总之就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本来我不太敢把房子租给这种人的,但我给这房子开的租金很高,又已经空关很久了,他倒愿意一口价谈下来,我犹豫一下就把房子租给他了。”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苏天平也去过荒村,也经历过那种恐惧,特别是那种深度昏迷数天之后,又奇迹般醒来的感受,一定会在他的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他变得胆小怕事也可以理解吧。
房东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小子就是鬼上身了!特别是最近几天,我就住在这套房子的隔壁,几次听到半夜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你肯定是这间房子发出的吗?”
“当然,这房子隔音不太好,我的耳朵又特别灵。而且那声音好像还有规律,总是在每天半夜十二点钟响起,你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时钟走到十二点整,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奇怪的唱歌声音,你能不害怕吗?”
我心里忽然抽了一下:“你说是唱歌的声音?”
“对啊,但毕竟是隔着一堵墙,具体唱什么我听不清楚,既有些像唱歌,也有些像唱戏,很古怪的音调,伊伊呀呀的,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唱的。”
“是最近几天?”
“嗯,就是最近三四天的功夫。有几次我在门口碰到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地吓人,两只眼睛像见了鬼似的扫来扫去,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那最近还见过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房东太太的口气忽然变了:“咦,你怎么像是公安局一样问个不停啊?”
“苏天平是我的朋友,我想要快点找出他出事的原因,起码你也不想让这屋子背个闹鬼的名声,弄到最后租不出去吧?”
“这倒也是!那小子平时没什么人来往,反正我从没看见有人找过他,不过他经常在半夜里出门,有时凌晨三四点钟都会听到他进出的动静,谁知道他和什么人交往呢?”
我微微点了点头,某个危险的念头又从心底升起了,我暗暗对自己说:喂,你不要再冒险了,回家好好写你的心理悬疑小说去吧。可我现在做不到,在这昏暗而诡异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拽着我,使我留下来坠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之中。
是的,这个危险的念头越来越强大,终于使我脱口而出:“房东阿姨,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能否让我在这里过一夜。”
“什么?你不会也和你的朋友一样中邪了吧?”这时房东又看到了一直站在里头的春雨,便又充满暧昧地说,“唉呦,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这么猴急呢?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春雨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红着脸生气地说:“乱说什么啊,我可不要留在这里!”
这让我也变得很尴尬,赶紧解释说:“对不起,你误会了,我想在这里留一夜,是为了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但房东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可现在那小子躺在医院里,房租到现在还没有付,你说该怎么办?”
“苏天平还欠你多少房租?我先垫付给你吧。”
听到这里房东终于露出了笑脸,很爽快地收下了我一千六百块钱,便匆匆离开了这间屋子。
春雨走到我跟前,语气冰凉地说:“为什么要留下?你以为这有用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不希望今天发生在苏天平身上的事,再在我们的身上重演。”
她的目光也有些茫然了,无奈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要来的,任谁想逃也逃不了。”
但我猛然摇摇头说:“不,我不相信宿命会如此残酷。”
“不是早已经在半年多前就注定了吗?”春雨忽然露出惨淡的微笑,“哼,我只当自己早已经死过两回了,我的灵魂已不属于我自己。”
这时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只能由着她离开这里,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楼梯里。
一切又都归于寂静。
独自站在阴冷的房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助,不管写过多少本悬疑小说,却始终无法走出自己的恐惧。
我把门关紧了,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想想一大早还在北京的阳光下,晚上却到了上海这间阴冷的房子里,命运对我真是太恩宠了。
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地板上全是碎玻璃,“圆圈”几乎已经不成形了,留它下来也没什么用。我把这些玻璃都收拾掉了,唯独“圆心”处的白色五角星,仍然醒目地留在原地。我用手摸了摸“圆心”,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擦不掉,那就暂且留着它吧。
房间里的空气非常闷,像罐头车厢似的让人透不过气,怪不得进门来会闻到股怪味。我急忙走进卧室,吃力地拉开那张厚得吓人的窗帘。
于是窗玻璃第一次展现在我眼前,在室内白色的灯光下,发出某种幽暗的反光——
瞬间,我的眼球几乎弹了出来,窗玻璃上这个奇异的符号,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瞳孔里。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却坐倒在了床铺上,身体后仰着端详着窗户。没错,窗玻璃上就是这个符号,立刻使我想起昨晚北京后海的冬夜,那张神秘的书迷卡片上的“姓名”……这是个致命的符号,某个神秘的“姓名”或密码,富于未知的诱惑,却又充满了恐惧和危险。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又靠近那扇窗户仔细看了看,圆形符号在窗玻璃的正中,是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写上去的,大约有酒杯口的大小,在晚上显得特别扎眼。
窗玻璃上的深深刺在我眼中,又像团迷雾般扩散开来,似乎笼罩着我的全身,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有谁会在窗户上画这种符号呢?是苏天平还是其他什么人?它和那个寄给我卡片的幽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打开了窗户。外面有几排高大茂密的水杉树,遮挡了更远处的视线,只能见到细细的树叶在冬夜中摇摆。
总算能享受到外面的空气了,我把头探出窗外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直到寒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才关上窗回到屋里。
静静地盯着卧室中央奇怪的“圈”,眼前又浮现起了苏天平的脸,似乎他依然坐在这个“圆心”之中。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符号吗?
我忽然有些恍惚了,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圆,它越来越趋于标准,渐渐地发出白色的异光,而周围的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中,就像神秘宇宙中的某个环形星系。
啊,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立刻把目光从“圈”上移开了,但一想到要在这屋子里度过漫漫长夜,身上又泛起了鸡皮疙瘩,毕竟是别人住过的房间,况且总感到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于是我走出卧室,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那张长沙发,长度刚好躺下一个人,看起来还算是干净,干脆就在沙发上凑活一晚吧。
我试着找到了空调遥控器,里面装着新的电池,说明苏天平前几天还在使用。我立刻打开了空调,而且把温度调得很高,很快就感受到温暖了。我又打开了卧室的橱子,翻出一条干净的羊毛毯,应该是夏天时候用的吧。
想想真可怜,昨晚还在北京的宾馆里,好不容易回到了上海,却无法享受家里大床的温馨,竟要在这鬼地方挨一宿,作家亦有作家的苦处耶。
终于,我关了客厅里的灯,就这么和衣躺在沙发上,从头到脚紧紧裹着羊毛毯。
空调的热风对着我吹,使我还能抵挡充满湿气的冬夜。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我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再恐惧。
因为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不再怕黑了。
子夜十二点的歌声还会响起吗?
这是归来后的第一夜……
第二天·昼
眼睛,一双只有眼白没有眼珠的眼睛。
它在看着我。
“喂!你是谁?”
我大声喊了出来,然后缓缓睁开自己的眼睛,周围如山洞般漆黑,只有某处微弱的光线射在地上。
这是哪儿?
在恍惚了许久之后,我总算回忆起了一切。没错,这是苏天平租的房子的客厅,我正躺在一张沙发上,身上还裹着条羊毛毯,空调机的热气吹在我脸上,让我直感到口干舌噪,仿佛喉咙要烧起来似的。
我赶紧掀开毯子爬起来,大口喘了几下,还好并没有感冒。客厅里只有从卧室射进来的微光,现在应该是清晨了吧。我并没有急着开灯,只是仰头盯着天花板,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依然睁大着眼睛。
是的,我感觉这个房间里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我。
虽然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它,但我确信他(她)的存在无疑,就在我眼睛朝向的那个角落——黑暗中的眼睛,他(她)在看着我。
对,就在那个隐蔽的角落里。
我立刻把手摸到了墙上,当客厅里的电灯打开时,我的眼睛忽然被眩了一下。但我并没有低头,而是拼命地睁大着眼睛,继续盯着头顶的那个角落——
就是它!
没错,我终于看到那双眼睛了。
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眼睛,它躲在天花板与吊橱的转角里头,只露出一颗黑色的玻璃眼珠。
居然是一个针孔摄像的探头。
必须要感谢我的第六感,就是这个摄像探头在盯着我,这只锐利无比的眼睛,能穿越白昼与黑夜,包括这房间里每个人的灵魂。
我立刻搬了一张椅子站上去,仔细打量这个探头。它确实太隐蔽了,藏在这样一个转角里,绝大部分都被吊橱挡住了,露出的探头只有两厘米的直径,和周围的颜色非常像,除非是在刚才那个角度盯着它看,否则绝对不会发现它。
怪不得昨天一进入这房子,就感到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人还是该相信第六感的。我打开壁橱,发现里面藏着探头机身,还有好几根电线连到墙里。
不,绝对不止它一个眼睛,我想这房间里一定还有其他探头。
于是我跳下椅子,仰起头仔细扫视一圈。墙角和天花板所有的角落,都没有逃脱我的眼睛。果然我发现在房门上头,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探头,如果有人从大门进来,肯定会被从正面摄下来。
在厨房的脱排油烟机底下,我又发现了一个小探头,它正好被阴影所覆盖着,把整个厨房都尽收“眼”底。
更可怕的是在卫生间,探头就躲在浴帘的缝隙后面,正好对着淋浴的莲蓬头,要是有人在这里洗澡,肯定会被它“一览无遗”,把探头藏在这个位置简直是变态。
我又冲进了卧室,这里的天花板和墙角都很干净,好像没有探头存在的迹象。最后我把目光对准了窗帘,果然在窗帘箱里发现了一个小探头,正好隐蔽在一块阴影下面,而且无论窗帘怎么拉,都可以保持它的视野。
现在我总共发现了五个探头,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它们是一群无所不在的眼睛,永远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看着这些隐藏在暗处的龌龊眼睛,你不由得不产生衣服被剥光了的感觉。
这些“眼睛”都是苏天平安装的吗?为什么要在自家安装探头监视自己?简直是疯了!或者他已经疯了。
现在是清晨七点,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更要紧的是,我再也受不了那些“眼睛”了,总是下意识地仰头瞥向天花板,似乎那探头背后有个活生生的人或幽灵。
于是我立刻离开了这鬼地方,匆匆回到家里洗漱了一下,又饱饱地吃了顿早饭。
然而,当我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气时,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个符号——
不,就这么逃跑了吗?等待那个恶梦的降临,乖乖地束手就擒?
半年前是霍强、韩小枫,现在是苏天平,这些曾经去过荒村的人,都已经GAMEOVER了,如今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而那个神秘的已经来到了我面前。就算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春雨想想,她是个被命运开过许多玩笑的女孩,在经历了那么多恐惧之后,不应该再承受这样的煎熬了。
“你可以再勇敢一些。”
我轻轻地对自己说,然后收拾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又一次出门赶往苏天平的房子。
很快我又回到了503室,一进屋还是产生了那种奇怪感觉。于是我突然仰起脖子,盯着隐藏在门框边的探头,地说:“别看我。”
我快步走进卧室,从包里拿出数码相机,把地上那个“圈”的形状拍了下来,毕竟它不能总这样摆在地上的。我把那些东西都收拾了起来,每一样都仔细看了看,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接下来,我把目光对准了卧室里的抽屉——虽然我心里明白,擅自打开别人抽屉并不好,说难听点是涉嫌窥探他人隐私。但现在我已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前几天苏天平究竟发生过什么,也许能从他的抽屉里发现什么?
正在犹豫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了窗玻璃上的那个符号“”,它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眼里,促使我在瞬间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试着缓缓地拉开了抽屉,就像打开某部小说里的木匣那样,我期待眼前出现某种奇异的景象——
然而,诺大的抽屉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
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叠明信片,明信片左下角有张照片,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头像。
好奇怪啊,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时,心脏仿佛早搏似的抖动了一下,然后眼睛就像被磁石吸住了,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不能移开。
更确切的说,是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磁石。
世界上没有哪个人能逃过这对磁石,一旦被吸住就再也无法逃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再被她“咯噔”一下。
从这张明信片里看,她是个看似漂亮却又难以接近的女孩,看起来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她的脸几乎占满了整幅照片,富有光泽的黑发从额头分开,自然地垂在脸颊两侧,一道亮光从头顶打在脸上,真是一个奇怪的拍照角度。
虽然明信片上的照片很小,但那双眼睛却是如此引人注明,说不清是忧郁还是沉思,仿佛她的灵魂已经出窍,或者这张照片拍的就是灵魂,而没受到任何肉体的污染。
她是谁?
至少我确信这不是广告图片,更不是什么明星照,似乎更像是一张自拍照。
我又翻了后面的几张明信片,全是在相同的位置有相同的照片——不对,并不是相同的照片,而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照片。
这要仔细端详才能看出来,每一张明信片看似相同,其实拍照角度都略有差异。那女孩的表情也有细微的变化,要么嘴角稍微撇一撇,要么眼睛睁得更大一些,或者把头发理到脸颊另一侧。
所有的明信片都是这样,我数了数总共是19张,每张左下角都有着同一个女孩的照片,看起来都是自拍照的样子。这些明信片全都没有邮资,也没有贴邮票,自然也没有使用过,更没有填写过一个字。
我静静地看着明信片上的女孩,就像面对一个无比深的黑洞,渐渐吞噬了我的目光和身体。抬起头看着窗帘箱,那里也有一只眼睛在看着我……对着照片恍惚了许久,才发现已经到中午了,我急忙把明信片又放回到了信封里。
忽然我想起了苏天平,不知道他在医院里怎么样?是否查出了他昏迷的原因?
起码我在他房子里住了一夜,不但为他垫付了住院押金,还代他交清了房租,应该去看一看这个可怜人了。
半个钟头后,我赶到了医院,才发现苏天平已经被转出了观察室,正静静地躺在病房里输液。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躺在病床上就像具死尸,只是我看不到他那双深井似的眼睛。
医生告诉了我一个绝望的消息:苏天平已经成为植物人了,他失去了全部的知觉,大脑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只能依靠输液来维持生命。
至于苏天平再度醒来的可能性,可以计算到小数点以后的N多位——他不会再有上次那样的好运气了。
虽然他依然还活着,但也仅仅比死人多一口气,而且可能永远失去了灵魂。
这比死亡更可怕,如果说死亡是堕入地狱的话,那么像苏天平这样半死不活,则是连下地狱的资格都没有了。
除了荒村以外,他究竟还见到过什么?
整个下午我就陪在病床旁边,虽然我和苏天平并不是很熟,但当初他是因为看了我的小说《荒村》,才会和另外三个大学生一起去寻找荒村的。
所以,我必须要担负起这个责任,找出他丢失灵魂的真相。
可真相究竟藏在何处?
第二天·夜
当我离开医院的时候,夜色已经悄然降临了,一个人在外面吃了点东西,便赶回了苏天平的房子。
一进503室的房门,我就打开了客厅里的空调。现在我已下定了决心:若没有找到苏天平出事的原因,就绝对不能离开这房子,因为我确信这房子里一定藏着某个秘密。反正已带好了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我是准备来打持久战了,既然能在荒村公寓坚持那么多天,这里也不会把我吓倒。
客厅里最显眼的还是地板上的白色五角星,我忽然想起了欧洲特兰西瓦尼亚的吸血鬼传说——只要吸血鬼不是被刺中心脏,那么在月圆之夜,把五个点画线连在一起,就可以使吸血鬼死而复生。
难道苏天平也相信起这个来了?那究竟是谁复活了呢?是苏天平还是其他什么人?
不过,从昨天走进这间屋子,看到地上摆放的这些东西,还有卧室里的苏天平,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某种古老的巫术仪式。
想到自己正身处于进行过巫术,或者仍然在进行巫术的房间,我就感到不寒而栗起来。
卧室还是中午的老样子,窗玻璃上那个红色的依然刺眼。
我没有再打开抽屉,而是把目光对准了苏天平的电脑。这是台IBM品牌电脑,想必配置相当高。电脑下面还有个机器,我在朋友的影视公司里见到过,可以把录像带上的内容转换成电脑影音文件。
此刻已经来不及考虑其他了,我立刻打开这台电脑,幸好苏天平没有设置开机密码,我很顺利地进入了他的桌面。
在桌面上有个文件夹的快捷方式叫“DV档案”,我立刻双击了这个快捷方式,发现这个文件夹里有个文件是播放清单。原来清单里是各个DV文件的名称,全都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着,也许这台电脑里存了许多苏天平自己拍的DV短片。
我随便打开了其中一段DV,已经转换成了MPEG格式的影音文件,制作时间是2004年的10月份。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播放器,同时跳出了S大学校园的视频画面。镜头从学校的长廊开始移动,两边不时穿过大学生的身影,同时还有某种奇怪的背景音乐。画面还算是比较清晰,镜头也没有多少晃动,看得出拍摄者有一定的水平。这个镜头长得出奇,沿着长廊一路走下去,中间没有切换过,直到一栋寝室楼的跟前。
这时镜头稍微有了些晃动,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心里也跟着晃了起来。当我感到DV里的这栋楼似曾相识,才听到音箱里传出来的说话声:“这是霍强曾经住过的寝室楼。”
这是苏天平的声音,异常冷漠的语气,就像恐怖片里的旁白。使我立刻就想了起来,在霍强出事的当晚,我也曾经到过这栋楼来看过。
只是不知道这是拍摄当时说的话,还是后期剪辑时另外再录上去的,但端着DV机器的人肯定就是苏天平了。镜头继续向前移动,画面里出现了几个男生,他们有些意外地面对着镜头,但随即都把脸给扭开了,好像不太愿意和苏天平说话。
然后苏天平的镜头又转到了楼梯上,这里总算经过了剪切,画面直接切到楼上的走廊。镜头对着一间寝室的大门,苏天平的画外音又响了:“从荒村回来后的第一个晚上,霍强就死在这间寝室里,他死于自己的恶梦。”
他似乎故意用了某种奇怪的语气,虽然是异常平静的叙述,却让人感到一种骨子里的沉闷和压抑。
突然,镜头里出现了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他们大声喝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不欢迎你,快点滚出去吧。”
接着不知是谁的一只大手,竟然蒙到了镜头上,我只觉得电脑屏幕上一黑,出现了五根手指和手掌阴影——就好像盖在了我的眼睛上似的。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这时镜头后退了好几下,还剧烈地晃动起来,我坐在电脑屏幕前,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简直都有些恶心了。苏天平似乎是被人推了出来,那两个男生依然骂骂咧咧的,但已经听不清具体说什么了。
镜头又被切掉了,在经历了几秒钟的黑屏之后,又出现了下楼的画面,镜头继续沿着老路回去。那沉闷的画外音又响了起来:“你已经看到了,他们瞧不起我,因为霍强和韩小枫的死,因为我们曾经去过荒村,因为恶梦曾经控制过我。所以我会给别人带来厄运,厄运也会时时纠缠上我,但我必须用我的镜头记录下这一切。”
这段DV就到此结束了,总共只有五分钟的长度,虽然苏天平拍得有些不知所云,但我又有些同情他了,特别是最后那段画外音。起码这段DV可以告诉我,苏天平依然没有从荒村的阴影中走出来,所以他才会去拍霍强生前的寝室。而他身边的人又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去过荒村的人,可能会把厄运带给别人。
其实,春雨也承受过这种痛苦,但春雨能够理智地对待,慢慢修复自己和周边世界的关系。而苏天平的思维或许太极端了吧,经历过荒村的恐惧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成为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戒心,这大概也是他搬出寝室,在外边租房独住的原因吧?
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些“眼睛”呢?或许也是同样的原因吧,他的恐惧使他对任何人都不相信,甚至包括他自己也要监视,所以要在自己的房子里安装探头,要日日夜夜监视这房间里的一切变化。
不过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苏天平认为这房间里存在某个幽灵,他要通过那些隐蔽的“眼睛”,捕捉到幽灵活动的迹象,甚至要把幽灵给抓住。
幽灵猎手?
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很适合写悬疑小说的标题,随即又摇了摇头,居然变得和苏天平一样疯狂。
接着,我打开播放清单里其他十几个DV文件,全都是苏天平自己拍的短片,内容无非是校园男女或街头风景,还有些是他为影视公司拍的DV,全是一段段的剪辑样片,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在播放清单的最底下,还有一个子文件夹,我双击了那个文件夹,却发现它需要密码才能进去。
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兴趣,熟悉我的读者一定知道,我这人一向钟情于密码和解迷,我相信凡是设有密码的地方,一定藏着某个重要的东西。
那么苏天平会为这个文件夹设置什么密码呢?
一点前提条件和提示都没有,我手头又没有任何工具和软件,要想凭空解密谈何容易。
我低着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立刻条件反射般的仰起头来,正好看到了窗玻璃上的那个。
它代表了什么?
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瞬间想到了几个英文单词:annulus、circle、round、loop、ring。
这个词都带有“圆圈”的意思,我试着把它们填入了密码对话框之中,结果“annulus、circle、round、loop”这几个词都不对。
但最后一个单词——“ring”却成功地通过了密码验证,打开了那个神秘的子文件夹。
对,的意思就是“ring”!
总算出了胸中一口闷气,但我明白这只是攻克的第一个堡垒,后面还会有更多的障碍等着我。
这个文件夹里有一个DV视频文件,下面还藏着一个子文件夹。
先不管底下的子文件夹,我径直打开了那个DV文件——
播放器里出现了室外的街景,这是个阴沉的白天,镜头前横着一条马路,许多行人和车子从镜头前穿过,路对面有许多家餐厅和店铺。
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但从嘈杂的现场声音里,可以听到一些上海话的片断,所以这条街应该是在上海的某处。另外,从那么多的人流和店铺来分析,可能是市中心一个新的商业街或旅游点。
这时镜头向前移动,缓缓地穿过这条马路,来到对面路边一个小亭子边。这个亭子很奇怪,正好在两家店铺门面的当中,它看起来要比书报亭小些,但要比电话亭大,容纳一个人进去绰绰有余。这时镜头的焦距调整了一下,对准了亭子门口的牌子:“个性化明信片制作亭”,旁边还有中国邮政的标志。
接着光线开始起了一些奇怪的变化,电脑屏幕上忽明忽暗的,让我的眼睛很不适应。突然,一只苍白的手进入画面,缓缓推开亭子的门,DV镜头就这么进入到了亭子里。
镜头正对着一台多媒体式的机器,显示屏上有段活动的文字,告诉你个性化明信片的制作流程。中间有个视频聊天样的探头,只要你站在这个探头前,往投币口扔五块钱,然后按照屏幕上的指示按钮,探头就会把你摄进照片,同时把你的形象印到明信片上。
明信片的背景可以选择东方明珠,或者外滩建筑群等等,都是些上海的标志性景观,很适合外地来沪的游客制作留念,再把印有自己照片的明信片寄回家去。
在多媒体上方有盏白色的灯,光线很亮足够拍照片了。苏天平的镜头忽然又向下摇去,好在下降的速度很慢,看着还没有头晕的感觉。
最后,镜头对准了亭子的地面,地上有一张被扔掉的明信片,上面好像已经打印上照片了。
我似乎没有感到镜头有过切换,就看到一只手捡起了那张明信片,并且放到了镜头面前——明信片上印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一双忧郁的眼睛正盯着镜头。
此刻,整个电脑屏幕上都是那张照片了,似乎苏天平特意把焦点对准了那女孩的脸,虽然是印在明信片上的,却让我感到异常清晰,就好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电脑屏幕里头和我说话。
她在看着我。
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差点没从苏天平的电脑椅上摔下来,只感到这台电脑也散发着一股幽幽的气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显示屏里钻出来了。
就是她!白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十几张明信片,印着同一个女孩许多不同的自拍照,我肯定其中就有现在镜头里的这张明信片。
就这样持续了十几秒钟,直到这张明信片离开镜头,画面依然是亭子里的多媒体。
突然,苏天平的画外音响了起来,依然是那种沉闷的声音:“又一张她的明信片,这已经是第18张了。”
就在声音结束的时候,画面一下子也被切掉了,电脑屏幕变得漆黑一片。几秒钟后恢复了光亮,但场景已经完全改变了,镜头里骤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古井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猜对了,镜头里的人就是苏天平自己。
我仔细看了看屏幕里的背景,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墙壁,好像就是在这间屋子拍的。镜头里苏天平的脸也略微有些变形,他恐怕是把DV放在电视机上,接着人坐在床上自拍的角度。
苏天平表情僵硬地盯着镜头,他似乎是在头顶打了一盏灯,效果就和个性化明信片亭子里差不多。
通过电脑屏幕看着一个人的脸,感觉与面对真人又有很大不同,虽然真人与对话可以互动,但不会让你感到太害怕。可是看着DV里拍出来的人,就好像那人被关在了电脑里,他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你,仿佛要把你也给拽进去似的。
苏天平看镜头的样子挺吓人的,就这样呆坐了好一会儿,显示屏几乎都被他的脸占满了。
终于,他嚅动嘴唇说话了:“你们好,这个短片的名字叫《明信片幽灵》。”
这时画面上出现了一行大号的楷体字幕:
明信片幽灵
在停顿片刻之后,他接着说:“这是一个纪录短片,记录了我发现幽灵的过程——所有的镜头和场景,都取自于我真实的所见所闻,绝无半点虚构的成分。”
苏天平的嘴角撇了撇,露出一股邪恶的笑意:“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个小亭子,是我在一个月前路过时发现的。”
镜头突然又切换到了那个地方,走进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停在多媒体屏幕的介绍上,而此时画外音还在继续:“当时我正好端着DV在拍摄街景,出于好奇便走进亭子看了看,结果意外地发现脚下还有——”
这时镜头已经对准下面了,一只手从地上捡起明信片,同样印着刚才那女孩的照片。明信片上的女孩又占满了整个镜头,接着镜头向四周扫了一遍,亭子里没有再发现其他东西了。
突然,画面又切换回了苏天平的脸,使我直感到一阵心慌。他目光诡异地直视着镜头说:“当时,我就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做好自己的明信片之后,又把它给扔在地上呢?也许是觉得照片拍得不满意吧。然而,我被明信片上的人吸引住了,特别是她奇异的目光,我以为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女子了。”
苏天平冷笑了一下:“哼,我当即收起了这张明信片,把它放在我的抽屉里。此后的好几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地方,忘不了明信片上的那个女孩。直到一周之后,我鬼使神差般地经过那条街,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那个亭子——”
画面又变成了一只手推开亭子门,然后镜头就对准了地下,果然看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依然还印着那女孩的自拍像。
与此同时,画外音还在继续:“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又一次发现了她的明信片,拍摄角度和上次那张略有不同,应该是最近几天才拍好的,难道这还是巧合吗?”
镜头又一次切换,但这次是回到了亭子外面,却变成了一个下雨天。
苏天平的画外音:“第二天,我冒着雨赶到了这里。”
此时画面进入了亭子,但镜头似乎蒙上了一层水汽,等到水汽消退之后,镜头里又一次出现了那个女孩印在明信片上的脸。
随后,镜头切回到苏天平的脸上,他点了点头:“是的,我又一次发现了她的明信片,我确信这绝对不是巧合,而是她故意这么做的——是不是很古怪?如果是免费提供的服务,可以当作恶作剧或者别的什么,但制作每张个性化明信片要投五元钱。这个有着神秘目光的女孩,在小亭子里投了币,又拍了照,当场做好印有自己照片的明信片,结果却把它扔在了地上。”
音箱里传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好像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苏天平,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实在不敢想象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镜头里的他继续说:“这个意外的发现,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此后的半个多月,我每天都会去那个地方看一看,每次都会在亭子里发现一张她的明信片,而我每次都会把明信片收起来带走。这说明她每天都会来到这里,面对多媒体探头拍照,做一张印有自己照片的个性化明信片,然后再把它丟弃在地下。”
“虽然我一次都没见到过她的真人,但我可以通过明信片看到她的眼睛,我确信这双眼睛不属于我们的人间,而属于另一个奇异的时空。是的,我无法忘记这个女孩,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秘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丢弃自己的照片?于是在最近的几天里,我几乎整日整夜地守候在亭子旁边,但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她的出现,却在亭子里发现了她刚刚扔下的明信片。”
画面又一次切到了亭子里,地上有张印有那女孩脸庞的明信片,表情似乎与前几张都有些不一样。
镜头对准了明信片上女孩的脸,苏天平的画外音幽幽地说:“我想我爱上她了。”
画面又切回到了大街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男女的面孔,DV从人流当中穿过,冬日的阳光照射在镜头上,让坐在电脑屏幕前的我又一阵目眩。
苏天平继续说着画外音:“如果我爱上了一个永远都看不到的女子?或者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影像,她的照片,却不能见到她的身体,难道她早已经死了吗?”
镜头继续在大街上行走着,拍下了许多各色表情的路人脸庞。
“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也许在茫茫人海中,飘浮着许多个这样的幽灵,他们害怕被活着的人们所遗忘,于是不断地在城市各处拍照,悄悄留下自己的形象或照片,等待着某个有心人的发现。”
突然,画面又切回到苏天平的脸,他的表情异常吓人,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
“但是,我曾经见过她,就在荒村!”
就在我听到最后几个字的同时,镜头一下子变得模糊了,接着出现了一行字幕:
“第一集终”。
《明信片幽灵》的第一集到此为止了。
盯着恢复平静的电脑屏幕,脑子里依然久久环绕着苏天平的声音——
“我曾经见过她,就在荒村!”
这是什么意思?被丢弃的明信片上的奇异女孩,苏天平不是一直说从没见过她吗,为什么最后又说见过她,而且是在荒村?
我立刻离开电脑,取出了抽屉里的那叠明信片。没错,刚才DV里出现的女孩就是她——明信片美人儿。
轻轻抚摸明信片上她的脸庞,光滑的硬纸片仿佛真人的肌肤,只是那样冰凉而冷漠。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居然是那样的似曾相识,仿佛又一次见到了自己书中的人物。
“你是谁?我见过你吗?”
于是,我仰起头回想起了荒村,在那里见过的所有人的脸庞——不,没有她,从来都没有这张脸,也没有这双眼睛,尽管是那样的熟悉。
至少她不是小枝,永远都不可能是。
终于,我断绝了这个可笑的念头,摇着头把明信片又放回到抽屉里。
说在荒村见过她,也许只是苏天平的幻觉吧?
我回到电脑屏幕前,看了看刚才那个DV文件的创建时间,正好是在十天之前。
这仅仅是《明信片幽灵》的第一集,这台电脑里恐怕还藏着更多的秘密。正当我要进入下一级文件夹时,才发现仍然需要密码才能进入。
哎,这个苏天平真是的,为什么要搞那么多密码呢?难道他早就猜到我会偷看他电脑吗?我的脑子又不是解码机器,今晚只能暂停前进了。
就在我回到电脑桌面准备关机时,才注意到程序菜单里有一个“监视眼”软件,这是安保用的监控探头应用软件,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曾经教过我如何使用它。
我立刻打开了这个程序,发现监控系统正处于关闭状态。当我打开监控系统时,只听到头顶的窗帘箱里响了一下,一道红色的微光射在我脸上,眨眼之后光线又消失了。
这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五个窗口,就像多了五台小监视器一样,分别出现了玄关、客厅、厨房、卫生间和卧室的黑白影像。
现在这台电脑已经变成了监控室,通过屏幕上的五个小窗口,可以同时监控这间房子的所有角落。
没错,从监控影像的角度来看,就是早上被我发现的这五个探头,它们就像幽灵的眼睛似的,监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在卧室的监控窗口里,还可以看到我自己的样子——坐在电脑屏幕前,一片白光笼罩着我的脸。
于是,我抬起头来看着窗帘箱,监控窗口里我的脸正对着镜头,黑白脸庞略微有些变形,我对它点了点头,电脑屏幕上也如此这般了一番。
现在我可以肯定了,这些摄像探头和监控系统,全都是苏天平自己安装的,可我依然搞不清他的动机,仅仅是因为恐惧吗?
我又看了一下系统的工具栏,发现这套监控系统是可以24小时工作的,连接着电脑主机下面的监控录像机,可以同步将录像画面转成电脑视频各式。
看着监视器里的自己,我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仿佛那些探头已经刺穿了我的身体,把骨头里的那点灵魂都给抖出来了。
好恶心啊,我赶紧关掉了电脑,但并没有关闭监视系统。顶上的探头依然处于工作状态,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每一寸风吹草动,我倒要看看到明天早上会发现什么?
虽然我把卧室的床单和床铺都换了,但还是不敢睡在这张床上。我抱了条从家里带出来的被子,仍然像昨晚那样躺在客厅里,空调的热风很足,吹在沙发上教人忘却了冬天。
我在厨房留了盏灯,从厨房里打出来的微光,让客厅不至于漆黑一团。
临睡前我看了看头顶,对着那只隐藏在暗处的眼睛说——
“晚安,偷窥者。”
第三日·昼
清晨,六点。
残留的阴影仍然覆盖着我的眼皮,仿佛某个人就站在我面前,伏下身子盯着我的脸,他(她)在微笑。
从他(她)口中呼出的气流轻轻卷过我的皮肤,渗入不断收缩的毛细血管,再沿着我的动脉急速前进,闯入我心底最隐蔽的大门。
住在那扇门里的人是——小枝。
小枝抬起头看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柔声道:“哦,你终于来了。”
黑暗瞬间消逝,我睁开了眼睛。
在大口的喘息声中,我已经难以回忆刚才所见的一切,只感到额头充满了汗珠,心跳快得吓人。
我依然躺在苏天平的客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空调机对着我吹,身下是那张长沙发。
清晨的客厅依然昏暗,只有厨房门里亮出一线微光,宛如黑夜里幽幽的烛火。
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再用鼻子仔细地嗅了嗅,这房间似乎多了一股特别的气味。我摸着墙壁上的开关亮了灯,又到卧室和卫生间检查了一遍,似乎并没有异常的情况,我仍然是这房间里唯一的高级动物。
可我断定这房间里的气氛不对,特别是睁开眼睛之前那奇怪的感觉。于是我顾不得洗脸刷牙,先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脑,进入摄像监控系统之中。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五个监视器的窗口,昨晚它们一直都在正常工作着,应该已经留下了监控录像。
果然,我打开“查看以往监控”的菜单,把监视器的时间调回到昨晚十一点钟,屏幕上出现了我临睡前的场面:客厅里异常昏暗,只有厨房露出的灯光照亮了一角,我裹着被子躺在沙发上,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另外四个监视器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厨房以外的灯都关了,画面宛如被定格了似的,只有时间还在一分一秒的向前走。
总不见得一直看到天亮吧?我在菜单里找到了快进按钮,监视器窗口的时间飞速运转起来,很快就从子夜跳到了凌晨。
没几分钟已经到了凌晨四点,忽然客厅的幽光里浮现了一个阴影,立刻吸引住了我的眼球,我赶忙再倒回去几秒。
那是一个奇怪的阴影,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人,或是某种动物,总之在探头的监视下,那个阴影缓缓地向沙发靠近。
然后我看到沙发上我的脸被覆盖住了,是那个阴影遮挡住了探头的视线,大约过了一分钟的时间,阴影又缓缓地从我身边离开,消失在了客厅的监视器里。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双手轻轻摸着自己的下巴,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难道醒来前的那个阴影不是幻觉?确实有某个东西靠近了我,甚至进入了我的身体?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感到心跳越来越快了。
不——我把监视器的画面又回放了一遍,把客厅的监控画面放到了三倍大小,可还是看不清楚那个阴影。
可那个阴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其他四个监视器,在同样的时间里并无任何异常,事实上只有厨房的电灯亮着,其他几个监视器都沉浸在黑暗中。特别是玄关位置的探头画面,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从这房间里自己出来的?就像房东太太所说的那样——闹鬼。
怎么又回到了幽灵?我想起了这房间里曾经响起过的夜半歌声,接着是监视器上的阴影,一抬头又见到了卧室窗玻璃上的…….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个巨大的漩涡,它们已经吞噬了苏天平的灵魂,接下来还会是谁?
我踉跄着离开了电脑,跑到卫生间里打开热水,拼命的冲涮着自己的脸,我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傻傻地笑了起来。
清晨,我出门去吃了早点心,在寒冷的街道上转了许久,最终又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看来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打开苏天平电脑的屏幕保护,依然是监视器的定格画面,我摇摇头退出了监控系统。现在我要继续昨晚的工作了,不知道苏天平的电脑里还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我进入了“DV档案”文件夹,用昨天使用过的“ring”密码,打开了下面的子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的名字叫“地”,同样需要密码才能打开,昨晚我就是在这里止步不前的。
我怔怔地凝视了“地”许久,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后面应该还跟着一个字,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地宫。
这两个字的组合让我后背心一阵发麻,似乎又一次坠入了荒村黑暗的地下。可苏天平的确去过地宫,那也许是他永远的恶梦,所以他以此设置了文件夹的名称?
假定真的是“地宫”的话,那么文件夹名称已经是“地”了,密码中就不可能再出现“地”,那么密码就是“宫”?
我立刻试着用“宫”的汉语拼音键入密码:gong。
但屏幕上显示密码错误,我又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再试一试英文吧,英文“宫殿”该怎么拼?
palace
如今这个词早已失去了高贵气质,不过我还可以试试。
我小心地打入“palace”作为密码,不曾想竟通过了验证,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文件夹“地”!
好的,又一次猜中了苏天平的心思。
“地”里还有一个DV视频文件,我立刻打开了播放器。
电脑屏幕变成了一片黑底,接着跳出一行白色字幕:
明信片幽灵(第二集)
画面变成了夜景,在白色的路灯照耀下,还能看出是第一集的那条街道,只是变得异常清冷,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大概已是子夜时分了吧。
镜头前还有一些树叶的黑影,似乎摄像机是隐藏在树丛的后面。镜头焦点始终保持着同一角度,朝着马路对面的明信片小亭子。
我屏着呼吸盯着电脑屏幕,这诡异的DV镜头让人身临其境,仿佛自己也到了子夜时分的街道上。阴惨的路灯有些闪烁,感觉与热闹的白天完全不同,仿佛从人间回到了地狱。
突然,音箱里响起了轻微的画外音:“你看到了吗?现在我躲在马路对面的树丛后面,镜头对着那个明信片亭子,我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等待那神秘女孩的到来。”
这是苏天平的声音,他是对着机器压低了声音说的,语气有几分神经质,我只能把电脑的音量又调高了很多。
接下来镜头又被切换了几次,但基本上都是同一个角度,街道更加显得阴冷,不见一个人影出没。
苏天平的画外音又响了:“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支撑得下去?”
就在此刻,镜头远端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如幽灵般缓缓“飘”了过来。
凌晨的街头一片寂静,音箱里只传来苏天平轻微的呼吸声,我的心也随着画面的变化而悬了起来。
DV镜头迅速调整了焦距,对准那个移动的影子,路灯下渐渐显出一团白色人影,最后停在了明信片亭子前。
在微微晃动的夜景镜头里,那个人从头到脚套着白色的滑雪衫,头上还戴着连衣的帽子,竖着高高的衣领看不清模样。然后他(她)走进了明信片小亭子,在里面停留了大约两分钟,亭子的门始终紧闭着,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白色的人影又走出了亭子,夜色里依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向街道另一边匆匆地走去。
镜头迅速移动了起来,树叶不断打在镜头上,让我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接着画面就切到了亭子门口,苏天平的手推开亭子,多媒体上的灯光直冲镜头。随后镜头对准了地下,果然又是一张印有那女孩容颜的明信片!
画外音骤然响起:“这是第19张!”
镜头猛烈地晃动起来,一只手捡起了明信片,紧接着画面又切到了凌晨的街道上。
在光影安谧的街道尽头,依稀可辨一个白色的人影。
现在音箱里可以听到苏天平急促的脚步声,镜头像波浪般剧烈地起伏,让电脑屏幕前的我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自己是绑在镜头上的一只虫子,正随着DV机器在凌晨的街道上狂奔。
接着镜头不停地切换,每次都似乎离那白色人影更近一些。而且角度也有了很大变化,原本镜头是在肩膀的位置,但现在似乎下降到了腰部。镜头稍微有个仰角,好像还有黑影遮挡在镜头四周,感觉就像是电视新闻里的偷拍曝光镜头——
对,苏天平一定是把DV机器藏到了书包里,只露出一个镜头对着外面,就像针孔摄像那样。
从这个角度看出的画面更加诡异,感觉就像是小孩子的视野,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圈,当我看得有些恶心时,苏天平终于追到了那个人影。
突然,画面停滞了下来,白衣人缓缓回过头来,路灯幽光打在她的脸上,镜头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
就是她!
镜头定格了大约十秒钟,因为是把DV藏在书包里偷拍的,仰角的镜头略微有些变形——她独自站在画面正中,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大衣还有白色的球鞋,在黑夜的街道背景衬托下,宛如一个白色的幽灵。
对,她就是明信片里的女孩子,是苏天平苦苦等待的那个人。是她每天在明信片亭子里拍照片,做好了自己的明信片又丢弃在地上。
我又把播放器的画面给放大了,对准了定格中的她那张脸,感觉就像她渐渐向我走近,她那苍白而美丽的脸庞越来越大,直到占满了整个电脑显示屏。
继续放大就有些模糊了,但我的手已经不听脑子使唤了,下意识地不停点击着鼠标,让她的脸渐渐超过整个屏幕,放大到只剩下一双眼睛。
她在看着我。
那双眼睛看起来要比常人大上许多倍,虽然在DV里有些模糊,但我仍然可以看清她的眼球和瞳孔。
奇怪,我似乎在她的眼球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继续点着鼠标把她的眼睛放大,直到DV画面放大的极限——阴影覆盖了她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眼球,似乎要从电脑显示屏里弹出来了。
要是再这么看下去,她大概要从电脑里爬出来了吧?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让我霎时吓得不寒而栗——难道她已经爬出来过了,苏天平也是因此而被吓昏过去的?
好在我重新控制了鼠标,让DV画面恢复了正常大小,继续播放下去了。
现在的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依然是那个被白色包裹的女孩,她看上去大概只有20岁左右,傲然独立于夜色弥漫的无人街道中。由于镜头藏在苏天平的书包里,让人感觉是在抬头仰视她,更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
女孩和镜头对峙了片刻,她似乎并不害怕苏天平,用轻蔑的目光盯着上方。在幽暗的白色街灯下,她的眉眼越来越显得不真实,仿佛只是个空气中的幻影。
“你是谁?”
在等待了许久之后,苏天平终于说话了,但从音箱传出的声音是那样胆怯,我能清楚的听出他舌尖的颤抖。
沉默,镜头前死一般沉默,她冰凉地站在原地,竟像尊白色的雕像似的,使我想起了北国晶莹美丽的冰雕。
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把她头顶的风雪帽吹落了下来,一头黑发随即飘了出来,几缕发丝缠到了她的脸上,使她微微眨了眨眼睛。
她的嘴唇渐渐动了起来,音箱里传出了清脆的声音:“我是——”
就在我的心再度提起之时,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镜头也突然被切成了黑屏。我的心又急速地掉了下去,双眼紧紧盯着屏幕,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你又在搞什么?”
但镜头还是没有切回来,电脑上出现了一条字幕:“第二集终”。
这段DV就此放完了,我忍不住敲了敲显示器,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到了最高点,却被停在了半空中似的。
“怎么回事?”
DV里那女孩明明已经要说出来了,镜头却被突然切掉了,是苏天平故意这么剪掉的?还是书包里的机器突然发生了故障或意外?
我又把DV倒放回到最后一幕,没错,镜头里的女孩明显是要说话了,也确实说出了“我是”两个字,后面肯定还说出了几个字,但DV里却看不到。
闭起眼睛沉思了片刻,脑子里已经被她的眼睛塞满了,仿佛我已身处凌晨无人的街道,眼前站着那一袭白衣的女子,她忧郁的目光凝视着我,然后嚅动起了嘴唇,可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究竟是谁?
我无奈地摇摇头,轻点鼠标退出DV播放器,又彻底关掉了电脑。
现在是上午十点,我正在苏天平租的房子里,试图找到他再度昏迷的原因。我这是怎么了?我停止了手头的写作,重新回到了荒村的阴影之中——在这个该死的充满了探头的房间里,我找到了十几张奇怪的明信片,上面印着一个神秘女孩的脸庞。在一台被密码保护着电脑里,我打开了一部DV纪录片《明信片幽灵》,苏天平用他的镜头记录了一个“幽灵”被发现的过程。
就像苏天平陷入“明信片幽灵”的诱惑那样,我也被那从未谋面的神秘女孩吸引住了,深深地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我不由自主地倒在椅子上,两只眼皮越来越沉重,只感到脑子迷迷糊糊的,像飘一样进入了某种梦境……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意识又渐渐清晰了起来,似乎我的身体也起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左手的无名指,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套住了它,就像一枚冰凉的戒指。
玉指环?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抬起自己颤抖的左手,还好五根手指上什么都没有,玉指环只是来自荒村的恶梦。
梦——这个字眼又一次深深刺激了我,让我想起了一直放在包里的那本书。
于是,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读书冲动,立刻从包里取出了那本书,书的名字叫《梦境的毁灭》。
上次读还是在北京回上海的飞机上呢,回来后一直被苏天平的事情纠缠着,几乎把这本书给忘记了。
不过,书里有句话倒让我一直记在心里:
“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
也许这才是大实话,我们每个人都该说的大实话。我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现在又面临了这样的绝境,或许这本书会给我一些帮助。
于是,我打开这本书的第一章“每个人都有权利做梦”,记得上回读到第一页的“这就是梦境的毁灭的过程……”
作者在这一章里阐述了梦的起源,还有上古原始人类对于梦的认识。接下来是古埃及、古巴比伦文明与梦的关系,书中列举了大量考古学与人类学资料,有的是至今仍存在的巫术,有的则是确凿的考古证据。
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发展,与人类自身的梦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梦境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几大因素之一。
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不过细细想来也觉得有道理。虽然梦境本身是非理性的,但梦境又具有对理性的启迪作用。古往今来人类一切伟大进步,其实都来源于做梦——数万年前跨越大海的梦想,使古人类造出独木舟渡海到达世界各地;像鸟儿一样飞翔的梦想,使近代的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翱翔于蓝天;几十年前人们提起互联网无疑还是一个梦,但如今这个梦早已成为了现实;而今天我们所做的梦,在若干年后同样有实现的可能。
在第一章的结尾,作者是这样说的——
“梦是人类摆脱蒙昧状态,从‘本我’跨越‘自我’,进而发现‘超我’的伟大过程。人类永远都无法摆脱‘本我’与‘超我’间的战争,这就是吞噬我们的恶魔,而征服这个恶魔的唯一办法就是征服我们的梦,所以每个人都有权利做梦,每个人都有权利在梦里发现自己的秘密。现在请你想一想,你的秘密是什么?”
真是一本奇特的书,居然把梦提到这样的高度。我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在叙述《地狱的第19层》的故事中,也掌握了许多心理学的知识,但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看来这本《梦境的毁灭》确实与众不同,与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有着极大的分歧。
现在对我而言,这本书成了一个强烈的诱惑,逼迫我暂时忘却了恐惧,不由自主地翻了下去——
《梦境的毁灭》第二章是“记录你的梦”,我缓缓地念出了这一章的开头——
你会记录你的梦吗?我曾经试过这样做,尽管男性很容易忘却自己梦中的细节,但我努力让自己在每次梦醒后都迅速起来,用纸笔或者其他形式,在第一时间记录下刚才梦到的一切。就像许多人都有日记本一样,我有了自己的“梦记本”。几乎每天凌晨梦醒后,我都会在本子上记下一段文字,详细描述自己的梦。就这样整整一年以后,当你把“梦记本”全部写满的时候,再把它从头到尾地阅读一遍。你就像欣赏家庭相册一样,欣赏着自己365天以来的每一个梦,再把这些梦连接起来,变成一幕幕活动的画面——梦的电影。看哪,这是你自己创作的电影,你既是编剧又是导演,还是男一号或女一号。而在这部伟大而奇妙的电影里,你将第一次发现真正的自己,而白天那个顶着你名字的可怜家伙,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
这就是记录梦境的好处,而记录梦境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梦记本”仅仅是若干方法中的一种。今天,我们可以用文字、音乐、美术、雕塑甚至电影来记录梦境,用任何已知的感官来接受梦境的信息。
但是,在非常遥远的古代,人类发明文字以前,记录梦境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许多远古神秘文明都没有留下文字,或者虽然留下了文字,却无法被现代人破译而成为了“死文字”。所以,我们很难准确地解读祖先的梦,但考古学已确凿无疑地表明,上古人类记录了自己的梦。他们并不是使用文字,而是采用了某些特殊的符号。
在本书的第一章里,我分析了古埃及与古巴比伦的文明对于梦的认识,现在我要强调的是中国本土的一个古老文明——良渚文明,这个五六千年前江南地区的神秘古国,曾经创造了极度辉煌的文化,特别是良渚伟大的玉器文明,深刻影响了后来的夏商周三代文明。然而,良渚文明于五千年前,在江南地区突然神秘地消亡了,至今仍然没有找到确切的原因。
现在我要提出的问题是:既然所有古老文明的产生与消亡,都与我们祖先的梦境有着某种神秘联系,那么良渚文明的兴衰是否也与梦境有关?是否也留下了对于梦的记录?
答案是肯定的,我在转向研究心理学之前,曾经参与过太湖地区一次田野考古活动,在那里获得了惊人的发现,除了宏伟的良渚文明遗址以及墓葬以外,还发现了一些特殊的符号。其中有一个符号反复出现,那就是:
看到这里我一下子怔住了,就像骑在摩托车上畅快地飞奔,突然在路口看到了一场车祸。
——这个触目惊心的符号,宛如车祸中的尸体横陈在书上。
我把书上的这页纸提起来,对着窗外的光线照了照,似乎能把纸给看穿了。
“就像是双胞胎,完全一模一样。”
对,窗玻璃上也画着这个符号,红色的颜料依然鲜艳如血,我站到窗边端详了半晌,再和书上的符号仔细地比较着,简直是从一个版子里印出来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梦,或许就是关于这本书的预兆。
我赶紧抓着这本《梦境的毁灭》继续看下去,作者在之后又写到——
考古队员刚发现这个符号时,全都感到很费解,有人认为那是生命崇拜,也有人认为是原始文字,更多的人认为那象征了太阳。但我的观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认为这个符号代表了墓主人的一个梦。而这个梦对于墓主人异常重要,所以反复地出现在一些重要位置,至于那个梦究竟是什么?我想或许可以从玉器中寻找答案。
在发现符号之前,考古队员还在陪葬的玉器上,发现了一长串奇异的刻划符号:
至今仍没有人能准确解读这段符号的意义,但最后同样出现了这一符号,我认为这很可能是神秘良渚文明释梦的记录,或者说是某种关于梦的巫术演绎。
天哪,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下合上了书本,站起来激动地走了几圈。刚才书里出现的符号,不正是那张神秘的书迷通票上的“地址”吗?
好在那封信就在我的包里,我赶紧把它拿了出来,抚摸着这张冰凉的小卡片,仿佛又回到了归来前夜,北京后海的茶马古道餐厅……在这张来历不明的书迷会通票上,姓名栏里填着,地址栏填的正是。
如果根据这本《梦境的毁灭》所说:代表的是良渚古国墓主人的梦境,那么寄给我这张卡片的人就是“梦”了?
一个五千年多前就已经死去了的“梦”。
就是那个“梦”的地址——良渚古国的坟墓?
在苏天平的房间里,想到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仿佛有股电流从我身体里穿过。我使劲摇着头,要让自己否决掉这个荒诞的念头,可潜意识里却越来越相信了。
心理暗示的作用是强大的,一切抵抗都是徒劳无功。
我摸着那张没有邮票也没有日戳的信封,似乎已触摸到了那个古老的年代,也仿佛回到了荒村的源头,五千年前的某个江南之夜……“《梦境的毁灭》?”
缓缓念出这本书的名字,我不禁想起了半年前的荒村,以及死于恶梦的霍强和韩小枫,他们就是被毁灭在梦境中的?
究竟是“梦境的毁灭”还是“毁灭的梦境”呢?
也许只有这本书的作者才能为我解答,我的目光又落在了作者许子心的名字上,这个作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如何深入到人类的梦境世界中去的?又是如何发现数千年前我们祖先的梦境呢?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作者本人参加过良渚文明遗址的考古发掘,并且亲眼见到过等神秘符号。
更重要的是,这些符号都是从良渚古墓中发现的,与我收到的书迷卡片上的符号完全相同,而在苏天平的卧室窗玻璃上,同样也画着这个符号。
这三者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从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墓,到书迷通票上的“姓名”和“地址”,再到这个房间的窗玻璃,如果画线把这三个神秘的点连接起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
良渚古墓
书迷会通票 苏天平房间
忽然,我发现这个三角形看起来更像是古埃及的金字塔,而金字塔同样也是法老的坟墓。
又是一个沉重的心理暗示——或许我已经找到解谜的钥匙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破译密码。
现在首先要搞清楚的是,那些神秘符号究竟代表了什么呢?世界上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许子心一个人了。
于是,我又一次翻开了《梦境的毁灭》,重新读了一遍作者简介——许子心是S大学的教授,而春雨和苏天平正是S大学的学生。还有我的好朋友孙子楚也是S大的历史老师,在《荒村公寓》故事中,他曾给过我很大的帮助。
世界真的很小啊,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吗?
我立刻拨通了孙子楚的手机,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慵懒声音:“喂,在北京玩得开心吗?”
切,孙子楚这家伙,他又把时间给记错了。
我只能苦笑着说:“开心得不得了,身边美女如云着呢。”
“哇,那我马上就飞过去吧。”
“算了吧,我现在已经回到上海了。中午有空吗?到你们学校附近吃顿饭,我买单。”
“当然是你买单,几点钟碰头?”
一个小时以后。
在S大学后门附近的一家餐厅里,我又一次见到了孙子楚。他还是那副老样子,虽然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却留着一撮黑色短须,更像是个年轻画家之类的。
除了喜欢和小女生套近乎外,孙子楚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时常埋头于故纸堆里,胆大包天地妄想破解某个历史之迷——说来惭愧,其实我自己也是这副德行,所以我们才会成为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这家伙上个月还自费去过一趟柬埔寨,跑到世界奇迹吴哥窟遗址,他当然不是去寻找《花样年华》里与周慕云对话的树洞,而是去研究阇耶跋摩七世陵墓上的浮雕,据说那里面隐藏着古印度天使地图的秘密。
刚在餐厅里坐定,孙子楚便照例调侃了我一番:“你小子害得我好惨啊,我在你书里好像也算是个重要人物。但现在倒霉的是,有不少小女生都来找我鉴定玉石。你知道我这人是菩萨心肠,见到女孩子心就软,整天埋在一大堆假冒伪劣的珠宝里头,弄得我脑袋都要爆炸了。”
“有那么多小女生围着我,你要感谢我才是啊,我看这顿饭还是由你来请吧。”
“算了吧,我可没让你把我写成这个样子,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吗?”孙子楚终于收起了贫嘴,一本正经地说,“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那么急着来找我,肯定出了什么事。”
终于,我从包里拿出《梦境的毁灭》这本书,放到孙子楚面前说:“你认识这本书的作者吗?”
“梦境的毁灭?”
孙子楚立刻皱起了眉头,他轻轻摸了摸书的封面,又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像吃下了一口苍蝇。
这时菜已经上桌了,我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认识他——许子心。”
我忽然一阵莫名的兴奋:“许子心是你们大学的教授是吗?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他?”
但孙子楚的表情变得异常呆滞,他缓缓摇了摇头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你连这个忙都不肯帮我?”
于是,孙子楚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他已经死了。”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我了,宛如刚刚燃起的火头,又被一盆冷水浇灭了,剩下的只有冒着青烟的水汽。
终于,我轻叹了一声:“他怎么死的?”
“自杀——大约三年前,许教授留下一封遗书,说自己将投江而死,但没有说明自杀的原因。从此以后他就渺无踪迹了。”
“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吗?”
孙子楚摇了摇头:“没有,在黄浦江和长江岸边都打捞过,从未发现许教授的尸体。”
“既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就应该算做是失踪啊?”
“开始确实是以失踪报案的,但法律也有规定,如果某人失踪超过若干年限,仍然毫无踪迹或消息的话,是可以定义为法律死亡的。”
“已经三年了——”我赶紧翻了翻《梦境的毁灭》的版权页,才注意到这本书是三年多前出版的,是在许子心出事之前,“你见过他吗?”
孙子楚闷头喝了几口啤酒说:“当年我向许教授请教过好几次。虽然是心理学教授,但他本来是搞考古出身的,研究的课题又与古代文明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我一直都很景仰他。”
“而且你和他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子’。”
“是不是特酸的名字啊?”孙子楚苦笑了一声,夹了几口菜说,“这大概也有些关系吧,许教授说过我和他挺有缘的。”
虽然眼前放着一桌子菜,但我的食欲已经全没了,盯着孙子楚的眼睛问:“你眼中的许子心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是一个天才,非常有才华,据说他的智商要比常人高出许多。不过,他给我的个人印象却是——”孙子楚停顿了片刻,嚼下嘴里的一块肉后才说,“神经质。”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是这个意思吗?”
“不,许教授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事实上他的思路要比我清晰得多,谈吐举止都极有智慧,他能发现许多被别人忽略的问题,提出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假设,但仔细分析一下又是他最有道理。他又在国外待过很长时间,可能思维方式和国内的学者不太一样。”孙子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淡淡地说,“也许每个天才都有些神经质吧,许教授就是这样的人,他过于敏感了,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总是能放出电来。”
这家伙说得也太夸张了,我只能咳嗽了一声说:“行了,现在说说这本《梦境的毁灭》吧,你看过这本书吗?”
“很遗憾,还没有呢,但我很早就听说过这本书了。《梦境的毁灭》最早是在国外出版的,在国外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和反响,然后才在国内出版。但在国内可能涉及到一些学术性的争议,所以这本书发行量很低,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本书。”
照孙子楚这么说,我能在旧书摊上发现这本书,不知算是幸运还是倒霉?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那个致命的——我已经找到这枚钥匙,怎能轻易地把它扔掉?
我不依不饶地问了下去:“三年前,你最后一次见到许子心是什么时候?”
孙子楚很不耐烦地回答:“记得当时我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上古玉器文明的论文,曾专程到他办公室拜访过他一次,没过几天就听说他留下遗书失踪了。”
“办公室?许子心的办公室还在吗?”
“好像自从出事以后,他的办公室就一直没人动过。”
我又一次找到了兴奋点:“太好了,能不能带我去一次,也许能从那里找到一些资料和线索。”
“算了吧,许教授的办公室恐怕都已经上锁三年了,我们怎么进去啊?”
“你必须带我去,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几个月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几个月以后?等你的新书出来?我又会成为你小说中的人物?”
“带我去!”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大声地嚷了起来,但随即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不起。”
孙子楚被我震住了,沉寂了一会儿说:“你真是个无比固执的家伙!好吧,我带你去。”
这家伙又一次被我征服了,我露出了久违的微笑,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桌上的菜。孙子楚则慢慢吞吞地品尝着四川水煮鱼,把我等得心急火撩起来,结果他还没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就给我硬拽出了餐厅。
虽然孙子楚比我年长三岁,心里却还像个大男孩,极不情愿地带我回到S大的校园。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校园里显得不同寻常的冷清,几个穿着厚厚冬衣的女生迎面走来,一见到孙子楚就笑了起来。
孙子楚在我面前却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一本正经地微微颔首,惹得几个女生笑得更厉害了。我也禁不住笑了出来,我自己也搞不懂,这种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
在上海阴冷的空气陪伴下,前面的路越走越窄,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了,最后在一栋灰蒙蒙的楼房前停下。
孙子楚说这是五十年代的苏联专家楼,后来改作好几个系的实验室了。许子心教授的办公室,其实就是S大的心理学实验室。因为S大拿得出手的心理学教授只有许子心一人,所以虽然许子心失踪三年了,但这个实验室也从来没人敢动过。
不过,在学生中间还有一种更离奇的传闻,说许子心自杀后的幽灵不愿离去,经常在这栋楼附近徘徊,特别是他生前的办公室。如此以讹传讹,就更加没人敢去那间实验室了。
孙子楚跟楼下门房间的老头说了几句话,便要到了心理学实验室的钥匙,我对他如此顺利地得手有些意外,孙子楚便有些得意地说:“那老头常和我一块儿喝酒,问他借把钥匙又有何难?”
跟着孙子楚上楼梯时,我轻声问道:“你最近还来过这里吗?”
“不,我已经有三年没来了。”孙子楚好像有些不开心了,他在楼梯转角处停下来,沉默了片刻后说,“因为我不喜欢这里。”
我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些弦外之音,便也停下来问:“为什么?”
孙子楚缓缓仰起头看看楼上,下午的走廊里一片寂静,好像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轻声地说:“因为这里给我留下了不好的记忆。”
“是三年前你最后见到许子心的那一次?”
“你这家伙,又让你给猜中了!”他忽然苦笑了一声,身体靠在楼梯栏杆上说,“哎,那是三年前的冬日,就和今天一样阴冷潮湿。那天我兴冲冲地跑到这栋楼,也许是过于年轻气盛了,我居然把敲门都忘记了,便径直走进了心理学实验室。”
“你见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回答:“不,是耳朵听到的——刚进来时我并没有见到许教授,只听到从实验室里间,隐约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女声,在某种怪异的音乐伴奏下,唱着一些特殊的曲调。现在想来还是难以解释,刹那间我像是被电了一下,那诡异的女声仿佛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皮层。但我又实在听不清她唱了什么,好像是在唱什么歌词,但肯定不是中文普通话,也不像粤语等方言,更不是任何一种我听过的外语。”
孙子楚的回忆让人身临其境,似乎楼梯上真的响起了那女声。忽然,我想起了自己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难道会是——不,我赶紧摇了摇头说:“会不会是古汉语呢?”
“不知道,反正当时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是呆呆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可那歌声的节奏越来越快了,惹得我好奇地推开里间房门。就在这瞬间,那奇异的女声突然停止了,实验室如死一般沉寂下来。这种寂静使我更加心慌,只能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我的心被孙子楚吊起来了:“唱歌的女人是谁?”
“没有女人——这是个布满书架的小房间,我只看到许教授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似的。当我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边时,他突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明自己的来意,抱歉刚才没有敲门。但许教授根本没有原谅我的意思,他向我大声嚷嚷起来,粗暴地把我推出了房间。”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从来都不是!许教授一向都是彬彬有礼的,也从没听说过他有失态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我非常惊讶,还来不及分辩,就被赶出了实验室。”孙子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沿着台阶走了几步,“当时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要知道过去许教授对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原本满腹的信心,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这里。”
我紧跟着上去了:“所以你不喜欢这个地方?”
“对。那件事没过三天,人们就发现了许子心留下的遗书,然后就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心里就凉了,联想到那天的所见所闻,原来许教授如此反常的表现,正是他自杀的征兆,从此我就有了一种深深的内疚心理。”
“为什么?你认为他的出事与你有关吗?”
“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那天如果我先敲门的话,就不会擅自闯入许教授的小房间,也不会听到那种奇异的女声了。对,当时一定有某种特别的事情,是我这个冒失鬼的突然闯入,打断了许教授的某种特殊进程,甚至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他才会对我大发雷霆。”
“别这么想了,这只是你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孙子楚苦笑了一下说:“许教授留下的遗书里没有写自杀的原因,三年来也从没有人搞清楚过,而我再也不想来这栋楼了。”
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三楼,整条走廊里没有任何灯光,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孙子楚带着我走到最底端,对着一扇厚厚的铁门说:“这里就是心理学实验室。”
他用楼下拿来的钥匙打开门,小心地走进实验室,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只闻到一股陈腐的气味,也许三年来一直没有开过窗吧。
实验室的空间非常大,很整齐地摆着桌椅,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孙子楚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轻声说:“嗯,好像还是三年前的样子。”
我用手掩着鼻子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比如笔记和工作日志之类的。”
“工作上的东西可能都被学校收去了吧,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虽然实验室里依然是三年前的空气,但我却产生了一种其他的感觉,仿佛身后又多了一双眼睛。我立刻下意识地转过身来,但身后什么都没有,也许除了看不见的幽灵。
“知道吗?曾经有一种传闻,有某学生半夜里走过这栋楼下,看到这个窗户里亮起了鬼火般的微光。”
我赶紧摇了摇头:“别说了,再说就真的把幽灵招来了。”
这时,我注意到了实验室里间的门,缓缓走到那扇门前,我的耳膜忽然嗡嗡地叫了起来,仿佛又听到了那女人幽幽的歌声……曾经在哪里听到过吗?不,难道是凭空从脑子里创造出来的声音?
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轻轻地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喂,等一等!”
孙子楚在后面叫着我,但我根本没有在乎他的话,而是径直走了进去。
就在走进这个房间的同时,我的眼睛被对面的墙壁深深刺了一下。
因为我看见了——
瞬间,就像有一团火烧照了眼睛,让我颤抖地后退了一大步。
“哎呦!”原来孙子楚的脚被我踩到了,他在后面推了我一把问,“怎么了?”
我只是怔怔地站在门口,凝视着小房间对面的墙壁,就和苏天平卧室里的窗玻璃一样,这面墙上也画着一个大大的!
孙子楚战战兢兢地走到我身边,他也注意到了墙壁上的符号,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是个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一面是窗户,一面是光秃秃的墙壁,另外两面全是高高的书架,各种书籍从地板一直排到房顶。
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我缓缓走到那面墙前,仔细端详着墙上的。
没错,就是这个符号,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写上去的,就像两道鲜血组成的圆环。
它在看着我……
为什么我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它?难道它已经成为了我的某种记号和巫咒?面对着墙上腥红的,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了,要是再放点低沉诡异的音效,大概就更像恐怖片了吧。
孙子楚也走过来了,惊讶地说:“这个符号真奇怪啊,三年前我没见到过这个。”
我大着胆子摸了摸墙上的符号说:“这不可能是三年前留下来的。”
因为这颜料摸起来还有些湿,很可能是在最近几天,甚至是几个小时前才画上去的。
“不过,好像在良渚文明的遗址中发现过这个符号。”
我立刻提起了兴趣:“那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孙子楚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它究竟是谁画的呢?”
实验室的铁门一直都紧锁着,三年来似乎没有人进来过,除非是不需要开门就能进来的——幽灵。
哦,我真的不想在小说里故弄玄虚了。
我和孙子楚都后退了几步,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把目光投向两排书架,里面摆满了各种学术书籍和资料,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文的,但我并未看到有《梦境的毁灭》。
也许怪味是从旧书里发出的,喜欢读书的朋友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孙子楚拉了拉我的衣服,压低声音说:“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好吧。”
我最后瞄了墙上那红色的一眼,便跟着他走出了这房间。
孙子楚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实验室的铁门,又牢牢地把它给锁上了,空荡荡的走廊里传出清脆的铁锁声。
缓缓走出这栋楼,在与孙子楚道别前,我又回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天,又阴沉了下来。
第三日·夜
似乎是冷空气又南下了,入夜后的街道无比阴冷,我刚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了顿晚饭,便竖着衣领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
于是,我又想起了北京后海的那晚,或许从收到神秘的书迷卡片起就注定了,我将坠入这个陷井不可自拔——,看来在没有找到它的秘密之前,我还得在这布满探头的房间里挨一夜。
一进入苏天平昏暗的客厅,我就把空调热度开到最大,但湿气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就像那无所不在的幽灵和。
还没坐定喘一口气,我就听到了急促的门铃声,该不会又是房东“肥婆四”吧?
慢慢地打开房门,只见在黑暗的走道里,孤零零地站着个女孩子的身影。
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黑色的长发从头两侧披下,这是个令人浮想连翩的轮廓。
她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白皙脸庞才从阴影中露了出来。
“春雨?”
我惊讶地叫了出来,赶紧把她请进了房间。春雨的目光是那样小心翼翼,先向房间里探望了几下,然后才脱下厚厚的滑雪衫。
她的口中不停地呵出热气,这才让我确定眼前站着个大活人。春雨还是很仔细地观察着,低头看了看客厅地板上的白色五角星,好像生怕房间里藏着什么怪物,已经锻炼得无所畏惧的目光,现在又恢复了敏感和脆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春雨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就像你会住进荒村公寓一样,我知道你是那种死脑筋的人,遇到任何事都要打破砂锅查到底。”
“对,因为我是摩羯座的嘛,摩羯人好像都是这副德行,说好听点是坚持不懈,说难听点是顽固不化。”
说来也奇怪,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我忽然相信起十二星座学说来了,至少对我来说是无比准确的。
“不过,我想更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我们都和苏天平一样去过荒村。”春雨悄无声息地走到苏天平的卧室,仔细地看了看说,“原本我以为荒村只是场恶梦,我强迫自己忘掉关于荒村的一切。但自从苏天平出事以后,所有与荒村有关的记忆,都异常清晰地浮现了起来。这两天来我一直都忐忑不安,晚上在寝室里也睡不着觉,仿佛又回到了《地狱的第19层》里,成为了你小说里的女主人公。”
“所以你就过来看看了?”
“不,我是放心不下你。”春雨似乎想到了什么暧昧话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别误会,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也会出事?就像苏天平那个样子?”
我直率的插话让春雨有些尴尬,她低下头沉默了半晌说:“是的,不过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看着春雨小心的眼睛,我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内疚,或许这一切都是因我那篇《荒村》而起的。我在拯救自己的同时,当然还有义务拯救无辜而可怜的春雨,所以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她。
于是,我从包里拿出那封“神奇来信”,信封上既没有邮票也没有日戳,只有接力出版社的地址。
春雨接过我从信封里抽出的卡片,满脸狐疑地问道:“这不是夹在《荒村公寓》书里的书迷会通票吗?”
“对,你看看通票上的姓名和地址——”
“奇怪,姓名怎么是个圆圈?还有地址写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像鬼画符。”忽然,春雨指了指窗玻璃说:“就像这个?”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窗户上的,只是一开始没有说出来而已,我点了点头说:“也许就是鬼画符吧——你再看看卡片的反面。”
春雨把书迷会通票翻了过来,看到了反面的那张照片。
瞬间,我心里也微微一颤,再次看到小枝的照片,那种古老的冲动依然强烈。
“她是谁?好漂亮的女孩啊,她的眼睛——”春雨盯着照片看了十几秒钟,忽然抬起头幽幽地说,“难道是她吗?”
“对,就是她——小枝。”
“原来传说中的欧阳小枝就是她,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她的照片呢。哎!可惜她早已经不在人间了。”
春雨不再说话了,她用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卡片,仿佛真的摸到了小枝的脸。
我忽然感到这是个奇异的夜晚:《荒村公寓》的女主人公正在卡片上,而《地狱的第19层》的女主人公正看着卡片上的她,这样的相会是悬疑小说里的奇思异想,还是我们三人神奇命运中的前世注定?
“你觉得她怎么样?”
“比我想象中的更超凡脱俗,眼睛也更显得忧郁,我觉得那就是荒村的眼睛——她确实是荒村进士第的女儿。”
“是啊,就算我小说中的文字形容得再好,却也及不上她真人的万分之一!”
春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硬了。
“对不起,在一个美丽的女孩面前,我却毫不吝啬地夸奖着另一个女孩,好像有些过分了吧?”
我只能用这样的傻笑来挖苦自己,也为了让空气不至于太窒息。
“没关系,如果小枝现在还活着的话,我想我会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春雨点了点头,也许她们之间确实有些共通的气质,只是小枝属于那种先知先觉的,而春雨则始终被命运捉弄着,“小枝的照片怎么会跑到卡片背面上去呢?”
“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又盯着窗玻璃上腥红的说,“我想这张卡片一定与苏天平的出事有关系,还有那些奇怪的符号。”
春雨把卡片交还给我说:“嗯,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发现了吗?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发现?是的,非常奇怪的发现。”
我打开卧室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叠明信片,苏天平DV里的神秘女孩,正印在明信片上看着我。
“这是什么?”
在春雨接过明信片的刹那,她忽然像被冰冻住了似的,呆呆地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整个身体都已变成了一双眼睛,只为凝视那明信片上的女孩。
对春雨的这种奇怪变化,我感到有些意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她是明信片幽灵。”
突然,春雨抬起头来怔怔地回答:
“我见过她!”
WHAT?
春雨的回答让我更加意外,只见她的眼皮微微有些颤抖,仿佛那明信片上的女孩是团耀眼的光芒,让人想要看却又不敢看下去,最终灼伤了别人的眼睛。
“不——”
她把明信片交回到我手里,又猛然后退了好几步。
我抓着这叠冰凉的明信片说:“你说你见过她,什么时候?在哪里?”
“荒村!”
春雨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刮过了我的血管,让我呆若木鸡地靠在墙上。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我低下头看着这“明信片幽灵”,同时脑子里又浮现起了荒村的景象,那阴暗荒凉的山坡,孤独古老的村庄,幽深神秘的老宅,大海与墓地之间……“我不想回忆那几天,可现在我必须要说出来。”春雨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里又恢复了一些坚定,“半年多前,霍强、韩小枫、苏天平再加上我,四个大学生结伴到荒村去。”
“嗯,这些我都写到书里去了,我记得你们没有见到什么特别的女子啊?”
“是没见到想象中的人,但就在我们离开荒村的前一夜,四个人睡在进士第古宅的一间木楼上,那晚我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火光在她身边摇曳,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围绕一张美丽的脸庞。就像你小说里写的那样,她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虽面临绝境,却显得从容镇定。”
听着春雨充满气声的叙述,我仿佛已进入了她的梦境,情不自禁地说:“她举起了一把刀!”
“是的,这个梦中的女子,举起了一把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从容不迫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天哪我看到了——她雪白的皮肤被石刀割开,许多鲜血流淌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已经无法自持了,浑身颤抖差点倒了下去,还好被我一把扶住了。我只能安慰着她说:“没事了,春雨,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春雨大口喘了几下,似乎是从梦境里恢复过来了,她指着我手中的明信片说:“可是,我梦中的那个女子——就是她!”
这句话让我的心又震了一下,低下头看看明信片上的女孩,再看着春雨的眼睛问:“天哪,你能肯定吗?不,这不可能,半年前的一场梦,你还能记得如此清楚吗?”
“荒村就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地方,但它确实让人刻骨铭心,包括在荒村做的恶梦。是的,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但那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所有的细节都像电影镜头似的,深深刻录在我的心里了,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吧。”
“就是她吗?这叠明信片上的女孩,就是你在荒村梦见的人吗?”
虽然我一直很相信春雨的话,但我还是要再次确认,因为苏天平也曾经对我说起过这个梦。
“绝对没有记错,这张脸我永生难忘,原本我以为梦到的人是小枝。但是,刚才你给我看了小枝的照片,才发觉她不是小枝,她到底是谁?”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她是明信片幽灵!”
春雨好像又想起什么来了:“对了,那晚在荒村做了这个恶梦以后,我心里就非常慌。但没想到苏天平告诉我,晚上他也做了同样的一个梦,而韩小枫和霍强他们也是,都梦到了同样的景象和人。
“在你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做了完全相同的一个梦,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子。”
“没错,我们四个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再也不敢在荒村待下去了,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警告。我们当天就离开那里,连夜赶回了上海,可没想到霍强在回到学校的当晚,就在寝室里死于恶梦了!”
这时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看着明信片上的女孩说:“你究竟是谁呢?他们四个人都在荒村梦到了你,你是明信片幽灵还是荒村幽灵?”
春雨紧张地看了看窗外,那红色的就像睁圆了的眼睛似的盯着她,窗外的水衫树在寒风中摇曳着,树叶的影子如墨汁般洒在玻璃上。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太晚了,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吧,早点回去,我送你吧。”
“别!”她还是那样紧张,穿起外套走到门口说,“我一个人能回去,你自己也当心点。”
我只能苦笑了一下,为春雨打开房门,目送她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然后,我回过头看看这寂静的房间,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归来第三日就这么过去了。
不知今夜又将发生什么.....
第四日·昼
我又做了一个梦。
可是清晨醒来的时候,却再也记不清自己梦到谁了?
唯一记得清的是歌声,伊伊呀呀的女声飘荡在耳边,似乎是某种悠扬的清唱,伴奏的则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梦中的歌词已经模糊了,惟有那抑扬顿挫的音调和旋律,仿佛还带着某条水袖的清香。
从苏天平客厅的沙发上爬起来,我只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耳膜已经嗡嗡地响了起来。
真是个“余音绕梁”的梦啊。
忽然感到昏暗的客厅有些像戏台,而我则是个沉睡中的戏子,脸上还没卸去厚厚的妆。
于是,我立刻冲到了卫生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好像脸上没什么异常啊。
洗漱完毕之后,我拿出昨晚带回来的点心,就当作早饭给吃了。
回到卧室,打开苏天平的电脑,监控系统已经开了整整一天两夜,我用快进功能又看了一遍。
也许实在太累了,我草草地放完所有的监控,在阴暗的镜头光线下,看不清有什么鬼东西出没。
我退出了监控系统的程序,打开电脑桌面上的“DV档案”文件夹,这里面还有很多秘密在等着我。
这个文件夹里藏着苏天平所有的DV,也藏着那部叫《明信片幽灵》的纪实片,只不过有许多道加密的文件夹,牢牢地锁着那个片子。
与前两天一样,我先用“ring”的密码打开第一个子文件夹,再用“palace”——宫殿,打开了再下一层名为“地”的子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里有《明信片幽灵》的第二集,那神秘的女孩已露出庐山真面目,在凌晨的街道上被苏天平发现了,但就在她要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片子却突然中断了。
好在下面还有一层子文件夹,同样也是“地”这个古怪的名字。与我想象的一样,这个文件夹也是需要密码的。我先用昨天的“palace”试了一下,但屏幕上显示密码错误。
果然,苏天平给每一层文件夹都设置了不同的密码。上一层文件夹是“地”,密码是“palace”——宫殿,合起来是“地宫”,那么下一层文件夹“地”又代表什么呢?
我想了想所有与“地”有关的名词:“地板”、“地表”、“地步”、“地层”、“地产”、“地带”……地狱!
最后,我想到的那个词是——地狱。
你知道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
在春雨经历的那个故事里,有个关于地狱的密码——HELL。
HELL=地狱
于是,我立刻把“HELL”这四个字母,输入到了“地”文件夹的密码对话框中。
哇,我真是个天才,又一次成功了!
“HELL”果真是这个“地”文件夹的密码,苏天平一定看过《地狱的第19层》这本书。
这又是地狱的第几层?
在这一层文件夹里,果然有一个DV视频文件,我有些激动地把它打开了。
屏幕上跳出了播放器,随即变成了一团黑色,大大的字幕如蚯蚓般“爬”了出来——
明信片幽灵(第三集)
记得在上一集DV里,看到苏天平在凌晨的街道上,几乎已经抓到了那个神秘女孩,而她回过头来就要说出自己是谁了。
然而,屏幕上弹出的并不是凌晨的街道,而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那黑影子不停地晃动着,几缕光线泄露到镜头上,通过显示器闪烁着我的脸庞。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转身把窗帘拉上了,遮挡了窗外上午的天光。现在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电脑屏幕闪烁着幽光。
然后,我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只见DV里的黑影渐渐后退,露出一只占满屏幕的眼睛。
这是一只迷人的黑色眼珠,她正面对着镜头,瞳孔缓缓地收缩着。从这只眼球的反光里,可以看到DV镜头的影子,甚至后面一个摇晃着的模糊人影。
眼睛又渐渐地后退,由一只变成了一双,细细的眉毛也露了出来。她微微眨了几下眼睛,睫毛上似乎沾着泪水,使目光更显得晶莹剔透。
在竖直的鼻梁显露出来之后,整张脸庞也渐渐清晰了。紧呡着的嘴唇是青色的,没有涂抹唇膏之类的,接着是下巴和削瘦的脸颊,头发自然地从两侧垂下,遮挡住了耳朵。当她的脖子和白色衣领也露出来时,画面就开始保持这一角度了,还是看不清楚背景,只有这张美丽的脸庞占满屏幕,几乎与真人一般大小,通过镜头盯着我的眼睛。
她在召唤我?于是,我又缓缓靠近了电脑显示器,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电脑屏幕——
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体验,指尖的感觉又滑又腻,仿佛真的触摸到了一个女子的肌肤,甚至还摸出了她鼻子和嘴唇的起伏凹凸。
突然,DV里的她微微一颤,宛如被谁碰了一下似的,她的目光也晃动了起来,像是在寻找谁触摸了她。
我的手指立刻弹了回来,电脑屏幕仿佛成了一面镜子,由此可以进入一个虚拟世界——
那么此刻我身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是虚拟还是真实呢?或者DV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已经来不及再想“庄周梦蝶”了,DV镜头里的她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她的目光是如此神秘而高贵,流露出一种彻骨的恐惧与绝望,我甚至能在电脑前嗅到这股气息。
这就是春雨他们在荒村梦到的女子吗?
突然,她的嘴唇张了开来,随着屏幕上她的口形变化,我听到音箱里发出了幽幽的歌声。
“明信片幽灵”开始唱歌了!
我的心紧张地都要蹦出来了,只听到音箱里“呜呜”的长音,就像是少女的哭泣一般,但这声音又是如此委婉动听,使我难以形容这究竟是唱歌还是哭诉?
但随即就听出了音调的改变,在一个长长的低音之后,接着转了几个高音,唇形也在略微地变化,但始终都只开很小的口,偶尔会露出里面的皓齿。
她的确在唱歌,只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曲调,没有任何伴奏,完全是她自己在清唱,虽然节奏异常缓慢,但能听出明显的韵律来。
可我听不懂她的歌词,不知道在用哪国的语言唱,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哼歌。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孙子楚的回忆,三年前他走到许子心的实验室里,也听到了这样类似的歌声,虽听不清楚歌词,却又摄人心魄……对,还有那酷似“肥婆四”的房东太太,她也说过在前几天的半夜里,曾听到这个房间传出了诡异的唱歌声。也许当时房东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这DV里的声音吧?
“明信片幽灵”依然在电脑屏幕里唱着,表情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柳眉紧蹙了起来,目光动人得能溶化坚冰,整个脸庞也随着旋律而微微摇摆,我甚至能呼吸到她口中的气息。
虽然无法理解歌词的意思,但音乐却能超越任何语言的障碍,从她那声情并茂的清唱里,从音波和旋律的每一次变化里,从楚楚可怜却又不可侵犯的眼神里,所有这一切都让人确信——幽灵的歌声。
歌声大约持续了四分钟,镜头始终都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她唱完最后一个长长的高音。这时她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眼神也柔和了下来,似乎浑身都虚脱了,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让人不由得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看着镜头里的“明信片幽灵”,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不,我暗暗地咒骂自己,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
但DV里的她让人不可侵犯,眼神又变得异常坚强起来,她重新扬起了高傲的头颅,以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镜头。这时我明显感到镜头颤了一下,大概举着DV的苏天平被她震住了吧。
安静了几秒钟之后,音箱里忽然传来了苏天平的声音:“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
镜头里的她显得异常镇定,她微微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回答:“我快要死了。”
苏天平的镜头又晃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他晃了起来。
“你说什么?为什么?”
我几乎和电脑里的苏天平同时说话了。
不知是她听到了我的还是苏天平的声音,用绝望的语调回答:
“我只能再活七天,七天之后的子夜我将死去!”
同时的沉默——电脑里和电脑前的人。
屏幕里的她又恢复了冷峻,苍白的皮肤下似乎能看出青色的血管。
音箱里终于传出了苏天平颤抖的身影:“也就是说——你的生命只剩下七天?”
她缓缓地点头,眼皮开始垂下,又变得像个可怜的小兽。
苏天平的声音在追问:“为什么不回答?”
但她反而把头给低下了,镜头里只能看到她黑色的头发,看不到她的脸了,这样的画面常让人产生恐惧的联想。
镜头向前移了移,几乎都贴着她的头发了。
突然,镜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屏幕里天旋地转乱七八糟,几秒钟后镜头里只剩下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前的我。
镜头也莫名其妙地稳定了下来,好像已经不再由苏天平控制了,屏幕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靠了靠。
这时音箱里传出了她的声音——
“你想见小枝吗?”
天哪,这个熟悉而致命的名字,如冰一样插进了我的心头,使我瞬间浑身凝固了起来。
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是给拍摄她的苏天平,还是给电脑屏幕前的我?
难道此刻,我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
她要出来了!
在这昏暗如黑夜的卧室里,我颤抖着抬起头来,仰望窗帘箱里的隐蔽探头。
当我再看电脑屏幕时,却发现那只大眼睛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片黑乎乎的肮脏屏幕,很快跳出了一行字幕——
“第三集终”
怎么又戛然而止了?
屏幕又恢复了正常,视频播放器也自动关闭了。我终于像溺水者浮出水面似的,把口中的脏水吐掉,开始大口地呼吸起来。
我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回想从DV里听到和看到的一切,这个“明信片幽灵”女孩究竟是谁?从她口中唱出的那段奇异歌声,她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天时间,但最最重要的是,从她嘴里说出了小枝!
苏天平在第二集中几乎已经抓住了她,而现在她又面对着DV镜头说话,虽然看不清楚拍摄的背景,但可以肯定就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情况呢?为什么苏天平不用镜头纪录下来?为什么到最关键时刻DV又突然中断了?
她身上的谜越来越多了,就像你千辛万苦打开了一扇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三扇门等待你开启,而你的钥匙只有一把。
虽然音箱已经沉默了,屏幕也如死水般安静,可我耳边似乎仍回想着她的歌声——宛如大海里女妖的歌唱,引诱无数水手驾舟来触礁毁灭。
春雨说自己梦到过这“明信片幽灵”,那她或许与荒村有关,可是四个人在同一夜同时梦到她,这又将如何解释呢?
怪不得在《明信片幽灵》第一集要结束时,苏天平在DV里用画外音说——
“但是,我曾经见过她,就在荒村!”
对,苏天平曾经亲口告诉我,他在荒村的最后一晚,曾经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子,用石刀割破自己的咽喉。次日一早他才知道,原来其他三个人也做了与他相同的梦。
他们都在荒村梦到了这个明信片上的女孩,所以苏天平才会说自己曾经见过她,而且就在荒村!
现在我终于能够理解了,苏天平为什么会如此疯狂地寻找她,以至于每夜都潜伏守候在明信片亭子外,只为了一睹“明信片幽灵”的真人,因为她是苏天平(也包括春雨)不能摆脱的恶梦。
可是,既然她是“明信片幽灵”,又为何说自己七天后就会死呢?
如果她的生命只剩下七天——那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
如果她是人的话,又怎么会在荒村的夜晚,被四个大学生同时梦到?
如果她七天后就会死的话,那么现在她还活着吗?
想到这里,我赶紧看了看DV文件的属性:《明信片幽灵》第三集的文件创建时间,是在11天以前——苏天平是在四天前出事的,也就是说从这个DV的拍摄,到苏天平突然出事,中间正好隔了七天!
当她面对镜头说完那句话后,再过七天她就会死去——七天之后,她到底有没有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苏天平却在七天后变成了植物人!
现在她究竟活着还死了?
幽灵有“死”吗?
可她说话时的绝望与楚楚可怜,她那种古老而神秘的眼神,却又使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不得不产生深深的怜悯与爱惜。
还有小枝?她怎么会知道小枝的呢?
你想见小枝吗?
这句话除了对我说以外,还能对谁说有意义呢?
是的,我的回答异常肯定:
我想见小枝!
可我见得到她吗?她早已不在人间,化为地铁中的幽灵,难道“明信片幽灵”还认识小枝不成?
忽然,我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明信片幽灵”与“地铁幽灵”可能是一对好朋友,一个在黑夜的街道上游荡,在明信片亭子里留下照片;另一个则在飞驰的地铁中穿梭,在车窗玻璃上留下倒影。
赶快制止这疯狂的念头吧,但我的情感却背叛了我的理智,脑子里不断浮现小枝的脸庞,也许她正在召唤我?
我要找到小枝!
无论有多危险有多苦难,无论是幽灵还是妖魔,如今都无法再阻挡我了。
屋里宛如荒村的黑夜般昏暗,我站起来拉开窗帘,在窗外光线照射进来的同时,也迎面看到了窗玻璃上的。
看着个可怕的红色记号,我想我必须走出去透透气了,否则要被闷死在这房间里了。
于是我打开所有的窗户,离开了苏天平的房子。
但这只是暂时的休整,真正的“战争”还在后面呢——明信片幽灵,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两个小时以后。
午后的阳光迟迟没有冲破云雾,天色倒是越来越阴沉了。中午在S大门口的餐厅,随便吃了顿午饭,不敢多停留就赶回来了。
虽然上午离开时把窗户都打开了,但两个钟头后回到苏天平屋里,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空气依然潮湿而阴冷,我只能又关上窗户,独自面对那红色的。
我又坐回到苏天平的电脑跟前,上午我打开了第二个“地”文件夹,里面藏着《明信片幽灵》DV的第三集。现在我要寻找下一集了,却发现底下的子文件夹并没有加密,直接就可以打开了。
大概是苏天平想不出密码了吧,但这样对我来说就方便许多了。下面的子文件夹叫“继续”,里面果然还藏着一个DV视频文件,但并没有如上两层那样标明了题目。
我立刻播放了这个DV,但播放器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字幕,只有一团混沌的黑色,音箱里不断传出沙沙的杂音,好像一锅汤就快要煮熟了。
接着屏幕开始闪烁起来,看不清楚有什么画面,后来似乎有一些模糊的人形,但我仍然难以分辨。我的心也焦虑了起来,但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也不敢使用快进功能,惟恐漏掉什么特别的镜头,只能苦等自己期待的画面出现。
可我等了半个多小时,这个DV还是老样子,而杂音却越来越响了,到最后简直是震耳欲聋,宛如到了建筑工地上。
没有,我没有再看到“明信片幽灵”,DV在杂音和闪烁中结束了,不知道苏天平拍了些什么。
让我更加感到意外的是,在播放器关闭以后,我发现这个叫“继续”的文件夹里,只有刚才那一个DV文件,下面再也没有任何子文件夹了——“继续”并没有继续。
GAME OVER?
我又退回到上层文件夹,把一路上经过的所有区域,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再发现关于《明信片幽灵》的DV或其他文件。我又在“我的电脑”里彻底搜索了一遍,焦急地等待了几十分钟,最后仍然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苏天平给我设置了这么多密码,最后却又虎头蛇尾草草收场,连破译密码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了。我感到一阵绝望,就像历尽了千辛万苦,闯入迷宫的心脏,却发现眼前是条死胡同。
我面对电脑不停地摇头,脑子里却在罗列所有的可能性——
第一,《明信片幽灵》总共只有三集,苏天平没有继续拍下去。
第二,DV的女主角失踪了,苏天平再也没有找到过她。
第三,苏天平确实准备要拍第四集的,但因为他的突然出事而夭折了。
第四,他本来已经拍好了第四集,甚至第五、第六集,但后来又被什么人删除掉了。
天知道还会有什么可能性,大概只有找到“明信片幽灵”女孩才能知道了,前提是她还没有“死”的话。
靠在椅背上仔细想了想,上午看的《明信片幽灵》第三集的DV文件,是在11天以前创建的,拍摄时间大概也是那一天吧。
从拍摄这一集的DV,到苏天平突然变成植物人,中间相隔了有七天的时间——这是极其关键的七天。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原因,让苏天平在这短短七天之内,竟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
我仰起头环视着房间,苏天平“最后的七天”,就是在这屋子里度过的吧,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与那个女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如果现在我能戴上玉指环,也许就能看到一切了吧)
此刻,我只能依靠臆想中的直觉,触摸残留在这房间里的空气,这是苏天平和“明信片幽灵”呼吸过的空气,他们说过的声音还附着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窗玻璃上,他们的影子还在黑夜中的晃动着,他们的灵魂还在我身边飘荡着……目光凝固在了窗帘箱上,那里有只眼睛在盯着我。对啊,如果苏天平过去一直开着监控的话,那么他出事前几天的情况,一定都被监视器录下来了吧?
于是我赶紧打开监控系统的程序,虽然还不是很熟悉这个软件,但通过“帮助”菜单,还是找到了查看一周前记录的方法。
所有的监控记录都应该有保存的,假如超过一定的容量,程序就会提醒主人,清空以往记录,或者刻录到光盘里。
可是,我并没有发现任何过去的记录,最近的以往记录是前天晚上——那是我重新启动了监控系统,后面录下的人都是我。
那些监控记录大概都被苏天平删除了吧?或者前段时间根本就没有打开监控?
刚想到的线索又断了,我实在是不甘心,便伏下身子看了看那台监控机器。这台机器好先进啊,全部都是数字摄像,根本用不着录像带,监控信息可以自动进入连接的电脑。
会不会还有光盘呢?我离开了电脑台,打开了苏天平的抽屉和柜子。虽然知道这样做并不好,可事到如今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找到苏天平出事的原因,想必也是他家属的意愿,所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我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到处翻箱倒柜,寻找任何的蛛丝马迹,特别是光盘、DVD、照片之类的。最后,我找到了五十多张光盘,但没有再发现可疑的照片,也没发现“明信片幽灵”的痕迹。
明明知道这是无谓的挣扎,但我还必须试一试,把在这里找到的所有光盘,都依次放到电脑的驱动器里。
然而,我在电脑前坐了足足两个小时,还是没有发现我需要的内容。光盘里全是苏天平过去拍的素材片,或者是他实习的公司的资料片,还有就是不计其数的碟片,原来这家伙喜欢看日韩的片子。
我终于无奈地放弃了,要把全部的片子看完,就算住在这里不吃不喝,起码也得十天半个月,而且这是对眼睛的极大伤害,我可不想最后变成个瞎子。
最后我索性拔掉了主机的电源,面对漆黑一片的电脑显示器,我的感觉倒好受些了,至少不用害怕幽灵从屏幕里爬出来。
窗外,天色愈加阴暗了,枯黄的水杉树叶拍打着玻璃,上海之春似乎还很遥远。
趁着天还没黑,我翻开了《梦境的毁灭》,作者是S大的心理学教授许子心,他在三年前留下遗书失踪了。在许子心失踪的前几天,我的朋友也是S大的历史系老师孙子楚,他在许子心的实验室里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歌声——这歌声如今出现在了苏天平的DV里,从“明信片幽灵”女孩的口中唱出,进入了我的耳膜和心脏。
是的,这之间必然有一定的关联!而一部长篇悬疑小说写到这个阶段,就必须给读者透露一定的信息,以便读者猜测后面的结果,这是作者应该留给读者享有的权利。
昨天我看到了《梦境的毁灭》的第二章,现在我草草地把它翻过去,直接跳到了第三章:“梦的解放”。
第三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你有在黑夜里听到过尖叫吗?你一定听到过,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梦:在黑夜中被某个人或阴影追逐着,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后追逐你的又是谁,更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何方,直到一脚踏空急速坠落,就像掉进了一个深井之中,在你坠落到井底前的一刹那,必然会大声地叫出来,然后就在床上睁开眼睛,摸着自己的胸口庆幸地说:“这只是一个梦。”
……
弗洛伊德晚年将无意识理论与人格理论结合起来,形成其人格结构理论: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代表人类本能,主要是爱恋本能即性本能,它存在于无意识中,遵循动物原则;“自我”是与外界接触的人格部分,它起到调解者的作用,根据外部世界的规则,对“本我”的要求做出各种反应,时而压抑时而释放;“超我”是人格中代表道德和良心的部分,它严厉监督着“自我”的一切行为,一旦“自我”违背了“超我”的意志,“超我”就会用内疚感和罪恶感对其惩罚。
……
梦是人类个体实现心灵解放的必由之路。“本我”与“超我”在梦境里产生了强烈的冲突,这就是恶梦的诞生。在“本我”与“超我”的斗争中,又产生了一个中间的调和体——“自我”。于是,人类通过“自我”和“超我”约束着“本我”,进入了一段更为复杂的心灵史。
……
梦是一个坠落的过程,永无止尽地自由落体,你永远都无法抵达地面,宛如你永远都无法触摸到世界的另一面……“世界的另一面又是什么?”
读到这里我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只感觉下半身在发飘,仿佛脚下的地板陷落下去了,整个人真的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坐高速电梯下降时也是这种体验吧?
没错,小时候我常做这样的梦,这究竟代表了哪一种恐惧呢?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存在恐惧。我想这可能是源自人类的胎儿期,我们蜷缩在子宫中的脆弱感吧。
人人都是脆弱的,我们如何才能够坚强起来呢?
回头看了看窗外,天幕正渐渐地暗下来。
第四日·夜
“不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雪?”
忽然,我的朋友B君,用充满了悲天悯人的语气哀叹道。
抬头看着饭店外面的夜色,在霓虹灯的掩映下,几对男女手挽着手匆匆走过,全都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黄昏时我从苏天平的房子出来了,因为我接到了B君请我吃饭的电话,现在我们坐在这间小小的湘菜馆里。
与朋友几个钟头的闲聊,丝毫不能减弱我心里的紧张,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还故意装出一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样子。B君始终在高谈阔论,其实我心里听到的,都是那“明信片幽灵”的歌声。
晚上十点,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局。B君买单之后还要拖我去唱K,但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我生怕在KTV中,唱出DV里那奇怪的歌声来,到时候岂不是要把孤魂野鬼都引来了。
B君打的先行离去了,我一个人独行在夜上海的街道上,不知今晚是否还要回苏天平的鬼地方?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过两条街,发现两边的行人越来越稀少了,这里虽然是上海的市中心,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附近有个著名的旅游景点,白天会有许多全国各地的游客,但到晚上就没什么人了。
忽然,我发现眼前的这条街有些眼熟,尽管过去从没来过这里,但马路对面的好几个店铺,都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似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跟绳子系到了手上,正悄无声息地牵着我向前走去。
一团火,黑夜里的火,灼烧着我的眼睛,仿佛让眼前的一切都改变了——这条小马路,路边的街灯,还有对面的小亭子。
就是这些奇异的景象,从苏天平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景象,如今已与我眼前的街道重叠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区分开来了。
我怔怔地站在清冷的路边,十几米开外的马路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真是一场梦吗?黑夜的寒冷的街道上,我重新见到了DV里的场景,而那个最最重要的道具——明信片亭子就在我眼前。
然而这并不是梦,我仰起头看着夜空,混沌中见不到月亮和星星,难道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在近乎绝望的关头,竟偶然的路过于此,意外发现了这个亭子,找到了《明信片幽灵》的外景地。
对,苏天平就是在这里发现神秘明信片的,也是在这里守候捕获了“明信片幽灵”,他在这里用DV的镜头,记录下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此刻我将见到什么?转头看看四周,两边的店铺大都关门了,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只有清冷的路灯照着孤独的亭子。
于是我缓缓走过马路,来到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前——我已经在DV里非常熟悉它了,熟悉得就像自己家的厨房。
但手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犹豫再三终于打开了亭子的门,只见里面亮着道白色的光,照亮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是的,DV里它就是这个样子,我小心翼翼地跨进亭子,然后又把外面的门关上了。
现在,我已经在这个性化明信片亭子里了,《明信片幽灵》DV里的一切再度重演:一道白色的亮光照耀着我的额头,眼前是台多媒体机器的屏幕,可以通过触摸控制它,下面有个投币口,还有弹出明信片的口子。
我的眼睛代替了苏天平的DV镜头,先是横向扫视了一圈,接着低头看了看脚下——不,地下没有任何被丢弃的明信片。
原来那强烈的期待突然落空了,我失望地吐出了一口气,要是现在我自拍张照片的话,一定会非常糟糕的。
但我并没有立刻离去,又在亭子里待了一会儿,这里的空间是如此狭小,转过身就全部一览无遗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不小心被额头的灯光晃了下眼睛。
这时我突然有了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阵冷风吹到后背上,可是亭子的门是关好的,哪里来的风呢?
我有些紧张地回过头来,亭子的门确实关得好好的,狭小的亭子里也没有任何漏风的地方。然而,就在我捉摸不透的时候,亭子门缓缓地动了起来——
门,渐渐打开,令人窒息的时刻。
天哪,耳边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靠在后面的多媒体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亭子门。
这扇门连通着阴阳两界——它终于打开了。
一双眼睛。
亭子里的灯光从我头顶掠过,毫不客气地照亮了那双眼睛。
她在看着我。
你们猜到她是谁了吗?在打开的亭子门口,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对,她就是“明信片幽灵”。
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宛如DV中的镜头又重放一遍。这张只在明信片和电脑上看到过的脸,此刻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使我确信这既不是臆想,也不是黑夜中的幻影。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双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异样的目光,那是惊讶、忧郁还是恐惧?
是她打开了这扇亭子门,而我正好在明信片亭子里面,我们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于此时此地,不期而遇!
不,更确切地说是狭路相逢。
她显然没想到亭子里还会有人,这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她如雕塑般站了好几秒钟。她穿着件白色的滑雪衫,还戴着顶连衣的风雪帽,从头到脚的白色宛如幽灵,把她全身牢牢地包裹起来。
只有眼睛和头发是黑色的——从帽子两边垂下的黑发,烘托着一张白皙削瘦的脸,双眼瞳孔在灯光下收缩着,青色的嘴唇显示她未施粉黛。
这就是春雨在荒村梦见的人?四个大学生,在同一个夜晚,同一个地方,梦见了同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有道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这小小的明信片亭子里,我和她尴尬地面对着面,四周空气似乎窒息了,我心头狂跳着不知该做什么。
“对不起。”
她居然先说话了,向我致歉似地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开了。
这时我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等一等!”
这句话说得既突兀又吓人,让她定格般了下来,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着说:“你是谁?”
又是片刻的沉默,她保持着那种眼神,既不回答我也不离开,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的灵魂看穿。
终于,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要转身了。
但这一回我做出了行动,随着身体里贲张的血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此用力地抓着一个女孩,只感到心跳快得要冲出咽喉了。虽然隔着层厚厚的滑雪衫,但仍然能感到她纤细而冰凉的手臂,正在我的手掌里颤抖着。
她的目光立刻变了,恐惧与凶狠同时涌现出来,如一只黑夜里的小母狼!她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但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话。她的手开始强烈挣扎起来,我能感觉到她手腕里的动脉血流,只是不知道她的血是红色还是白色?
我仍然紧紧地抓着她,几度手指都要松开了,但又牢牢地抓了回去,把她留在明信片亭子门前。幸好这时马路上没什么人,否则人家会以为她碰上了流氓。她用力地向后拽着手,我只能跟着她走出亭子,但依然没有放手。
她终于喊了起来:“放手!”
要是让警察听到这样的声音,大概会把我送到派出所里去的吧?但此刻我已无所畏惧了,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说:“告诉我,你是谁?”
还没等她回答,我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
这几句话似乎起了某种神奇的效果,她突然停止了反抗,只是大口喘着气地看着我,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下来,就像一只落了陷阱,等待猎人宰杀的小鹿。
沉默了十几秒钟,她茫然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阿环。”
这是一个游荡在城市黑夜的幽灵的名字。
柔和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又在大脑皮层里回响了无数遍,于是某个奇异的形象,渐渐幻化在我眼前。
她的名字叫阿环。
虽然她没说名字怎么写,但我认定了就是这两个字。在白色的路灯光影下,她忧伤的目光瞬间融化了我的心。
“你好,阿环。”
我怔怔地微笑着说,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她的手终于获得了自由,颤抖着放到自己胸前。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暮的掠过一阵寒风,卷起些灰尘直冲我的眼睛。
刹那间,视线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个白色的影子晃了一下。
当我重新睁大眼睛时,却发现眼前一个人都没有,“阿环”宛如幽灵般不见了,化为一团灰尘飘到了城市夜空中。
“明信片幽灵”真的变成了幽灵。
我茫然地张望着四周,只见这条小街上阴风惨惨,前后见不到一个人影晃动。我大口地喘息起来,向前走几步大声喊了起来:“阿环!阿环!”
街道的尽头传来我的回音,转眼又被北风吞没了。看看马路两边的居民楼,我不敢再喊了,生怕楼上会砸下什么东西来。
这才发觉后背心有许多冷汗,一阵风吹来使人浑身发抖,我赶忙竖起领子跑到前面的路口。这条路两边有许多小酒吧和咖啡馆,一些年轻的人影在路边晃动着,总算让我看到了点人气。
“阿环?”
我又轻轻地念起了她的名字。刚才那一幕是如此真实——DV里看到的“明信片幽灵”,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我眼前,她是那样神秘而奇异,让人不敢靠近又浮想联翩。
在上午我看到的DV里,她不是说自己只剩下七天的生命吗?那么四天前她就应该“死”掉了(假定幽灵也有“死”的话),为什么现在又会出现呢?她还是来明信片亭子自拍照片,然后把印有自己脸庞的明信片丢弃的吗?或是如苏天平推测的那样,是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终日游荡在城市的黑夜,留下自己的照片?
为什么要把她送到我的面前,甚至让我紧紧抓住她在手心,却让她从我的手指间溜走。她的出现就像一次“闪回”画面,刚刚被我看见惊鸿一瞥,又立刻切换掉镜头,如烟雾般消失在夜色中。
与“明信片幽灵”的失之交臂,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也许她就是那水中花、镜中月,只可见闻而不可触摸。
我懊丧地走过路边的小酒吧,忽然想起了四天前北京后海的冬夜,相形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后海,远甚于新天地、衡山路或三里屯。
突然,我听到一阵拍打玻璃的声音,旁边是一家酒吧的落地玻璃,有个男人在里面向我招着手。
居然是孙子楚!怎么又见到了这个家伙?酒吧里的他显得很兴奋,一边拍着玻璃一边向我挥手,嘴里还在叫着什么,但我一点都听不到。
(不好意思,也许在我的小说里,世界永远都很小吧!)
如此意外的相逢,让我心里直感叹:大概今晚上帝对我特别眷顾吧。
我立刻跑进了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了孙子楚的座位。
已经半夜十一点钟了,不过对于酒吧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
此刻的孙子楚真是声色犬马,丝毫没有大学历史老师的样子,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你也来泡吧啦?”
可我的心情依然很糟糕,苦笑着摇了摇头:“别嘲我了,我怎么会有你那份闲情雅志?你经常来这里泡吧吗?”
孙子楚呷了一口啤酒说:“不,平时我都去我们大学附近的酒吧,那里消费便宜朋友又多,今天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感觉还不错吧,就是价钱太贵了。”
我只要了瓶雪碧,用眼角瞄着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就这么看着都有些犯困了。很想把刚才那奇异的经历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活活咽了回去,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说自己在苏天平的电脑里,听到了三年前孙子楚听到过的歌声,几分钟前又在附近见到了那唱歌的女孩,而这女孩是四天前就该死去的“明信片幽灵”。
听完所有这些故事后,孙子楚会不会把我当作脑子有病呢?
当然,侃侃而谈的永远都是孙子楚这样的家伙,尽管嘴上有许多啤酒泡沫,但他没有丝毫醉意,故作神秘地说:“知道今天我去哪儿了吗?S大的法医研究所。”
“法医研究所?”听到“法医”两个词,往往会使人联想到在一片惨白的灯光下,一具尸体静静地躺着,等待法医的解剖刀深入他(她)的身体……我心里禁不住一哆嗦,“去那里干嘛?”
“为了一具头骨。”
我忽然感到有些恶心:“头骨?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吓人了?”
“那是一具特殊的头骨,当年从太湖边的良渚古国遗址出土的。”孙子楚微微一笑,绘声绘色地说,“你不是对神秘的良渚古国很感兴趣吗?那个遗址规模非常巨大,有五千年前的宫殿和金字塔式的陵墓,尤其是还发现了一个良渚女王墓。”
“女王?”
“对,考古队员挖掘了古墓,发现了大量的人殉。”
“用活人殉葬?”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那极度残忍的一幕,“可是中国最早的人殉是在夏商时期啊,五千年前就有人殉了吗?”
“这些考古资料极少公开,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个情况。同时,考古队员还在墓葬里发现了许多玉器,良渚文明是玉器时代,玉器并不稀奇,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玉器都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排列着,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巫术仪式。”
“奇怪的排列方式?巫术?”
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又没有立即说出口。
孙子楚继续说下去:“是的,考古队员还找到了完整的墓主人骨骸。”
“就是良渚女王?”
“没错,从墓主人的骨盆形状判断,极有可能是位女性,从陪葬的规格来看,她无疑具有最高的宗教地位。于是,良渚女王的骨骸被‘请’了出来,送到一家考古研究机构长期保存。”他又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过,最近良渚文明的研究又热了起来,有了许多全新的重大发现,这里面可能也有你的功劳吧。”
“你们学术研究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啊?”
“谁叫你写了那本畅销书,不但把我给写到书里去了,还引起了许多学生对于良渚古文明的关注,这样把学术界的热情也带动起来了。”
哇,他说的也太夸张了,听得我都要冒冷汗了,我只能摇着头说:“不至于吧?”
“前几天,那家保存着良渚女王骨骸的机构,把女王的头骨送到了S大法医研究所,请他们为良渚女王做头像复原。”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种事还确实是要请法医出马,世界上曾有许多疑难凶案,只发现一具不见面目的骨骸,连受害者是谁都不知道。警方只能通过头像复原技术,证实受害者的身份,从而将真凶绳之以法。
“是不是像法医鉴定?但头像复原是一项非常复杂的技术,许多工作要在电脑上完成,需要最有经验的教授来做,不是短时间内能出结果的。”
我点了点头说:“嗯,据说马王堆汉墓女主人的容貌复原,就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
“下午我已经去法医研究所看过了,有幸看到了传说中良渚女王的头骨,当我面对她的时候,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孙子楚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那头骨就悬在酒吧天花板上,“可我说不清楚,也许是我受到了你的影响,也变得敏感起来了吧。”
“别说这个了,你刚才说当时在发掘现场,发现古墓里的玉器有着奇怪的排列方式?”
“对,那些玉器以墓主人的骨骸为圆心,排列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看起来就像这个——”
孙子楚赶紧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上了“①”这个符号。
当大大的“①”显现在纸上时,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了!
对啊,刚才我就隐隐想到了,在《梦境的毁灭》这本书里,同样也提到了良渚遗址的发掘,说在墓葬中发现了这个符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梦境的毁灭》,翻到第二章关于良渚文明那一页,接着把书上的符号给孙子楚看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仔细地看了看说:“许教授写的没错,当时这个符号确实多次出现。对了,昨天我们在许教授的实验室里,不是也见到了这个符号吗?”
“所以当时我才会非常惊讶。”
“我真是弄不明白了。”孙子楚苦笑了以下,仰天叹了一声,“哎,世界上有多少未解之迷啊,你要是一个个都想解开来,岂不是要泄露了天机吗?”
“别再插科打诨了!下面那串玉器上的刻划符号呢?”
我指了指书上的一组符号,它也是那张神秘的书迷会通票的寄件人“地址”。
孙子楚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点头说:“几年前我就在文物杂志上看到过这串符号,当时很多学者都研究过,但始终都不能成功破译。但是,上个月有学者发表了篇论文,说他已经破译了这组符号的意思,从左往右算起:三条波浪代表太湖;三角形代表金字塔;两个Y连在一起代表宫殿;圆圈下面一竖代表统治者的权杖;圆丘体代表陵墓;一横下面马鞍形代表地宫。”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把那些符号的意思连起来说:“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我依然没有满足,指着书上的问道:“最后这个圆圈的意思呢?”
“对不起,那篇论文把前面所有的符号都解释了,但惟独这个圆圈没有被破译出来。”孙子楚耸了耸肩膀说,“也许又是一个千古之迷吧。”
“可它才是最重要的!”
孙子楚又呷了口啤酒,微微笑了笑说:“生命中总是有遗憾的,留点遗憾也是一种美。”
他这句话就像块美丽的石头,悄悄压在了我的心口上。我缓缓吁出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酒吧的另一边,在烟雾缭绕的光线下,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在那喝酒聊天,其中还有两个老外。酒吧的背景音乐是BEYOND的《光辉岁月》,虽然音响开得很轻,但在家驹激扬的歌声中,我也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
忽然,在吧台对面的光影里,有个女服务生的背影,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球。难以说清楚的感觉,虽然没看到她的脸,却仿佛是块磁铁般吸引着我。
“你在看什么?”孙子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发出了暧昧的微笑,“怎么,还没看到脸就给迷住了?嗯,从后面看身材倒是不错,不知道从正面看是想‘自卫’还是‘撤退’?”
我没理睬孙子楚的话,依然凝视着吧台对面的背影。终于,她缓缓转过身来,收拾一个女老外留下的杯子。
她的脸暴露在酒吧奶黄色的灯光下,一道慵懒的目光扫过人群,好个惊鸿一瞥。
“阿环!”
我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声音却低得连孙子楚都没听清。
没错,就是她——虽然那件白色的滑雪衫不见了,整个人全都换了套行头,变成了最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然而,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那张在DV里夺人心魄的脸,那个印在明信片里的幽灵,却分明呈现在吧台的对面。
不管她打扮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这个叫阿环的“明信片幽灵”,刚才让她从我手心里跑掉了,短短几十分钟之后,她又来到了我面前,看来冥冥中早已注定了今夜。
就当我起来要走过去时,忽然看到对面有个秃头的酒鬼,竟一把抓住了阿环的右手。
阿环的脸色立刻变了:“你干嘛?”
酒鬼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又得寸进尺地把阿环拉到椅子上,看起来要强迫阿环陪他喝酒。
阿环的表情充满了厌恶,她用左手敲打着酒鬼的秃头,但酒鬼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们发出了暧昧的笑声,个个都像无聊的看客,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她解围。
瞬间,我的脑袋又发涨了,孙子楚要拉我却没有拉住,我不顾一切地冲到吧台对面,推了推那个酒鬼说:“放开她!”
“滚!”
那家伙张开充满酒气的嘴巴,那臭味差点没让我昏过去。而阿环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并且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于是,我举起吧台上的酒杯,将酒全部倒在了酒鬼的秃头上。这混蛋没提防我还有这一招,立时打了一个冷战,松开了抓住阿环的手。
阿环趁机脱身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躲到我身后。而酒鬼显然被我激怒了,他大发雷霆地向我咆哮起来,整个酒吧都被他的破嗓子笼罩着。
算了吧,我可没有打架斗殴的习惯,于是我转身又抓住了阿环的手,飞快地冲出酒吧大门。
幸好我的包正背在身上,《梦境的毁灭》也放在了包里,阿环穿着服务生薄薄的衣服,我几乎捏到了她的骨头。
在我推门而去的瞬间,只听到身后传来众人的喧哗,秃头酒鬼的高声叫骂,似乎还有孙子楚的声音:“你疯了吗?”
真是一个美妙无比的瞬间——
好畅快啊,我感到了极度兴奋,似乎自己已飞了起来,体内所有的血液正在燃烧,把这黑夜把这酒吧把所有这一切都烧得通红。
跑出了这鬼地方,寒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我抓着阿环狂奔在夜色中,似乎不是在逃避那可恶的酒鬼,而是某个吃人的幽灵。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已飞奔出去两条马路。当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头望去,酒吧早已不在视线范围了,那酒鬼大概也不会追来了吧。
当我们重新站直身子,互相看着对方时,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就像小孩子做游戏成功了那样畅快淋漓。
但是,我的笑容又很快僵硬在了脸上,我幽幽地注视着阿环的眼睛说——
“子夜十二点到了!”
第五天·凌晨
“是啊,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吧。”
在这夜色沉沉的街道上,凄凉的街灯照耀着我和阿环,也许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缘故,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阴冷的风不断吹到我们身上,阿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她是从酒吧里逃出来的,身上是服务生的衣服,在凌晨的街道上显得太单薄了。
于是我怜香惜玉地靠近了她,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微笑着说:“谢谢你拔刀相助。”
这副表情让我感到很奇怪,我傻傻地问:“阿环,可你前面为什么要逃呢?”
“咦!你在对我说话吗?”
“是啊,阿环。”
“你叫我阿环?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什么阿环。”她显得有些失望,睁大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的名字叫——林幽。”
“林幽?”
“对,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她不是阿环,又变成林幽了?还是我真的认错人了?或者仅仅是个巧合,阿环和林幽长得非常像?
虽然我常在小说中使用这一伎俩,但在这个故事里大概不会再出现了吧。
不过,此刻我眼前的林幽,看起来确实和两个小时前,穿着滑雪衫的阿环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同样的眼睛和脸庞,但她的表情和说话的样子,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是啊,林幽就是一个酒吧的女服务生,也许是利用晚间出来打工的大学生,现在像她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
而阿环则是穿梭于城市黑夜的明信片幽灵,阿环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
她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这时林幽又格格地笑了起来:“喂,刚才你真行啊,居然把酒浇在那浑蛋的秃顶上。过去他发酒疯的时候,还从来没人敢这样教训他呢。”
我只能傻笑了一下回答:“呵呵,当时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脑子一发热就冲上去了。”
“哎呀!冷死了。”她抱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小跳着说,“好啦,我要回酒吧去了,我的包和手机还在那里呢,我可不想身无分文地回家。”
“可你不怕那酒鬼还在等着你吗?”
“别担心,等他酒醒就没事了。而且我是从后门进去,嘻嘻。”她扬了扬眉毛,向我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拜拜!”
然后,她一路小跑离去了,只剩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模糊。
就这么让她走了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夜半歌声,No,不论她是阿环还是林幽,我都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于是,我悄悄地向前走去,很快就又看到了她夜幕下的身影,我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直到看着她走进酒吧的后门。
酒吧里的人依然很多,但从落地玻璃外看进去,似乎孙子楚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再进去,担心那秃头酒鬼还在等我,便在酒吧后门守候了起来。幸好头顶有个饭店的锅炉出气口,站在这里还不怎么感觉冷。
在这幽灵出没的子夜时分,我一直等到12点30分,才看到酒吧后门开了道小缝,一个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晃了出来。
影子走到对面的路灯下,我看清了那件白色的滑雪衫,头上还戴着连衣的风雪帽。
阿环!
果然就是她——明信片幽灵,她像飘一样向后面的马路走去,宛如这子夜的寒风,虽无影无踪,却令人胆战心惊。
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我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几乎踮着脚尖跟在她后面。现在我异常小心,生怕又让她悄悄溜走,我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让自己隐藏在夜色的阴影中,确保不被她察觉。
周围都是些小马路,再加上寒冬里夜色迷离,我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了,若是此刻她突然撇下我消失,那我恐怕就要陷入迷宫了。
拐过好几个弯,她突然闪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我急忙跟了进去,才发现巷道非常狭窄,最多只能容两个人对面穿行,而且头顶也没有路灯,眼前一团漆黑,仿佛坠人了山洞中。
我回头再看看身后,同样也是黑洞洞一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这条小巷竟长得出奇,难道在巷子的尽头,是通向地狱第十九层的大门?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白光,原来前面是条横着的小马路,白色的路灯照耀着街对面,一个小小的个性化明信片亭子。
怎么又转回到这里来了?几个小时前,我刚刚在这里遇到了明信片幽灵,现在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我回头看着深深的巷子,也许这是条最快的捷径吧?阿环在风中神秘消失,可能也是从这里跑掉的。
可是,她现在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凌晨的街头依然不见一个人影。阴冷的风吹过街角,卷起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在地上跳着华尔兹舞。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电脑屏幕前,《明信片幽灵》第二集的凌晨街道,隐藏在树丛后的颤抖镜头,鬼气透过显示屏飘向观者的眼睛……
只有明信片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对面。
于是,我穿过马路走到它跟前。虽然亭子的门依然紧闭着,但我似乎闻到了某种幽灵的气味。
阿环就在亭子里!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又狂跳起来,她就是在这里面自拍了照片,留下那一张张明信片诱惑了别人的。是否她在里面就变成了幽灵呢?
我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这回该轮到她大吃一惊了。我缓缓拉开亭子的小门,只见里头依然亮着白色的灯光,但我的第一眼并没有见到人。
正当我疑惑地低头时,才看到地上蜷缩着一团白色。原来她正半蹲在地上,好像把头埋在膝盖间,白色的滑雪衫微微地颤抖着。厚厚的帽子遮挡了她的脸和头发,整个人就像是团白色的幽灵(抑或她本来就是)。
看着这副景象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可明信片幽灵没有回答,继续保持着那种姿势。忽然,她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我侧着身子仔细地听了听,却丝毫都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不,她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轻声地呜咽,就像女孩子受了委屈后的抽泣,仿佛有谁欺负了她似的。
糟糕了,她该不是以为我要欺负她吧?
但我转念又一想:难不成幽灵还怕被人欺负吗?
于是我大着胆子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她还是毫无反应,我只能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把她拉了起来。
明信片幽灵终于站起来了,白色的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脸颊上似乎还有反光闪烁着。
对了,这是她的泪光。
在这间狭小的明信片亭子里,我面对面地盯着她,只见那张脸更加苍白了,绝望的目光有些茫然,眼眶里还残留着液体的反光,两道浅浅的泪痕拖在了脸上。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尤其是见不得女子的眼泪。似乎她身上的忧伤穿破空气感染了我,使我的鼻子也微微酸了起来。
这样尴尬地对峙了片刻,我突然试探着问了一声:“阿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晃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但我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不要像刚才那样冒出个“林幽”,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阿环,明信片里的阿环,对吗?”
她还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流眼泪?”
亭子里又沉默了许久,忽然她的眼角向下瞥了瞥。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低下头,才发现在她刚才蹲过的地上,扔着一张小小的明信片。
于是我立刻把那张明信片捡了起来,在灯光下看到了一张照片,她正在照片里忧伤地看着我。
原来她刚才在这里自拍了张照片,然后打印出了明信片又扔在地上,就像在苏天平的DV里所看到的那样。可她为什么要对着那照片哭泣呢?
我忍不住抓住了她的肩膀问:“你到底是谁?阿环——还是林幽?”
“林幽是谁?”
“不,肯定就是你。我看着你从酒吧后门出来的,难道那家酒吧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的林幽。”
“那你在那个酒吧里干什么?”
“我没去过你说的地方,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我再也不能怜香惜玉了:“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阿环脸上已经不再有泪痕了,目光变得重新坚强起来,仰起头幽幽地告诉我:
另一个世界。
是啊,既然是明信片幽灵,当然是从幽灵世界里来的。不知道这些奇异的幽灵,是不是都生活在明信片里。
“好个无比奇妙的‘另一个世界’,那么请问你又是如何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
她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我:“你不会理解的。”
这目光这口气都让我有些不耐烦起来,我拿起明信片说:“那么这个呢?为什么要把它扔在地上?”
“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小小的亭子里又沉默了半晌,就像是我在审问她似的,她缓缓低垂下了眼皮,用极细微的气声说:“我爱的人。”
她在寻找她爱的人——这句话如针一般扎到了我脑子里,使我瞬间想起了小枝的脸庞。
是啊,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寻找他(她)爱的人。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才想起现在都已经凌晨了,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或幽灵),面对面挤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里,想想都会汗淋淋的。
“对不起,我该送你回家了。”
我打开明信片亭子的门,把阿环让了出来。这才发觉外面已经下雨了,虽然是淅淅沥沥的细雨,但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眼前是凌晨雨夜中的街道,周围的雨声此起彼伏,凄惨的路灯照亮了雨丝,宛如真的来到“另一个世界”。
我已经不担心她会再逃跑了,可是她却茫然地站在雨里不动了。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但阿环似乎没听见一样,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雨夜里飘荡着无数幽灵。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在她耳边大声地说:“难道你要让我们在这里淋一夜雨吗?”
她摇摇头,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天哪,为什么幽灵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雨水落在阿环的眼睛里,她一脸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这句话简直让我立刻晕倒了过去。或许她的家就是这城市的黑夜,飘来荡去就是她的归宿,甚至那小小的明信片亭子就是她的家?
现在该怎么办?身边是个无家可归的幽灵,而我必须从她的身上,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带回苏天平的房子。
“好吧,既然你不知道住哪里,就先跟我走吧。”
我担心她听到这句话会拒绝,甚至会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不过她却突然变得温顺了,像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看着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
那就是默认了吧?
于是,我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实际上只是抓着滑雪衫的袖子,还好她并没有反抗。我拉着她跑到了马路边的店铺底下,这里可以躲避天上的雨,我们顺着这里一路向前跑去,很快就跑到了南北高架的下面。
在这里彻夜奔驰着许多出租车,我拉着她赶紧跑到路边,正好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苏天平的房子去。
她很顺从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世界。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奔流,刮雨器轻轻地将它们擦走,模糊了我们视线中红色的灯光。
出租车很快在目的地停下了,我带着阿环走进那栋安静的住宅楼。在黑暗的楼道里,她白色的滑雪衫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大概当初苏天平带她过来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到了五楼,我掏出钥匙打开了苏天平的房门,先把阿环让进了客厅。
深更半夜把陌生的女人带到房间里,是不是很暖昧?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打开了客厅里昏暗的灯,同时把空调开到最大。
阿环显得有些紧张,她抬头张望着四周,仿佛在天花板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
她充满寒意地说:“有许多双肮脏的眼睛在看着我。”
阿环一定意识到了那些探头的存在,我只能平静地说:“嗯,别担心,那些眼睛不会伤害到你的。”
她摘下白色的帽子,绕过了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五角星,径直走人苏天平的卧室。她小心地环视了一圈,说:“你经常把陌生女孩带到家里来吗?”
“不!从来没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接下去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说不出口,是说“我只是可怜你这个雨中的孤魂野鬼”,还是说“我要把你关在这里审讯你”?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水杉树枝不断摇晃着抽在玻璃上。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红色的◎,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走到她身后问:“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阿环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要折磨我?我憋不住继续问道:“那你认识这个房间吗?”
她回头看了看,目光闪烁着说:“也许我认识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抽屉拿出那叠明信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吧?”
“是的,我怕别人会忘了我。”
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苏天平还真猜对了?
“你害怕被人遗忘?或者说被这个世界遗忘?”
忽然,阿环的眼神又变得凌厉无比,她斜睨着我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又是这句话!她在面对苏天平的镜头时,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天,现在十多天都过去了,她居然还在说自己就快要死了。
我冷冷地回道:“你到底要死多少次?”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她青色的嘴唇缓缓嚅动着,就像是在念什么经文或咒语,声音抑扬顿挫而富有节奏,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吓得我后退了半步。
虽然像是在听绕口令,但我似乎能听出一些道理,也许世界的生死本来就是如此?
但我立刻摇了摇头,大声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生还是死,是人还是鬼,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认识苏天平吗?”
“苏天平?”阿环的目光紧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后面站着个人似的。吓得我紧张地回头一看,可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听到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我又赶紧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
从她神秘的眼睛里,我丝毫都看不出隐藏了什么——她和苏天平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惟一能确定的是,她出现在了苏天平的DV镜头里,而且还和苏天平有过对话,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暖昧的东西,是苏天平的某一场风流艳遇,还是自作多情地引狼入室?对于事实的猜想竟然如此纷乱,就像这迷宫般的荒村故事。
“你知道吗?苏天平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不,他已经死了。”
阿环的语气像这冬天一样冰冷,就像在说一只苍蝇的死。
我的心也凉了一下,原先对她的怜悯也消退了:“你真让人感到可怕。是啊,苏天平现在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意思是说——他失去了灵魂。”
“失魂?”
我喃喃地复述了好几遍,支撑不住坐到了椅子上。
阿环如刀子般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还想问我什么?”
“好了,不要再说苏天平了,我现在问你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心跳再度骤然加快了,我只能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话,把那个名字又活生生吞了回去。
几秒钟的沉默。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不断敲打窗玻璃发出声响,却更显得房间里沉默得吓人。
阿环突然主动地向我走了两步,靠近我柔声地问道:“你想问谁?”
于是,我的嘴唇和舌头背叛了我的心,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
小枝。
这个美丽的名字,宛如电流从我的嘴巴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击中了阿环的眼睛,让她立刻合上眼皮微微抖了一下。
是的,在苏天平的DV里,阿环曾经说过“你想见小枝吗”这样的话,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太大的诱惑了,我想这才是我寻找明信片幽灵的真正动力吧。
但阿环立刻恢复了平静,睁开眼睛问道:“你认识小枝?”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认识得刻骨铭心!认识得永世难忘!”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看我眼珠里她的投影,或者是在看我此刻激动的灵魂。
忽然,阿环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又站了起来,几乎冲着她的耳朵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阿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把头撇了过去,淡淡地说:“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你说我是谁?”
“一个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了小枝的人。”
她的回答又一次让我怔住了。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小枝?“文字的梦幻”不就是小说吗?她说我是在小说中创造了小枝的人,也就等于说出了我是《荒村公寓》的作者。
原来阿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又是从何而知的呢?我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她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吗?或者她具有某种看透他人灵魂的巫术?
“你说得不对!不是我的文字梦幻创造了小枝,而是小枝创造了我的文字梦幻。”
“也许吧——也许你本来就生活在梦境中。”
梦境?我突然想起了那本《梦境的毁灭》。是啊,梦境是如此脆弱,生活在梦境中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
也许是实在太晚了,这时我已有些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了,只能强撑着说:“但小枝她不是梦。”
你想见小枝吗?
这回轮到从阿环嘴里射出电来了,瞬间弹到我的耳朵里,使我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过了十几秒钟,雕塑终于融化开了,我晃了几下,回答:“我想见小枝。”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吗?”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枝”这两个汉字:“是的,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阿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会见到她的。”
但我紧追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见?”
“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
“不,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低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累了。”
这句话似乎有催眠的作用,我自己也立刻感到无比疲倦,脑子昏昏沉沉快坚持不住了。
是啊,现在都已经半夜两点了,窗外的夜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感到了尴尬,立刻后退了一步,说:“说对不起的人该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她会不会以为我有所企图呢?
还好,她微微点了点头说:“那你先出去吧。”
“好的,明天早上记得要告诉我小枝的事。”
阿环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在我走出卧室以后,她立刻关上了房门,还从里面给紧紧锁住了,就像是在防贼似的。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可不是你的家啊。”
不过也不是我的家。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倒在沙发上。
向卧室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扇冰凉的房门,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在苏天平的床铺上?还是彻夜守护在窗前?
天哪,我怎么会在凌晨时分,隔着扇门想像一个年轻女孩(或幽灵)会干什么?
反正不会变成空气消失吧?
不再去想阿环了吧,也许明天早上就会从她口中,知道关于小枝的消息了。
这时眼皮也越来越重了,就像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使我沉到了睡梦的大海中。
大海深处,响彻着女妖的歌声……
第五天·昼
又做梦了。
可惜这一回的梦境是那样模糊,以至于后来一点都无法回忆起来,现在惟一能肯定的是,那个梦与荒村有关。
事实上是我的手机铃声把我叫醒的,我抓住手机浮出梦的大海,睡眼蒙咙着开始通话了:“喂?”
“我是孙子楚啊,昨天半夜你到底怎么啦?”
大概是还没睡醒吧,我只感到浑身酸痛,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叫醒,已经让人有些不高兴了:“昨天半夜?我不记得了啊。”
“不会吧?我记得你昨晚没喝酒啊,怎么那么快就忘了?我看到你拉着那小姑娘跑出酒吧,后来我也追出去找你了,可是转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实在放心不下才给你打电话的。”
现在我终于清醒了一些:“哦,是这件事啊。你放心吧,我没事。”
“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看上她了?”
孙子楚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他是“关心”我这个啊。
“切——”当我差点就要说出“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时,嘴巴突然刹住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你可别乱说,我会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电话里大声地笑了起来,听起来使人汗毛都竖直了,“好啦,你没事就好,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拜拜!”
缓缓放下手机,心跳却突然加快了。是啊,阿环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8点了。
卧室的房门依然紧紧关着,我只能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但里面没什么反应。
大概阿环还睡着吧?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用力地敲了几下,又喊了阿环几声,但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心里又紧张了起来,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没想到竞把门打开了,原来卧室门没有锁上啊。
小心翼翼地踏进卧室,房间还是昨晚的老样子,灯还亮着,床铺像新的一样根本没动过。
而阿环则如空气般消失了。
这回心又沉到了井底,扑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我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耳边回荡着淋漓的冬雨声。
或许她真是明信片里的幽灵,如今又回到明信片里去了?
突然,我的眼睛又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窗玻璃!
一夜的大雨使玻璃上布满了水汽,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在那个红色的◎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符号。
但这个◎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出来的,当水汽消失它也会消失。
我颤抖着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在水汽中“开辟”出来的◎。
大雨从昨晚一直下到清晨,现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玻璃上朦胧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记得小时候的下雨天,我也常在玻璃上用手指作画。那么眼前的这个符号又代表什么?
现在这扇窗玻璃上已经有两个◎了,一个是面目狰狞的血红色,另一个则是在水汽中透明的。它们排列在一起就像两只瞪圆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目瞪口呆的我。
想到“眼睛”,我突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帘箱,那里也藏着一只金属的“眼睛”。对了,也许我能从探头里发现点什么。
我立刻打开苏天平的电脑,当windows的标志出现时,嘴里默念着“快点快点”。一打开桌面就进入监控系统,果然所有的探头都在正常工作之中。
找到昨晚的监控画面,我马上切到卧室探头的角度,把时间调到半夜两点。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画面——在略微变形的角度里,我正对镜头站在卧室的门口,而阿环背对镜头在和我说话。
随即阿环把卧室门关上了,而且还从里面上了锁,然后她转身对着窗户,探头正好把她的脸摄了进来。
还是第一次在监控里看到她的脸,感觉和DV以及真人都有很大不同。也许是探头画面拍出来比较模糊,而且又没有声音,有一个奇怪的变形角度,使得屏幕上的阿环有些可怕起来(说实话大概每个人在里面都很狰狞),而没有声音的动作更像是哑剧表演。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两眼不停地扫视着左右,很显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探头,走到窗下冷冷地盯着它。面对镜头的脸变形更加厉害了,两个眼睛在中间显得特别大,而身体又显得非常小。
此刻监控录像里的阿环,简直成了个头重脚轻的怪物。她盯着探头的眼睛,其实也在盯着电脑前的我,感觉就像是在和我面对面。她在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还在对我说什么话,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终于,她转身离开了探头,在苏天平的卧室徘徊了几圈,似乎都没有困顿想睡觉的样子。
最后阿环坐在了电脑跟前,也就是现在我的位置,探头无法看到电脑屏幕,只能看到显示器不断闪烁着,几乎是蓝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看着电脑屏幕里坐在电脑前的她,我忍不住也抬起头来,看着窗帘箱里的“眼睛”,大概我在监控里也是同样一副德行吧。
我不知道阿环在电脑里看什么,只见她不停地点着鼠标,几乎没怎么碰键盘。天哪,该不会是半夜里闲得无聊玩起了游戏吧?或者是在看苏天平拍的那些DV?至少她看不到《明信片幽灵》,除非她知道密码的话。
既然看不清楚她在干吗,我就使用了快进功能,直到她关掉电脑站起来。我看了一下监控的时间,这时正好是凌晨3点钟。
在这邪恶的探头里,阿环的表情变得异常诡异,加上那身白衣,简直就是个幽灵。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最后,她缓缓地走到窗户前。探头的角度无法对准正下方的窗玻璃,只能看到阿环向前伸出了手,从她手臂运动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在窗玻璃上画了个圈。
接着她后退一步看了看窗户,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那个红色的◎本来就是她画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她只是觉得好奇,在玻璃上依样画葫芦而已。
这时屏幕里的阿环戴上了风雪帽,小心地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她向黑暗的客厅里张望片刻,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并且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着探头下空空荡荡的卧室,我立刻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客厅。于是,屏幕上出现了客厅探头拍到的角度,我又把时间调整到了半夜三点。
果然,客厅里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卧室门打开露出的,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出来。但随后门又关上了,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能见到个灰蒙蒙的影子。
我立刻关掉了客厅的监控,再把画面切到玄关顶上的视角,还是半夜三点钟的时间。这里可以看到一些微暗的光线,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了,白色的影子“飘”了出去,而大门又重新合上了。
阿环就这么走了?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为何要不辞而别?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所有的问号全都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烦躁不安地站起来,像笼子里的野兽似的不停地绕着圈。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集了。我转头看了看窗玻璃,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直刺在我眼中。
我浑身瘫软,坐了下来。此时此刻,苏天平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小枝——我日思夜想的地铁幽灵。
阿环问我想见小枝吗?也许她本来就知道了我和小枝的关系,明信片幽灵和地铁幽灵之间存在某种默契吧?这荒唐的念头如今已深入我的心底,使我深信不疑了。
是的,小枝就是地铁幽灵。
半年多前,当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不久,我便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人物的E—mail,她指出了小说中许多遗漏的地方,还提到许多关于荒村的故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后来在表兄叶萧警官的帮助下,我在地铁里抓住了暗中跟踪我的神秘人物——聂小倩。没想到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称她为小倩,而她那副聊斋里才有的眼神,已将我深深吸引住了。
《荒村公寓》最主要的场景,就是那座叫“荒村公寓’,的老房子,可惜现在这栋房子已被夷为平地,正在建造一幢四十层高的写字楼。
半年前,我为了查清楚荒村的秘密,不顾一切地搬进了这栋老房子。自称无家可归的小倩也搬进了那里。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日,但我一直睡在三楼的房间里,而让小倩住在二楼收拾好的屋子里。
所有空关着的古老宅子,总有说不尽的故事与神秘传说,荒村公寓也同样如此。我和小倩经历了许多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现了许多桩使人无法想像的秘密……
其实,小倩就是小枝。她明白自己只属于荒村,不属于这个人间,也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小倩(小枝)终于痛苦地离开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荒村,但我宁愿相信她仍游荡在黑暗的地铁中。
是的,我希望再见到小枝,那是阿环给我的最大诱惑。
现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为了小枝也为了我自己。
“小枝!”
我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这是荒村公寓最后的祭奠。
窗外的雨提醒了我自己正身处何处,于是我回到卫生间里洗漱。然后我来到厨房,找出了昨天中午带回来的面包,这就算是我的早餐了。
上午10点钟,正当我无法与往事干杯时,门铃声却突然响起,像遥控器一样将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难道是明信片幽灵又回来了?不,我想她不会在大白天出现的吧。
我跑到房门口犹豫了片刻,但门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我小心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站的人是春雨。
原来是她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春雨让进了房间里。
春雨穿着件黑色风衣,伞尖不停地滴着水,她还是那样小心谨慎,仔细地看了看客厅说:“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今天怎么样?”
“糟糕透了!”
“是的,我看得出来,你的脸色很差。”春雨缓缓走进卧室,摇了摇头说,“所以我才会来看你。”
“春雨,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发现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我现在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春雨,也许这个谨慎、聪明而坚强的女孩,会给予我许多关键性的帮助。
但春雨的目光落在了窗玻璃上,那个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忽然,她回头向四周扫了几圈,似乎隐隐发现了什么问题。
她接着又在苏天平的电脑前嗅了嗅,皱着眉头说:“昨晚这里来过女人?”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她是不是闻到了阿环的气味?或许在这个方面,女孩就是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好吧,我承认!”我躲开春雨的目光说,“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回事,那个女孩其实是——明信片幽灵。”
春雨吃了一惊:“就是你给我看的明信片上的女孩?”
“也是你说的在荒村梦到过的人。”
噩梦似乎又涌上了春雨的心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没错,她的名字叫阿环。”刚念出这个名字,便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回头看看房间说,“昨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我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但她很快就离开了。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后,我把苏天平DV里隐藏的一切,还有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我与阿环、林幽的离奇遭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春雨。
就像听一部新的心理悬疑小说,她用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瞠目结舌地听完了我的全部叙述,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这不会是你的一场梦吧?”
她的话让我极度沮丧,我回头指着窗玻璃上的◎说:“看那个在水汽里的符号,就是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
“任何人都能这么做。”
“对了,我可以给你看这个——”
我立刻把春雨带到电脑跟前,重新打开了监控系统,将我刚才看过的凌晨监控画面,又重新放了一遍给她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卧室的画面,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在探头下,直到阿环的脸正对着镜头时,春雨的脸色才刷的一下变白了。
虽然探头里的脸是变形的,看起来古怪而可笑,但春雨还是认了出来——镜头中央那双特别醒目的眼睛。
她嘴唇颤抖着说: “是的,就是这双眼睛!我在荒村梦到的那个人。”
我不想让春雨受更多的刺激,立刻把监控系统关闭了。春雨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或许正在回忆荒村的夜晚。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细长的水杉树在风雨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轻声地问:“你还害怕吗?”
春雨终于睁开了眼睛,点点头说:“是的,这是永远无法删除的恐惧。”
“没关系,有恐惧才会有坚强,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不,我的心还是非常脆弱的。”
“别说这些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放到春雨面前说,“你听说过这个作者吗?他过去是你们S大的教授。”
她摸着封面上的作者名字说:“许子心?我记得这个人。在我刚考进S大的那年,许教授给我们上过心理学的选修课。”
“是你大一那年?那正好就是三年前的事,能说说对他的印象吗?”
“许教授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有风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过去我从来没接触过心理学,但听他的讲课确实长了不少知识,简直就是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节课的内容,许教授谈的就是梦。”
“梦?”
这个字已经深深地困扰着我了。
“是的。许教授说他很崇拜弗洛伊德,但他对于《梦的解析》却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梦除了是愿望的达成之外,更是人类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没怎么听懂,就是觉得他说得非常精彩,就像是你的小说,有悬疑有历史还有密码。”
我随即苦笑了起来:“哈,别再嘲笑我了,好吗?”
“不过,从那之后我就从来没再看到过许教授了。”
“因为他自杀了,就在三年前。”我走到窗边,看着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的◎,又补充了一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再没见过他了——你说没发现许教授的尸体?难道你怀疑他可能还活着?”
“不知道,也许任何可能都有吧。”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你认为三年前的许教授与这件事有关吗?”
“没错,比如那个——”
我举手指了指窗玻璃上的◎,再把《梦境的毁灭》这本书翻到第二章,给春雨看了书上的这个符号,又指了指下面那些神秘的良渚符号。
“在你那张书迷回执卡片上,好像也有同样的符号吧?”春雨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说,“感觉像几个小人在跳舞?”
“不,这代表了古老的良渚王陵,只有最后那个圆圈符号的意思还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许教授是关键的突破口?”
我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除了明信片幽灵以外,许子心也是条重要的线索。”
“好吧,那我回到学校再问问吧。我有几个朋友是S大心理学系的,他们曾经是许教授的学生。”
“那太好了,我甚至觉得小枝都可能与他有关。”
这句话让春雨非常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神秘的书迷回执,小枝的照片就印在回执的背面,而正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是那些奇怪的符号。”
春雨忽然沉默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还是无法忘记她,是吗?”
“是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已不再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还要为了你春雨,以及——小枝!”
“你还在不断地寻找她?”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坚信小枝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我,而阿环也告诉我,她可以带我去见小枝。”
“你相信吗?”
“关于小枝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
与我说话的痴迷相比,春雨的眼神是那样镇定自若,她淡淡地说:“别再执迷不悟了,小枝已经死了。就算她是地铁中的幽灵,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再说了,我已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我会全力帮助你的,你自己也要坚强一些。”
春雨的语气变得如此坚强,正好与那身干净利索的黑色风衣相配,或许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了。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本应该我来安慰你的才是。”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对不起,春雨,你不要再卷进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没事的,赶快离开我吧。”
“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实在没有把握,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次荒村!”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再去一次荒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这几天我都已经想过了,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从哪里开始,还得从哪里结束。”
听起来是有道理,但做起来就太难了——回到荒村?我记得在《荒村公寓》这本书的开头,我还劝诫广大读者无论有多激动,都不要去荒村,否则后果自负呢!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会来找你的吧。”
“好的,我手机随时都开着。”春雨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说,“我先走了!”
目送春雨出门后,我感到浑身都快虚脱了,一种孤独和绝望感涌上心头,回头再看窗外,惟见烟雨蒙蒙。
哎呀,都快中午了,肚子又饿了。
两个小时后。
大雨依然在下,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无孔不入地往室内钻进来,再钻人人的血管和经络。今年的冬天特别阴冷,据说过去连续十六年的暖冬已经结束了。
下午1点,我在外面吃完了午饭,又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恰巧在门口碰到房东“肥婆四”,我塞给了她四百块钱,作为这个礼拜的临时房租。
抖抖索索地打开空调,发现窗上用手指画出来的◎已经消失了,水汽重新布满了这面玻璃,只剩下那红色的◎依然刺眼。
它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一如这无处不在的水汽。
趁着下午的空当,我拿出了许子心的《梦境的毁灭》,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这个章节的名字叫“梦与环”。
这个名字立刻让我联想到了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就继续看了下去。
第四章开头的第一句话——
弗洛伊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迫承认:“的确,古代冥顽执拗的通俗看法,竟比目前科学见解更能接近真理。”
我必须同意这句话,现代人往往自以为聪明,而忽略了许多我们祖先早已经证明的智慧。
接下来,书里照例又写了许多古人对于梦的认识,比如《圣经》里约瑟对于埃及法老的梦的解释;亚里士多德对于东方释梦者的特殊观点;亚历山大大帝在围攻特洛伊城时做的梦;甚至周文王梦到的熊预示着姜子牙的到来。
许子心对此是这样总结的——
梦是一种密码,对梦的分析过程,也是解密的过程。
在这本书里,我将提出一个重要的密码,这个密码就是——“环”。
为了证明“环”的重要性,我将再度举出良渚文明的例子。前文已述及江南良渚古国,在五千年前创造了神秘的玉器文明,又几乎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通过最近数年的考古发掘,我可以认定良渚文明的宗教和世界观体系,是建立在梦的基础之上,甚至可以说——良渚人是一个梦的民族,良渚古国是一个梦的国度。
在许多良渚玉器上,都可发现一些特殊的刻画符号,虽然很难确认这些符号的真正含义,但它们是对于梦的记录却是毫无疑问的。比如◎这个符号,我们可以暂且给它一个名称,那就是“环”。
为什么要称它为“环”?因为在许多远古文明中,都出现过这样类似的符号。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群岛上的某些部落居民,以及中世纪的新西兰毛利人部落,则明确地称这种符号为“环”,甚至认为这种符号具有许多神秘的力量,比如穿越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比如使死者复活等等。
而在良渚文明的玉器中,“环”曾经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这一符号,都将预兆着会有重大的考古发现。所以,这个符号对于良渚文明来说至关重要,甚至是良渚古国最重要的一个梦。
良渚古国对于这个梦,也对于这个符号,存有非常强烈的崇拜。由于在墓葬中也发现了这个符号,可以断定良渚人与古埃及人一样,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永存,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以复活。古埃及人使用了制作木乃伊的方式追求永生,而良渚人则依靠“环”期待复活之日。
“环”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一道轨迹,在这道轨迹上永远做着圆周运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就像人永远不死的生命。
在古代哲学领域,“环”具有循环往复的意义,甚至代表永恒的存在。在几何学里,“环”是圆这一重要概念的表现。在数学中,“环”的圆周率推算则是无穷无尽的。在美学以及绘画、雕塑、舞蹈等视觉艺术里,“环”也具有极其特殊的作用。中国古代也有一种智慧游戏叫“九连环”。
所以,“环”既是死者复活的象征,也是解开良渚之梦的密码。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一幅画面——几天前我刚踏人这房间时,只见苏天平呆坐在地板上,周围各种小摆设排列成了一个“圆圈”。
这不就是一个“环”吗?
还有客厅里那些杯子组成的“圆圈”,在“圆心”还画着一个白色的五角星,那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环”。
还有——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户,那红色的◎在水汽中分外显眼。
正如《梦境的毁灭》里所写的那样,◎就是“环”!
不过,“环”这个字对于我来说,还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那就是——玉指环。
《荒村公寓》里的玉指环是件奇异的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要比一般的戒指粗。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光线照射下会发出幽幽的反光。玉指环外侧的一部分,有一摊诡异的暗红色,看起来像是某种污渍,宛如长在指环里头了。
玉指环来自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半年前s大的四个学生闯进了地宫,其中春雨将这枚玉指环带回了上海。当霍强和韩小枫出事以后,我从春雨那里得到了这枚玉指环,便隐隐感到其中蕴涵着什么秘密。
不久我搬进了荒村公寓,在一个漆黑恐惧的夜晚,我出于好奇戴上了这枚玉指环。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玉指环一旦戴上我的手指,便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了,它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生长”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当我从荒村公寓的回忆中浮出水面时,我已确信无疑地发现了◎的秘密——
◎=环=玉指环
没错!◎的意义就是“环”,神秘良渚古文明之“环”,城市黑夜中游荡之“环”,还有古老的荒村玉指环。
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脑中就隐隐浮现起了玉指环的样子,那个半透明的青绿色的“环”,甚至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也隐隐作痛。对了,那一切都是我的直觉,或者是遥远的荒村玉指环的呼唤。
但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了,我越是认为自己离真相更近,眼前的岔路口就越是繁多,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来自于荒村吗?
现在我惟一能问到的人就是阿环了。
等一等,阿环——这个名字里不是也有个“环”吗?
我终于发现明信片幽灵名字的秘密了,或许“阿环”与◎也有某种关系?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管是阿环还是林幽,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她,把这个问题交给她回答,这可能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去找到她,Go,now!
下午4点。
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阴沉冰冷的天空下,又一次来到市中心的那条小街。
视线穿过淋漓的雨幕,对面就是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白天这里会有很多人,但因为这场冰凉的雨,使人气减弱了许多,亭子在雨中显得更为凄凉。
我相信不会再在里面见到印有阿环的明信片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那条布满小酒吧的马路。
来回转了两圈,才看到昨晚那个小酒吧。从外面的落地玻璃看进去,这时酒吧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无聊的家伙在吹着牛皮。
我悄悄地走进酒吧,确信没有昨晚那秃头酒鬼之后,便找到了一个领班模样的男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幽的服务员?”
“有啊,不过她今晚不上班,平时也要到很晚才会来。”
“她是大学生吗?”
“好像不是吧,就是个到处打零工的。”领班脸上忽然露出邪恶的笑,他低声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怎么又是这个可恶的问题?我只能强压着不快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找她。”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领班瘦瘦的脸上发出青色的反光,居然凑在我耳边说,“这丫头身上有股鬼气,要不得!”
听到这句让人汗毛倒竖的话,我立刻一把推开了他,把脸沉下来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问你,林幽在这里干多久了?”
这家伙也有些毛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告诉你?”
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我现在有求于他,又不能发出火来,索性就来一次“行贿”吧。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钞,悄悄地塞到了领班的手心里。
领班脸上立刻恢复了春光灿烂,压低了声音说:“谢了,早点这样就没事了嘛。林幽这丫头来了才几个月,她人长得那么漂亮,总能吸引不少客人。不过,谁都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那双眼睛睁圆了实在太吓人,就像有鬼附在她身上似的。听说昨晚上有个秃头喝醉了,竟然真的对她动手了,没想到却被人英雄救美抢走了,可惜昨晚我不在啊。”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领班的这些话使我沉默了片刻,似乎林幽身上确实有这些特质,我点了点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吗?”
领班掏出手机查找,然后把林幽的手机号码和住址都告诉了我。
我又一次谢过这个家伙,便躲到酒吧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雨景,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忽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Hello!”
“你是林幽吗?还记得昨天半夜酒吧里那个救你的人吗?”
“啊哟!是你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她在手机里的声音异常清脆,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能试探着问道:“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在手机里吗?好浪费电话啊。”
“不,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好吗?”
电波那头的林幽停顿了片刻,说:“有什么事吗?”
“一些重要的事情,关于阿环。”
我特别着重说了最后四个字。
林幽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我说过我不是阿环,我的名字叫林幽,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终于,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今天凌晨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你把话说清楚啊,今天凌晨我和你在一起吗?你不要乱说话好吗!”
“你不承认你是明信片幽灵吗?”
“什么明信片幽灵?你不是脑子有病吧?神经!”
随着最后那重重的一声,林幽中断了通话,我呆呆地听着手机里能忙音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到底要怎样折磨我才能罢休呢?
此刻,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我凝视着打在落地玻璃上的雨点,噼喃自语:“难道阿环和林幽真的是两个人?”
不,就算是也需要确凿无疑地证实。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林幽家的地址,我必须要去那里看一看!
我迅速地起身离开了小酒吧,临行前领班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嘴里暗暗地咒骂了他一声。
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飞速地赶往林幽的住地。
车子在冷雨中的上海穿梭了二十分钟,两边的行人都是那样行色匆匆,仿佛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了深水里。
出租车停在一栋七层的居民楼前。我匆匆跳下车子,跑进这栋看来已有些年头的房子。
按照酒吧领班给我的地址,林幽住在这栋楼的四层。这层楼的过道里放着许多花盆,在最大的那个花盆左边,就是林幽的房门了。
忽然,我注意到房门上画了个白色的圆圈,分明就是那个符号◎!
环!
对,这就是阿环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里既是林幽的家,也是阿环的家。
这个◎大概是用白色的粉笔画上去的,所以显得特别醒目,乍看就像门上装了个猫眼。
门上画的这个符号,却令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当强盗准备要向阿里巴巴动手的时候,就在他家门口画了这样一个记号,但阿里巴巴的女仆在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画上了同样的一个记号,这样四十大盗就不知道向哪家下手了。
同理可推:如果这个“环”到了每家每户的门上,或许幽灵就找不到回家的门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种奇怪的问题,真是要命啊!
我没有发现有门铃的迹象,只能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门,但敲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反应。记得领班说林幽今天不上班的,要是不在家的话那就是在外面晃悠了?
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掏出手机打给她,但手机铃声响了许久,林幽就是不肯接听。
唉!又白跑了一趟。正当我看着门上的“环”,无奈地想要回去时,短信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翻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林幽的手机发来的短信一一钥匙就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任何人收到这样一条短信,都会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起来。可楼道和上下楼梯里都没有人影,难不成这里也装了什么“眼睛”?
只有房门上画的“环”漠然地盯着我。
也许它就是一只眼睛。
天晓得林幽怎么会知道我在她家门口的!也许她真是个女巫能占卜出我的行踪?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钥匙在不在吧。
于是我小心地蹲下来,把手伸到花盆底下,摸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把钥匙。
在楼道幽暗的光线里,我不停地摇晃着这把钥匙,就像是催眠师手中的某种道具。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来不及多想了,既然林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那就是允许我开门进去。
我立刻把钥匙插进了锁眼,果然是这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画着“环”的房门。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了一面落地镜子,在昏暗暖昧的室内光线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闯进房间,黑衣配着滴水的黑伞,简直可以上《黑客帝国》的海报了。
随后,我把钥匙又放回到了花盆底下,也许林幽没有出门带钥匙的习惯吧?
屋子里似乎飘着股淡淡的气味,应是女孩子房间里的暗香吧。
落地镜子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我先走进了左边的房间。
这间房还不到十平方米,贴着近乎于黑色的墙纸,更加给人以狭窄压抑的感觉。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充满了黑色的重金属味,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一张迪克牛仔的照片特别醒目,还有几件黑色的金属家具,就连床好像也是钢丝的。
这就是林幽的房间了吧?看着更像是摇滚酒吧。屋子里堆了许多碟,没看到电脑,但一套音响还不错。可我并没有看到林幽自己的照片,这让人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漂亮的女孩,都会在屋里贴许多自己的玉照。
房间窗户看起来不大,黄昏时分雨天的光线,被这窗户窄窄地收进来,照出一块方形的亮光,而屋子其余部分则笼罩在阴暗中。
“黑色的林幽。”
看看这房间和光线,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然后,我离开林幽的房间,从玄关的落地镜子前穿过,走进右边的那间屋。
一片白色的世界——当我刚一踏入这房间,就被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罩迷住了眼睛,仿佛到了北极雪国之中。
是啊,这里与林幽黑色的房间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除了茫茫的白色以外,几乎看不出其他色彩。我如履薄冰地走了几步,生怕会陷到雪地里去。
屋子里没有过多的摆设,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脑,也看不到任何照片。家具和床都是木头的,涂着白色的油漆,简单而朴素,整个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似乎完全脱离了这个时代。
如果说对面是“黑色的林幽”,那么这里就是“白色的阿环”了。
白色的阿环——我又想起了那条凌晨的小街,阴冷的路灯下一身白色的滑雪衫,白色的风雪帽,裹着那传说中的明信片幽灵。
是的,阿环是白色的。
她究竟是明信片幽灵,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呢?
或许魔鬼与天使往往共用同一个躯壳。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到进门处的落地镜子前,看着左边的黑,与右边的白。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左边的房间像黑色的酒吧,至于右边的房间,与其说它像医院的病房,不如说是更像灵堂吧。
黑与白——这两种最简单的色彩,在此组成了这个梦境般的房间。
果然是个“黑白异境”。
此刻,窗外的夜色渐渐降临了。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就这样被围困在黑与白的城墙里。
唉,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
是回苏天平那布满了“眼睛”的房间,还是去黑夜的街头寻找明信片幽灵,或是跑进地铁发现车厢玻璃上若隐若现的小枝?
这时我的意识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地走到阿环的白色世界里,轻轻抚摸那雪地般的床单,仿佛自己已身处于晶莹的北国。
于是,我像是喝醉一样倒了下来,躺在那白色的床单上,仰面对着同样颜色的天花板。
夜幕已笼罩着房间,窗外细雨凄迷,又一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了。
倒在阿环的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孩子,都在这巨大的城市里迷路了,我们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窃窃私语,彼此相爱……
第五日·夜
奇怪,怎么会有方便面的气味?
眼睛虽然闭着,意识也还处于恍惚中,但鼻翼却抽动了起来,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鼻孔,从咽喉飘到我的胸腔中。
对,这是方便面的气味。这气味唤醒了我的大脑,也唤醒了我沉睡中的胃。
原来我饿了。
肚子迅速地难受了起来,迫使我睁开眼睛——
一道白色的灯光射入瞳孔,在梦境般的幻影中,我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那是明信片幽灵的眼睛。
幻影渐渐化为现实,那张脸也不再模糊了。她正俯下身子看着我,脸颊一侧的头发垂到了我脸上。
“你终于醒了。”
阿环青色的嘴唇动了几下,我的神经似乎迟钝了许多,几秒钟后才听到她的话,同时感到了她口中吹出的气息。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但仍然说不出话,只见她白色的人影似乎在飘浮,黑色的发丝如水蛇般游走。
意识终于清醒了起来:我记得在黄昏时分,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幽的家,她发给我短信让我找到了钥匙,接着我拿钥匙开门,发现了“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的房间。当夜幕降临时,我昏昏沉沉地倒在了阿环的房间里。
现在我正躺在这张白色的木床上,身上还盖着条毛毯,衣服倒还是完整的。
天哪,我居然在明信片幽灵的床上睡了一觉,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掀开身上的毛毯,张开嘴巴只感到喉咙口发痒。
一杯水递到了我面前。
来不及说谢,我就捧着杯子喝完了水。
当开水在我身体里奔流时,我这才注意到了旁边台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
阿环把面端到我面前,她一定知道我晚饭还没吃,肚子简直饿到了极点。
我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嘴里只蹦出两个最简单的字:“谢谢!”
就是这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方便面,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我真要感谢这碗面了。
同时,饥饿也使我忘却了风度和面子,抓起面碗大快朵颐了起来。辛辣的浓汤夹着面条滚进嘴巴,瞬间滋润了舌尖的味蕾,又像蛇一样钻进胃里,填补了里面几个小时的空虚。
不到五分钟,我已把这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几乎连汤水都不剩一点。
这时我听到阿环柔和的声音:“还要吃吗?”
我用餐巾纸抹了抹嘴上的油,傻傻地仰起头来,刚想说“再来一碗吧”,但又立刻摇了摇头:“不,不必了,非常感谢你。”
现在我才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12点了!真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这里睡了快六个小时。
阿环默默地帮我收去了面碗。我回头看了看窗外,依然下着淋漓的冬雨。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现在是不是在梦境中呢?
弗洛伊德不是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吗?
找到阿环就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已经在梦里实现了,是梦醒的时候了。
然而,我不知道是阿环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阿环的梦。
于是我重重地捏了一下大腿,当我感到强烈的痛楚时,阿环又一次走近了我。
不管是不是梦,我都要问个明白。
我一把抓住了明信片幽灵的手,怔怔地问道——
“小枝在哪里?”
她微微转过头说:“你想见小枝吗?”
又是这个充满诱惑的问题,从明信片幽灵的嘴里吐出,重重地打在我心口。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在这将近子夜的时刻,我面对明信片幽灵,请她带我去见另一个幽灵——地铁幽灵。
阿环的眉头锁了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挣脱了我的手,喃喃道:“不,我不能这么做。”
耍我?
心又一次掉了下去,我捏紧了拳头说:“为什么?”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后退一步,似乎注视着窗外。
于是我也向窗外看去,迷离的夜雨中什么都看不清,或许只有阿环能看到的幽灵。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你究竟是谁?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是怎么知道小枝的?”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认识小枝了。”
她的口气是那样轻描淡写,就像在述说一个小时候的女友。
“你早就认识她了?是什么时候?”
“这你不需要知道。”
阿环的目光忽然变得如此冰冷,就和这白色的房间一样。
我不会放过她的:“带我去找小枝!”
“不。”
这声清脆的回答,终于打破了我最后的矜持。我忍无可忍地抓住了阿环的手说:“带我去找她。”
在这一瞬间,我已经接近疯狂了,这么多天来加到我心头的恐惧与痛苦,现在全都猛烈地爆发了出来,压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保护栏。
其实我只是想要把阿环拉走,带到外面的黑夜中去寻找小枝,同时我的嘴里不停地喊着:“跟我走,带我去找她!”
我一下子用力太猛,几乎将她拉到怀中,甚至能感受到她手腕脉搏的颤抖。
阿环根本无力挣扎,在一片纷乱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一张极度痛苦的脸,似乎还有泪珠盘踞在脸上。
她哭了,就像个受伤的小孩。
在这绝望与疯狂的关头,阿环张大了嘴巴,高声尖叫了起来。
瞬间,一声凄凉的尖叫穿破了这茫茫的雨夜——这是惨死的厉鬼才能发出的长啸,只有在黑夜的荒山古庙中才可远远地耳闻,如今却面对面地向我叫出。我断定这声波的频率之高,已超越了人类所能发出的任何极限,就连吸血蝙蝠也未必能发出。
你们无法想像,这尖叫声并没有通过我的耳膜,而是通过别的什么感官,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在声波与大脑皮层的撞击中,眼前出现了一张张丑陋的面孔,他们漠然而冷酷地注视着我,在他们手里拎着一张张人皮面具,那些面具是微笑的美丽的庄重的,而他们的嘴唇则淌着别人的鲜血,里头露出白色的狰狞獠牙,几根人骨被咬得粉碎!
这是直击心灵的尖叫。
子夜12点,我在阿环的尖叫声中眩晕了过去……
第六日·凌晨
其实,小枝一直都在你身边。
一串细微的声音渐渐飘人耳中,让我再一次从深海中浮了起来,没有那遮天蔽日的海藻,只有房间里柔和的白光。
在我模糊的眼睫毛间,依然飘浮着那白色的影子,阿环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渐渐清晰了起来。
意识终于恢复了,我的嘴唇缓缓嚅动:“刚才的话是你说的吗?”
阿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此刻我依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四周全是一片雪白,窗外是沉沉的雨夜。
一定是凌晨了,子夜时我做了些什么?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了下来,天哪——那个人是我吗?
我记得当时阿环高声尖叫了起来,可我的耳朵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叫声,而是直接由大脑皮层感受到了的。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缓缓站起来,向她低下了头。
“我知道。”阿环的眼帘低垂,眼睛里隐隐放出些寒光,“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出去,带你去找小枝。”
赶紧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你不要自责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然而,我还是痴心不改地提出了问题:“刚才,你说小枝一直都在我身边?”
“对,她一直在看着你。”
“是吗?她在这儿吗?”
我眯起眼睛看着窗户,期望能从窗玻璃上看到小枝的影子。
“别着急,你会见到她的。”
“那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阿环终于有了些表情,她深呼吸了一口说, “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的脑子一下子又清醒了起来,因为十几天前她就说自己要死了,如今她还是在这么说。
我突然靠近了她问:“你还剩下七天的生命?”
“不!”
这个回答让我实在意想不到,我傻乎乎地继续问: “那还剩下几天?”
“我不能说——我怕你接受不了。”
“Why?”
阿环摇了摇头:“算了吧,你不会理解的。”
“为什么你在苏天平面前说,七天之后你就会死去,可现在你却活得好好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强压着心里的激动回答:“没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除了我的小枝以外,就是为了变成植物人的苏天平。”
“好的,我告诉你——因为我得到了他的灵魂。”
“什么?你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得到了苏天平的灵魂?”
阿环淡淡地说:“很不幸,而他则失去了灵魂。”
“所以他才变成了植物人?”我猛然摇了摇头说,“不,我不相信,不相信你说的一切!把你真正的秘密说出来吧。”
窗外,烟雨浓重,不知道是凌晨几点。
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你想要知道我真正的秘密?”
“是的,现在就告诉我!”
“你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阿环的表隋是那样奇特,脸庞微微抬起,似乎试图俯视我。
我不甘示弱,用大声来掩盖自己的心虚:“说出来!”
“既然你如此固执,那我只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了——其实,我并不是现在的人类。”
天哪,这个女孩不是人?
她又一次使人大吃一惊。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前,确实需要有心理准备!
但我还是要为自己壮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明信片幽灵。”
阿环冷笑了一声:“明信片幽灵?你真是小儿科!看来我只能把那个故事说出来了。”
“究竟是什么故事?”明明都已经腿脚打战了,可我嘴巴上还在虚张声势,“说出来给我听听,或许可以成为我下一部悬疑小说的素材。”
“好!”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后悔!”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盯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这样一个诡异雨夜的凌晨,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荒村之夜,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的梦——就是我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吧?是的,阿环仿佛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浑身散发着超凡脱俗的气质,似乎身上多了一层幽幽的光环,将她牢牢地保护起来……
于是,在窗外夜雨声的伴奏下,阿环对我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五六千年前的江南,还是一片原始蒙昧的水乡泽国。就在这黎明前的蛮荒,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
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遥远而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与人类相似的模样,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不久,他们翻越重重山峦向北进发,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天神们征服了当地土著,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
他们非常喜欢玉器,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宗教祭祀,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女王并不是世袭产生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但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且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因为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然而,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一个王国的衰亡,古玉国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但也无法抵御外敌。
就在这危机四伏的年代,我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
我的父母都是古玉国血统高贵的王族,他们给我起名为“环”,刻在玉器上就是一个圆环的符号。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被许多人宠爱着,这不仅仅因为我父母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人们都认为我生得与众不同,具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天生就是女王的材料。
果然,在我十八岁那年,终于登上了女王的宝座。虽然我并没有实权,但所有的人都尊敬我,在他们眼中我是无比神圣的,就像玉璧一样纯洁而不可侵犯。
我度过了最初平静的几年。我在祭坛上指天发誓,要用终身的贞节来侍奉天神,否则甘愿承受任何惩罚。事实上我心底也是这么决定的。我守身如玉独处深宫,终日为古玉国的命运占卜,或和女巫们在一起研究魔法。但我没有快乐也没有幸福,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囚徒没什么不同,只有偶尔庭院里盛开的兰花,会让我感觉到一丝生命的美丽。
直到祭祀天神祖先的那一天,古玉国的王族全体出动,前往当年祖先们登陆那片海岸,我当然也被众人护卫着一同前去。但在荒凉海岸边的祭祀结束后,我们遭到了野蛮部落的袭击,我身边的许多人都被杀死了。这时一群野蛮人冲到了我身边,我毫不犹豫地拔出了石刀,准备以自杀来保卫古玉国女王的贞节。
这时,在我们的队伍里冲出一个年轻的奴隶,他奋不顾身地打跑了那些野蛮人,并带着我跑进了一片荒原。传说那片荒原里有着食人的幽灵出没,就连野蛮人也不敢进入,所以没有人敢追赶我们,就这样让我们逃脱了。但我们与古玉国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在海边的茫茫荒原上,只有我和这个年轻的奴隶两个人——他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常年艰苦的劳动给了他强壮的体魄,毫无疑问他掀起了我心底那原始的涟漪。
但他终究是个奴隶,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奴隶,在他的眼中我不仅是古玉国的女王,更是不可侵犯的女神。他对我极其恭敬,愿意为了我而牺牲生命。他背着我在荒原中走了三天三夜,为我从幽灵la中抢来了食物,为了我从深深的井中挖出了泉水,要是没有他我早就丧命了。
当我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时,只感受到他内心里滚烫的血液,像火焰一样温暖了我的全身。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过去的二十年全都白活了,生命是从认识这个奴隶开始的——我想这就是五千年后人们所说的“爱”了。
但是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是古玉国人爱戴的女王,我必须保守自己的誓言,终身保卫自己身体的贞节,否则必将以死谢罪。同时,我也发现了他内心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是卑贱的奴隶,而我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女王。尽管他也渐渐燃起了对我的欲望,但那道深深的鸿沟始终存在,就像一堵墙把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终于,他背着我回到了古玉国的首都。人们欢呼女王的平安归来,而奴隶依然还是奴隶,他就算获得再大的功劳,还是不能摆脱卑贱的身份。但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独处深宫的寂寞使我痛苦难当,我只能命令他进入王宫做一名警卫。从此,他就可以与我形影不离了。我们在宫殿的花园里朝夕相处,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灵和欲望,但我们都深知一旦越过鸿沟就会招来杀身大祸。
然而,我已经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了。这个卑贱的男人是我生命里惟一的阳光,我不知道该如何独自面对未来。我不停地为自己的命运占卜,但我厌倦了那些女巫,也厌倦了神圣的祭祀,更厌倦了王族们虚伪的面孔。
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我与自己深爱的男子,深深结合在了一起一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奠大的犯罪,我的生命将因此而消逝,但我丝毫都没有遗憾。因为在漫长的一千多年来,古玉国数十位女王中,我是惟一一个真正成为女人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迟早将要暴露的,因为我手臂上的守宫砂已渐渐消退,于是我给自己手臂涂抹上了朱砂,以代替终将要消退的守宫砂。同时,为了保全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迫使他离开了宫廷,让他去遥远的北方,在那里他将获得自由和新生,尽管我内心根本不舍得与他分离。
虽然我掩盖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但终有一天被恶毒的女巫发现了。她们强行洗净了我的手臂,露出了一条不见守宫砂的完美胳膊——我的秘密暴露在了女巫和王族们的面前。他们极度惊讶和愤怒,而我却毫无畏惧,因为我早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
根据天神祖先的规矩,女王犯下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在一个月圆之夜,是我走上神坛实现誓言的时刻,我将用一把石刀割断自己的咽喉。
在临死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次占卜,预言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那是古玉国的灭亡,被野蛮的异族彻底征服,古老的文明化为乌有,直到五千年后才会被重新发现。
在完成这次预言之后,我终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感到一股凉风窜入了我的身体,然后是热热的血奔流而出。我死的时候,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玉指环,在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之前,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到了玉指环上……
我就这样死了。
我成为了一个凄凉的幽灵,我的身体被埋葬在古玉国的王陵中。在我身边用玉器摆放着“环”的形状,王族还埋了许多奴隶为我殉葬而死,以使我在死后不会寂寞。
但生与死永远都只是镜子的两面,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下一次生命的起点。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在坟墓中睡了个长觉,我静静地沉睡在泥土中,慢慢地腐烂化为尘埃。
因为我知道复活的那一天终会来临!
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听完这段五千年前的故事时,早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阿环直视着前方,她的目光、神情和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良渚女王。
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在窗外凌晨阴雨的陪伴下,我的眼前似乎拉开了一道电影幕布,那一帧帧古老的景象正在重放——太湖边的巨大城市,天神后代们的奢靡生活,神秘莫测的玉器力量,阴险恶毒的女巫占卜,还有女王与奴隶的生死爱情……
她不是明信片幽灵,而是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
她的名字叫“环”。
用良渚符号表达就是◎。
这就是神秘书迷卡片上的“姓名”。
突然,阿环向我走近了一步,以那女王的目光凝视着我。 (糟糕,她不会把我当做那奴隶了吧?)
但这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只觉得周身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着,然后我听到她开始说话了——不,确切地说是吟唱:
君与奴兮不同生,
奴与君兮愿共死。
生生与死死,
生死不可分。
死死与生生,
死生长相依。
这一回我总算听懂了她的唱词。这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歌,还带着楚辞里的“兮”,悠悠扬扬地飘荡在雨夜之中。
当阿环唱完最后一个音符,便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像被抽干了似的倒下了。我急忙扶住了她,仿佛触摸着五千年前的人。
她在我怀中大口喘息了片刻,好像刚刚经历了死而复生,然后睁开双眼挣脱了我,退到墙角说:“你都听到了?”
“是的,不但听到了,而且还看到了——那五千年前女王与奴隶的故事。”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会让我重新感受到那一刻:当刀割破我的喉咙,鲜血从切口汹涌而出,染在我的玉指环上!”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她柔软的喉咙上,隐隐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那是五千年前的伤疤?
“你没事了吧?”
阿环捂着喉咙咳嗽了几下说:“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相信!”
是的。那可怕的尖叫,那幻影般的画面,还有她那双眼睛,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那个五千年前的故事的真实性。
世界就是那么不可思议,我的面前站着复活了的良渚女王。
她深呼吸了一口,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其实,我之所以能复活,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Why?”
“因为你戴上过那枚玉指环。”
听到阿环的这句话,我左手无名指关节又隐隐疼了起来,似乎那枚带有她鲜血的指环又套了上去。
我只能咬紧牙关说:“是的,我承认我戴上过那枚玉指环,但后来我把它送回去了,已经回到了它应该属于的地方。”
“它应该属于我!”
她说话的样子又一次令人心悸,我只能浑身哆嗦着说:“现在我才知道。”
然而,阿环的嘴角又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哼,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为什么要在死的时候,让自己的鲜血流到玉指环上?这是一个女巫教给我的秘诀——因为我的鲜血里包涵着我的灵魂,而玉指环本身就具有神秘的力量。当含有我灵魂的鲜血与神奇的玉指环结合在一起时,我的灵魂便在玉指环里永生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玉指环上那摊猩红的污渍千年不褪的原因。”
“对,这才是玉指环成为千年圣物的真正原因。”
“因为你哀怨的灵魂,就附着在那血红的污渍里。”天哪,左手无名指的关节更疼了!仿佛有一枚无形的指环正越箍越紧,于是我抬起了那根手指。“你看一看这根手指吧,在半年前的荒村公寓里,它曾经戴着玉指环许多天,你的灵魂也曾经在这根手指上吗?”
阿环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无名指,点了点头说:“是,我当然认识这根手指。因为玉指环既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身体——你的手指穿过了我的身体,而我则紧紧地拥抱着你,越来越紧,越来越热……”
“你抱得是那样紧,死死地缠住了我的手指,竞不肯让我将你拔下来——”
“因为你让我渐渐地苏醒了——在我死以前的那个夜晚,三百岁的老女巫告诉我:只有男人手指的温度才能使我复活!”
我的手指已经被她捏得发红了,使劲挣扎了出来,我颤抖着揉着自己手指说:“所以你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手指里的血液,使你重新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
“对,这就是我从玉指环中苏醒并复活的原因。”
阿环没有继续逼迫我,反而后退了一小步,微微仰起下巴看着我。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竟是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重新获得了生命?
这是幽灵复活?还是凤凰涅檠?
我也战栗着后退了半步,身后就是冰凉的窗玻璃,雨点正隔着玻璃打到我背上。
但是,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告诫自己绝不能再退让了,一定要把所有的问题弄清楚:“既然你都已经复活了,可为什么又说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呢?”
“因为那个老女巫告诉我:复活的日子只能有七天,复活七日之后,我就会再度死去。”
“那你该怎么办?”
“想要延续我复活的生命,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阿环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摇了摇头说,“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这样我就可以再延续七天生命。”
突然我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阿环要在DV镜头前,对苏天平说自己只剩下七天生命?因为七天以后正是夺取苏天平灵魂,使他变成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的日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夺走了苏天平的灵魂?”
“是的,你一定看到了我对他说过的话。其实,那天我刚刚夺走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便又遇到了苏天平这个冒失鬼。”
“可还是只有七天……七天……”突然,我感到后背心窜进了一股冷风,彻骨的恐惧瞬间贯穿了全身,我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推理,“就算你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还是只有七天的生命,现在已经过去了——”
“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还没等我讲完,阿环已说出了这句无比冷酷的话。
刚刚理出头绪的推理又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傻傻地看着阿环却说不出话来。
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可我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直到我听见关门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可阿环都已经跑下楼去了。
我赶紧抓上伞,飞快地跑出这黑与白的“家”,只见在楼道的尽头,似乎晃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不能让阿环跑了,因为我还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说完。
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但在楼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只有黎明前的凄风苦雨,洒落到绝望的眼睛里。
阿环真的跑了。
我大声地喊了出来,但只从远方传来阵阵回音。天明后便是茫茫人海,叫我到何处去寻找她?
现在凌晨5点多钟,我撑起伞走到雨中的马路上,茫然地看着城市的街景,四周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所有的人们都还沉浸在被窝的梦乡中。
于是,我又想起了最后那关键性的问题——
就算阿环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她还是只能延续七天的生命。也就是说从苏天平出事那天起,七天之后阿环还是会死去的。而苏天平是在五天前出事的,那算下来阿环也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
所以,她必须要再夺取一个人的灵魂,才能使自己继续活下去,再苟延残喘一次七天的生命。
阿环实际只剩下两天了,她会选择哪个人的灵魂呢?
是的,两天后还会有一个人,如苏天平那样失去灵魂,变成一个可怜的植物人。
半年是多少天?一百八十天左右吧。
半年有多少个七天呢?大约有二十六个七天吧。
我不得不推导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在半年来的二十六个七天里,阿环至少已带走了二十六个无辜受害者的灵魂。
那么下一个植物人会是谁呢?
或许两天以后,就会见分晓。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也是阿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我从路边的水洼里,见到了自己黑色的倒影……
第六日·昼
天亮了。
几十分钟前,我刚从阿环住的楼出来,撑着伞在雨中茫然地走着。
天空从拂晓的紫色,渐渐变成雨天的青色,四周也开始多了些人,这个巨大的城市终于苏醒了。
忽然,马路前方出现了地铁标志,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便下意识地走入了地铁站。
也许太早了吧,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会儿,清晨的地铁站里没多少人。
地铁——这是对我来说太熟悉的地方,这里并没有一般人眼中的浪漫情调,更多是生活的残酷与忧伤。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卡进入了验票口,缓缓走下清冷的站台。
早班列车还没有来,放眼望去站台上空空荡荡,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枝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管她叫“聂小倩”。半年多前就在这个站台上,我故意错过了许多班列车,就这样暴露出了跟踪在我身后的她,结果她被我抓个正着。
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她的第一眼。在地铁站柔和的灯光下,她那《聊斋志异》聂小倩式的眼睛盯着我。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世要比聂小倩更为凄凉。
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一如今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命运又是那样弄人,让我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清晨,来到这里重游故地,仿佛又将她揽人了怀中。
忽然传来地铁的呼啸声,意外地打破了我的遐想。早班地铁终于进站了。
车门打开,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厢。
列车随即带我飞驰了起来,离开站台进入黑暗的隧道中。
因为刚从起点站开出来,又是清晨最早的时间段,所以平时拥挤的车厢里,现在倒没什么人,甚至还留着许多个空位。
我站在车厢当.中张望着前后,视线看出去已有些模糊了,只看到车厢尽头晃动着零落的人影。于是我踉跄着向前走去,列车似乎在地下拐了个小弯,几乎把我甩到了地上,我只能拼命拉住栏杆,把座位上的人吓了一跳。
是的,我正在寻找小枝——地铁幽灵。
她永远游荡在这地铁车厢中,她不忍离我远去。
就这么一直向前冲着,如果加上地铁的速度,我可能已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十几秒钟飞出去了数千米。
最终,我在一节不见人影的车厢里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旁边的车窗玻璃上,隐隐映出了一个女子的容颜。
在车厢里白色的灯光与车窗外黑暗的隧道间,那张脸幽幽地浮现出来,她黑色的长发依然披在肩后,一双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那是“聂小倩”才有的眼神。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小枝,你就在我的身后。
我飞速地回过头来,只见那朝思暮想的影子,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她的眼睛,荒村公寓里的眼睛,进士第古宅里的眼睛,游荡在地铁里的眼睛。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飞驰,带着这双充满忧伤的眼睛一起飞,带着我和她的身体与灵魂一起飞。
不,这不是幻影也不是臆想,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肉身。
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欢迎你回来,小枝!”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伸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紧紧地揽人我的怀中。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她的心在微微颤抖,热气呼到我的脸上,瞬间融化了这寒冷的冬天。
刹那问,仿佛地铁已驶入另一个世界,四周不再是阴冷的隧道,而是灿烂的满天星斗。银河在我们的脚下流淌,地铁变成了一艘漂浮的船,车窗变成了我们的舷窗,整列车厢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一直驶到宇宙的尽头……
但是,她不说话。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忽然,她从我手中挣脱了开来,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小枝的脸庞已渐渐地变了,我说不清那样的变化是什么,只感觉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到了阿环的脸。
那身白衣使我的心瞬间冰冻住了,仿佛刚刚穿越人间来到天堂,转眼间又堕入了地狱。
再使劲揉揉眼睛,毫无疑问,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地铁幽灵小枝,而是良渚女王阿环。
“小枝到哪儿去了?”
地铁重新颠簸了起来,阿环的脸在光线中时隐时现,而她的声音也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刚才她就在这里,但现在她走了。”
“不,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颤抖着坐倒在座位上,后脑勺贴着车窗玻璃说,“难道刚才就是你?”
阿环摇了摇头,站在那儿俯视着我说:“你想她是谁,那她就是谁。只要你心底想着她,那你就会看见她。”
这句话激活了我脑中某个细胞,使我脱口而出:“我思故你在。”
“你悟得很好。”
她向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我刚想追出去,列车已经靠站了,我只看到她走出这节列车,在站台上向我挥了挥手。
趴在车窗边默默看着她,想要大声对她说什么话,可喉咙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铁列车又一次启动了,我看着阿环在站台上远去,直到车窗飞入一片黑暗的隧道。
本以为眼泪要忍不住流下来的,但眼眶似乎已经干涸了,我只是傻傻地坐在位子上,看着对面车窗外的黑色隧道。
这难道又是一场梦境?或许对我来说,见到小枝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奢望,就像阿环的复活永远都只能维持七天。
梦,早就该醒了。
这时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上班的人流使这里拥挤起来,我也渐渐看不到对面的车窗了。
车厢的另一端,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竟然是赵传的歌声: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我见到你眼中伤心的泪光闪动。”
是啊,我也曾说过一句话——
当我以为得到你的时候,其实已经永远失去了你。
面对着车厢里拥挤的人群,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列车带着我在黑暗的地下飞奔……
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对此感到困惑,会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是一部关于灵异的小说吗?
我也不知道答案,这次荒村之旅离终点站还远着呢。因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还藏着许许多多的疑问,而在这些悬念解开之前,你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别着急,喝杯绿茶,慢慢读下去……
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从清晨起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地铁车厢里人来人往。无数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们匆匆地进人列车,又匆匆地离开,他们绝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没有吃早餐的和我一样脸色苍白,吃了早餐的又大多腹部臃肿,间或有卖报纸的穿梭而过,给我鼻尖送来一丝墨香。
不知不觉已快到中午了,列车广播里报出了S大的站名,我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拨开众人冲到车厢门口,这才发现列车还没停下来呢。
车门打开,我第一个冲出去。
当我回头再想看看时,列车又已呼啸着开进了隧道。
别了,小枝。
告别沉闷的地铁,我像鼹鼠出洞般回到了地面,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阳光,而是瓢泼倾泻的冬雨。
我急忙支起黑伞,匆匆跑向马路对面S大的校门,现在那里几乎已成了我的一个据点。我接连几本新书,都是以这所大学作为故事背景,所以只能用S大这个不伦不类的名称来指代了。
我要找的人是春雨,我想把从昨晚到今天清晨,一切不可思议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她,因为她有这个权利知道。
不过,我不会冒失地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我先给春雨打了个手机,她说她正在学生食堂里排队呢。我知道S大学生食堂的位置,便抓紧时间跑了过去。
校园被一片氤氲之气笼罩着,积水的道路上静谧而冷清。这就是《地狱的第19层》故事里,春雨和高玄一起散过步的地方吗?
虽然雨中的校园是浪漫的,但学生食堂却是喧嚣和拥挤的,刚进来就看到春雨在向我挥着手。
她第一句话先问我中饭吃了没有,我只能如实回答:“早饭都没吃呢!”
于是,春雨帮我排队打了两客饭,端到食堂最偏僻的座位上。
这顿简单的学生午餐,重新勾起了我的食欲,当我吃完后拿餐巾纸抹嘴时,春雨才刚刚动了几下筷子。
她察觉到了我身上的不对:“发生什么了?”
“等你吃完再说吧。”
但她只吃了半碗饭,便推到一边说:“行了,你说吧。”
我摇摇头:“不用那么着急,再等你消化一下吧。”
“你是怕我听了以后会吐出来?”春雨直了直身子,眼神变得异常坚强,“现在我没那么脆弱,我想我可以忍受,甚至于可能恶心的事情。”
面对她坚强的眼睛,我感到羞愧难当,只能轻声说:“春雨,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坚强。好吧,我告诉你我最新的发现。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但我必须要让你知道。”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相信你!”
“还记得昨天,你在电脑里看到的明信片幽灵吗?我告诉你她的真实身份,她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王!”
喧哗的学生食堂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说下去,我在听。”
春雨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依然保持那种眼神。
于是,我静下心仔细想了想,从昨天晚上经过今天凌晨直到上午,我亲身经历和见闻到的一切。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便开始向春雨娓娓道来。
一个小时后,当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完,学生食堂里早已空空荡荡了,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
春雨的表情几乎从没变过,她异常冷静地听完了我全部的叙述。而我也像吐出了胸中块垒似的,反而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终于说话了:“我明白了。你认为阿环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苏天平变成植物人,是因为他的灵魂被阿环夺走了,只为了延续阿环七天的生命。而现在又过去了五天半,阿环还必须在一天半之内,再带走一个受害者的灵魂,否则她仍然会死去!”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这极端荒谬,但这就是事实。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
“你认为那张神秘的书迷回执,也是阿环写给你的?”
“对,你提醒了我!”
我急忙从包里翻出了那张卡片,在书迷会员的姓名栏里,填写着阿环的名字:◎。
事实上这是良渚玉器上的刻画符号,代表的意思就是“环”,也是当时古玉国女王的名字。
所以,是古玉国女王“环”寄给了我这张卡片,她申请成为我的书迷会会员!
至于卡片上的会员地址——
孙子楚已经给我作出了解释:
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
这是一封发自良渚女王古墓的信。
然而,春雨保持着平静说:“你的书迷年龄跨度真大啊,从五岁的小女孩,到五千岁的老太太都有。”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刻薄了?”
“好了,既然你已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那么我也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也有了新的发现?”
“是的,我的发现恐怕会让你更加吃惊!”
“什么发现?快点告诉我。”
春雨依然四平八稳地回答:“对,你已经说得够累的了,现在该我来说了!”
“你发现了苏天平其他的秘密,还是高玄又来找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春雨的眉头终于跳了一下,厉声道:“不是!我发现的是关于许子心教授的事情。”
“他没死?又发现他踪迹了?”
“许教授到底死了没有,现在谁都不知道,三年来也从没发现过他的踪迹。”春雨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又细声细气地说,“昨天,因为你向我问起了许教授的事,所以昨晚一回到学校,我就去问了几个心理学系的同学,甚至还有两个研究生,他们都是当年许教授亲自带过的学生。”
“你问出许子心自杀的原因了吗?”
“没有。只知道在自杀前的几天,许教授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整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春雨忽然停顿了一下,对我点了点头说,“接下来是你最感兴趣的事了——许教授出事以后,他只留下一个女儿,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林幽。”
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林幽?许子心女儿的名字叫林幽?”
“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一字不差!这正是林幽自我介绍时的说法。于是在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那酒吧女服务生的形象,在烟雾缭绕的灯光下,她穿行在酒客们中间,双眼如黑猫般凝视前方。
此刻,偌大的学生食堂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校园还被雨水浇灌着。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问:“听到这个,你是不是很吃惊?”
“没错。可是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许子心的女儿怎么会姓林呢?”
“林幽跟的是母亲的姓——因为在她出生时是难产,在她出生的当天,她的妈妈就大出血死去了。”
“我明白了。为了纪念难产而死的妻子,所以许子心让女儿跟了母亲的姓。”
照春雨这么说,林幽这女孩还真是身世凄凉,一出生就没有了妈妈——要是放在过去的年代,她一定会被认为是个大扫帚星。
“嗯,所以许教授也不容易,他一个人把女儿带大,一直都没有再结婚。”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呢?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啊,尽管‘林幽’这样的名字确实很少见。”
“我向心理学系的人打听了许教授女儿的年龄,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我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是林幽的年龄——那他们知道林幽现在在哪儿吗?”
春雨摇摇头说:“谁都不知道。当许教授出事以后,她女儿就再也没有来过S大了。”
这时我闭上了眼睛,低头回想着林幽的一切,她的脸庞和声音,还有她那完全黑色的房间……
“你的林幽和阿环是同一个人吧?’,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是啊,这只是一个人不同的两面而已。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黑的反面是白,白的反面是黑。
黑与白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姐妹,不,是连体姐妹。
“我想林幽是她本来的名字,而阿环则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而此时我的脑子重新清醒了过来,仔细想了想说:“如果她是许子心的女儿,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她当然知道‘环,,因为她父亲就是研究这个的,她也看过那本《梦境的毁灭》,自然可以画出书里的良渚符号,然后填在书迷卡片上寄给我。”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复活的良渚女王。实际上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女林幽,因为酷爱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弥天大谎。尽管这个故事是如此荒诞不经,但她抓住了你怀念小枝的心理,竟然真的使你受骗上当了。这大概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许教授根本就没有死,在三年前留下遗书而隐居了起来,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幕后操控的!”
听完春雨这段平静的推理,我不禁咋了咋舌说:“看来你比我厉害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最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还没解开。”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食堂屋檐外的雨水说,“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
这个问题让春雨一下子怔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秘密,但却忽略了最初的那个悬念——现在反而越来越神秘了。
苏天平为什么会变成植物人?
“这不会是复活的女王干的吧?”春雨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阿环,也就是林幽,她说她拿走了苏天平的灵魂——她是怎么拿走别人灵魂的?她为什么要拿?难道她的生命真的只能持续七天吗?”
还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
于是,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一定还有许多秘密没有被发现。不管阿环是不是林幽,不管她是不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不管下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是谁,我都必须要弄个明白,让所有的悬念大白于天下!”
“你去哪儿?”
春雨也跟着我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有些乱了。
“回苏天平的房子。”
她有些无奈地说:“你还是那么固执,不知道自己可能身处的危险。”
“春雨,我只剩下一天半的时间了,因为下一个人有可能就是我!”
“我知道你在和时间赛跑,但假设你的对手真的是幽灵,或者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你认为你有机会赢吗?”
“但至少我输不起!”
当春雨呆呆地站在原地时,我飞快地跑出了S大的学生食堂,身后似乎隐隐传来她的声音。可我已跑进了雨中的校园,一片寒冷的烟雨将我笼罩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
我撑着那把黑伞,回到苏天平的房子里——罪恶开始的地方。
伞尖的雨水滴在地板上,渐渐蔓延开来,一直流到客厅中央那个白色的五角星里。是啊,可怕的魔咒还没有消除,罪恶仍然在黑夜里继续着,不知道下一个灵魂何时会被夺走。
还是那种彻骨的疲惫,我脱下外衣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昨晚到现在所有的镜头,仿佛自己已成为一部忠实记录的DV机。
此刻,我隐隐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一切究竟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雨夜中的噩梦一场?
阿环?林幽?小枝?这些女孩美丽的名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似乎在我脑海里写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纸上,还加上了一个特别醒目的书名——《荒村归来》。
我猛然摇了摇头,又从小说的文字中坐了起来。不管她们是不是幻影,但至少春雨说的是确凿无疑的——许子心教授有个女儿,她的名字叫林幽,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而且我还可以断定,不管三年前许子心是否自杀身亡,但这件事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比如我包里的那本书——《梦境的毁灭》。
于是,我立刻拿出了这本至关重要的书,记得上次我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现在我把它直接翻到了第五章。
《梦境的毁灭》第五章是“你有几个你”——
弗洛伊德说过:人类的自负心理遭受过科学的三次重大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说”,让我们知道了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开创“进化论”,证明人类仅是动物界的物种之一,生命并不是由上帝创造的;第三次就是精神分析,告诉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
这一章开头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啊——
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在残酷的命运与内心的煎熬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需要坚强,哪怕是自己小小的努力,都有可能改变命运。
于是,我坚强地读了下去——
我是谁?
这是人类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当你在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也许在你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在问着相同的问题。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当你躺在床上入睡时,会有两个人分别盘踞在你左右两边,你的身体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牌桌,他们在你的肚皮上抽烟、喝酒、打牌。他们时常热烈地交谈着,有时是愉快而兴奋的,有时则是愤怒和激动的,有时甚至会恶语相向争吵起来,最严重的就是彼此交手,直到其中一人杀死了另一个人。
到这时你才会发现,你的体内有两个你——或者更多。
现在你终于对自己提出了那个问题:
我有几个我?
是啊,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你?你始终都在团团迷雾之中,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如果你同时存在着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人格状态,而且每种人格状态交替控制你的思想和行动,表现出不同的性格、记忆、智商和世界观,甚至还能相互交换意见,合作进行各项活动,那么我必须要恭喜你——你是一个多重人格者!
《美国精神病大词典》这样定义了多重人格:“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这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多重人格可以有双重、三重、四重……小说里的十七重人格只是概数,理论上可以有n重人格——只要你想有几个你,就有几个你!
当然,最多见的还是双重人格。通常其中一种占优势,但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意识不到另一方存在。假如多重人格者告诉你:他正与某个人合作,或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说不定那人便是他的另一个人格!你体内的各个“你”都是独立的,当其中的一个“你”出现,其他的“你”就自动退场。到底由哪一种“你”来登场亮相?需要遵循“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启动和出现哪种人格”的原则。
多重人格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因为多重人格是对环境压力的防御,每种亚人格就是针对某种特殊环境的盾牌和盔甲。
梦是发现多重人格的捷径。如果你想知道你有几个你,那么你可以在梦中寻找答案。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那是博尔赫斯。”
在博尔赫斯许多作品的序言里,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他想要让读者们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作家,是那个天才完成了《交叉小径的花园》、《圆形废墟》、《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等小说,而不是写这篇序言的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
由此推理,博尔赫斯可能具有“轻度的多重人格倾向”。很多历史上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此倾向,只是很少有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多重人格倾向?看到这里我恐惧地合上了书本,感到心跳已越来越快了。
不,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把这本《梦境的毁灭》塞回到了包里。我冲进苏天平的卧室,迎接我的还是窗玻璃上那红色的◎。
我立刻打开了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呼吸着雨中的空气,但一排排水杉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
林幽和阿环——也是一个人体内的双重人格吗?
哦!天又快黑了。
第六日·夜
又是一个雨夜物语。
我撑着黑伞离开苏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吃了碗面,便趁着刚刚降临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谁猜中我会去哪儿?
对,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见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问都告诉她。
晚上8点,尽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这里仍然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幸好那个秃头酒鬼没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饮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时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领班招呼了过来,他一看到我就认了出来,劈头就说:“先生你好,是来找林幽的吧?”
真是张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装腔作势地回答:“谁说的?我是问你今天有什么节目吗?”
领班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今天大概9点钟上班吧。”
我也不再说话了,厌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却拒绝了酒精的诱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街景:黑夜里雨点打在马路上,一对对车轮碾过溅起水花。
忽然,酒吧里放起了张韶涵的《欧若拉》:“神秘北极圈/阿拉斯加的山颠/谁的脸/出现海角的天边/忽然的瞬间/在那遥远的地点/我看见/恋人幸福的光点……”
在烟雾缭绕的昏黄灯光下,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地播放着。吧台上聚集的男男女女们越来越多,我只看到一个个酒杯,里头晃动着各种颜色的液体。
一直等到9点多钟,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没有出现。虽然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但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有两个女服务生出现过,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设林幽就是阿环的话,那么经历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许子心的女儿,还是从我手指上复活的幽灵呢?
在暖昧可怖的光线中,眼前又浮现了小枝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那张书迷回执卡片,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张小枝的照片吗?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环)寄给我的话,那她怎么会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像不出还会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颜,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学们,可那所大学与S大没什么关系,我也从未在《荒村公寓》里透露过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学,林幽(阿环)是不可能找到那里的。
除非——林幽(阿环)本来就是幽灵,她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两个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幽灵”了吗?
原来她早就给我暗示了。
等一等,让我低下头再仔细想想看。对,还有苏天平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
还有一个问题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对我说过吗,半年前他们四个大学生,同时在荒村梦到了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刚蚧。
不管春雨他们梦见了谁,但至少不可能是许子心的女儿——他们与林幽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同时梦到她呢?
悬疑依旧重重。
那么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吗?
现在是苏天平出事后第六天晚上9点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12点钟,总共还不到二十七个钟头。
二十七个钟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行走着,时间是永远不会迟到的。
忽然,我听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隐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穿透了无数个杂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天空在微笑/我的世界/缤纷闪耀……”
还是张韶涵的《欧若拉》,只是变成了现场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张韶涵原唱的声音更空灵更诱人。
我立刻站起来向四周张望,循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望去,只见在吧台的对面,一个女服务生正穿梭而过。
没错,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务生裙子,表情酷酷地从客人中间走过,但嘴里始终跟随着音乐唱歌,只是哼唱的声音很低很低,以至于她身边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我听到了。虽然她离我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那么多人,但我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歌声。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
林幽一遍遍地反复吟唱这几句,她的脸在灯光下时隐时现,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丛林里的小母兽。
终于,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缓缓绕过几个酒鬼,走到了对面的吧台前。
酒吧的光线再一次令人眩晕,此刻林幽的脸庞是如此清晰,她颤抖着看着我的眼睛,嘴里哼唱的《欧若拉》瞬间静音了。
“你是谁?”
我如猎人观察猎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剥下这只小野兽的皮来。
忽然,林幽的眼睛大睁得无比吓人,就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浑身战栗着倒在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随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围两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吧台边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也开始学鬼哭狼嚎起哄。一时间酒吧里乱作了一团,在纷乱的灯光下鬼影憧憧,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喊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挤在门口谁都出不去了,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了起来。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来她真的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围混乱疯狂的人群,我只能拼命用双手保护着她,以免别人踩到她身上。
这时领班拨开几个酒鬼,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只能大声地说:“不知道。我想送她去医院。”
“真是造孽啊!”领班看了看拥挤的酒吧大门说,“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现在我对这家伙倒有几分好感了。我急忙从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点力气都没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只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她离开了吧台。
领班为我打开一扇小门,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体,幸好她的个子不算高。穿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马路了,对面的饭店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来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边上,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到我们身上。糟糕,雨伞忘在酒吧里了。
正好有辆空出租车驶过,我赶忙拦下了它,打开车门把林幽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我向领班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啦!我会把她送到医院的。”
领班点了点头,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门“救火”去了。
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后排座位,让林幽枕在我的腿上,然后叫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飞驰着离开了这条街,车窗外是夜雨笼罩的暖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乱似乎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就因为我的一句话,让林幽晕倒在了地上,结果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们,居然被吓成了这个熊样,只顾逃命全忘了风度和面子,我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再低头看看林幽,桑塔纳2000黑暗的后排座位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偶尔有车外的灯光照进来,她的脸庞竟然如此安详,就像个睡着了的婴儿。她的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散开,双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能感受到她后脑勺的温度,幽灵好像不该有这样的热度啊。
我们挤在车厢后部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林幽是横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香渐渐散发到我鼻息里,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猿意马起来。但我立刻摇了摇头,把脸朝向正前方,只见刮雨器不断在挡风玻璃上运动着。
没几分钟车速就慢下来了,我看到路边醒目的医院标志。当司机准备在马路上掉头,要把车子开进医院时,我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我在哪儿?”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问道。
我赶紧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林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摇着头说:“不!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出租车已经掉过头来,径直向医院大门开去。我安慰着她说:“你刚才在酒吧里晕了过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用不着上医院。”
“真的没事了吗?”
忽然,林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地撑起自己说:“你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你不要误会,刚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缩在座位的另一边,头紧靠着左侧的车窗,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正面对着一个歹徒,大喝一声:“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司机满脸狐疑地回头望着我,问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要去医院,带我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能无奈地对司机说: “对不起,再往回开吧。”
司机嘴里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神经病”吧。
出租车又在医院大门口掉了个头,驶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说:“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认识你家的。”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许子心女儿的话,那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一下,让司机把我们带去苏天平的房子。
已经超过10点了,车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烟雨蒙蒙中,模糊了无数高楼如昼的灯光。林幽默默地挤在窗边,目光警觉地直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现在她到底是林幽——还是阿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试探着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点点头说:“我记得我见过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吧里,有个秃头酒鬼拉住了我,当时是你帮助了我,谢谢你。”
“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
“我想起来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机,还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紧锁着眉头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你像个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到底谁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声:“也许真是我有病吧。不过,昨天你为什么发给我短信,让我拿你家钥匙开门进去呢?”
“我发过吗?我不记得了。”
林幽把头撇向了车窗外,高架上的灯光经过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脸上,呈现出波浪般的光影。
车子在苏天平住的小区停下,付钱后我走出车外,向蜷缩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了手。她双眼冷冷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她看起来浑身无力,我把她拉出了车子。
林幽抬头看看这栋沉默的居民楼说:“这是什么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人骨三分,我只能故作惊讶:“你不是来过的吗?”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是啊,上次来这里的人是阿环,而不是林幽。
但她还是跟着我上楼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楼道,四周传来我们脚步的回音。
来到五楼打开苏天平的房门,林幽捂着鼻子说:“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窗户一直关着吧。”
打开客厅里的灯,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颗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么?”
“你真没见过吗?”
“不,我见过。在一些书里说——它代表吸血鬼的复活。”
这回轮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了:“是谁给你看的那些书?”
林幽眉毛抖了抖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许子心。”
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就像平时我们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样普通。
当我从林幽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骤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居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的爸爸……终于说出来了……许子心。”
“你好像很惊讶?听说过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大心理学系教授许子心,《梦境的毁灭》一书的作者。”
“原来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对我充满警惕了,“你大概还奇怪为什么我不姓许而姓林吧?因为我妈妈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来她真是许子心的女儿。我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了,不知这女孩嘴里还会说出些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地回答:“这个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
我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儿吗?”
其实我只是试探着问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爸爸许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没想到林幽会如此爽快地脱口而出,许子心真的还活着?我紧张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地狱!”
林幽斩钉截铁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许子心在地狱里?至少不会是第十九层吧。
“你是说他去世了?”
终于,她的表情沉默了下来,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发现了阿环的影子。她点点头说:“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须要问清楚,便轻声地说: “听说是自杀?”
虽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对。他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说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恶魔正在吞噬他的梦境,所以他必须要死在水中,让冰凉的江水涤荡他的罪恶。”
“恶魔吞噬梦境?”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梦境的毁灭》,许子心开头就写道:
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一我的梦。
难道在这本书里就有了某种预兆?同时我又想起了霍强和韩小枫,这两个可怜人不也是死于噩梦的吗?
正当我低头遐想时,林幽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红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阿环。”
林幽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无动于衷,她想了想说:“阿环是谁?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似乎还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响声。我和林幽的脸映在玻璃上,像是幽灵们晚餐后的散步。
“好了,再说说你爸爸吧。”
虽然我知道这样对她也许很残忍,但我必须要把话题转移回来,因为现在已接近半夜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阿环七天的复活期限也就该结束了——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说:“我恨他!”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囚笼里嘶吼,低沉而充满愤怒,在这雨夜的房间里分外吓人。
“你恨谁?”
“许子心——我的爸爸。”
“为什么恨他?是他一个人把你养大的,他一定非常爱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爱我。”林幽忽然仰起头停顿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么液体滚动在她的眼眶里,“但他却残忍地抛弃了我,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已经死去,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甚至就藏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我来说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遗书那天起。他曾经是那样爱我,我也曾经是那样爱他——妈妈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人们都说我是个大灾星,是我的出生杀死了我妈妈。但爸爸并不这么看,他把我看成是妈妈生命的延续,让我跟了妈妈的姓,一直把我当做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国外进修的那几年以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让爸爸将我抛弃在这个人间,而他自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孙子楚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盯着林幽的眼睛问:“你爸爸出事前有什么反常吗?”
她还是用那种冷酷的口气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好吧,那说说他出事以后的情况好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过了许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当时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极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痴痴地说,“整日以泪洗面,每晚都梦到爸爸的尸体从水中浮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脏水,成千上万条蛆虫在他肚子里游着,一个恶魔从他脑子里爬出来,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虽然她的这段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但我还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正好十八岁,是不是高考那年?”
“没错。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没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本来我很有可能考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变故让我脑子变成了一团空白,我一个单词也背不下去,一节课也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几个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门口,期望爸爸能够突然回来,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成绩最好的英语,我几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只写了四个字——爸爸回来!”
“你没考上大学?”
“哼,我连最低分数线都没到!刚够拿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
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沉默了。确实,任何人如果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概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林幽能参加高考已然很坚强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紧,难道你没有复读吗?”
“高四?”她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有复读,也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这样成了待业青年?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我还是想安慰她,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是如此苍白而无力。
“是啊,毕竟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国外出版的著作的版税。”
“是《梦境的毁灭》吧?我听说这本书在国外很受欢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赚了不少钱。”
林幽苦笑了一声:“钱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没有得到。”
“怎么回事?”
“我有个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学金融和财会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属他最受我爸爸宠爱了。爸爸这人一心一意研究学术,对金钱方面从不关心,就委托我堂兄帮他理财,因为他一向非常信任这惟一的侄儿。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后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出国到了澳大利亚,从此就音信渺茫再也联系不到了。”
看来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对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却要比常人还要幼稚,可是谁又会想得到,最要好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说:“从此你就一无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无分文。因为爸爸只是失踪,所以S大也没有发抚恤金。就连爸爸刚买下不久的房子,也因为无力还贷,被银行强制收回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前浮现起一幅无家可归的“孤女图”,我叹了口气说:“那你可以去投靠亲戚。”
“爸爸还在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投靠我们,但当爸爸出了事以后,所有的钱又被堂兄卷走了,就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了。我也曾经去找过几个亲戚,但他们都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三年来你一直在外面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摇摇头说,“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多了。”
“我原本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从小被爸爸宠爱着,但自从三年前的变故,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干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场里促销化妆品、上门推销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麦当劳的门店打工、在街边小店里站柜台,还有在酒吧里或咖啡馆里当服务生,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与你相比,春雨这样的女大学生们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忘了什么叫幸福。三年来我经历了无数的人和事,许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对我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然后把手伸向我的脸,那些冰凉的脏手,冰凉的——”
“有人要欺负你?”
但她不再说下去了,表情变得异常恐惧,就像真的面对一个幽灵,她双手护住自己的身体,缓缓退到墙边的角落里。
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她立刻高声尖叫了起来:“不要!”
这声音令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的尖叫——致命的尖叫。
但这时我的脑子是清醒的,我没有继续靠近林幽,只是大声地说:“你怎么了?现在没事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不要靠近我!”
林幽还是激动地叫喊着,我真怕隔壁的“肥婆四”会听到这里的声音。她的样子越来越吓人,眼睛也睁得大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我甚至还看到她双手佝了起来,宛如癫痫患者的鸡爪样。
窗外的夜雨激烈地敲打着玻璃,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叫我忧心如焚,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幽根本就容不得我靠近她。
最后,她浑身蜷缩了起来,头朝墙埋在自己的膝盖里,看上去就像滚成一团的穿山甲,只把她的后背留给我。
但她不再发出声音了,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里。这间卧室又变得死一般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点声。
我沉默地等待了片刻,终于试探着说话了:“林幽,你现在好些了吗?”
林幽没有回答,她依然蜷缩在那里,不见一丝反应。
她到底怎么了?与刚才的闹腾相比,现在的安静似乎更加可怕。我只能屏着呼吸,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又过去了好几分钟,我实在忍不住碰了碰她,突然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茫然而古怪的脸。
说她古怪是因为她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幽幽的目光直视着我,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虽然还是那张脸,但在短短几分钟内,给我的感觉却是判若两人。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还有她那双能够千变万化的迷人眼睛。
“林幽,你刚才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她茫然地回答,似乎连声音也变了,这让我差点魂飞魄散。是啊,她那声音、眼神,还有气质,难道是——阿环?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我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着窗玻璃问道:“你是它?”
我的手指着玻璃上红色的◎!
“是的,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目光微微上挑,看着玻璃上的“环”回答。是的,她就是阿环。她是明信片幽灵?复活的良渚女王?有血有肉的◎?
也许,她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但我还是问了出来:“那林幽呢?刚才站在我面前的林幽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死了!”
这个回答让我一时懵住了,但我随即摇了摇头说:“死了?不,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就是你。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
她的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后背的汗毛又竖了起来。她缓缓靠近我的耳朵,几乎是对我耳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林幽,她其实只是我的身体,她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我——阿环。”
我的耳朵能感到从她口中吹出的热气,我赶紧后退了一步:“你是说你占据了林幽的身体?”
寄生于别人体内的灵魂——这样的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是啊,否则我如何能复活呢?惟有借助于某个身体,那就是半年前在荒村公寓附近某个咖啡馆打工的林幽。”
“从那时起你就夺走了她的灵魂?林幽是你第一个受害者?”
阿环看了看窗外的雨夜说:“没错。但她比别人都要幸运得多,可以与我共享一个肉体。”
“但你的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你还必须得到更多人的灵魂,所以你就一直占用着林幽的身体——林幽是个美丽而又极度忧郁的女孩,她身上有股天生的神秘气质,你可以利用她对男人的诱惑力,成为一个美丽的陷阱,猎取到许多无辜受害者的灵魂!”
一边听着我讲话,她一边不停地点着头,似乎是在赞许我的分析:“真是完美的推理,相当精彩。”
但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我问你,既然林幽的灵魂已经被你害死了,那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当然还是林幽。”她冷笑了一下,抿了抿诱人的嘴唇说,“因为我不想伤害她,我很同情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所以我经常会把她的灵魂释放出来,让她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成为真正的林幽,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人。”
“所以她一会儿变成林幽,一会儿又变成了阿环,因为在她体内存在着两个灵魂——而真正的控制者则是你。”
阿环发出了邪恶的笑声:“对,你真聪明!”
如果这算是夸奖的话,也只是最后的一丝同情和蔑视,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可惜,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
“你不要逼我——”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一步步靠近了我说,“你还不相信吗?”
这时我已经被她逼到墙角了,我后背顶着墙壁说:“是的,我不相信!”
她幽幽地盯着我说:“你会后悔的!”
然后,阿环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领,我不知道她在摸什么东西,只感到她的手腕在微微颤动,仿佛胸口里有一腔鲜血要喷出——这让我想起了春雨他们在荒村做的那个梦。
我的心在半空悬了几十秒钟,终于随着她的手而掉了下来——阿环的手抽出了衣领,手指间捏着一枚圆圆的东西。
阿环把手放到自己眼前,仿佛在看一块放大镜,通过当中那个圆孔,我看到了她可怕的眼睛。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灼伤了,似乎她的手和眼都发出了可怕的火焰。是的,我看到了从她怀里掏出来的东西——
玉指环!
天哪,荒村的记忆再度如潮汐般涌起,无数道光影划破我的视线,烘托出一枚带有红色污渍的圆环。
阿环的唇边发出阴冷的笑,她把玉指环送到了我的眼前,使我看到了它赤裸裸的每一面——
它是用古老的“真玉”做成的,要比普通的戒指粗很多。它的颜色是那样特别,以至于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怀。它有着半透明的青绿色,随时随地都会发出暗暗的反光,一侧还有暗暗的猩红色污渍,就像人身上结痂的伤疤。
不会是仿制品吧?很多人都在《荒村公寓》里看到了我对玉指环的详细描述,甚至封底还有玉指环的图像。
而且,玉指环早已经回到了千年地宫之下,如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阿环再一次靠近了我,玉指环几乎对准了我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戴上它试一试。”
戴上玉指环?我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圆环——没错,它就是◎。
我终于明白了五千年前◎这个符号的真正意义,除了良渚末代女王“环”的名字之外,还代表着这枚玉指环。
左手的无名指又剧痛了起来,天哪,这些天只要一想起它我就会疼,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戴上它你就知道了!”
阿环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是从五千年前的古墓中发出。
这时我再也无力抗拒了,尽管我心里明知戴上它的后果——假如它是真的玉指环的话。
面对玉指环的诱惑,我的左手脱离了我的控制,它已经激动地跃跃欲试起来,仿佛已看到了它久别重逢的恋人。
阿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玉指环对准我的左手无名指,刹那间环孔就像一只深深的洞,发出了诱人的红色光环。
我的手指不停地弹着,根本就不听我的控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它欢快地钻进了玉指环的索套中。
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玉指环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冰凉的玉石让我的手几乎冻住了。仿佛回到了荒村公寓那奇异的夜晚,我又一次戴上了这枚玉指环,这是我们之间无法摆脱的孽缘。
在这个反常的多雨之冬,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玉指环套进了我无名指的第一指节——首先是指甲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然后指肚像被刀刮了似的,像铁箍般紧紧束着我的指骨。
尽管我想要挣扎,但玉指环异常迅速地通过了第二指节。我抬起头看着阿环的眼睛,发觉这双眼睛已变成了两点可怕的漩涡。
最后,玉指环来到我的第三指节,在无名指的最下部停住了——这里就是它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又一次戴上了玉指环。
竟然还是那种感觉,与荒村公寓里的一模一样,左手无名指上一阵冰凉,手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指环上那点猩红色的污渍,发出骄傲邪恶的暗光,这是古玉国末代女王的鲜血,曾经埋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
不,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我用右手紧紧抓住玉指环,想要把它从我手指上脱下来。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就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古物,一旦盘踞在你的手指上,就算用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它拔下。
但我依然在徒劳无功地用力,左手无名指再度剧痛起来,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它,冰凉的玉指环竞越收越紧,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要把我活活吞噬下去。
最终,我绝望地松开了手,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背靠在墙壁上看着阿环,喘息着说:“它真的是玉指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玉指环。”
阿环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我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后悔了吗?”
是后悔戴上玉指环吗?我抬起左手的无名指看了看,玉指环仿佛已“长”在我肉上了,那暗红色的污渍变得异常妖艳。也许这一劫从荒村公寓起就注定了,它终将回到我的手指上。
我摇了摇头回答:“不!永不后悔。”
也许我比阿环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嗯,你回答得很好。”
“你是古玉国的末代女王‘环’,你的灵魂曾被囚禁在这枚玉指环里。”我把左手抬到眼前凝视着,似乎能从玉的反光里映出她的脸,“是啊,我早就该认识你了!”
“是你拯救了我。当你手指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想你就是那个人了。”
“哪个人?”
阿环深呼吸了一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人:“我爱过的那个奴隶。”
“我是他?”我恐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他长得一样?”
“不,虽然我希望是——但可惜你不是,实际上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我想我还不至于如她所说的那样强壮吧:“你失望吗?”
“是的,非常失望,因为我一直都在寻找他。”
你复活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你所爱的人?
瞬间,这个世界静止了下来,因为我击中了阿环的心脏。
窗外的夜雨似乎消失了,这房间仿佛也变成了宽阔的舞台,只剩下一道白色圆光打在我们身上,而周围全是茫茫无边的黑暗。
阿环就是这舞台上的女主角,光芒直打在她的脸上,又如飞溅的水花般进入我的眼睛。她身体晃悠着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穿了一切——没错,这就是我复活的目的,我在玉指环里等待了五千年,只为了重新见到我爱的人。”
“你见到了他了吗?”
“对,我想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恐怕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或灰尘,藏在北方的某个山洞或地底下。”
“虽然明知道是徒劳的,但你仍然要在这个世界复活,只为了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说完这些话我又想到了小枝,虽然现在我无所顾忌地说话,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痴迷不悟的人呢?
“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就算他们夺去了我的生命,我仍然可以在玉指环中蛰伏。老女巫告诉我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但我还是可以依靠别人的灵魂而继续生命。”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既然到了这个舞台上,我就要好好地表演给读者们看,我已无所畏惧了,“就算玉指环的力量再神奇,就算你可以再活上五千年,乃至到世界末日,你仍然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爱!”
这回轮到阿环痛苦了:“你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
“是的,你的爱在五千年前已经结束了,本应深埋在黄沙之中,我想这已是很好的结局了。但你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间,还要硬生生地挖开黄沙,得到的却只是一堆枯骨与虚无。”
“对,我本以为会再遇到他,但是我错了——在这个年代的茫茫人海中,我所见到的一张张男人的面孔,竟都是那么陌生那么虚伪,他们都戴着一张张人皮面具,我能看穿藏在那些脸后面的肮脏灵魂。”
她的话像炸弹一样再度震慑住了我,我摸着自己的心口暗暗问自己:你会是她说的那种人吗?
左手无名指的关节疼了起来,玉指环对我实施惩罚了,我只能小心地问:“你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很失望?”
“当然失望。”阿环的眼睛眯了起来,紧锁的柳眉,痛苦的表情,使我又想起了林幽的脸,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变了,“他们不需要我的灵魂,因为他们自己的灵魂是廉价的,他们只需要林幽的身体。”
“你是说林幽被人欺负过,是吗?”
她像是虚脱了,又像是被催眠了,几乎闭着眼睛回答:“没错。当林幽在哭泣在挣扎时,当她的身体彻骨疼痛时,我也在哭泣在挣扎,我的灵魂也在彻骨疼痛!我在她的身体里尖叫,我和她的灵魂一起尖叫,我和这个城市一同尖叫!”
刹那间,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那骇人心魄的尖叫。我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林幽受人欺负时的痛苦,她以为那悲惨的一幕又要重演了,于是便痛苦地尖叫了起来,让人在幻影中看到了那一张张卑鄙的脸庞,看到了林幽所受过的一切苦难。
阿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就连五千年前的古祭坛上,我被迫自杀那个瞬间,都从未像这样痛苦过。所以,我能体会到她三年来所有的痛苦,我非常怜悯这个悲惨的女孩,我甚至想到要为她复仇。”
“你已经复仇了!”我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使她睁大了眼睛,我盯着这双古老的眼睛,“因为林幽受到过许多人的伤害,所以你夺走了那些人的灵魂,正好可以让你延续n个七天的复活。你甚至利用了她的身体来诱惑别人,让她遭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阿环摇摇头大声回答:“不,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林幽的事!”
“你占据了她的身体,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再度击中要害——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都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我们两人的对话,就像一场生死角逐的拳击比赛。她打中我额头一下,我便还击她当胸一拳,我已经被逼到绳圈边上了,无路可退的我只有奋力反击,期望最后以击倒对手取胜。
但我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就连死亡都无法摧毁她,凭借我这小小的口舌又有何用!
更加要命的是,玉指环又使我疼痛难当起来。
突然,阿环激动地后退了一步,看样子要打出那最后的致命一击了。
尽管没有看时间,但脑子里那根秒针却跳了一下。
子夜12点。
第七日·凌晨
O点01分01秒。
我又听到了窗外的夜雨声,但这舞台依然没有变化,只是背景变成了荒凉的海岸——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是荒村。
复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悬崖绝壁之上,她张开双臂向我走来,目光在黑暗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终于,她缓缓嚅动嘴唇,从那唇齿间发出了奇异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缓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飘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么歌?
这曲调立刻包围了我全身,随着她唇齿的变化冲击我的耳膜,就像黑夜里暗暗涨起的潮汐,充满了躁动的力量。
还是我在DV里听到过的曲子,如今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必再通过电脑的音箱了,她唱歌的气息可以直接触摸到我的脸——这是种可怕的真实,是任何虚拟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无法虚拟出来的,惟有眼前这个从古代复活的女子,才能唱出这化石般古老的歌谣。
是的,我依然无法听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词。不知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语言,还是未来某个世纪地球人的通用语。
她的歌声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化着,时而低沉哀婉,时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诉地倾吐一个故事……
忽然,我仿佛还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洞箫、笛子、古筝还有笙,这些乐器正从黑夜的深处响起,为她的歌唱悠扬地伴奏着。
眼前的幻景又浮现了:她穿着件几百年前的绣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绸布裙子,双手舞着水袖,在舞台上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同时口中还在吟唱那古老歌谣。
这就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击?
它的名字叫惊艳。
瞬间我不再感到恐惧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字——美,美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美得让人在深夜里疯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环的存在。
这同样也是一面镜子,唯美与恐惧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在舞台上挥起了水袖,竞如彩练般飞舞于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梦似幻,与她口中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似乎要被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许这幕场景已在这里上演第二次了。当六天七夜之前,苏天平给我发来求救短信的瞬间,他是否也听到和看到了这一切?
难道——他们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吗?
我知道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了!
天哪,我颤抖着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们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场表演,哪怕表演者将会夺取他们主人的灵魂。
正当我绝望地面对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时,在万米高空上,突然响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云层的震怒,还是上天的谴责?
在那极度遥远的所在,一团冬雷滚动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瞬间震撼了半个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灵歌声,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当我面对一个幽灵的时候,居然听到了冬天的雷声!
汉乐府里的《上邪》是怎么唱的?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现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颤抖了起来,震得复活的女王魂不附体。
在这“冬雷震震”之下,我脱口而出了《上邪》最后一句——
乃敢与君绝!
她的眼神是那样凄凉,似乎面对着一个无情的结局,或许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复活的女王。
当最后一声冬雷缓缓滚过,我的耳朵和心灵终于再也坚守不住,使我一溃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里的大雨再度覆盖下来,一口口吞噬着我的梦境和灵魂。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我仿佛见到了她的眼睛。
一双可怜的眼睛。
第七日·昼
我还活着。
从被吞噬的梦境里缓缓苏醒,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是荒村海边的女妖,还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的女王?
但我依然没有睁开眼腈,仿佛半个身体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双手用力地摇了摇我,将我拖出了冰凉的海水。
眼皮终于感觉到光线了,这是从窗户射进来的晨曦吧?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庞。
睫毛似乎还粘在一起,我只能无力地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这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耳朵,让我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居然是春雨?她怎么会来到我身边?
春雨的声音终于“激活”了我的身体,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这才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刚重生了一回。
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只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窗玻璃上红色的◎依然醒目,光线穿过清晨的雨幕射进来。
对,这里是苏天平的卧室,似乎还残留着“环”的气味。
“你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显得非常紧张,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后背,总算让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和苏天平一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这句话的声音,春雨总算放下了心来,挤出一丝笑容回答:“7点20分。”
我使劲摇着头,回忆着半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间屋子里,七个小时以前,子夜12点刚过一会儿,“环”对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正当我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竞响起了冬雷震震,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着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对了,阿环呢?她到哪里去了?我紧张地望着四周,只看到春雨忧郁的脸庞。房间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脑好像还开着。
最后我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说,“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铃响了半天你就是不接。这使我非常担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机了,可你依然不接电话,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苏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过来了?”
“对。我来到这扇房门前按门铃,但门里没有丝毫反应。我在门外打你的手机,果然听到门里传出了你的铃声,我想你一定就在里面。”春雨又一次捂着自己的嘴,颤抖了片刻说,“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了,我担心那一幕又会在今天重演,于是我赶紧叫出了隔壁的房东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来,不怕她骂你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摇摇头说,“没有啦,她说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将,刚刚回到家里。”
“那半夜里的歌声她一定没听到。”
春雨没有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下去:“房东太太将信将疑地给我开了门,我一闯进这间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你就把我摇醒了?”
她点了点头,看来情绪要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谢谢你,春雨,看样子还是你救了我。”
“快别说这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从昨晚10点钟起,就不断有未接来电和短信息,一直持续到十分钟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机号码。
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手机铃声。也许当我面对阿环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从她口中传出的天籁之声——除了冬雷震震。
我终于支起身子说:“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然后,我把那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包括阿环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春雨。
最后我怔怔地问道:“你相信吗?”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谭。”
“没错,或许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可能是虚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觉?”我立刻摇了摇头,“你看看这个吧!”
我扬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牢牢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春雨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左手无名指,玉指环上一摊暗红色的污渍正看着她。
“玉指环?”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原先的镇定自若也已烟消云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出话,很快下唇就有些发紫了。
“你认识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着我的左手,让玉指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头向我侧着,用肩膀对着我的手,似乎随时都准备要逃出去。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触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环。
当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触到指环上红色的污渍时,就像是起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我眼前刹那闪过什么光线,春雨的手就像触电般弹起,整个人退到墙角,差不多都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颤抖着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对我手上的玉指环充满了恐惧,我只能伸出了另一只手,才把她从墙角拉了回来。
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孩:“没错,就是这枚玉指环!半年前,就是我从荒村的地宫里把它带出来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认得它,因为当初我是从你怀里得到它的。”
她盯着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它碎成了玉粉我都认得!”
“那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春雨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说阿环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国末代女王,半年前因为玉指环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复活,而每次复活都只能维持七天,必须再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下去。”
“七天!”
这两个字又提醒了我,到这个清晨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只剩下十几个小时——到子夜12点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环必须再带走一个无辜的灵魂,否则她的复活就将终结。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担心阿环,也在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另外某个人。”
“假定她真是复活的女王的话!”
春雨又给我加了一个限定句。
到这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如果说给任何人听,都会被当做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却毫无疑问来自荒村的地下,那摊暗红色的污渍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国女王“环”在祭坛上自杀而流下的鲜血。而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也确实在荒村的夜晚梦到了“环”,那就是她割喉自尽的一幕。
还有林幽这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她确实是心理学教授许子心的女儿,在她体内还寄居着复活的女王“环”,她小小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个灵魂,看上去就像个双重人格患者。
“环,,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包括曾经住在这房间里的苏天平,只为了延续她七天的复活。已经过去n个七天了,未来还将有无数个七天,下一个被带走的灵魂又会是谁?或许十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分晓了。
不,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控制着这篇小说进程者的杜撰——喂,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飞快打字的家伙,你能否听到你小说里的人物对你的呼叫?请问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还不快点让我知道结局?我想许多读者朋友们,此刻也会这么向你抗议吧!
左手的无名指又疼了起来,我举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环,这翻来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溃了。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位苏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四壁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镜子,任何人走进这座宫殿,都会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无数个。某天,有一条狗闯入了王宫,它看见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叫着,它变得惊恐万分,扑上去与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后活活撞死在墙上。
正当我在想像那条可怜的狗时,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刚才电脑一直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下,现在弹出了监控系统的窗口。
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开过电脑,监控系统怎么会自己出来了?春雨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鬼。
我摇摇头坐到屏幕前,监控器里显示出了这间卧室,拍摄角度说明是窗帘箱里的探头拍的。我抬起头看看那窗帘箱,不知这只“眼睛”是何时记录下这段画面的。
监控器里的卧室泛着白色的灯光,底下显示的时间是七天以前的晚上8点——那正好是我从北京归来的前夜,在后海边的“茶马古道”上与编辑MM喝米酒的时间。
而就在彼时彼刻,这间上海的卧室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探头,那双眼睛在监控里变形得像烛火,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前的我们,让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监控画面里的脸既模糊又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环,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带着复杂而忧伤的目光,眸子里映出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而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灵魂。
她忽然摇了摇头,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肩膀,接着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里那样。探头只能照出她的后背和头发,那些黑色的发丝很乱,就像蒙古母马的鬃毛,混杂在白色的衣服上。
这时画面里出现了苏天平,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监控里留下自己的脸。这张脸在探头里变形得更加丑陋,我简直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兽之类的。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或许人在失去灵魂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吧?”
我依然紧张地盯着监控画面,只见苏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竞在探头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只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联想起了半年以前,记忆中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狼?”
“狼?”
“是啊,你没看到这是一只大灰狼吗?”春雨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居然……居然还有尾巴……”
可我并没有看到苏天平的“尾巴”,难道是春雨的幻觉,把人看成了狼?还是我的幻觉,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我实在看不清探头下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我只能用“苏天平”这三个字来指代“它”了。
“苏天平”绕到了林幽背后,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一幕让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挣扎起来,但“苏天平”始终都压着她,把她压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监控画面下,只见到地下有个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压在她身上,口中还流出许多肮脏的液体。
监控不能录下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沉默的画面,再加上近乎于黑白的模糊画面,感觉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无声电影,却连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听到,从林幽嘴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在那一瞬的恐惧和痛苦,已经穿越了时间和电脑屏幕,牢牢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经惊呆了,春雨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肩,仿佛那个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难道她也听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声?
电脑屏幕上那可怕的画面还在继续,探头里的一切都是变形的:压在林幽身上的“苏天平”、林幽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整个卧室连同这个世界,似乎都被压扁了。
最后,从林幽的衣领里掉出了什么东西,“苏天平”看到那样东西后立刻恐惧地“弹”了起来,又渐渐恢复了人的形状。
林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项链坠子般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光下发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环!”
春雨率先叫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这枚小东西如今正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着手里的玉指环,就像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重新恢复了“人样”的苏天平,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她是阿环!”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出来了,那是复活的女王“环”的目光,冷峻残酷,洞察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阿环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晃着玉指环,向苏天平缓缓地靠近。
这回轮到肮脏的野兽尖叫了。
当苏天平在探头下张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残的森白獠牙时,监控画面忽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紧的时刻突然断电了,我心急火燎地检查着监控系统,发现后面确实没有了。可能当时根本就没录下来,也可能后来被人删掉了。
我退出了这个监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监控文件,但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仅有的一段画面。
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个自动播放程序,可以定时播放一段监控画面。难道是阿环在离开这里时设定的,让它在这个时间突然跳出来,再放给我看一遍?
不管是谁设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这间房子里苏天平发生的事了——他把阿环(林幽)带到了这里,当他看到林幽是个美丽可怜的女孩,便趁着她哭泣时图谋不轨,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负她。结果林幽变成了阿环,她从怀里拿出荒村的玉指环,自然把苏天平给吓坏了。
可是,为什么监控画面里的苏天平,竟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呢?春雨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看到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有着长长的尾巴,发绿的眼睛,还有尖利骇人的牙齿。
我只能摇了摇头说:“也许苏天平真是一头隐藏得很深的狼一一我是指他的灵魂。过去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灵魂,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在刚才的镜头里,我却看到了一个好色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灵魂,一个色狼的灵魂。”
“对。而这个探头或许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在镜头的变形中照出人的灵魂来,从而使苏天平在欺负女孩时原形毕露,显出了他野兽的灵魂。”
春雨颤抖了许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在一年多前,苏天平他们系有个女生吃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苏天平欺负了她,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那件事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去年我们一块儿去荒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个月前才听说的,要是当时就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来这家伙劣迹斑斑啊,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这种人,我居然还要寻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进来。为这种野兽实在是不值,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的灵魂快点归天吧。”
或许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吧,怪不得他们的灵魂要被阿环带走。我回头看看这间苏天平的卧室,心底油然生出许多厌恶来。
可是苏天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呢?监控里并没有拍下来,只见到阿环拿出了玉指环,天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几个钟头了——到今晚子夜12点,阿环的复活就会结束,她一定会再度夺走某个人的灵魂,那个人会是谁?但不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我都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于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8点30分。我正在和失魂的时间赛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跑。
一抬头又见到了窗户上那红色的◎,我喃喃自语道:“第七天,你已经活到第七天了。”
正当我像无头苍蝇般抓狂时,却听到了春雨平静的声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从哪里开始,一切还要从哪里结束。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就像我半年前那样吗?虽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曾说过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去那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玉指环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梦重新降临,你只有再回去如法炮制一次,或许还能发现阿环的秘密。”
“阿环的秘密?”我刚被调动起情绪,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3点多钟才能到达。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着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
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在你才是真正惟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坚持要来荒村的?当我们离开苏天平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还要去那里看一看。”
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前意识间、前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欲望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识的欲望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的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一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做是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刻。”
春雨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曾经做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公路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12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4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做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
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脱的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叫做荒村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 “知道吗?我现在想起了宫崎峻的《千与千寻》。”
其实我也想到了《千与千寻》,千寻随着父母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里面样样齐全却空无一人,到天黑之后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就这么一路冥想着,我们转过巷道最后一个弯,前面应该就是进士第古宅了,荒村欧阳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并长大之所在。
自从小枝和她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后,进士第古宅便一直空关着,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我回头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双灵动忧郁的眼睛,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如此奇异。
终于,我们转过那道弯,在巷道尽头看到了进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临了……
第七日·夜
进士第死了。
噩梦里的一幕竞真的发生了,刹那间我像被电流穿过一般,后退半步倒在墙根边上。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
更确切地说,我见到了进士第的“尸体”,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废墟——眼前是一片废墟,就像刚刚遭到过地毯式轰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老宅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堆堆断壁残垣。
那高高的门楼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柱子,上头还残留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我和春雨跨过进士第门槛的遗迹,依稀还能分辨出第一进院子,古老的“仁爱堂”只剩下三面孤零零的墙壁,欧阳家祖先的画像和匾额都已经化为灰烬,地上全是烧焦的砖瓦和木椽。
再往里走景象更为凄惨,我曾经住过的二进院子的小木楼,早已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我只能望着虚无的空中楼阁,想像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但我还是执拗地跑到废墟中,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东西,可除了破砖烂瓦外什么都没剩下,那张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风,想必已连同屏风里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过小木楼的废墟,我们走进进士第的后院。这里依然惨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复存在,一树孤艳的梅花也变成了幽灵,只剩下那口古井还倔强地活着。
我立刻扑到古井上,闻到井底传来腐尸般的恶臭,不知是什么动物烧死后被扔在里面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还像只眼睛似的盯着我?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飞魄散地回过头来,在夜色下只见到一双忧郁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魂兮归来?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春雨的声音:“是我啊,你怎么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尴尬地从井边直起身子:“没什么。”
抬头看看天空,夜色中见不到月亮,倒是满天星斗分外明亮,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倾诉着什么。
离开进士第后院,转回二进院子,两边厢房都已化为了灰烬。我掏出手电筒,冲到一片废墟上,像探宝一样拼命地在瓦砾堆中挖掘着。
“你在干什么啊?”
“地宫!”夜色下我的脸庞想必有些狰狞,“你忘了吗,地宫的入口就在这间房子底下的。”
“对,我记得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墙壁里应该藏着问暗室,我跑进去一不小心还掉了下去。”
说完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真的掉下了地宫。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瓦砾,而且全都被烧焦了,根本无法找到地宫的人口。
看来用人力是不能挖开来的,除非动用建筑工地上的挖掘机。就算现在开始拼命挖也无济于事,时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表上的时针走到了8点钟,我只剩下四个小时,那最后的时刻眼看就要降临了。
难道地宫大门已在烈火中被烧坏了?从屋里落下的砖土封闭住了人口,也许人们再也找不到进入地宫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宫上却不得其门而人,宛如陶渊明笔下闯入桃花源的渔人,当他走出了那个神奇之地,便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兽,我回头望着残垣断壁的进士第,就像来到了某处古代遗迹。
“进士第究竞遭了什么天谴,居然遇到了如此变故?”
“真没有想到——噩梦的起点已经被火焰毁灭了。”春雨用手电照着地上的砖头说,“恐怕是不久前才烧掉的吧?”
我只有轻叹一声:“不知是人为纵火还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骇人的叫声:“是人是鬼?”
这种环境里听到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紧张地回过头来,眼睛却被对面的手电光束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后,我用手挡着光大声说:“谁?”
刺眼的灯光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是人吗?”
我有些被逼急了:“废话,不是人还会说话吗?”
“鬼也会说话的!”
那声音如此冷峻,仿佛在审问犯人。
终于,对面的灯光来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张五十多岁男人的脸,这人生着一双山鹰般警觉的眼睛,就和这荒村一样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和春雨,接着又靠近我身边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舒服,我皱了皱眉头说:“不是人味,难道还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声:“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见到孤魂野鬼。”
“你说你见过鬼?”
“在荒村这个地方,‘见鬼’可是家常便饭。”
难道荒村人人都有特异功能,都能见到游荡在黑夜里的幽灵?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着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而不是当地那种极其难懂的方言,我试探着问:“请问你也是来荒村探险的?”
“什么探险不探险的,我是荒村的村委会主任。”
村委会主任?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村长喽,怪不得能够说普通话,那威严的脸庞和眼睛,确实能让人敬畏三分。
“村长,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说进士第?真是作孽啊,一个多月前的晚上,这问老宅突然火光冲天地烧了起来,全村人都跑出来救火,可还是没能保住这几百年的老宅,就这样被烧了个精光!”
“查出着火的原因了吗?”
村长摇了摇头,指着地下说:“也许只有鬼才知道吧。”
这时春雨从我身后走出来说话了:“村长,你知道在进士第发生火灾之前,荒村曾经出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倒是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人倒是来过一个。”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别的人?谁啊?”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在黄昏时分来到荒村,当时我正好在村口,便拦住她问了几句,她说她只是来荒村看看的。我还劝她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会惹来传说中的大麻烦。”
“你是说荒村的诅咒——任何人擅闯荒村都会在数天后死去?”
“差不多吧,不过那女孩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听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岁,怎么自称起老人来了?大概农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过来说话吧。”村长把我们带到一处墙根底下,正好可以避开冬夜的寒风。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进士第竟发生了大火。我们谁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女孩,可能她已经事先离开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烧死的话一定会留下尸体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砾堆里,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难再找到了哟。”
这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这片废墟,说不定我的脚下就藏着谁的骨灰呢。我立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因为我的心里晃过了一个名字——难道是她?
不,但愿不会是那个人。可我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明信片,这是我临行前从苏天平抽屉里拿出来的,上面印着明信片幽灵阿环的脸庞。
我把明信片交给了村长,他用大号手电筒照了照,仔细地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个女孩!”
果然是阿环(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帮了大忙。现在我可以确知了,她在一个多月前来到过荒村,而且就在她来到荒村的当晚,进士第古宅就发生了大火,把这座古老的宅第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当我低头凝思时,春雨突然插话了:“当时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村长搔了搔头说:“没说呀,不过我好像曾经见过这女孩。”
“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看啊——应该是在三年前吧?对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记得有一对父女来到过荒村。”
我忽然有些纳闷:“一对父女?”
“嗯,父亲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大学教授,四十多岁的样子,女儿好像才十七八岁,让我再想想——”村长又低下了头,似乎脑子不够使了,“对,我记得那教授姓许,言午许。”
“许子心!”
这个名字立即脱口而出了,我差点喊出了S大的名称,还有那本《梦境的毁灭》。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儿不就是林幽吗?”
我又用手电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语说:“果然就是她——林幽。”
村长并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里他的脸色更加吓人,似乎就是这古宅废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继续回忆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许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听荒村古时候的传说,他说他是来考察什么古代巫——”
他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说不出了,我急忙帮他补充了下去:“巫术文化。”
“对。我就把胭脂的几个传说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荒村进士第里典妻的故事,他对这些都非常有兴趣。”
“那个小姑娘呢?我是说许教授的女儿。”
村长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她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但那双眼睛却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么动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欢那双眼睛。”
这样形容女孩的眼睛,让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长是在说她似的。
如果《荒村归来》拍成电影的话,此刻我可以转身对着电影镜头,念出如下一段台词——
“现在,我们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亲许子心一起到过荒村。亲爱的观众朋友,你可以猜出结果了吗?”
村长撇了撇嘴:“他们不但到过荒村,还在进士第里住过呢。”
“进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亲想必还在吧?”
“咦,你还认识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荒村人一定会把我记恨在心的。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枝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唉,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长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挂在脸上,听那口气都几乎要掉眼泪了,“对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过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进士第古宅里,接待了从上海来的许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说她认识小枝,在三年前她们就认识了啊。林幽对于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远远超过我才是。”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几个曾经到过荒村的人吧?”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喂,你们有完没完了?那么晚了不怕见到鬼?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过夜吧。”
随后他指了指旁边一栋二层的楼房,楼上窗户里亮着一盏灯光。
我刚想跟着村长向那边走,却想起了最致命的东西——时间。现在已经超过晚上9点了,离最后的时刻还不到三个小时。
不,我立刻摇了摇头说:“村长,能不能让我们再单独待一会儿?”
村长暗暗嘀咕了声“神经病”,然后挥了挥手说:“好吧,晚上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后院,我给你们留道门缝。”
接着他拎起手电离开了这里,一边走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也许把我们这些城里人都当做疯子了。
在荒村迷离的夜色下,又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了,她下意识地朝我靠了靠。我回头望着进士第的废墟,忐忑不安地说:“春雨,你不要留下来陪我了,跟着村长进屋去吧。”
她决然地回答:“不,我哪儿都不想去。我想亲眼看到那最后的时刻,看到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
“好吧,不过我不想留在进士第的废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电光束开出前面一条小路,引导我们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头牌坊依然威严地注视着我们,我拉着春雨穿过牌坊底下,来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凉的旷野,再远处就是黑夜里汹涌的大海了。
“看起来就像圣经里西奈半岛的沙漠。”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电光无论如何都照不出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轮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动人的光,她轻声地说:“好——就是这个地方了,让我们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吧。”
她的话语越是坚强有力,就越是让我感到一种绝望与无助。黑夜里的海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在空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幸好我们都穿了很厚的大衣,从头到脚把自己给“武装”了起来。
这时我们的手机信号都没了,而荒村的灯火几乎全都熄灭了,只有村长家似乎还有点孤零零的光。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时代,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不错,这大海,这个村子,这片荒山野岭,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亘古不变的吗?
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许久,眼看离子夜12点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手表上秒针的行走声。然而,我心里却不再紧张了,似乎这一刻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春雨也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人在向她轻诉。
她会不会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11点钟了,我几乎已经听到自己心底的倒计时,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来,于是我缓缓举起左手,玉指环在夜色下竞发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
春雨终于说出了话来,仿佛已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陶醉于头顶的满天星斗了。我依然看着玉指环,此刻在我的视野里,它已经和星空融为一体,就像灿烂群星中一道弯弯的银河。
是啊,银河不也是“环”的一部分吗?
左手无名指几乎已经麻木了,似乎这根手指已不属于我,而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环带到了遥远的银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个高度俯视世界的话,那么地球在平面上也是个小小的“环”,而九大行星围绕着太阳的太阳系运行模型,其实也是由许多个子“环”组成的一个大的母“环”。就连这灿烂的银河系也是个巨大的“环”,宇宙间无数恒星系在此间闪耀,甚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超级巨环”。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这末日审判的时刻降临前,我高举着手指上的玉指环,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义——宇宙是物质现象的总和,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合。
假设宇宙就是一个“环”,那么我们身处的空间也是一个“环”,甚至亿万年来流逝的时间也是一个“环”。
“环”的形象是无限循环的,那么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也是可以循环的,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或者说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我们可以从“环”上的任何一点到另一点。如果把时间也比做“环”,理论上说我们可以从五千年前来到现代,也可以从现代回到五千年前,只是在“环”上做着不同方向的运动而已。
突然,眼前浮现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场景,只要戴上这枚玉指环我就能看到——时间在“环”上做着往复运动,能在这固定空间里带我去发现某个时间的秘密。
玉指环就是实现这一往复运动的关键!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间,夜空中掠过了几点星光,也许是什么星座的流星雨,于是一股冰凉彻骨的感觉,透过玉指环传遍了我全身。
这时我听到了春雨颤抖的声音——
子夜12点。
末日·凌晨
我相信。
子夜12点是末日审判的时刻。
谁会被宣判有罪?
也许是所有人。
荒村的子夜。
现在是归来后第八天的O点01分,我听到我的灵魂还在身体里问道:“我还在吗?”
我的身体回答:“是的,你还在。”
灵魂说:“我不愿离开你。”
身体说:“我也是。”
灵魂问:“审判结束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永远不会结束。”
灵魂接着问:“审判开始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早已经开始。”
灵魂继续问:“末日来临了吗?”
身体回答:“没有末日,因为没有初日。”
于是,灵魂拈着一朵花,放到唇边吻了吻说:“谢谢你,我会永远爱你的。”
今晚不是末日。
忽然,手指上传来异样的感觉,玉指环似乎自己活了起来,从我的无名指上缓缓滑落。
似乎荒村的大地对它有特殊的召唤力,使它轻轻地掉在了地上。
刹那间,暗红色的污渍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我只感到手指上轻松了许多,立刻蹲下拾起了玉指环。
“它居然……居然自己掉下来了。”春雨也无比惊讶地喊了出来,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玉指环,然后她有些激动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用充满感恩的语气轻声回答:“放心吧,我的灵魂还在呢。”
“你看,玉指环里侧是什么?”
春雨用手电对准了玉指环,正好照出了“环”里边的纹路——这是极其细微的纹理,看起来像是其他玉器上的刻画,也只有在黑暗处用电光才可以照出来。要是玉指环戴在人的手指上,是绝对看不到这些纹路的。
在子夜时分的“贞烈阴阳”牌坊下,我凝视着玉指环里的纹路,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空,不知道那是什么星座或星系,感觉就像是个巨大的“环”。
也许从更神秘的角度而言,“环”代表了某个未知的河外星系,而荒村欧阳家的祖先,也是创造良渚古玉国文明的王族,据说是最初登陆于这片海岸的“天外来客”,我想他们很可能就是来自那个“环”的世界,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星际旅行,从遥远的河外星系“环”抵达了蛮荒的地球。
以下纯属我的推理——“环”星系的人本来就具有高度的文明,自然也拥有了在地球人看来是神力的某些力量。他们依靠这些力量在六千年前的江南,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玉国文明,而地球上的玉石矿藏,则被他们选为文明的信息载体。但他们毕竟是流落地球的难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归故乡,于是他们选用了最最神奇的一块玉石,雕琢成这枚玉指环的形状,再在指环内侧刻上星系图的路径和数据,或者表示那遥远的“环”星系的位置。通过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可以指导“环”的后代们穿越茫茫宇宙,找到亿万光年的归家之路。
难道“环”是一种星座图?所以它才会在古老的良渚文明中,占有极其崇高而神秘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玉指环才会戴在最神圣的女王手上,后来又成为了他们家族的祖传圣物。在经历了数千年的时光流逝之后,“环”如今来到了我的手中,也回到了荒村的贞节牌坊底下。
于是,我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环”,将它对准了那片星空,在地球上流浪了几千个春秋,它的归宿究竟在何方?
0点30分。
七日期限已过,复活的女王还活着吗?
我将玉指环紧紧攥在手心,向村外一处山坡走去。
春雨跟着我问:“你去哪儿?”
“送它回家。”
“你说谁?”
漆黑的夜色中,我缓缓回过头来:“环。”
我举着手电向前照去,依稀可辨一条上山的小路,春雨也只能硬着头皮跟我上山了。
天空中星光灿烂,但荒村的大地依然凄凉荒芜。当我们艰难地爬上一处高坡时,几乎看不清山脚下的村庄了,只剩下四周黑茫茫的一片,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照着半年前的记忆,我向一处更偏僻的山坡走去,手心里的玉指环几乎被我捏热了,寒冷的夜风从耳边掠过,发出阴森的恐吓声。
但此刻我已毫无畏惧了,就连春雨似乎也受到了我的感染,随同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我摸到那处高耸的悬崖绝壁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大海在垂直的几十米下咆哮,黑夜里的海浪发出骇人的声音。
“你到这儿干什么?”
春雨紧紧拉住我的衣角,她担心我会舍身跃下吧。
我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别害怕,我会好好地待自己,你也要好好地待自己。”
然后,我直起身子面对黑暗的大海,亘古不变的“环”星河在我头顶闪烁,似乎在星空打出了一组密码,带着咸味的海风直冲我眼睛,几乎使我的泪腺开始分泌了。
我深呼吸了几下,仿佛有种飞起来的感觉。我高高举起左手,玉指环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回家吧,环。”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我将手心里的玉指环,用力地扔到了悬崖外的大海中。
黑暗的夜空中掠过一颗流星。
悬崖下的大海泛起一点星光。
永别了,环。
汹涌的大海张开巨大的胸怀,瞬间吞没了这枚小小的玉指环。
它将沉没于荒村边的海底,还是被海浪冲到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抑或被洋流带到太平洋的另一端?
谁都不知道玉指环的归宿,但我相信毁灭就是它的愿望。
是的,我看到玉指环在海水中冷笑,我听到它在黑暗里歌唱着——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暗夜里我看不清春雨的脸庞,只感到她紧紧地抓住我,似乎被这一幕惊呆了。但春雨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做得对。”
正当我点头看着星空时,遥远的山峦上似乎传来了悠悠的笛声……
我回头望着那荒凉的群山,全都被夜幕笼罩着厚厚的面纱,但我确信那个笛声的存在,我也知道是哪个幽灵在呼唤着这个结局。
它一定已经看到了。
笛声继续在荒村的夜空飘荡着,不过还没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回头面对着大海,最后一次向玉指环告别。
接着,我和春雨小心地走下山坡,手电照着来路,感觉比上来时轻松了许多。
凌晨1点钟。
终于回到村口的贞节牌坊底下,心里却感到一阵茫然和失落,春雨捅了捅我说:“喂,总不见得在荒野里过夜吧?”
对了,村长不是关照我们到他家去吗?果然,我看到了荒村惟一亮着的灯光,那就是村长的家了吧?
我们匆匆地跑进了荒村,循着那线黑夜里的光找到了一处院落。村长果然给我们留了门,进院以后我们敲开了这栋小楼的房门,村长披着衣服把我们带进了屋,他把我安排在底楼一间房里,村长的妻子把春雨带到了楼上的房间。
在村长那带着泥土味的房间里,我一碰枕头就睡着了,恍惚中似乎仍有笛声回荡。
晚安,朋友们……
末日·昼
原来我以为自己会梦见“环”的,但我没有梦见她(它),甚至连我期望梦见的小枝都没有出现。
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头一回整夜都没有做梦。
清晨7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像闻到了一股咸咸的湿气,这是海边经常能闻到的气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荒村,躺在村长的屋子里,昨夜的经历又清晰地涌上了眼前。
忽然,我紧张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玉指环确实已经离开我了。
起床后才发现村长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稀饭配着荒村人自己腌的菜,让饿了一整夜的我狼吞虎咽起来。
春雨的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似乎她已经对荒村改变了看法。
吃完早饭后我们别过了村长夫妇,匆匆地跑出了这个古老的村子。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我轻声地问春雨:“晚上你做梦了吗?”
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做了。”
该不是又梦见“环”了吧?但我还是试着问道:“你梦见了谁?”
“高玄。”
这个回答既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了点头。
走出荒村的贞节牌坊,东边就是茫茫的黑色大海了。清晨的海边飘着浓浓的雾,西边的山坡上布满了墓地。昨晚黑夜里根本看不出那些墓碑,现在却异常清晰了起来,子夜时分山上的笛声,大概也是从这些墓地传出的吧。
早上不会有车来荒村的,我们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踏上寸草不生的山道,回头再看看荒村,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忽然生了几分凉意,心底更是几番惆怅。
别了荒村,别了“环”,别了小枝。
在清晨弥漫的雾气中,我和春雨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我们的腿走断了,终于搭上了一辆去西冷镇的车子,载着我们一路颠簸着到了镇子上。
终于回到了西冷镇,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与荒村只隔着一座山梁,却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有读者猜测“西冷镇”的名字来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撒冷镇》(Salem"sLot),事实上我从未看过这本书(包括电影)。“西冷”本是个极中国化的名字,其原型就来自浙江省本土,大家有兴趣可以猜一猜。
玉指环已被我“Game
over”到海里去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阿环(林幽)——七天的期限已过,她究竟是生还是死?我能否再找到她的行踪?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必须快点赶回上海,在这个故事的第八天发现真相。
可早上没有回上海的车,我们只能在西冷镇等到中午。
现在是上午9点,我和春雨在镇上随便转了转,不想刚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是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大概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我们走进一家老茶馆,要了两杯热茶暖和一下。刚坐下不久,茶馆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他们围拢在几张桌子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出现。
忽然,茶馆帷幕里传出一声轻脆的娇咤,接着闪出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那是件昆曲中常见的绣花女褶,下半身是条青色的裙子,手上还甩着飘逸的水袖。原来是唱地方戏的,虽然她脸上化着淡淡的戏妆,头发做成了簪花的样式,但我还是看出她的年龄不小,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旁边的老人们开始鼓掌,这让茶馆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我和春雨感到有些尴尬。
接着那女子开始唱了,但头一句就使我呆若木鸡。
我听到了阿环(林幽)的歌声。
没错,她嘴里唱出来的就是这种歌声,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地方戏曲,她身后还有几个老人拿着丝竹乐器伴奏,笛与箫悠扬地响了起来。衬托着她口中飘出的旋律。
这就是阿环(林幽)那致命的歌声。从我第一次从苏天平的DV里听到,它就深深地铭刻在我脑海中了。第二次在苏天平的房间里听到这歌声,几乎让我魂飞魄散。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脑子里一边想着阿环(林幽)的歌声,耳边又回响着西冷镇的古老戏曲。女子一边唱戏一边迈着碎花步,手上做着兰花指的优雅动作,还有那眉眼那表情都是如此古典。虽然我听不懂她的唱词,但我相信她正唱着某个古老的传说……
这出戏大概唱了一个钟头,唱戏的女子就匆匆退场了,茶馆里的老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也许这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了吧。
我忍不住问了旁边一个老人:“老伯伯,这到底是什么戏啊?”
“子夜歌。”
老人用浓重的浙江口音回答,说话的样子神采奕奕,似乎还陶醉在古老的唱词中。
这名字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低头喃喃地说: “子夜歌——对了,我记得李白好像也写过子夜歌的。”
“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春雨突然插话了,眼神有些怅然。
“你怎么知道啊?”
她似乎早已成竹于胸了:“子夜歌最早见于南朝乐府,是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这首歌。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不单单是李白,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赞叹道:“哇,春雨你好厉害啊。”
就连西冷镇的老人也对春雨刮目相看了,不停地点头称是。
“没什么,最近正在读《乐府诗集》,听到‘子夜歌’这三个字自然很耳熟。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
我立刻问了问旁边的老人:“老伯,你知道这里的子夜歌是从何时开始有的吗?”
“子夜歌可古老了,没人知道它的起源年代,传说晋朝女子子夜是这种戏的祖师,还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这位老人显然也很有些文化底子,难怪浙江是出文人的地方,只是他的口音实在太难懂了,“不过,因为浙江各地方言不同,许多小剧种只在一小块地方传播,离开本县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子夜歌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雨点了点头说:“那简直就是文化遗产了。”
“民国以后,子夜歌就衰落了,到1949年只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戏团。几十年前县戏团发生一场火灾,大多数演员都被烧死了,子夜歌也就基本上灭绝了。”
“那刚才我们看到的戏呢?”
“因为60年代留下了唱片,后来有人根据唱片和过去的唱词学的,可惜都已经不正宗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也许最后一个结也被解开了。我立刻谢过了老人,拉着春雨跑出了拥挤的茶馆。
她轻轻叱了一声:“你干什么啊?”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找到一处安静所在,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但我听到的却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春雨疑惑地看着我:“你找林幽?”
我敷衍着嗯了一声。
“不,你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就像笼罩在西冷镇上空的阴云。
一直等到中午,我们在镇上吃了顿午饭,便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还是坐在车子的后面,春雨困倦地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玻璃上小憩了起来。而我则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封面上许子心的名字刺入我的眼里。
车子缓缓开出西冷镇,两边的青山渐渐向后退去,心底的失落感也越来越强烈。
漫长的旅行又开始了……
再见,西冷。
末日·夜
七个多小时后。
车窗外已是灯红酒绿不夜天的上海。西冷镇的青山和荒村的大海,似乎都已成为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眼前只有宽阔的恒丰路,还有远处那些巍峨的大厦。
从长途客运站出来,我不停地舒展自己的筋骨。春雨在车上睡了一个下午,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
在车站外匆匆吃了点东西,夜幕下的上海催促着我快点行动,春雨无奈地说:“现在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们去找林幽!”
不等春雨回答,我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她赶往林幽租的房子。
晚上8点,我们抵达了那栋居民楼,又一次来到那扇画着◎的房门前。
春雨从没来过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用气声说:“林幽在里边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倒是搬开了门口的花盆,果然在底下发现了房门钥匙。
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房里一切都没变化,还是我上次来时的样子。一边是林幽黑色的房间,另一边是阿环白色的房间——当她是林幽时她就在左边住,当她是阿环时就在右边住,就像两个一同租住的室友,只是她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互相之间不会认识。
她还会在哪里?
我低头徘徊了几步,便拉着春雨跑出房间,回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那条布满酒吧的小街。
一路上春雨不停地问我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的表情如黑夜般沉默,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那家有着落地玻璃窗的小酒吧,春雨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地方,她不愿意进去,便留在门口等着我。
我飞快地冲进去,拨开那些半醉半醒的家伙们,找到了我认识的那个领班,他却收敛起了廉价的笑容,着急地说:“喂,前天晚上你把林幽带到哪里去了?”
对了,我想起那晚林幽在酒吧里突然昏倒,弄得这里乱成了一团,然后我把林幽送往了医院……
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她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自从前天晚上你把她带走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打她手机也一直关机。”
“哦,谢谢你。”
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立刻就往外头挤。但领班似乎不想放过我,跟着我追了出来。
不妙——我冲到酒吧外面,拉着春雨朝马路对面跑去,身后传来领班的叫骂声。
春雨还摸不着头脑地问:“那个人想干什么?”
“他喝醉了!”
说着我们跑人一条狭窄的巷道,黑暗的小巷让春雨紧张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在黑暗中冷冷地回答:“地狱!”
穿过长长的小巷,便是那条清冷的小街了,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就在对面。
春雨明白了:“这里就是发现明信片幽灵的地方?”
“对。”
我向四周看了看,冷风从街角卷过来,不禁让人打了个冷战。我缓缓地过了马路,打开了明信片亭子的门。
幽灵不在。
亭子里空空如也,就连期望中的明信片也没有发现。
我失望地退出亭子,回头望着城市的夜空,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在舞蹈。
“她究竟在哪里?”
春雨已经被我折腾得够戗了,她苦笑着说:“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没有任何借口!”
(在这里说出一本书的名字,真是有些搞笑,不要骂我哦。)
“在偌大的上海找一个女孩,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是啊,我想起了我的一部小说的结尾——她在茫茫人海中。
在阴冷的路灯下,春雨摇着头说:“对不起,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要回学校去!”
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但瞬间似乎有什么打在了我心上——回学校?
春雨的学校是S大。
是啊,我现在也应该去S大,因为还有一个地方等着我去看一看。
也许这是惟一的机会了。
“我和你一起回学校吧。”
春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我拉到了前面的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S大了。
出租车在上海的黑夜里飞驰,春雨问我为什么要去他们学校,但我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9点30分,车子停在了S大校门口。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护送春雨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她在上楼前又问了我一遍,但我还是摇摇头不回答。
虽然春雨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她肯定预感到了什么,她锁着眉头说:“这两天来,谢谢你了。”
我傻乎乎地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回了一次荒村。”
“啊,那我也要谢谢你陪我一起去。”
春雨向我点了点头,便匆匆上楼回宿舍去了。
暗夜里的风卷过校园,我独自一人站在空地里,抬头却见到冷月闪出了云层。
今夜的月亮也是一个“环”。
可惜这样的“环”每月只能有一次。
于是,我默念了一句纳兰性德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殃。”
S大的校园我早已轻车熟路了,踏着白色的月光,我穿过一条时常有男女生依偎的小路,终于来到那幢灰蒙蒙的楼房前。
是的,这里就是五天前孙子楚带我来过的地方,许子心的心理学实验室就在这栋楼上。当我听到春雨说她要回学校时,我就瞬间想到了这栋房子——孙子楚说在学生间有种传闻,说许子心自杀后的幽灵不愿离去,经常在这栋楼附近出现。
我抬头向这栋黑暗的楼房望去,发现楼上一间窗户里亮出了幽幽的光线。
这是三楼的窗口,幽光像烛火般令人恐惧。
许子心真的回来了?
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飞快地冲进这栋楼房,晚上并没有人值班,整栋楼似乎都沉睡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走廊尽头正是当年许子心的实验室。
我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只能从包里掏出手电筒,好不容易才确定了那扇铁门。正当我为如何进去而伤脑筋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
果然房间里面有人——或者幽灵?
心跳得更加厉害了。我试着轻推了一下铁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记得上次和孙子楚一起离开时,他明明把铁门锁好了的。
先不管那么多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心理学实验室,这里亮着一盏暗暗的日光灯,楼下看到的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现在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从实验室的里间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女声,在笛与箫的伴奏下咿咿呀呀地唱着,仿佛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皮层。
我记得这歌声——
子夜歌。
在S大的心理学实验室里,我又一次听到了西冷镇上古老的子夜歌。那女声如幽灵般倾诉着她的亘古哀伤,婉转的歌喉唱出悠扬的旋律,几乎使我醉在了这间屋子里。
对,三年前孙子楚走进这间屋子,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那一次他见到了许子心,那么这一次我呢?
我期待着与《梦境的毁灭》的作者对话。
《荒村归来》VS《梦境的毁灭》。
正在子夜歌声穿越时空的瞬间,我悄悄地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这里就是地宫。
子夜歌还在继续……
屋子里没有许子心,但我看到了他的女儿。
黑色的林幽,正呆坐在一屋子的书本中。她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我还看到了对面墙壁上的◎。
林幽紧闭双唇靠在墙上,那幽灵般的歌声却继续飘荡着。
“是谁在唱子夜歌?”
突然,我发现歌声是从书架后面发出的,我急忙搬开沉重的书架,看到后面藏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个又圆又扁的大家伙,里面有张密纹唱片在转动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子夜歌声正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幽灵在唱片里歌唱。
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三年前孙子楚听到这间屋里的歌声,实际上是书架后的电唱机发出的。我轻轻抬起那根电唱针,歌声便突然中止了,心理学实验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幽依然躲在墙角,她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我实在无法用个位数的词汇来形容。
我拿出了电唱机里的唱片,这是张60年代出的密纹唱片,上面写着名为《子夜鬼妻》的子夜歌剧目。
原来这就是今天上午,西冷镇的老人所说的子夜歌唱片了。那时我就已经发现这个结了,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解开。
我转头盯着林幽的眼睛说:“你没有想到吧?今晚我居然会找到这里!”
她像是哑巴一样看着我,或者纯粹只能用眼睛来说话了。
看着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我的心又软了下来,但事已至此我怎能退却?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始终都在我脑海中缠绕着,一个谜团被发现接着又是一个谜团,悬疑如连环套一般诱惑着我,我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但是,从昨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了一些。某些头绪被我从纷乱中理了出来,在黑暗的迷雾中亮起了一线幽光,为我指出了冲破迷宫的钥匙。
最近的几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计算着,所以根本没有在乎春雨的提问,看上去就像台沉默的机器。
对,真相往往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读者朋友们,我决定不再卖关子了,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让我来猜测一下吧。三年多前你父亲许子心教授,一直在研究古代传说与心理学的关系,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知道了荒村的传说,于是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荒村,并在寒假带着女儿一起去了那里。”
林幽的眼睛里又掠过一层东西,但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我对三年前的推理。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对我说你认识小枝,使人以为你能见到她的幽灵。不错,你确实认识小枝,但那是在三年前——你和你爸爸住进了荒村进士第,当时欧阳小枝父女俩还在那儿,你们自然是认识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幽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和小枝的关系怎么样,也不知道欧阳先生对你爸爸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那次荒村之行一定给你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受影响最大的恐怕是你爸爸。他肯定听说了荒村古老的传说,也知道了那个永恒的诅咒。虽然许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家,但或许他研究了太多的古怪病例,他自己也受到了那些病例的精神感染,竟使他走火入魔,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态心理。而荒村之行又给了他强烈的心理暗示,使他最终成为了自己研究的病例——迫害妄想症患者!”
“不!”
林幽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尖厉的声音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但随即又蜷缩在墙角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要的就是她这种状态。我平静地说:“你越是说‘不’,心里却越是在承认。三年前,你们父女俩的荒村之行,除了知道了荒村传说,认识了欧阳家以外,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得到了这张唱片。”
说完,我举起手中的密纹唱片,放到鼻前嗅了嗅说:“好古典的气味啊!这张唱片是60年代录制的子夜歌,这种古老的地方戏曲深深感染了你父亲,对他来说具有一种催眠般的力量,摧毁了他最后一根坚强的神经。三年前他回到上海以后,便终日躲在这间屋子里听唱片,回想着荒村的所见所闻,经历着对于死亡的臆想和恐惧,并最终写下了遗书。”
“对,我恨他。”
“三年前你父亲留下遗书,并且下落不明以后,你自然非常伤心。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你发现了这张来自荒村的旧唱片。你爸爸留给了你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你经常会在半夜里跑到这里,放这张子夜歌的唱片来听。所以才会有大学生传言这房子闹鬼,晚上看到这间窗户里闪出灯光。这种古老的戏曲具有某种催眠的力量,以至于让你听得着了迷,你又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三年听下来自然也学会了子夜歌。”
虽然,此刻心里有了一种推理的成就感,但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我看了看满屋子的旧书说:“你不但在这里学会了子夜歌,还阅读了你爸爸留下来的书籍和资料。以你的聪明加上三年的时光,想必你已经把这些书都‘啃’下来了,也算是半个心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了。你知道神秘的良渚符号的密码含义,也知道心理暗示与催眠的使用方法,这使你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女人,具有了女巫般的神秘力量。”
林幽再一次点头,目光冷视着我说:“没错,我觉得我早已是一个女巫了。”
“不幸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你依然是个弱女子,三年来孤苦伶仃的你受到了很多伤害。你在这里所学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个残酷世界的侵犯,甚至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们。”
在S大心理学实验室的夜晚,林幽又一次被我击中了,这可怜的女孩却显得异常坚强,镇定自若地说:“真是完美的推理——是的,我原本很崇拜我的父亲,但他却自私地永远离开了我,从此我变得异常痛苦,甚至开始恨自己的父亲。在独自闯荡社会的三年里,我经历了别人几辈子才能有的苦难,遇到了许多心灵丑恶的人们,我……”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哽咽了,我只能为她补充下去:“这一切使你充满了不安与仇恨,在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保护自己的愿望,但也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恨,使你发生了人格上的裂变!”
“那都是因为你!”
“我?”这样的苛责使我心底也不安了起来,“是因为你看到了《荒村公寓》这本书?”
“难道不是吗?你还记得你自己写的全书开篇按语吗?”
那句话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亲爱的读者们,无论你看完这本书以后有多么激动,但请记住作者的忠告——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后果作者概不负责。”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书中写出荒村的具体位置,仅仅说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坐落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我相信虽然有许多读者向往荒村,但他们是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的。
然而我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假如有人在此之前去过荒村的话,那么他(她)就能轻而易举地重返故地。
林幽苦笑了一下:“一个多月前我买到了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勾起了我对小枝的回忆,也激起了我重返荒村的欲望。于是我按照三年前的记忆,又一次回到了荒村,甚至还在村口见到了三年前接待过我们的村长。可是,古老的进士第里已空无一人,我照着你书里的描述,果然发现了进士第底下的暗室。我大着胆子闯入了地宫,才发觉你小说里写的一切都是真的,确实有一枚神奇的玉指环。”
“你拿走了玉指环!”
“对,但是我并没有戴上它,我知道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所以我把玉指环挂在了胸口。”
“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为什么再度犯下大错?但是,让我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为什么要放火烧了进士第?”
林幽脸色微微一变:“我没有放过火!那晚我离开进士第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只是当我半夜走到山上时,回头看到荒村冒出了火光,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进士第烧了起来。我想是某个隐藏在进士第中的幽灵被我惊醒了,也许它对这栋宅子充满了仇恨,便将进士第烧了个一干二净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也许吧,也许那本来就是栋罪恶的宅子,数百年来大概有不少典妻式的冤魂。”
“你收到我寄给你的书迷回执卡片了吗?”
“哼,我几天前就猜到是你寄给我的了。信封上既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你大概是托人捎带的吧。”这时我从包里翻出了这张卡片,指着卡片上的姓名与地址说,“你在上面画的这些古代符号,都是从你爸爸的书和资料里看来的吧?你的姓名是‘环’,地址是‘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不过,最令我感到意外的,还是卡片的背面——”
我把卡片翻到了反面,露出了小枝的照片。
林幽伸手抚摸着这张卡片说:“这其实是三年前的照片。我和爸爸来到荒村的进士第,那晚我就睡在小枝的房间里,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我明白了,现在你把这张照片印到了卡片背面,你相信这样一张卡片寄给我,肯定会深深震撼我的心灵,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惟一能够理解‘环’的人。”
“难道所有这一切,只是你给我出的一道解谜题?”
或许我已经接近最后的密码了。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在我遇到苏天平之后发生了变化。”
“对了,说说你为什么要变成明信片幽灵吧。”
这时她的眼神又为之一变,斜睨着我说:“你相信吗?我的体内确实还有另一个灵魂——阿环。”
怎么又绕回来了?我立刻摇着头问:“你还认为阿环存在?她不是你的第二重人格吗?”
“不,我没有人格分裂。我租的房子里确实住了两个人,只不过她们共用同一个身体而已。”
“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
其实我心里仍然认定她是双重人格,只是这种人自己通常不愿意承认而已。
“是的,阿环是个害怕被人们遗忘的幽灵。她相信自己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而且复活只能持续七天的时间,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七天。所以,她才会每天跑到明信片亭子里,拍下自己的照片扔在地上,等待某个人的发现。”
“不幸的是,这个人居然是苏天平!”
“苏天平发现明信片幽灵纯属巧合,无论是阿环还是我都没有想到——他带着DV机跟踪着阿环,直到与阿环对话。苏天平说他在拍一部叫《明信片幽灵》的DV纪录片,后来又把阿环带到了他的屋子里,让阿环面对他的镜头讲述自己的故事。”
到这时我终于点了点头:“而你——或者说阿环,还对着苏天平的镜头唱子夜歌,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接受了某种心理暗示,甚至相信了你那些荒诞的说法,产生了与你父亲相似的被迫害妄想。”
“但这不是他受惩罚的原因。”
“够了,我知道他变成植物人的原因!”我原本想要愤怒地说出来的,但面对她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却一点火气都没了,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激动说,“因为八天前的夜晚,当你变回林幽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蜷缩着哭泣,这时苏天平露出了野兽的原形,居然要用暴力侮辱你。”
林幽一下子又蜷缩了起来,她退到墙角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
“让我说下去——”好了,现在让林幽和读者们一起来听听我的推理吧,“在那个罪恶的时刻,你想起了过去三年来受过的所有伤害,一个少女所能承受的全部痛苦叠加在一起,成为了强大的复仇欲望。于是,你的内心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瞬间转变成了阿环的人格。是的,因为阿环是复活的女王,她掌握着神秘的力量,她是足够强大的女子,她能够保护受伤害的林幽。阿环掏出了怀中的玉指环,当即让苏天平吓得魂飞魄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在我叙述推理的同时,林幽一直都在大口喘息着,似乎那一幕幕场景又重放了一遍:“狼……他是狼……子夜歌……再加上玉指环……带走他肮脏的灵魂……应有的惩罚……惩罚……”
“但你没有权利这样惩罚一个人!即便他的灵魂确实肮脏。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玉指环的力量,而是苏天平半年来所受的精神刺激的积累,终于在那个夜晚爆发了出来。而你向他亮出的玉指环,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林幽重新睁大了眼睛,似乎被我戳穿了最后的伪装,她颤抖着说:“那个夜晚,我拿出了玉指环,最后唱了一遍子夜歌,然后就跑出了苏天平的房间。我在外面又转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害怕苏天平会被吓死。于是我又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手里还牢牢地捏着手机。”
“对,当时他刚给我发了个‘救救我’的短信。”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又回到了归来前夜,北京后海的银锭桥上,“根据你描述的细节,我想苏天平当时是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至于精神在十几分钟内就崩溃了。半年前荒村的经历仍然深刻影响着他,里应外合的恐惧让他当即休克。而几个小时的大脑缺氧,足以严重损害人的中枢神经,苏天平因此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植物人。”
“我不知道——当时我很害怕,我想到了爸爸留下来的那些书,书上说了许多古代的巫术仪式。于是,我按照古人的记载,在卧室里摆出了‘环’的形状,再把昏迷的苏天平放到‘环’的中心。客厅里的‘环’也是我摆出来的,那白色的五角星只是为了糊弄人而已。”
我总算点了点头说:“窗玻璃上的那个‘环’也是你画出来的吧?”
“对,我承认都是我做的。我知道苏天平最后发出的那个短信,肯定是发给你的,所以我能够断定,第二天你会来找他——我必须在屋子里摆出那些仪式,以便转移你的视线,让你以为苏天平的灵魂是被某种巫术勾走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但我还必须要补充——那晚你还检查过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他家里装了许多探头,而且还拍了许多关于你的DV。你把没有设置密码的DV大部分都删了,只有几个文件夹因为有密码而无法改动。监控系统里的记录大部分也被你删了,但你保留了最最重要的那个记录——也就是最后一晚苏天平要欺负你的那段,而且藏在某个极难找到的子文件夹里。”
林幽依然在大口喘息着:“因为这是苏天平罪证的记录。”
“前天晚上——不,是昨天凌晨,当我被你的子夜歌唱得昏迷过去后,你打开了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那里有定时播放程序,便设置在清晨时分让那段监控自动播放出来,这样就可以让我知道苏天平的罪恶了。”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是的,你满意了吗?”
“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有,在最初的那几天,我总感到在苏天平的房间里有幽灵出没,白天在监控镜头里也可以看到一个阴影——我想这个人就站在我眼前。你得到了苏天平房间的钥匙,当我晚上睡在他的客厅里时,你仍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出入房间。其实,从那时起我就掉入了你的陷阱,你可以在半夜打开卧室里的电脑,通过监控看到我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说到这里,我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长气。这完美的推理终于被我完成了——林幽与阿环的关系,玉指环的来历,还有苏天平的失魂,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相信这就是真相了。
其实,苏天平带着DV机的介入是个偶然,他的出事完全是他的咎由自取,而我则是注定要被卷进来的。只是因为苏天平的缘故,使我以特殊的方式进入了林幽(阿环)的世界,进而使我自己也疯狂了起来。
至于五千年前的女王复活,还有每隔七天就需要一个灵魂,大概都是林幽(阿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事到如今,林幽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轻轻地叹了一下:“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已经接近子夜时分了,我似乎释放出了数天来胸中所有的郁闷,向她靠近了一步说:“我相信自己的智慧与推理。”
终于,林幽的眼神里又流出了默默的悲戚:“好了,我不会再跟你争了。”
“我也不想和你争什么,只是在发现所有真相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淡然地说:“随你怎么办吧,但最后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请问吧。”
“你把玉指环怎么样了?”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玉指环,于是我平静地回答——
“我把玉指环扔到荒村的大海里去了。”
林幽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或许我本来就不该重返荒村,更不该再把玉指环从地宫里拿出来,否则进士第也不会被烧掉。”
“这就是你要拿出玉指环,并且让我戴上它的原因吧?其实你希望我把玉指环带走,让我来决定它的归宿。”
“不错!”
我点点头说:“现在玉指环已经沉没在海底,或者已经粉身碎骨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许吧,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想对《荒村归来》的读者们说什么?”
如果现在是电影,她会转身面对着镜头,忧伤地说:“让我唱一首歌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幽已经张开了嘴唇,吐出一个长长的高音,然后就是那悠扬凄凉的曲调。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子夜歌——”
是的,这一回不是用电唱机了,而是林幽自己清唱了出来。
在子夜神秘的空气中,子夜歌的旋律如电流般穿过我全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灵魂。
想要挣扎却再也来不及了,眼前只剩下林幽的眼睛,还有就是墙壁上的那个◎。
最后连这一切都没有了,惟有一片黑色的大海,将我一股脑地吞没了。
子夜歌声充满了世界。
荒村的大海。
在那冰凉黑暗的海底,我见到了发光的玉指环……
谢幕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我躺在心理学实验室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至于林幽,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她的一张身份证落在了屋子里。我不知道她是故意扔下的,还是在忙乱中一不小心落下的。
很遗憾,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我都没有发现林幽的下落,她的身份证依然夹在我的包里。
黑色的林幽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中,变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将在上海的某个酒吧或咖啡馆里,看到一个有着忧郁目光的女服务生,或许她就是林幽吧,到时候可不要轻易与她搭话哦。
差点忘记说了:春雨已经找到了工作,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而苏天平到今天依然没有醒来。
不过,《荒村归来》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书里还有一些情节没有交代清楚,比如——许子心到底死了没有?三年前他留下遗书后失踪,但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刻他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地狱抑或天堂呢?也许会在下一本书里交代吧?
你一定会问我:“荒村系列”还会有下一本书吗?
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在《玛格丽特的秘密》故事发生之后,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可思议的事件,这就是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至于书名嘛——暂且保密。
就当我在电脑前写到这里,准备为全书打上最后的“THE END”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是我的好朋友,S大的历史老师,他心急火燎地请我去法医研究所。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暂且空着全书的最后一行吧,等回来再补上这“THE END”。
我匆匆跑出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了法医研究所。
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孙子楚已经在研究所门口等着我了,我疑惑地问:“什么事那么急啊?我的小说要完稿了啊。”
“啊呀,你定稿了吗?”
“还剩最后一行字呢。”
孙子楚点了点头:“好的,那你要修改你的大结局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直带着我走进了法医研究所。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好在并没有我想像中那种浓烈的福尔马林液体的气味,大概真正厉害的家伙们都藏在冰柜里吧。
但孙子楚也没有带我去解剖室或者冰库,而是带我进了一问电脑机房。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丝毫不能让人联想到法医的工作。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接待了我们,是法医研究所里最有名的教授。他和我握了握手说:“你好,我也看过你写的书。”
耶,这使我从心底扬扬得意了起来,不过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教授拿出的一个玻璃罩子打破了。
——玻璃罩子里是一颗头骨。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我呆呆地注视着这颗头骨,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谁的骷髅?深深陷进去的眼窝,宛如两个黑洞般的“环”。
“良渚女王。”
孙子楚代替教授作出了回答。
这四个字像子弹般打中了我,使我颤抖着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女王?”
后是头像复原的全过程。我和孙子楚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奇妙变化。女王那一颗狰狞的骷髅,渐渐长出了肌肉和头发,接着又生成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等五官。后来头像又经过了几次修改,最终一张清晰的三维图像显现了出来。
天哪,我看到了谁?
林幽!
抑或阿环?!
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电脑屏幕上居然是林幽(阿环)的脸!
绝对不会看错的,这张脸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刻骨铭心,就算她混在几万人当中我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三维立体图像是那样栩栩如生,林幽(阿环)的正面、侧面和背面都可以看到,仿佛她就站在我们面前,任由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她。
老教授说话了:“看,这就是根据良渚女王的头骨,复原出来的生前头像。她的死亡年龄大约是二十岁,所以头像复原的年龄也是二十岁。”
我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了,再回头看看孙子楚,他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现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着急把你叫过来的原因,还记得上次在酒吧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
孙子楚并不知道我和林幽(阿环)的关系,我只能傻傻地点了点头,反正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得清楚。
我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良渚女王的头骨,是在哪年哪月出土的?”
孙子楚转到玻璃罩子后面,看了看文物标签说:“出土时间是198×年×月19日。”
“19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忽然,我从包里翻出了林幽遗落的身份证,在这张卡片上有她的出生日期——
198×年×月19日
正是良渚女王头骨出土的同一天。
我的心立刻晃悠了起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林幽的话——
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或许她说得没错,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于是,我抬起头看着那玻璃罩子,女王的眼睛正藏在头骨的阴影里看着我。
对了,现在终于能上字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