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戴林在那个微雨的黄昏从街上回学校。
小雨半个小时前才从如同国画淡墨般的天空飘落下来,开始的时候悄无声息,等到整个街道被润上了一层淡淡的湿润,人们才想到原来下雨了。但这雨是如此的温柔,它甚至不想惊扰正在行走的人们。戴林抬头看天空细若毛发若有若无的雨丝,想到了在大学里写就的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于是那一些更年轻的岁月便在雨中飘过来,恍如昨日。
黄昏的天边仍然有一抹红晕,在远方大厦的顶上。走到一座桥上的戴林惊诧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致,一边是细雨若雾,一边是夕阳涟漪。这个黄昏,青年教师戴林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生活将会有所改变。
戴林在桥上停了停,细细的雨丝飘到脸上,沁凉而温柔。戴林注意到桥两边的花坛里几株迎春花开得灿烂,就想到春天已经来了。春天里的女孩从桥的那头走过来,那是几个艳丽的新潮女子,她们在春天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夏装。长裙从戴林身边飘过,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冲撞戴林的耳膜,戴林在她们走过自己身边时忍不住就要回头看她们的背影。这时恰好几个女孩说些什么一起回过头来盯着他看,年轻的教师便红了脸,慌忙转过身来,加快脚步向桥下去。女孩的笑声像雨丝一样沁凉,落在戴林的心上,戴林的心里甜甜的。
沿着宽阔的海昌路向南,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转东,远远的就能看见学校的校门了。细雨的人行道上纤尘不染,两行笔直的白杨新芽乍绿。戴林走得慢,他呼吸着潮湿带着些粘绸的空气,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轻盈而躁动起来。人行道上还有不多的一些行人,也全都不慌不忙的样子,全没有以往在雨中的匆忙。戴林想,一切都是因为春天的这场雨,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切都是美好的。
走进学校新修的校门时,戴林下意识地抚弄了一下胸前的校徽。他以前就是这所中学里的学生,走出学校三年后重新回来,和昔日的师长成了同事。能够在这所中学里任教,戴林已经感到很满足了,他的家在离这城市八十多公里的一个县城,县城的贫瘠让他在孩提时就发誓要离开那里重新开始一种生活。教师的职业在现代城市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优势,但最起码,现在戴林已经取得了一种资格,作为城市人的资格。这也是家乡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娘和兄妹们最骄傲的。
这所学校是市重点中学,自然有着非常不错的校园。两座崭新的教学楼在阴暗的天气里仍然雪白明亮,造型别致的实验楼前一个名叫“随园”的花园里已提前一片葱荣。走在“随园”外的戴林这时候忽然听到了些细微的声响,那声音若有若无如同细雨般缥缈,但戴林知道它真实存在,而且就发自身边的“随园”。
戴林在“随园”的矮墙边停住,透过矮墙的木格花窗向里面望去。
这时,那声音便更具体了些,戴林这时分辩出那是一首时下街上正流行的歌,他曾许多次在街道上听街两边的店铺里传出这歌声。但这歌声从“随园”里传出来显然是不同的,它飘飘摇摇,如同被这细雨淋湿般多了些虚无的雾气。
“随园”里有两个五角型的花坛,里面金黄的迎春花盛开在一些常绿的植物间,仿若点缀在皇冠上的明珠。那些常绿植物也因为细雨洗去了多日的灰尘,看上去黝绿而柔嫩。花坛间有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边上是一些可以入画的纤细的垂柳和肥硕的芭蕉。“随园”的一侧,有一条窄窄的回廊,回廊顶上挂满了新绿的藤条,两边是供人闲坐的石椅。戴林就在那石椅上看到了穿白裙的周彤。
周彤一袭曳地的洁白长裙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的长发柔柔地披在肩上,又黑得耀眼。周彤坐在石凳一侧,双腿蜷缩在长裙里,长长的衣袖裹住双手,只露出纤细修长的几根手指。戴林看不见她的脸,但却能感觉到她那种慑人的美丽,更重要的是,白裙女孩唤起了戴林久违的属于青春期少年的冲动。这样的女孩,坐在一副淡彩的水墨画中,她本身就是一幅画。戴林望着她瘦削的后脊,心中瞬间生出了上前拥住她的念头。
戴林终于知道自己的生活将要因为这个女孩而有所改变。
周彤轻轻在哼唱着一首歌,那歌的旋律此刻听起来无比美妙。青年教师戴林就在优美的旋律中走进“随园”,他尽量放轻脚步,不想惊扰女孩的寂静。行走中,戴林想起了李后主“禅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诗句。戴林以前上学时就喜欢看琼瑶的言情小说,所以,在有些人眼里,他属于那种有些矫情的男人。
周彤听见脚步声,慢慢地转过头来,看清身后的男人,她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又垂下了,眼帘也随即阖上,像是无视来人的存在。
此刻的戴林轰然心跳,他认出了白裙女孩原来是学校里非常著名的校花周彤。他以前在校园里曾经见过她几次,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心头产生那么大的震憾。一切都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戴林想黄昏的校园里已经没有人了,独坐在细雨中的女孩心头一定有着浓重的愁怨,自己在此刻遇上她,这难道不是一种上天的安排?
戴林向着周彤走过去了,他立在女孩的身后,想着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今后的生活一定会因为今天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戴林轻轻拍拍周彤的肩膀,他心里说,一个故事开始了。
2
野猫和老枪先是在路边一家排档里坐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喝了一扎多啤酒,离开时两个人都有了些醉意。时间还早,他们沿着解放路向西,一路跌跌撞撞地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去。
这时夜幕低垂,华灯俱放,城市的夜晚张扬着一种荒靡的繁华。解放路是这座城市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城市的格局都以解放路为中心向两边扩展。解放路两侧聚集了这城市最大的几家商场和购物中心,到了晚上,一路上都是小贩们的天下,他们摆着花花绿绿的摊位大声吆喝招揽生意,远远看去,倒像是比白天还要热闹。
野猫和老枪混在散步的行人中,不时对边上的摊位指指点点,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碰上单身或三五成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们还会凑到跟前,腆着脸问小姐晚上在哪里做呵。被他们问的小姑娘俱都一脸寒霜,飞快地逃开。野猫和老枪这时便会得意地哈哈大笑,边上有行人对他们怒目而视,却又敢怒而不敢言。
野猫和老枪半个小时后走到解放西路,站在大富豪夜总会门口收票的辉子欲躲不及,被他俩一声大喝叫了过来。辉子讪笑着看他俩大摇大摆地进去,这才转过身来低低地咒骂一句。
野猫和老枪属于城市里无所事事的那类人,没有工作,成天在社会上鬼混,三山五岳的朋友到处都是,像辉子这样高中刚毕业的毛孩子当然不敢惹他们。
大富豪夜总会是这城市的娱乐场所中唯一保留进门先买票这传统的,但它里面不设最低消费,所以,生意还是很好。这城市里的歌舞厅现在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专门靠小姐赚钱,舞厅里只有很多隔开的包间;另一类是两三块钱一张门票的大众舞厅,里面鱼目混杂,简直就是痞子烂仔的天下,一般不在外面混的人不敢去。大富豪生意好的原因就是它取两者之长,里面有包间,可以满足出来找小姐玩的客人,同时,门票价格不算太低,无形中提高了舞厅的档次,有别于那些大众化的舞厅,能够吸引那些真正想跳舞的客人。
今晚舞厅里的人挺多,虽然有两台柜式空调在角落里呼呼转着,但空气仍然浑浊得厉害。一帮帮穿得花枝招展的年轻人占满了舞池边上的圆型包台,在黑暗里大声谈笑。野猫和老枪进来时,恰好一首劲歌响起,几乎所有人都离开座位挤到舞池中,随着激烈的节奏脸对脸腚对腚地扭起来。野猫和老枪便随便进了一个包台坐下,拿起桌上开封的易拉罐往嘴里倒。
舞池里的人都似疯了,集体过电般直到换了一首轻柔舒缓的音乐。
包台里的人回来,是三个年纪不大的男青年和两个女孩。见有人占了座,其中一个男青年上来请野猫和老枪换个地方。野猫和老枪便大大咧咧地敞开衣襟露出腰里别着的刀。
换位置的当然是那五个例霉蛋。
就在这帮人转身离开时,野猫和老枪还大声讥讽他们。就那模样的妞还能带出来满世界遛达,搁火车站都得倒贴着卖。
那三个男青年愤然止步,但怯于野猫和老枪腰里的刀又不敢说话,那两个女孩便知趣地拉着他们离开了。他们这时才想起家里的老人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的那句话,晚上别出去,外面乱。
野猫和老枪更加得意了,喝光了桌上所有的饮料,然后站起来到对面座请人跳舞。那两个女孩怯怯地不敢动弹,他们便毫无忌惮地把她们拽起来拖下舞池。俩小姑娘穿着很短的裙子和很紧身的上衣,野猫和老枪在跳舞时将胸脯和腿紧紧贴着人家,俩小姑娘哭丧着脸好不容易挨到曲子结束,顾不上听野猫和老枪嘴里不干不净的调笑,飞也似地逃开了。
逃开时,她们发誓今年夏天再不到舞厅来。
舞厅里当然有的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酒精的刺激下,野猫和老枪愈发兴奋,他们当众脱下上衣,光着身子往小姑娘跟前凑,每当一个个花容失色的女孩从他们跟前逃开时,他们便很开心地哈哈大笑。
野猫和老枪后来又瞄上了一个短头发女孩。
短发女孩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短裙,在领口处有一枚红色的领结。如果野猫和老枪没有喝酒的话,他们会猜到这是舞厅里服务员的着装,但他俩今晚真的昏了头,居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们只看到那个漂亮的短发女孩在舞厅里像条鱼样穿梭,不断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那笑容这时在野猫和老枪眼里完全是一种放荡的表现。
短发女孩经过野猫和老枪的包台时,野猫叫住了她。
小妹妹,赏个脸陪哥哥坐会儿吧。
女孩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消失,眉头却先皱了皱。她在舞厅里早已见多了这类角色,但野猫和老枪的样子着实太张狂,光着上身不说,腰里的刀仍然斜插着,不作丝毫掩饰。幸好,她知道怎样应付这样的人。
两位大哥没人陪是吧,呆会儿我回去叫俩姐姐过来。
夜总会的二楼有八个包间,想找小姐的人都到楼上去。但这里的小姐价格不菲,一般人消费不起。短发女孩看野猫和老枪的样就知道他们是那种穷混的当街烂仔,这种人没钱但死要面子,特别在女人面前。短发女孩这样说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同时还暗暗讥讽他们,没钱就别出来充老大。
但野猫和老枪却远远没有她想得那么多,老枪抓住她的胳膊就往下拽,说我们不找别人就找你,妹妹最对哥哥味口,就坐一会儿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老板瞧见了不好。女孩皱眉说,改天吧,今天客人多,忙。
老板敢欺负你哥哥揍他。老枪的手搭在女孩的腿上,女孩使劲推开了。野猫又自另一边揽住了她的腰,她挣扎着站起来,却走不脱。她急得冲着边上的另一个服务员叫去找楚平。
楚平谁呵,妹妹你相好吧,他来了能管事?野猫笑嘻嘻地说。
别让他来,小白脸揍扁了妹妹该心疼了。老枪也腆着脸起哄。
那服务员扭头急走,四下里找,蓦然回首,却发现要找的人已站在野猫和老枪的包台边上。短发女孩见到他叫一声,趁野猫和老枪一愣神的工夫,挣脱跑到那人身边,那人拍拍她的肩膀,低低说声你先回去吧。
野猫叫声别走,那女孩却已跑开了,跑开却不跑远,隔着两个台子回头看热闹。野猫和老枪愤怒地站起来,走到那个叫楚平的人面前,借着舞厅里微弱的光端详这个男人。楚平身材并不魁梧,相反还显得有些单薄,头发略长,很随便地向后梳着,略有些凌乱,一张脸眉清目秀的样子,神情却似乎有些拘谨。野猫和老枪怎么看都看不出这楚平像是在外面混的,觉得他倒像个刚出校门的学生。
那小丫头是你马子?野猫试探着问。
叫楚平的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那你多管什么闲事。老枪平时就比野猫张狂,这会儿已经隐忍不住了。野猫拦住他往前冲的身子,斜着眼盯着楚平说,小子让开,要不今天让你满地找牙。
叫楚平的男人这时居然笑了笑。他的笑让野猫也按奈不住,他松开拉住老枪的手,老枪便叫一声,迎面一拳重重击过去。眼瞅着这一拳已堪堪击中对手,但那叫楚平的男人居然避开了。避开,也只是身子微侧,让过拳头,同时,顺手一带野猫伸过来的胳膊,野猫便顺着出拳的方向向前倒去。
老枪爬起来时已变了脸,怪叫一声刀就绰在手中。这一下摔得并不重,但动静倒不小,很多人都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刀绰在手中,却被野猫握住。野猫显然要比老枪有心计,他已从楚平这一闪一带中看出对手绝不简单。
他仔细端详面前的楚平,心里有些嘀咕。
名叫楚平的男人仍然安静地站在他们面前,这一刻他适才的拘谨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脸上此时倒现出些淡淡的讥诮来。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们的绰号叫野猫和老枪,以前上学时就成天混一块儿,后来因为打架和偷看女寝室被学校开除,十八岁就开始在社会上游荡。你们半年前刚从劳改农场里出来。出来后还不老实,因为跟人结了仇,就跟了后街的雄哥。雄哥帮你们和仇家调和,仗着雄哥的名字,这阵子你们着实很张狂。
臭小子,你到底是谁。老枪挥动着手中的刀叫。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雄哥要知道你们在这里闹事,吃亏的一定是你们。你们在里面呆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搞不清楚外面的形势了。
你认识雄哥?野猫问。
名叫楚平的男人摇摇头,他还想再说什么,先前离开的短发女孩拿着手机重新走过来。他说老板要通了雄哥的电话,雄哥有话要对他们说。她用手指了指野猫和老枪,脸上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野猫疑惑地瞪了短发女孩一眼,把手机接过来放到耳边。立刻,他的脸色变了,额上还有了汗。半晌,他垂头丧气地把电话还给短发女孩。边上的老枪抢着问,真是老大,老大怎么说。野猫瞪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拖着他往外走,连看都不再看那个叫楚平的男人。楚平此时笑咪咪地说,就这样走了吗。
野猫回头阴阳怪气地说,不这么走难道还要留下来丢人吗。
老枪抓起留在桌上的外衣跟着野猫往外去,出了夜总会大门,老枪抢着问,雄哥怎么说。野猫没好气地道,这是四哥的场子,雄哥在四哥面前都得低着头走路,我们这号人还能再说什么。
老枪不服气地说,哪个四哥这么狂。
这城市里有几个四哥,你脑袋坏了。野猫心有余悸地说。
老枪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犹豫着说,罗汉门的四哥?
野猫喘着粗气“嗯”一声。老枪听了一吐舌头,再不言语了。
3
在这个城市里,罗汉门并不是一个帮派或者团伙,它只代表一种拳术──罗汉拳。罗汉拳源自天下武学圣地少林寺,明末清初由一杜姓少林俗家弟子传入苏北一带。杜师傅生前收了两个徒弟,后来练罗汉拳的人便把他们称作大师傅和二师傅。大师傅在苏北又收了三名徒弟,俱是当时的富家子弟。相传他们练武,初更时长工在打麦场上洒水清扫,不到三更便要起床热身,几年下来,他们的功夫在那一俱带是顶尖高手。后来军阀混乱,他们不堪忍受官僚恶霸的欺凌压榨,秘密筹划农民起义。起义前夕,人员已经达数千人,军旗都已偷偷缝制好,但不幸走漏了风声,遂遭到当地驻军的血腥屠杀。大师傅和三名弟子空有一身好本领,但终究敌不过现代化的枪炮,师徒四人齐遭杀害。
其时,二师傅辗转飘泊至江苏最东部的临海一带,后来就定居在一个名叫桃花涧的村庄。二师傅一生未娶,只收了一个徒弟,名叫周子豪。周子豪乃是当地一个农民的儿子,一直跟在他身边。二师傅七十四岁亡故那年,只有周子豪在他身边,那时,周子豪已经四十岁,尽得二师傅真传。
周子豪一生中只有一个徒弟和一个儿子,他们便是杨阿四和周楚平。
武功在现代社会里似乎失去了其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渐渐为都市中的人所淡忘,人们只在某种特定环境下或者闲来无事翻阅街头的武侠小说时才会想到它。杨阿四跟周子豪学武可以算是一时冲动,八十年代的中国,第一部纯粹的武打片在大陆掀起一股学武狂潮,多少年轻人梦想着能迈进那座神圣的武学圣地。于是,无数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便带着这种梦想,不远千里前往河南的名山古刹或就近寻找武林高手,杨阿四便是这群人中的一个,那时,他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无疑杨阿四是幸运的,他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在离城三十余里外的桃花涧找到了周子豪。
杨阿四跟周子豪学武足足学了两年,后来每年都会回去陪师傅住上十天半个月,学些新玩艺儿。周子豪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对拳术已不像年轻时那么热衷,但对杨阿四却是倾囊相授,并藉此,来重温少年时曾有的豪情。杨阿四也不负周子豪的期望,连续两年在市里的散打擂台赛中夺魁,一时名声大起。罗汉拳因为在当地只有杨阿四一人练习,道上的朋友便习惯在四哥的前面加上一个罗汉门。
杨阿四当年因为学武,丢了工作,在社会上着实流浪了好多年。后来中国大陆实行改革开放,他瞅准机会,仗着一手好拳脚,去了南方一座著名的大城市替一个老板做保镖。几年之后,他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有了十余万的身家。对于杨阿四的发迹道上的朋友众说纷芸,但杨阿四在南方的几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杨阿四回来后,像一个真正的大侠,仗义疏财,广交朋友。他在自家院中开设武场,成天带着投靠他的一帮哥们舞拳弄棒。当地公安机关开始对他忧心仲仲,只当是这城市里又要出一名恶霸,但后来见杨阿四与那班兄弟并不作恶,相反有时在街上还做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举,渐渐就对他失去了警惕。杨阿四就是利用那段时间,去港口走私摩托车,仅仅几年,又赚了几十万块钱。
手上有了钱,便不愿再冒险,杨阿四并不是贪婪的人,他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他结束了走私生涯,便搞了一家酒店和舞厅。酒店舞厅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是很能赚一些钱的,杨阿四很快就成了这城市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发了财的杨阿四仍然没有忘记周子豪,每逢过年过节都会上门看望,实在太忙走不开了他也会让人备了厚礼给送过去。
周子豪这些年仍然住在生活了一辈子的桃花涧,他在五十岁那年才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周楚平。周楚平自小身子骨就单薄,不适合练刚猛的外家拳,周子豪便将晚年研习的一些内家拳以柔克刚的一类功夫传给他,不想他在这方面有所发展,只希望他将来在这社会上能少受些欺负。周楚平对学武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敷衍地学了些皮毛。他十九岁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他不愿意再呆在家里了,他对周子豪说,我要到外面去做点事。
你能做什么呢,还这么小。周子豪知道儿子的性格,但十几年一直呆在小村庄里,外面的世界对于他只是单纯地从书本和电视上获得的印象,人世沧桑,绝不是他所能体会到的。一个山里的孩子到城里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什么事都能做,我不怕吃苦。周楚平坚定地说。
周子豪理解儿子,那已是一个多梦而充满创造力的年龄,到外面去闯闯未尝不是件好事情,但他还是不放心,没有放他走。一年后,当周楚平再次提出要走时,他知道再也拦不住了。
你走吧,只是别忘了常回来看看爸,爸老了。
凝望父亲苍老的脸和浑浊的双眼,楚平心里也是酸酸的。像父亲不放心他一样,他也不放心年迈的父亲,但这却不能阻止他离开。在他心中,有一个梦,这个梦伴他度过了许多年无聊的时光,梦里的鲜花和掌声无数次让他在醒来时热泪盈眶。他知道自己要撷取的决不仅仅是一个梦,所以,他只有离开。山里有他的童年,却没有他的梦。
到这个城市来,很自然的,周子豪让他投奔了杨阿四。
4
秦歌刚到分局的第三天就参加了一次围剿通辑犯的行动。
通辑犯是个变态佬,在北方一座城市里杀了数名女子后,将她们尸体分割塞进铰肉机里绞成肉糊出售给那城市里的饭店。那几名受害女子中有一名是在校学生,平日疯疯颠颠的没个正形,失踪半个月家里和学校竟然全没有察觉,后来还是和这女学生谈恋爱的一名男生到她家里去找,家里人这才意识到她出事了。当地公安机关经过三个多月的调查,经过最后见到那女生的一名同学回忆,那女生出事前坐在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青年摩托车上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而那男青年经过排查最后确认为是一家云南米线馆的老板。在公安人员展开调查的这几个月里,云南米线馆的生意红火,人们竞相传颂着这家米线馆的肉酱米线味道鲜美。公安人员在办案取证时也光顾过米线馆,后来知道真相,大家呕吐了整整三天仍然不能消除心中的恐惧,并且,他们从此后在饭桌上再也见不得有肉的菜。案件侦破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但这件案子最后终究还是破了。在米线馆老板家里,不仅搜出了失踪女子随身携带的一些物品,并且在冰箱里,还发现百余斤还未出售的肉糊。米线馆老板在案发后仓促逃窜,那座北方城市在整整一个月的围剿过后才不得不通过省公安厅向全国发出通辑令,通辑令上只说该犯是个极度凶残的杀人犯,对出售肉糊一事只字未提。那案子在北方城市轰动极大,整个城市的人在那段时间谈肉色变,所有的酒店饭馆门可罗雀,一到晚上天未黑透便家家闭户,城市里其它案件的发案率曾一度降为零。
据可靠情报,那个穷凶恶极案发后被人称作“屠夫”的通辑犯已经跨过山东,进入本市境内。
秦歌刚来报到,本来这次行动不打算让他参加的,但秦歌知道这是难得碰上的机会,又想在警校那帮哥们面前露露脸,就坚决要求参战。刑警队的刘鸣队长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就让他跟着队里快退休的老黄,在行动中听从老黄的指挥。老黄再有半年就退休了,每次行动队里都照顾他,让秦歌跟着老黄,其实是连带着他一块给保护起来了。
市里所有的路口都设有检查站,车站码头更是处在严密的监视状态下,穷凶恶极的屠夫不露面便罢,一露面他没有可能逃出这天罗地网。局里在开展行动前还考虑到屠夫可能意识到身边的危险,他可能会在市区潜伏下来,等待时机。所以,布控监察的任务就交给了武警支队,市局分局的刑警队全力以赴在市区展开明察暗访,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凶手捉拿归案。
秦歌跟着老黄在街上转悠了两天,当然是一无所获。第三天的半夜秦歌刚回到家里,老黄打传呼给他,说是在南小区一带布控的武警接到群众举报,发现一个可疑的长发男人,其外形和传说中的屠夫极其相似。老黄打传呼给秦歌只是告诉他一声,免得第二天再见面时秦歌抱怨他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他。老黄是过来人,知道秦歌现在的心情,刚出校门,总想办点大事证明自己。秦歌回过电话当即披挂整齐赶去南小区,黑暗里只见人影绰绰,身边到处都是穿制服的警察和武警。老黄把秦歌拖到一边,跟他介绍了情况,那个酷似屠夫的疑犯现在躲到了一座楼的顶上作最后抵抗。老黄最后说,现场有这么多武警,轮不到我们这些刑警出马,最多再过十分钟,那家伙肯定被抓住。
秦歌知道老黄的话没错,黑暗里,他看到刑警队的同事们全都站在楼前,刘队长手握对讲机正在跟谁通话。还没到十分钟,楼顶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在楼上兴奋地叫抓住了抓住了。
那晚劳师动众抓住的疑犯不是屠夫,他不过是外地流窜过来的一个贼。这个贼够倒霉,被抓住时尿都流出来了,他到死也不会明白抓一个贼为什么要动用这么多的警力。秦歌在知道被抓的人不是屠夫后松了一口气,屠夫如果这么容易被抓住他会觉得很失望,这件案子越复杂,他在家人朋友面前可吹嘘的东西就越多。
那晚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后来队里的几个同志相约到一家通宵营业的排档宵夜。大伙儿今晚兴致都很高,喝酒的时候对将要出现的屠夫进行了种种情理中的猜测。秦歌混在一群前辈中间插不上嘴,但他却听得饶有兴趣。
将近四点钟,大家酒足饭饱,这才感到又困又累,家住附近的便回家睡觉,家远的便一块儿回局里到会议室躺一躺。秦歌不困,本想和大伙到局里去,但几个老同志硬要他回去睡觉,说年轻人不注意身体到老毛病可就多了。秦歌没办法只好和老黄一块儿骑车回家。老黄家就在南小区,拐一个弯就到了,秦歌和他说声再见一个人又向西下去了。
秦歌回家必须走新修的朝阳路,朝阳路是这城市最宽的一条马路,据说是为了迎接明年一个国家领导人来视察专门修建的。四点多钟,正是夏夜最黑暗的一段时间,秦歌慢悠悠地骑车在自行车道上向前,心里满是那个传奇人物屠夫的影子。他想屠夫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用下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秦歌记得以前看过香港演员任达华演的一部片子《羔羊医生》,讲的故事和屠夫的事情差不多,而且任达华演的那个恶魔的绰号叫做雨夜屠夫。雨夜屠夫喜欢在下雨的晚上在街上杀死单身的女人,然后把尸体抱回家后奸尸,最后再把尸体肢解。电影里的情节甚至还不如现实中的屠夫来得恐惧,想到这,秦歌身上忽然不自主地就有了些寒意。
朝阳路上空空荡荡的,一辆夜行卡车驰过秦歌的身边,车前大灯一道凄白的光柱向前划破黑暗。秦歌的思绪被这卡车稍稍打断,他的目光盯着卡车看了一下,蓦然间,他听到了卡车因紧急刹车而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
卡车在秦歌前方三百余米的地方停下,透过车前大灯的光亮,秦歌看到从路边飞快地蹿出两个人影来,手里都握着砖头。秦歌这时心跳加快,不可避免地,他把发生的事情和正在通辑的屠夫联系起来。他下意识地放慢速度,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要不要上前,要不要上前。秦歌脑子这刻都要炸了,后来他一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崭新的制服,他做出了决定。
回刑警队休息的同志在会议室里聊了会儿刚要躺下,年轻刑警秦歌便押着两个人回来了,队里有人认出那两个人是半年前的刑满释放人员,绰号叫做野猫和老枪。大伙儿这会儿都累了,便让秦歌把俩人铐起来明早再说,但秦歌这时兴致很高,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办案,所以,一个人就把野猫和老枪带到审讯室里给他们做笔录。
第二天一大早,秦歌满脸倦容但精神却出奇地好,他拿着几张材料兴冲冲地跑到刷牙洗脸的同事们面前,说,昨晚那俩家伙不仅打算抢外地夜行的卡车司机,而且,他们在之前还劫持并轮奸了两个女人。
听到劫持和轮奸,恢复了精神的刑警们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刘鸣队长当场就对秦歌提出了口头表扬,并且,立刻和秦歌再去审讯室,对野猫和老枪进行审讯。
野猫和老枪这时彻底焉了,他们俩闹不明白自己也算是老江湖了怎么会让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把话给套了出来。这时候看着跟秦歌一块儿进来的大队长刘鸣,他们俩知道完了,这回死定了。
野猫和老枪后来完整的交代是这样的。
他们晚上从大富豪夜总会出来还不到十一点,因为在大富豪丢了面子,所以俩人出来全都气鼓鼓的,便又到了一家排档喝酒。这一通酒直喝了三个多小时,人家排档要收摊回家了他们才离开。喝酒的时候野猫曾到边上的电话亭打过几个电话给他们认识的几个女人,但那些女人今晚无一例外身边都有别的男人。沮丧的野猫和老枪离开排档时嘴里骂骂咧咧的,横插在腰上的刀让牌档老板连钱都没敢收。俩人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酒劲上来了,谁都不想回家睡觉。他们本来打算到银河购物中心去的,那儿一年前成了小舞厅和小酒吧的聚集地,每家都有几个坐台的小姐。但是,在路上他们忽然想起身上的钱连包间费都不够,更不要说给小姐的小费了。在外面混到他们俩这地步实在是太惨了点,野猫和老枪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这晚他们心里都燃烧着强烈的愤怒。这些愤怒在华联门前的广场上见到那两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小姐时终于得到了喧泄。
两个小姐穿着很短的裙子和领口开得很低的上衣,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出来做的小姐。两个小姐其中一个模样生得一般,只不过身上长得丰满,脸上妆浓,晚上一眼看过去很能勾起男人的一些欲望。而另一个小姐可就能算是地道的美女了,长发披肩,明眸浩齿,脸上清清爽爽的,如果不是她的穿着和讲话时的放荡语气,谁见了她也不会想到她会是晚上出来做的。这两位小姐野猫在后来交代时说,那个丰满的小姐是让男人干的,而那个漂亮的小姐是让男人抱回家做老婆的。
这样两个女人成了野猫和老枪劫持的目标。野猫和老枪之间好象有默契一般,事先并没有说好,却在那俩小姐刚下车的时候冲上去,两把刀抵着小姐的脖子把他们逼进车里,同时,威逼司机将车开到城市边缘一块废弃的工地上去。那工地本来准备盖一座十八层大厦的,但投资商在大厦盖到一半时拐走了所有的预售款,大厦因此也就停了下来。野猫和老枪持刀逼迫那俩小姐进入大厦,在里面一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放她们离开。
大队长刘鸣在听完野猫和老枪的坦白后,让他们仔细描述一下那两名小姐的样貌以及他们所知道的关于那两名小姐的一切细节。野猫口才相对好一些,他说那漂亮的小姐年龄不大,个头也不算高,身材苗条,主要是腰细胸高。至于那个丰满的就没有什么特征了,那样的女人一到晚上满街都是。
临了,野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说,在那幢废弃的大厦里,我曾听到那丰满的女人叫了一声漂亮女人的名子。大队长刘鸣和秦歌俱都眼前一亮,忙问那小姐叫什么。野猫顿了顿,说,漂亮女人叫王芳,我听到那胖女人就这样叫她的。
5
楚平在楼下大舞厅里坐了会儿,什么事没做,出了一身汗。音响的低音很足,节奏快的曲子每一下鼓点都震得人心跟着噗噗乱跳。镭射灯闪个不停,舞池里的人看上去动作便不很连贯,或者像在跳前几年很流行的霹雳舞中的机器人动作。舞厅里空气很浑浊,音乐声中不断有尖锐的声音嘹亮地响起。秦歌坐在拐角远远看去,觉得在看一幅现代气息很足的电影或者新潮的MTV.阴影从头顶掠过,鼓点敲击心脏,比夜更黑的黑暗和比白昼更明亮的光影瞬间交替,浓烟从不知名的角落腾升,在光与影里不断变幻着莫测的景致。
雪晴端着两杯饮料一路扭着屁股走过来,坐到楚平身边,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上,高高抬起的两只脚还在跟着节奏一颤一颤地晃悠。雪晴就是那晚的短发女孩,她在这舞厅里做服务员,属于看着高深莫测的那类人。来舞厅里玩的什么样人都有,不少人都打过雪晴的主意,但是雪晴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一点点把人家的热情给扑灭,碰上那不带眼的家伙想用强,每次她居然都能化险为夷,不得不让人觉得蹊跷。楚平曾跟她说过,你要不想那些男人招惹你平时别那么招摇,不知道的人看你在舞厅里晃悠那样子跟楼上的小姐也没什么分别。
这时雪晴便会笑咪咪地说,除了小姐别人就不能笑吗?
楚平不喜欢和雪晴拌嘴,雪晴这小丫头嘴皮子厉害,一般情况下几句话就说得楚平哑口无言,即使知道她说的不对也没办法。那回雪晴又说的是实话,除了笑,还真就说不出来雪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楚平想,雪晴笑得太放肆了,照正常人的逻辑,正正经经的女孩子不会像她那么笑,一笑起来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好象跟谁都挺熟,其实说不定她对面那人不过是刚刚才认识。
雪晴坐到楚平跟前的椅子里,却不说话,把一杯饮料推到楚平跟前,自己则只顾看着舞池里晃动的人影身子跟前打颤。楚平其实还是比较喜欢跟雪晴在一块的,至少这小丫头身上有种不同于别人的东西,而这东西又足以吸引任何有征服欲的男人去探寻。所以,在楚平心里,已经断定了雪晴其实是个很狡猾的女孩。
昨晚怎么连个招呼不打就走了,害得我找你半天。楚平说。
谁规定下了班还得跟你打招呼。雪晴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工资又不是你发的。
昨晚我不是帮了你吗,要没我,那俩家伙不定把你给怎么样了。
雪晴笑了,一笑,就阳光灿烂的样子。她说,我得谢谢你是不是。
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能以身相许。
要找以身相许的到楼上去,那儿有一大串等着你呢。雪晴笑咪咪地站起来,说你真得到楼上去一下了,跟你同居的小棉花今晚倒霉,华哥正冲她发脾气呢,说不定还得挨拳头,华哥揍人挺狠的。
楚平板着脸说你别乱说,让别人听见真以为我跟小棉花同居。
雪晴笑咪咪地逗他,说谁知道你们同不同居,反正都住在一幢房子里,做什么事情谁知道。而且,你对她还这么关心。
楚平知道说不过雪晴,但又不能不和她说下去。他说我怎么关心她了。
雪晴说她要挨华哥的揍还不得靠你上去帮她解围。
这不同的。楚平顿一下说,就像昨晚有人欺负你我一样得上去帮你。楚平这时想到了攻击雪晴的主意,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我帮你难道说我和你也同居?
雪晴哈哈一笑,说同居就同居,谁怕谁呵。
雪晴这样说,楚平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狠狠地瞪一眼雪晴,摆摆手,故意做出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丢下她转身上楼。雪晴在后面很大声地笑,听着她的笑声,楚平就不住皱眉。这小丫头笑得真是太放肆了,她难道就不会笑得含蓄点吗,楚平想。
上了二楼,楚平跟服务台里的桂姐打个招呼,问华哥和小棉花在哪个包间。桂姐是个三十出头的小妇人,刚生过孩子,微微有些发福。她指了指通道最里面说他们都在八号包间,小棉花刚进去,你也快去吧。
楚平看桂姐说话时的语气很暖味,就冲着桂姐摇头想表白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想好该怎么说。楚平一直下去到八号包间门口敲门,里面传出华哥气冲冲的声音,门没锁还敲什么门。
楚平微微含笑推门进去,屋里坐满了小姐,华哥站在电视机前面正在指着小棉花发脾气。华哥三十多岁年纪,彪悍魁梧,头发只有薄薄的一层,比前些时候街上流行的寸头还要短,络腮胡子刚刮过不久,现在两颊下额又密密麻麻生出一些黑碴。华哥的样子很凶,他骂起人来更是吓人。他面前的小棉花蹲在地上,嘴里呜咽着,连头都不敢抬。
楚平递一根烟给华哥,说又发脾气华哥。
华哥接过烟来仍然气鼓鼓的样子,他说楚平我知道你来是替小棉花说情的,但我华彪立下的规矩开始就跟她们说明白了,谁坏了规矩我都不会放过她。
楚平低头看看小棉花,小棉花这时正好也抬头看他,楚平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就再次低下头,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华彪冲着小棉花不耐烦地唾一口,你就是哭到明早我也饶不了你。
楚平走到小棉花跟前,也狠狠地说这会儿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华彪气鼓鼓地到沙发跟前,把一个小姐推开,一屁股坐下来。他说楚平,我知道你是来帮这臭婊子的,行,我给你的面子,今天放过她,但是,楚平,咱们话可得讲清楚了,这样的女人你不值得为她出头,她要贼性不改的话迟早出事,到时不要说她自己,连咱们这一大家子可能都得受她连累。
楚平被华彪当众揭穿心事,就有点不好意思,他红了脸走到华彪跟前,说谢谢你华哥。华彪虽然还板着脸但是却伸手拍了拍楚平的腿,楚平便笑了笑,坐在边上一直不敢吭声的众小姐们这时也都长长吁了口气,有人就开始拿楚平开玩笑,说小棉花好福气找到楚平这样一个小白脸。楚平胀红了脸回头说你们别瞎说。有小姐叫如果不是小棉花换了我你也会来向华哥求情吗?楚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华彪站起来拉着楚平出了包间,在包间门口对他说,楚平,我这是在小姐们面前给你留面子,你和哪个小姐好,我不管,但是,这个小棉花以后你还是少跟她混一块儿。就冲着你一表人材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那个烂货是让人打通关的货,你这样帮她,人家会笑话你的。
楚平分辩说华哥你别听她们瞎说,我和小棉花真没什么。
没什么最好,四哥叫我好好带你,我就得替你负责。华彪再拍拍楚平的肩膀,说你得好好说说小棉花,下次再坏规矩我可真饶不了她。
楚平连连点头说我知道华哥。
楚平到里面带着小棉花出来,小棉花脸上刚才挨了华彪一巴掌,红红的还有几道指印。楚平带着她下楼,到大舞厅里找个空位子坐下。这时小棉花好象已经忘了刚才的事,她嘻皮笑脸地说谢谢你帮我,要不今天这一关难过。
楚平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让华哥发这么大脾气,华哥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平日对小姐们还是挺不错的,你不把他气急了他不会这样对你。
小棉花翻了一个白眼,说是呵,华哥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怪他,他对小姐好谁不知道。但是他老人家管得也太宽了,出了这舞厅的事也要管,我们小姐难道就不能有一点自由。
那也得看是什么自由了,华哥不会无缘无故地骂你。楚平瞪着小棉花,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快跟我说,要不下次我决不会再保你。
小棉花两腿跟着音乐节奏乱颤,楚平一巴掌扇她腿上。她凑过脸来紧紧挨着楚平,脸上露出风尘女子惯有的挑逗神情。她说昨晚我带了个男人回去。
楚平一听也火了,说怪不得大清早起来看你门关得死死的,到中午都没开,原来你带男人回去,怪不得华哥要发脾气了。
小棉花呵呵笑着,一只手搭在楚平的肩膀上,说你吃醋?
楚平哭笑不得,说我会吃醋,我要知道华哥是为这事发脾气,我才不上去帮你说情呢。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你这样做会连累大家的你知道吗。
小棉花看楚平真的生气了,心里也有些怕,她拿开手坐得离楚平远一些,说我不也第一次吗,碰到凯子我能放过他吗。
楚平生气地站起来,说你再这样我以后没法帮你。楚平说完转身走了,到吧台那儿看到雪晴和几个服务员正冲着他怪怪地笑。楚平板着脸说又瞎嘀咕什么呢,不用干活啦。
雪晴和几个服务员在哄笑声里说声“是”,四下里散开了。
小棉花一个人坐了会儿,她知道今晚楼上华哥不可能安排她的台了,这城市里有赚不完的钱,也不在乎一晚两晚,所以,她并不着急。她的目光在大舞厅里四处转,借着旋转的彩灯,她忽然发现靠门的一个双人包台里坐着一个白衬衫系领带的男青年。小棉花等场中这支舞曲结束确定那男青年真的只有一个人后,她站起来一扭一扭地就往门边去了。
那个男青年年龄不大,好象第一次出来玩似的,一个人坐那儿还端足了架子,腰板挺得笔直。小棉花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立刻就扭捏不安起来,当小棉花问他可不可以坐在他边上的时候,他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小棉花对这小伙子挺感兴趣,她自己一屁股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这小伙子看。小伙子正襟端坐,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半天,小棉花哈哈一笑,说你不准备跟我说点什么?
小伙子好象这才反应过来,他犹豫了半天转过脸来,他说对不起小姐,我来找人,你认识一个叫王芳的小姐吗?
小棉花奇怪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她一摇头,这小伙子就站起来,说声我还有事,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去。
小伙子出了舞厅,长长地吸了几口气。夜风吹过来,小伙子感到后脊凉凉的。小棉花刚到他跟前一会儿,他就出了一身的汗,连衬衫的后脊都湿了。外面的空气清新爽朗,小伙子回想那个浓妆的小姐走到他跟前的情景,心仍然还在噗噗乱跳。
这个小伙子就是市局刑警大队最年轻的刑警秦歌,刘鸣队长两天前分配了一个任务给他就是寻找被野猫和老枪劫持并轮奸的两个小姐。其实刘鸣这样做只是不想让秦歌参加围捕屠夫的行动,屠夫那么凶残,行动中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而秦歌刚从警校毕业,那么年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实在太可惜了,更重要的一点是,秦歌是刘鸣的小舅子,秦歌的姐姐秦娟这些日子没少在刘鸣枕边吹风,刘鸣现在不想把秦歌保护起来都不成。分配秦歌这样一个任务,虽然大海里捞针也挺不容易的,但至少这不会有危险。刘鸣分配任务的时候,队里的同事一起冲着秦歌怪怪地笑,秦歌还傻不拉叽地问笑什么,现在从舞厅里出来的秦歌知道同事们为什么笑了。这对于任何人,都是份美差,但是秦歌不行,他是那种见了女孩就脸红的人,叫他和那些舞厅里的小姐打交道,那还不把他憋死。但是任务不完成又不行,所以路边的秦歌脑袋瓜子转得飞快,他想,看来我得换一种方法调查了。
第二章
6
城市的北面有一条老街,许多年前在这城市里风光一时的老字号商铺大多座落在这条街上。后来城市发展,老街就成了城市腹地一片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几次市里的折迁计划都把老街考虑在内,包括一次一个台湾大老板在城北兴建大规模的购物中心,但是,最后,现代气息终究与老街无缘,老街还是悄无声息地保留着它作为一个城市历史的断砖残亘。这城市最早的一些著名商号虽已不复昔日繁华,但它们仍然倔犟地在老街上生生不息,并且完好地保存着过去的经营方式,这在现代社会里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老街的尽头有个大庙巷,大庙巷的称谓据说来自与大庙巷只一墙之隔的土地庙。土地庙在文革中早已被一把火烧个尽光,原先土地庙的位置现在成了一家局机关的礼堂。土地庙昔日香火鼎盛,与之一墙之隔的大庙巷也就成了块风水宝地,众多的城市富商争相在大庙巷里买地盖房,因此,大庙巷里的建筑清一色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小楼的造型别致,青砖黑瓦,宽脊飞檐,外面的木质楼梯和楼上的原木栏杆全都有手工雕成的花鸟走兽的花纹。在这城市的历史中,老街曾经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今,昔日风光不再,老街在众多的高楼大厦群中,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这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满眼好奇,亦有几分无奈。
大庙巷宽不过两米,路面至今还保留着昔日的青石板路面,两边高高的墙壁因为长期阴暗潮湿,所以生满青苔和一种叫不出名来的藤类植物。大庙巷是条死胡同,胡同一侧有四重院门,预示着许多年前大庙巷里曾有四位显赫的富商在此定居。每重院落的结构全都相同,进入院子是条通道,通道两侧各有一间偏房,这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住所。通道向前,又是一个院子,两层小楼就在院子的尽头。
大庙巷里的所有建筑经过百余年的岁月沧桑,现在看起来都已经很陈旧了,又因为远离繁华的闹市区,所以,里面原来的住户大多早已搬入市区,而将这些老房子租给一些外乡人赚房租。大庙巷3号的所有房子,现在都被一个叫华彪的人租下,因而楚平和大富豪夜总会二楼的一些小姐,都住在大庙巷3号。华彪为住在这里的小姐立下的唯一规矩是,绝对不能带外面的男人回来过夜,否则,不仅要立刻搬出大庙巷,而且还得离开大富豪。现在外面的小姐多,台不好坐,更重要的是外面的许多小酒吧小包间里什么人都有,不像大舞厅里的客人多少都有点身份,不会对小姐乱来。这是大富豪能够牢牢圈住一批品位不低小姐的原因。
小棉花是小姐们中第一个坏了规矩的人,华彪虽然卖个面子给楚平,但是后来心里想想觉得这个头开得不妙,便有心要在小姐们面前处小棉花难看,接连三天没让桂姐安排小棉花坐台。
小棉花当然感觉到了华彪对她的冷漠,心里便萌生了去意。这晚在舞厅里又干坐了好几个小时,跟吧台里的桂姐说一声,一个人打的回大庙巷,在屋里想了许久,终于开始收拾东西。不在大富豪干,华彪租下的房子当然也就不能住了。
第二天早上,小棉花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小棉花揉着眼睛不高兴地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楚平。
大清早的你不睡也得让人家睡觉呵。小棉花嘴里嘟囔着。
楚平笑笑,头伸进屋,说昨晚关门时华哥让我今天来看看你。
小棉花头别一边去,回身继续躺到床上,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华哥存心不让我在大富豪里呆,我也没有办法。
你误会华哥了。楚平笑笑说,你在大富豪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华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咱们那里的小姐一向都很照顾。他三天没安排你台子坐,是想让你接受教训,不要再坏规矩。而且,我替你说情他不追究那天的事,他总得找点面子回来是不是。
小棉花其实心里并没有怪华彪,听楚平这样说便打消了离开的意思。她斜眼看着楚平,说他要老这样不给我台坐我可扛不住。你知道我们这些小姐花销都挺大的,我更是天生长一双花钱手,有空你跟华哥说说。
楚平点头说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小棉花的前胸看。小棉花穿着一件很薄很露的睡裙,样子就是两根带子吊着一条麻袋的那种,小棉花躺在床上,胸前的麻袋片垂得很低,可以看见一大半胸脯。小棉花注意到了楚平的异样,她的眼睛里便荡出了些挑逗的媚笑。
小棉花还没有说话,楚平抢着说,他又打你了?
小棉花的笑凝固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把胸前的睡衣往上扯了扯,盖住胸前。她不说话,只是把脸转到里面,胸口起伏不定。楚平再叹口气,知道小棉花不想听那些话,就忍住不说。
楚平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想再睡一会儿又睡不着,就起来洗漱一番,准备到街上去转转。这时,他听到小棉花隔着过道在屋里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就过去推开门,小棉花在床上说华哥呼你。
1998年的中国,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那会儿流行的通讯工具还是传呼机。楚平平时都呆在大富豪里,杨阿四和华彪早就让他配个传呼他一直不肯要,所以杨阿四和华彪有事找他都呼他对门的小棉花,让小棉花给叫一声。
楚平到后面小楼上敲门找一个绰号叫小乖的小姐。小乖原本姓关,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小关,后来叫顺了嘴就叫成小乖了。小乖生得娇小玲珑,有一批熟客,在小姐中属于混得比较不错的。两个月前,一个外面的小姐到大富豪来转让手机,小乖就接下来了。那个小姐据说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坐台的时候染上了毒瘾,转让手机大概就是因为没钱买毒品。小乖接下了她的手机,把价格压得很低,而且,这两个月时间,把那个小姐以前的熟客全都勾到大富豪来,手机的钱早就赚了回来。华彪常在小姐们面前夸小乖,说出来混就得像小乖这样遇事多动动脑筋。
楚平来借电话,当然又打搅了其它小姐睡觉。小姐们每天夜里回来得晚,而且,小楼里一个房间都住着三个小姐。和小乖住一块的另两个小姐叫小香和阿水,楚平难得上来敲一次门,她们三个被吵了觉,当然不会放过楚平,拖着他嘻嘻哈哈逗弄了半天,小乖才把手机拿给他。
楚平到外面回电话,很快脸色沉凝地回来把手机还给小乖。小姐们不想让他走,但他却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好象没听见小姐们的调笑。
华彪电话里说,四哥昨晚让人敲了冷棍子,现在在大富豪的办公室里。
楚平到这城市两年多了,还没听说有人敢和四哥过不去。四哥混了这些年,在黑白两道上很有些人缘,一般人即使对他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放在心里。加上近些年四哥修心养性,把生意上的事都安排给了别人照看,照理说不应该有人这时候打四哥的主意。华彪刚才在电话里口气很沉重,华彪一向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否则四哥也不会把大富豪楼上的生意全交给他。这次看样四哥的麻烦不小,在去大富豪的路上,楚平的心里也开始不安。
到了大富豪,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只有三个人。头上缠着绷带的杨阿四面色沉凝地整个人都瘫在宽大的老板椅里,紧挨着他坐的是一个名叫青青的女人,而华彪则两只腿翘在茶几上坐在边上的沙发上。杨阿四四十出头的模样,身板壮实得像条牛,一看就像个练过功夫的人。他身边的青青是他的情人,一个来自北国哈尔滨的小姐,当初她刚到大富豪,杨阿四知道她来自哈尔滨后,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谈了好久,然后她就再也不用到二楼上班了,她成了杨阿四的情人。
楚平进来先叫了声四哥,想问什么,杨阿四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我不让阿彪通知你他还是把你给叫来了,我跟你们俩说这件事情不用你们插手,我一个人会搞定。
华彪把腿拿下来皱着眉道,四哥你难道不相信我们。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这事情真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华彪“嘁”一声再次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杨阿四看看楚平说,这件事情你们谁都不要问,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出去了,我想静一会儿。
楚平上前问了问杨阿四伤得怎么样,杨阿四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说放心吧没事的。楚平从来没见杨阿四这样跟他说话,心里就想到发生的事情一定不小。那边的华彪还想再说什么,楚平冲他使个眼色,华彪终于忍住不说跟在楚平后面出了办公室。
华彪和楚平出去,杨阿四重重吁了口气,这一刻,他的目光也变得惶惑起来。他拉住了身边青青的手,青青便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杨阿四只有在青青面前,才能完全放松。青青是个跟别的小姐不同的女人,不仅因为她矫好的容貌,更因为她似乎有洞察一切的心灵,在她面前,隐藏任何东西似乎都是虚伪的表现。这些日子,杨阿四隐隐有些不安,他常常在夜半醒来,凝视着身边的小女人,想起心上尘封许久的一些往事。青青的睡态温柔可爱,杨阿四长久地凝望她,心中便会生出无限的爱怜。他是在黑道上打出天下的,跟过他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女人了,只要有钱,女人自会像苍蝇一样围在你的周围。他现在觉得这种观点错了,因为遇到了青青。和青青在一起,他可以全身放松,将一切抛开,可以感受青青出现之前他从不曾经历过的美妙感觉。
那时,青青已经跟了他快半年,有一天,他对青青说,除了钱,我无法给你其它任何东西。青青在他怀里睁大了眼睛,竟似没有听懂他的话。杨阿四接着说,我在十几年前就结婚了,并且现在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在我最潦倒的时候跟了我,我离开这城市去广州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跟我父母住在一起,是她一个人在外拼死拼活支撑着这个家。我感激她,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报答她。当我发觉我想着要报答她时,心中冰凉到了极点。我竟然想报答她,而夫妻之间是不需要报答的。这时,我才清醒地发现,我原来根本没有爱过她,更让我苦恼的是,那时,和这个城市的其它人相比,我已经非常有钱了。杨阿四的眉峰皱起,眼中现出那么多的感伤。在这个城市所有认识杨阿四的人眼中,他都是一个大英雄,赤手空拳打出了自己的天下,面对任何艰险,他都能从容应付,腰板永远挺得笔直。青青那时看着他,好象被他的话感动了,也许是因为他那时的神情,她心里,不禁就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生出了许多疑问。杨阿四当然没有感觉到青青这一刻的恍惑,青青在他眼里,是个完美的小女人,不仅妩媚,而且还带着些神秘。他只知道她来自北方城市哈尔滨,而那个城市,勾起了他心底最大的一个秘密,他以为自己这么些年已经淡忘了那一切,他以为时间可以平淡他的痛苦和负疚,但原来那一切,仍然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间,或许,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这份痛苦。
人痛苦,因为有良知,所以,有的人为了拒绝痛苦,可以把良知抛开。
这本就是个矛盾的世界,没有完全的善,没有完全的恶,没有完全的赏,也没有完全的罚,有的,只是挣扎。每个人其实都永远生活在挣扎里,因为每个人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理想的境界。就像杨阿四,在许多人眼中,他已经很成功了,但他仍然痛苦。
这天发生的事,杨阿四不说,但青青早已经料到了必定和杨阿四心底的那段秘密有关,所以,杨阿四才会那么提不起精神,并且,对发生的事不做任何反应。她是一个女人,她既不能帮助杨阿四解决发生的事,那么她当然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抚慰这个男人。
抱着杨阿四的青青这一刻目光变得悠长且缥缈,那里面仿佛也隐藏着些什么。
华彪和楚平出了杨阿四的办公室,到外面一个小包间里坐下,华彪迫不及待地说楚平你看出来没有四哥这次有点反常。
楚平说四哥一定有他的苦衷。
华彪说他的苦衷是什么,他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们说呢。
楚平摇头,他也搞不清楚杨阿四究竟碰上了什么事。华彪说,刚才我问了青青,青青说昨晚他们俩人在家,十点多钟有人敲门,四哥开门后跟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人就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四哥满脑门子都是血。
华彪一脸疑惑地说,那个人会是谁呢?
楚平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四哥既然不要我们插手,他自己一定能搞定。
华彪摇摇头,以前跟着四哥也发生过很多事情,但这次显然不同,你看四哥刚才那样子、那神情,他连一点斗志都没有,怎么搞定。我们现在这一切都是四哥给的,没有了四哥也就没有了我们,所以,这次,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查清楚。
楚平想了想,觉得华彪说的很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什么。华彪跟着四哥这么多年,他最了解四哥,而且,华彪机警谨慎,为人仗义,对这个城市又熟,有他做兄弟,四哥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这样想,楚平心里就轻松了些。
7
小棉花这晚又见到了李阳。
第一次见到李阳也是在4号包间里,那一次李阳跟着三个朋友来玩,四个人一进包间,李阳的朋友就叫了四个小姐进来。小姐们对于一大帮人在包间里玩很放心,人多,就不会太乱。那一次,小棉花就坐在了李阳的旁边。
客人们对小姐说的名字,就像小姐对客人说的一样,大多是假名。名字在包间里是可有可无的,客人和小姐只需要一个称谓,这样叫起来才方便。但是,小棉花知道李阳告诉她的名字是真的,因为李阳虽然生得人高马大,但看他一进包间那紧张的样子,小棉花就认定了他是第一次出来玩。
其它三个小姐和李阳的三个朋友搂到了一处,只有李阳离小棉花远远的。李阳替自己点了首歌,他拿着话筒有气没力地在那儿哼哼叽叽,边上的小棉花听了就笑。李阳这时候红着脸主动凑到她的耳边,小棉花想到老实人原来也会学坏,学坏其实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李阳在她耳边说,今晚朋友一块出来玩,不来扫了大家的兴趣,但是,我真的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所以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下,唱两首歌你就可以出去了,朋友说你们的小费是一百块钱,这样吧,我给你五十,我留五十,咱们大家一起发财。
小棉花听了觉得这个人真有趣,但唱两首歌拿五十块钱小费还是挺划算的,她当然对李阳的提议没有意见。
接下来,小棉花和李阳合唱了一首酒廊舞厅的经典歌曲《心雨》,这首歌的歌词很对客人们和小姐的味口,情意绵绵,但又毫不留情地道明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小棉花就是在唱这首歌时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
李明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而且和小棉花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样子,这样的人在舞厅里最受小姐们欢迎了。大富豪里有个叫张艳的本地小姐,家里的父母都是高干,当然不缺钱花,但她隔三差五地晚上也出来坐台,开始有人不理解,后来看她坐台时对客人挑剔的程度这才明白,她出来原来是为了找个乐趣,如果真有她看上的客人,让她倒贴她都愿意。从张艳身上,小姐们想到原来男人和女人在某些时候并没什么不同。
小棉花对李阳一见钟情,心里就在想怎么把这小伙子给钓上手,回去好在小姐们中间吹吹牛。但凡想和一个人套近乎,无论是男人女人,跟他聊他最熟悉的话题是最佳的办法。小棉花坐得离李阳近了些,她这时注意到李阳身上的T恤和长裤都是她熟悉的一个牌子,这样,她心里对李阳又感觉亲近了许多。
小棉花说,你这样的人不该交这样的朋友的。
李阳笑笑说,其实他们也不坏,只是每个人的兴趣不同罢了。
坐在李阳身边,小棉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些,她两条腿并得很紧,很短的裙子尽量往下拉。她说,现在到舞厅来像你这样板正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也说不准,出来玩只要高兴,不在于做什么。
你是做什么的,看你的样子像个知识分子。
李阳笑笑,知识分子现在很难看出来,也许,我只是个摆地摊的。
小棉花哈哈一笑,立刻又抿紧了嘴巴,她很自然地拿起李阳的手说别骗我了,你的手上连一点茧子都没有,一看就知道没干过体力活。
这时候李阳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拘束了,他说不干体力活并不是件光荣的事,我的父母现在还在农村种地,我就觉得他们很好,有时候比我现在还好。
那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呢?小棉花歪着头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李阳两只手伸平了十指有序地动了几下,他说你猜。
小棉花说弹钢琴?
李阳摇头。小棉花歪着头想,最后摇摇头,说你还是告诉我吧。
李阳笑了,他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电脑已经运用到各行各业中去,再过三五年,如果不会电脑,就跟现在的文盲没什么区别。
小棉花立刻露出惊羡的表情,说我从来没有摸过电脑。
李阳听了便笑,说电脑其实没什么神秘的,只要肯学每个人都能学会。
小棉花说我也行吗?
李阳笑笑说当然行,只要你能坚持。
小棉花在心里暗暗发笑,她知道只要自己再稍微使把劲,这个单纯的男人就会上钩。小棉相信自己的资本,她的容貌和身材都让很多小姐羡慕,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有这样苗条身材的小棉花其实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小棉花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她在二十岁那年就结了婚,对象是和她同村一个叫孟祥志的青年。同年她就为孟家生了个女儿。结婚一年多,她从家乡那个偏僻的村庄出来,两年多的时间,她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乡下人的特征,她的一口带些鼻音的普通话,常常会让第一次见到她的客人误认为她来自上海南京等一些大城市。
小棉花当然有理由相信自己,她从李阳渐渐开朗的表情中已经看出了这个男人开始对自己产生了兴趣。
这一晚,李阳的三个朋友在包间里玩得很尽兴,其中一个大脑门的家伙出去让桂姐拣一张节奏快的碟片从头放。于是,当音乐响起来时,李阳的三个朋友和陪他们的三个小姐全都站起来跟着节奏毫无章法地使劲摆动身子。这种快节奏的音乐煸动力很强,听着节奏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要跟着晃动。那三对人跳得很投入,因为动作随意,所以李阳那三个朋友在舞动时也不分哪个是陪自己的小姐,手在小姐们的屁股和胸上来回纠缠。小姐们也不示弱,对三个男人拍拍打打,一时间场面很热闹。李阳的三个朋友有便宜可占,当然高兴,小姐们因为他们只是拍拍打打并没有过份的举止,所以也很投入。看他们玩得热火朝天,坐在一边的小棉花也想起来,但看看李阳仍然面带微笑坐得板板正正的,就放弃了起来的念头。李阳坐在小棉花身边,说想跳你就起来跳吧。小棉花说你呢,怎么不跳。李阳的腿在轻轻打着节拍,他说一来我不会跳,二来,我喜欢看人跳。
小棉花于是就不说话了,还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李阳坐着。过了一会儿,跳得满头大汗的一个小姐上来拉小棉花,小棉花甩开她的手拒绝了。李阳便回过头来问她为什么不起来,小棉花很安静地笑笑说,我就这样陪你坐坐。
小棉花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扫了李阳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并且还微微低下头,很适时地做出了副羞涩的表情。果然,李阳听了一怔,然后他的身子就开始有些僵硬,小棉花正奇怪的时候,李阳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晚从头到尾,李阳只是握住小棉花的手,最后结束的时候,小棉花的手已经被他弄得汗津津的。李阳在三个朋友和三个小姐都出门后才掏出小费递给小棉花,小棉花说不是讲好了五十吗怎么给我一百。李阳盯着她有些慌张地说今晚我很开心,而且,你陪了我这么久。
小棉花看他的样子,就笑了。她推开李阳的手说,小姐们陪客人当然是要拿小费的,但是,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式。
李阳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小棉花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晚上你要觉得无聊,可以到这儿找我陪你打发时间,作为交换,在你有空的时候,你教我电脑,好不好?
李阳显然有些吃惊,他张了张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时小棉花就咬着嘴唇低下头,神情变得有些冷漠。她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们小姐也有自尊心的。
李阳立刻抓住了小棉花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笔,飞快地在手上写了一串数字。他说,只要你有空,可以随时打我传呼。
小棉花脸上有了笑容,她抬头眉眼传情地问:随时?
李阳重重地点头,说随时。
小棉花那晚之后从来没有打那个传呼,当天晚上她回到大庙巷后,想想自己的念头便觉得有些荒唐。出来坐台为的就是赚钱,小姐们的时间不是太多,而且钱越来越难赚,趁这两年形势还好攒够一笔钱就收手,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找个男人安心生活,何必要在这期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呢。小棉花这样想,心里还是挺矛盾的,她知道李阳是个不错的男人,错过这样的男人是要后悔的,但她又想,不错的男人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会对一个出来坐台的小姐动感情。想的次数多了,小棉花心里就有些麻木,这期间又发生了她带男人回来过夜的事,她渐渐地就把李阳这个人给淡忘了。
小棉花这天被桂姐安排走进4号包间的时候,她没有想到会再见到李阳,而且,包间里只有李阳一个人。李阳坐那儿显然等了不短的时间,坐立不安的样子,不住抽烟。小棉花进来的那一刹那,他满眼的焦灼一扫而空,站起来,飞快地走到小棉花的跟前。小棉花的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想到了从前在乡村的一些日子,第一次跟着同校的一个男生奔进黑夜里,她的心也曾像现在这样惶惑过。
李阳冲上来,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仍然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李阳的手很烫,小棉花想了想,轻轻地把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腰上。
这时,李阳就笑了,那笑容,让小棉花真正感到了一些羞涩。
8
傍晚的时候起了阵大风,满街的行人都在风里摇晃着奔跑。大风掀翻了街道两侧小贩们的摊子,桔子苹果满街跑,还有几件裙子衬衫高高飘起,后头跟着大呼小叫的小贩追。大富豪里的小姐们隔着玻璃取笑着街上的人们,小姐们的嘴都很刁,取笑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小姐们身后的楚平听了心里就不住地笑。
天快黑下来那会儿,满天的乌云终于化成雨落了下来。夏天的雷雨来得快,气势足,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是大雨滂沱。小姐们一齐欢呼,四处叫着找华哥来。华彪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先例,碰上雨雪天小姐们回不去,都是他请客。但这天小姐们找遍了楼上楼下也不见华彪的影子。阿水说下午他还在8号包间里睡觉,肯定是看下雨不想请客躲起来了。就在大家嚷嚷的时候,华彪落汤鸡一样从外头跑进来。
众小姐一齐冲着华彪哈哈大笑,华彪可能也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狠狠拿眼瞪小姐,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他说本来我已经回去了,半道上看下雨猜到你们这班小姑奶奶这会儿一定想我,所以冒雨赶回来。
小姐们叽哩哇啦一片叫好声,有人拿了毛巾来给华彪擦脸擦头。楚平从小姐们后面走到华彪身后,拍着华彪的肩膀说,华哥我现在知道这班小姐为什么这么服你了,别看你发起脾气来挺凶的,其实对这些小姐真的挺不错。
华彪“嘁”一声说楚平你别逗了。
楚平笑笑,闪到一边去不说话了。小姐们围着华彪乱哄哄地在商量到哪儿去吃饭,华彪大声说咱们说好的不出这条街。小乖躲在小姐们后面叫这条街哪家咱们没吃腻,咱们还是换换口味吧。华彪远远地伸手冲小乖挥一下,说就你那张嘴馋,咱们说好的可不能变,出了这条街你们还不如回去吃呢。小姐们嘘声四起,一迭声地嚷着华哥小气。华彪被群芳围在中间左冲右突仍然不能冲出重围,便叫楚平过来帮他一把,楚平远远地笑着说这次我可不敢帮你,帮了你这些小姐们非把我吃了不可。
楚平看着华彪和小姐们闹成一片,心里居然会生出些暖暖的感觉。刚到这舞厅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华彪,他就觉得华彪像是港台录相中的黑社会人物,成天板着一张脸,眼睛看人的时候不时还目露凶光。后来楚平又看过一次华彪拎刀砍人,他追着人家直跑了三条街才把人砍倒在地,楚平心里更觉得这个人不好交。后来大家接触多了,他才对华彪有了新的认识。四哥早在好几年前就把大富豪二楼包间的生意交给了华彪打理,华彪不仅成功地拥有了一批老客户,而且牢牢地固定了一班姿色不错的小姐。现在城市里酒吧包间到处都是,要想挣钱其实就得靠小姐。大富豪里的小姐收入和别家小姐一样,全靠坐台拿钱,而且每天得按时按点到舞厅报到,也就是小姐们嘴里说的上班,迟到或者早退那都是要挨骂的,而且,大富豪不像别的小舞厅小包间那样为了拢络小姐,在包间费和客人的消费中给小姐们提成,这样的条件小姐们还能死心塌地地留在大富豪,而且外面的小姐要想来还得托人请客吃饭必须华彪点头才成,这些当然都是因为大富豪有了华彪的原因。
楚平后来当然知道小姐们为什么这么服华彪,虽然华彪经常对她们发脾气,偶尔还会动手打她们。楚平第一次见到华彪拎着刀追出三条街去把人砍倒,其实他和那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那人一次在大富豪玩过后带小姐出去吃饭却把小姐骗到了一间屋里,小姐回来后找他哭诉一番,第二天,那人就躺在医院里两个多月才出院。华彪为小姐们出头的事情还有很多,小姐们觉得跟着华彪安全有保障,华彪即使骂她们打她们也是为了她们好。在这个城市的小姐中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跟华彪睡过觉,出来坐台绝对没有人敢欺负你。所以,华彪在这个城市的小姐们心中是个传奇人物。
华彪今年二十八岁,比楚平大四岁,但他跟着四哥已经将近十年。楚平来这城市后,四哥便让他跟着华彪多学学,楚平觉得从华彪身上,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虽然,楚平知道,在一般人眼里,华彪绝对不是一个好人。
楚平的目光这时穿过在舞池中央闹成一片的华彪和众小姐们,看到了坐在靠近门口几个包台里的另一些女孩们。这些女孩和小棉花小乖她们不同,她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包台里,眼睛盯着门外倾盆大雨,似乎无视场中华彪和众小姐的嘻戏。这是两个竭然不同的世界,楚平想,同样是女孩子,但是她们选择的是两种竭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楚平这样想的时候,看到了雪晴正和一个叫祝兰的服务员耳语,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都很开心地大笑起来。楚平以前一直觉得雪晴笑起来很放肆,但今天雪晴在众多的小姐们边上笑,楚平便觉得她的笑还是和小姐们不同的,即使她笑得依然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如果说和华彪闹在一块的小姐们是些火焰,可以轻易点燃男人的欲望,那么,雪晴那边的服务员女孩们就该像是春天的一些雨了。火焰可以点燃欲望,但燃烧之后便什么也不存在了,而春雨却可以滋润欲望,让它一点点地慢慢成长并最终疯狂蔓延。楚平想到其实春雨的滋润才是可贵的,虽然,人有时也渴望火焰。
楚平向雪晴坐的包台走过去了,当他站在雪晴面前时,雪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楚平被她看得发毛,再加上这时许多服务员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楚平知道雪晴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和她打交道,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还是雪晴先开口说话,她一张嘴就噎得楚平难受。她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爱把人分三六九等,做小姐的有人请吃饭,做服务员的就得冒雨回家,人呵,真是太不公平了。
楚平憋了好几秒钟才说我不是老板,请吃饭的也不是我。
但你终归是半个老板吧,我们这些服务员可都是你的手下。
楚平还没反应过来,边上的祝兰笑嘻嘻地说还没听出来,人家二楼的老板请吃饭,你这一楼的老板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雪晴捂着嘴乐呵呵地道,这不是我们求你,而是我们提出的合理要求,你要不答应的话说不定明天我们就拉条横幅来静坐示威。
祝兰跟着道,我们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答应,我们可真要伤心了。
雪晴说,我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到对面的米线馆去每人一碗米线我们也就满足了,而且我们不要八块钱一碗的大排米线只要三块五一碗的肉酱米线。
雪晴和祝兰一唱一和,楚平这时候还能再说什么呢。楚平暗暗数了数服务员的人数,心里吁了一口气,七八个人吃米线,他还请得起。
华彪和众小姐那边还没闹腾完,楚平这边已经开拔往米线馆去了。米线馆就在对面,眼一闭一冲就过去了。楚平和雪晴往外冲的时候,听到后头传来华彪为首的众小姐们的一片唏嘘声。
楚平和雪晴到厨房与大厅的窗口取米线的时候,雪晴说,不跟华哥他们一块儿走证明你这人还有希望。
楚平一愣,你是说你们在挽救我?
差不多吧,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一试喽。
我在你们眼里就这形象,你们也太对不起我这碗米线了。
雪晴转过头来冲他笑笑,说吃你碗米线你就心疼,这么小气以后谁敢嫁给你。
边上的祝兰听见了伸过头来,说雪晴你别替人家担心了,刚才我看到小棉花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好象我们要把他拐卖了似的。
另一个服务员也伸过头来说祝兰你可看走眼了,人家雪晴替他担心是关心他。
雪晴眼一翻理直气壮地说我就关心他行不行,她顿一下接着说,我关心他什么时候涨我们的工资,难道你们就不关心?
大家一齐说关心。雪晴眉开眼笑地盯着楚平,那眼里的一些狡黠让楚平忽然就有了些异样的感觉。楚平这晚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到雪晴的身上,雪晴偶尔转头看见了,就很坦率地迎上他的目光,每次都是楚平先移开视线,雪晴看在眼中,那目光再和楚平相遇时,里面就多了些淡淡的讥诮。
米线吃得快,等到华彪率领一大帮小姐浩浩荡荡拦下几辆出租车,楚平和服务员们已经吃完回来了。雨还在下,小姐们在出租车里和楚平打招呼,楚平能从她们的目光里看出她们对这班服务员小姑娘的不屑,而雪晴和祝兰她们却拿眼角的余光瞄那些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小姐们。楚平心里想,这真是个矛盾的世界。
回到大富豪夜总会,时间还早,而且今晚雨这么大,估计不会有多少人出来玩。雪晴领着服务员把大舞厅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下来等着顾客上门。楚平也没事,他想如果二楼的小姐们等不到顾客,肯定是聚在哪个包间里打麻将打发时间,看来做不做小姐在行为上都有本质的区别。这时候,大伙都挺无聊的,雪晴便提议大家来个卡拉OK大奖赛,奖品是一盒金帝巧克力,当然奖品由楚平提供。
楚平听这话抽身想往楼上跑,但楼梯那儿早有人拦住,楚平只好苦着脸回来坐下。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全都兴高彩烈的样子,雪晴和祝兰已经查歌本点歌。楚平大声说这大奖赛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参加。雪晴说你出奖品当然可以参加。楚平这才吁口气说这我就放心了。
听楚平这样说,大家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楚平其实是唱歌的高手,便有人埋怨雪晴比什么不好干吗要比唱歌。雪晴一脸苦笑不住冲着四周作揖道歉。音乐响起来,这些小姑娘们依次唱下去,楚平心中有数,在边上听得有滋有味的。雪晴慢慢踱到他的跟前,说你是不是得谢谢我,是我给了你一次露脸的机会。
楚平愣一下,说你真是有意让我露脸?
雪晴笑笑说,你以为我会忘了你歌唱得好?
大伙这样轮着唱下去,最后连雪晴和祝兰都上去唱了,只剩下楚平一个人。楚平大大咧咧地走到大屏幕前,刚拿起话筒,舞厅里来人了。
楚平懊恼地丢下话筒,挥手示意雪晴她们开始工作。
雪晴冲楚平摆摆手,一脸疑惑地指着身后摇头。楚平这才注意进来的这个女人,看半天认出她原来是以前在这里做过的一个小姐,名字叫做徐莉。小姐们的名字都很简单,不知道徐莉是不是这人的真名。徐莉一年前在这里结识了一个温州来卖皮鞋的矮冬瓜,矮冬瓜不知道哪根弦走错了,居然被徐莉迷得抛弃了家中的老婆跟徐莉结了婚。矮冬瓜的老婆是他到本地做生意时娶的,家里的两个横高马大的哥哥还到夜总会里来闹过事,事情后来被华彪摆平。徐莉嫁了人当然不能再做小姐,就这样她离开了大富豪。据曾经和她关系不错的小姐讲,她结过婚后就跟那矮冬瓜回温州去了,楚平没想到今天她会再次来到大富豪。
徐莉依然保持着她一年前的身材,似乎连走路的样子都没有改变。她一扭一扭地走到楚平跟前,先在脸上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然后嗲声嗲气地说楚平还记得我吗。
楚平皱眉,他不讨厌楼上的小姐,但却讨厌走路说话都端着架子的人,徐莉显然就是这种人的代表,她一举一动都像在作秀,自我感觉还良好。楚平说我当然记得你,你当初有个绰号叫打通关,整个二楼的小姐都佩服你。
徐莉不怒反笑,她凑近楚平说我这个绰号名不符实。楚平不解地看着她,她很假地笑笑小声说,至少这大富豪里还有个人没有通过我的关,这个人就是你。
楚平立刻满脸通红地“嘁”一声把头掉过去,而徐莉却扬头发出很夸张的笑声。楚平丢下徐莉走到一边去,看到雪晴祝兰她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便尴尬地做个鬼脸,表示对这个女人的讨厌。
徐莉自来熟,没有人招呼她,她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大大咧咧地冲着离她最近的一个服务员说,你去把华哥给我找来。那服务员“哼”一声走到门口去换个位置坐下。徐莉也不觉得难为情,站起来就要往二楼去。楚平上前拦住了她,楚平说华哥不在,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
徐莉点点头,说你应该能作得了主。她停一下,扬眉说,我来找华哥,是要告诉他,我又出来做了,要做,我就到华哥手下做,别家要我去,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会瞅一眼。
楚平听这话赶紧往边上一闪,说这事你还是当面跟华哥说吧,我管不了。
楚平回到雪晴边上,满脸的无奈,雪晴笑呵呵地看着他,眼里的讥诮已经愈发明显,愈发地让楚平受不了。
楚平讪讪地笑,他说,什么样的人都出来做小姐,真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
雪晴白他一眼,没说话。雪晴不说话,楚平就觉得心里怪怪的。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留意雪晴对他的态度了。
这时外面来了好多辆出租车,是华彪带着众小姐回来了。
9
年轻刑警秦歌这阵子有点垂头丧气的,原因是大队长刘鸣不让他参加围剿屠夫的行动,分配给他找王芳的任务他又完不成。这个星期天,秦歌的姐姐秦娟回娘家,刘鸣百忙中抽空开车送她回来。刘鸣本打算车子开到地头就回去的,谁知道车停下赶巧碰上丈母娘买菜回来,他只能下来陪老人家说几句话。老太太三句话一说话题就扯到秦歌身上了,说这小子现在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精神,并且问队里现在是不是在办什么大案。刘鸣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就跟老太太说了实话,说您没见现在满街都贴的通缉令吗,那一杀人犯,全城的警察都在四处找他。老太太一听急了,说秦歌那小子回家就知道往屋里一躺,逮杀人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说一声。刘鸣笑笑说我没让秦歌跟我们一起,我让他去找一个人。老太太没明白过来,秦娟笑咪咪地上前挽着她的胳膊说我们刘鸣这是照顾咱家秦歌,找人难道不比捉杀人犯轻松多了吗。老太太一听也乐了,眼睛瞅着刘鸣这个女婿觉得怎么看怎么好,便硬拉着刘鸣回家吃饭。刘鸣拗不过老太太,只好把车停了跟老太太回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坐一会儿就走,队里所有的同志都在忙,我一个人歇下来不好。
回到家里,老太太招呼刘鸣坐下,便到里屋去叫秦歌。秦歌躺在床上戴着耳机正听音乐,出来见到刘鸣讪讪地笑笑,并且红了脸。刘鸣这会儿当然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什么,心里却在想这小子也太没用了,让他找个人他却窝在家里。这样想,刘鸣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刘鸣脸上的变化没瞒过秦娟,她拉着秦歌到里屋把事情一问,闹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出去就跟刘鸣把话说了。她说刘鸣你知道咱家秦歌见了女孩子就脸红,讲话都哆嗦,你却叫他去找一个小姐,你不存心难为他吗。老太太边上没听明白,就问什么小姐。秦娟说就你常挂在嘴边的晚上挎小包出去的那些女人。老太太一听来了精神头,说现在的这些小姑娘不得了,一到晚上就挎个小包出去,个个打扮得跟小妖精似的,秦歌你以后要领一个这样的回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老太太的话挺幽默的,绷着脸的刘鸣听了也“噗嗤”一笑。刘鸣一笑,秦娟就知道他要有话说了。果然刘鸣瞪了瞪秦歌说你有什么因难干吗不跟我说,在队里不好说你不能来家说吗,怎么讲我都是你姐夫,我能看着你完不成任务。
秦歌低着头不说话,心里觉得挺委屈的。
刘鸣看秦歌的样子也就不忍心再说他了,掏出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他。说我给你个地址你去找这个人,呆会我再给他打个电话,你去把要找的人跟他说说,他一定会帮你把人找到的。
秦歌低头看了看纸条,忽然笑了笑,说那个人叫花荣,梁山泊的小李广?
刘鸣终于还是没吃这顿饭,抽空趁老太太没在意溜了。秦娟便交代秦歌吃过饭就去找那个什么梁山好汉,又陪着他说了些想在刑警队里站住脚,一定要凭自个的真本事办几件漂漂亮亮的案子,刘鸣让他去找小姐,其实是在照顾他,罪犯都已经抓住了,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去搜集证据,不管大小反正都是功劳。秦歌便笑姐姐说你嫁了个大队长自己也快成警察了。
吃过饭,秦歌饭碗一丢抹把嘴就出去了,骑车按照刘鸣字条上的地址去找那个人。刘鸣临走的时候简单跟他交代了几句那个叫花荣的人的情况,这人是个摄影师,科班出身,武大新闻系摄影专业毕业,在武汉一家晚报社混了两年多,后来回家来开了个影楼,现在好象赚了不少钱。这家伙替小姑娘拍艺术照在这个城市挺出名的,很多坐台小姐都去找他拍片子,因此他认识的小姐比谁都多。他这人自诩是搞艺术的,风流不下流,而坐台小姐中有很多好贪小便宜,往往为省几百块钱的摄影费跟他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为这事,他结婚两年多的老婆几个月前刚跟他离婚。刘鸣认识他,因为他和秦娟的结婚照就是在他那儿拍的,花荣知道了他是刑大的大队长,少收了他好几百块钱。
现在秦歌已经到了这家名叫“花容”的影楼,到里面刚坐下,就有穿短裙露着一双丰腿的小姐过来招呼他。秦歌摆摆手说找你们老板,那影楼接待小姐指指楼上说我们老板这会儿有事,要不你坐这儿等等他。秦歌看这接待小姐说话的时候一脸的诡异,便掏出证件晃了晃丢下她自己往楼上去。
楼上只有几个小房间,秦歌看到门都紧闭着,不知道那个叫花荣的摄影师在哪个房间。秦歌慢慢走过去,第一个门上写着美工室,第二个门上写着暗房,走到暗房门口时秦歌听到里面有动静,他立刻重重地敲门。
门里传来一个粗粗的男声,说谁呵不知道我正在放片子吗。
秦歌不理他,更响地敲门。
屋里传来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可能是黑暗中打翻了什么。秦歌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会儿,暗房的门才打开一道缝,一个穿大花裤衩后脑勺扎个马尾巴辫子的男人露出一双小眼睛。秦歌不等他说话一使劲就把门给推开了,光着脊梁的花荣满脸怒意地冲着秦歌嚷:你这人怎么回事,这地方是你能来的吗,暗房不能见光你知道吗?
秦歌打量面前的花荣,看他瘦瘦的身子骨和胳肢窝下面清晰可见的肋骨,自信这样的人他一拳能打趴下俩。他笑咪咪地说你放什么片子呢能让我瞧瞧吗?
我放的片子干吗要让你瞧,让你瞧算什么呀。花荣瞅着秦歌不高但结实的身体,有点怵怵的样子,说你找谁,到这儿干吗来了。
秦歌再笑笑,掏出证件晃一晃,说刘大队长让我来找你有点事。
花荣吁了口气,说你干吗不早说,害我吓出一身冷汗来。他转身冲着黑乎乎的暗房说你也别躲了,不是你老公,是我一哥们儿。
暗房里“咣啷”一声,不知道又打翻了什么,响声过后,走出来一位三十左右的小女人,小女人模样不错,低头走路,脸红红的,一副良家少妇的样子。出了门,她低低地跟秦歌打声招呼,脸一抹转身溜了。
秦歌笑笑说她也放片子的?
花荣挺挺削瘦的脸膛理直气壮地说我替她放片子,你不知道现在的女人多麻烦,我答应她们一定把片子放好她们偏不放心,还要守在边上说是督促我。
秦歌看花荣的样子觉得他挺恬不知耻的,就没好气地说算了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会不知道。
花荣这时候露出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笑说知道就好,给自己的生活找点乐趣,这不犯法吧。我跟你们刘大队长是好朋友,我们常一块儿喝酒。
花荣伸手做个请的动作,说有事我们到楼下谈。
花荣到暗房里穿了件大红色的T恤衫,然后领着秦歌下楼。花荣人瘦,但骨架子大,穿上衣服身材就显得很高佻,而且他的穿着虽然很随意但仔细看又觉得好象是刻意搭配的,再加上脑袋后面的马尾巴辫子和白净的皮肤,让人一见到他觉得他很酷,像个大城市里的人。秦歌想,他大概就是用这副模样出去哄骗那些没什么文化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姐吧。
到了楼下,秦歌说明了来意。他当然不会说跟强奸有关,只推说要找一个叫王芳的小姐了解一点情况。花荣一听说找王芳,马上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说找我你算找对人了,在这个城市的小姐中,我认识三个王芳,这三个王芳,在我们这城市小姐中,名气都很响亮。
秦歌听说有三个王芳,微微怔一下,说我要找的这个王芳个头不高长发披肩长得相当漂亮,而且据她的言行看她应该是晚上出来坐台的小姐。
花荣哈哈一笑,说我说的三个王芳全都个头不高长发披肩长得相当漂亮,她们三个都是我在舞厅酒吧认识的,她们要不是坐台小姐我把眼珠子抠给你。
花荣说得起劲,起身到楼上去,好一会儿才下来,手上捧着一本大大的相册。秦歌接过相册,看到相册上编了号,立刻意识到这样的相册花荣肯定还有不少。花荣打开相册,相册里居然替照片按人分了类,每个人一辑,一辑的照片多则二三十张,少也有七八张。照片上的女孩自然全都美丽绝伦,看得秦歌眼花潦乱。这时秦歌想到这花荣看来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他能把照片拍得这么漂亮,而且,这么多照片的动作造型全不相同,确实不容易。
花荣看见了秦歌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得意,说你有女朋友哪天带来我替她拍组片子,不收钱。
秦歌说算了吧,你瞧你给人家穿的这都什么衣服,跟光屁服有什么区别,我有女朋友说什么也不能把她往你这狼窝里带。
花荣说这你就不懂了,拍照片谁都想拍的美一些,而最美的其实就是人本身,当然,这不包括那些不漂亮的和那些身材困难的小姑娘。漂亮的女孩往那儿一站,你不用对她进行修饰,怎么拍怎么漂亮,而且,现在很多小姑娘都想开了,身体和容貌一样,都是属于这个年龄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所以,在拍片子时她们主动要求拍露一点的,只要不黄色就行。你别以为我是女的都让她们穿这么少,有那身体条件不好的跪着求我都不让她这么拍。
秦歌想想他说的还真有点道理,就点头说算你能讲。
花荣这时翻出三个女孩的专辑来,说这就是我跟你讲的那三个王芳。
秦歌眼前一亮,开始低头仔细研究这三个王芳。三个小姐不用说都相当漂亮,而且穿的衣服都挺少,少到了让秦歌看着心跳的地步,其中有一张相片是一个王芳坐那儿,一条腿搁在地上,一条腿屈在胸前,黑头发飘起来,身上竟是什么都没有穿,但是不该露的地方一点也看不见,这就是花荣高明的地方,也是花荣狡猾的地方。虽然重要的地方一点不露,但露在外面的身体却给人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秦歌心头躁动,眼睛虽然还盯着照片,却已有点走神。花荣在边上指点着他的得意之作,秦歌的表情,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的虚荣。
那三个王芳有太多的相同点,特别是在照片上。王芳们妆都画得浓,光再打过去,脸部特征不是太明显。从照片上看去,只能看出她们的身材略有不同。经花荣介绍,最娇小玲珑的那个是本地王芳,整个人比其它王芳好象小了一圈,但是她是整个人都小,所以身材还很匀称。在照片里,她似乎永远都摆出同一种表情,忧郁的带着些伤感。花荣说你别看她那神情跟淑女似的,三个王芳里就她最浪。秦歌看着照片上的本地王芳,心里忽然就很不是滋味,那样的女孩谁看过去都会生出一些怜惜的,但花荣说的肯定没错,这样,秦歌的心里才会怪怪的。接下来花荣指点秦歌看另一个王芳,说这个王芳来自四川。四川小姐在本地小姐中有个共同的绰号叫小板凳,意思是四川的小姐个头生得都很矮小,但这个四川王芳却是三个王芳中最高的,也是身材最好的。秦歌看四川王芳脸颊丰腴,身材虽苗条,但是起伏不定,实在是女人味十足,她足以唤起任何一个真正男人的欲望。花荣说,四川王芳是三个人中档次最高的,虽然她也坐台,但是她不是所有人的台都坐,跟她在一起,常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在报纸上经常亮相的名字。现在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好象她已经不用出来坐台了。秦歌一愣,说不坐台她干什么?花荣笑笑说,当然被有钱人养起来喽。秦歌适时地讥诮他一句,像你这样的有钱人。花荣摇头,我还不够资格,这个四川王芳不是凡人,我替她拍照,连动都没动过她一指头。秦歌问为什么,花荣自嘲地苦笑,不是我不想动,而是我实在没有机会。
秦歌不明白花荣说的机会是什么,但也就没有多问。
花荣指着最后一个王芳让秦歌看,说这个王芳来自贵阳,没有那两个王芳漂亮,但是,她是个小家碧玉型的小姐,凡是坐过她台的人都不会忘记她,下次再出去玩也一定会再找她。秦歌看贵阳王芳模样果然比前两个王芳稍逊一筹,但是,眉宇间却比另两个王芳少了些风尘味,她是让人看了忍不住就要相信她的那种人。花荣说,贵阳王芳可贵之处在于她待人很温柔,说话行动完全没有风尘味,更主要的是她的声音柔柔的,三句话一说就能让人忘了东南西北。
秦歌合上相册,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时候他心里的方寸有些乱了,来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找一个王芳会这么复杂。而且,花荣向他提供的三个王芳,和他印象中的小姐完全不一样,她们如果单看外表,可以说相当完美,这样完美的人居然在夜晚从事那样一种职业,成天在不同的男人中周旋。秦歌理智上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但情感方面,让他想起来心里就有些不安。不安什么,他不知道。他想起那晚在大富豪夜总会一个妖艳的小姐走到他跟前,那样的小姐才符合他的想象。
花荣看秦歌沉思的表情,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要找的究竟是哪个王芳呢。
秦歌回过神来,眉峰皱了皱,他说,三个王芳我都找。
花荣“噗嗤”一笑,说你的味口还真不小。
秦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第三章
10
这城市南边曾经有过一条污水河,不知道哪一天这条河被两头建起的马路阻隔成了一条死水河。死水河原来的名字叫扁担河,追溯起源那得回到许多许多年以前。这城市在只有一条老街时,居民用水需要专人从南郊的扁担河里挑,大户人家则由下人推着水车每天两次往家里运。现在生活在老街上的一些老人的记忆中,至今还保留着黎明前的黑暗里,老街青石板路面上装水的六合车吱吱呀呀辗过的声音。扁担河后来沦落成为一条死水河当然和这城市的发展密不可分,它往昔的清澈幽碧在一片片高楼与粗壮的烟卤渐长渐壮时变得浑浊,两侧居民区内各种生活拉圾又不断地投入浑浊的水中,终有一日,扁担河散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腥臭,腥臭像这城市的一个毒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这城市里的居民。那时的人们在后来才想到,其实,扁担河的腥臭,其实正是对它将来变迁的一个预兆。
治理扁担河迫在眉睫,这时恰好一个香港来的大老板看中了这块地方,要在扁担河上兴建大规模的购物中心。扁担河是个包袱,有人出资建设区里当然欣然同意,前期协谈筹备工作很顺利地完成,香港老板带了几百十万元,又通过区里向当地银行贷了三千多万元,这个后来名叫“银河”的购物中心终于破土动工。
银河购物中心在兴建过程中,这个城市里曾一度流传过“要发财到银河”的说法,银河数百间铺位也在短时间内销售过半。被填平的扁担河上,一座大型的购物中心每日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购物中心呈狭长的带状,中间一条宽阔的通道,两侧都是两层的小楼,中间用造型别致的各式天桥连接。这样的建筑在这城市人的眼里是新奇的,已交了房款的业主们隔上三两日就要到购物中心里去看一看,这样晚上回家发财梦才能做得更具体更辉煌。
忽有一日,平常喧闹繁忙的购物中心工地忽然安静下来,并且一连数天都不见动静。从消息灵通人士处传来的消息,那个香港人竟然在购物中心即将完工之际,携大部份售楼款与建设资金不辞而别。而购物中心的建设资金大部份都是那香港人通过区里在当地银行的贷款。区里此时早已是焦头烂额,还不上贷款不说,被骗走的钱又追不回来,听到这消息已购房的业主又纷纷前来要求退房,事情闹得很大,最后市长都被人堵在市委大院里出不来。区里最后没有办法,几千万元的债务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最后只得狠狠心,将整个购物中心抵压给建行贷了巨款还给业主,并用还款之后剩余的钱勉强把购物中心建成完工。
建成的购物中心对市民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再加上工商税务对购物中心不再扶持,所以,十二个单元的数百家铺位只有廖廖二十余家开门,没有商家来更谈不上有顾客了,银河购物中心在漫长的三年时间里逐渐被这城市的人淡忘。
购物中心管委会受区里重托想尽了办法,最后房租降到了每间每月八十元,还制定了一次租用二十间一年内费用全免这样的优惠措施,但是,就是没有人愿意来。说话间三年的时间一恍而过,这三年里,银河像一汪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转眼间到了一九九七年年底,先是有人在银河购物中心里开了几家音乐茶座,到了一九九八年的夏天,银河里的酒吧舞厅茶座一下子增加到了八十多家,银河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突然间兴旺了起来。每天夜晚,银河十几个单元里人影绰绰,很多艳丽的女郎在这里倚门招摇,她们雪白的肌肤和鲜红的唇影构成了这城市一道新的景观。
现在杨阿四就站在银河购物中心的东门前,他是自己开着车来的,没有带华彪和楚平。这时候还是下午,阳光白晃晃的像个毒辣的泼妇,从门口看去,银河里的舞厅酒吧,家家房门紧闭,但门上却全都挂着营业中的小牌子。空荡荡的通道里,不多的几个少年张狂地晃着膀子走路,他们露在外面的脊梁已被阳光晒成了灰褐色。偶尔有一两间酒吧的房门打开,伸出个小姐的的脑袋看看天又缩了回去。
杨阿四吸了口气,想着约他来的那个人,心里就莫名地生出一些疼痛来。他绝没有想到在这里可以见到他,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杨阿四想,来了最好,我不是一直都在想着要弥补对他的愧疚吗?
杨阿四现在缓步向银河里走去了。天热,但他这时候心里却像有块冰。那个人现在来到了这座城市,带着对他的仇恨。他不惧怕任何人对他发出的挑衅,但是,这个人却不同,他来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是杨阿四在漫长的时光中最难忘记的,他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能够再见到他,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他来了,却又完全不是杨阿四想象中的模样,杨阿四能看出他眼中的仇恨,那仇恨让杨阿四想起来,全身便会变得冰凉刺骨。
头上的伤还在,像那个人一样真实且不可忽视。
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受伤的滋味了,头上的伤让杨阿四想起许多年前在那座著名的南方城市替人做保镖,他的老板是个刁钻狡猾的奸商,骗过很多人,那些被骗的人见到他便不想放过他。杨阿四记不起来自己那时候受过多少次伤了,受伤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只是为了生存这么简单的一种要求。
杨阿四苦笑,回忆往事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做的事,难道我真的老了吗?杨阿四今年四十多岁,身子仍然壮得像头牛,这么些年安逸的生活他仍然没有忘记对身体的锻练,他相信自己一拳过去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没有人会认为罗汉门的四哥已经老了,但只有杨阿四自己知道,现在的四哥已经不是昔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杨阿四了。
银河共分十二个区,每个区都有数十间铺面。杨阿四一路走下去,心里已经设想了种种与那人见面后的可能性,并且,他还做好了充份满足那人所有要求的决定,只要是自己有的,他都可以拿走,如果他心中还念一点昔日兄弟之情,那么,这件事情一定可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远远地看见前面天桥上站着一个人,虽然已不复昔日的强壮,但是杨阿四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天桥上顶着烈日,抬头看时眼睛被阳光刺得只能睁开一条缝,因而那个人影在天桥上便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更不要说看清他的脸了。杨阿四渐渐走近时心开始往下沉,那人以这种方式与他见面似乎已经表明了他的某种心态。
天桥下居然找不到上楼的楼梯,杨阿四便只好站在楼下与那个人对话。杨阿四想到我其实并不是有意毁诺的,所以,我也不需要怕你。这样想,他就走到了天桥的另一侧,让阳光从身后落下来,这样至少可以看清天桥上的人。
天桥上的人也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身子虽然不如杨阿四的强壮,但看上去仍然健壮精悍。他的发短,根根向上竖着。浓眉似剑,鼻挺如峰,鹰隼样的眼睛在骄阳下散发着阴冷慑人的寒光。
杨阿四抬头朗声道,城哥,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叫城哥的那人面无表情,他说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解释已成多余。
杨阿四道,但是有些意外却是我们不能预料到的。
如果对于你还会有意外发生,那么,它必定是一种必然。
城哥,你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属于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我只是不想看我们兄弟反目成仇,你帮过我,我不会忘记。
我也不会忘记。我在苦窖的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这个兄弟。
城哥。杨阿四急切地叫,你为什么不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谈一谈呢。
我不会与你坐在一起的。城哥的神情变得有些悲愤,他轻轻摇了摇头,昔日的兄弟之情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现在你是我的仇人,我们之间的仇恨不死不休。
杨阿四所有的表情开始凝固,他的心也开始下沉一直沉到无法预知的暗河底层。这样的结局显然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是负了城哥,但是,这一切原本都是不由他决定的。
说完这些话的城哥缓缓转身向着天桥的一侧走去了。楼下的杨阿四高叫一声城哥不要走。城哥低下头无比轻蔑地冲他摇头,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向一边走去了。楼下的杨阿四飞跑着向前方一个楼梯冲去,他要拉住城哥把话跟他讲明白,他要告诉他他去过北方那座城市,他只是找不到要找的人。杨阿四冲上楼去时城哥已经没有了踪影,他急促地敲开两边几家酒吧舞厅的门,里面有认识的人冲他点头给他递烟,不认识的人便冲他吹胡子瞪眼。杨阿四也不解释,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找到城哥。后来他站在天桥上,知道城哥已经走了。城哥既然不想他找到他,他就再也不可能见到他。杨阿四此时满心悲愤,心里也隐隐生出一些怨恨来。
我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来,那么就来吧。杨阿四想。
就在杨阿四站在天桥上满心悲愤的时候,天桥两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班少年。他们穿着夸张的奇装异服,手里头还握着棍子啤酒瓶什么的。杨阿四侧目,认出领头的是刚才敲开的一家名叫“丝雨”酒吧的小老板,这人不认识杨阿四,又因为年轻,或者中午还喝了点酒,所以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刚才杨阿四敲门的时候样子很凶,小老板问他话他理也不理,这样,这小老板认为失了面子,很快就聚了这么一班人来修理杨阿四。
银河里的酒吧有很多都是这样的年轻人开的,在做生意的同时,自己还可以尽兴地玩一玩。年轻人的朋友当然很多,沾这一行的人有很多都是在外面混过几天的,所以,银河里的治安情况很差,打架斗殴的事情经常发生,很多小酒吧里都藏着家伙以备紧急事情发生时用。
“丝雨”酒吧的小老板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他领着十多个人分两边慢慢走近杨阿四。这时,他忽然看见天桥上那个精壮的中年人笑了笑,这一笑,让他的心收紧了些,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但这时候他怎么想也不能放弃要干的事了,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年已经到了那中年人的面前,手中的棍子举起来,还没等落下去,这人已经向后跌出去,撞倒了他身后的几个人。
“丝雨”小老板叫一声,挥动手中的啤酒瓶冲了上去。他叫来的人挨了打,他只有尽力往前冲,虽然这时他心底已经怯了,但是,他不能在朋友面前丢脸,他不能让人说他是个孬种。
“丝雨”小老板也向后跌飞出去,杨阿四打中他小腹的这一拳用足了劲,所以,他倒地后挣扎了半天,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11
大富豪夜总会二楼的小姐这晚也出了点事,小棉花和那个叫阿水的四川小姐开始时在4号包间里打麻将,后来为一张牌吵了起来。另两个小姐劝了半天不仅没劝住,俩人反而动起手来。四川小姐阿水生得相对矮小,不是小棉花的对手,但这二楼上还有几个四川来的小姐,听见动静后跑进来帮着阿水打小棉花。小棉花寡不敌众,吃了亏,被扯下一缕头发后跑了出去。几个小姐都看着小棉花跑出去后到一楼大厅里打电话,便有人上来告诉阿水她们几个。阿水她们也不示弱,借了小乖的手机也四处找人。
这晚也合该出事,恰好华彪和楚平都不在,其它的人想拦也拦不住。一个多小时后,两边小姐叫的人都到了不少,大家知道这是四哥的地头,谁也不想在这儿闹事,便约了个地方分别拦出租车离开了。剩下的小姐猜想着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个个兴致都很高,聚在一楼大厅里,个个讲得眉飞色舞。
雪晴和祝兰她们几个服务员本来就看这些小姐们不顺眼,这时候也聚在一起悄悄嘀咕。小姐们一般是不跟这些服务员们起争执的,她们认为这些服务员挺可怜,一个月累死累活才拿那可怜的几百块钱,不够她们三天花的。而雪晴她们当然更瞧不起这些小姐们,觉得她们脏。这样两个竭然不同的派系在这大富豪里竟然从未起过争执,这似乎有些令人费解。
到了八点半,舞厅里开始上人,小姐们回二楼,服务员们也进入工作岗位。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先是华彪回来了,跟在他后头的是个垂头丧气的毛头小伙子,他就是“丝雨”的小老板。他招子不亮敢动杨阿四,自然算他倒霉。他这晚托人找到了华彪,让华彪带着来向四哥陪不是。华彪来晚了,就是被一大帮打圆场的人拖去喝酒,席间他听到“丝雨”小老板敢动四哥,自然把他臭骂一通。后来打圆场的人好一通劝,他又看“丝雨”小老板并不是存心跟四哥过不去,这才带着他来大富豪。
华彪打电话给杨阿四,杨阿四听说“丝雨”小老板在大富豪里,并没有动怒,反而让华彪不要难为他,放他回去。华彪知道四哥的脾气,当时就依四哥说的办了。放“丝雨”小老板走时,他让他出来混招子放亮点,否则最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丝雨”小老板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开。
这时候,才有小姐过来跟他讲了小棉花和阿水斗气的事。华彪听说两帮人相约去了大兴河大堤,立刻怒火就大了,立刻打电话呼小棉花和阿水。过了一会儿,俩人分别都回了电话,她们在电话里说,没打起来,人还没到大兴河就散了。两位小姐在电话里异口同声地大骂找来的那些男人,平日来玩拍胸脯伸大拇指牛得了不得,真出了事找到他们,三句话不说就抽空开溜。
华彪见事情没闹起来放下心来,但见小棉花和阿水这会儿还在说着狠话,便忍不住在电话里就对她们破口大骂。华彪文化不高,中学没毕业就出来在社会上混,骂起人来句句透着邪性,就算小棉花和阿水这样的小姐都觉得消受不起。最后,华彪让她们俩今晚别回来了,就在大兴河大堤上决出个胜负,谁把谁打趴下了明天下午来上班。
华彪刚把电话搁下,二楼领班桂姐过来找他,说是今晚生意好,几个包间全满了,但是小姐不够,小棉花和阿水又不在,问是不是打传呼让她们快点回来。华彪怒气还没消,说今晚就让她俩死在外头吧。
没有小姐,华彪当然有办法,他拿出号码本给几个熟悉的舞厅酒吧老板打电话,问他们手上有没有空闲的小姐。每个舞厅酒吧都有自己固定的小姐,一般不会放到外头去,免得小姐跳槽,还把客人给拉走。但华彪不同,这城市搞这行的谁不认识他呵,而且,谁都知道华彪如果想要小姐的话,只要随便到哪家去转一圈,小姐们肯定都愿意跟着他走。华彪既然提出来,有空小姐的舞厅酒吧老板趁势作个顺水人情,他们知道只要华彪开口,就决不会做挖人墙角的事,而且,卖个人情给华彪,不定哪天就会需到他。
桂姐说是今晚一共缺四个小姐,华彪一通电话就给解决了。华彪让桂姐进去跟客人说,小姐呆会就到,让他们稍微等会儿。桂姐盯着华彪绷得紧紧的脸,就露出些失望的表情。桂姐出来混得久了,这时候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她依华彪的吩咐去包间里和客人打招呼。
华彪酒喝得有点多了,就到楼下大厅里找个位置坐下来休息,顺便等一下外面来的小姐。一般情况下,华彪不愿意跟别人借小姐,每家舞厅都有自己的道道,外面来的人不仅不可靠,而且嘴巴不一定严实。再说这些出来混的小姐,大部份都唯利是图,一不留神就能把你给卖了。但是,包间现在全靠小姐赚钱,一个好小姐一晚上可以让客人消费到上千元,相反,如果客人来了一次找不到小姐,下次他肯定不会再来。现在出来玩包间的人手上都有俩钱,有的人纯粹是为了出来找个乐子打发时间,还有的人则完全是冲着小姐来的,所以,各家舞厅酒吧除了一般坐台的小姐,手上都有几个可以出台的小姐。这样的小姐不要太多,但却又必不可少。华彪知道这样做最容易出事,但现在各家都这样,你不这样做就赚不到钱。所以,碰到找出台小姐的客人,华彪一般都先看看客人可不可靠,然后亲自安排。他有一个原则,就是小姐可以跟客人去,但是决不能带客人回自己的住处。这样做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拿住客人的把柄而不致于陷入被动。小棉花是第一个破坏规矩的人,华彪在那之后就发誓,决不能再姑息养奸,谁犯规矩谁走人,天王老子说情也不行。
二十分钟左右,四个小姐陆续全到了,华彪看这四个小姐模样都还算过得去,就把她们领到楼上去交给桂姐,桂姐再领着她们进包间。华彪坐在吧台里,看见吧台里面放着一面镜子和一套桂姐的艺术照,再想想这阵子经过吧台时老看见桂姐在照镜子,心里就在想桂姐开始思春了。
桂姐全名叫什么,华彪也不知道,因为她三十出头比小姐们要大几岁,大家都叫她桂姐。桂姐刚结过婚就到大富豪里干了,开始时在楼下干服务员,后来华彪见她精明干炼,逢人说话很有分寸,就把她调楼上来干领班。领班的活不累,但却很重要,客人来了安排进包间,安排哪个小姐坐哪个客人的台都由她说了算,所以小姐们平时都挺巴结她的。前阵子她请了好几个月的假,在家生孩子,无奈华彪找了个人代替她,接二连三出错。幸好桂姐孩子一满月,就回来上班了。桂姐刚生过孩子,身上有点微微发福,而且不用离她太近,就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奶香。每次闻到她身上的奶香,华彪心里都会有些异样的感觉。
桂姐回来,华彪省了很多事,所以,对桂姐,华彪还是挺客气的。
桂姐那一套艺术照很漂亮,漂亮得让华彪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每天坐在吧台里的桂姐。华彪就在想等桂姐回来夸奖她两句,没曾想桂姐回来看见他在看照片,眼圈一红好象有泪马上就要落下来。
华彪一看怔住了,赶忙让她坐下,说谁欺负你了吗?谁欺负你告诉我。
桂姐摇头说没事华哥。
华彪说你这样子能叫没事吗,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我华彪能帮的一定帮你。
桂姐还是摇头,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华彪又问了几句,看她还是不说,也就不勉强她了,只对她说,你什么时候想找我尽管开口,别跟我客气。
华彪下楼,想着桂姐的事,想不出一点头绪来。
楼下楚平已经来了,他刚从杨阿四家里出来。华彪跟他坐一块聊了一会儿,俩人的话题就聊到了四哥干吗没事要到银河里去,而且,据那个丝雨小老板讲,四哥敲人家门的时候样子很凶,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楚平和华彪都不是笨人,当然一下子就把事情和四哥那晚被人打破了头的事联系到了一块儿。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定是有个四哥的仇人现在来到了这座城市。但是四哥为什么不把发生的事情对他们说呢,四哥心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苦衷。楚平最后说,既然四哥暂时不跟我们讲,我们就假装什么不知道,静观其变。华彪想想也只能这样,便点头赞同。
后来华彪又跟楚平说到了今晚小棉花和阿水斗气的事。华彪说小棉花再这样下去,我不打算让她在咱们这大富豪干了。这一行本来就带风险,她们再不自重不断生事,迟早有一天会连累大家。
华彪看楚平沉默不语,就说你跟那小棉花是不是真有一手。
楚平说怎么会。
但你好象每次都挺维护她的,咱们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
我只是觉得小棉花挺不容易的。楚平皱着眉说,就拿上次她带人回去过夜那件事来说,她跟谁讲都是说碰到了凯子,但是,后来她跟我说了实话,她带回去的那人其实是她的丈夫。
小棉花已经结过婚了?华彪觉得很诧异。
小棉花就是觉得现在小姐多,坐台不容易,如果让别人知道她是个结过婚的人,坐台的机会肯定会更少,所以,这件事她一直瞒着别人。
那她又怎么肯跟你说。华彪问。
楚平说,这事她不让我告诉别人,但跟华哥你说应该没问题。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小棉花后背和胸前,全都被人打出一道道淤痕来,我追问谁下手这么重,被我逼得没法子了,她才告诉我打她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华彪瞪着眼说他打小棉花就因为她坐台?
楚平摇头,说到底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谁看了小棉花身上的伤都会觉得她挺可怜的。你知道小棉花每月都得寄钱回家吗?
华彪摇头,说你跟她住一块当然你清楚。
楚平说,我三番五次帮她就是这个原因,我跟小棉花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这都大家开玩笑编排我们俩。
华彪想了想,说你今晚回去再找小棉花谈谈,让她以后别惹那么多事情。
华彪这样说,楚平就知道他已经不再追究今晚的事了,便冲华彪笑笑,说华哥你这人真是挺仗义的,难怪小姐们都服你。
华彪也笑笑却不说话,低头不知想些什么。这时候二楼的桂姐让人来找华彪,让他上去一趟。华彪听见楼上乱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皱着眉头离开楚平往楼上去。楚平坐那儿正觉得没事干,雪晴一溜小跑到他跟前。雪晴今晚好象画了点妆,头发也做过了,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很精神,也比平时漂亮。楚平现在看见她来就紧张,这小丫头太精灵古怪了,和她打交道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留神就要被她取笑。
今天雪晴却一脸严肃,她说楚平帮个忙可以吗?
楚平先是好几秒钟没说话,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迭声地说没问题。说完他才想起来问雪晴到底是什么事。
雪晴在楚平跟前坐下,说昨天我在街上碰到一个留长头发的人,背着照相机,自我介绍说他是搞摄影的,夸了我一番后说要替我拍一套片子参加比赛。
楚平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答应他了。
他那样子还真像搞艺术的。
那你就去让他拍呵要我帮你什么忙。
他和我约的时间是今晚下班以后。雪晴说。
楚平夸张地道,下班以后,那得十二点多,他白天为什么不替你拍,一看就知道用心险恶,只有你们这样的弱智少年才会答应他。
雪晴不理会楚平的讽刺,她低下头说他答应拍完送我一套的,我看了他拍的片子,拍得都挺漂亮。而我到现在还从来没拍过艺术照,一套艺术照最便宜的也要好几百块钱。
楚平盯着雪晴看,忽然叹口气。雪晴抬起头,看见楚平的眼中多了些温柔的东西,她便高兴地说,你答应了?
我不想放过英雄救美的机会,这样的机会碰上一次不容易。
雪晴噗嗤一笑,很安静地说声谢谢便站起来去招呼客人了。楚平想着今天雪晴好象怪怪的,除了画过妆外,似乎还有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他眼睛盯着幽暗的舞池,看里面人影绰绰,脑子里却在使劲地想。一直想了有二十多分钟,他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没想出来,马上就要放弃时,借着换舞曲时亮起的光亮,他看到雪晴跟祝兰站在一块儿说话,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一齐笑起来。看到她们的笑,楚平终于想起来了,是雪晴今天的笑与平日不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笑得放肆,她今天笑起来总是闭着嘴,两只眼睛咪成一条逢,有点像香港演员吴倩莲。
楚平对雪晴的变化大惑不解,但雪晴的变化让他想起来又有些心跳。
12
张曼今晚在“夜航”茶座里干坐了两个多小时。
“夜航”茶座在银河第八区的二楼,因为位置比较偏,所以客人一向都很少。茶座只有四个小包间,连最起码的电视音响都没有。包间很小,最多只能坐下四个人,来这里的多是小姐们的熟客或者专门找偏僻角落别有用心的一些人。
“夜航”一进门像所有的酒吧茶座一样,都有一个小厅,厅里有个小小的吧台和供小姐们坐的一圈沙发。开始时还有两个小姐和张曼一块坐在沙发上,但这两个小姐都知道张曼,所以在闲聊时连看都不看张曼一眼。张曼身材修长,穿着一袭带内衬的薄纱长裙,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从脸颊一侧垂下来,头发外露出的脸颊白皙俊美,一只微凹的大眼睛深邃而明亮。平心而论,张曼的样子确实不错,很少有男人一见到她会不向她多看两眼,但是,在这茶座里,张曼却是一个最特别的小姐。每天晚上,她干坐的时间最长,一直要等到别的小姐都坐上台了,最后才轮到她。和其它小姐在一块儿,那些小姐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和她说。茶座的老板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找不到别的小姐,也不愿意安排张曼坐台。
每天都这么干坐着,有时候好几天才能坐一个台,但是,张曼仍然留在这家简陋的小茶座苦苦地等待。在那些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张曼常常是一动不动,仿佛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而在她心里,对此也似乎早已麻木了。偶尔茶座里出现一两个随意摸进来的生客,他们认出沙发上坐着的那个冷美人赫然是昔日“榕树”夜总会的红小姐张曼,便会热情地上前找她攀谈,并有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拉她进包间。碰上这样的客人,张曼照例是绝不肯坐他们台的,她不与任何认识她的人打交道。拒绝这样的客人,张曼的心里每次都是酸酸的,但是她脸上仍然冷冰冰的不露一点痕迹,不让人看出她内心的真实感受。
张曼现在一个人住在青年路上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生活单调而枯燥。她现在出来坐台已经不像别的小姐那样为了赚钱,她为的只是一件事,生存下去,在这个城市里。
一年前的张曼还不是这样子,在“榕树”夜总会里,她是所有小姐背后咒骂的对象,因为她一晚上赚的往往比她们一星期赚的都要多。“榕树”夜总会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四家大舞厅之一,档次甚至比“大富豪”还要高,因为它没有大舞池,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大包间。能够在这里站住脚的小姐,一定得有过人之处。而张曼在这里一晚上,最多时能坐四个台。有的客人一来就找张曼,知道她已经坐上了,宁愿开个包间等她也不找别的小姐。因此她坐台经常是几个包间同时跑,最后几个客人一起打小费给她。
张曼的美貌,由此可窥一斑。相传这城市里有一帮文化界的老头,退休在家闲得难受,便经常相约出来到这些舞厅酒吧打发时间,他们编撰了一本名为《风尘美女谱》的手抄本,替这城市美貌的小姐逐一排名。排名自然有它的偏颇和局限性,但有小姐说张曼确确实实在排名谱上,而且位置居前。文化老人和他们的《风尘美女谱》是否确有其人其事,很多人都不清楚,但这个传说无疑替张曼增加了许多神秘性和抬高了她的身价,张曼一时间更是成天冰冷着一张脸,很多找她的客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后来张曼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那场爱情改变了她的一生。
张曼的爱情像一部现代都市传奇,她爱上的人不是经常来找她的富豪款爷,也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国家干部,他只是个中等收入的普通公司职员。张曼知道,那些有钱人不可能对出来坐台的小姐产生真感情,他们想要的只是小姐们的身体。张曼爱上人的叫齐浩,虽然收入不高,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但是,他却生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而且,他是真心喜欢上了张曼,只要张曼从此收手不再做这一行,他可以不计较她的过去和她结婚。经过无数次的接触和试探,张曼最后确认齐浩是真正爱上了她,这是每一个坐台小姐最想要的结局,手上有了一笔钱,然后再找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幸运之神降临到张曼头上她没有丝毫怀疑,她的美貌让她自信自己终究会得到幸福。
张曼既然选择了爱情,那么她自然而然地离开了榕树和齐浩住到了一处。齐浩对她很好,不仅带她参加他与朋友的聚会,而且,在春天的一个上午还把她带回了家中。齐浩的父母最初见到未来儿媳时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甚至张曼从他们眼里还看到了不相信的目光。儿子能带回来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孩自然给了老头老太极大的安慰,而且这个女孩冷峻从容,打扮朴实得体,一看就知道有家教知书达礼,身上有种长期在一种类似于机关单位的环境里醺陶出来的气质。
两个老人当然没有想到张曼竟然会是一个坐台女郎。
张曼和齐浩的爱情越走越远,终于到了要面对婚姻的时刻。这时候张曼心里开始有一些不安,但是齐浩安慰她,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张曼想一想,也就放下心来。齐浩是一个重感情的好男人,他们俩人相处这么长时间,齐浩对她的依恋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下了班他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张曼,如果张曼找他,他不管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张曼身边。如果齐浩还不能让她满意的话,那只能说她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更重要的是,齐浩的父母很满意这个儿媳妇,拿出多年的积蓄替他们俩买了套新房子,装璜的钱是张曼拿出来的,未来家的感觉让她想起来就觉得兴奋。
不幸的事情在最后发生了,齐浩的父母不知怎么知道了张曼的过去。这对于两个老人的打击是致命的,本来认为儿子有出息才找到了这么出众的媳妇,谁知道这媳妇竟然是一个坐台女郎。在这些老人的眼中,小姐就是小姐,根本就没有坐台与出台之分,所以,他们后来也坚决不理会儿子的辩解。
两个老人的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反对葬送了原本会生活得很幸福的一对年轻人。
在经过许多次的抗争无效后,齐浩不惜背着不孝的罪名毅然决定要与张曼结婚。张曼心中感谢齐浩真情的同时,隐隐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对不起齐浩,她便决定最后一次单独找两个老人谈一谈。那一次谈话很失败,在以前许多次接触中,张曼因为想得到两位老人的认可,所以总是低声下气的乞求,而这次谈话,老人的态度不仅没有丝毫改变,而且还带了许多侮辱性的字眼,张曼后来忍无可忍就和老人争执起来。
张曼和齐浩这时候就住在准备结婚的新房子里,忽然有一天晚上,两位老人带着一大帮亲戚好友上来欲赶走张曼。张曼哪受得了这种屈辱,当即转身自行离开,齐浩眼见父母做得实在过份,说一句难道你们要逼死我俩才肯罢休,他不顾老人的劝阻毅然冲出去找张曼。
这一夜,张曼和齐浩在街头呆了一夜,他们俩抱头痛哭,实在不明白两个老人为什么要做出这么绝情的事情来。最后,冲动的张曼说,他们这样做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呢,真这样,我们还不如死给他们看,那时他们就后悔了。
齐浩说,我们不一定真死,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也行。
商量好的两个人第二天天一亮就去药店买了一大包敌敌畏杀虫剂什么的,中午到一家酒店大吃一顿后就开始实施他们的假自杀。自杀当然得选择一个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他们最后决定在自家门前喝药,一喝下去就使劲敲门,再把药瓶乱丢一气,两个老人见了一定吓晕过去。
计划似乎很完美,实施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当两个老人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嘴角冒白沫的齐浩和张曼,眼睛都直了。俩人被送到医院,齐浩当时就醒过来了,而张曼为了装得更真实,药喝得稍微多了点,假自杀搞成了真自杀,一直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过来后回想发生的事,真是又惊又怕。
经过这件事之后,齐浩的父母不再反对儿子跟张曼结婚了,但是,每次见到张曼都露出怨恨的目光,他们只当是这个小妖精把儿子往那绝路上领。
而张曼在死亡线上转了一圈后,忽然觉得这一切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特别是用死都不能打动那两个固执的老家伙,她更是觉得灰心透了。心灰意冷的张曼开始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她应该赚够一笔钱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的。齐浩在事情之后仍然一如往昔地对她好,但是,张曼却对齐浩再也提不起精神来,想到即使俩人真的结婚了,一辈子都要面对他父母那两张冰冷的脸,而且,现在齐浩的所有朋友都知道他找了一个坐台女郎,当他的面不说,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议论这件事。张曼不想过这种生活了,她对齐浩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齐浩真心喜欢张曼,他自觉自己对得起她,在付出这么多后,张曼提出分手,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接下来是一段痛苦的日子,齐浩许多次和张曼彻夜长谈,都不能再让张曼回心转意。绝望的齐浩想到了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句子:一个女人如果想跟你在一块儿,即使你再穷再一无所有,她跟着你也是无怨无悔;如果这个女人想要离开你,即使你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也不会看你一眼。绝望的齐浩心内对张曼生出了无比的怨恨,为了张曼,他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包括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不能就这样让张曼离开。
齐浩最后一次找到张曼,带了两瓶烈性杀虫剂和一瓶硫酸。他说,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三条路,要么你和我结婚,要么我们像上次一样一齐把这杀虫剂给喝了,如果你不选这两样,那么,我一个人死在你的面前,但是,你也不能就这样丢下我,我一定会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张曼看着眼前的男人,眼里露出了那么浓的轻蔑。她说我不会跟你结婚的,也不会跟你一块死,如果你想对我做什么,那么你尽管做,至于你,是死是活由你自己决定,不要来问我。
张曼的话冷酷而绝情,就像她在“榕树”时对待客人一样。正是她的这句话导致了后来的悲剧。齐浩的心在她说完那番话后开始剧烈地颤动,他不敢相信面前的小女人就是昔日和他温情脉脉海誓山盟的张曼。这一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错了,自己不该认识这个坐台的小姐,天下漂亮温柔的女孩那么多,而自己却偏偏找了一个风尘女子。乞望从坐台小姐那里得到不变的感情,那实在是太傻了。
齐浩像疯了一样扑到张曼身上撕她的衣服,张曼这时宽容地想这是齐浩对自己最后的要求,所以并不介意齐浩的粗鲁,甚至还很配合他,给他最大限度的满足。张曼这一刻的温顺,更加激起了齐浩心中的怨愤,他想到这样的女人从今后再不属于自己,仇恨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那天事情最后的结局是,齐浩将一瓶硫酸倒在了张曼的脸上,因为张曼事先略有察觉,所以硫酸只有一少部分擦到了她的右边脸颊。尽管这样,那种痛苦也不是一个漂亮女孩所能承受的。从那以后,张曼的右边脸上坑坑哇哇有一条贯穿脸颊的红色疤痕,疤痕在那样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森然可怖。而多情的齐浩那次果真将两瓶杀虫剂全都喝了下去,他最后虽然也没有死,但是,脑袋却坏了,变成了一个白痴。
毁容后的张曼成了一个可怕的女人,她在伤好后又开始出来坐台了,但这时她在客人眼中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所以,她只能将长发更长地留起,从一侧垂下来,遮住右边脸颊,并希望包间里微弱的灯光或者完全的黑暗能够隐藏她的缺陷。现在每次进入包间,她都向客人主动撩起衣服,将客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体上。她的身体还很不错,黑暗中的客人往往对这个大胆开放的小姐非常满意。
但这时的张曼心里却在悲哀地想,我现在已经沦落到靠身体来坐台了。
这晚张曼在“夜航”里干坐了两个小时还没坐上台,隔壁一家名叫“宋朝烟雨”的酒吧老板过来借小姐,老板就让张曼跟着过去。张曼跟着那人下楼上了辆出租车,后来车子就停在了大富豪的门前。
张曼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再到这些地方来,但既然到了门口,她已经没了选择。
那个叫华彪的男人眼睛很毒,他盯着借来的四个小姐像审视犯人。张曼在小姐中低着头,让长发遮住半边脸,心跳得厉害。后来上了楼,一个叫桂姐的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女人把她安排进了6号包间。
客人这晚还是发现了张曼那半张可怖的脸。大包间里灯光比小酒吧小茶座里要亮得多,来这里的客人也不像小包间的客人那样一心只想占小姐们的便宜。
那客人被吓得惊叫起来,这一下,所有人都发现了张曼的秘密。张曼羞愧得几欲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把整个脸埋在长发里,头都不敢抬。
先是桂姐进来了,然后是华彪也来了。华彪听客人讲了张曼的事情,皱着眉看倒在沙发上不敢抬头的张曼,让桂姐先带张曼出去,然后安抚客人先坐下,他马上出去再呼一个小姐来,为了补偿对客人招待不周,今晚的包间费算是他请客。
华彪到外面,看到张曼正要摆脱桂姐往楼下去,他上前一把拽住张曼。张曼披头散发用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仇恨地盯着他,同时,眼里还有些无法抑制的恐慌。华彪轻轻用手去撩她的头发,她奋力摆开他的手。华彪臂上使劲,张曼忍不住哎哟叫出声来,这时,她的头发已被华彪撩到了后面。
华彪注视着张曼脸上红色的疤痕和她眼中迸射出的冰冷仇恨的目光,忽然松手放开她。张曼欲跑,又被他伸手拦下。华彪说,如果你想留在大富豪的话,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张曼听了一怔,她呆呆地盯着面前这个看起来仍然有些凶巴巴的男人,实在搞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但是,她只是略微想了想,还是快步跑下楼去了。
华彪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她已经充份感觉到了,如果她没有以前在“榕树”时的辉煌,那么她很可能就会留下来,并且只要这个男人要,她会付出自己的所有。在她毁容之后,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让她感动的话。但是,她还是离开了,并且以后再不会在这里出现。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有些人宁愿死也不会放弃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这些人中有传说里的王侯将相、江湖大豪,也有像张曼这样的现代都市坐台女郎。
13
楚平骑着雪晴那辆小巧的公主车载着她,按照雪晴指点的方向,往城市的北边去。后来车子停在了一家叫做“花容”的影楼前。影楼外面的灯箱还亮着,大厅里灯火通明,透过两扇关着的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年纪,高材高佻,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在脑袋后面还扎了根马尾巴辫子,这样打扮的人要不是痞子就是搞艺术的;另一个人身体健壮,年龄相对要小一些,黑裤子白衬衫,脸上带着些刚出校门的少年人的稚气,但与那马尾巴说话时还要做出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看起来便很可笑。
看见外面的雪晴和楚平,马尾巴赶忙站起来过去开门。雪晴也跟楚平说,那个搞摄影的人就是他,他的名字就叫花荣。楚平盯着花荣精瘦的身子说,这样的身子骨就算是色狼也不可怕,一般小姑娘三两下都能把他摆平。雪晴笑一下,拿手戳戳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花荣出来把雪晴和楚平让进去,楚平注意到他的眼里略微一闪而过的失望,便想到这是因为自己跟雪晴一块来的源故。楚平心里有数,却并不点破,跟在雪晴后头,也不说话。
花荣在女孩子面前一向很温柔,讲话不仅柔声柔气的,而且还要故意做一些绅士动作,让人看了心里怪怪的。花荣拉开椅子招呼雪晴坐下,却对雪晴身后的楚平不闻不问。倒是那坐在花荣边上的年轻人,对着楚平轻轻点头。花荣介绍说那个年轻人叫秦歌,在一家事业单位做文秘工作。花荣介绍到雪晴时,楚平注意到这个叫秦歌的家伙脸颊上掠过一丝暗红,而且目光局促,似乎不敢与雪晴对视。
花荣这么晚了约雪晴出来,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不安好心。所以在后来拍片子的过程中楚平一直呆在影室里。花荣拍片子时倒很投入,一丝不苟的样子,而且看那样子很专业。唯一让楚平感到难受的地方是他经常上前帮雪晴摆造型,不是扶扶脑袋就是扳扳肩膀。这一切花荣做起来很自然,所以楚平也说不出什么话。那个叫秦歌的青年开始时一个人呆在影室外面,后来可能实在无聊也跟了进来。中间雪晴换衣服的时候,三个男人出去,花荣带着些敌意地问楚平,那是你女朋友?
楚平想一想,点了点头。
花荣和秦歌便什么话也不说了。三个大男人坐在外面不讲话,场面挺尴尬的,楚平不在乎,他的任务是保护雪晴,他跟这两个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要把这时间熬过去就行。
雪晴在里头叫,花荣进去。楚平站起来时,那个秦歌伸手拦住了他。楚平冷眼注视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秦歌说,你不该这么晚了还让你女朋友到这儿来。
楚平说这儿有什么不对劲吗?
秦歌摇摇头,欲言又止。半天,他才说,进去吧,那个瘦猴挺色的,看好你的女朋友。
他这样说,楚平再看他的目光里就少了些敌意。
拍片子一直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已经两点半多了。花荣提议大家找家通宵营业的排档吃点东西,雪晴望望楚平,显然在等他拿主意。楚平看忙到现在那个瘦猴摄影师也挺不容易的,即使心里抱有什么目的,但今晚他是注定不可能得逞了。这样想,楚平就同意了,并且提出来由他请客。
吃饭的时候气氛就活跃了些,话题东南西北扯了半天终于扯到了舞厅上。花荣毫不犹豫地问雪晴现在的生意难不难做,雪晴瞪着他老半天忽然哈哈笑起来。雪晴这时笑得放肆,显然老毛病还没有完全改掉,楚平在边上便拿眼狠狠地瞪她。
雪晴说你们把我当成坐台小姐了,怪不得你们找我来拍照片。
花荣和秦歌显然都很吃惊,花荣说,你每天这么晚下班除了在舞厅里做还能做什么,这时间开门营业的只剩下舞厅酒吧了。
雪晴笑笑说你讲得对,我在舞厅里工作没错,但舞厅里难道就只有小姐?
秦歌忽然笑了,楚平看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秦歌说,舞厅里当然还有服务员。
雪晴指着楚平说,他就是我们舞厅的老板。
秦歌盯着楚平,说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吗?
楚平淡淡地笑,他说,谁规定老板就不可以做男朋友。
雪晴听这话便笑咪咪地往楚平跟前靠了靠,做出副很亲热的样子。那个叫秦歌的转过头去不看他们,嘴里说,你不是坐台小姐我心里也好受点,看到街上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晚上都出去坐台,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楚平说男人要都你这种想法,我们开舞厅的都要饿死。
秦歌说,你现在不仅没有饿死,相反还长得白白胖胖的。
楚平还没说话,花荣抢着道,东南亚经融危机那么大的事情都影响不了小姐的生意,这些当老板的还不都发海了。
男人的心理很奇怪,他们一到晚上就想着出去找小姐,而白天换个场合就变得一本正经骂小姐无耻。楚平摇头说,其实小姐们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没必要鄙视她们,她们也是人,她们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如果从理解的角度去对待小姐,你就会觉得她们这种职业的出现其实也是一种必然。
秦歌盯着楚平,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从事这样一种职业,她们心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们怎么样去面对她们的家人和未来的丈夫。我听说现在舞厅里的小姐有很多都是对象送她们去坐台,到晚上下班的时候再去接她们,这些人的心理怎么想我也不能理解。
楚平笑笑,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当然不会理解。楚平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觉得和两个陌生人谈论这个话题不好。他虽然不说,但他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个叫秦歌的青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好象都在思考。
吃过饭,雪晴谢过花荣,并和他约好了什么时间来看片子。秦歌和花荣也问了楚平在哪家舞厅,说好了有时间到舞厅里去玩。四个人就这样分手了。
楚平送雪晴回家,夜已经深了,街道四周寂静一片。好长一段路,楚平和雪晴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雪晴忍不住,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耽误你到现在你不高兴了。楚平说没有,我只想告诉你以后晚上下班直接回家,别跟不认识的人混一块儿,今晚要不是我跟你来,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雪晴说那俩人其实也不算坏人。
楚平说好人坏人脸上写着字呵,真要出什么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还有跟陌生人以后别那么随便,笑得那么放肆,难怪人家要误以为你是坐台小姐了。
雪晴说你挺关心我的,有什么企图吧。
楚平哈哈一笑,说我不想让人以为我晚上骑车带着个坐台小姐满街跑。
雪晴说,那你刚才干吗说你是我男朋友。
我要不这样说人家会搭理我吗,不是你男朋友三更半夜地陪着你满街跑,我倒没什么,你就不行了,你再说你不是坐台小姐人家也不会信你。
楚平往前又骑了一段路听身后没动静,就说雪晴你困了?
雪晴还是没有声音,楚平还想再问,忽然雪晴的胳膊柔柔地从后面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楚平心跳加快,意识到该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他的心里有一些喜悦,并且伴随着一种冲动。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相反身子还变得很僵硬。
这时街道上空旷寂寥,行走间两旁的路灯忽然间齐齐熄灭,整个街道这时便陷入了浓重的黑暗,远方有夜行车大灯一扫而过,昏黄刺眼的光柱打在楚平和雪晴身上,车子驰过,他们便又再次陷入到黑暗中去。夏夜的风凉,隔着衣服,楚平都能感觉到雪晴环住他腰的胳膊已变得刺骨的凉。他终于伸手握住了雪晴冰凉的手,他能感觉到女孩这时的颤动,往日与她在舞厅里的每一点记忆这时都跳出来占据他的脑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否则,就不会那么在意她的行为。这时候,女孩就在身后,在风中他都能听到她渐重的呼吸。楚平不再犹豫,他的右手伸到后面去,揽住了雪晴的肩膀。车子还没有停,车子还在继续向前,黑暗里的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在寂静之中,他们知道他们已经完成了一个过程。
14
后来雪晴坚决不让楚平告诉别人他们俩谈对象的事。本来楚平看雪晴每晚在舞厅里跑来跑去挺累的,就想把她调到服务台里去,在服务台里至少可以坐那儿不用跑腿。雪晴不让楚平这样做,而且让他一定保密他俩的事。楚平不明白,她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万一哪天你不想和我在一块儿了,在之前如果闹腾得谁都知道我是你的人,那么,你让我以后怎么办?楚平听了觉得雪晴挺狡猾的,但是说的却又不无道理,这个看起来成天乐呵呵的小姑娘,其实不简单,她在恋受中连这个都能算计到,可见她的心思之缜密。
楚平说,我怎么会不跟你在一块呢,不是你想着以后再找一个吧。
雪晴听了便笑,这时她已经笑得很含蓄了。她说,我就是还想再找一个,如果你对我不好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雪晴现在一点都不隐藏她对楚平和那些小姐们住在一块的不放心了。舞厅里本来就传言楚平和小棉花有一腿,雪晴虽然信了楚平的解释,但近水楼台先得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所以,雪晴力劝楚平搬出来自己住。对于住在哪儿,楚平不在乎,既然雪晴让他搬出来,他也不反对,只是,雪晴那不放心的样子让他觉得好笑。
我是在山区里长大的,高中毕业之前很少到外面来,所以,外面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并不清楚。我来到这个城市,不管这个城市有些什么我都觉得那很正常,包括二楼的那些小姐。小姐既然有这么多,至少可以证明她们有存在的价值,我一来她们就在这儿,所以,我觉得她们和其它人没什么分别。但是,从书上或者是近二十年培养的道德观念,我又隐隐知道坐台是一种不正常的职业,它虽然与过去的卖淫略有区别,但在性质上却有很大的相似。所以,面对那些小姐们,我的做法是,既不排斥她们,但又和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在大富豪已经两年多,我自认为我做得很好,你可以回想一下看看,所有的小姐都和我相处得很好,但是,我又不和其中任何一个小姐处得特别好。
楚平对雪晴陈述了自己对待小姐的观点,他最后加一句,所以,你千万不要担心我和二楼那些小姐之间会发生什么,而且,如果我带一个坐台的小姐回去,我爸非给我气死不可,他本来连我出来都不同意的。
雪晴对楚平其实还是放心的,但她还是不肯放过楚平。她举了小棉花的例子,说你跟小棉花好象就特别好,这谁都能看出来。
楚平叹口气,跟她讲了小棉花的事情。他说,每个小姐背后可能都有一个故事,我和她们交往不深,所以不知道,但是小棉花的事情我知道了,我觉得这个小姐挺不容易的,所以才一次次地帮她。我只是同情她,有时候还很反感她,同情和反感并不矛盾。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上小棉花那样一种人呢,她在坐台小姐中都不是很出色的。
楚平每一句话都讲得义正严辞,雪晴听了嘴上还不依不饶,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后来楚平还是住在大庙巷里,雪晴没有跟他再提,他当然也就想不起来搬出去。雪晴在舞厅里,现在故意和楚平保持距离,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虽然还经常和祝兰她们一块儿拿楚平开玩笑,但让楚平下不来台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生意不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杨阿四的办公室里,在里面和楚平稍稍温存一番。楚平不介意雪晴的一切做法,他越来越觉得雪晴这小姑娘挺有趣的,她的思维方式好象和一般人不一样,但她选择的这种地下情也还是挺有意思的。楚平在舞厅里,现在很注意和其它服务员与小姐的关系,怕雪晴看了误会。雪晴实在很能干很会体贴人,现在楚平才知道为什么男人离不开女人。和雪晴在一块儿,楚平的生活变得很正常了,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吃饭没有规律,每顿都是草草对付了事,现在他每天都到雪晴那里去,早上起来和雪晴一块儿到菜市场买菜。挽着胳膊像一对真正夫妻那样走在菜市场里,这对一个单身的男人有着很大的诱惑。雪晴做菜的手艺居然也不错,楚平夸奖了她几次后看她得意的样子,便又取笑她不过是做两个菜吗有什么了不起。雪晴便撅着嘴表示以后家里的饭菜都由他来做,楚平也不示弱,第二天就上街去买菜谱,但是菜谱上的菜太复杂,按照上面的要求不是少这东西就是少那作料,最后楚平还得向雪晴认输。热热闹闹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下午晚上都在大富豪里,直到半夜才能回家。楚平有时候住在雪晴那儿,有时候回大庙巷,但后来他住在雪晴那儿的时间越来越多,任雪晴怎么撵他他都不走。雪晴其实也不是真撵他,她喜欢看楚平着急的样子。
楚平在雪晴眼中,是个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人,特别是在这大富豪里。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虽然人在大富豪里,但是总好象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事时他从不到二楼去,如果哪个小姐找他做什么事,他会热情地帮助她,但却又从不主动去招惹那些小姐。这样的男人在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雪晴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在大富豪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所以思想并不像一般女人那么狭隘,她并不认为出来玩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人有时候尽情地放松一下也并不证明就是对自己妻子的不忠,但是,楚平与这些人是不同的,他并不需要竭力克制自己,而是一种本能让他和周围的环境保持距离。这一点,是最吸引雪晴的地方。
雪晴相信自己这次的选择是正确的。
雪晴是本地人,楚平后来对她一个人住在外面产生了怀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住而要一个人在外面。这个问题让雪晴的神情黯淡下来,她只跟楚平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以后你就会知道了。雪晴不说,楚平就不勉强她,但是心里从此就有了一个结。后来一天晚上在舞厅里,他看到一个女孩子来找雪晴,见到雪晴后叫了她一声姐姐。
雪晴家里的情况雪晴从没有在楚平面前提起过,楚平这晚很随意地跟她提到了刚才来的那个女孩,他说那小女孩是你的妹妹?雪晴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盯着舞池里旋转的七彩灯光久久都没有说话。就在这一晚,雪晴跟楚平讲了一个故事,她在泪光涟涟里躺在楚平的怀里,让楚平的心跟着一起莫名地颤动。
雪晴说,好多年以前,有一个快乐的小女孩,记忆中的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辫梢上总飘着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她还只有八九岁。
雪晴的目光充满遐思,她继续说。她像其它快乐的小女孩一样,有一个疼爱她的爸爸和一个把她当作心肝宝贝的妈妈。你一定能够理解这样一个家庭所能有的欢乐幸福。那个小女孩至今仍然记得,她在过九岁生日那天,外面正下着大雨,她捧着妈妈买来的生日蛋糕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蛋糕也摔在地上成了粘糊糊的一团。那是个多么漂亮的蛋糕呵,两只大金鱼中间游着一只小金鱼,上面还有金黄色的“生日快乐”四个字。小女孩哭了,哭得好伤心,,爸爸妈妈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爸爸穿上雨披出去了,妈妈就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爸爸会为她拿一只更漂亮的蛋糕来。小女孩听着外面的雨声,她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拿那蛋糕。两个小时过去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小女孩跑到窗口掀开窗帘,外面雨声更大了,黑乎乎一团什么都看不见。她害怕了,她告诉妈妈,她不要蛋糕了,她要爸爸。妈妈也担心爸爸,但她却仍然用柔和的声音哄着小女孩,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爸爸真的回来了,而且真的带回一只更漂亮的小蛋糕,蛋糕上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她被一颗红心包围着,小女孩好高兴,一下子扑进爸爸的怀里,她这时才发现,爸爸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原来回来时他用雨披包住了蛋糕。
雪晴的神情这一刻充满了痛楚,楚平知道,在这个幸福的家庭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深重的灾难,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回想起曾经拥有的幸福,才会露出雪晴此刻的表情。
楚平没有打断雪晴,继续听她讲。
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它注定要让你经历不幸,绝不会因为你的欢乐而有所改变。那时的小女孩没有想到以后的事,她已被温情所包围,被幸福所融化,所以,她绝料想不到不幸会那么快地降临到她幸福的家庭。
那个清晨,小女孩醒来,妈妈已经为她做好了早餐,她照例和妈妈亲热一番后才起床,然后,等爸爸一块儿回来吃饭。爸爸有晨练的习惯,好多年了,从不中断。谁也想不到,晨练居然会让他永远离开他所钟爱的妻子和女儿。那天,就当小女孩和妈妈等得焦急时,邻居一个老太太煞白着脸跑进来,她说,她说爸爸死了,一辆外地的夜行卡车撞倒了他。
雪晴哽咽了,低头轻轻嗓泣。
楚平的心骤然收缩,雪晴讲的故事以前在电影电视和三流的小说中见得多了,但现在一下子让它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它的震憾力居然会如此之强。
楚平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雪晴,幸好雪晴很快就平静下来继续说。
小女孩和妈妈两个人好悲痛,好长一段时间她们都在相对无语中度过,妈妈劝小女孩不要流泪,而她自己时常却是泪流满面。小女孩从甜蜜的生活中走了出来,那一年的时间,她长大了许多,也学会了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想心事,想爸爸,想流泪。那时,她还只有十岁。十岁是个年轻得充满稚气的年龄,经历的悲痛,终究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薄。就这样,小女孩和妈妈又生活了六年,这六年,妈妈太辛苦了,原来红润的脸庞变得苍白憔悴,连两只眼睛都深陷下去变得灰暗无神。小女孩很心疼妈妈,她已经长大了,她要想办法帮助妈妈,她不能让两个人的生活重担全都压到妈妈一个人的肩上,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还正在念高中,辍学的念头刚刚说出来,便被妈妈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她头一回看见妈妈发火,她知道自己错了,她知道了该用什么方式来让妈妈安心。第二年,她考取了省师范大学,当她捧着录取通知书送到妈妈面前时,妈妈看了半天,忽然虚弱地跟她说,妈妈累了。小女孩看着妈妈此时为难的神态,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在她入学的这个夏天,妈妈又结婚了。小女孩完全理解妈妈的行为,她在婚礼那天,衷心为妈妈祝福,希望她从此幸福,然后,她一个人关在屋里,对着爸爸的相片流泪。
小女孩安心地在外地读书,她渴望有一天能凭借自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这股动力压迫得她比所有人都刻苦勤奋。但是,她的妈妈却等不到她学成归来的那一天了。长期繁重的生活重担压垮了她的身子,她已经虚弱得不行了,在女孩回来过二十岁生日那个夏天,她躺在医院里悄悄地去了。小女孩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她已经学会了怎样不再流泪,但从此,她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托,她悲痛,在心里,她更是把自己与周围的人完全隔离开来,并且,因为生存,她还放弃了学业。
雪晴讲完这个故事,悲伤居然神奇般地从她脸上消失,在未擦尽的泪花中,她的脸上居然还浮出一个笑容。她说,现在那个女孩不会让悲痛再左右她的生活,因为她知道,她必须得为自己谋一个幸福的将来。
楚平搂紧了怀中的女孩,他觉得雪晴的故事听起来更像一个小说家的传奇故事,它发生在雪晴身上,似乎太戏剧化了一些,也似乎太残酷了些。但是,他丝毫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从适才雪晴脸上的悲伤,从雪晴躺在他怀里的无助,他怎么能怀疑这样一个女孩呢。他只能一遍遍地在雪晴的耳边低语,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经受那样的痛苦。
楚平这样说,雪晴就笑得开心,笑得眼里不知觉地露出一丝狡黠。
第四章
15
秦歌带了花荣提供的照片去看守所提审野猫和老枪,让他们看一下那晚劫持的到底是哪一个王芳。野猫和老枪被关了一个多星期没少动脑袋瓜子,俩人商量好了异口同声说想不起来了,他们的理由还很充份,那晚天黑,做那种事又是慌里慌张的,再加上秦歌拿来的照片都是艺术照,三个小姐除了漂亮分辩不出到底谁是谁来。秦歌用尽了法子从他们嘴里也听不到实话,心里对野猫和老枪又气又恼,当他们的面说我一定会把那个王芳给找出来。回到局里,刘鸣听秦歌讲了野猫和老枪的事,就笑咪咪地说那俩家伙都是老油条了,无意中说出劫持强奸的事,心里不知多懊悔,这会儿他们当然不会再乱说话,他们知道只要这个王芳一找到,他们的大牢是坐定了。
秦歌本来对找王芳一肚子意见,他一心想参加围捕屠夫的行动,但这会儿他却开始一心一意要找这个王芳出来。思想究竟是怎么转变过来的,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三个王芳身上好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在吸引他,那是他以前从不曾接触到的。秦歌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在街上看到那些打扮新潮昂着头走路的漂亮女孩,他总觉得那些女孩生活得很远,远到让一些普通的男人永远可望而不可及。像那个年龄的少年一样,他在心里虚构过很多她们的故事,在故事里那些漂亮女孩总是和一些老板大款联系在一块儿,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放浪地发出一些勾人心魄的笑声。而短短的几天时间,他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那些女孩并不是遥不可及的,甚至只要你付出不多的一点金钱和勇气,她们就唾手可得。这种观念对每一个男人都是充满诱惑的,更重要的是年轻刑警秦歌此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种诱惑。
这晚,秦歌约了花荣去找王芳,花荣在电话里问三个王芳你想先找哪一个?秦歌想一下说随便,反正每个王芳都要找,能找到哪个就先找哪个。花荣说行,我刚听说贵阳王芳这两天转到“红人”去上班,咱们晚上就先去找她吧。
秦歌晚上吃饭的时候把贵阳王芳的照片取出来端详了老半天,但心里还是不能确定呆会儿见到她是不是一定就能认出她来。饭还没吃完他就觉得心里挺不安的,好象有些紧张,只要想到呆会儿见到王芳手心脚心里就不住出汗。秦歌就在心里骂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窝囊,这是去查案又不是泡小姑娘,紧张什么。
秦歌还是紧张,而且,他这时还无缘无故想起一个叫杜云的女孩来。
那个叫杜云的女孩,在秦歌关于中学校园的所有记忆里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它一度对秦歌产生过巨大的影响。简单点说,秦歌在上中学的时候,曾经暗恋过这个女孩。那时杜云在校园里是个引人嘱目的焦点,她不仅有着美丽脱俗的容貌,而且她的父亲是市里领导班子中一个主要成员。这样的女孩在学校里不仅是学生们的中心,连很多老师见了她都客气得像面对一个领导。秦歌暗恋杜云其实很正常,在当时的校园里,相信暗恋杜云的男生一定还有很多,他们注意杜云的每一点变化,杜云的每一个颦眉微笑都能让他们心里荡起无限的涟漪。秦歌那时迷杜云简直迷到了极处,成天眼前都是她的影子,每天到学校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搜寻杜云的踪影。杜云和秦歌是同班,秦歌每天早晨上学是最有精神的时候,而晚上放学,他就会像霜打的茄子没一点精神。他每天早自习时早早地就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门口,期待着杜云的出现,如果那天杜云因为有事请假不能来上课,秦歌便会焦燥得像火烧了屁股的猴子坐卧不安。
秦歌的这种病态单相思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学习和生活,那时候,杜云成了他生活中最主要的,但是,每次当杜云出现,他除了远远地注视着女孩,甚至没有勇气像一个普通同学那样走到她面前跟她说一句最普通的话。每次看着杜云和其它同学在一起闲聊,特别是另一些别有用心的男同学借故走到杜云身边和她攀谈,秦歌的心里便像刀绞一样难受。他恨自己鼓不起勇气,在夜里一遍遍地发着誓,甚至用父亲刮胡子的刀片在手腕上划下一道道的血印,但这些都无济于事,这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勇气,他还是每天在等待与煎熬中虚构与杜云在一起的种种欢乐。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后来到了高三下学期,秦歌知道自己如果再不走到杜云跟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他开始计划如何向杜云表白。这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他常常是彻夜不眠,第二天眼睛红红地到教室里注视杜云,他还是找不到一种自认为合适的方式。他为杜云写下的信或者说日记已经聚了几大本笔记本,他曾想过把这些笔记本送到杜云跟前让她看看自己对她的痴情,后来他想这么多文字杜云看起来或许会烦,而且里面重复的东西太多,无非都是一些想念的话,看了以后会给人浅薄的感觉。他又按照电影电视上见到的许多镜头设想它们的可能性,他立刻又觉得那些都太假在现实生活里根本行不通。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秦歌受到的煎熬可想而知。前一晚终于想好了该怎么办,第二天早上醒来又立刻被自己否定,如此反反复复,到最后秦歌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恍惚,看起来像没睡醒一样。最后秦歌终于意识到,不是自己找不到方法,而是自己缺少勇气,这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秦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已经不能再等待了。
鬼使神差,秦歌在一个课外活动时间,趁同学们都去操场上观看本班与另一个班级的足球比赛,一个人偷偷溜回教室,慌慌张张地写了一张纸条塞到杜云当天要做的一本练习本里。在做这件事的前半部份时,他还算从容,只不过在写纸条的时候,他心里掠过一道阴影,他在纸条末尾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到写完纸条往杜云笔记本里夹时,他的两条腿都在轻微地颤抖。事后出了教室,他暗叹侥幸没有被人发觉,原来做这一切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艰难,其实自己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他开始懊悔浪费了过去的两年多时间。
但是不幸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杜云像以往接到纸条一样,在第二天就把纸条交到了班主任手里,班主任曾受杜云父亲的重托,像条忠实的狗一样肩负着保卫杜云的任务。他铁青着脸当天下午就在班里宣布一定要对写纸条的人严肃处理,他建议写纸条的人主动到他面前承认错误,这样,或许还能坦白从宽,如果态度好,他还能保证不在班上公开他的名字,但如果三天后没人来承认,他就会把纸条送到公安局去进行笔迹鉴定,到时候将写纸条的人送到公安局去处理。
这样一件在校园里本平常的事情在班主任嘴里被夸大到了极限,坐在教室里的秦歌在班主任一拿出纸条时整个心里就变得空空落落的,好象还有一种尿急的感觉。晚上回到家,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一进家门就躺到了床上不动弹。家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给他吃了几颗药,他也不分辩,吃了药把房门关上谁也不准进来。秦歌心里害怕了,他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被送进公安局那么这一辈子都完了。暗恋了两年多的杜云头一回被他抛在脑后,他只在想着自己该怎么办,纸条被送去公安局肯定一查就能查出来出自谁手,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经过了两天两夜激烈的思想斗争,秦歌终于走到办主任面前承认那纸条是他写的,他痛哭流涕恳求班主任不要送他到公安局,也不要在班上公开他的名字,否则,他实在没有脸再在这班级呆下去。班主任对他的请求未置可否,但却对他进行了一番几近谩骂的批评。在批评过程中秦歌不停地抹鼻子擦眼泪,他以为这就是自己写那张纸条所应受到的责罚。
当天回到家中,他的心情稍稍开朗了些。但是他没有料到,事情并没有完,而且,严重到了让他许多年后想起来仍然觉得羞愧的地步。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喇叭里忽然传出校长的声音。校长说,课间操结束请各班同学不要解散。当时秦歌还很平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校长的这番话和他联系起来。课间操结束,校长在喇叭里宣布了一则处份决定,处份的对象是高三二班的秦歌同学。校长的措辞非常严厉,把在秦歌身上发生的事上升到了思想品德的高度。站在操场上的秦歌双腿开始颤栗,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向他传递过来的如针刺一样的目光。可怜的秦歌怎么也想不到班主任到最后还是出卖了他,因此,他的心里充满怨愤。那件事的结局是以秦歌尿了裤子结束,很多人都看见秦歌像打摆子一样浑身颤栗,然后便是他的裤管湿了,并且,有一些液体流出来,流到了他站立的草地上。在那整整一个学期里,秦歌都不能摆脱那次课间操的羞辱,他避开所有人,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并且,从此以后,他对杜云充满厌恶。
不知觉中,对杜云的厌恶波及到了他身边的所有女同学,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望向所有女同学的目光中,充满仇恨。就是因为那件事,秦歌开始不敢面对任何一个女人,在她们面前,他总是慌乱无措,心中充满畏惧。
秦歌在寻找王芳的晚上想到杜云,是因为他发觉影响自己许多年的观点似乎错了,他想到原来漂亮的女人并不像她们表面那样遥不可及,不多的金钱和勇气便可以轻易地得到她们。
大约八点钟的时候,秦歌在“红人”舞厅门口等到了花荣。花荣穿着雪白的宽松休闲裤,上面是质地很好的花衬衫,还在脖子上扣了条很小的红丝巾。花荣这身打扮可以说非常招摇,看着像港客,但又让人怀疑他是这个城市传说中才出现的同性恋者。路上的人经过他身边时都掉头看他,他却洋洋得意举手投足都端足了架子。秦歌皱眉,心里对他充满厌恶。
秦歌心里盘算找到王芳后,再也不跟这种人打交道。
花荣不知道秦歌心里想的,见到秦歌还很随便地和他开玩笑。秦歌板着脸,公安人员表情十足。花荣便夸张地说大哥呵你是出来找小姐的又不是来抓贼,小脸板得跟街道主任似的哪个小姐敢往你跟前凑。
秦歌严厉地更正他,你是来找小姐的我不是,我来办案。
花荣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像秦歌看不惯他的打扮一样,他也看不惯秦歌的作风,明明胎毛还没蜕干净,却要硬板着张脸装酷,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的,呆会见到小姐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花荣领着秦歌往里进,花荣对这城市大大小小的舞厅很熟,进门就有人和他打招呼。“红人”也是属于那种专靠包间赚钱的地方,里面一进门是个小厅,有沙发和服务台,再进去是一条通道,两边各有数个包间。秦歌和花荣进了大厅,坐在沙发上的一圈小姐有很多都认识花荣,他一进门就扎小姐堆里去和她们拍拍打打闹个没完。小姐有一大帮,穿得都很新潮性感,秦歌一眼看过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胳膊大腿,还有她们身上飘过来的不同牌子的香水味。秦歌咽了口唾沫,心里又开始紧张,他只觉得这些小姐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怪怪的,不同于他在街上见到的女孩子。而花荣周旋于小姐们中间却是驾轻就熟,他在和小姐们调情的时候还没忘了向小姐们介绍秦歌。秦歌那初出校门的稚气似乎比花荣花哨的打扮更受小姐们欢迎,当时就有两个小姐走到秦歌面前。秦歌飞快地转过头去,不敢看过来的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在灯下全都媚态十足,雪白的肤色和鲜红的唇印似乎在向秦歌发出邀请。秦歌此时心里只感到恐惧,所以他才能无睹这些女人的娇媚,但是,他还是心跳得厉害,在恐惧中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
秦歌做了件连花荣都没想到的事情,他当着小姐的面拿出了自己的证件。他说,我是公安局的,我来找一个人。小姐们看着证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再看他紧绷着的一张脸,便一齐“嘁”一声四下里散开了,整个厅里就只剩下秦歌和花荣,还有服务台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青年。
青春痘青年这时也抬头,满脸敌意地看着有些无措的秦歌和懊恼的花荣。
秦歌没想到掏出证件来会出现这样一个局面,他站那儿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花荣则不住埋怨秦歌把小姐都吓走了,找人当然得从这些小姐们身上下手。而且,一进来就表明身份,王芳即使在这儿,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肯定抽空子开溜,做她们这一行的,谁也不愿意和一个公安打交道。
秦歌现在开始问那个青春痘话了,他说叫你们这儿的王芳出来,找她有点事。
青春痘可能事先老板交待过,知道这些公安都惹不起,所以在脸上竭力堆出副奴才见到主子的表情,他说您要找小姐随便挑,一切包在我身上。
秦歌重复一遍说把你们这儿叫王芳的小姐给我叫来,我有话问她。
青春痘看看秦歌严肃的表情,终于确认这名公安真是来办事的。他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说我们这儿有叫王芳的小姐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秦歌说你别跟我装蒜,快叫王芳出来。
青春痘委屈地说,我们这儿真没有王芳,要不我叫小姐们都出来让你自已找,我们这儿叫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叫王芳的,您说我敢骗你们这些穿制服的吗。
秦歌胀红了脸站那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做刑警时间不长,经验不足,如果换了刘鸣或者队里其他同志,三两下就治得青春痘服服贴贴的。边上的花荣看出了秦歌的尴尬,忙上前拉住秦歌,说这里没有我们再到别家去找,这些小姐屁股下面都长着腿,这家没生意了就往那家跑,找她们可不容易。
青春痘瞪着花荣说是你花公子造谣我们这儿有叫王芳的吧,大家都熟人了你干吗非给我们找麻烦。
花荣显然惹不起这青春痘,舞厅酒吧里的男青年很多都是在外面混过的。花荣陪着笑说这里头没我什么事,我就陪这大哥出来打发时间,我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花荣拉着秦歌往外去,秦歌有些不甘心,花荣没好气地说就这样你还想找王芳,人家被你这么一闹肯定躲得远远的了,谁爱见你们这些条子呵。
出门的时候,秦歌花荣和一个长头发满脸郁悒的男人打了个照面,那男人的头发比花荣的还要长,整个披在肩上,秦歌经过他身边时就多看了他两眼。这男人看不出年龄来,皮肤有点黑,但生得浓眉大眼,长得极有型,并且身上穿着松松跨跨的牛仔裤和带很长下摆的休闲衫,整个人看上去非常与众不同。特别是他看人时那目光灰灰的,好象目光拐个弯才能到达人身上。
秦歌盯着人家看,那人也就瞪着他,满眼敌意。在舞厅里互相瞪眼是件很危险的事,很多痞子闹事就从互相瞪眼开始。这长发男人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退意,如果他的对手换了别人肯定大家要抄家伙干一场,但秦歌是警察,不是痞子,是他先把目光移开了。
到外面,秦歌抱怨花荣就这么走了太没面子,花荣则在抱怨他做事鲁莽,不该一进门就掏小红本子。不过,花荣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刚才进去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王芳的男朋友,他既然来了,王芳肯定在里面,如果你有耐性的话,我们就在外面等,给你这么一闹,王芳肯定在里面呆不住,没准我们一走她也跟着出来。
秦歌想想也对,就跟花荣到斜对面一家排档坐下来要了两瓶啤酒慢慢喝。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秦歌听到花荣说一声来了,抬头看时,见到从“红人”大门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赫然正是刚才见到那长毛怪,那女的远远看去,长发披肩,穿着一条短裙,露出雪白的一截大腿,看那眉眼,依稀和照片上的贵阳王芳有几分相似。
秦歌这时本该冲上去拦住这俩人的,但他站起来时却犹豫了,这时,他又有了少年时站在操场上的感觉。秦歌心里很为自己惭愧,一个警察居然连走到一个小姐面前的勇气都没有,这是件很丢人的事情。秦歌猛吸一口气,心里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杜云已经不存在了,我必须要找到那个被野猫和老枪劫持并强奸的王芳。秦歌终于向着马路对面冲过去,但这时,长毛怪和那个贵阳王芳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贵阳王芳刚刚进入车内,秦歌冲过去只抓住了那长毛怪的胳膊。
长毛怪听见秦歌的叫声,胳膊被秦歌抓住,他回过身来一脸怒容地瞪着秦歌,眼里满是挑衅的味道。
秦歌掏出证件说我是警察,有些事情想要问车里的那位小姐。秦歌说话时语气从容,丝毫没有了适才在马路对面的不安。他想到,原来做这一切也是很容易的,就像当年塞纸条到杜云的练习本里。
长毛怪盯着秦歌,脸上似乎连神情都没有改变。这是个神情郁悒的人,他郁悒的目光盯着秦歌,让秦歌忽然有种不敢与之对视的感觉。
长毛怪重重地把车门关上,吩咐司机开车。秦歌刚想阻拦,长毛怪伸手拦住了他。长毛怪说,你有话可以跟我说,但我有权拒绝回答你任何问题,如果你不满意,可以来抓我,但是,你要记住,你绝对不可以骚扰这位小姐。
秦歌被他凝重的神情震住了,还有他眼中的仇恨。秦歌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深仇恨的眼睛,再加上这时有风吹过来,这人的长发便根根都向后飘去,飘逸的长发似乎在暄染着某种气氛,秦歌在这种气氛里,忽然觉得很胆怯。
长毛怪大踏步离开了,到前边又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花荣跑到呆立在“红人”门口的秦歌边上,不甘心地问就这么让他走了?秦歌看出租车绝尘而去,缓缓地摇头。他说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也留着一头这样的长发。花荣说现在留长发的人挺多的,你说的那人是谁?
秦歌没有回答他,但是心里再也挥不去那个人的影子。
花荣还在追问,最后从秦歌嘴里迸出了两个字──屠夫。花荣先是一惊,继而便忍不住笑弯了腰。他说你说的屠夫就是最近满城都贴的通缉令上那杀人犯吧,我向你保证刚才那长头发男人绝不是什么屠夫。他不过是一个搞美术的,王芳早在半年前就跟他扯一块了,听说,他的名字叫薛红雨。
秦歌听了面上一红,继而心里就觉得有些失望。
16
那个警察为什么要找你。薛红雨问正在换衣服的贵阳王芳。
贵阳王芳说我哪知道,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这时薛红雨和贵阳王芳已经回到了薛红雨的房子里,回想刚才的事情,薛红雨满腹狐疑,盯着王芳看的目光里就多了些怨愤。
薛红雨的房子是在城市边缘租来的农舍,只有一间房,但这房子却很大,足有四十个平米。房间被一块米黄色的布帘从中隔成了两块,里面一块是卧室,外面一块自然就成了薛红雨的画室。画室两边靠墙的位置堆放了很多已经完成或未完成的油画,那些硬木板有的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房里又阴暗潮湿所以生了一层莓斑。画室竖立的支架上还有一块很大的木板,一张未完成的作品上落满灰尘。这是间荒废已久的画室,薛红雨已经很久没有摸他的画笔了。
那张竖立起来未完成的油画下面题名为《园丁》,画中的女人有着白皙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肌肤,她赤裸着身体以最原始的姿势坐在千里空旷的荒原里。荒原是消失了人迹的灰褐色,只有一些黑色的岩石装点着它的贫瘠,还有些冰冷的色调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画布上,让人能听见鸟的死亡,花的凋零,以及河流干涸或者山川坍塌的声音。然后,在画布的下方,在最受人嘱目女人身体上,赫然开放着一朵鲜艳的花。女人两条白得耀眼的腿作为支架,托起那此时天地间唯一的鲜红,在鲜红背后当然还有些隐现的阴影,但女人的双乳,正有一些清澈的水滴落下,悬挂在花朵与乳房相隔的空中。花是美丽的,映衬着荒原的萧瑟,而那一滴水却有着整个天地间都没有的浑然大气。这是幅已基本上完成的作品,但薛红雨仍然坚持它缺少些什么。贵阳王芳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这幅作品,虽然看得不太明白,但她感到了一种窒息与冥冥中的温暖,由此,王芳认定了薛红雨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
这晚薛红雨躺在床上,盯着在床前走动的王芳,脑子里想着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眼里不由又露出了那种无法言喻的愤慨。贵阳王芳似乎已经对他的心情熟视无睹了,这让薛红雨分不清这个小女人跟他在一块儿到底是因为什么。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他常常会有一种恍在梦中的感觉。这间简陋的房子里又出现了女人,薛红雨在王芳走后甚至都能闻到她身上留下来的气味,那气味虚无缈缥,但却又无处不在。那时候的薛红雨常常在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并且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一些呜咽。
薛红雨现在每天几乎都在等待中度过,深夜里外面路上汽车的声音总让他坐卧不安。每天他必须等王芳回来才能入睡,当然,之前他需要在王芳身上挥霍掉这一天所积累的郁结和痛苦。王芳实在是个很妩媚的小女人,她在床上一次次带薛红雨进入忘忧的境界,那成了薛红雨现在每天最向往的时刻。床上的王芳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和懒散,她像个园丁,辛勤地工作,她用一块博大的空间来盛载薛红雨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并且,毫不吝啬地在摇摆如兰舟的悸动中发出令所有男人听了都会魂萦梦绕的歌唱。于是,那一刻,便成了薛红雨一天里唯一真实的部份。
这时候,王芳已经趴在了薛红雨的身上,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有个警察曾找过她,而警察的出现总是和一些不祥联系在一块儿。薛红雨看她坦然进行每晚例行的欢娱,心里对她不由又生出莫名的愧疚。薛红雨脑子里每天交织的无数矛盾的念头对他是种极深极重的折磨,他越来越发现自己无法承受。但是,他如何能离开眼前这个娇媚如花的女人。女人的唇慢慢地滑过来了,鲜红且带着些直沁入骨髓深处的温暖,男人全身都忍不住起了阵颤栗。红唇仍在胸前逡巡,薛红雨闭上眼睛在颤栗中等待,等待让他更加震憾的那一刻的到来。
第二天,薛红雨醒在阳光里,身边的王芳犹在酣睡,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玉石般光洁。薛红雨想,这就是让我迷恋的一切么,难道我现在真的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薛红雨的眸子很深,里面这一刻隐现出无尽的痛苦。夜晚发生的一切这时变得模糊且不真实,除了身边这个女人。女人很陌生,又仿佛早就出现在他生命里,薛红雨内心的矛盾甚至比发生的事情本身更让他痛苦。他凝视身边的小女人,想到每个夜晚她周旋在不同男人身边时的情景,便对这女人充满厌恶。
每天早晨,醒来的薛红雨都会有一种赶走这女人的冲动,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但是,他从来没有在王芳面前表露过这种冲动,甚至在她醒来后还需竭力隐藏,因为他知道,他每天都在重复既定的一个过程,只要当夜晚来临,他冲动的内容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他在夜里对这个小女人的渴望,像白天对她的厌恶一样愈发强烈,分秒的等待都成了一种煎熬,他需要她来平息内心的痛苦。有时候薛红雨也会想到自己这是在饮鸠止渴,但是,就像那些明知毒品有害的瘾君子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夜晚的薛红雨和白天不同,夜晚的薛红雨真实到了只剩下他自己。
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的,薛红雨在开始时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这种改变所俘虏。半年前的那个冬夜,鬼使神差一般,他一个人踉跄在空旷的街头,在冬日凛烈的寒风里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伺机寻找着自己的猎物。那时候他已经过了将近两年饥寒交迫的生活,昔日的衣食无忧这时对于他成为最美好的回忆和所有梦中最奢侈的内容。他已在无数个夜晚把自己折磨得无比疲惫,夜晚成为他深深恐惧的源泉。就在这个深夜之前,他在画布上刚刚完成一幅让他欲哭无泪的作品,那是个女人,那个他宁愿用生命去换取的女人,她本来该在他的身边,但现在却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如果那个女人变了心或者因为别的男人,他的痛苦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深重。现在,他仍深爱着她,虽然他们分别的时间甚至比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他也相信那女人像他一样,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不在期盼着那重逢的一天。在他们不多的几次通信里,虚构重逢的场景一直是其中主要内容,也是支撑他们生活的唯一动力。薛红雨就在这种虚构的欢娱里度过难耐的每一天。虚构那样的欢娱是要付出很大精力的,他常常泪流满面地叫那女人的名字,发誓在将来永远再不和她分离。
但是,鬼使神差,那个冬日的深夜他在街头徘徊。
薛红雨知道自己那时在期盼着什么,但是,他不允许那个念头冒出来,那是种深深的罪恶,不仅对他,而且还有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她是他的全部,即使让他等待到生命尽头,他也义无反顾。但是,他睁着赤红的眼睛在寒风的街道上低低地呜咽,他叫着那女子的名子,他说,我要做什么呢,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半夜一点多钟,连舞厅酒吧有很多都已关紧了大门。这是冬夜,寒冷的季节里很少有人还在深夜的街头留连。薛红雨想到租来农舍里的清冷,在一声痛苦的呻吟声里,他看到了不远处写有“不归人”字样的霓虹灯在风里孤单地闪耀。
薛红雨第一次走进一间酒吧就看到了王芳。
薛红雨第一次见到王芳就想替她画一幅画,几天以后,王芳果真出现在他的农舍里,但是,他却已经没有了替她画画的兴趣,那个体态与容貌俱佳的小女人像一团火,已经将他完全融化了。
第一次从床上下来,那个王芳告诉他,她不叫王芳,她的名字其实叫李敏。李敏这样说,薛红雨就很感动。李敏举手投足温顺而腼腆,特别是在床上如火的激情之中居然还能保持一点自然的羞涩,这些加起来,让面对她的人实在想不起她其实是一个风尘中的女人。
从此,薛红雨就再也离不开这个小女人了,每个夜晚,他苦苦地等待她的到来,在等待中饱受煎熬。但是,这个早晨醒在阳光里的薛红雨却非常清楚,自己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小女人,他已经不可能再去爱任何一个女人了。
17
秦歌并不傻,在警校里学习那么长时间并不是白白耽误工夫。既然知道了贵阳王芳的下落,找她出来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第二天晚上,秦歌没有找花荣,而是一个人再次来到了“红人”。服务台后面那青春痘青年已经认出了他,不待他说话便热情地上前招呼。秦歌知道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心里却肯定在骂人,所以,也没有和他兜圈子,仍然像昨天一样,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只不过,他这次的态度变得无比强硬,他在最后说,如果你不把王芳带到我面前的话,我保证三天之内这家酒吧再也不能开门营业。
这样说话,秦歌对自己很满意,他觉得这样才更像一个警察。
昨晚因为自己不够果断,远远见到那个贵阳王芳后,因为心里产生的恐惧而错过机会,他发誓,再也不能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已经是个人民警察了,人民警察没有理由惧怕一个女人的,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应该害怕,他想。
所有敢出来开舞厅酒吧的人在这城市里多少都有些自己的关系,但秦歌知道,他们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姐得罪公安。果然,那个青春痘跟在他屁后说了许多这里没有王芳这个人之类的话,见秦歌仍然板着脸丝毫没有可通融的余地,最后只好把秦歌让到一个包间里坐下,然后出去找王芳。
秦歌在等待时不可避免地心里又开始紧张,他安慰自己说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等那个女人来了,自己一定不可以露出一点不自信的神态。
等到青春痘敲门带进来一个打扮得风尘味十足的小姐,秦歌的不安丝毫没有了,取替的是满脸的愤怒。青春痘带进来的这小姐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但秦歌确信她绝不是昨晚见到的那贵阳王芳,也不可能是花荣跟他说的另外两个王芳。眼前的女人别别扭扭满脸不高兴,似乎青春痘带她来一万分委屈了她,而秦歌心里却在想,这样的女人满街都是,真想不出什么样的男人会点她的台。
秦歌勃然大怒,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这个假王芳。青春痘看他真来了脾气,也偷偷地溜了。秦歌还没有走,他知道接下来酒吧真正的老板该出场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个四十岁左右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出现在秦歌面前。开酒吧的女人肯定不简单,但秦歌想,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得把王芳给我叫出来。
女人果然不一样,四十岁的女人当然更不简单,她只和秦歌寒喧了几句,便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秦歌,她说王芳今天真的没有来,昨天让你那么一吓,她肯定要过几天才会来上班。
虽然没有在“红人”找到王芳,但得到她的手机号码秦歌已经很满意了。他走出“红人”时对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客气,对这样的女人他没法不客气。她只写了一个号码,不仅打发走了秦歌,而且不会在小姐中落下不是,王芳那样的小姐已经在这城市做了好多年,很多客人很多舞厅酒吧都有她的手机号码,所以,即使秦歌找到了她这责任也不能推到“红人”头上。
秦歌接下来到路边一个磁卡电话亭打电话,手指在拔号码时,他的心忽然跳得厉害,想到一个漂亮的女孩马上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那样的女孩却是自己以前在街上见了觉得高不可攀的,秦歌按键的手便禁不住要轻微抖动。秦歌重重地骂一句,对自己真是失望到了极点。今晚来“红人”之前他已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他自信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一切以前恐惧的女人,但原来那一切不过是高估了自己。这样想,秦歌便有些沮丧,便更没有了打这个电话的勇气。他想,我还是到“花容”影楼去找花荣吧,他是个跟小姑娘打交道的行家,有他在,我一定不会紧张。
秦歌骑车就去“花容”找花荣,但是花荣却不在,秦歌有些懊恼,他想我应该想到那家伙晚上怎么会老老实实呆在店里呢?
这么一耽搁,秦歌心里更加发虚,坐在影楼门口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回家,明天再说。反正有了王芳的手机号码,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到她,而且白天自己的胆子可以大一点,不致于在这些小姐们面前丢了面子。
但是秦歌却没有想到,因为这一晚的犹豫,他失去了一次找到贵阳王芳的机会。第二天他打了不下十余次“红人”老板提供的号码,电话总是跟他说对不起,您拔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拔。
“红人”老板是那样一个精明的女人,她不可能给秦歌一个假号码,那么,剩下的唯一原因就是这整整一天王芳都没有把手机打开。秦歌这一天并不着急,他想我看你的手机能关几天。这时候秦歌已经从花荣那里知道了不少小姐的事情,她们之中有很多不是固定在哪一家坐台,而是同时和许多家舞厅酒吧有联系,晚上她们接到哪家电话或者传呼就立刻赶过去,所以,生意好的小姐一个月光打的费往往就超过一千块。一个好小姐,手机和传呼就相当于她们吃饭的工具,在她们之中还流传着“传呼一响,黄金万两”的说法。所以,秦歌相信王芳的手机一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打开的。
秦歌的想法错了,不是王芳的手机没打开,而是现在手机不在王芳手上。就在秦歌从“红人”得到她手机号码的那天晚上,她的手机丢了。
那晚李敏本不想出去做的,给警察找终究是件让人担心的事,但那天吃过晚饭,她的手机就响个不停,而且全是以前的客人出来玩点她过去坐台。小姐培养点熟客不容易,出来玩只认一个小姐的客人也不是很多,所以,她最后还是打的去“上班”了。这晚她去的酒吧名叫“锦衣卫”。
“锦衣卫”是利用一套三室两厅的居室改装的,在一幢楼的六层。这样的酒吧现在在这城市里为数不少,房子多是酒吧老板自己的,一年可以省下好几万块钱的房租,而且,来这里的多是一些朋友介绍或小姐们自己的熟客,再加上地点隐蔽,所以,比较安全。来过这样酒吧包间的客人一般不会再到第二家去。
“锦衣卫”的老板是个和李敏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女人,以前和李敏在同一家舞厅坐过台,一年多不见,不知她和哪个老板混一块儿,自己开了这家小酒吧。“锦衣卫”里装璜高雅,无论是厅里的隔断还是独立的几个小包间,都挺有情调,再加上屋里幽暗的灯光和低靡的音乐,还有经常出入的漂亮女孩,这里,牢牢吸引了一批有身份的神秘客人。
能在“锦衣卫”或者类似于这种家庭酒吧里出入的小姐都要有相当的容貌,而且举止端庄,绝不能像在其它舞厅里那样口不择言,满嘴秽语。因此,很多小姐在外面都以到过这样的酒吧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这也是李敏这晚接到许多电话却选择了到这里来的原因。
这晚来找李敏的客人自称姓周,李敏一直叫他周老板。周老板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生意人,五十出头的年纪,腆着个大肚子,每次往沙发上一坐,身子都往后倾,目光上抬,和小姐讲话也改不了一句话结束加长音的习惯。李敏虽然对这样的客人心存好奇,但是她严格遵守游戏规则,在和这周老板相处过程中坚决不向他循问任何关于他的问题。
李敏第一次坐周老板的台是在一家大舞厅里,一大帮酒足饭饱的男人拥坐在一个包间里,只叫了两个小姐。这种台好坐,叫进来的小姐最多陪客人们跳跳舞唱唱歌,只要把时间打发过去就拿小费。那次的一大帮人不论老少全都微腆着肚子,西装革履,在唱歌跳舞中连个玩笑都不开,所以,那天的气氛很沉闷。李敏从头到尾一直听从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的指挥,那中年人斯斯文文的样子,却一刻也没闲着,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全都是他的事,他的热情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表露出丝毫感激的表情。戴眼镜的中年人第一个就把李敏推到了后来的这个周老板面前,让李敏陪他唱首歌。后来的周老板很含畜地摇头,拒绝了李敏向他伸过来的手。他说,年纪大了,让小姐先陪你们这些年轻人玩。
戴眼镜的中年人立刻反应过来,便指挥李敏坐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直到后来李敏几乎陪所有人都唱过歌跳过舞,周老板才牵着他的手请她跳舞。一般小姐坐台都陪固定的客人,绝不会像这样陪满场的人唱歌跳舞,这在小姐的行话里叫打通关,意思是只有最臭最烂最没人要的小姐才做这样的事情。但那晚这些男人们都很斯文,而且进包间前老板特别交待过了千万不能得罪客人。李敏在陪周老板跳舞时心里已经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而且她还看出来周老板是这帮人的头,所以,她跳舞时的身子离周老板很近,近到两个人的肚子紧紧贴到一块儿,但上半身看起来还很含畜。
那个台李敏拿到了正常情况下一个台三倍的小费,临走的时候她看到周老板望向她的目光里饱含深意。
三天之后,李敏正在另一家舞厅坐台,忽然手机响了,里面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那人告诉她,三天前的周老板在“锦衣卫”等她,希望她能在二十分钟内赶去。李敏放下电话没有丝毫犹豫,跟正在坐台的那个客人说声对不起,连小费都不要了立刻打的前往“锦衣卫”。这次在“锦衣卫”包间里的只有周老板一个人,周老板见到她便抓住她的手,几分钟后,便把她搂到了怀里。
周老板成了李敏的熟客之一,他出手大方,每半个月总要定期找李敏一次,每次除了小费,还会带一些看包装就知道很高档的礼物给李敏。所以李敏接到他的电话,总会放下手头上的任何事赶来见他。
那晚周老板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绿宝石的戒指。
宝石虽然不大,但是,却碧绿晶滢,李敏估计这戒指最起码得一千多块钱,所以,这晚,她也就比往日更加柔顺地贴到了周老板的身上。俩人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周老板在她的耳边说,另外找个地方吧。李敏听了也含笑答应。
周老板先出去在楼下等她,李敏便一个人又坐了五分钟才走出包间。在厅里,她看到那个和她相同名字的老板娘正坐在吧台里和一个四十岁左右,头发很短,根根向上竖立,且有着双鹰隼样眼睛的男人在调情。那短发男人很特别,在调情的时候仍然一脸寒霜。李敏想,跟这样的男人在一块儿还不得把人给闷死。和她同名的老板娘曾经是个很傲慢的小姐,她怎么会和看起来这么凶的人混一块儿?
下楼的李敏很快就把这个问题给抛在脑后了,她看到周老板已经在前面打了一辆出租车,她便也在后头招手拦下了另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朝向这城市西边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区开去。在车上,李敏记得还拿手机和前面的周老板通了话,但是,第二天早晨,她醒来后接过周老板递过来的一叠钞票,想起来该给薛红雨打个传呼时,却发现手机不见了。
李敏的手机是一只红色的掌中宝,她已经用了大半年,不见了手机,她急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小姐们赚钱其实不容易,那只手机最起码她得坐半个月台才能赚回来,所以,李敏当时是真的着急,并不是有意要做给周老板看的。
她仔细回想,手机一定是掉在出租车上了,她就问周老板有没有办法找到那辆出租车。周老板在床上还没起来,他用一条淡绿色的薄毯遮住自己一身细白的肥肉,不在意地说不就不见了一只手机,晚上我送你一只。李敏说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手机的号码,没有那手机,我会失去很多客人。这时的周老板脸色沉了沉,他说,换个号码也好,你不知道最近市里又要开始扫黄打非了吗,这次整治的重点就是所有的舞厅酒吧。这段时间,你还是少出去为妙。
当晚,周老板果然送了只手机给李敏,颜色虽然是黑的不太适合女孩子用,但它比李敏的掌中宝还要小,而且,它是全新的,不像李敏原来那只,是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二手货。
这时候,秦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拔打李敏原来那只手机的号码,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传出一个小姐极富磁性的声音:对不起,您拔打的移动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拔。
秦歌恶狠狠地丢下电话,自言自语发着狠,我不信你就没有再开机的时候。
18
这一夜,薛红雨整夜未眠,他一遍又一遍地往返于住处与300米外一个通宵营业的烟酒店,给李敏打了好几十个电话。可怜的薛红雨结局和秦歌一样,得到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和请稍后再拔,但是,显而易见,相同的结局,薛红雨却要承受秦歌不曾感觉到的痛苦。
晚上临出门前,李敏还答应过他夜里早点回来,并且,让他十二点的时候给她打个电话。薛红雨在李敏走出家门后就开始计算时间,开始了他每天例行的等待。知道漫长的等待过后终有一个人会到来,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耐。薛红雨照例到住处不远的音像店里租几张香港的碟片,香港的碟片看起来很轻松,不像外片那样需要全神贯注,漏掉一个情节可能就连不起来。看碟片是迄今为止薛红雨找到的最容易打发时间的方式,只要碟片精彩,一不留神好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剩下不多的一点时间再看看书或者到门外的路上去转转,这样,就到了李敏回来的时间。小姐们这一行虽然没有固定时间,但是,一般情况下不会超过一点钟,出来玩的客人多数都有家庭,回去太晚他们也不好交待。
但是,这一晚,薛红雨看完了所有的碟片,到外面马路上转悠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不见李敏回来,并且打电话过去手机又关机了,这让薛红雨的思绪在夜色里变得无比细腻且悠长。薛红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女人,如果像最初想象中一样只是迷恋她的身体,那么,他没有必要每天晚上都这样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她的到来。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开始为她感到痛苦,因为什么,他不敢想,他只能把痛苦转化为对她的仇恨。
薛红雨要求过李敏,绝对不要出台。李敏对此表现得很明白事理,她说我怎么会出台呢,出台一次现在不过二三百块钱,而坐一次台最少也得一百块,跟他出过台了他下次来肯定会换新小姐,还不如吊他三两次出台的钱就能赚来。而且,出台的小姐在舞厅酒吧里没人会瞧得起你,出台的小姐那已经是纯粹的卖淫了,你说,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
李敏的声音很温柔,当时她又躺在薛红雨的身上,这样,薛红雨就相信了她。他拥紧她的时候,心里坚定的信念曾一度动摇过。但是,在那些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他的思绪常常会从与李敏在一起的一些细枝末梢中发现疑问,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有一次李敏在早晨八点钟便醒来穿上衣服离开了薛红雨的农舍,薛红雨当然要追问原因,她的回答是陪另一个小姐去邻近的一个县城,至于做什么,她含糊其辞,当时薛红雨也没追问,后来一直到夜里两点多钟李敏才回来,在薛红雨的再三追问下,她才说,她去那个县城上环了。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这一晚薛红雨再度想起,心头满是疑惑。自己和李敏在一起,非常注意安全,因为他不想因为一时的疏忽或者一时的痛快让李敏获得左右他的资本,这样,他必然要陷入一种他不想看到的背动境地里去。所以,每一次的欢娱,他都细心检查,即使要求再强烈也不忘了戴上家伙。李敏不知道他的真实思想,以为这是他特有的一种癖好,所以,常常在深夜带回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套子供薛红雨使用,不同的家伙不同的感觉这也成了薛红雨和李敏事后常常谈论的话题。李敏明知道薛红雨不会忘记安全措施,却还要专门到几十里外的县城上环,这岂非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想起这些类似的细节,薛红雨便发觉自己的痛苦无法排遣,对李敏的痛恨也空空落落的没有着落。李敏今晚为什么要关机,这时候她关机要躲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薛红雨。她躲避薛红雨的原因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样想,薛红雨对李敏的痛恨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在农舍与烟酒店之间的路上走着,嘴里不住咒骂着跟婊子有关的字句,后来他想到李敏本来就是个婊子,她自称从不出台,但为什么那一次自己很轻松地就把她带了回来?而且,在床上她很快就占据了主动,她只用一个固定的姿势才能达到高潮,所以,她不厌其烦地指导薛红雨,直到他能娴熟掌握。这些本来是每晚带给薛红雨最大快乐的,但这时候却又成了让他最痛恨的。
如果李敏现在就在眼前,薛红雨想我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掐她的脖子,把她往死里打,打死了最好,省得自己痛苦。这样想,薛红雨开始指导自己往另一个思路上去平息愤怒。他想,无论她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担心的不应该是如何把她拴在我的身边,而是到时候如何与她分手。他算了下时间,只要再过半年多,他的等待就会有个结果,另一个注定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就会回到他身边,与那个女孩相比,李敏算得了什么呢?这时候的薛红雨想,李敏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现在只剩下半年的时间,半年仔细想想并不算很长,难道我真要身上还残留着一个婊子的味道去拥抱我苦苦等待的女孩?薛红雨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很卑鄙,心上对分别已有两年多的女孩充满愧疚。
薛红雨在这个夜晚下决心要离开李敏,所以,在接下来的还很漫长的黑夜里,他对自己的焦灼和仍然不能平息的痛苦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容。他想,我就要离开她了,我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适应的过程。
还是睡不着,夜已深,头裂开似的痛,薛红雨索性光着身子从床上下来,到布帘外的画室墙角寻找一幅画。他在面对画上的女孩时忍不住哭了,他喃喃叫着女孩的名字,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半年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分离。
薛红雨在夜里的哭泣真实而绵长,虽然哭泣与这个身材槐梧长发若风的男人似乎并不太般配,但薛红雨曾经一个人就在这画室中生活了两年,虚构一些相逢的场景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动力,因而,长时间的悲痛已经让他的神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就像他以前看电视看碟片,任何动人的场面都不能让他感动丝毫,但现在,即使最拙劣的煽情情节也能让他热泪盈眶。
无论多难熬的夜晚终究都要过去,赤红着眼睛的薛红雨在第二天的阳光里不仅没有疲劳,相反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破例一个人到外面吃了早点,然后回来把李敏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到一个塑料袋里,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全部让她带回去。然后,他开始收拾丢在一个红塑料桶里的画笔和颜料,再把墙角的画板全部搬到阳光下去晾晒。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精神抖擞,他仿佛看见两年多以前的自己正对着心爱的女孩一笔笔地勾勒出将来的生活。
薛红雨整整一天没有想李敏,他将作废的画布泡在水里清洗,将丢在角落里落满灰尘的画册重新擦净摆到桌上,一只只僵硬的画笔这天重新变得柔软,那幅女孩的油画再次被挂在了墙上。薛红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决心,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感动了。
然后是夜幕又开始降临,薛红雨坐在焕然一新的房间里,忽然一下子觉得没有了可做的事情。他的眼睛开始往墙上的挂钟看,时间的点滴流逝渐渐让他重新变得焦燥不安。传呼机安静地躺在枕头边上,它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发出声音了。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这只传呼机上一共只出现过一个号码,那就是李敏的手机,但这个号码出现的次数却是无法计数的。
薛红雨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听着外面路上汽车驰过的声音,听风吹过院子里榆树的声音,听所有能听到的声音,这时,他心底又开始对李敏生出无比的痛恨。
痛恨来得快,却比以前每一次都要深。薛红雨冲动地想打碎些什么,但是他一拳击出,却又发现自己实在捉不住一点真实的感觉。
床上的传呼机就在这时响亮地叫起来,薛红雨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再度受到惊吓,整个人都从床上跳起来。他飞快地取过传呼,看上面的号码,然后掩制住心跳,三两下跳到门口,就要往300米外的烟酒店去。门拉开,在门外,他看到了笑吟吟的李敏。李敏神态自然,好象这一夜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在她的手中,还提着一袋草莓和一袋香蕉。
然后,薛红雨重重踢上房门,夺下李敏手中的草莓和香蕉扔在地上。他一把把这个在她眼中不知羞耻的小婊子抱到床上,两只手飞快地解她的衣服。李敏笑吟吟地注视着他,好象他的表现完全在他意料之中,这让薛红雨怒火更盛了些,动作就更加粗鲁。
李敏当然不会拒绝薛红雨的要求,她甚至在薛红雨蜕去她身上最后一点薄纱时,翻身坐到了薛红雨的身上。薛红雨重重地喘息,并在一声长叹中闭上了眼睛。
现在薛红雨已经没有了力气,但他的怒火还在。
昨晚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连个传呼都不打给我。他低吼。
李敏脸上立刻就现出了些伤心的表情,她说你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的手机丢了,整个舞厅里的小姐谁都没有走,老板查了整整一夜都没查出来。我很困了,我一夜都没有合眼,今晚连班都没力气去上,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
李敏这样说,真的闭上了眼睛。薛红雨怔住了,他只觉得这里头好象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是他又说不出来。他使劲扳住李敏的胳膊逼她睁开眼,他说,那么你今天一天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敏叹口气,下床把一只黑色的比以前那只更加小巧的手机拿在手中,她说,我今天四处借钱去买了一只新手机,你知道现在借钱多不容易吗,我找了那么多人才凑够一部手机钱,而且,陪尽了笑脸。
薛红雨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觉得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又发生了。
这时的李敏嫣然一笑,说你把地上的草莓拿出去洗洗行吗,我想吃草莓了。
第五章
19
杨阿四在这城市里除了大富豪夜总会,还有一家大富豪酒店。大富豪酒店坐落在最繁华的解放路上,一幢十八层大厦的底下两层全都被杨阿四租了下来。现在酒店生意不好做,特别是这样的发展中城市,居民消费水品不高,酒店却越开越多,能赚钱的酒店全都是因为有了几家大单位作为定点客户。大富豪酒店当然属于赚钱的那类酒店,赚的虽然不是太多,但最起码,它能让其它很多一些酒店眼红。所以,对于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华彪和楚平一致认为是其它家酒店的人在搞鬼。
事情发生得很莫名其妙,经常光顾大富豪酒店的某局领导中午领着一大班人来酒店猛吃一顿后,回去参与酒宴的人全都上吐下泄,还有五六个人被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为食物中毒,其中,就有那个局领导一把手。
这样的事情当然惊动了很多人,这城市本来就不大,屁大点的事情半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的,何况这件事里面还有这样一个大人物。市电视台市报社都派人来作了专访,当晚电视台的地方新闻里就对该事件作了详细的报道。后来报道这件事的电视台记者为此遭到了台里严厉批评,原因是在报道大富豪酒店使用劣质海鲜致人食物中毒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有影射那大人物利用公款吃喝之嫌。
杨阿四平时不常到酒店里去,酒店由一个退休的国家特一级厨师福伯照看。福伯退休前是这城市九十年代之前最大一家国营饭店的经理,经验丰富,深谙经营之道,且不说他退休前那家国营饭店生意如何,他退休之后那家饭店成为全市第一家倒闭的国营企业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福伯本身就是厨师出身,对饮食卫生非常讲究,每天早上都是他亲自带了菜买到菜市场去买菜,像海鲜野味类有人送上门来,他都要亲自检查才能决定能否留用。如果说那起食物中毒事件真是因为食物变质造成的,这真有点说不过去,福伯的责任心很强,否则杨阿四也不会放心把酒店交给他,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情,最大的责任人就是他,所以,这件事一定是有人避着福伯故意和大富豪作对。
华彪和楚平都在猜测是哪家酒店的人有这样的胆子,他们边上的杨阿四凝坐在老板椅上动也不动,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怆。
这是在大富豪夜总会的办公室里,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青青,青青在他们谈论正事的时候一向都不参与,她只坐在杨阿四身边或离他们远远的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这样的女人很懂事,所以,华彪和楚平都认为四哥的目光还是雪亮的。
华彪平时看脾气火爆,真到出了事他反倒能平静下来。他列出了几家与大富豪素有积怨的酒店的名字,和楚平分析这些人是否有诬陷大富豪的动机。楚平在这城市里资历尚浅,但他遇事总是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来分析事情,所以见的往往还很独到。但这次,他们俩人的思路全都错了。指出他们错误的人,是杨阿四。
杨阿四说,你们不要在那儿瞎猜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华彪腾地站起来,他说那龟孙子是谁,我带人废了他。
该冷静的时候冷静,该出手的时候决不犹豫,这是华彪的性格,也是楚平最佩服华彪的地方。他常常想,华彪如果早生几百年,一定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大侠。
杨阿四阴沉着脸说出一个华彪和楚平都没听说过的名字──商铁城。
华彪和楚平都没有说话,他们竭力在脑子里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没用多久,他们就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华彪说,这个商铁城是不是就是半个月前打伤你的人,那次你一个人去银河,也是为了去见他?
杨阿四重重地点头。他说,这件事我知道想瞒肯定瞒不住你们俩,他现在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城市,一定会来拿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甚至他还会连我的都一起带走。我不是怕他,他再厉害,单枪匹马在这城市里,摆平他其实很容易,如果照我以前的脾气,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废了。
华彪豪气地说,那么现在废了他也不迟。
杨阿四连连摇头,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他说,这个人即使你们见到了也不能动他,当年,是我对不起他,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该怪他的。如果他来要这家酒店,我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只是,十年苦窖出来,他的整个人都变了,他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我,放在十几年前,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已经十几年了?杨阿四说,我记得那时是84年,我一个人离开这座城市去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打天下。说到这里,杨阿四显然是要跟华彪他们三个讲他的故事了,他招呼青青往跟前坐一坐,这样,才能听得更清楚。青青笑笑示意她就坐在那儿听得见。杨阿四见了便不再招呼她,往事像一根鞭子,每次想起来他都像被重重地抽打了一下。但是,往事已经不能再深埋在记忆里了,往事里的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带着一身的仇恨,何去何从,现在的杨阿四方寸已有些乱了。
一个外乡人在那座城市里生存下去并不艰难,难的是你要在生存之余得到你所想要的。到南方闯天下的人谁不是抱着发财梦去的,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那里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遍地黄金,并不是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穷小子发迹如果没有什么外财,那永远只能是个神话,在南方城市里也不例外。
杨阿四在南方城市里流浪了好几个月,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样是长久的。后来,经人介绍,他到与南方城市相邻的另一个小城市去找一位据说有着数百万家财的老板。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老板时,他正被人堵在家里不敢出来。围在他家门外的七八个男人全都拎着家伙,嘴里骂骂咧咧的,大有不把人揪出来誓不罢休的气势。杨阿四远远注视着那帮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然后,他忽然看到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个男人精赤着上身,露出满身结实健壮的肌肉,他的手里也拎着把刀,刀尖指地,刀锋微斜,握住刀柄的手青筋凸起。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力量,居然能让围住房门的七八个男人心存畏缩。
最后两边人还是打起来了,远处的杨阿四一眼就看出那赤着上身的男人身上是有武功的,而且练的是北方弹腿。那几个围门的青年只是仗着身强力壮敢打敢杀,如果单打独斗,赤身的男人三两下就能把他们摆平,但是,那赤身男人现在面对的是七八个敢打敢杀且经验老道的对手。赤身男人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手上的刀,他的腿可以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飞起,将从侧面扑过来的对手踢飞,他的刀死死封住正面的门户,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这种相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那个赤身男人便受了伤。围攻他的青年中也有工于心计者,七八个人围着他猛砍猛杀如果再施以偷袭,赤身男人当然应接不遐。他的后背已经被砍了两刀,远在数米之外的杨阿四这时都能看到他背上翻开的皮肉,那几个青年固然不懂武功,但显然都是用刀的老手,一刀下去,又重又狠。赤身男人也在那时砍倒了两个人,但他飞起的一腿却撞上柄砍刀的刀锋,腿再落下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站不稳,但他依然不倒,退到墙角,倚墙而立,居然让那剩下的几个青年暂时攻不进来。但杨阿四看出来,赤身男人这样绝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不赶紧想法子逃走或者退到门里去,他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帮青年的乱刀之下。杨阿四在南方城市见多了这种青年,在那个年代出来混的年轻人喜欢敞胸露怀,胳膊或胸口上纹着野兽与美女的刺青,然后迈着八字很张狂地招摇过市。在他们长长的衣襟背后,大多藏着他们精心打制或收集到的利器。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英雄辈出,青年人承受不了忽然之间涌进国门的无数新鲜事物,他们需要找到一种让自己心灵平衡的方式,他们很多都选择了放纵。他们不知道,放纵在特定环境下,其实是对自己最深的折磨。
杨阿四不再犹豫,他从后面冲了上去,手中只握着两块砖头。砖头一上场就捂在了两个青年脑壳子上,俩人应声倒地。场中现在变成杨阿四与那赤身男人共同对抗六名青年的进攻,局面立刻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短短几分钟内战斗就结束了,那六名青年也都躺在了地上。杨阿四深得罗汉拳真传,而且战术上融合了很多内家拳的精要。你一刀砍过来,力猛刀沉,这时候便可以侧身让过刀锋,待这一刀去势已尽,只需顺着刀锋去势顺手一拉,便可将持刀人按倒在地。再如果一刀迎头落下,依照内家拳静如处子,动若狡兔的口决,只需在瞬间趁刀锋抬起露出整个身前空门时一拳击出,对方绝无幸理,但是,这对速度的要求很高。杨阿四无疑算得上是个高手,他的罗汉拳与赤身男人的北方弹腿,放倒六个只有些蛮力的青年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杨阿四说,那个赤身男人就是商铁城。
华彪在听杨阿四讲述往事时满脸都是向往,那个时代的故事他曾听杨阿四讲过许多,所以对于这个城市黑道的历史他了若指掌,而且,当他现在站在昔日那些风云人物跟前时,那些人对他都要寡目相看,一致认为他是这城市的少年英雄。但是,只有华彪知道,现在在外面混的人大不如从前,现在的人讲究的是怎样混钱,怎样欺负人,干起架来也都是一哄而上,谁的人多谁就占便宜。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出来混的人锻练身体了,只要心狠,只要刀在手中敢打敢杀,便会有人怕你,便能闯出个名堂来,但是,真正敢打敢杀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而杨阿四那个时代的人不同,他们身上多少有一种真正江湖人的气质,他们的故事听起来也常常令人须发贲张,热血澎湃。华彪对杨阿四自始至终的尊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华彪说,既然你曾救过商铁城,现在他为什么反过来要对付你?
杨阿四重重地叹息,说,那次不过是我和商铁城第一次见面,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南方小城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它现在让我想起来仍然有后怕的感觉。那时候我还年轻,商铁城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我们都是抱着相同的目的去南方闯荡的,所以,我们对后来做下的事情也就并不觉得奇怪了。
杨阿四说,经过第一次的并肩作战,后来我与商铁城成为朋友那是很自然的事。我知道了他来自北方的大城市哈尔滨,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和年幼的妹妹,他的父母全都在文革中死去,所以,这么些年,他都是与爷爷和妹妹相依为命。他来南方,是为了晚年的爷爷和成年后的妹妹能过上好日子,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和商铁成相比,我的处境算是好些,家里有妻子陪伴双亲,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但总算还能过日子,而商铁城如果一个月不寄钱回去,他的爷爷和妹妹很可能就没有饭吃。
杨阿四的目光里充满遐思,关于南方城市的记忆,在他心里已经埋藏得太深,也埋藏得太久,正是那段日子,改变了他的一生。
杨阿四和商铁城一块做了那个姓米的老板的保镖,米老板好象是潮州人,个头不高,矮矮墩墩的样子,大脑门,眼睛上卡一副宽边的近视眼镜,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刁钻狡猾的家伙。他找保镖是因为他做生意得罪了很多人,那些人中有很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恨,所以,经常不断地有人来找他的麻烦。米老板的钱很多,杨阿四做他的保镖时他已经不做什么生意了,他也没法再做生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奸诈和阴险,只要有钱可赚,他连亲爹老子都能出卖。跟着这样的人,日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杨阿四和商铁城只要和米老板出去,随时随地都要做好和人拼命的准备,打打杀杀那更是经常的事。那个米老板以前做的生意本来就不是正行,所以,找他麻烦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当地的黑道中人。
杨阿四和商铁城纵然满身武艺,但终究人单力薄,而且他们的对手有时候实在太多,这样,他们便不能每次都让米老板平安无事,那个米老板回去后便会对他俩恶言相向,甚至还扣发他们的工资。米老板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这两个外地人帮着自己这么长时间,恨米老板的人现在当然连带着他们俩人也恨上了,如果他们就此撂摊子走人,那么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连三天都呆不下去。
杨阿四与商铁城对米老板的刻薄愈来愈无法忍受,他们的怒火一点一点积聚起来,但是,为了生存,怒火暂时还不能爆发,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机会的到来。那时,杨阿四和商铁城之间并没有预谋什么,但到最后当事情发生时,他们动起手来,配合得居然那么默契,这是否就是相同命运的人之间的感应?
那一个秋天的夜晚,米老板突然到杨阿四与商铁城的房间喊醒他们,让他们跟他去一趟码头。他的一个仇家找到了他,那个仇家心狠手辣,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实在是个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米老板自知凭借杨阿四和商铁城无法保自己周全,心里权衡良久,决定还是去财消灾,送一大笔钱给他,让他放过自己。他已与那人谈好价钱,现在只待他送钱过去。米老板带着杨阿四商铁城坐车到码头,细长的码头上空旷无人,米老板约见的人还没有来。米老板心疼将要失去的钱,唉声叹气的同时刻薄地咒骂杨阿四和商铁城无用,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十几万块钱送给那家伙。杨阿四被他骂得先恼了,而且,他手中的密码箱和说到的十几万块钱让了动了心。那一瞬间,杨阿四的脚心手心里满是汗水。他偷眼看站在他身边的商铁城,从他眼中,他竟然也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紧张。
于是那一夜成了杨阿四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他和商铁城如何在米老板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掀翻在地,如何夺下他手中的密码箱,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晚改写了他和商铁城两个人的命运。
如果那一晚不是米老板最后死死抱着杨阿四的腿不肯松手,并且嘴里还不断发出杀猪似的尖嗥,那么,事情的结局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但那一天米老板是拼死也要缠着杨阿四,无论杨阿四怎么用脚踹怎么拼死挣扎,都不能摆脱。这时,站在旁边的商铁城举起一块水泥砖砸在了米老板的头上。血在黑暗里呈现一种比黑暗更黑的颜色,它们顺着米老板的脸颊流到了杨阿四的腿上。杨阿四的心从那一刻就沉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真正浮上来。他看到端着小泥砖的商铁城这一刻也呆若木鸡,可见他心里的震动甚至比他还要来得强烈。
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们奔跑在黑暗里的时候不断相互安慰,如果不是米老板抱住杨阿四的腿不放,如果不是怕他的尖叫会惊扰别人,他们一定不会那样对待米老板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全都瘫倒在公路边的树林里,喘息不止。
这时黑暗正浓,完全的黑暗甚至也不能掩住两个人的恐惧,他们身心俱疲地倒在地上,久久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浓重的喘息。
两天以后,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到火车站去坐车回家,为了安全,他们是分开走的,密码箱放在杨阿四的手上。在候车室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商铁城忽然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他在人群里驻立不动,脑门上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周围都是些看上去很正常的旅客,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神情僵硬的男人,但是,商铁城的后脊此时一片冰凉,只有在危险逼近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候车室外面,杨阿四正在缓步走上台阶。
商铁城忽然狂奔起来,并且嘴里还发出陷井中的野兽才会发出的低吼。周围的旅客奇怪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男人,纷纷四散躲避,外面台阶上的杨阿四怔住了,并且很快回身向车站外面的广场退去。
商铁城还没有跑出候车室大门,就有三个健壮的男人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掀翻在地。商铁城在三个男人接触到他身体时就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南方城市了。
独自在街头游荡的杨阿四一个月后,看到了街头张贴的法院公告,上面有商铁城的名字,他因伤人和抢劫罪被判无期徒刑。杨阿四那时恐惧极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当然,他还要去一趟商铁城说的那座北方城市,他要将原本属于商铁城的那一半财富送到他的爷爷和妹妹手中。杨阿四像丛林里一只无可逃遁的狼,每天偷偷潜藏在一家小旅馆阴暗的房间里等待着时机。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杨阿四终于顺利地登上北上的火车。他回家了。
20
我后来去了两趟北方城市,但是,按照商铁城给我的地址,我却找不到他的爷爷和妹妹。我在那座城市整整呆了两个多月才回来,我没有办法将原本属于商铁城的那部份财富送到他的家人手中,而且,这么多年,我也不敢到南方城市去,终究我还是那件案子的参与者,我不想坐牢,我不想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
杨阿四讲完他的故事,整个人都萎缩下来,原本红润的脸膛这时也变得灰白没有血色。将隐藏在心中十余年的秘密一朝吐露,他心里有些轻松,但更多的,却是失落。他现在仍然不后悔那一晚和商铁城共同做下的事情,但是,对商铁城的愧疚却整整折磨了他十年。
华彪和楚平这时候都不说话,他们还沉浸在杨阿四的叙述中。那个年代的故事他们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慢慢体会,杨阿四心底的痛楚,他们也需要静静地才能感觉。
华彪许久才盯着沉凝的杨阿四说,四哥,找不到他的家人并不是你的错。
杨阿四摇头,这样的解释商铁城当然不会满意。
华彪说不出话来了,杨阿四与商铁城之间的恩怨既简单又复杂,要想顺利解决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楚平低声问,四哥,你现在决定怎么做?
华彪跟着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来向你寻仇,你不能就这样等着他,得想个办法让他明白你当年的难处。
杨阿四苦笑,他要来,我拦不住他,但他不管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他。
华彪道,大不了将你欠他的加倍还给他,他来寻仇还不是为了钱?
杨阿四摇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没有见到他眼中的仇恨,我相信,那仇恨决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而且,他还跟我说了不死不休这样的话,我看,这次他要不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不会罢休。
华彪恨恨地一拳击在茶几上,重重地道,只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杨阿四立刻叫一声华彪的名字,说阿彪,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不要你们几个插手,我自己的事情一定要由我自己解决。我和商铁城终究一场兄弟,而且大家曾经肝胆相照患难与共,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严重。
四哥,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华彪站起来走到杨阿四的跟前,说,四哥,现在跟着你吃饭的有这么一大票人,如果你跨了,这些人该怎么办,难道也像现在国营单位里的人一样下岗回家?当年你没有把钱交到商铁城家人的手上,就算是你的错,但你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且现在你也愿意加倍补偿他。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商铁城再不依不饶地找我们的麻烦,我华彪一定不让他平平安安走出这城市。
杨阿四再叫华彪的名字,但却被华彪打断了。华彪说,四哥,我知道你对兄弟讲义气,而且这些年一直惦记着商铁城的事,但是,如果你不反抗,就这样任由商铁城找我们的麻烦,迟早一大家人都要被他害死。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些年经营这一切容易吗,如果谁想毁掉这一切,我华彪第一个不答应。这件事不是我想违背你的意思,实在是事情重大,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听你刚才讲的话,其实我对商铁城这个人还是很敬佩的,但是,如果他注定要成为我们的敌人,我华彪也不怕他,不是我夸口,这件事情让我来办,我三天之内找他出来跟他讲个清楚,大不了一拍两散,把他给灭了。
华彪!杨阿四重重地叫,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赔给他。
华彪冷笑,到底要谁的命现在还很难说。
杨阿四知道华彪的脾气,看他现在的神态,这件事情不让他插手已经很难,但杨阿四实在不愿意看到商铁城与华彪俩人争斗。商铁城本来就是条汉子,苦窖里十年磨练,他肯定比以前更加厉害;华彪少年英雄,这城市在外面混的人已很少有人敢和他过不去。这样两个人闹起来,一定不死不休,而且动静必然不小,如果惊动警方,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杨阿四还想劝华彪冷静,但华彪这时却连看都不看他便向门外走去。他说,四哥,这件事情已经由不得你了,你带我出来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以前那个铁打的英雄,但是,现在外面却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搞不定的,我来替你搞定。
杨阿四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华彪的话像根鞭子重重抽在他的心上。他想到原来自己真的是胆怯了,才会想到这么多的理由不与商铁城为敌。他已不是昔日闯天下的杨阿四,他现在已经拥有大笔财富,这些财富足以让他这辈子尽情挥霍,而商铁城此时可以说一无所有,他的勇气一开始就已经击败了杨阿四。杨阿四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倦容,他想,我才四十岁,难道四十岁的杨阿四便已经老了吗?这样想,他心中便跟着生出些豪气来,既然该发生的已经无法避免,那么,就坦然面对吧。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比当年在南方城市要强,这一仗,如果全力一拼,胜算还是很大的,只要制服商铁城,到时再将自己的苦衷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将原本属于他的加倍归还给他,这样,自己便已无愧于他。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么想,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杨阿四忽然哈哈一笑,笑声洪亮,他在笑声过后对楚平说,这些日子我和华彪要去解决商铁城的事情,夜总会那边就全靠你了,酒店这边我也会跟福伯说,让他千万小心。
楚平点头,说四哥放心。
这时杨阿四忽然发现本来坐在门边的青青此时不见了,就疑惑地问青青呢,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没注意?
楚平回答说她在你讲完与商铁城的恩怨后就出去了,当时你和华哥都有些激动,所以没看见,我看到青青在你讲那段往事的时候好象偷偷在哭。
杨阿四看楚平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疑惑地问,楚平你想说什么?
楚平顿一下,说,四哥,青青和商铁城都来自北方那座城市,而且俩人相隔半年来到这里,青青的来历,您不妨留意跟她打听一下。
楚平这样说,杨阿四脸上又笼上了一层阴影。他知道楚平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他实在不愿带给他那么多欢娱的青青会和商铁城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楚平也出去了,他在临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商铁城还有一个妹妹,算起来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杨阿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适才陡生的豪情这时也慢慢消失。
在这个城市里,关于杨阿四的故事有很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人添加进去的。杨阿四赤手空拳打天下,至今仍然还是许多少年津津乐道的话题。但是传说中的杨阿四现在已经不是昔日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长期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他英雄气短,日益增多的财富更让他再经受不起一点风吹雨打。这不是杨阿四一个人的悲哀,这是自古所有英雄们的悲哀。华彪看出来了,楚平看出来了,所以这时他们才会每句话都好象在刺激他。杨阿四当然比他们更了解自己,那一天,他呆在办公室里直到深夜,走过门边偷偷张望的雪晴回去告诉楚平,四哥没有动,四哥还是没有动。
这天晚上,楚平照例在夜总会外面不远的地方等雪晴,然后骑车带着她到她的住处去。一路上雪晴看楚平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因为酒店的事。楚平摇头不语。雪晴便跟他说些别的事情,他还是一声不吭好象满腹心事。雪晴也安静下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搅楚平为妙。
雪晴不问,最后楚平自己倒先憋不住了。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雪晴的住处,他一把拉过雪晴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雪晴哈哈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情了,说话怎么跟电视剧里的的一个味。
楚平便低下头,好象很伤心的样子。雪晴以为他逗她玩,故意不理他,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半天她看楚平还是一动不动,就过去推他的肩膀,说真伤心了,我不逗你玩吗。
楚平抬起头,满脸的阴云。雪晴有些慌了,说你怎么了这是。
楚平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不对劲。
雪晴什么事也不做了,坐到他的身边,说你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时看你挺精神的,很少见你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肯定出了什么事。
楚平皱着眉说,要说出事就酒店出了点事,还有四哥遇上点麻烦。但这些事归根结底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觉得难受觉得不对劲呢?
这一晚,雪晴比往日更加温柔地陪着楚平,跟他一块儿设想可能会发生的事,但夜已深,东方都露出了夹杂着黑色的肮脏的一片白,他们仍然没想出个头绪来。雪晴猛打哈欠说不想了,要想你自己想吧,我可要睡觉了。
雪晴闭上眼睛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楚平还是睡不着。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楚平想,可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
21
华彪果然一整天没有到夜总会里来,楚平一个人楼上楼下来回跑,心里觉得很烦。其实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楼上来的客人桂姐会安排好,楼下有雪晴祝兰这班精明的小丫头招呼客人,根本不用他操心。但是,楚平仍然很忙。
知道商铁城就在这城市里,楚平得时刻打起精神。
天热,天气预报已经报到了三十五度。楼下空调似乎已经失去了作用,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往舞池里去,跟着音乐使劲蹦跳。楚平关照过音响室放音响的师傅,让他大热天少放节奏快的曲子,听起来让人躁得慌,但每天晚上,有那么多精力过盛的青年人需要发泄,最多二十分钟不放《野狼》或者《莎啦啦》,他们就吹口哨拍桌子,直到快节奏的音乐震憾整个舞厅。
楚平在楼下呆了半个多小时就呆不下去了,今天他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便想上楼去找个包间静一会儿,但今晚生意实在好,所有的包间全满,吧台那儿除了桂姐趴在里面呆呆出神,连一个小姐都看不到。
桂姐抬头看见楚平,跟他打了个招呼。桂姐说,今晚生意太好了,一个小姐都剩不下来,以后两个月可能还会更好,天热,在家都闷得慌,小姐们穿的也少,花点钱,值。
桂姐这阵子常常趴吧台里走神,华彪跟楚平提起过。楚平便走过去说晚上不在家带孩子,孩子不会闹吧。
桂姐笑笑说孩子他爸在家,他现在成了孩子专职奶妈。
楚平听桂姐话中有话,就问,你老公现在不用上班了?
我刚生孩子那会儿他就下岗了,现在一家三口全靠我养活。桂姐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他盯着楚平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楚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下岗现在是社会上的热门话题,楚平虽然没有进过工厂或者别的企业,但是接触过一些人,知道下岗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安慰人的话楚平觉得说起来太假,而且别扭,既然不能给人实际的帮助,安慰的话说出来便不免有虚情假意之嫌。
楚平一时找不到话说,桂姐有话又不好说,俩人接下来都挺不自在的。这时候,邻近吧台的一号包间门忽然开了,一个名叫宋娟的小姐拎着小包气鼓鼓地从包间里冲出来,跟在她身后的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男人上来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二楼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有很多都是小姐故意在吊客人的胃口,所以,楚平和桂姐见俩人出来,都在吧台后面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客人让宋娟回包间去,宋娟却让客人打小费。客人说才玩了半个多小时打什么小费,小费必须跟包间里的小姐一块儿打。宋娟说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还想干什么,难道非跟你办事你才满意。
那客人也来了脾气,说人家别的小姐都能呆下去就你金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装淑女就别出来做,出来玩没见过你这样没品的小姐。
宋娟沉下脸来,摆出一副道上混的样子,恶狠狠地说今天你要不把小费打了,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宋娟话说得狠,客人当然不买她的帐,嘴里也恶言恶语开始骂她。
吧台里的楚平和桂姐呆不下去了,赶忙走出来。桂姐陪着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冲着客人说,是不是小姐让你不满意了。
客人气鼓鼓地说,这城市哪家舞厅酒吧我没去过,就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玩了不到半小时就要打小费,天下有这样便宜事吗。
宋娟一边胀红了脸说桂姐你不知道,他们玩得太野了,进门就脱衣服,我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
桂姐跟客人说,如果您觉得小姐不合适可以换个小姐,来玩吗就图个开心,何必动气。
宋娟说换小姐行,他得把小费打给我。
客人眼一瞪说没听说过半道换小姐还得打小费的。
宋娟一听又叫起来,说要换小姐你早干吗去了,给你这老色鬼摸了半个多小时就这样算了,你回去摸你妈试试,她不要你钱。
客人大怒,作势要打宋娟,宋娟一下子躲到楚平的身后,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刻薄话。楚平上前拦住客人,说有话好说别动手,你知道这谁的场子吗?
那客人显然是老油条了,说谁的场子我也不在乎,出来找小姐让小姐放鸽子,到哪儿说都是小姐的不对,我不相信这么大的舞厅会帮着一个小姐欺负客人。
楚平说不出话来了,他肚里本来就不痛快,给这客人和宋娟一闹,更是火上浇油。他知道宋娟不经常出来坐台,她年龄和桂姐差不多大,两年前结了婚,婚后可能生活不富裕,就每个月隔三差五地出来赚点钱回去家用。这种小姐不是职业小姐,她们平时也不像职业小姐花钱那么大手大脚,而且,她们赚钱不贪,每个月只要坐七八百块钱够这个月生活费的,便不再出来。所以楚平对宋娟这样的小姐还是很同情的。这个宋娟性格泼辣,但人性却好,来了有台就坐,没台就回去,从不和别的小姐闹矛盾。她还曾经有一天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到夜总会里来,一大家子小姐都围着她的儿子叽叽喳喳,楚平看到那时她望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柔情。这样,楚平就觉得这个宋娟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但是却可以肯定,她出来坐台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一个家。今天客人肯定是动作太大宋娟才会跑出来,楚平要不是因为这是自家的场子早就发脾气了,所以这时他看上去脸色就不太好。桂姐一眼看出楚平的心思,赶忙上前拉过客人,说您别生气,我一定给您找个更好的小姐,我来打个圆场,小姐出来赚钱也不容易,这小费我看你多少打一点给人家,人家孬好陪你半天了。
客人盯着桂姐,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脑袋就凑桂姐跟前,眯缝着眼端详她半天才说,我可以给你面子,小费也可以打给她,但是今天你得负责给我找个让我满意的小姐来。
桂姐笑咪咪地说没问题,等小姐来了包你满意。
那客人说让我满意的小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桂姐还没有说话,楚平已经上前拦在了客人和桂姐中间。楚平冷冷地说虽然你是客人但也别乱说话,舞厅里的女人不一定都是小姐,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但这时楚平身后的桂姐却走到了那客人的跟前,用一种平静得让楚平和宋娟觉得诧异的声音说,行,我答应你。
楚平和宋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客人便洋洋得意地掏出五十块钱往宋娟跟前一递。宋娟没有接,她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桂姐,忽然一把抢过钞票,飞快地把它撕成碎片,狠狠地冲着那客人丢过去。宋娟嘴里骂,去你妈的小费,你家姑奶奶不稀罕。边上的楚平见了暗暗在心里叫好,觉得宋娟这样的小姐很有性格,虽然是出来做的,但至少对自己有所保留。
那客人脸孔胀得通红,宋娟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再看看边上满脸怒意的楚平,他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他退后一步说这什么破地方,这样对待客人下次谁还敢再来。他嘴上说着人就往包间里去,但桂姐却叫住了他。桂姐说,你先进去坐,我马上就到。
宋娟拉住桂姐说桂姐不要,楚平也不解地盯着她。桂姐转身凄然一笑,冲着宋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只是下不了决心,今天是你帮了我。
桂姐在楚平和宋娟目光注视下很从容地走进了包间,绝没有小姐第一次坐台时的慌乱和无措。留下外面的楚平和宋娟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现在楚平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桂姐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但这结果却让他心里很不痛快。他一到这城市就接触到了这些小姐,很快就习惯了小姐们的生活,所以,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觉得小姐有什么不好,但是今天,他亲眼看见桂姐走进包间,心里却生出怪怪的感觉。他所认识的小姐,一见面她们就是小姐,所以,他习惯中认定了她们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从桂姐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他第一次觉得小姐实在是一种见不得人的职业,她们第一次与他前二十余年在乡村里自然形成的道德观念产生冲撞。
后来楚平一句话都没有跟宋娟说,他一个人坐到了刚才桂姐坐的位置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有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东西跳出来。他的思维很混乱,但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的此时却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面前。
楚平考虑的问题是,当初我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
这个问题不是太好回答,因为楚平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形象的目标,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现在的生活决不是当初他在乡村里所想象的。这就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昨晚在杨阿四的办公室里,这个念头悄悄掠上他的心头,悄悄地占据他的脑海。楚平想,原来我是烦腻了现在的生活,但我在这城市里,还能做什么呢?
时间悄悄地过去,二楼的走廊里很久都没有人出来,似乎很静,但每个紧闭的房门里都隐隐有音乐声传出,那些音乐虚无缥缈,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楚平趴在吧台里一动不动,任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交替出现。这是个极为特殊的场景,许多种音乐杂合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人,楚平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淡黄的光线笼罩着装璜考究的走廊和地上笔直鲜红的地毯。在这寂静中隐藏着无比的喧闹,正如此刻的楚平心里,一种变化正在悄悄产生。
这晚舞厅里还发生了点事情,二楼的另一个名叫香娃的小姐坐完台出来,到楼下去找她的男朋友,却发现他的男朋友正在和一个不明来历的女人坐一块儿眉开眼笑地调情。香娃每天都由男朋友送到大富豪来,坐台的时候男朋友就在楼下大舞厅里等她。香娃和她男朋友看上去都不像正经人,香娃穿衬衫穿裙子甚至里面不戴胸罩,头发做成那种前阵子街上流行的蛊惑仔造型,到哪儿手上都叼着根烟。她的男朋友每天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穿很鲜亮的衬衫,到哪儿两手都插兜里眼睛四处看。听香娃说她男朋友半年前才从苦窖里出来,她在外面等了他两年。他出来后第一天就带着两个同案到了香娃的住处,酒足饭饱之后,让同案在外头等着,他在里屋床上狠狠跟香娃干了一个多小时。他提上裤子出去后,香娃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他的一个同案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香娃男朋友做人似乎太可耻了些,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他几个月后就跟香娃结了婚,而且,平时对香娃很好,这也是香娃仍然跟他在一块的原因。这晚香娃坐台之前,丢了一百块钱给他零花,没想到香娃下来后却看到他在用那一百块钱请一个女人喝酒。香娃直筒脾气,当时就从后头一酒瓶子砸那女人的后脑勺上,女人尖叫一声便摔倒在地背过气去。香娃余怒未消,又转身像一头母狼样扑向男朋友。她男朋友此时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不住伸胳膊推开她的一次次进攻。到后来居然一不小心,被香娃手中的半截啤酒瓶划伤了胳膊,这男人怒火中烧,只一拳便把香娃打得向后跌飞出去。
香娃的男朋友捂着受伤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离开舞厅,但是,还没到门口,他就发现门边站着一个面色沉凝的青年。那青年盯着他,眼中有些让人害怕的东西。香娃的男朋友人高马大,而且经过这些年的闯荡可谓经验十足,开始时并没有把这个看起来相当文弱的青年放在眼里,但当他企图从他身边绕开时,那青年伸手挡住了他。
香娃的男朋友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在与楚平对视的时候很突然地出拳击向楚平的脸颊。出来混的人最能理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句话,所以,两帮人见面谈判的时候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把一只胳膊举在脑袋跟前,这就是为防备对方突然出手。香娃的男朋友显然是个老杆子了,一拳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出手,满以为文弱的楚平一定会被这一拳打开,但他错了。每个人出拳时都要拳先后缩,然后积满力量再向前冲,就在他拳头后缩时,楚平的拳头已经击中了他的左脸。楚平拳头的份量并不重,但却有决对的速度,第一拳虽然不能将香娃的男朋友击倒,但已经足以让这个男人发懵,不知道这一拳是从哪里来的。接下来,楚平的第二拳第三拳又飞快地落下来,直到这个男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楚平在舞厅里教训人这不是第一次,所以雪晴和祝兰这些服务员都散在围观的客人中看热闹。楚平把人打倒在地,却看到香娃一迭尖声叫着扑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抱在怀中。香娃冲着楚平尖叫,你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打他。
楚平愤怒地瞪着这个愚蠢的女人,连一句话都不说转身离开了。
香娃很快就搀着男朋友离开了大富豪,她人再泼,但是却知道在这里闹事决不会占到丝毫的便宜。舞厅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为了制造气氛,一首激烈的劲歌响起,大部份人都拥到舞池里摆动胳膊作群魔乱舞状。这时连雪晴祝兰几个服务员都抵受不了音乐的感染,开始时在吧台边上跟前节奏扭动,后来忍不住也挤到舞池里,像其它人一样疯狂地扭来扭去。
暴力永远是富有刺激性的,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种对暴力的渴望。
楚平远远坐在最拐角的一个小包台里,面前的烛光丝丝毫毫也不能照亮他的脸。沉浸在完全黑暗里的楚平看着舞池里人影绰绰如鬼魅般摇曳,心情这时沮丧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烦躁究竟因何而起,他也想不出原因,但这时,他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桃花涧的山山水水,还有山上那么多的不知名的鸟和花,在清晨,当他比朝阳更早地出现在山顶,那些草呀树呀,更多的是比朝霞更灿烂的桃花,都带着一身夜的露珠,与他一道静静地等待阳光的照耀。
后来,楚平又想到了年迈的父亲,父亲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儿子能够经常回家看他,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种亲情来让自己的余生了无遗憾。
楚平想,我这是怎么了呢,我难道对现在的一切还不满足吗?
22
大清早,楚平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他现在一个星期里难得回大庙巷住两天,谁知道一回来就有人找。楚平昨夜很晚才睡,所以睡得很死。跟雪晴住一块儿虽然有着一个人无法体验到的乐趣,但两个人挤一张床上睡觉总觉得不舒服,特别是开始时俩人的新鲜劲过去,一到关灯睡觉楚平就想怪不得现在很多人结婚卧室里都摆两张床。这晚回大庙巷,楚平睡得过瘾,翻过来掉过去,一张单人床也显得宽宽绰绰的。敲门声响起时时间还早,楚平迷迷糊糊看床头的小钟才七点多一点,就对敲门的人很恼火。
打开门,外面站着小棉花和后头小楼上的三个小姐。这些小姐们一向不到太阳西移不会起床,今天有点反常。楚平一脸睡意不耐烦地问她们有什么事,这些小姐们却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问他最近是不是跟哪个小姐混一块去了。楚平看出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来拿他找个乐子,就苦着脸往床上一躺,找毯子蒙着头说小姐们我昨晚三点才睡呵。小棉花上来就把毯子掀一边去,说正是你现在难得回来一趟我们才来给你个机会。楚平问什么机会,小棉花哈哈一笑说请客的机会。楚平叫一声天哪脸转到墙那边去。小棉花跳到床上把他头扳过来,其它小姐也一起围在床边冲他叽叽喳喳地笑。
楚平当然闹不过这些精力过盛胆大包天的小姐们,他被警告如果再不起来小姐们就要一起脱他裤子的时候,赶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裤腰,满脸慌张地说我算服了你们这些姑奶奶。
小棉花她们四个人一宿没睡,在小棉花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将,昨夜楚平一回来她们就知道了,在打麻将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怎么敲他一顿。楚平起床后带着四个小姐,浩浩荡荡地往文化宫去。文化宫与电影院中间有一条小巷,小巷里集聚了这城市所能看到的所有小吃早点,有很多精力旺盛的人每天都要绕路到那里吃早餐。文化宫离大庙巷不远,几个人就有说有笑地步行过去。楚平不讨厌和小姐们在一起,这些小姐们看上去好象什么都不在乎,每个人都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跟她们在一块他不用担心什么,只是纯粹地开心一下,打发时间。楚平想这可能也是出来找小姐玩的客人的心态吧。
路上小棉花不住地向楚平打听哪个小姑娘拴住了他的心,那三个小姐便不住地拿楚平和小棉花开玩笑,说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现在居然出现了第三者。楚平义正言辞地宣布他与小棉花什么关系都没有,谁再出去乱嚼舌头他绝饶不了她。
小姐们哈哈一笑,这个话题就此搁在一边。只有小棉花在接下来的闲聊中总不忘了装出一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神情,惹得几个小姐暗暗窃笑。
文化宫的小巷里这时已经人满为患了,巷子本来就不宽,现在两边都坐满了人,中间只留有一条不到一米的空隙走人。小棉花和三个小姐在究竟吃什么时意见发生分歧,在巷口叽叽喳喳吵作一团。最后还是楚平板着脸说就吃唐老头馄饨和金大牙家的豆腐卷,谁想吃别的自己掏钱,四个小姐这才停止争吵,但不想吃馄饨和豆腐卷的仍然嘀嘀咕咕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这条小巷里各家小吃摊都用主人的名字来命名,常来的人可以闭着眼背出小巷里所有小吃摊的主人名字。唐老头馄饨皮薄馅实,这属于真材实料,汤是真正的鸡汤与海鲜熬出来的,还加进了不知名的神秘作料,使想模仿他家馄饨的人怎么也学不来他这味。金大牙是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在这小巷里创出自己的名号来,可见她的豆腐卷定有不同凡响之处。而且,刚开始做豆腐卷的时候,她四颗门牙上包的是看上去跟破塑料布一个颜色的铝牙,三个月后,她张开嘴,人们看到她金光闪闪的门牙,就猜到这都做豆腐卷赚来的。
唐老头馄饨和金大牙豆腐卷的摊子隔着十多米,楚平和三个小姐先到唐老头馄饨摊跟前瞅准机会飞快地占据了一条长凳子,让小棉花一个人到金大牙家摊子上买豆腐卷。唐老头将五碗馄饨已经端到了桌子上,那头的小棉花还没有回来。一个小姐便站起来叫小棉花的名字。小棉花排了半天队这时候刚好轮到她,便也冲这边叫让过去一个人帮她端碟子。三个小姐这时都低着头谁也不愿动地方,楚平摇头无奈地站起来向小棉花那边去。
楚平想这些小姐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以后谁娶她们谁倒霉。
楚平和小棉花一起等着豆腐卷起锅,然后端回来。谁知就这短短的时间,三个小姐那头就出事了。她们和一个十七八岁烂仔模样的小青年发生了争执,那小青年个头不高,身子骨也单薄,穿着一件大广告衫,胸前一排字是“哥哥找妹泪花流”,背上则写着“妹妹不爱穷光蛋”,挺有意思。这小子讲话动作痞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是这城市的当街烂仔。楚平曾听华彪讲过这些更年轻的小混混们,他们现在出来混,全没有了过去的章法,因为年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人聚在一块儿,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很多过去风光一时的人物就因为小瞧了他们而栽在他们手里。他们每一伙都有不少人,一出动黑鸦鸦一大片,手里全都拿着模样别致的家伙,甚至还有土制的手枪和各种古怪的武器。他们发育其实都还没发育全,但打架往往一哄而上,以多制胜。华彪告诫楚平,如果遇到年龄大点的道上朋友,你还可以跟他拉家底,但遇上这些年轻一代的毛孩子,最好还是少惹他们为妙。
楚平记住了华彪的话,再加上他本不就不愿惹事,所以过去后就想把两边人劝开。但那小毛孩子痞性十足,三个小姐在舞厅里见得人多了,全都是受不得气的人,两边正吵得热火朝天,楚平怎么劝也劝不住。而且,他一过去,三个小姐立刻就把火烧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楚平过去帮小棉花端豆腐卷的时候,这个小毛孩子一屁股坐到了三个小姐坐的长凳上。小姐们告诉他这儿有人,但他就是不愿动地方,由此引起争执。三个小姐的嘴厉害,那毛孩子也不善,而且,这小子吵架时还夹进了许多外面混的人常用的黑话,也就是所谓的黑话。
黑话适合用当地方言讲,一些发音根本就没法用文字表达。这些黑话都是这城市街头英雄们长期摸索出来的,因而有些和文字产生初期的象形会意等造字方式一样,听起来很有些道理。像这城市少年们挂在嘴边最常用的“摆柳”,它的意思其实就是小便,乍一看好象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联系,但这一黑话却是根据象形生成的;再比如在街上看到过去的一个朋友跟一个女人在一块,你上去问那女人是谁,这人便会随口说出“底垫”两个字,底垫顾名思议,底下的垫子,那当然就是老婆的意思了。
那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嘴里的黑话也不是故意冒出来的,只不过这已经变成了他讲话的习惯,而黑话中有很多词都是针对女人的,翻译过来都是对女性一些侮辱性的词汇。而偏偏小姐中有一个叫冰碴儿的“过春”(知道黑话),当即也用同一体系的黑话回报过去。楚平就是这时候和小棉花端着豆腐卷回去了。
楚平回来,三个小姐骂得更加起劲,那小毛孩子吵不过小姐们,便斜着眼瞪楚平,一脸挑衅的味道。楚平不愿跟他动气,便过去劝小姐们,但那毛孩子的矛头却已经指向了他。
毛孩子说,怪不得几个卖×货这么拽,原来后头有点子罩。
楚平听了没答理他。
毛孩子又道,一个“把子”(男人)四个“浆子”(女人)陪,还带人到这种地方吃东西,一夜肉汤还没管够呵。
楚平听他说的下流,回过身来不耐烦地说你还有完没完,就这点屁大的事情。
毛孩子见楚平瞪眼倒来精神了,说我没完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别以为傍着几个“浆子”就多了不起,招子不亮找扁托(挨揍)。
楚平没吱声,心中已经恼了,这些毛孩子真是吃饱了撑没事干四处惹事。他正想教训教训他,小棉花她们几个已经嚷嚷开了。小棉花她们的嘴皮子身经百战,在舞厅里没事就几个小姐凑一块儿磨嘴皮子打发时间,而且她们的话有谱,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听起来脸都得红。那毛孩子开始时还想着应战,但立刻就被骂得恼羞成怒,上来一巴掌往小棉花脸上扇,但他这一巴掌还没扇出去,自己已经被楚平一个扫膛腿扫得跌地上去。毛孩子不明白自己怎么着了道儿,看看脸色冷峻的楚平,意识到遇上了高手。这孩子不孬种,狠狠瞪楚平一眼撒腿就跑,小棉花她们一齐在身后哈哈大笑,笑得极其放肆,嘴里还在取笑那小子。
楚平这时注意到周围吃早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和小棉花几个,就觉得挺别扭的。小棉花她们几个放肆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外面的小姐,在这么多人注视下和她们在一块儿,楚平觉得浑身不对劲,有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时候,莫名的烦躁让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小姐们洋洋得意地开始吃馄饨和豆腐卷,楚平却没有心思,不住地催小姐快点吃好早些离开。小棉花说楚平你不会那么熊吧。楚平一愣说我怎么熊。小棉花说,你不是怕那小子回去搬兵来对付你吧。楚平想到那毛孩子真的可能回去搬救兵,便故意沉着脸说我当然怕,带着你们这班小姐出来,真要遇到什么麻烦还能指望你们。几个小姐一齐冲着楚平叫,冰碴儿说就这还练过罗汉拳呢,要是四哥或者华哥在绝不会怕他们。小棉花拿胳膊捣捣楚平说怕什么,呆会儿要来人就报四哥和华哥的名字,看谁敢动咱们。楚平冷眼斜了她一眼,说那我成天把四哥和华哥揣兜里得了。
这时小棉花和三个小姐都看出楚平的不高兴来,相互望望,都开始闷头吃东西不说话。楚平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坐那儿头也不抬想心事。
就在四个小姐吃完大家刚站起来那会儿,巷口的人们忽然一齐向两边让,刚才穿广告衫那小子果真带着一大帮人赶来了。这一帮小青年全都十七八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全都横着膀子迈着八字步走路,两眼还不时向两边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领头的那人脸上虽然还有稚气,但发育得猛,块头大得像相扑运动员,脸上一脸横肉,嘴角向下咧,眉毛往上翻,让人一看心里发毛,知道这绝不会是一只好鸟。
几个小姐嘴皮子厉害人也不含糊,楚平看出她们心底其实已经发毛了,但个个站那儿还都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小姐们没到大富豪之前,各自都有不同的经历,既然出来混,自然少不了要跟那些烂仔们打交道,有时陪不好客人,还要挨客人打。所以,这些小姐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碰上这样的阵仗能稳住已经很不错了,要换别的小姑娘早就哆嗦了。
楚平领着小姐们往巷口去,他尽量挺直了腰板不去看迎面走来的帮人。小巷里吃饭的人都闻出了火药味,在两帮人走过来时身子尽量往里缩,不想找麻烦。人过去了这些人又全都兴味十足地盯着走近的两帮人,连那些已经吃完的人都不离开,隔着看得清又能及时闪避的距离遥遥观望。
楚平与小棉花她们终于与那帮坏小子相遇了,楚平眼睛随意地注视着前方,身子往边上侧了侧,意思是让他们先行。但坏小子们却上来就将他们围了起来。
领头的那大胖子比楚平要高出大半个头来,居高临下瞪着楚平说就这样走了太没名气了吧。
楚平微微冷笑,不说话,身子还想从空隙里挤过去,这大胖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让你别走还动弹,想找死。
楚平知道走不脱了,但他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他说就屁大点事情值得这么大动静吗,我知道你叫狼主,在后街跟雄哥混的,有事叫你们雄哥来谈。
楚平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注意到周围投聚过来的目光都带着相同的幸灾乐祸和兴奋等待的焦灼。楚平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虽然他心里不惧怕什么,但他却受不了那么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只想事情早点结束,能够回到大庙巷里去,或者去雪晴的住处,关在屋里好好地静一下。
那个叫狼主的小头头听楚平提到雄哥居然勃然大怒,叫一声谁他妈都拿雄哥来吓唬人,后街认识雄哥的人多了。狼主狠狠唾一口,转身冲刚才穿广告衫那小子说,小鸡,刚才谁跟你过不去你带谁到文化宫去谈谈,就算有人把天王老子抬出来也别管,今天这个事谁也拦不住。
叫小鸡的小青年颠着两条腿走过来,往楚平跟前一站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听到了没有,咱们到文化宫里去谈,在这儿当街显眼,谁也不想难看是不是。
楚平身后的小棉花她们急了,小棉花拉着楚平的胳膊小声说不能去。楚平心里已经是极端不耐了,他一把甩开小棉花的手,回身冲几个小姐一瞪眼,说这里面没你们什么事,你们先回去。然后楚平看也不看身前的这帮人,径自往前去。狼主小鸡一大帮人晃着膀子跟在后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楚平的保镖。小棉花她们当然不能留下楚平一个人,但又不敢跟过去,便到附近一家电话亭打电话找华彪,华彪听说楚平有事,立刻让小棉花她们在文化宫门口等他,他立刻赶来。
楚平和狼主小鸡一大帮人现在来到了文化宫里面的蓝球场上,因为天还早,所以球场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很多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但谁也不敢进球场,都聚在球场拐弯处的路口伸脖子往这边望。
狼主带楚平到球场来,其实没有什么好谈的。把人带到偏僻点的地方,动起手来方便。楚平也知道,所以一边走心里一边戒备,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这帮小子这么狠,一大帮人还没停下来,他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一棍。这一棍不轻,楚平身子晃了晃就倒在了地上。这时,坏小子们全围上来,狼主开始狠命地揍他。
狼主的块头跟他的力量成正比,但正是身上的巨痛让楚平从最初的晕厥中醒过来,他一脚踹在狼主小腹上,挣扎着站起来。楚平还手,狼主被踢开,场面对楚平更加不利,所有的坏小子这时都已开始出手,拳脚像雨点样落在楚平身上,后来楚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心里忽然只有深入骨髓的一种悲哀。
楚平这一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这阵子为什么会常常莫名其妙地烦躁──现在的一切并不是他来这城市之前想象中的正常人的生活。他一到这城市来,就进入了杨阿四生活的圈子,杨阿四对他很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一切究竟对他具有多少意义。他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杨阿四开始自己的生活的。没有了杨阿四,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些什么?
楚平在众人的拳脚中站起来了,但站起来立刻又被人一脚踢得向前扑倒。他再挣扎着站起来,飞快地在拳脚中奔到墙边,后头坏小子立刻又跟过来。楚平一拳击向墙上的一个窗户,铝合金框内的大玻璃发出一声响,转眼间就支离破碎了。倒地的楚平用带血的手抓住一块最大的玻璃用力向身后抡去,坏小子们发一声喊,纷纷退后。楚平便趁这空档踉踉跄跄向球场一侧冲过去,坏小子们赶上来,但惧于他手中的玻璃,竟然截不住他。
楚平奔跑的速度很快,人在危险情况下的本能反应本来就能让人最大限度发挥潜能。楚平转入街角,在人群发出的惊惧声里回头看身后的坏小子们已经停步不前,这才丢下手中的玻璃,但他脚下不停,很快就拐进一条小巷看不见了。
华彪在小棉花几个小姐的带领下和几个青年冲到文化宫蓝球场时,只看到破碎的玻璃和玻璃碎片上的点点血迹。
23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华彪要为楚平报仇,但楚平却竭力阻止他,说即使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事实上楚平这次伤得不轻,身上积满淤痕不说,最初的那一棍还把他打出了轻微脑震荡,两只手上更是被玻璃划得到处伤口,惨不忍睹。雪晴那天听见敲门声,看到满身是伤的楚平,最先的反应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才扶楚平到床上去躺下。楚平伤好后,似乎已经把打他的人给忘了,但是,他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楚平不让华彪替他报仇,但华彪还是背着他找到了后街的雄哥。雄哥当年与他一道都跟着杨阿四混过,也认识楚平,听说楚平被狼主那小毛孩子揍了,便带人把狼主好一顿教训。现在的小毛孩子野,雄哥动手揍了狼主,跟狼主一块玩的小毛孩子居然一天晚上偷袭了雄哥,弄得雄哥成天脑袋上缠着纱布带人四处找那些毛孩子。华彪知道雄哥也尽了力,但他现在也不像从前那样风光了,人一有钱身上的英雄气就泻了,连杨阿四都这样,何况是雄哥。
因此,华彪后来也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找商铁城出来,把四哥的事情跟他当面讲明白。但是商铁城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消失在丛林里,华彪动员了所有一起玩过的道上朋友,但一个多星期下来,却得不到一点商铁城的音讯。华彪脾气倔,他想做的事决不会半途而废,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猎狗,到处寻找着商铁城的踪迹。
而楚平伤好后,仍然每天到大富豪里坐镇,那天发生的事他似乎已经忘了,除了他的人变得有点沉默,其它的一切好象没有改变。但是,只有雪晴一个人知道,现在的楚平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楚平每天坐在楼下的大舞厅里,总是选择最边上的角落,他一坐就是一个晚上,中间如果没有人找他,他绝不会动地方。来舞厅里的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他,服务员们要为那么多的客人端菜倒水,都挺忙的,即使有时间闲下来,也都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谁也没空去注意他。再加上这阵子谁都知道楚平心情不好,成天板着一张脸,这时候去打搅他,岂不是自找难看。雪晴因为跟楚平的事情没有公开,所以也不好没事老往他跟前凑,但是,她一有空总是远远注视着隐在黑暗中的楚平,心里很不安,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楚平身上,或者还会跟她有关。
雪晴每晚都焦躁地等待下班的时间,现在楚平每晚都到她那儿去,好象已经忘了大庙巷那儿才是他的住处。和雪晴在一块儿,更多的时间是他紧紧地拥住雪晴,什么话也不说,即使雪晴问他什么,他也只用一种让雪晴看了很难受的眼神作为回答。雪晴是个乖巧的女孩,楚平不想说,她便不问。但是,每天在舞厅里看楚平沉默不语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心里就难受,还隐隐有些担心。盼望回家,即使不能从楚平口中知道什么,但至少,她会知道自己担心的结果如何,每当楚平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她,她便会在心里吁一口气,楚平的沉默原来并不因为她所担心的事情,这样,她提着的一颗心才能落下来。
这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但一直到晚上,雨还没有落下来。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潮湿且沉闷。这样的天气里,仍然还有那么多人来舞厅,疯狂的音乐,拼命扭摆的身体,男人身上的汗臭,女人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再加上很多人不断地抽烟,整个舞厅里飘荡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这一晚,楚平没办法让自己呆在舞厅里,他到舞厅门口重重地喘息,然后一个人离开舞厅,走进夜色。
走在夜的街道上,他的心变得空空落落的,觉得无所依附。
这城市太脏了,几乎每一条小巷都弥漫着垃圾的臭味,小巷又深又窄,隔很远才有一根黑乎乎已将朽的电线杆挑着一抹昏黄的路灯,灯上聚集了无可计数的蚊子和其它昆虫盘旋不止。小巷两边低矮破旧的平房在夜的阴影中像是随意堆积而成,凌乱而无序。走在小巷里,隔不多远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少年聚在哪一处阴影里抽烟口淫。这里没有植物,好多花坛里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泥土和堆积的西瓜皮卫生纸和五花八门的破烂垃圾,偶尔有狗或狗一般大的猫睁着悚人的眼睛从里面窜出来,让人疑见鬼魅。楚平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城市里居然还有这么错踪复杂的小巷,而且小巷会和外面的街道形成那么大的反差。楚平想,这就是我竭力要进入的城市么,我难道只是为了这个城市才离开我的乡村?
他到一家极小的烟酒店隔着窗户买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一根接一根地抽,到最后,弄得满嘴苦涩,不住地咳嗽。这见鬼的天气,他的后脊都被汗浸湿,衣服贴在身上。他想回大富豪或者回住处,但是,他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有的小巷都一样窄,所有的房子都一样破,所有空气都一样带着种若有若无的腥臭。
他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继续转悠,从这一条小巷进入另一条小巷。前面出现的仍然是小巷,这小巷太长了,他绝望地想,心里有些怕了,他怕自己直到天明仍然走不出去。事实上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拐过一个弯路,蓦然就看见了小巷尽头的街道,那街道虽然不是很宽,但却有汽车开着大灯飞驰而过。他加快了步子,迫不及待向前跑,冲上街道。外面居然有那么多的人,衣着整齐带着妻儿散步的中年人,肆无忌惮勾肩搭背的年轻情侣,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的飞车少年,在街边叫卖的各色小贩和踩着三轮车汗流夹背的车夫,这些人让楚平有一刻的恍惚,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重新向前。这条街对他居然如此陌生,并且让他分不清方向。他努力在脑子回忆着是否来过这条街,但脑子里此时却不知觉地浮现出了许多与街道不相干的事物场景。
依稀那是个山洞,所有的只是一片比夜更深的黑暗,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凝听着寂静中的声音。洞口的那一点光亮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小小的,仿若一颗冰冷的星。他是在远离那颗星,一步步向前。他那时甚至不知道黑暗中究竟有些什么,也不知道山洞的终点是否会有另一个出口。山洞里很湿,不时有水滴从洞顶滴落下来,落在他脸上,让他恐惧地四下里张望。什么也没有,仍然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楚平想起那个山洞在桃花涧的半山腰上,有两扇厚厚的水泥洞门,当地人说那是许多年前打日本鬼子时人工开掘的藏兵洞,这些年早已荒废没人过问了。楚平早就知道那个山洞,但他第一次走进山洞却在他十四岁那年。十四岁,还是个孩子,那山洞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神秘和神奇的化身。听老人说,有一年这山洞里死了很多人,有伤员,还有些是饿死的。在人的心中,死亡总是和恐惧联系在一块的,楚平一个人独自走进山洞的时候,心里却没有恐惧,甚至,他什么都没有想,很自然地,仿佛从梦中醒来便已活在又一天的清晨那样平静地走进山洞。
我知道那时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我。走在街头的楚平坚持这个念头,而那时,指引或者说召唤他的或许就是黑暗本身。黑暗中一定有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存在,真善或者邪恶,它们任意附着于人们的身上,或者让人在它们的边缘徘徊。决择需要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和积聚莫大的勇气,但是那一年,十四岁的楚平,他选择走进了黑暗。
黑暗总会让人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延伸向四方,或许楚平那时就感觉到了许多年后一个夜晚,他踯躅在城市街头的失落。灯火通明与完全的黑暗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境况,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山洞里有很多方形的井,那是人们为了不用出洞就能拥有水的生存手段,但这些水井却让十四岁的楚平吃尽了苦头。楚平已记不清那次他摔了多少跤,走到外面他才能看到他的膝盖上血如泉涌。恐惧在那时无可避免地到来,生或者死的概念也第一次落入一个幼小的心灵。
我恐惧极了,我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我后悔为什么要为自己制造这么深的恐惧。那时,我想到了父亲,我只有父亲,母亲在我没记事前便去世了,是父亲教我走路、说话、认识山上的植物和动物。父亲的手是最温暖有力的,我相信它一定能牵着我走出黑暗。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但我已经回不去了,身后与前方是相同的黑暗。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我是被自己的哭声蓦然惊醒的,我立刻就明白我没有了选择,只有走。我在穿越后一半的黑暗通道时,竟是出奇地镇定,那一段路很长,我疲倦得双腿需要手臂扶墙支撑才能向前。但当我蓦然发现前方那一点小小的亮光时,一切恐惧,疲倦便都不存在了。我发疯般地向前跑,那一点光亮居然成了我所有的希望。最后,当我投身到亮点中时,我又看见了蓝天、白云、阳光、红的花绿的草,还有成群的山雀和草丛中的蚱蜢。
走在街道上的楚平努力让自己回忆那时的蓝天阳光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同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用心去面对蓝天和阳光,看后来才知道的天空里的浮云苍狗……
前方有两道光柱直射过来,照在楚平身上,让他睁不开眼。接着,一辆在夜色里仍然无法掩饰其精美豪华的小车从他身边驰过。楚平低声骂了句什么,却再无法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在蓝天和阳光之中,并且,他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边上一家高耸的大厦上,满是跳跃的彩灯。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方位了。那座彩灯的大厦离大富豪夜总会只有百米之遥,转悠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楚平绕来绕去居然还回到老地方。
楚平把那包新买才抽了一半的烟揉作一团狠狠地扔到了路边。
第六章
24
小棉花这晚刚过十二点收到一个传呼,看见电话号码后面加的代码,小棉花的心沉了下去。这时候她和四川小姐阿水在一个包间里陪两个客人,客人一进包间门便把两个小姐搂过来,手脚倒还老实,但是,他们却要小姐们陪他们讲故事,一人一个,如果到谁那儿卡了壳说不出来,便要喝杯酒。开始时小棉花和阿水心里不怕,在舞厅这么长时间,谁的肚子里不是一肚子故事,像这种喜欢讲故事的客人她们见过很多,让小姐们陪他们一块儿口淫,可能也能让他们得到某种喧泄。
这晚一路讲过来,前两个小时,小棉花和阿水还能应付自如,再加上不时起来陪他们跳跳舞什么的,时间过得快,这个台也显得比较好坐。那两个客人兴致很高,讲起来没完没了,到最后小棉花和阿水俩人心里开始发虚,阿水已经被灌了八杯啤酒下去,八杯就是四瓶,再往下讲的时候小棉花就注意到她的舌头开始打转。
小棉花看阿水出丑,心里高兴,她和阿水自从那次打麻将闹出点事后,到现在也不讲话。那次打麻将纯粹是小棉花找碴,因为她怀疑华彪知道她带男人回去睡觉就是阿水告的密。两个客人这时候兴致越来越高,阿水倒在一个人怀里连坐都坐不稳了,小棉花注意到,那客人的手已经从阿水的裙子里伸了进去,阿水扭动了几下身子,但那客人把她身子箍得紧紧的,她扭了几下就不动了。小棉花看她半睁半闭着眼睛,嘴巴微张,这模样即使没醉,也差不多了。
轮到小棉花讲故事了,她讲了一个在汽车上发生的事,说有个女青年穿着超短裙坐公共汽车,站到坐在座位上一个穿拖鞋的男青年边上。后来司机一个紧急刹车,车内的人都摇摇晃晃站不稳,那男青年翘起来的脚一不留神伸进女青年的裙子里。这是意外事故,女青年虽然恼怒但也不好说什么。下车回家几天以后,那女青年觉得下身不舒服,便到医院去检查,大夫诊断之后告诉她,她下身得了脚气。女青年听了大怒,便嚷着要找那男青年算帐。医生说刚才刚好来了个男青年,他的病也比较古怪,女青年便问他什么病,大夫说,他脚趾头上得了性病。
小棉花的故事虽然好笑,但小棉花看那两个客人笑得实在太夸张,前仰后俯不说,两只手还在她们身上不停滑动。小棉花脑子里的故事还有很多,这些故事都得感谢李阳。李阳后来又到大富豪里找过小棉花几次,一次还带了个小巧的笔记本电脑来,小棉花和他在包间里玩了一个晚上的电脑。电脑游戏小棉花只能玩最简单的,而且鼠标她用得不熟,玩起来就很吃力。后来李阳便从里面调出了一段从网上下载的名叫《成人笑话》的文字,里面近千个笑话都是可以在外面流传的荤故事。那次,小棉花和李阳看一个笑一个,到最后那些故事让小棉花跌倒在李阳怀里软软得不想动弹,李阳便趁机在她身上摸索个不停。小棉花后来想拿笔记本电脑来或许是李阳的一个手段,目的就是为了多和她亲热亲热。这样想,小棉花便觉得李阳傻得可爱,现在已经很少有客人会为与小姐亲热而用这么含畜的方法了。
轮到客人们讲了,他们其中一个讲了个处女膜的故事。说是有个女人结婚前夜,与前任男友情欲难耐,因为一时找不到避孕套,就临时找了个火腿肠外面的塑料膜代替。结束的时候一时匆忙,忘了把塑料膜取出来。第二天晚上,新郎与新娘行房之后,一下子把塑料膜带了出来,就问新娘这时什么。新娘羞羞答答地说这是我的处女膜。新郎把塑料套取在手中仔细端详,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带品牌的处女膜。
另一个客人说的是有个老尼姑有天让她的徒弟端一碗她的尿到山下医院去化验,小尼姑端着尿走山路一不小心把碗给打翻了。小尼姑想到回去定要挨骂,便害怕地在半山腰上哭个不停。这时候来了一个女人,问明白原因后说别怕,你就端我的尿去化验吧。小尼姑拿着化验单回来,老尼姑问化验单上怎么说,小尼姑说怀孕了。老尼姑惊叫一声,说天哪,这年月连胡萝卜都不可靠。
这两个故事自然让小棉花和阿水哈哈一笑,下面轮到阿水讲故事了,阿水急得身子直往那男的怀里缩,嘴里拼命叫着不玩了不玩了,两只手还在胸前乱摆。两个客人当然不让,其中一个已经把啤酒端到了她的面前。小棉花的传呼就在这里响起来。小棉花知道是谁打来的,不敢不回,便站起来跟客人打个招呼拉开门出去了。
桂姐还坐在吧台那儿,她现在虽然也已经下海,但并不像其它小姐那样什么人的台都坐,来的客人她认识的很多,她只陪那些陌生人或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小棉花和她打个招呼开始回电话。小棉花身子背着桂姐,尽量压低声音,嗯嗯啊啊一会儿挂上了电话。桂姐听出好象是对方让她做什么事情,她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桂姐便劝小棉花,说现在外头查得紧,离开大富豪小心点,钱是赚不完的,别太急。
小棉花知道桂姐误会了,但她也不想解释,冲桂姐笑笑,回包间。
推开门,里面的两个男人悚然一惊。小棉花看了里面的场面面上一热,继而心里便生出了些怒气。两个男人正一前一后把阿水按倒在沙发上,阿水的上衣已经被掳下丢在一边,胸罩移到了脖子下面。两个男人见小棉花进来,瞬间的惊慌过后便平静下来,他们诞笑着丢下阿水向小棉花逼过来。这时候小棉花也笑了,她不退反进,上前两步说两位大哥心里想什么该跟我们直说,挺简单的一件事情何必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两个男人呵呵笑着,被小棉花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小棉花看到沙发上的阿水这时挣扎着站起来,刚把脖子上的胸罩扶正位置,又被一个男人重新按倒在沙发上。这时候,另一个男人也伸手搂住了小棉花的腰,小棉花讪笑一声,猛地顺手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空酒瓶,腰一拧,挣脱客人的手,转身将酒瓶狠狠地砸在客人的头上。
客人尖叫,倒地,另一个客人舍了阿水来抓小棉花,但小棉花何等机灵,未等他到跟前,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小棉花知道这里不是那种能大喊大叫的地方,所以她出来只到楼下去找到楚平,跟他说了发生的事。楚平听了果然脸上有了怒意,他让小棉花快点离开大富豪,他自己则到楼上去找那两个客人。
小棉花到外面打个的,让司机开快车,地点是后街的大庙巷。
到大庙巷下车,小棉花看到前面巷口的黑暗里有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抽烟,她便快步走过去,同时心里生出些无法抑制的厌恶。
黑暗里的人影站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头发好久没梳过的样子,脸孔瘦削,下巴尖得像根钉子,身上穿的衣服皱皱巴巴,肩上还扯开一个口子。这个男人身上有种浓郁的乡土气息,一看就知道是附近县里的农民或者外地来的打工仔。这个男人站在小棉花面前,没有丝毫一般乡下人或者打工仔的那种畏缩,相反还很冷漠且倨傲地瞪视着小棉花,那目光像是要把小棉花吃了一样凶狠。
小棉花一来,还没有说话,这个男人先抢着道,我可跟你说这趟来我不走了,就住你这儿,家里连油都没有了。
小棉花显得又怒又恼又无奈,她说你来了就把爹娘扔在家里,家里连油都没了你让他们怎么活。
那男人哼一声,说他们怎么活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我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棉花盯着他半天,显是拿他没有办法,但是,她知道,绝不能让他住在这大庙巷里。她打开小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钱递过去,说这里有点钱,拿了钱你快回家吧,家里俩老人没你不行。
男人接过钱人却往大庙巷里进,说钱我拿着,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再跟你说。
小棉花气得想骂,但她忍住了。她上前拦住那男人说你不能住这儿,上次你住了一晚我差点被老板赶回家去。
那男人嘿嘿冷笑,说我们是夫妻拿过结婚证的,共产党都管不了你们那老板凭什么管你,我把结婚证都带来了,听说城里这阵子老有公安查夜。
小棉花快步上前拦在房门口,说跟你说了你不能住这儿。
那你叫我上哪儿去睡觉。男人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的老婆我睡睡现在都不成,是不是呆会有别的男人来你怕撞上了难看。
小棉花指着他骂,你真他妈混蛋。
男人毫不犹豫,一巴掌扇小棉花脸上去,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小棉花晃了两晃就背过气去。那男人不理倒地的小棉花,上前取下她的小包,把里面的钱全都揣身上,再拿出钥匙,打开门,抱小棉花进去,丢在床上。然后男人到门口伸头出去看看,关上门,到床边开始给小棉花脱衣服。
小棉花醒过来,她已经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那男人正在她身上折腾。小棉花抬头就是一巴掌,但她的手立刻被男人抓住并压到床上动弹不了。小棉花厌恶地瞪大眼睛盯着在她身上起伏的男人,嘴里说,你这混蛋迟早要遭报应的。男人可能没听到她这句话,他在这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整个人都瘫软下来,趴在小棉花的身上动也不动。
半夜的时候,小棉花下床,男人立刻就惊醒了,他一把拉过小棉花,说你要上哪去。小棉花不耐烦地说,上厕所你也要跟着来是不是?男人听了嘿嘿一笑,说你明天上哪儿不关我的事,但是,今晚你哪也别想去,我一个人在家这么长时间,好容易见你一回,说什么也得把瘾过足了。小棉花“唾”一声,一口唾沫唾他脸上去,骂道,你去死吧。
男人伸手抹去脸上的唾沫,并不在意,他下床取过一个盆说尿在这里面吧。
小棉花接过盆就往他脑门子上扣,但男人早有防备,一把夺过盆摔在地上,手上再一使劲,就把小棉花甩床上来了。小棉花还想挣扎,男人再次爬到了她的身上,任她怎么扭动身子,竟是丝毫奈何他不得。
小棉花不动了,任那男人在她身上动作。
夜已深,小棉花知道后楼上的小姐们都已经回来,所以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她想等到明天早上,一定得想办法把这个混蛋给打发走。
男人在小棉花身上的动作很粗鲁,小棉花不时微皱眉头,但她死活不发出一点声音,那男人后来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看着一动不动满脸厌恶的小棉花,可能也感到有些扫兴。这次他翻身下来后没再打搅小棉花,很快便发出了沉重的唿噜声。
25
一个星期后,华彪还是没有找到商铁城的下落,杨阿四安慰他说,那个商铁城到这个城市,一定不会用自己的真名字,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模样,所以,即使你把全城的人都动员起来也未必能找到他。华彪在杨阿四面前夸过口,所以觉得丢了面子,虽然表面上听从了杨阿四的话,每天还像以前一样到大富豪里上班,但私底下仍加紧联系人去寻商铁城的下落。
华彪回到大富豪,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桂姐下海。他抽空找桂姐到一个包间里谈了一个多小时,桂姐出来时脸色红润,好象解决了心上一个莫大的心事,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了。桂姐和小姐们在一块闲聊时宣布,自己再也不会出来坐台了。众小姐心里都很奇怪,一般小姐出来坐台之前心里会有一个犹豫的过程,而一旦坐了一次,以后便会欲罢不能,这种生活方式如果自己看得开,那么它的诱惑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抗拒的。桂姐出来才一个星期,竟然能够及时罢手,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小姐们私底下胡乱猜测,但都不得要领。桂姐是知道小姐们的猜疑的,甚至有的小姐还当面问她原因,对于这些,她都含笑不答。时间稍长,有精明的小姐从她每次望向华彪温温柔柔的目光里看出了些端倪,但是碍于华彪的威严,谁也不敢乱说什么。不过小姐们的嘴还是快,虽然不当着桂姐和华彪的面说,但是私底下很快就传开了,谁都知道桂姐现在成了华彪的人。
华彪第一次对桂姐生出异样的感觉,是那天在吧台上看到她的艺术照。艺术照上的桂姐美极了,让华彪不敢相信那就是每天面对的桂姐。后来再和桂姐在一起,华彪就常常会偷偷看她,渐渐地就能把她和照片上的模样联系到一块了。
后来他真的和桂姐好上了,桂姐问他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小姐中选择她。华彪先说了照片的事,桂姐显然不太满意,桂姐说,要讲漂亮,小姐中比我漂亮的人太多了,你为什么不找她们,而且,我还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华彪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歪着脑袋枕在桂姐丰厚的胸脯上想半天,最后才吱吱唔唔地说可能是因为你才生过孩子不久身上的奶香吧。桂姐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她说你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这种奶香是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都会有的。华彪这时却一脸疑惑地说,我也知道这不是理由,但是,我就是喜欢闻你身上的这种奶香,像吸毒一样,闻过以后,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就满是这种味道,只想着等你来往你跟前凑能够再闻一次。华彪说得诚恳,桂姐便不好再取笑他了,只把他的头更紧地揽在怀里,让他更近地贴近他所想的。这时候华彪便很满足,往往闭上眼睛好久都不愿睁开。
再后来,华彪和桂姐在一块儿最多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奶香展开的,渐渐的,桂姐便理解了华彪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凶巴巴的男人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她的胸膛。
华彪在家是老小,上面还有四个哥哥,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他还有两个哥哥没有断奶。那时候家里穷,刚出生的华彪一口痰憋在嗓子眼里,差点没被噎死。后来一个医生提着他的脚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总算把那口痰给拍了出来,算是救了他一命。但活过来的华彪三斤多一点,连医生都说这孩子养不活的。华彪的母亲那时奶水已经不足了,想到这个孩子反正是养不活的,所以仅有的一点奶都分给了华彪的两个哥哥,只给华彪喂一些稀粥。谁知道喝稀粥的华彪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小身子骨越长越见壮实,到他两岁多一点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比他前一个大他一岁的哥哥高大了许多。母亲见此情景,自然是又惊又喜,想到这两年算是苦了这孩子,长这么大连一口奶都没吃过。母亲终于想到要给华彪喂点奶,但当她解开衣襟的时候,她两只干瘪的乳房里竟是再也挤不出一滴奶了。
华彪是个没有吃过奶的孩子。
华彪后来的凶悍很大原因是童年时出于对其它正常吃奶孩子的嫉妒。
现在的华彪仍然记得他蹲在小巷里看别的孩子躺在妈妈怀里吃奶的情景,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很羡慕那些孩子,常常是大拇指伸进嘴里幻想着那是怎样一种滋味。到后来,他稍稍懂事了些但还不是全懂,他终于想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那种滋味了,一些仇恨的力量悄悄在他心中滋生了,并且,这种仇恨一直伴随着他变成一个青年。变成青年的华彪一直到现在将近三十岁,都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除了桂姐。华彪当然有过很多女人,他在和不同的女人接触时下意识地企图寻找回什么,每一次的失望迫使他把目光再次移到另外的女人身上。但是,桂姐显然不同于其它小姐,她是个哺乳期的女人,女人身上有足够的资本来满足华彪童年时的遗憾,并且一点点地化解他心中的仇恨。
每次华彪像个孩子般贪婪地趴在桂姐的身上,桂姐总是被他弄得痒痒的,继而便会有种从心底深处漫过来的空虚需要填充。桂姐后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它不同于家里的孩子,替孩子哺乳时胸前也会被弄得痒痒的,但是,那时她心里只有一种无限的满足,面对在她眼中非常完美的孩子,她的甜蜜属于让她觉得自豪的那种;它也不同于她现在每月和丈夫的例行欢娱,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对她也很温柔,在作爱时很注意她的感受,知道如何在之前尽量唤起她的要求,但是,那种纯粹的感觉和与华彪在一起比便显得简单了。华彪夹杂着两种不同的要求与表现打开了她心底所有关闭欲望的闸门,她时而轻抚着华彪的头发,感觉到了作为母亲的伟大,时而她又倒在华彪的身下,充份感觉着男人的强壮和女人的潺弱。这种角色的交替,让她一次次地品味着女人生命中的终极感受,连坐在吧台里的时间都会在绮想中留连忘返。
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可以一心一意地想着一件事,而男人却知道自己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华彪和桂姐在一起的愉悦,并没有让他忘记他还要在这城市里找一个名叫商铁城的人。
商铁城究竟在哪里呢,而且自从那次酒店发生的事情之后,他真的好象在这城市里消声匿迹了一般,再没有做任何事情,连杨阿四都不再联系。
找不到商铁城,华彪只是焦急和恼怒,但杨阿四却是心里终日不安。他已经做好了面对商铁城的心里准备,但是,商铁城迟迟不出现,他就不可能知道商铁城想怎样解决这件事情。苦苦等待的滋味甚至比灾难本身更让人难受,现在杨阿四平常连门都不出,只是和青青俩人呆在家中,每个星期里抽出一天时间去接了儿子回来住上一夜。以前和儿子在一块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但现在,看着儿子在眼前蹦来蹦去,他只觉得心烦。
杨阿四没有和妻子离婚,但他们早已经分居好几年了。杨阿四给妻子和儿子在城南买了套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给他们准备了一大笔钱存款,足够他们娘儿俩这辈子花的,并且,每个月还给生活费。从另外一个角度讲,杨阿四妻儿的生活还是很富足的。那个本份朴实的女人经历一段伤心的日子后,现在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半年前她下岗回家后,用杨阿四的钱开了家美容院,生意不错也赚了点钱,最主要的是她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美容院里,这样,她的生活便变得充实了些。杨阿四曾对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你的人,我会让你们俩人都过得很幸福。女人记下了杨阿四的话,但是她心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还会找别的男人,所以,现在她仍然是杨阿四的妻子。
忽然有一天的傍晚,杨阿四蓦然想到些什么,他抓起电话打到妻子的住处去,接电话的是他十岁的儿子。儿子说,妈妈出去了,跟一个男人。杨阿四的心骤然收缩,一些不详的感觉瞬间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恍惚。他想到,如果他是商铁城,如果他带着仇恨而来,那么,他会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他的仇人?杨阿四回想那天中午在银河里见到商铁城时他眼中的仇恨,心底渐渐被一股寒意占据。
杨阿四不理睬青青的询问,飞快地穿衣起床,到外面开了车直奔妻子在城南的住处。打开门,却看到妻子已经回来了,正带着儿子在客厅里玩。儿子这阵子迷上了四驱车,上个星期杨阿四专门替他到专卖店里装配了四辆最好的车子,还替他买了一条三百米长的轨道。妻子和儿子现在正在轨道上比赛四驱车。俩人玩得都很投入,甚至在杨阿四推门进来时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沉浸在四驱车飞奔的速度中。
杨阿四怔住了,在他飞车赶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见到妻子该怎么说,他虽然还是她的丈夫,但他已经没有了约束她的权利。
杨阿四这么晚了跑到城南的房子里,这已经是好多年没有的事情了,但是,杨阿四看出来,这娘儿俩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这么些年,他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他在他们的生活里现在不过是一种点辍或者调剂,没有他,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得很好。
杨阿四心里的失落感更重,他呆呆地站在这娘儿俩的身后,连他们和他讲话他都忘了回答。还是女人最先从游戏中走出来,她这时才注意到了杨阿四脸上的异样。她走过来,眼底现出了和许多年前同样的温柔。杨阿四在这份温柔面前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女人的手被杨阿四握住,脸上居然现出了一些潮红,并且目光里还多了些期待。妻子本来就是个稳重含畜的女人,这么些年过来,她仍然一丝都没有改变。杨阿四心里这时被蓦然生出的温情所包融,他长长叹息一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杨阿四也加入到四驱车的比赛中了,在儿子欢呼声里,他发现妻子有点心不在焉,脸颊上的潮红也一直没有隐退。杨阿四当然知道妻子心里想什么,她还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独自带着孩子生活,虽然没有生存的忧虑,但是,还有一种煎熬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遁的。这样,杨阿四便没有勇气向妻子说出她今晚来的真正目的,他不能替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妻儿的生活再带来任何的波澜。
那一晚,杨阿四留在了城南的房子里,他没有想到青青还正在等他回去,即使想到他也必须在这时忘了她。妻子已经好久没和他一张床上睡觉了,在杨阿四轻轻脱下她的睡衣时,她脸上一直不曾消退的红潮这时居然消失了,一些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在这些泪水前,杨阿四竟然会有震颤的感觉。他没有说什么安慰女人的话,那些话如果此时说出来会显得无比虚假,他只是异常粗鲁地放倒女人,在她身上挥汗如雨,令她从高峰跌入山谷,最终在一些眩目温柔的痛楚里晕炫。杨阿四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激情了,即使现在和青青在一起。他已经不再年轻,熟悉女人就像熟悉自己的每一件衣服,女人本身已经再难唤起他忘我的激情了。杨阿四还想起自己新婚的夜晚也是像今天这样急躁,动作粗鲁得像饿了三天没吃饭的乞丐刚巧得到一个新出笼的馒头。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睡意,无限慵懒的妻子一直趴在杨阿四的身上,杨阿四揽着她,触摸着她身上还很光滑的肌肤,心中生起无限的愧疚。时间在这时仿佛出现了断层,中间许多年被这一夜省略了。杨阿四能清楚地感受到妻子这时心里的欣喜,所以,他的心才会隐隐地痛。他绝不能让商铁城对他们娘儿俩造成什么伤害,但是,他又不能每天守在他们身边。
这一夜,俩人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要说的都在心里,毕竟做过好多年的夫妻,虽然中间又相隔了好多年,而且每个人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但这一夜,他们发觉对方仍然是许多年前的那个人,除了年龄的不同,其它一切都没有改变。
第二天阳光升起时,杨阿四正不知道该如何跟妻子道别,妻子却已经在门边将他一双擦得雪亮的皮鞋递到了他的跟前,还有他的车钥匙。杨阿四怔怔地站着不动,想弄明白妻子这一刻心里真正的感受,但妻子却在他目光投过来时转过了身去。杨阿四又站了一会儿开始穿鞋,然后拉开门出去。做这一切时他的动作很慢,但是中间并没有丝毫的停顿。当他站到外面的楼洞里听着身后的门“哐”的一声关上时,心上骤然一痛,接着便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
也许爱情是属于特定年龄的,幸福的前提也不一定只有爱情。杨阿四这样想,慢慢转身下楼,就在这时,在阳光里,他看到一辆出租车从楼洞前面开过,车窗里露出一张他一直等待却又期望永不出现的面孔。那个人在冲他微笑,鹰隼样的眼底却带着莫大的仇恨。杨阿四整个人都怔住了,继而便大叫一声向着出租车冲去,但车子拐过一个弯,很快就把他抛在了后面。杨阿四停下,心里却再也消不去商铁城的仇恨。但是,杨阿四想,商铁城或许错了,他不该出现在他妻儿住处附近的,他更不该对他的妻儿生出什么念头。如果他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如果他认为杨阿四应该为他的十年苦窖付出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的要求。但是,现在商铁城居然开始动他妻儿的心思,这样,他便没有了选择。
杨阿四这一刻腰板挺得笔直,一双拳已经握紧,他开始在心底真正渴望一场战斗的到来。
26
徐莉重回大富豪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她一共坐了不到十个台,而且并不每天都到大富豪来,有时候来了身边还带个人模狗样的男人,大家都知道那人叫汪建国,是徐莉回来后搭上的凯子。汪建国对徐莉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而且模样长得很标致,到大富豪来出手也大方,常常是一个人找个包间坐下把当晚坐不上台的小姐都找来,大家唱歌跳舞玩得很开心。因为汪建国每次来都是陪徐莉来的,所以对其它小姐他连碰都不碰一下,但他走时陪他唱歌跳舞的小姐小费照打,连徐莉也不例外。他走时只跟各位小姐交代请她们在大富豪里多照顾徐莉。
徐莉成了所有小姐羡慕的对象,大家都向她请教从哪儿吊上这么一位多情多义的公子哥。徐莉这时候一脸得意,她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小姐们听。汪建国显然很有钱,而且对徐莉一往情深,因而徐莉坐不坐台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在大富豪里是最有派头的小姐,不仅穿金戴银,而且知道桂姐和华彪好了以后,当着众小姐们的面将一条一两多重的金项链送给桂姐。虽然小姐们隔三差五地总要送些东西给桂姐,希望她在安排坐台时多多照顾,但是桂姐还是头一回收这么重的礼,她那几天脖子上套着这根项链,连走路都端着架子,脖子转动起来很费力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有什么毛病。徐莉不仅对桂姐,其它小姐有什么急事手头上一时不方便,只要跟她说一声,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超出需要者想象的帮助。这样一个月过来,徐莉自然成了大富豪里的大好人,有一次她难得坐一回台,遇上一个不讲理的台湾老头,台湾老头又色又小气,结果徐莉放了他的鸽子,收了他的钱后答应在夜总会对面的米线馆门口等他,但是台湾佬出门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她的影子。第二天,台湾佬带了几个人来找徐莉的麻烦,徐莉被众小姐众心捧月一样推到台湾佬的面前,架子十足,小姐们又卖她面子,当着台湾佬的面都叫她大姐,结果台湾佬带来的几个人先懵了,丢下台湾佬不管都溜了。那一次徐莉请众小姐吃了三顿表示感谢。当她提出再吃第四顿继续感谢的时候,小姐们面子上过不去了,都说再这样感谢下去谁也受不了。这些小姐们的脸皮多厚呀,平时逮到人请客跟不要命似的,这会儿居然学会谦让,可见徐莉在众小姐身上做足了功夫。
众小姐们当面捧着徐莉,但是背后还是少不了要议论一番,因为有了个汪建国,所以大家谁也没有往别处去想,只是常骂汪建国是个傻逼,什么样的人不找,非要找徐莉这种脑袋里少根弦的女人。
徐莉缺心眼这是大家公认的,一年前她还没有离开大富豪时,便常会有陪完客人拿不到小费的事情发生。而且她是出了名的大臊包,只要给钱就跟客人走,有时碰到猴急的客人,在包间里就能陪客人把事情给办了。为这事她没少挨华彪打。后来有次事情闹大了,她跟两个客人在包间里完事后,客人出去上厕所,她老人家还安心在包间里唱歌等客人回来打小费。后来大富豪里的客人都走完了她才知道上了当,当着那么多的小姐坐倒在地毯上放声大哭,骂那两个混蛋客人。她这么一闹,小姐们当然乐得看热闹,但华彪却是怒火中烧,上前劝两句她不听,便一个大耳光把她扇背过气去。就在那次事情不久,她便跟了那个温州人回了温州。大家猜测可能是她那次回去后想想没脸再呆在大富豪里。小姐们虽然都是出来混的,有的小姐也出台,但至少大家大面子上得替自己保留点什么,出台的小姐也都求华彪和桂姐替她们保密,只有像徐莉这样脑袋里少根弦的人才会傻到当众出丑。
徐莉虽然有点缺心眼,但在她身上,正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一年前她碰到了温州矮鬼,居然为了她不惜和老婆离婚把她娶回家,一年后又有汪建国那样的公子哥成天捧着她。细细想来,其实徐莉模样长得确实不错,虽然有点傻,但男人或许就喜欢这种傻女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找她出过台的客人在背后提到她,都会夸张地喧染一番她在床上的放荡和疯狂。其它出台的小姐只要陪客人出过一次台,那么下次这客人来多数不会再找这个小姐,但徐莉偏偏就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找她的客人着实很多,小姐们一边在背后骂她打通关之余,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傻兮兮的小姐。
关于徐莉重回大富豪,小姐中间有很多猜测,被温州佬抛弃这一说法后来取得了大家一致的认同,因为找个人嫁是小姐公认的最好结局,如果那个人再很有钱的话。温州佬不抛弃徐莉,她有什么理由会再回大富豪?
徐莉当然知道小姐们的议论,她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保持缄默,任谁也别想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徐莉背后常常笑这些小姐们鼠目寸光,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徐莉是背着那个矮胖子温州佬偷偷跑出来的。
这个晚上,徐莉在大富豪里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客人点她坐台她也推说身体不舒服给推掉了。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坐在吧台里和桂姐聊天。桂姐实在没心思和她东拉西扯,但脖子上还戴着人家的金项链,也不好意思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徐莉这晚比平时更加婆婆妈妈,桂姐看出她好象有事要讲,但是又有所顾虑不好开口。桂姐还看出她在等着她问,有时候事情需要一个缺口,缺口打开便会再无顾虑。但那晚桂姐恼她喋喋不休讲个没完,便故意不问,到最后下班的时候,徐莉的表情便有些失望。
这晚,汪建国照例接到徐莉的电话后立刻骑着辆大摩托赶来接她。徐莉没精打彩地和小姐们打个招呼就离开了。小姐们习惯下班后集体到对面的米线馆去吃碗米线当宵夜,她们这天还没出大门,就看到徐莉连滚带爬地奔回来。徐莉的模样着实狼狈,身上的裙子扯破了不说,右边脸还去了一大块油皮,正往外冒着血丝,她的手臂上更是鲜红一片,肘关节那个地方肉都翻开来,隐约可见一根白森森的骨头竖在肉里。徐莉伤得实在很重,大家便都猜测准是汪建国开车出了事,看在平日徐莉对大家善意拉拢的份上,大家便扶她坐下,叽叽喳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有人就要去打110报警和打120找救护车。
徐莉带着哭音阻止了众小姐,她嘴里只一叠声地叫着,快找华哥来。
华彪这晚躺在杨阿四办公室里睡觉,晚上的酒喝多了,到这会儿还没有醒过来。桂姐这时跑到办公室里唤醒华彪,华彪拧着眉头走出来,看到徐莉的样子,酒立刻全醒了,问徐莉出了什么事,徐莉这才说,那个温州人来了,带了好多人,建国现在被他们抓住,不知道怎么样了。
徐莉的话音落,大富豪门口“唿啦”停下四五辆出租车,从车上下来十几个青年,为首的正是一年前在大富豪里出现过的矮胖子温州佬。在他身后,有两个青年抬着浑身是血的汪建国,进了大富豪就把汪建国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徐莉见到温州佬,那一刻整个人都像筛糠样抖个不停。
华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温州佬带人到大富豪里来找小姐的麻烦,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何况,最近因为商铁城的事他一直心情不好,温州人这时候找上门来,正好让他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人群后面的楚平冷冷地注视着场中的情景,雪晴这时已经悄悄站到了他的旁边,在下面握住了他的手。雪睛发觉楚平的手这时变得冰凉,便诧异地抬头看他,他看到楚平脸上这一刻现出的坚毅表情,心里便莫名地开始担忧。楚平这时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听了脸上忽然莞尔一笑,立刻按楚平说的去做。而楚平这时也走上前去,和华彪并肩站在了一起。
矮胖子温州佬瞪着华彪楚平和一大帮小姐,说话倒还客气。他说我来只想带走徐莉,绝没有想跟各位为难的意思。
华彪说你想在我这里带人走,肯定没那么容易。
温州佬说我让这女人坑苦了,好容易才找到她,我不会就这么算的。
华彪冷笑道,徐莉出了这个门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但她现在在大富豪里,你就绝不能动她一根手指头。
温州佬面上现出为难的表情,说我这趟是志在必得。
华彪再笑笑,说我是寸步不让,你说该怎么办。
温州佬身后的青年人显然不是本地人,他们都不认识华彪,便有人开始叫嚣跃跃欲试。华彪满不在乎地瞪着他们,说你们来之前应该先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场子,像你们这样冒冒失失闯进来,不怕回不了家吗?
温州佬显然还在犹豫,但他找到徐莉不容易,兴师动众带了这么一大帮人就这么回去,面子上不好看。但是,他一年前就知道华彪这个人,徐莉跟他生活的一年中也没少提到华彪,他知道华彪这个人不好惹,至少在这个城市里他惹不起。温州佬呆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他身后一个青年叫,徐莉跑了徐莉不见了。温州佬这才注意到刚才坐在沙发上的徐莉已经不见了,他心中立刻生出股怒火来,想着反正现在自己这方面人多,找到徐莉后马上带她连夜离开这座城市,华彪再厉害,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样想,温州佬心一横,带着一帮人就要往里冲。华彪当然不惧这些人,冲在最前面的那人刚到他跟前就被他一拳打得跌飞出去,撞倒了后面的人。华彪心里有数,刚才他已经叫桂姐打电话出去找人,照以往的惯例,他最多只要再撑五分钟,他的兄弟就会赶来。
华彪喝一声,阻住扑过来的青年,他正想再说什么拖延时间,忽然看见身后的楚平手中绰着一把椅子竟然直冲过去,迎面砸向那个温州佬。温州佬没想到除了华彪,这夜总会里还有这么狠的角色,一时不防,被砸个正着。楚平这一下使足了劲,椅子碎成了几段,温州佬也应声倒地。温州佬身后的青年们见状纷纷从腰上抽出随身带的家伙,但他们刚把家伙抽出来,忽然间神色俱都一凛,身子竟然再也不向前进,有的人甚至开始调头打开两扇厚厚的玻璃门企图离开。
楚平听见外面这时响起尖锐的警车鸣叫声,脸上露出些不屑的笑容。
华彪和众小姐们这时也都吁了一口气,华彪转身看楚平,说这是你干的?楚平点头,说这件事完全是他们到夜总会里来闹事,警方有维护地方治安的责任,交给他们处理不很好吗。
楚平刚才让雪睛去办两件事,一是趁乱带走徐莉,然后立刻给110打电话报警。雪睛是个机灵的女孩,这两件事她办得都很好。
到来的110巡警可能没料到场中会有这么多人,立刻又给总部打电话让再派几辆车来。温州佬手下的青年一多半听到喝声便丢下家伙两手抱头蹲到了地上,还有一小部份企图逃窜,但那些巡警只三两下就把他们摆平。有个家伙往夜总会里面跑,经过华彪身边时,华彪底下伸脚一勾,上面伸手一按,那家伙便跌了个狗吃屎,再起来时,嘴里满是血沫,还吐出半边牙来。小姐们一齐哈哈大笑,年轻的巡警们也想笑,但是小脸全都板着,一个领头的还喝令谁都不许笑。
正在巡警们了解情况并等总部再派警车来时,市局刑警队也来人了。楚平认出那个穿便衣领头的人就是刑大的刘鸣大队长,大队长后头还有个人挺面熟的,脸上带着初出校门的稚气但硬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楚平后来终于想起来了,这人正是那次他陪雪晴去一家名叫“花容”的影楼拍艺术照时遇见的秦歌。
秦歌这时在人群里也认出了楚平和雪晴,他冲着楚平打招呼,但目光在投向雪晴时,忽然面上一红,避开了雪晴的目光。
楚平见了暗暗好笑,心想,难道他喜欢上了雪晴不成?
27
刑警大队这阵子为了屠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那屠夫实在狡猾,潜入这个城市后就像鱼儿游进海洋那样消失了踪影。屠夫是省公安厅重点通缉的对象,其人冷酷无情,还有些变态,对社会危害性极大。所以,他一天不被捉拿归案,围捕他的行动就一天不能取消。刑大的刘鸣队长最近带头将铺盖卷带到了局里,其它同志纷纷效仿,大家纷纷表示,不捉到屠夫,绝不收兵回家。秦歌因为另有任务,所以没有参加围捕屠夫的行动,但是大家都搬到了局里住,他一个人不好意思每天回家,所以隔三差五地总要留在局里跟大伙一块儿艰苦朴素。
这晚接到110的电话,说是解放路上的大富豪夜总会发生大规模斗殴,大伙这时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撒,便把人马都拉过来,这也算那个矮胖子温州佬倒霉。
温州佬连同他带来的人一共装了三警车,华彪和楚平作为证人需要同他们一块到局里去录口供。华彪和楚平上车的时候,桂姐和雪晴不放心,便也顾不了众小姐的猜疑,跟着他们俩上了警车。在车上,楚平看华彪闷着头不说话,便安慰他说,我们只是去作证,这件事我们没有责任。华彪摇头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们在外面混的底子都不干净,平常最不愿和条子打交道。楚平明白了华彪的意思,便低低地说声对不起。华彪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次我们不会有事,但是下次发生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报警,我们做这一行,还是少跟条子打交道。
到了刑警大队,楚平和华彪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替他们做笔录的就是秦歌。秦歌没有参加围捕屠夫的行动,其它案子责无旁贷地落到他头上。
秦歌听完华彪和楚平的叙述,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他问温州人找的那个徐莉现在在什么地方。楚平这时一下子明白了华彪为什么在车上会面露忧色,照发生的事情看,一定是徐莉做了什么对不起温州佬的事情,而且事情看样很大,如果把她供出来,她的麻烦不会小,如果不把她供出来,警察对这件事情不会善罢甘休。楚平这时才知道自己报警其实是错误的。
这个问题华彪作了回答。他说,同志你知道那些小姐出来坐台都喜欢用假名,而且她们一般不固定在哪家做,隔三差五地换地方,我们只知道她们的传呼或手机,有事才呼她们过来。那个叫徐莉的一共到我们那儿去过几次,谁也不知道她的底,至于她到底和那个温州矮胖子之间有什么过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和温州矮胖子动手,只不过因为他带人到夜总会闹事,他到谁的场子里闹事谁都不会让他的。
华彪的话说得很在理,连边上的楚平听了都觉得这事跟大富豪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秦歌听了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了,他让华彪楚平留下他们的电话和徐莉的号码,以便再联系。华彪便把夜总会的号码留下来,徐莉的号码他留了一个传呼号。传呼是徐莉重回大富豪时身上带的,后来她又买了个手机,传呼便丢在家里不用。
秦歌对华彪和楚平合作的态度表示了感谢,说现在没有什么事了他们可以先回去。楚平临走的时候说一句原来你不是哪个机关的小职员,秦歌便红了脸笑笑说公安局也是机关。楚平和华彪走到门口的时候秦歌从后面追上来又加一句,他说楚平有时间我请你吃饭。楚平回头笑笑没说话就出去了。
到外面,华彪说你认识这小子。楚平说见过一次面,不熟。华彪说有空带他到夜总会里去坐坐,这种才出道的小警察跟一般人没两样,也好玩。
桂姐和雪晴这时一起奔过来,四人互相看看,立刻就明白了彼此的关系,大家会心一笑,到外面各自回家。
里面秦歌精神十足,又连夜审问那个温州矮胖子。温州矮胖子胆子不大,被秦歌连哄带骗很快就把事情的原委交待清楚。
一年前,温州佬在这城市做生意,迷上了有点缺心眼的徐莉,恰好那阵子生意不好做,连续亏了好几个月,温州佬决定把这边的生意结束回温州去。临行前他舍不得徐莉,便骗她说跟她结婚把她带回了温州。温州佬的老婆是个凶婆娘,他哪有胆子跟她提出离婚,何况,他还没傻到要跟一个坐台小姐过一辈子。徐莉跟他回温州后被他安置在郊区的一间房子里,成了他的黑市情人。傻傻的徐莉对此好象并不在意,也不跟他提来之前他骗她说的结婚一类的话,温州佬对她很满意,所以在金钱上对她很宽裕,这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
徐莉在温州佬替她安排的房子里老老实实呆了半年,这半年里对温州佬百依百顺,而且绝不过问温州佬外面的事情,特别是他的家庭,这让温州佬很满意,常在朋友们面前夸这个模样长得俊要求又很强的小情人。但是他绝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看起来傻傻的徐莉居然会偷走了他整整五十万的现金逃离了温州,下落不明。
温州人有一个母老虎样的老婆,对他的财务管得很严,这五十万是他十几年间的私房钱,因为要跟朋友合伙投资一个项目到工商局验资办手序,才刚刚从银行里提出来,怕拿回家让母老虎发现,这才带到徐莉住的房子里,没想到打了一辈子大雁却让雁啄瞎了眼,所以温州佬才立誓要找到徐莉,拿回那笔钱。
徐莉是半年前离开温州的,当时温州佬也想到她可能会回这城市的大富豪,当时就让人来大富豪暗中查寻了一个月,最后确信徐莉没有回来才到其它地方寻找。谁知道徐莉半年后杀了个回马枪,重回大富豪。温州佬最后说,看起来徐莉有点傻,但是她比谁都精明,这个女人不简单,谁都被她外表蒙骗了。
秦歌这时心里和温州佬有相同的感觉,他忽然很想见见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样。
第二天,身上缠着绷带脸上贴着纱布的汪建国来到刑警队接受调查,审讯他的还是秦歌。这个汪建国其实并不像徐莉在大富豪小姐们面前宣称的那样是个公子哥,他只是个成天在社会上游荡无所事事的小白脸。大半个月前,徐莉托人找到了他,让他装扮成有钱的公子哥,隔三差五地跟她到大富豪里露露脸,她给予他丰厚的报酬。这样的好事汪建国当然愿意做,而且,徐莉是个漂亮性感的女人,她在说话动作时好象随时随地都在挑逗着男人。汪建国不仅满足了徐莉的要求,而且很快就和她打成了一片。他们俩人在一起,不是像徐莉对外宣称的那样汪建国给徐莉钱,而是徐莉不断地贴补汪建国。换句话说,汪建国其实就是徐莉养起来的小白脸。对于温州佬找徐莉寻仇的事,汪建国真不知道,那晚出事他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人打翻在地。
秦歌想既然徐莉是个城府那么深的女人,温州佬那样成年累月在生意场上混的人都能被她耍了,她当然不可能将她的事跟汪建国这样的小白脸讲。
汪建国在秦歌面前讲的句句是实,他不过只说漏了一点,徐莉并不是托人找到了他,而是在一家叫“金色年华”的酒吧里勾搭上了他。“金色年华”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吧,据说当初光装璜就花了八十多万,它当然不同于现在遍地开花的那些小酒吧。“金色年华”是这城市第一家出现坐台先生的场所,因为这城市消费不是太高,有实力有胆量找坐台先生的富婆少之又少,所以,汪建国遇到徐莉,自然会死心蹋地地跟着她。
秦歌按照华彪留下来的号码打了三遍徐莉的传呼,徐莉都没有回。秦歌便想到她是那样精明的一个女人,现在肯定已经不知躲哪去了,不回传呼很正常。秦歌却不知道,昨晚华彪和楚平回去,在路上就打了徐莉的电话,告诉她这两天不能和任何人接触。秦歌等不到徐莉的电话,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想事情。温州佬这件案子的关键是要找到徐莉,现在提到找女人秦歌的头就大,一个王芳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没想到现在又冒出一个徐莉来。那个贵阳王芳的手机已经报停,据电信局营业部的人说报停的原因是因为手机被偷了。这样,贵阳王芳的线索又断了,她知道现在有警察找她,行动当然会比以前还小心,再找她已经不容易了。
秦歌反正没什么事,这天下午就骑车到大富豪夜总会去了一趟,一来想查查徐莉,二来想去看看那个叫楚平的青年。楚平上次在“花容”给他的印象不错,花荣跟他说楚平是夜总会里的鸡头,但秦歌怎么看怎么不像。他想去和楚平拉拉关系,看从他身上能不能得到些王芳的资料。
天热,下午有时间的人都在家睡午觉了,所以夜总会楼下大舞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戴眼镜看着像学生的客人。秦歌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上次在“花容”拍照的女孩,她果真穿着服务员的制服坐在一个包台里听人唱歌。唱歌的人就是楚平,他背对着秦歌,所以秦歌一时没有认出他来。楚平歌唱得不错,而且选的歌曲是一首秦歌熟悉的老歌。老歌的原唱是九十年代初台湾很出名的一个歌星,但那歌星歌路很窄,只适合唱一些很沧桑忧郁的歌,再加上近些年港台大陆一下子涌出了那么多新的歌星歌后,唱得未必怎么样,但宣传煽情的作用很大,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被他们给拉拢过去,所以那个唱老歌的歌星已经很少被人再提起了。
秦歌是喜欢那个唱老歌的歌星的,这与他少年时的校园生活有关。因为对一个名叫杜云的女孩的单相思,他在一种近乎于自闭的氛围里生活。那时,那个歌星沧桑感十足充满忧郁的歌声很能打动他的心。后来他痴迷过那个歌星一段时间,疯狂地收集市面上出现的那个歌星所有的盒带,每天晚上在思念杜云的痛楚中,只有那个歌星的歌陪伴着他。后来因为杜云到班主任那儿出卖了他,杜云在他心里完美的形象遭到了彻底的毁灭,但是,那些盒带仍然是他打发时间的最好伙伴。他自觉已经受尽了生活的作弄,只有沧桑和忧郁才适合他那时的心境。直到上了警校之后,他才基本上把那个歌星丢在一边,回想强说愁的少年时代,他便感慨那时的单纯幼稚。好些年不听那歌星的歌了,今天骤然在大富豪里听到心里顿生出些亲切的感觉,他便站在门边听楚平唱完才往里去。楚平从大屏幕前转身往雪晴的包台去,秦歌立刻认出了他,并且向他招手高声叫他的名字。
楚平走过去,俩人握了手,雪晴这时也看见了秦歌,便走过来跟秦歌打招呼。秦歌见到雪晴便有些拘束,红着脸坐到了一个包台里。秦歌说楚平你的歌唱得不错,有点专业水准。楚平微笑,说现在音响越来越好,谁唱起来都不难听。雪晴便在边上插嘴说大警察怎么有空到这儿来,没有罪犯等着你去抓了吗?秦歌脸上再一红,本来想随便聊聊的,但一张嘴便说出了来这儿的目的。他说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徐莉的消息。楚平摇头,说那天她离开这儿后就再没出现过,如果估计不错的话,她可能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秦歌点头,说我也这么估计,做小姐的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那儿,没个准。
雪晴这时插一句说大警察到楼上去坐吧,楼上有小姐。
秦歌立刻便扭捏起来,胀红了脸想表白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窘相,雪晴和楚平便一齐笑,雪晴笑得半边身子都倚到了楚平的身上。这时候楚平也看出来,这个年轻的小警察并不是见了雪晴才不自然,他是见了所有年轻女人都害羞,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所以楚平觉得这个小警察有点特别。
秦歌终于说出话来了,他说,我从来不找小姐。这句话说得费劲了些,说完他重重吁了口气,好象放下了一个多大的包袱。
楚平笑着拍拍雪晴的肩膀说你别拿咱们警察同志开玩笑了。
这时秦歌却说一句,其实我来还真想找一个小姐。
楚平和雪晴一怔,接着雪晴又开始大笑,楚平回身瞪她一眼,她赶忙收敛笑容,小脸板下来,但眉眼还在跳动,显是在竭力忍着。楚平身子往秦歌跟前凑了凑,做出副夸张的暖味表情说你真想找小姐?
秦歌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找小姐不是找小姐。
楚平疑惑地说你刚刚说过你想找小姐。
秦歌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费了半天事才解释清楚。他说我来找个叫王芳的小姐是有件案子需要她作证,我找她找了好久了。
楚平和雪晴显然都对王芳的案子感兴趣,便问他是什么案子。秦歌想不说,但看他们两个人的表情,知道不说他们不会相信他,只好把野猫和老枪的事一五一十跟他们说了。楚平和雪晴一下子想起来出事那天野猫和老枪还到大富豪里来过,想不到他们离开后又犯下了那么大的事。
楚平想了想说我记得有个王芳曾经在大富豪呆过几天,听别的小姐讲她好象不是职业小姐,而且,她年纪不大,可能还不到二十。
秦歌说她讲话什么口音。
楚平说她一般讲普通话,还很标准,听着跟电视上那播音员似的。雪晴在边上插一句说她肯定是本地人,我听过她讲本地话,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本地话不会讲得那么地道。
秦歌听了知道他们说的是本地王芳,便把从花荣那儿掌握到的本地王芳的特征说了一遍,楚平和雪晴一齐说就是她。这时雪晴想起了什么,说野猫和老枪劫持的人肯定是她。秦歌眼一亮,说你怎么知道。雪晴说,小姐们之间的事传的很快,听说这个王芳一年多时间里就被人强奸了四次。
这又是一个新情况,秦歌急切地想打听到本地王芳现在的情况,但楚平和雪晴俩人一齐摇头,他们说,王芳已经很久没在大富豪里出现了,但是他们可以抽空向楼上的小姐们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家做。
秦歌走时把自己电话和传呼都留给了楚平,说打听到消息和他联系。他走到门边了又回过头,说没事也可以找我,我请你喝酒。
楚平微笑,他说还从来没有警察请我喝过酒。
秦歌也笑笑,说,我当警察到现在也没请过客。
28
那一晚出事之后,徐莉再也没有到大富豪来过,华彪曾经到她往的地方找过她,但是,房东说她已经搬走了,临走的时候留下话来说她再也不会再来这个城市。后来华彪在街上遇见小白脸汪建国,但汪建国也不知道徐莉的下落。
徐莉并不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很快大家就把她给遗忘了。这期间,大富豪里有几个小姐回家了,又新来几个小姐。新人与旧人交替的时候没有人想到徐莉,就像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只有华彪与楚平偶尔提起这个人来会感概一番。
华彪与桂姐的关系在大富豪里很快就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大家都在奇怪华彪怎么会和桂姐走到了一起。桂姐是个结过婚的女人,有自己的家庭、丈夫和几个月的儿子。而华彪却从来身边不缺女人,大富豪里的所有小姐心里都清楚,只要华彪对她们说一声,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成为他的人,但是,华彪不给她们机会。
桂姐在大富豪的小姐中本来就有绝对的地位,现在小姐们更是争着巴结她向她献殷情。桂姐陶醉在这种中心位置的同时,心里想,难道这就是当初我答应华彪的原因?
桂姐回想华彪带她到包间里谈话,那个腰板永远挺得笔直的男人那时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而当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心愿时,桂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华彪见到她虽然很客气,但客气得让俩人之间有种距离感。桂姐知道华彪和二楼的很多小姐都上过床,也看过华彪拎刀砍人时的凶狠,但是,她心里对这个男人却依然保持了一份尊敬,最起码,她看出华彪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同时,他的原则往往不很理智,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但只要在他的原则范围之内,他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一些男人身上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从华彪身上表现出来,便成了男人的性格,别人见了会自动替他找出非这样不可的理由。华彪身上的凝聚力,有时候让桂姐觉得甚至比四哥还要大,如果没有华彪,四哥的事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帆风顺。这些都是桂姐以前对华彪的印象,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有一天走到她的面前,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瞬间的惊讶过后,她还在考虑要不要答应这个男人,但内心这时却飞快地生出种无法抑止的欣喜。她没有说话,但眼底的温柔已经回答了华彪。她看到男人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接着,他便以真正男人的方式抱住了她。
后来华彪问她那次为什么会那么爽快,桂姐想了一下回答说,如果刘德华或者张学友问一个非常崇拜他的女孩子愿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女人,她们一定比她答应得还要爽快。桂姐的话让华彪有些感动,他说,我算什么呢,虽然手上有点钱,很多人怕我,但是,在一般人眼里,我不是个好人,而且做我们这一行,哪天不小心栽局子里那还算幸运,弄不好连小命都得交代了。华彪后来借了许多香港出的影碟叫上桂姐躲在包间里看,影碟的内容大多以英雄们喋血街头而告终,华彪说,说不定哪天我的结局就是这样。
华彪的坦率同样让桂姐感动,她说我能给你什么呢,我已经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这世上多一个爱我疼我的人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你以为我还能要求你什么吗?
华彪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这个浑身都散发着浓烈女人气息的小女人,每天在大富豪里看到桂姐来,他的脸上立刻就能溢满笑容,而每天深夜,当桂姐回家时,他的心里又会生出些隐隐的痛楚。桂姐每天回家之前也都用愧疚的眼神看着华彪,好象每天晚上回家是她的错一样。
华彪和桂姐都没有忘记,桂姐家里还有一个丈夫。
说起来桂姐的丈夫吕文杰也算是这城市里一个小名人。吕文杰二十二岁那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了这个城市的文化局,在文化局的剧目工作室里呆了五年。这五年里他编剧的三个本子全部排演公映,并且其中一个还得了市里五个一工程奖。一时吕文杰名声鹊起,报纸辟专版介绍,电视台请他去做嘉宾,许多家企事业单位找他去写报告文学。吕文杰年少得意,再加上确实才华横溢,一时便昏了头,身上不自主地就带了些文人惯有的轻狂。轻狂便轻狂,只要你不招惹别人,一般不会有人管你,但这位先生却于一次酒后,持杯长身而立作了一篇宏论。宏论里引经据典,将市里几个名作家的成名作大肆鞭鞑一番。言辞间虽多有不恭,但听者无不为他的雄辩和才华所倾倒。在掌声与赞扬恭维声里,吕文杰飘然离座而去,自以为一副仙风道骨一代文豪风范,却不知这番宏论替他后来惹了多大的麻烦。
获得市里五个一工程奖或许是吕文杰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两年过去了,他竟然再也没有出过一个排演的本子。剧目室其它同志的本子递上去,领导集体研究请专家会诊提意见和修改方案,无论最后成与不成都好一番热闹。偏偏只有吕文杰的本子交上去就像雨点落在河中,事后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吕文杰实在等不下去了找领导问,领导总是以种种借口推托。过了三五个月,吕文杰再去找,干脆连本子都找不到了。搞编剧这一行要想让人记着你,必须不断出新东西,吃老本过日子没人会买你的帐。吕文杰的本子没有着落,各种奖照样在评,照样有人得奖,有人风光地上报纸上电视。吕文杰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次酒后狂言的结果,一番宏论说起来痛快痛快嘴,却不知道它伤了一大批人的心,最终伤得最重的还是他自己。
吕文杰大病了一场,在病中他的神智曾一度陷入颠狂状态。
桂姐那时守候在他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吕文杰病好后忽然大彻大悟,毅然辞去公职发誓回家靠写作为生,从此再不受人鸟气。辞职那天是吕文杰最开心的时候,他在呆了五年的办公室里尽情发泄一番,还在去领导办公室辞行时,故意打翻了茶杯和水壶,把好端端一个办公室里折腾得一团糟。
无论吕文杰做什么,桂姐都不会责怪他。桂姐高中文化,在吕文杰一贯的自大轻狂面前无意中便养成了一切看他眼色行事的毛病,并且,桂姐相信丈夫的选择,因为他是那样的才华出众,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能做出自己的事业。
吕文杰辞职回家后开始写他第一个电视剧本,这一写就足足写了三个月。本子寄出去,他就让桂姐安心和他一起等待。他帮桂姐算过一笔帐,一部电视剧二十集,每集最起码也得给个三千两千的,也就是说他这三个月下来,最少也得赚四五万块钱。桂姐当然相信他的话,但是这一等又是三个月,家里到了快揭不开锅的地步,寄出去的本子还没有消息。吕文杰急红了眼,出去不知跟谁借了二百块钱跳上火车就去了寄本子去的某电视台,两天后,他打来电话跟桂姐说本子人家正在研究,几天之内就有回音。电话让桂姐重新又燃起了希望,但是这三两天却足足让她等了一星期。一星期之后,吕文杰没有打电话,而是人回来了,带着他的本子。吕文杰破口大骂一个桂姐不认识的人,然后愤怒中把写了三个月的本子一把火给烧了,桂姐想拦都拦不住。
吕文杰自此打消了写电视剧的念头,他开始改写小说。刚开始的时候,小说寄出去就换了几百块钱稿费回来,吕文杰身上便又恢复了往日的轻狂,但是,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他写的小说已经好几十篇了,却再也没有换回来一分钱。桂姐看他的人越来越沉默,常常在灯下一坐就是一夜,而且整个人迅速地削瘦下去,便对他心疼多于失望,便不敢责怪他一句。就在这时,他们的儿子来到了这世界,儿子花去了他们这些年所有的积畜,想一想将来,桂姐心里便空空落落,觉得一切都很渺茫。她下决心坐台并且真的坐了将近一星期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
桂姐在大富豪里已经干了两年多,小姐们走了一碴又来一碴,她们做的事情桂姐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她并不觉得坐台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情。第一次走进包间坐在客人的身边,那是个很放得开的客人,桂姐安慰自己说,这是第一课,这样的客人要能陪好,那么以后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夜里回到家,吕文杰照例仍在灯下苦熬,他现在已经瘦得只剩下两根骨头撑一个脑袋了,而且脾气不好,常常因为桂姐关心他的一句话而大发雷霆,说是桂姐打断了他的构思。写作在桂姐眼中是件挺神圣的事,即使吕文杰一辈子都写不出什么来她也会像以前一样尊敬他。那一晚,桂姐很平静,并没有一点觉得对不起丈夫的感觉。第一次坐台那一百块钱她第二天早上就出去买了条红梅烟和一只老母鸡。烟是给吕文杰抽的,他抽七毛九一包的劣质烟嘴角都抽出了水泡;老母鸡是准备炖汤的,她和吕文杰俩人都需要补一补了。
桂姐和华彪好上后,回家依然像往常一样照顾吕文杰。她常常在深夜为他冲一杯牛奶悄悄端到他身后的桌子上,看到他烟盒里的烟抽完了,便会主动买一整条塞到他的抽屉里。桂姐不承认她这么做是因为背判而对丈夫的补偿,她不过是在外面找了个情人,现在的社会情人已经可以拿到桌面上来讨论了,而且,丈夫和情人有着绝不冲突的责任和义务。这件事情关键之处在于一定要瞒着吕文杰,稀里糊涂过一辈子的夫妻往往才最幸福。现在的桂姐就觉得很幸福,至少在她眼中华彪和吕文杰都很满足,华彪是因为得到她,而吕文杰却因为妻子在外面赚到了足够维持这个家的钱,他才能够安心写作,因而,他也快乐。
但是,桂姐这阵子却隐隐开始有些不安,虽然每次回家都看到吕文杰埋头在灯下,但是,丈夫的神情越来越怪异,而且桂姐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他圆睁着眼睛动也不动,那眼睛里死灰一片没有一点生气。她不知道吕文杰的写作进入了最艰难的状态,在吕文杰的心里,已经连最起码的自信都失去了。这么长时间,他只拿到一次稿费,这么长时间,他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不过都是一堆没用的废纸。
接下来,吕文杰开始跟桂姐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桂姐想起他那次病中的神智颠狂,心里意识到他们的生活中可能要有事发生了。
这天夜里,桂姐回到家中,却发现丈夫第一次没有坐在灯下,而是坐在沙发上等她回来。儿子在卧室里啼哭不止,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桂姐心疼孩子,便故意不理丈夫到卧室里抱起儿子,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喂奶的时候她发现卧室里一片狼籍,好象刚遭过强盗的洗劫一般。桂姐便忍着气在卧室里问吕文杰出了什么事,吕文杰大声说我刚才找东西。桂姐随口问他找什么,他便冲进来站在桂姐对面,满脸疑惑地我在找我的金子,我找到我的金子后把它卖了我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桂姐吓了一跳,她看着吕文杰因兴奋而有些变形的脸,勉强点了点头,手上把儿子抱得更紧了些。
第二天,桂姐苍白着脸到华彪跟前,她一脸忧虑地说,我丈夫神经可能有点不正常了,昨晚他跟我说了一晚上他的金子丢了,今早起来他又满屋子乱翻。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他有金子。
桂姐又着重地强调一句,他真的没有金子,他要有金子,我把眼睛抠给他。
第七章
29
花荣隔着玻璃门看见秦歌骑车向这边来,赶紧交代店里接待小姐,说呆会儿那个傻警察来就说我不在。花荣三两步跑到楼上暗房里躲起来。
秦歌进了影楼的大门,接待小姐按花荣的吩咐跟他说老板不在,秦歌“嘁”一声说别骗我了,我刚才还看见他在门里和你讲话,他现在肯定还在这影楼里没出去。秦歌到楼上去把暗房门拍得“咚咚”响,大声说花荣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踹门了。花荣没办法,苦着脸开门出来。秦歌头往漆黑的暗房里伸,说里面这回又藏着谁。
花荣说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上次带你去“红人”你把我害得好苦。
秦歌听了一愣,说我怎么害你了,瞧你这模样还像个男人吗。
花荣胀红了脸狠狠瞪了瞪秦歌,好象他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他。秦歌更加奇怪,但因为找王芳的事还得要他帮忙,不想为这点小事开罪他,便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跟我讲清楚,是不是“红人”里的人找你麻烦了。
花荣背过脸去说你知道就好,你是警察你当然不怕了,我都瘦成这样了,谁想欺负人还不是第一个找上我呀。
秦歌一听怒火中烧,说他们好大的胆子,我帮你找他们算帐。
花荣赶紧摆手说算了吧,你能成天跟着我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整他们过一下手瘾,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秦歌说随便你,反正跟我在一块儿你别怕,你还得继续帮我找那几个王芳。
花荣一听一迭声叫苦,说你饶了我吧,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招谁惹谁了你缠着我不放,你不知道开酒吧舞厅的人在外面都有些自己的门道吗。
秦歌说下次你带我去找人,你不进去就在外头等我。
花荣说,那要让人看见呢。
秦歌没好气地说,让人看见那是你的事,我没办法。
花荣试探着问,你找别人帮你成不成?
秦歌毫不犹豫地说不成我就盯上你了。
花荣无奈地摇头,自语道怪不得现在的人不愿意跟条子打交道,没完没了了不是。花荣嘴上这么说,但看秦歌那架势,知道自己不帮他把那三个王芳给找出来,他绝不会放过自己。他就在心里把认识的小姐都过了一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说上天我听一个绰号叫雪碧的小姐说那个四川王芳现在不坐台了,她不知傍上哪个有钱人自己开了家空中酒吧。
秦歌不明白什么叫空中酒吧,花荣便跟他解释说空中酒吧的意思就是酒吧开在居民区里,一般都在楼上,从外面看跟住家户没什么区别,里面却是酒吧。现在空中酒吧是所有酒吧中档次最高的,不是熟客或者相当铁的关系介绍,一般人根本去不了,想去也找不到。
秦歌说你知道那地方?
花荣摇头,说不知道,到现在我连一家空中酒吧都没去过,那儿不仅消费高,而且透着种古怪。它不像一般酒吧只要有钱赚什么人都接待,像我们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人家不仅不搭理我们,很可能还要把我们赶出来。
秦歌来了兴趣,这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越古怪的地方越有问题,这是当警察的职业病。秦歌立刻便让花荣想办法混进去,花荣说办法得慢慢想,你急也没用。秦歌便问有那个贵州王芳的消息没有,上次“红人”老板娘给的手机号码怎么打也打不通,而且现在那部手机已经报停了。秦歌分析这贵州王芳肯定有问题,要不干吗一个警察去找她,她连手机都不要了,最起码证明她心里害怕。花荣觉得秦歌说的有道理,但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贵州王芳的手机是在出租车上丢了。
花荣说,要找贵州王芳,得从那个叫薛红雨的画家身上着手,听说那画家这两年混得挺惨的,不明白那王芳干吗没事跟一穷光蛋呆一块儿。
秦歌说那薛红雨既然是搞美术的,找他不难,只要到文联的美术家协会打听打听肯定有人认识他。
花荣说那好你先到文联去打听那画家,我找人看有没有办法混到空中酒吧去,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想到空中酒吧去瞧瞧,听说那儿的小姐个个都漂亮,而且还有大学生。大学生出来上学那是花钱,业余时间出来坐台不仅能把学费生活费赚回来,等到毕业回去身上还能再揣个十万八万的。现在的大学生头脑都够用。
话说到这里,秦歌这天来找花荣的事情就算办了。这时正是傍晚六点多钟,影楼对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很多穿短裙的新潮女郎混迹在人群里昂着头走路。花荣和秦歌在门边站了会儿,他看到秦歌眼睛在望向那些女郎时有些畏缩,但又忍不住不看。花荣便笑了,他想到或许可以拿这傻小子寻寻开心。
他问秦歌那晚在“红人”门口见到贵阳王芳干吗不立刻上去叫住她,以致错过时间人家上了出租车。秦歌敏感地说你问这干吗。花荣说没什么,我只是看你好象很害羞的样子,当警察的没你这么害羞的。秦歌听了脸孔胀得通红,狠狠瞪着花荣想发个脾气,但最后他的目光萎顿下来,说不瞒你讲,我打小就不爱跟女孩子说话,长大了站她们对面都有点不习惯。我知道这毛病不好,这叫心理障碍。以后我一定得改了这毛病,要不,这警察做得也不舒服。
秦歌能够坦然承认自己有心里障碍,这让花荣有些感动,觉得秦歌没把他当外人。他低头想了半天,说秦歌你只要听我的安排我保证你一个月里把这毛病给戒了。秦歌不相信地说有这好事,那你真得帮帮我,要不我连对象都找不到。
花荣笑笑,一脸的狡黠。这时秦歌似乎已经想到他要怎么做了,他有些犹豫,但同时心里又充满着一种渴望。花荣立刻就去打电话安排,秦歌看他在电话机旁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就想,我本来该讨厌这个人的,但现在为什么又很想和他在一起呢。接下来秦歌又想到,前两天在大富豪,楚平和雪晴向他提供了本地王芳的一些情况,照情形看,野猫和老枪俩人劫持的小姐多数应该是本地王芳,但他今天来找花荣居然连提都不提本地王芳,难道他不想尽快找到那个王芳吗,他当初不是很想早点结束手上的案子加入到围捕屠夫的行动中去吗?
秦歌觉得有些搞不懂自己了,这不是件好事情。他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有种变化正在悄悄发生。有时候他为这种变化不安,有时候又想放任这种变化继续下去。现在他心里存在着这两种不同的矛盾念头,让他很难取舍。
当天晚上,花荣带着秦歌到了一家大酒店的顶层旋宫里吃饭。旋宫的意思是整个餐厅是圆型的,营业的时候总是以一种不为人所察觉的速度在悄悄旋转。吃饭的时候你面对的是南面,但一顿饭吃完很可能南面已经跑到了你的后面。旋宫是这城市里几家最豪华的酒店之一,秦歌本来不想跟他来,但花荣不让他走,说到现在俩人还没一起吃过饭呢,而且,大家认识时间不短了,朋友一块喝酒又不违反什么纪律,就算违反了你不说我不说天王老子也不知道。
秦歌只好跟他来了,路上塞车,到旋宫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秦歌和花荣刚走进旋宫,便听到有人在叫花荣的名子,不是一个人,是四五个小姐在冲他们招手。这样的情景花荣不说也在秦歌意料之中,但真的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小姐,他还是有点慌乱,而且那些小姐个个浓妆艳抹,虽然算不上绝对漂亮,但随便往哪儿一搁都挺招人的。
秦歌拉住花荣说这算什么,说好了你请我吃饭还叫这么多人来。
花荣“嘁”一声,说咱俩吃我就把你带路边排档去了,你不是想戒了你那毛病吗,这是最好的方法。花荣最后又加一句,这叫以毒攻毒。
开始的半小时里,秦歌胀红着脸坐那儿局促不安,看花荣和四个小姐不断地调笑。这些小姐都是花荣晚上到舞厅酒吧里认识的,后来到过花荣的影楼拍过片子。花荣和她们调笑时便在话语行间让她们不断地逗弄秦歌,秦歌明知道他是好意但那一刻仍然恨死了他。半小时以后,秦歌开始变得正常,听花荣和小姐们讲到可笑处也会低头一笑,有小姐再找他讲话他也能从容作答。
吃饱喝足,花荣要带小姐们回影楼拍照,秦歌说他先骑车回去了,花荣不让,小姐们也拖着他说人多在一块儿玩得热闹。秦歌说真得回去了,晚上家里还有点事。秦歌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虽然和小姐们在一起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慌张,但是一顿饭撑下来他很累。小姐们对他无疑是有吸引力的,她们的掇手可得这时候却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他需要点时间来认真思考这一切。
第二天,秦歌找到了位于海昌路上的市文联,他到办公室里跟人打听美术家协会在哪儿,办公室里一个小姑娘指点他上了三楼,一上三楼就能见到美协的门牌。秦歌到楼上去,找到了美术家协会主席,那是个头发白了一多半戴副金丝边眼镜的老头,老头坐那儿喝茶看报纸很悠闲的样子。秦歌说明了来意,老头很热情,但就是想不起来协会里是不是有个叫薛红雨的人。他打开一个文件柜,找美协会员的名单,找了半天没找到,倒弄的一头都是汗。秦歌看老人家忙来忙去,心里挺过意不去的,何况老先生还是市里一个大大的名人。秦歌心说这些艺术家们还是挺随和的,看不出一点艺术家的架子。后来老先生一句话让他明白了原因。老先生说,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事干了,每天的报纸不看它个三遍五遍的不能算看了,我每天坐这儿巴不得能发生点事情。
老先生最后拉着秦歌找到了美协的副主席,这是个比他要年轻的多的大胖子,看着不像搞美术的,乍一看跟杀猪的差不多。老先生一跟他提薛红雨,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他说两三年前印象里是有这个人,搞油画的,感觉还挺不错,但这两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跑哪儿做生意发财去了。
秦歌让他回忆一下薛红雨的一些情况,这副主席说三年前他住在城北郊区的一间农舍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秦歌让他详细把那个农舍的地址给写下来,但那副主席也记不太清了,只能大体描述一下。
得到这些资料,秦歌已经很满足了。这一趟文联,算是没有白跑。
30
从这个城市向南四十余公里,便到了一个叫南浦县的地方。南浦县再向南十余公里,就到了龙苴乡。南浦县因穷而出名,龙苴乡更是南浦县穷中的典型。小棉花的老家就在龙苴乡下面一个大队里。
小棉花在整个村子里是出落得最俊俏的姑娘,大队书记家的孟二桥看上她了,便让父亲托人去说媒。在农材,村长和大队书记就是土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因而他们也是整个村子里最富裕的人家。能攀上大队书记这门亲,当然是小棉花的父母做梦都没想到的,媒婆一上门,老俩口就答应了。本来按照习俗还要相亲的,就是让小棉花和孟二桥见见面,但他们俩自小就在一个村长大,早已不知见过多少面,这道程序自然就省了。小棉花起初对这门亲事也没多大的意见,那个孟二桥虽然在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懒做,而且偷鸡摸狗跟村里一帮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隔三差五地出去做坏事,但幸好并无大害,而且他父亲的权势足以让一个穷怕了的乡村姑娘忘记他的一切缺点。
孟家依足规矩下了足以让小棉花一家自夸的彩礼,定好了时间准备让俩人秋后结婚。孟二桥和小棉花在村里时常见面,俩人一个猴急一个泼辣,刚进入夏天就开始整夜整夜地在外面疯。小棉花的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在背后说小棉花,小棉花不在乎,说反正迟早我是他的人,而且聘礼都下了,我们现在这叫自由恋爱,谁也管不着。小棉花的父母自知说也管不了这个丫头,索性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二桥那头自然更是没人干涉,所以,深夜的地头田龚、草窝桥底到处都留下了她们的足迹。
这孟二桥在农村里属于典型的二流子,成天不做农活无所事事,一有空就跟几个小青年聚一块玩牌九。而且他还很好色,光小棉花知道的村里就有四五个婆娘跟他有过一腿。这些小棉花都不能说,她早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对她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只要她稍有让他不如意的地方,他就恶言相向,拳脚相加。这在农村里是很正常的事,小棉花想反正都快是一家人了所以也并不在意。跟孟二桥在一块这几个月,小棉花穿的新衣服比以前好几年穿的还多,过上一段时间孟二桥还会带她到四十里以外的县城或四十公里以外的城里去玩上一两天,这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小棉花在村里的虚荣,所以,对于孟二桥的恶习,她也就权当不知道。
就在到了秋天俩人喜事临近之际,孟二桥在外头惹了祸。他跟几个二流子去赶集,和人发生争执,在人家脑门子上开了一个洞。偏偏那个人的大舅子又是乡里派出所的所长,这回孟二桥父亲都保不住他。事发后三天,几个警察来村里把孟二桥给铐走了,当时,小棉花并没太在意,总以为关两天就能出来误不了婚期,谁知这一进去就被判了两年,原因是在警察去抓他时从他腰里还搜出一把土制的喷砂枪。小棉花他们村里这种喷砂枪最少还有二十把,但孟二桥倒霉,撞枪口上了。
小棉花现在已经不习惯没有孟二桥的生活了,她在孟二桥出事后成天闷闷不乐的只嫌日头太长,时间难熬,而且她这个年龄初尝禁果,骤然间一下子找不到那种感觉更是觉得心里头火急火燎的,不知这两年时间该怎么打发。
在小棉花那个村子里有个小服装铺子,小老板人长得清秀,又在城里服装店当过学徒,所以,他的铺子既替人做衣服,又在邻近几个村子里招收学徒。小棉花就在那段时间到服装铺子当学徒时,跟那个叫清水的小老板好上了。
清水白白净净的,又懂得打扮,所以看上去很洋气,一点都不像乡里人。小棉花和他好只能暗地里偷偷来往,时间久了,难免要被人发觉,村里开始有了闲话,这闲话自然也就传到了大队书记耳朵里。大队书记因为儿子不在家,又知道小棉花性子野,再加上乡下人没事干就好乱嚼舌头,这事光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只让人到小棉花家里跟他父母暗示了一下。小棉花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头开始矛盾,觉得总得在清水和孟二桥中选择一个,否则,孟二桥回来不会放过她。那个孟二桥不是个好东西,但他父亲在村里的权势却不容忽视,而且,她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并且跟孟二桥早就有了关系,想离开他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但那个小老板清水人却比孟二桥要正派得多,而且没有什么坏毛病,人长得周正,嘴皮子能说会道,在城里那两年,让他的见识也比一般乡下人多,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小棉花实在很好,温柔得让小棉花感觉像在一些言情小说里。小棉花当然舍不得就此跟清水断绝关系。清水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一连几天在她耳边怂恿她跟他到南方城市去打工。他说他有个亲戚现在在苏州开了家服装厂,他们可以到那儿去投奔他。小棉花经不住他甜言蜜语的教唆,终于有一天背着所有人跟他去了苏州。
清水没有骗小棉花,他真有个亲戚在那儿开服装厂,俩人一块干活一块儿生活,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里他们怕家里人找来,所以连个信都没捎回去。三个月以后,小棉花怀孕了。
清水想让小棉花把孩子生下来,这样,小棉花就稳稳是他的人了,而小棉花这时却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孩子生下来后她将面临怎样一种境况。这时,一个同乡要回家,小棉花就让他带了厂里的电话号码回去给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几天后专门跑到乡里打来电话,告诉她,快回家吧,现在那个孟二桥已经回来了,如果找不到小棉花,他就要把这个家给烧了。小棉花问清水家里的情况,父亲说更惨,清水的父母上两天还被孟二桥拖出来打得满地打滚,孟二桥揍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手下都不留情,可见这个人简直是疯了。父母这样说,小棉花更不敢回去了,但父母在那头一齐声泪俱下,说女儿你救救我们吧,你再不回来,孟二桥迟早会像对清水父母那样对我们的。
小棉花把事情跟清水说了,清水面色沉凝一语不发。第二天早上,小棉花睁开眼就看到他在收拾东西。
清水和小棉花回去后不敢一齐回家,清水住在乡里一个亲戚家让小棉花先回去看看情况。小棉花刚到村里没几分钟,孟二桥便领着一帮人赶来了,把小棉花拖出去就是一顿狠揍。孟二桥眼尖,看见小棉花肚子有点不对劲,拿刀子架她脖子上逼她说出怀孕的事,并且还知道了清水现在住在乡里的亲戚家。立刻,孟二桥和二流子们把小棉花扔板车上,然后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往乡里去。到乡里兵分两路,一伙人去清水的亲戚家里捉清水,另一路由孟二桥亲自带队,把小棉花送到乡卫生院去流产。两件事情都办得干净利落,小棉花苍白着脸回到村里时,清水已经被反捆着双手跪在打麦场上。
清水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后来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呆呆了这件事才算作罢。小棉花以后在村子里看见清水,每次都忍不住要流眼泪。清水的神经已经不正常了,并且脖子也歪了,嘴里还时常往下流口水。清水的结局让小棉花恨透了孟二桥,但是,她还不得不嫁给他。
结过婚后的小棉花趁孟二桥不在家的时候,不断勾引村里的其它青年,送了一顶又一顶绿帽子给孟二桥作为报复。而孟二桥也不闲着,他身边的女人也从来不缺。后来到城里的小棉花回想那段日子,觉得那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即使没发生清水的事情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只跟孟二桥一个人。村里的生活实在太闷了,闷到除了赌钱与男女关系再没有什么娱乐的地步。
小棉花与孟二桥结婚一年后,孟二桥的父亲因为贪污公款被经检部门起诉,判了三年,后因身体不好保外就医没有蹲大牢,但因为家财多半都已充公,一家四口都不是种田的料,再加上孟二桥父亲在位期间口碑甚坏,一朝失意,村里人谁都不愿跟他们家来往,所以没多久,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
孟二桥不在乎家里有没有米,他继续在外面和那帮二流子鬼混,倒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后来没了父亲作后台,那帮二流子嫌他没什么用,开始欺负他。他审时度势,倒也能忍,后来为了讨好二流子们一个新的头儿,竟将媳妇小棉花带出来让那人上了一回。
小棉花心里那个恨呵,觉得一天都没法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她对公公婆婆说到城里打工,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就来到了现在这个城市,坐台也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事。孟二桥知道小棉花坐台的事后,每隔上十天半个月就要到城里来骚扰她一次,小棉花为求平安,每次孟二桥来都要给他些钱。但是孟二桥还像以前那样,稍不如意或者嫌钱给得少了,就要拳脚相加。这一切小棉花都忍下了,谁叫他是自己的丈夫呢,这样的事说到哪里去都不会有人管的,而且,她从事的还是一种见不得光的职业。
那天晚上在大庙巷里等小棉花的人就是孟二桥,这次来不像以往那样,小棉花给了钱他就离开,他一连在大庙巷里住了三天,才跟小棉花说了实话。他在家把那个二流子的头儿给打伤了,人家现在四处找他报仇。他没有地方去,所以只能留在小棉花这里。小棉花不想让他住在大庙巷,要让华彪知道她再留男人在大庙巷里,华彪一定不会放过她,并且,小棉花也不想让别的小姐知道她已经结过婚,所以,小棉花想了好长时间,才决定替孟二桥到别的地方租一间房。
孟二桥对此没有异议,他现在只要有个地方住就已经很满足了。
小棉花安顿好孟二桥,便让他抽空去找份工作来做,别成天没事干游手好闲的,另外也能有点收入。孟二桥听这话不乐意了,眼一瞪说我还用干什么活呀,一个月累死累活就那三五百块钱,不如你俩晚上挣的多。而且城里人现在都闹下岗,我这样的出去能干什么呀。再说,我的要求也不高,多个人吃饭又能多花你几个钱呵。
小棉花想想他这样的人还真什么事干不了,他在这儿不过是每月贴他几百块钱吃饭,这点钱她还贴得起,而且,她估计孟二桥不会住时间太长,他在这城市里人生地不熟的,还没有一个朋友,最多住个把月,等风声过去,自然就会回家。
小棉花没有想到,这一次,孟二桥竟是铁定心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了。
31
早上刚上班,秦歌就跑到城北派出所去了,派出所里有他一个在警校时的哥们儿。秦歌跟这哥们说要找一个叫薛红雨的人,把他以前住的农舍的大体位置说了一下。那哥们找来了那一片的户藉警小马,秦歌一描述薛红雨的模样,小马立刻就想起来他现在还住在那儿,他说那家伙留着一头长发,特征太明显了,我绝对不会记错。
秦歌那哥们便让小马陪秦歌去一趟,小马正好没事,便带了秦歌往薛红雨的住处去。小马挺健谈的,路上跟秦歌说了他知道的一些关于薛红雨的情况,其中重点提到了他现在和一个早出晚归的女人住在一起。非法同居现在已经成了很普遍很正常的事,所以也没人管。最后小马一脸好奇地说,是不是那家伙犯了什么事?秦歌赶紧跟他解释说没有,找他纯粹是为了解一点情况。
小马提供的情况已经证实了贵阳王芳现在就跟薛红雨住在一块儿,秦歌这时心里却有点犹豫。找王芳是为了证实野猫和老枪那晚劫持两个女人的事,但现在秦歌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那个王芳多数是楚平跟他提到的本地王芳,那么,他还如此费劲地找另外两个王芳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排除她们的可能性?秦歌在连续的许多个夜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三个王芳的影子在眼前出现,她们的美丽和那种荡人心魄的妩媚,与遥远记忆里另一个女孩的面孔重叠,却又都是那么虚无且高远。她们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当他伸手企图去触碰,一切又都飘然而去,她们甚至不愿低头垂望一眼此时他的渴望。
梦境里的场景符合秦歌对于漂亮女孩的一贯认识,但是,当他走进现实,梦境里的一切便显得极可笑幼稚了,甚至那对于一个男人还构成了一种屈辱。秦歌知道自己其实只要付出一点勇气或者金钱,那一切就垂手可得,这与梦境中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梦境在某些时候又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真实体现,所以,秦歌才觉得不安,才觉得有必要找到梦境里的三个女人,让事实来化解矛盾。
小马现在已经领着秦歌站在薛红雨租住的农舍外面了,想到马上就会出现在面前的女人,秦歌心跳加快,连双腿都有了酸涩的感觉。
小马叫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开门,果然是那个长头发的薛红雨。开门的一瞬间,秦歌注意到这是间很大的房子,他还看见了房子中央拉起的布幔和布幔前的画架。画架侧对着门,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有一副雪白的躯体,背景是种深蓝色,愈发映衬出了躯体的白皙。
薛红雨见到秦歌,眼里立刻又露出那么深的敌意,而且,还有种缥缈不定的仇恨。秦歌不理解这种仇恨的起源,但这时他对薛红雨没有丝毫兴趣,所以,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布幔后面有声音,薛红雨这时当然不好否认王芳就在屋里,但是,他仍然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狠狠地瞪了秦歌一眼说声等会儿,走回布幔后面去叫王芳。现在已经将近十点了,白晃晃的阳光洒满整个城市,但是,薛红雨的屋里门窗关得严,窗帘很厚,所以,屋里还很阴凉。薛红雨开门时睡眼惺松,显然秦歌叫门时他还没起床,那么,王芳现在肯定也在他的床上。
小马冲秦歌暖味地笑笑,秦歌也笑,但却有些慌乱。
贵阳王芳终于站在秦歌的面前了,虽然她脸上还留有睡眠不足的痕迹,身上还穿着曳地的睡裙,但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居然淡淡地在脸上上了层薄粉,描了眉,还搽了些深红色的口红。秦歌见到她有瞬间的恍惚,还是小马推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好在见到她该怎么说话他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所以讲起话来还算流利。
秦歌掏出证件在王芳面前晃了一下,说有件案子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在王芳脸上露出不解且不安的神色时,他接着说,当然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们配合,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秦歌知道这些小姐们出来混,身上的底子不可能干干净净,所以,在她们潜意识里对警察都有种畏惧感。如果真想办这些小姐们的事,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们的职业足以解决一切问题。
王芳脸上果然有了惊惧的神色,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布幔旁边神色萧然的薛红雨,忽然用低低的声音说,或者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谈话,我不想惊动我的男朋友。
秦歌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下意识地也向屋里看了看薛红雨,薛红雨站在布幔的中央,头微抬,倨傲且冷漠地盯着门口的三个人,眼里仇恨此时似乎更浓了些。屋里光线很弱,所以他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看得清的半边脸质地感很强,与阴影里的半边脸对比之下,似乎笼罩着一种金属的质地。他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有些放纵与潦倒的意味。他站立的姿态也很特别,两只脚一前一后,身子微侧,而头却正对着门。他好象在仔细聆听门口发生的事,同时,又像对此漠不关心。
秦歌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人,身上有种不属于现代城市的气质。秦歌在离开那间农舍时,眼前还留着薛红雨那满带仇恨的眼睛,他想,眼睛里面会有些什么呢?
一个小时之后,秦歌在城北唯一的一家冷饮店里等到了贵阳王芳。王芳显然精心打扮过了,穿着一件素色的曳地长裙,头发自自然然地垂下来,面色沉凝,看她的样子,谁也不相信她会是一个坐台小姐。
秦歌此刻内心生出种莫名的激动,他知道,他就要进入这个王芳的世界了。
秦歌与贵阳王芳的谈话内容最初从6月24日开始。秦歌让王芳一定要回忆起6月24日那天晚上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时间不算很长,但这些小姐们的生活其实是非常单调的,每天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经历,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天晚上陪的客人不同。秦歌并不奢望王芳能够真的想起来,如果野猫和老枪劫持的那个王芳并不是她的话。但是,秦歌看到贵阳王芳开始对这个日期表现出很茫然的神情,然后接下来一段时间她陷入回忆,再然后,秦歌看到她的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这样,秦歌的心跳就有些加速。
你一定想起来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我请你如实对我讲。
王芳表面上看是个温柔的小女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无论谁带着这样一个女人上街都是件很体面的事情。这一刻,她惯有的柔顺之中忽然加进去了许多慌张,这让她整个人更多了种诱人的魅力。此时,她看起来似乎是那么地柔弱,似乎无法抗拒任何外来的侵扰,似乎任何力量都可以轻松的将她占领。一个男人在面对这样的女人时,不由自主就会充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并且在心底生出渴望占有的欲望。
此时的秦歌忽然间想到了少年时代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站在一所学校平整的操场上,无数道利剑样的目光从四处向他投射过来,他无所遁形,心底的恐惧和怨恨充实他的整个身体。秦歌还想到了一些液体顺着他的裤管下流的场景,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体内有种屈辱的力量激荡,并且渴望喧泄。
王芳看见了他脸上此时的愤怒表情,还有些怪异,这样,她便误会了秦歌的心情,她以为秦歌的愤怒是因为他提出来的问题。王芳害怕了,但是,长期在外的闯荡必然让她不同于一般的女人。所以她问,你来找我仅仅是想了解情况?
秦歌重重地点头,他说否则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谈话。
王芳吁了口气,她又盯着秦歌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她说我知道这阵子查得紧,所以已经有好几天晚上没有出去了,但没想到你还是找到了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是,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再过两个月就到中秋节了,我答应我妈中秋节时我一定回家,我不想再伤她的心。
秦歌默不作声,对她的话也未置可否。
王芳低下头想了会儿,终于开始跟秦歌讲那晚上她做的事。王芳说,那天晚上,我的一个老客人找我,我就打的去了,在包间里呆了半个多小时,那客人提出让我到他那地方去,因为这个客人很大方,而且我知道他是个不寻常的人,再加上以前我已经到他那儿去过,所以,那晚我就答应了。
秦歌听了不作声,他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决不仅仅是她跟一个客人出台这么简单。最初她脸上露出的不自然表情,一定是有原因的。
王芳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个客人常到那家酒吧去找我,所以,老板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那客人找我出去是不和我一块儿走的,他总是先出去在路边的车上等我,我出去后拦辆出租车跟在他后面。那晚客人先出去了,我在吧台那儿站了会儿,这时,老板忽然把我叫到包间里跟我谈了件事。她拿出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录音机,让我呆会儿录下和那客人在床上的声音,然后交给她,她给我两千块的酬劳。
秦歌眼睛睁大了,事情果然决不简单,他心里此时有许多疑点,但是,他还在等王芳把话讲完。王芳说,你知道现在外头小姐多,出来玩的客人也比以前要精明,所以小姐们的钱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赚,而且,坐台的价钱也越来越低,有些不入流的小姐为了吃饭,甚至给她三十五十她都坐。两千块钱对哪个小姐都不是小数目,而且,做那件事情也不费什么事,只要小心些不让客人发觉。我心里对那两千块钱已经很动心了,但是,我又不想让我的客人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伤害。谁都能猜到录音的目的肯定对那客人不利,所以,开始时我没有答应。
秦歌发觉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吸引他。他说,但是你最后还是按照那老板的意思去做了。
王芳点头,说,因为最后她把价钱开到了四千。
秦歌不说话了,四千块钱对一些有钱人着实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风尘中的女人或者说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是有吸引力的。秦歌刚开始工作,每个月才拿到九百多块钱,这足以让秦歌理解王芳为什么要照老板的吩咐去做。
王芳继续讲,那晚我做得很成功,那个客人丝毫没有察觉。第二天下午,我把那录音机还给了老板,她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面有四千块钱。拿了钱,但我心里很不踏实,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老板给客人录音,我想除了敲诈不会有别的什么目的,但我知道那客人不是寻常人,越是这样,出事的可能性就越大。那个客人后来又找过我几次,面对他时,我心里害怕,又觉得对不起他,所以,自从那晚过后,我一直提心吊胆的。那晚在“红人”门口你远远地跑过来,我心里一下子就想到出事了,但第二天那个客人又来找我,这样,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王芳蓦然神色一凛,她再望向秦歌的眼神便多了些怪异。秦歌这时笑了,他看出王芳并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这一刻,她已经明白了其实他并不知道一点她刚才说的那些情况。但是,她知道得已经晚了,现在她想不说都已经迟了,就凭她刚才说的那些,她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跟秦歌合作。
秦歌说,现在,你该说说那个老板的情况了。
王芳懊悔且气恼地瞪着秦歌,觉得这个看起来带些羞涩的青年其实真是狡猾到了极点。她也恨自己不把事情搞清楚就说了那么多,所以,她赌气似的扭过头去不理秦歌。秦歌再笑笑,这时他心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因为王芳是个漂亮女人而生出的不安,他已经占据了决对的主动。他说,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据实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王芳岂能不知道秦歌说的都是实话,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肯替我保密的话,我就告诉你,否则,你真的是害了我。
秦歌点头,说我答应你就一定能做到。
王芳再沉吟一下,说,那个酒吧的名字叫“锦衣卫”,是一家很高档的空中酒吧,去那里的人都有一定的背景。那个老板年龄和我差不多,名字也和我的一样,叫王芳。
秦歌眼睛一亮,说老板真叫王芳?
王芳说,她是不是真叫王芳我不清楚,你知道出来混的小姐很多都用假名,但是,她自称叫王芳,我很久前就认识她了,那时,她和我一块儿在“榕树”坐台,常有客人把我们俩搞混,后来,老板为了区分我们,就叫我贵阳王芳,而她因为来自四川,所以,大家就都叫她四川王芳。
秦歌这时忽然很开心地笑了,王芳奇怪地看着他,发觉他的脸上这时又多了些少年人的稚气。
王芳心里叹息,出来混了这么久,居然让这个毛头小伙子给摆了一道。但王芳心里还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被他骗了应该感到很气愤才对,但她此时,对这个年轻的警察居然还产生了些好感,是不是她知道秦歌答应她的事决对会做到?
32
薛红雨木然地看着李敏到门口去见那警察,他们的谈话他全听到了。然后,李敏进来,一脸谦意地跟他说我出去一会儿。薛红雨站在布幔跟前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但这时李敏没有心情再去管他,到布幔后面换了衣服细心地在脸上涂沫一番后又出去了。现在的女人即使出门买包瓜子都得在脸上耽误半个小时,薛红雨看着李敏的背影和因匆匆离开重重关上又弹开的门,心里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
薛红雨想李敏最好让那个警察抓起来再不要回来。
李敏走后,薛红雨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他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加上他手中的香烟弥漫着潦绕的烟雾,他的人在其中便显得很不真实。薛红雨想我为什么还要留这个女人在身边呢,我完全知道她的无耻和放荡,这样的女人是我深恶痛绝的,但是,我居然还在她面前说过那么多违心的谎言,其实,我比她更无耻。对于自己的痛恨折磨着薛红雨,更让他不可承受的是想到每次见了李敏,他便会像变了一个人样,如同一个真正的酒鬼,明知道那杯酒是有毒的,但还是要一饮而尽。昨夜,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再不能拖下去了,他已经没有了时间,但是,李敏回来,他还是那么忘情地拥住她,与她厮缠着,绞磨着,无休无止地摇摆如同浪里的一叶扁舟。那海洋太大了,大到完全将他淹没,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李敏是个疯狂的小女人,如果不亲身体验,你决不会想到白日里那么温柔甚至还带点羞涩的典型的小妇人,夜来时会有那么多的热情等待燃烧。薛红雨在她的火焰里一次次无比辛勤地劳作,这劳作让他沉迷,不知疲倦。最后李敏总是要选择一个固定的姿势来完成这一夜的疯狂,她的身影如同波浪拥抱沙滩,最后是风来了,那浪花翻腾了,怒吼了,然后在粉身碎骨的撞击中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薛红雨在空白来临的一瞬间就开始后悔,两个人肌肤之间粘绸的汗液让他的胃部会骤然收缩,忍不住有呕吐的冲动。而小女人的满足中带着些幸福,无比娇弱地伏在薛红雨的胸膛上轻微喘息。俩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因而俩人那时更显得亲密无间。薛红雨空洞的目光里有一种失去所有的悲哀,他厌恶但却无法责怪身上的小女人,这一切本来都是他选择的。那时,他渴望一个女人的出现,无论她是个什么人。在那段时间,他搜寻遍了记忆里认识的每个女人,在夜里虚构了和这些女人极微弱的可能性。他曾在无数个白天或者黑夜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徘徊,只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然后李敏出现了,他在经历一个不眠之夜后无比诚恳地在她面前编织着自己的谎言。李敏来自遥远的贵州,她曾有过一段不寻常的感情挫折。他在听她讲述时脑子里只在想怎样让自己的谎言能够准确地击中她,最后,他选择扮演了一个曾经辉煌过但却在一朝间失去所有的角色。他在她面前表演自己所有的优点,还有自己的落寞和仇恨。这些落寞和仇恨本来就已经根深蒂固地深埋在心底,因此表现出来便具有了极强的真实性。薛红雨最后对李敏说,哪一天,当我们厌倦了这城市,我会陪你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李敏就是在这句话的感召下留在了他的身边,但是,薛红雨却知道,他不可能去往别的地方,更不可能和另外的一个女人。他早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一个他真正深爱的女孩,那才是他的生命和所有。
李敏被那个年轻的警察带走的早晨,薛红雨在床上再次取出三天前刚收到的一封信,信里的内容他只在看第一遍时就已经能背下来了。这些年,他总是在第一时间牢牢记住女孩在远方传来的任何一点消息。这封信的内容让他在最初欣喜若狂,女孩告诉她,她很可能在三两个月内回来,她在句里行间不加任何掩饰地表露着她的喜悦。她说,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薛红雨每次看到这句话时都要流泪,想着女孩,想着此刻她身边的灾难,薛红雨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四年前,薛红雨从最著名的一座北方城市刹羽而归,少年时的所有憧憬随着远离那座文化中心而渐消渐远。那时,他愤然剪掉留了三年多的长发,像剪掉一段记忆。年轻的薛红雨一只画笔闯荡京城的壮举最后以一种悲怆作为结局,这样的故事能感动的只有他自己。看看身边的人在做些什么,他们整日盘旋在金钱和女人之间,艺术对于他们就像时装店里精美的时装之与一只猴子。身边的人们对薛红雨的归来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漠然,并没有出现归途中薛红雨想象的讥笑和嘲讽,但这更让薛红雨感到悲哀,他的失败在人们心里荡不起一丝涟漪,他在京城的艰难和辛酸在他生命里构不成任何意义,甚至他还失去了很多正常人应该得到的机会。
一个月以后,薛红雨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左手拿扳子右手拿螺丝刀混迹于一家企业里,那时,他经常坐在厂子后面的石子堆上,石子堆后面是围墙,围墙后面是铁路,每天看着列车飞驰而过,他知道,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
名叫夏宁的女孩就在那时出现在他生活里,当夏宁第一次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他感动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校园时的一次画展居然让他在一个女孩心中留下了印象,并且经过数年光阴还不曾忘记。那时他便已经预感到了会发生什么,但他和夏宁都没有料到,这段爱情会来得那么凶猛,以至于让他们都感到了一种窒息。窒息的感觉居然会是如此美妙,这足以让他们抛开身边一切事物对他们的干扰。这个爱情故事说出来能感动的还是只有他们自己,现在的人们已经从电影电视和众多的传播媒体中习惯了所有煽情的故事,薛红雨和夏宁也不例外。但是,自己的故事永远是最震憾心灵的,所以,他们认定了他们的故事是这城市里最后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发生的事情其实很平常,任何拙劣的小说家都能编造出来。夏宁是那个企业的会计,每天穿着体面的衣服坐在高高的小楼上,而薛红雨不过是一个临时工,每月拿一般工人一半不到的工资,更因为薛红雨的不羁与狂放在厂里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所以,他们的恋爱遭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就在最初薛红雨与夏宁还没有真正明确他们的关系,他们只在下班时一块儿骑车回家时,一个傍晚,薛红雨在厂门口等夏宁,夏宁出来后却不理他,只冲他使个眼色飞快地塞了张纸条给他后就独自离开了。薛红雨抑制心跳打开纸条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慎行,领导找我谈话了,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薛红雨愤怒了,他站在喧闹的街头望不见女孩的背影,因而他的愤怒也无法喧泄。薛红雨落寞地一个人回家,那时他的住处还在青年路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外面有一株大大的栀子花树,每到春天的早晨,那满眼的葱绿间便会绽放无数朵洁白的花朵。这时不是春天,不是花开的季节,但是,薛红雨却在栀子花树旁见到了一朵世上最美丽的花。夏宁纤瘦的身影正在花树的浓阴下,她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小路,充满期待。
薛红雨和夏宁的爱情就从这个黄昏真正开始。没有太多的话语,一切都在相视的目光里。薛红雨拥住了女孩,女孩也拥住了他。
因为夏宁,薛红雨再次拿起画笔,并且毅然从那家企业里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夏宁负担起了他全部的生活。那是怎样欢乐的两年时光,现在的薛红雨常常在回忆里泪光涟涟,想着夏宁,想着那个为他付出所有的女孩,想着那个他们即将拥有又在瞬间失去的家。
两年后的薛红雨和夏宁开始对家生出渴望,能够在这城市里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两个人在里面不再惧怕任何的风风雨雨,这种感觉魅惑过多少年轻的男女。后来夏宁真的把一套房子的钥匙交到了薛红雨的手上,薛红雨站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感觉一切恍在梦中。那时薛红雨仍没有摆脱开始时的困境,但夏宁仍然无条件地信任他。她相信他的才华,那是比任何金钱都要珍贵的财富。薛红雨无法言喻自己对夏宁的感激,他知道,他只有用更多的爱穷尽一生来回报夏宁的真情。
灾难在不知觉中来临,那个午后,他们买了一份快餐在还未装璜的新房子里席地而坐,薛红雨还喝了两瓶啤酒,微醺的他抱紧女孩,但女孩却推开了她。夏宁嗔笑着指着腕上的表说时间不早我该上班了。薛红雨看着她出门,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楼洞里越去越远,心里刹那间涌上的是无比幸福感觉。他绝没有想到,夏宁的这一走居然再也没能回来。
当晚,夏宁的一个同事打传呼给他,告诉他夏宁因为经济方面的一些问题正在检查院接受调查。薛红雨在夜晚的街道上飞奔,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他在检察院外面的马路上望着楼上唯一的一盏灯光,泪如泉涌。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不给他一点心理准备。灾难为什么会是降临在夏宁身上,她是那样一个纤弱的女孩,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们共同的一个家。薛红雨想到迎接女孩的那漫长的苦难岁月,整个身子都在秋夜的街道上瑟瑟发抖。那一夜黎明将至时,薛红雨瘫倒在路边不停地呕吐,他不惧怕没有夏宁后生活上会有的艰难,也不怀疑漫长的等待过后他与夏宁的真情依旧,他只是不能忍受夏宁将要面对的那无数苦难日月。如果可能,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夏宁的归来,或者,由他来代替夏宁渡过漫长的牢狱生活。但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奢望,他在灾难来临时,没有办法帮助夏宁一丝一毫。
等待夏宁成了后来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薛红雨最后才知道出事的那天下午,夏宁走进总经理的办公室,总经理只不过稍加暗示,夏宁便哭着坦白了自己所有的过错。总经理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将夏宁举报到了检查院反贪局。薛红雨知道很多类似于夏宁这样的情况,多数都是全部退赔后开除公职,这样,单位没有什么损失,同时,又为犯错的人留了一条活路。薛红雨想夏宁只有二十三岁,他们单位的总经理竟然如此狠心将她推上这样一条绝路,而且,是在夏宁已经坦白并且答应全部退款的情况下。
法律是公正无情的,但人却有情,当法律的威严还没有到来,当还有其它的路可以选择,夏宁却被人推上了绝境。薛红雨在暗夜里无数次咬牙切齿,如果仇恨是有形的,那么有人早已被他的仇恨烧成灰烬。
从此,薛红雨的心中便又多了份仇恨,是仇恨和等待的煎熬改变了他的生活。
两年后,当夏宁的刑期将满,她忽然在信中提到她即将提前归来,这对于薛红雨来说当然是莫大的喜事,但是,他却还有两件棘手的事情没有办。一件事情是关于仇恨的,另一件事自然就因为早晨跟着年轻的警察离开的李敏。
李敏是个婊子,薛红雨时刻记着这一点,但是,他却鼓不起勇气将这个婊子赶走,所以,他才无比痛恨自己,他才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躺在床上的薛红雨意识到时间紧迫,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33
秦歌把从贵州王芳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向大队长刘鸣作了汇报,但是刘鸣显然对这件事情并不重视,只让秦歌与“锦衣卫”所在地区所在派出所取得联系,待进一步取证后再采取行动。
队里这阵子正为屠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现在已经得到确实的情报,屠夫肯定已经潜逃到了这个城市,他自知不可能在近期内逃过市外各交通路口的天罗地网,所以,潜伏在市区的某个角落。这个城市的所有警察基本上都在找他,但让警察们感到气愤且无奈的是,那个屠夫在潜伏的时候仍然不忘作恶。就在前一天有一个小姐打电话来报案,称与她一起来这城市的另一名小姐两天前与一名长发披肩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出走,到现在还没回来。那小姐的衣物化妆品都在,她不可能与那男人到别的地方去。最后,那个小姐在工作人员的再三催问下,终于说出了她是个坐台小姐,而那失踪的小姐那晚是在拿了长发男人三百块钱后跟他出台才失踪的。那小姐留下了一个酒吧的名字后就匆匆挂了电话。刘鸣对这起失踪报案十分重视,当晚就带人查封了那家酒吧,但是找那报案的小姐,酒吧的老板却说她已经回家了,就在今天。刘鸣推算她回家的时间正是打完报案电话之后。
那个酒吧老板也不能提供那个长发男人的多少资料,来酒吧玩的客人一般都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对来玩的人,谁也不会多问。酒吧老板在刑警拿出屠夫的照片后仔细辩认了半天,才疑疑惑惑地说好象是他,酒吧里光线暗,来人只能记住他的大体特征。那人的长头发实在太显眼了,当时他只注意他的头发了。
这件事情对于案情没有太多的帮助,但是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如果那长头发的人真是屠夫的话,他还在继续作恶。想到屠夫在北方城市里令人发指的恶行,所有的刑警都觉得不寒而栗,他们决定晚上回去就警告家人在没捉到屠夫之前,绝不到外面酒店饭馆去吃饭,家里吃肉也必须到正规的国营市场去买。
因为屠夫的案子受到市里所有领导的重视,并且屠夫的恶行已经明显地表明其人有着严重的心理变态,所以,市局专门从省里请了一名犯罪心理学的专家来指导工作。那犯罪心理学专家分析那起失踪案为屠夫所为的可能性极大,因为那种心理变态者犯罪的冲动并不是靠理智就能平息的,他尽管知道外面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是,他们潜意识里那种渴望喧泄的冲动发生时,仍然可以让他们不顾了一切。而且,潜伏的屠夫此时必定处于高度紧张之中,高度压抑很可能导致他的犯罪冲动。所以,犯罪心理学专家强调,围捕屠夫的行动必须持之以恒,而且还要拿出更多的力量来追捕他,否则,这个城市必将会像北方城市一样,被他搞得鸡犬不宁。
最后,犯罪心理学专家还提出一点可能性,指出屠夫的标志性特征就是他的一头长发,在这种时候,他还保留这个特征,很可能是他制造的一种假相,企图混淆干警的视线,所以,他敬请所有干警在调查过程中,一定不要拘限于长发的男人。
刘鸣身为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肩负着保卫这个城市的重任,秦歌这时候跟他提及“锦衣卫”里四川王芳的事情,他自然没心情过问,而且,他让秦歌去查王芳,不过是看在妻子秦娟的份上将他保护起来的一种措施。那四川王芳即使证据确凿,不过是容留妇女卖淫的罪行,这城市里暗娼现在不知有多少,要彻底整治,得把整个城市翻个身。那一天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很久,但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屠夫才是对社会治安最具危害性的人物。
秦歌知道当前的形势,所以,刘鸣让他调查,他就服从命令,何况,他本来就想自己去办这个案子,现在刘鸣的命令正合他的心意。
秦歌到了“锦衣卫”所在辖区派出所,派出所里也在四处寻找着屠夫的踪影,所有其它案子都暂时放一放,所以,他们实在派不出警力协助秦歌调查,那个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一半的所长说,如果我在退休之前能够破了这个案子,那么这一辈子的警察我就没有白干。秦歌当然理解这些老公安的心情,所以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那所长也答应他,如果碰到什么情况,派出所一定会尽全力协助他,只不过,调查的事情还得他自己去办。
秦歌出了派出所,三转两转就来到了一片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他找了半天站在一幢七层楼下面抬头往上看。六楼的那个窗口像其它窗口一样,看不出丝毫不同,但秦歌却知道,那就是在这个城市非常著名的空中酒吧“锦衣卫”。
秦歌在楼下站了一个多小时,眼睛盯着在楼洞里进出的每个人,他当然希望四川王芳能够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早已对着花荣给他的相片记住了四川王芳的模样,并且,在心里对她做过种种的猜测。四川王芳是个足以让任何男人无法抗拒的女人,在三个王芳里她是最完美的,她的容貌已不能仅仅用美丽来形容,在美丽之中还有种任何人一见都能感觉到的魅惑。相片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洁白无瑕,仅仅是一张相片便能勾起男人无限的欲望。在秦歌的印象里,四川王芳好象生来就是为了给男人欣赏的,在她身上,潜伏着种女人与生俱来的力量,那力量的不可抗拒,只有男人才能深深体会到。秦歌每次面对她的相片,都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这让他惶惑,但又不能阻止变化的发生,所以,他渴望与这个王芳见面,但同时,心里隐隐还有种恐慌,这恐慌与以前见到漂亮女人的恐慌不同。以前的恐慌源于恐惧,但这个四川王芳,却能唤起他内心最深的冲动,即使再发生一次少年时学校操场上的事他也在所不惜。但是,秦歌知道自己穿着制服,任何一个男人都有的可能性却不会在他身上发生,他感到悲哀。刑警是种特殊的职业,上班的时候是刑警,下班的时候他仍然是刑警,甚至他这一生都是刑警,他自从穿上这身制服起行为就有了准则,这身制服也注定了他这一生必将有别于一个普通人。
秦歌第一次为选择这个职业生出了怀疑。
这天,秦歌没有等到四川王芳的出现,临近中午,他骑车回家的路上觉得心情特别压抑,有种挥拳击碎什么的欲望。他后来停在一间磁卡电话亭前,拿出号码本,想了半天没想出该给谁打电话。他悻悻地重新骑车向前,骑得很慢,眼睛看着路上匆匆忙忙赶路的行人,看着其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心头漾起莫名的烦躁。在前面再出现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他再次下车,拔通了大富豪夜总会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让他等一会儿后楚平接过了电话。
半小时以后,秦歌在一家酒店里等到了楚平,楚平一个人,没有带雪晴来。楚平坐下后问秦歌什么事,秦歌说没什么真没什么事,不过想找个人喝点酒,心里头挺闷的。楚平便笑着道,原来干警察也有闷的时候,我以为只有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才会有烦恼呢。
楚平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觉得秦歌这个人不像他印象里的其它警察,至少他能在他面前表现出那么浓的人情味来。楚平想,也许是他刚干警察不久,再过三两年,他也会和那些成天板着脸把所有人都当成罪犯的警察一样的。
楚平和秦歌开始的时候只是闲聊,后来秦歌忍不住还是跟他聊起了手上的案子。楚平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小姐们坐台也是一种劳动,这社会需要她们,只是碍于某种道德观念没有人肯承认她们罢了。道德是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道德的标准具有多重矛盾性,它最多的总是跟性联系在一块儿,也可以说,它的本质就是为性而生,至于道德的其它方面,不过是遮人耳目掩盖它的本质罢了。
作为警察的秦歌当然必须辩驳楚平的观点,他列举了坐台这个职业对社会的种种危害性,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所谓的危害其实并不重要,无非只是个度的问题,就如同抽烟喝酒,它们当然对人是有害的,但是,全世界大多数地方都烟酒不禁,这个问题还得归结到道德方面。
楚平到这城市里也第一次和人谈到这些问题,所以兴致很高,酒就喝了不少。秦歌因为心里头有事,也是酒到杯干。这顿酒俩人都很尽兴,彼此间便也觉得亲近了许多。最后他们少不了要说些酒喝多的人常说的场面话,无非是楚平让秦歌晚上想打发时间可以到大富豪找他,秦歌则让他在这城市里碰到什么麻烦只要打个电话给他他一定帮他搞定。这样的话也许他们听别人在酒后说起时会觉得很虚假并且很厌恶,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自己说,相信以后这样的话他们还会和不同的人说很多次,所有人都一样,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那天秦歌和楚平喝酒结束时还有一个小插曲,就在他们即将离开酒店的时候来了一个背吉它的女孩将一个点歌本递到他们面前,细声细气地问他们点不点歌。那女孩一袭无袖的白色连衣裙,长发垂在肩上,衬托出白皙的脸庞。这女孩不算很漂亮,只是很清秀的样子,而且两只眼睛细细的,眼角微微上翘,当楚平问她话时,只要她微微一笑,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让人能感觉从里面透出的安静与详和。
那次女孩为他们唱了一首歌,女孩唱得真好,一曲结束时,整个餐厅里就餐的人都抱以掌声,那女孩眼睛便眯得更细了些,身子转过去冲四周的人们点头致谢。楚平注意到这时秦歌的脸上多了些畏缩的神情,眼睛也闪闪烁烁地不住往女孩身上瞄。楚平抢着把钱付给那女孩,拉着秦歌离开了。
秦歌在推车时还不住回头往酒店里看,这时,那女孩又站在了一对青年男女的边上,她的歌声传出来,柔柔的,很有些特别与不同。
第八章
34
几年前修建银河购物中心,区领导与那个香港老板曾举行了隆重的奠基仪式。在平整出来的银河西门外广场上,一尊白色大理石的少女雕像那一天竖立起来,并且披红挂彩,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那时这城市里的雕像并不太多,银河西门外的少女雕像成为新闻,还上了本地的报纸。少女雕像像我们习惯中的英雄人物一样,身子向前,一只手握在胸口,另只手向后摆动,脸上是一副坚毅的表情。与英雄人物不同的是这少女有着一头长发,身上隐约可以看出穿的是件后来曾一度非常流行的吊带裙。这样的装束与少女的动作很不协调,但却能给人以充份的想象空间。在那次奠基仪式上,不知道哪位领导叙述了少女雕像所象征的含义,但那次谁都没有记住,人们的目光停留在雕像身上时,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数年之后,所有经过银河西门的人都在感慨当初建议竖立这雕像的人的远见卓识,大家对少女石像所蕴含的意义这时取得了惊人的一致。在少女石像背后,无数浓妆的女郎穿着和石像少女相同的吊带裙在黑夜里招摇,她们来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她们为了给远方的家人带去一份虚假的平安,总喜欢选择这少女石像作为背景照一张相片寄回家中。这到后来似乎成了一种传统,但凡在银河里做过的小姐都会有一张这种照片。照片中两个女人的表情同样坚毅,象征着她们不屈不挠的信念和坚持到底的决心。
银河购物中心西门外的广场有近五百平米,进入夏天以来,不少附近的居民在广场上摆出些台球桌,一到黄昏时便能聚不少人。后来一些摆地摊卖凉面的也陆续加入,这广场陡然间热闹起来。
一个叫绰号叫烟枪的少年傍晚时就泡在广场的台球桌旁,他和一个秃脑门的中年人已经连续打了十二局,还没分出胜负来。广场上只有两张按正式比赛标准制成的球桌,上面摆着小红球和彩色球。烟枪和秃脑门中年人占据一张,玩的正是国际流行的司洛克。烟枪今年夏天正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成天在街上鬼混。他在上学时就经常逃课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台球室去和人赌钱,他的球艺高超,在整条街上都很出名。
那个秃脑门中年人也是台球高手,他和烟枪说好了一分十块钱,十二局下来,输赢竟然没超过一百块钱。俩人都来了兴致,说好今天非分出胜负不可。第十三局开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烟枪开局不错,他抱着杆子摇头晃脑地斜眼看秃脑门中年人拿着杆子不住地比划。这一杆居然让秃脑门中年人从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将一个小红球打进了下洞,而且母球还停在了八分的黑色球边上。烟枪有些泄气,眼睛便向四处胡乱打量。
每张台球桌上方都挂着大瓦数的灯泡,所以光场上还是很亮堂的。烟枪一眼看过去,发现以前一起玩过的一个熟人,便远远地跟那人打招呼。那个少年光着膀子露出很结实的一身肌肉,和他在一块的还有七八个看上去也很张狂的少年,在少年们中间,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短发中年男人。
光膀子少年听见烟枪的声音,冲他招了招手,这时正好秃脑门一个球没进,烟枪说声等会儿便抱着杆子跑过去。光膀子少年绰号熊掌,意思是他一巴掌下去的力量像熊掌一样大,同时,还因为他块头大人有些傻的缘故。
烟枪看他们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样子,便说又跑哪儿喝了,喝酒的时候从来就没想到我。和熊掌在一块的少年有几个认识烟枪,便有人丢烟过来,远远地跟他打招呼。熊掌说想喝酒还不容易,你现在跟谁一块儿玩?
烟枪说我能跟谁玩呵,以前那帮人现在全散了,我就一人单遛。
熊掌说你要真单遛那还不如跟我们混呢。
烟枪说就你们这帮人能混出什么名堂呀,早就听说你们要占领银河,可到现在银河那些老板们谁买你们的帐。
熊掌笑了,说你知道今天谁请我们喝酒吗,银河那些酒吧老板们推出来的代表,告你知道,现在银河是我们的天下了,我们就快要在银河里收保护费了。
烟枪笑道,几天不见你也学会牛逼了,这城市听说过谁敢收保护费,你香港录相看多了吧。
熊掌看烟枪不相信,有点急,他一指正往银河里去他那伙同伴们说,看见那短头发的男人了吧,他是我们才认的老大,现在银河的老板都听他的。
烟枪还是用不相信的口气说他谁呵,这么大本事。
熊掌得意地说这你就别问了,反正人家有这能耐,不服不行。你自己盘算盘算,要过来的话跟我说一声,反正我们这帮人你也认识不少,大家都是熟人。
烟枪懒洋洋地说声行呵,等我找人玩的时候再呼你吧。
烟枪和熊掌说完话转身回去,忽然又叫住熊掌,说你们新老大叫什么。
熊掌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别人都叫他城哥,我也跟着这么叫。城哥是北方人,口音听起来跟电视里那赵丽蓉似的。城哥有一身真正的好武功,不是电影里的花拳绣腿,城南狸猫那帮人也想到银河里插一腿,你知道他们的头儿也是练过功夫的,前几年还在北京拍过武打片,但他到城哥手里,没两分钟就躺地上起不来了。
烟枪“哦”一声,回到台球桌旁继续和秃脑门玩球。几杆子下去,烟枪发觉自己心思忽然已经不在玩球上了,隐隐约约觉得心里有什么事。他勉强打完这一局,一算分数,竟然输了二十多分。烟枪丢下杆子,点钱给脸露得意的秃脑门。点钱的时候他已经想起来为什么会心神不宁了,他不理会秃脑门中年人这时嘴里冒出讥诮他的话,转身推上自己那辆小跑车往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去。
烟枪打电话给一个叫青皮的人。青皮是烟枪哥哥的朋友,以前烟枪在学校里和人干架,哥哥找青皮带人去过好几次。半个月前,青皮带人满街找一个叫什么城的北方佬,听说到现在也没找到。
青皮接到电话时,他的人正在大富豪夜总会的办公室里。他听烟枪讲完说声你等会儿,先把手机捂住,跟坐在他对面的华彪说,华哥又有人看见那家伙了。华彪沉凝着脸接过电话,烟枪在那头又把见到的讲了一遍。
华彪挂上电话,不解地望向转椅上的杨阿四,说这个商铁城找了他半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短短几天时间这么多人见到他,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躲藏了,他这么做出于什么目的呢?
杨阿四点头,说我最了解他这个人,他既然敢抛头露面,那么他便自认为有了足够对付我的力量。但是奇怪的是,他不会傻到自以为手底下带了一帮毛孩子便敢这么张狂。他来到这城市找我报复,当然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
华彪说,也许他算到四哥你不会去对付他,他打算在这城市呆下去,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
杨阿四摇头,说不会,他来这城市唯一目的就是找我报复,这城市对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家在北方,北方有他挂念的妹妹和爷爷,他不会在这里呆得太久。而且,他是有案底的人,搞那一套短期内还行,时间稍长,公安局的人也不是吃闲饭的,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他。
华彪点头,觉得杨阿四说得有道理。他恨恨地说,商铁城既然敢露面,我们少不得要找上门去会会他。
杨阿四说阿彪你别乱来,终究是我对不起他,他不找我,我们便不能动他。
华彪不说话了,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
这时,坐在角落里一直不作声的楚平站起来,说四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今晚来的人多,我出去照看一下。
杨阿四点头,说你出去吧。
华彪等楚平出去后,身子往杨阿四跟前凑了凑,说楚平这阵子好象有点不对劲,四哥你看出来没有,他现在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杨阿四微微一笑,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楚平有他自己的想法,随他去。
华彪点头,说我总觉得楚平和我们不一样,这一行也许真的不适合他。
华彪带着青皮也出去了,留下杨阿四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华彪和青皮到外面想了会儿,说你这会儿能呼到刚才打电话那小子吗。青皮说应该没问题。华彪说那你就呼他让他到银河里去看看商铁城现在在什么地方,找到了马上打电话通知你。青皮答应一声,马上联系烟枪。不一会儿烟枪回电话了,说商铁城和熊掌那帮小毛孩子在一家叫做“宋朝烟雨”的酒吧里。
华彪不再迟疑,立刻就要出去。青皮知道他要去找商铁城,跟在后面问要不要找些人一块去。华彪说不用了,这次又不是去废了他,我先去会会他,看他是不是真像四哥说的那样厉害。青皮犹豫着说万一他要翻脸对付我们呢。华彪笑笑,说他翻脸要对付的也只有我一个人,到银河你就带那个叫烟枪的小子离开,我一个人去会商铁城。
到了夜总会的门口,正好楚平打外头进来,楚平说声华哥出去。华彪点点头,说楼上你替我照看一下,晚上我不一定回来了。楚平答应一声就进去了。
楚平从杨阿四的办公室出来,觉得大舞厅很闷,就到外面去透透气。在门外,两扇玻璃门将舞厅里的音乐声音缩小,听起来便不那么刺耳了,而且还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外面街道上凉风习习,不远处一排溜的排档家家生意红火。现在的排档都用一溜彩灯圈起块地方,里面还摆着成套的家庭影院,排档里的客人吃得兴起,便对着麦克风吼上一通,不管嗓音如何,唱的是否走调,那声音在街道上交相混杂,居然另有一番味道。
楚平这晚想找个人喝上一杯,回到舞厅里看所有人都在忙着,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雪晴在夜总会里照例是不和他多接触的,她端着盘子经过他身边时冲他莞尔一笑,楚平突然间生出些冲动来,他上前从后面轻轻托住雪晴的腰,雪晴立刻嗔怪地说要死了你,身子往前摆脱开他的手。雪晴穿着白衬衫黑裙子巧笑嫣然的样子很能吸引一些人的目光,楚平注视着她觉得这里的所有只有这个女孩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这样,他的冲动便更浓了些。他回到吧台那儿等雪晴回来,雪晴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这时的心情,故意在舞池周围的包台间转来转去,目光和楚平的相遇,便做个鬼脸一副气死你的表情。楚平微笑,他喜欢雪晴的这种神态,虽然有点故作天真,但却能让一个男人感觉到自己拥有的真实感。
最后楚平还是走过去抓住了雪晴,他说,如果你不陪我到外面排档去吃点东西的话,我马上就到楼上去找一个小姐陪我去。
雪晴立刻眼一瞪说声你敢。楚平也瞪着她,不说话,却一副说到做到的表情。雪晴噗嗤一笑后为难地说少爷呀我现在是在上班你知道吗。她说话的时候楚平已经转身往外走了,雪晴站那儿无可奈何地瞪着他的背影,想了想,终于还是跟着他往门的方向下去了。
35
华彪和青皮打的到了银河购物中心的西门,一下车青皮就看见烟枪站在马路边伸脖子望,一脸焦急的样子。青皮招招手,烟枪跑过来说你们怎么才来呀,两分钟前那个家伙一个人出去了,我怕你们来了找不到我着急,就没跟着他。
华彪抬腕看看表,说现在还不到九点,他这么早就回去啦。
华彪站路边想了一下,说那帮毛孩子呢,他们也走了吗?烟枪说没看他们出来,估计多数还在那家酒吧里。华彪点头,说那我们就去找这些人,他们一定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商铁城。
华彪领着青皮烟枪到了那家“宋朝烟雨”的小酒吧,里面三个小包间全被熊掌他们一班人给占了。这家酒吧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坐在吧台里还捧着本书看,华彪三人进去也没跟他打招呼,直接就要往包间去。戴眼镜小伙子连忙丢下书拦他们,说没地方了几位要玩改天再来吧。青皮眼一瞪就要发脾气,华彪伸手拦住了他。华彪冷冷地说我们找里面的人,你还是看你的书吧。
戴眼镜的小伙子哦一声说你们是一起的,他回去坐下了。烟枪和熊掌他们认识,不好进去照面,便留在外头等华彪和青皮。他趴在吧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逗那小伙子说话。那小伙子是个下岗工人,大半年没事干了,两个月前才凑了两万块钱搞了这个小酒吧。他是那种本份人,没在外面混过,但他有个姐夫在这个辖区派出所里,所以,他才有开酒吧的胆子。烟枪人小但却是老油条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小老板的底给摸清楚了。他这么做,是为了证明这个小酒吧和华彪青皮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烟枪是个很机灵的少年。
青皮敲开一个包间的门,里面三个少年围着一个小姐正在唱歌,手搭在小姐腰上的那少年青皮认识,绰号叫大洞,他在一次斗殴中四颗门牙被人家打掉三个,后来一张嘴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来,他的绰号由此而来。这几个少年都认识青皮,他们争着和青皮打招呼,那小姐眼尖,看到了青皮身后的华彪,便很夸张地站起来说这不是华哥吗,怎么有空到这种小地方来。华彪点点头,说有点事,你能不能出去一会儿。小姐是什么人,她岂会不知道华彪来肯定有事,所以,她转身冲三个少年摆摆手就出去了。青皮和华彪进来,三个少年赶忙站起来,让出地方给他们俩人坐。少年们看见华彪,脸色都有点变了,他们也知道前一阵子华彪带人四处找一个北方佬的事。
青皮说你们才认了一个老大,他人呢?
大洞说刚走没大一会儿,你们要早来一步就能撞见他。
青皮忽然脸一沉眼一瞪,说你们不知道华哥要找那个北方人吗,跟他混一块儿没什么,但你们有消息为什么不通知华哥。
一个少年说我们哪知道他就是华哥要找的人呵。
大洞歪着头似乎在琢磨华彪和青皮的来意,他试探着说华哥你跟我们老大有什么过节?
华彪没说话,青皮抢着说你不废话吗,要没过节值得华哥这么兴师动众吗。
大洞和另外两个少年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少年小声说,其实他不是我们老大,我们跟城南狸猫他们干架,他出来帮了我们,我们嘴上就叫他声老大,他其实和我们并没什么关系。我们看他身上有功夫,三两下就把狸猫摆平,挺厉害的,今晚就凑钱请他吃了顿饭。开始我们有想让他当我们老大的意思,但他没答应,他说他在这城市办完事就走,没工夫搭理我们这些小毛孩子。
青皮“嘁”一声,说你们丢不丢人。
华彪这时觉得杨阿四的分析还是挺对的,他问大洞,说那北方佬跟你们说了他在这城市要做什么吗?
大洞说摇头,那两个少年也说不知道。
华彪又问,今晚他这么早离开,告诉你们他去哪儿了吗?
三个少年一脸沉思,其中一个说好象他离开的时候冒了一句,但当时音乐声挺大的,没听清楚。
青皮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去,说你好好给我想,想不出来别出这个门。
华彪拦住青皮,说你们一齐还有几个人,你们去个人给问问,看谁听清楚了。一个少年答应一声,起身出去了。华彪又问,你们知道怎么找那个北方佬吗,他有传呼还是手机?
大洞说有个手机,并且把号码报了出来,青皮到外头吧台那儿找了纸笔给记下来。这时出去那少年也回来了,他的脸色怪怪的,看着华彪欲言又止。青皮瞪着他说有话快说还犹豫什么。
那少年张了张嘴,终于说,熊掌记起来,城哥临走的时候说他今晚去大富豪。
青皮霍地站起来,华彪的脸色也有点变了。青皮问一句,他去哪个大富豪?青皮说话的时候华彪已经站起来往外面去了,那少年低声说,当然是四哥的大富豪,这城市里还有别的大富豪吗。
楚平还在排档和雪晴喝酒,雪晴居然酒量也不小,算起来一瓶多啤酒下去,还是面不改色的样子。楚平倒是脸上微有醺意,他冲着雪晴说了不得,女人喝酒不喝便罢,一旦喝起来真了不得。雪晴看她脸上的红晕笑着说,我是不是让你害怕了。楚平说有点。雪晴便狠狠瞪着他说我以后让你害怕的地方还多着呢。雪晴的嗔怒让楚平心里的温柔生起来,他从下面握住雪晴的手,脸上露出些狡黠的笑容。他说,我看这杯酒喝完我们还是回去吧。雪晴点头无所谓地说,听你的,今晚客人多,我陪你出来让别的服务员看见肯定要说闲话。楚平摇头,说我们不是回夜总会而是到你哪儿去。雪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一翻狠狠做个鬼脸说你又想好心思,告诉你今晚你回你的大庙巷,我来例假了行不行。楚平在下面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说到你那儿不一定非要做那件事,两个人在一块儿可做的事情其实有很多。雪晴的目光柔和下来,她看楚平目光里的期盼,忽然心里就有了些感动和不安。
夜晚的街道是最惬意的去处,微凉的风中流淌着田野的气息。一些歌声在街道与夜色里弥漫开来,无论粗犷细柔,全都带了些夜的清凉。楚平远远注视着前面大富豪夜总会绚烂的霓虹,目光渐渐变得迷朦起来。
对面的雪晴碰碰他的胳膊,说楚平你心里有事。楚平“哦”一声说没有,我怎么会有心事呢。雪晴笑笑说,你很情绪化你知不知道,心里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不要说我看出来,相信华哥和四哥都能看出来,这阵子在夜总会,你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楚平微怔,说声是吗,端起一杯酒不作声了。雪晴这时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说你来这城市时间不是太长,所以,你还没有学会怎样伪装自己,心里有什么事,脸上是不能露出来的。她眼睛往四周瞅了瞅,说你不要看那边吃饭唱歌的那些人好象都很开心的样子,说不定他们心里正在哭也说不准。这世道不会什么事都遂自己的心愿,也不会所有人都能和平相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伪装自己就显得很重要了。明明讨厌那个人,你脸上不能露出来,心里对那个人好,表面上还得装作无所谓,否则,你讨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能坏你的事,你喜欢的人说不定反而能被你的热情伤害。楚平怔怔地听着,半天没吱声,雪晴盯着他的脸,说,你不会伪装,跟我在一起这是优点,因为我可以随时知道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但和别人在一起,你就要注意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希望你好的。楚平点头,说我见过书上这么说,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有时这面具自己也不知道。雪晴笑着点头,所以说,你要想在这城市里生存下去,一定要有自己的面具。
楚平指指远处的绚烂的霓虹,说我的面具就是它。雪晴不解地回头看看大富豪夜总会的招牌在霓虹中央伫立,脸上现出些不解的表情。楚平一杯酒下肚,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对城市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所以不管看见什么,心里都认为城市本来就是这样子,包括这个夜总会,包括那些小姐们。这两年里,我不讨厌那些小姐,但又总和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因为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两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敢对身边的事情做出评价,虽然我现在衣食无忧,和那些到这城市打工的农村人比条件要好得多,但我知道,这一切却绝不是我来这城市之前所想象的生活。
雪晴问,你来之前想象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楚平重重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城市生活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才苦恼。你说我不会伪装,其实我已经在伪装。我觉得现在的一切对我都是不真实的,我自己实在不能把握一丝一毫。楚平盯着雪晴,忽然又加一句,除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其它时候,我都是别人的影子,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别人给我的,如果他不存在了,那么我也就变得一无所有。
雪晴联想到最近发生在杨阿四身上的事,一下子明白楚平为什么会经常心不在焉陷入沉思了。并不是说楚平会在杨阿四危难的时候离开他,但他却是从杨阿四面临的危难中想到了自己在这其中的位置。雪晴知道这种思考是对自我的一种反省,对这种反省她并不陌生,她现在的一切也都源于一场自我反省。所以,雪晴便懂了楚平现在的心境,但是,她却不知道怎样帮助这个此刻似乎很迷惘的男人。
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飞驰而来,经过楚平和雪晴呆的排档时陡然刹车,一声刺耳的尖啸声中,车子停下,车窗里露出华彪绷得紧紧的脸。华彪冲着楚平大吼,你还有工夫在这儿喝酒!
楚平从来没见过华彪这么冲他发脾气,站起来想问什么又说不出话来,他有点懵了。还是雪晴拉住楚平的胳膊说华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华彪喘息一声,说那个商铁城现在已经去了夜总会。
楚平啊一声,丢下雪晴撒腿就往夜总会方向跑,出租车这时也再次发动很快就超过了楚平。雪晴在后头担忧地看着楚平的背影,唤老板过来算帐。
华彪和青皮下车,楚平也到了,三个人俱都不说话,快步往里去。夜总会里与他们离开时一样,楼下大舞厅里坐满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他们像没有骨头一样随着音乐节奏全身都在晃动。大舞厅里光线很暗,旋转的彩灯将一些不真实的光影投在人身上,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对人的诱惑是无限的,每个人似乎都想在这朦胧与黑暗的边缘抛开些什么。
华彪青皮和楚平三人推开前面挡住路的年轻人,走直线直奔华彪的办公室。走过舞池踏上地板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走过去好几米了华彪蓦然转身,他也不跟楚平青皮说什么,径自回身向那高个男人追去。楚平青皮立刻也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商铁城,当他们回身,华彪的手已经搭上了那人的肩头。那高个男人站住,但没有回头,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没有因为华彪的手而改变姿势。华彪心头一热,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他在等商铁城转过身来,他要细看一下在四哥口中极富传奇色彩的商铁城是副什么模样。
楚平与青皮也赶过来了,三人站在商铁城的背后,但商铁城依然没有回头的意思,竟似丝毫没有将身后的人放在眼里。华彪冷笑,手上使劲,打算将商铁城身子扳过来。但商铁城右肩一低,轻微后侧,便已将华彪的手滑开,华彪知道对手厉害,所以这一扳已经用了全力,手上陡然失去目标,华彪再想收手,力量既出,便已控制不住,华彪的整个身子都向后倒去。幸亏边上的楚平一眼看出商铁城用的正是内家拳以柔克刚的手法,这与父亲传授给他的同出一辙。楚平伸手一拦,阻住了华彪的跌势。华彪稳住身形,目光里便有了怒意。楚平既知对手也是练家子,立刻也是全神戒备。边上的青皮虽然看不出门道,但华彪一出手便差点摔倒却让他吃了一惊,他顺手抽出腰间巴掌宽的牛皮带拎在手中,只要华彪发话,便要出手。
华彪早些年跟着杨阿四也练过两年多的罗汉拳,他天生力大,最适合练这种刚猛的外家拳,所以,与杨阿四在比划时杨阿四常常感叹华彪生错了时代,如果他早生几百年,必定会是江湖上一位杰出的大侠。华彪的性格也多富侠气,夜总会里上上下下好几十口都对他充满敬畏也多源于此。在这城市里,华彪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上过对手,而今乍逢强敌,心中虽有怒意,但却丝毫不乱。
商铁城还不回头,这极端篾视的行为让青皮失去了理智,在外面混很多人只为了争一时之气便不惜大打出手,青皮在这城市也算小有名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篾视过了。他低吼一声,手中皮带轮圆了,照着商铁城后脑勺就挥了过去。商铁城在皮带下来时蓦然转身,右臂上举,竟然一下子就将来势强劲的皮带攥在手中。华彪瞅准了时机,就在这时双拳击出,一取其面门,一取其胸部。商铁城一只手攥着皮带,剩下的一只手便不能挡住华彪的两只拳,而且,华彪拳路虽然简单明了,但拳在去势中却夹杂着一点寒风。能在出拳时带出拳风的绝对是高手,商铁城岂能不知,这时他脸上也收去了不屑,神态凝重地撒手后退。他只有退才能避开华彪的拳头,但华彪一拳看似用了全力,商铁城一退之后,拳头居然跟着向前。这种时候华彪还留有余力,这是商铁城料想不到的。拳头即将堪堪击中商铁城时,商铁城唯有双拳击出,以拳挡拳。这一下双方毫无巧劲可言,完全是比拼实力。
大舞厅里已经有人看出有人打架,但这两人动手却不像一般人打架那样吵吵嚷嚷,甚至于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家猜不透这两人在干什么,都停下身子转头往这边看。音乐声还在继续,没有人跳舞,这音乐便好似为华彪与商铁城伴奏一般。
华彪与商铁城四拳相撞,两人瞬间分开。商铁城身子微仰,需要费力才能稳住身形,同时脸色变得煞白。而华彪一退之后并未作丝毫停留,便再次挥拳击出。明眼人一见便知刚才这一下硬碰硬其实是商铁城吃了亏。
商铁城小瞧了华彪,只身来见杨阿四,不料现在却被华彪截下,只华彪一个人他都不一定有把握对付,何况华彪身后还有两个人。能在杨阿四身边的人绝对都不简单,现在他已经一点小瞧杨阿四的意思都没有了,他想起了一个人对他说的话,杨阿四并不是怕你,他只是因为心中有愧才不愿与你为敌,如果他想对付你的话,你根本连走近他的机会都没有。商铁城现在相信这番话了,但是他天生一副倔脾气,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要去做,更何况这么些年的大牢生涯,已经将他的意志磨练得无比坚定。他咬一咬牙,迎着华彪的双拳再次出击,这一下仍然没有变化,还是拳头对拳头,他已经出了全力。就在这瞬间,商铁城眼前蓦然人影一闪,已经有人抢到了华彪的前面,他立刻警觉,欲待收手,那人的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手腕,一股大力顺着他出拳的方向后引,同时,那人身子一侧,已经让过拳头,商铁城这一拳本已尽了全力,再加上那人一引之力,身子前冲,脚下已不稳。那人影顺势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按,他再也站不住了,身子向前跌倒在地。商铁城虽败不乱,身子一滚已经站起来,但这一下已颇狼狈,他的眼中已有了恨意。站起来,商铁城这才看清出手的居然是华彪身后一个眉清目秀身子略显单薄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所用手法和他刚才第一下对付华彪的手法一模一样,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华彪与楚平联手,只三两下便给了让四哥敬畏的商铁城一个下马威,信心大增,对视一眼,便要再度出手。但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声怒喝──阿彪楚平你们住手!他们回头,便看到了杨阿四满面怒容站在他们身后。
杨阿四快步过来,竟不理会华彪楚平。他走到商铁城身边,说声你没事吧。商铁城哼一声不回答。杨阿四叹息一声,说你走吧,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放心。商铁城再哼一声,鹰隼样的眼睛狠狠瞪了瞪华彪和楚平,然后掉头离开。
常来舞厅玩认识华彪楚平的一班少年们这时在后面一齐发出一片“嗷嗷”的起哄声,连杨阿四阻止的声音都被掩住。
杨阿四看着商铁城的背影走出了夜总会,这才转过身来向着华彪和楚平,这时他的目光里不仅没有了丝毫的怒气,相反却还有些淡淡的忧伤。
他平静地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商铁城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
华彪直视着杨阿四,说四哥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杨阿四怔了怔,轻轻一笑,说没什么,不过是我替他保管了这么些年的东西他要拿回去。那本来就属于他,我为什么要不答应呢。
杨阿四挥动双臂作一个扩胸运动,声音也开朗了些,他说都过去了,心里没有了负担,真是件轻松的事情。阿彪,这件事情已经揭过去了,你千万不要再去找商铁城的麻烦,我答应过他,你不要令我言而无信。
华彪点头,他的目光与身边楚平的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发现了相同的忧虑。他们已经见过商铁城,商铁城绝不是那种简单就能打发的人。如果他要钱,他只要一到这城市就跟杨阿四说,杨阿四必定会满足他的要求,但他却费了那么多事来对付杨阿四,这说明他对杨阿四的仇恨绝不是用钱就能消除的。
杨阿四难道没想到这一点,还是他想到了只是故意自己骗自己?
华彪和楚平的忧虑这时已是溢于颜表了。
36
晚上小棉花又收到了孟二桥打来的电话,孟二桥在电话里说身上又没钱了,明早连早饭都没得吃。小棉花一听火大了,说我上个星期才给你四百块钱这么块就用完了。孟二桥说四百块钱顶什么事呵,在这城市里我不能老一个人遛呵,总得认识两个朋友吧,交朋友就得花钱,四百块钱也就够吃一顿饭的。小棉花气得丢下电话不理他,但他立刻又打过来,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如果今晚你不给我送点钱来,我现在就到夜总会去找你。你不是害怕别人知道你结过婚吗,我今天就要让你的同事们都看看你的丈夫什么样子。你怕丢人我不怕,我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怕丢人。
小棉花知道孟二桥是个十足的无赖,今天他要不拿到钱真能到夜总会来。虽然他来了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还没那个本事,但他一来丢人的只能是小棉花。小棉花想到那么龌龊邋遢的孟二桥如果到夜总会,再让别的小姐知道他就是她的丈夫,那么她真的没脸再在这里混了。小棉花最后很无奈地答应晚上下班后到他那里给他送钱去。孟二桥在那头这才满意地收了线。
小棉花后来坐在包间里陪客人,心里老想着孟二桥这个混蛋,脸上就显得阴沉沉的。弄得客人老大的不高兴,玩到一半的时候提出来要换小姐。要放平时小棉花肯定不让,但今天她有心事,接过客人递过来的五十块钱转身离开了。
桂姐在吧台后头叫她,问她出了什么事。她笑笑说没事,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桂姐说那你早点回去歇歇吧,一个人回去路上当心。
小棉花打的到替孟二桥租的一间平房里,却发现孟二桥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屋里的酒气很重,桌上还有吃剩下的半只烤鸭和半瓶洋河大曲。
小棉花的火气又上来了,心说我到现在还没舍得一个人买只烤鸭来吃,这个混蛋倒会享受。孟二桥听见动静费力睁开眼,看小棉花满脸怒气站在屋里,身上立刻来了精神。他跳起来一把拽过小棉花什么话不说就往床上按,小棉花一个耳光扇他脸上,孟二桥立马就翻了脸,一拳打得小棉花差点背过气去。小棉花心里这个气呵,但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他把她的衣服剥去,在她身上动作。
这晚孟二桥酒喝多了,几分钟以后就趴她身上不动了。小棉花喘着气也没吱声,不一会儿就听到身上的孟二桥发出唿声。小棉花身上一使劲就把他掀地上去了,他翻个身继续唿声如雷。小棉花飞快地穿上衣服,就要离开这里,但这时孟二桥竟然已经瞪大眼睛盯着她,向她伸出手来。
小棉花不理他,径自向门的方向去,孟二桥爬起来向她扑过去,小棉花尖叫一声又被他扑倒在床上。小棉花搞不懂孟二桥到底醉没醉,他逗她就像猫逗老鼠一样让她哭笑不得。小棉花捂着刚才被他一拳打中的右边脸颊,嘴里骂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再给你钱。
孟二桥最听不得小棉花说不给他钱,没有钱比要他命还难受。他骑在小棉花身上,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到底给不给。小棉花冲他脸上就是一口唾沫。孟二桥动了贼脾气,两只手渐渐使劲,小棉花被掐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这场争斗最后还是以小棉花的妥协告终,小棉花从皮包里往外掏钱的时候说你每天上街怎么不让汽车给压死。
孟二桥拿到钱,小棉花说什么他都不放在心上了。他把钱揣进兜里,两只眼又开始往一起迷糊了。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跳到床上,脸朝里不一会儿又呼呼大睡。床边的小棉花越想越气,看着床上的孟二桥,她忽然到外面端来一盆水,呼啦一下全倒孟二桥身上了,孟二桥惨叫一声湿淋淋地跳起来,小棉花这时却已经拉开门飞快地溜了。
小棉花回到大庙巷,气鼓鼓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小棉花睡得正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是后楼上的小乖。小乖说昨晚上阿水出事了,现在躺在医院里,几个小姐约好了一大早去看她,问小棉花跟不跟她们一块儿去。小棉花和阿水打麻将那次闹了大半个月的别扭,后来两个客人在包间里欺负阿水,小棉花帮着阿水动手揍了一个客人,阿水为这事主动找她和解,小棉花想想也就那么大点事情,大家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就和阿水和好了。阿水出事,大家都去医院,她当然不能不去,便赶忙穿衣服起床,简单收拾收拾就跟小乖她们一块儿到了医院。
路上小乖已经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小棉花了,但到那儿后小棉花还是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那个地步。昨晚阿水和小香在一个包间里陪客人,两个客人人还算老实,不过却是两个酒鬼。坐了不到半小时便让小香到外面去买一扎瓶装啤酒来。舞厅夜总会里不允许出售瓶装酒,但两个酒鬼却嫌易拉罐容量太少,喝起来不过瘾。小香多拿了他们二十块钱跑腿费,便按照他们的吩咐到外面排档里拎了一扎啤酒回来,顺便还带了几样卤货。本来吃吃喝喝不会出什么事,但那两个酒鬼客人却偏要出洋相,有啤酒扳子不用非要表演用筷子开瓶盖。筷子开瓶盖也不稀奇,两只筷子抵在瓶盖上,以握瓶子那只手的虎口处作为支点,使劲往下一压,瓶盖就开了。这次也合该阿水要出事,陪酒鬼客人吃吃喝喝又能拿小费又能饱口福,但她后来偏要学着他们的样子开酒瓶。筷子开瓶盖看着简单但做起来其实不容易,阿水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一赌气干脆酒也不喝了一个人拿双筷子在那儿练习。两个酒鬼客人也没当回事,其中一个搂着小香要教她划拳,另一个在边上起哄。这时候小香忽然就听哎哟一声,再看那边的阿水捂着脸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同时,一只瓶盖已被启开的啤酒瓶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居然没有摔破,一些白沫迅速涌出。
很快三个人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水练了半天终于成功地用筷子将一只瓶盖打开,但手上用的劲大了,瓶盖飞起来弹中了她的眼睛。
本来大家想一个小姑娘手上能有多大劲,瓶盖弹中眼睛疼一会儿也就好了。但阿水捂着眼睛的手这时缓缓有血渗出来,而且阿水像杀猪一样惨嚎,显然她的痛苦比三个人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后来桂姐冲进来,接着华彪楚平他们都到了。这时阿水的情况很严重,华彪压着两名酒鬼客人送阿水去了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把人送到医生跟前的时候,医生却说眼科他看不了,得把人送眼科医院去。大伙再把阿水送到城西的眼科医院,送阿水进急诊室。这么一忙的工夫,那两个酒鬼客人趁乱溜了。
第二天一大早,当小乖小棉花一大帮小姐赶到眼科医院的时候,阿水眼上朦着纱布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和阿水一个家乡的两名小姐坐在床边显然一夜未睡,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小姐们进了病房,刚开口询问怎么样了,阿水在床上便发出了些痛苦的呻吟声。那呻吟声伴着些哭泣,令每个在场的小姐都感到了恐惧。没多久,楚平华彪也来了,他们来了也只能站在床边叹息。
华彪说,那个瓶盖弹起来正好撞到了视网膜,现在阿水的视网膜已经破裂,并且还伤到了更深层的眼球组织。华彪并没有说阿水眼睛会怎么样,但是大家已经都明白了,她们望着床上用被单蒙着头微微颤动的阿水,心底都不自主生出一股寒意。
阿水的两个同乡小姐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们和阿水一块儿出来,家里人以为她们是出来打工,临行前几家老人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到外面互相照顾,一定要团结。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们回去怎么向阿水的父母交代。
小姐们最后都是流着泪离开的,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压抑。
阿水成为一种悲惨结局的总结,在小姐们心底投下了无法抹灭的阴影,因而,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许多小姐都在思考。她们不可能因此而改变什么,但是,每个人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些辛酸。
阿水一个月以后出院了,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出院那天很多小姐都去医院接她,但是,到病房里阿水却不在。她同乡的小姐一脸悲伤地说阿水走了,一只眼的小姐是不能再出去坐台的。
阿水一个人踏上了遥远的归乡之途,她的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县城,她曾经跟人谈起过那里的贫瘠,现在,她又回到她贫瘠的家乡去了。又过了半个月,阿水同乡小姐打电话回去,阿水的父母说阿水没有回来。那个嗓音沙哑的老太太语气焦灼地问,阿水到哪里去了呢,阿水到哪里去了呢?
没有人知道阿水究竟去了哪里。一只眼小姐阿水的故事有一段时间在这城市小姐中广为流传,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有外地新小姐到达这个城市时,便会有人跟她讲起阿水的故事。于是,在传说中,阿水被描绘成了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她身上还发生了一段刻骨铭心悲惨凄惋的爱情。失去一只眼是这场爱情的最终结局,至于爱情中的那个男人,将在一代一代小姐的唾骂中成为一种象征。
37
桂姐这天傍晚把她三个多月的儿子抱到夜总会来,陆续到来的小姐们立刻围了上去,对这个圆圆胖胖的婴儿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片唏嘘声。小姐们都说桂姐的儿子很像桂姐,长大了不知要有多少小姑娘毁在他手里。桂姐看出这些小姐对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便说你们这些小妞子别急,你们迟早都会当妈妈的。这时小姐们便纷纷把目光对准了一个绰号叫茶叶蛋的小姐。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茶叶蛋是个胖小姐,她最出名的一档子事就是几个月前搭上了一个毛孩子,俩人睡到一起没半个月,茶叶蛋小姐就怀了孕。那毛孩子知道后吓哭了,说他要抱个孩子回家肯定得让家里人给打死。茶叶蛋小姐挺喜欢他那傻傻的样,便瞒着他让一个小姐陪着到医院里做了人流。毛孩子知道事情解决了当然欣喜若狂,茶叶蛋在人流的第二天又把毛孩子带到了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里。一个月之后,到医院检查的茶叶蛋再次被告知怀孕,这下,她自己也慌了,因为以前从电影电视上得知,做过三次以上人流可能导致以后习惯性流产。做小姐不要紧,跟人出台不要紧,一个萝卜插和一百个萝卜插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生不了孩子却是一个女人最害怕的,特别是小姐们。结束这种生活后到另一个地方告别过去开始新生活是她们共同的心愿,而这新生活本身就对那个男人略有不公,如果再不能替人家养个孩子,那也太欺负人了。茶叶蛋小姐害怕归害怕,肚里的孩子还是要流掉的。那段时间她见到小姐们就发感概,说我想不到刚流过产就能怀孕,这他妈也太快了。
小姐们看着桂姐的孩子都想到了茶叶蛋的故事,在大家的笑声里茶叶蛋小姐居然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她一脸无辜用发自肺腑的声音说,小姐们呐,不就是怀个两个孩子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小姐也是人,我们也有自己七情六欲,并不是说天天跟男人在一块儿我们就不需要男人。小姐们哈哈一笑,有个小姐就说茶叶蛋你到现在有过多少男人。茶叶蛋小姐正儿八经想了一下,说,男人有两种,一种是财神爷,很多商店里不是都贴“顾客是上帝”的标语吗,这跟我说的财神爷是一码事。还有一种男人吗,茶叶蛋小姐做了个暖味的神情,说还有一种男人是让女人舒服的。她娇滴滴地冲着刚才问话那小姐说,你问的是哪种男人?
桂姐早已习惯了小姐们的这种笑闹,抱着孩子在她们中间也很开心地笑。她说亏我这儿子现在还小,等他懂事了我可不敢带他来这儿,否则肯定给你们教坏了。
有小姐说教坏了更好,一进幼儿园就给你带俩儿媳妇回家,还不把你这当婆婆给美死。有小姐凑小胖孩子跟前瞅半天说我怎么看这孩子像一个人。大家便又都重新围上去仔细端详,看半天看不出像谁来,说话那小姐这时挤眉弄眼地,终于让大家醒悟过来,便一齐冲着桂姐笑,说这孩子挺像咱们这儿一个人,不是一般地像,简直就跟他儿子似的。
桂姐岂有不知道她们说什么的,也不分辩,说你们这帮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不跟你们胡闹了,我得把儿子抱到楼下去,抱给楼下的小姑娘们看看。桂姐把孩子轻轻地揽在怀里,站起来分开小姐们就要下楼。这时正好华彪从楼下上来,小姐们“噢”一声起了一大哄,闹得华彪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华彪,桂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在小姐们的哄声里冲华彪挤挤眼,飞快地下楼去了。
华彪猜到准是小姐们在拿他和桂姐胡闹,便眼一瞪,说瞎嚷嚷什么呀,安静一会儿不行吗。华彪眼睛瞪起来很凶,但今天小姐们没有买他的帐,再“噢”一声,华彪脸便红了,也不禁“噗嗤”一笑,摇摇头很无奈地到一个包间里睡觉去了。
华彪躺了会儿睡不着,便起来到外面去放了一部名叫《街头英雄》的香港枪战片来看,他喜欢看香港的枪战片。他的少年时代完全是在这些英雄人物的醺陶下度过的。那时,他在学校里从其它同学那儿搜罗到点钱,便会逃课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录相厅一泡就是一整天。那个年代似乎是周润发刘德华这些香港明星的时代,他们主演的一部部枪战片风靡了整个城市,他们也成为众多少年们崇拜的偶像。华彪承认他之所以后来成为这城市风云一时的人物,这些香港的枪战片功不可没。华彪最近听手底下一些小毛孩子说现在最流行的碟片是盅惑仔系列,他曾让人找来看了,看完才明白为什么今年这城市街头少年们的打扮怪里怪气的,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在外面混的,原来他们都是模仿盅惑仔碟片里的人物。这套碟片由两个华彪没见过的演员主演,后来才听说那两个叫郑伊健和陈小春的演员现在已经大红大紫,盅惑仔之后他们每一部片子都风靡一时。华彪看这两个演员确实演得不错,盅惑仔说穿了就是出来混的小痞子,但郑伊健和陈小春却很神气,像是一部街头神话或者传奇。这些片子煽情成份很足,华彪想即使是最懦弱的男人看了都会热血澎湃的。
片子看了一多半,外面有人敲门,不待华彪应声,桂姐已经抱着孩子进来。华彪说小姐们都坐上了?桂姐点头,坐到他身边去,把孩子送到华彪面前。华彪笨手笨脚地接过孩子,像捧一个定时炸弹似的小心翼翼。
桂姐说,小姐们说这孩子挺像你的。
华彪说要像我就好了,捡一大胖儿子。他把孩子往鼻子跟前送了送,鼻子扇动两下。桂姐说你闻什么呐,想把他给吃了?华彪说不是,我闻这孩子身上的味道跟你身上的一个样。桂姐笑着说我每天都喂他奶他身上肯定有我的味道。她再笑笑说,其实每个孩子身上都有这种味,奶味。
华彪怔一怔,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桂姐搂过来,鼻子使劲在她身上嗅。桂姐嗔笑着一把打开他,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乞求的神情。桂姐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她看看华彪手里的孩子,低低地说今天不行,孩子在这儿。华彪看看孩子,也觉得不好,但他放开揽住桂姐的手,仍然一脸委屈的表情。
桂姐看着他不住地笑,华彪问她笑什么,她不住摇头说没什么。她心里想如果我说出去肯定没人会相信,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华哥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像个孩子。桂姐想到华彪像个孩子时,心底便有一些柔情生出来。华彪把孩子抱到自己肚子上,自己头枕在桂姐腿上躺在沙发上。桂姐抚弄着他的头发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找个女人结婚了。华彪说找谁呢,这些年跟过我的女人不少,结不结婚其实都一个样。桂姐说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最起码你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华彪不说话了,逗弄肚子上的孩子,不知他哪儿惹着了孩子,孩子小嘴一撇“哇哇”哭开了。华彪学着电影电视上看到的样子嘴里“噢噢”拍着孩子的后背,肚子跟着节奏一起一伏。但那孩子一点也不买他的帐,仍然哭个不停,声音响亮,搞得华彪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桂姐笑咪咪地抱过孩子,撩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嘴里有东西含着立刻不吱声了。华彪皱着眉头盯着那小家伙,说孩子有什么好,只会烦人,我这辈子都不会要孩子。桂姐说华哥你挺新潮的,现在有很多小青年都不打算要孩子。华彪说哪儿呵,我真受不了小孩成天吱吱歪歪的没一刻安稳,就算我以后结婚我也不要孩子。
桂姐听他这么说,再看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敞开的胸膛,那样子很贪婪,像是盯着一盘被别人分享了的蛋糕。桂姐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华彪为什么嘴里说不要孩子,他并不是不喜欢孩子,只是他对孩子隐隐有一些妒意。桂姐想到这里,再看华彪就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凶悍,甚至他此时的表情还有些天真。
桂姐冲华彪笑笑,华彪被她弄得有点莫名其妙,翻了翻眼,躺下了。
这晚桂姐带着孩子,所以十一点刚过那会儿跟华彪说一声就先回去了。舞厅夜总会十二点之前一般没有关门的,桂姐今晚回去早,除了跟前有孩子,还因为丈夫吕文杰病了,一大早就发高烧,到医院里打了两瓶吊针,傍晚的时候烧退了些,桂姐便留他在家睡觉,怕孩子吵了他,这才把孩子带出来。
桂姐和华彪好上后,并没有打算离开吕文杰的意思。现在外面离婚的人很多,讲起来也没人会大惊小怪的了,但是,桂姐不是那种没有理智的人,她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将在离婚后崩溃,并且,还要在将来再次重复这些年的辛苦。人活得不能太讲究,太讲究了这辈子非累死你不可。吕文杰是个才华出众的人,即使他再也写不出什么有份量的东西。桂姐知道这世道埋没万儿八千个人才那是很正常的事,要怨只能怨命运不济。也就是说,一个人庸庸碌碌一辈子,并不是说这个人没有努力过没有奋斗过,成功与努力奋斗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这就像每个穷光蛋都想发财,但他们努力奋斗一辈子也没几个能成大款。而很多有钱人一生下来就有钱,他们一生下来就有的,平常人努力拼博一辈子也得不到。
桂姐当初很迷信吕文杰,总认为他是这城市里最有才华的,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成功,那么实在是老天不长眼。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但桂姐想这不是吕文杰的错,所以,她仍然爱他。桂姐从不认为一个女人在爱丈夫的同时不该去喜欢另一个男人,在她心里,吕文杰和华彪之间没有冲突。男人能背着老婆出去找情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能,重要的是丈夫和情人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处理好,欺骗在其中往往是最重要的。
到家门口,桂姐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她大声叫丈夫的名字,但没有人答应。桂姐摸索着打开灯,屋里居然又是狼藉一片,所有抽屉都被打开,里面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厅里的沙发茶几但凡一个人能推得动的东西全都移了位,如果桂姐不知道丈夫最近常会犯这个毛病,肯定会以为家里遭贼了。桂姐又恼又怜,心里奇怪丈夫怎么会得了这种怪病。她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却发现丈夫不在。这么晚了,他能到哪里去呢。桂姐开始担心,心里那点恼怒这时都不在了。她先哄孩子到床上睡着,然后到外面开始收拾房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吕文杰还没回来,连个电话都没有。桂姐按奈不住了,却又无计可施。吕文杰从文化局出来后几乎没有了朋友,晚上也从不出门,今天他还了发着烧,他能到哪里去呢?
就在桂姐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铃猛地响起来,吓了她一跳。她飞快地接过电话,里面却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人说你是吕文杰的妻子吧。桂姐说是,你是谁。那人说我是派出所的,你快到派出所来一趟吧,你丈夫出了点事,被我们关了起来。桂姐听了一怔,心说老实巴交的吕文杰能犯什么事呵,她第一个念头是不是派出所搞错了。桂姐放下电话抱着孩子就要去派出所,后来想一下便打了个电话给华彪。华彪说那个派出所的几个所长副所长我都熟,你先放心地去,我打几个电话马上也过去。
桂姐抱着孩子到了派出所,所里两个警察正在等着她,她一来警察便把发生的事情跟她讲了一遍。原来吕文杰晚上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妇脖子上戴着根小指粗的项链,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抢。那少妇与他扭打起来惊动了正在附近蹲点的派出所的同志,这才把他带到派出所来。到派出所后询问那男人姓名及家庭情况时一切还正常,后来问到他为什么要抢人家的项链,他突然两眼发直,一个劲地我的金子丢了我的金子丢了,警察以后不管再问他什么他都是这句话。警察不愿和一个精神病打交道,便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看看这人到底是装疯卖傻,还是真有神经病。桂姐这时候真是进退两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幸好这时华彪跟着派出所一个副所长一块儿进来了,值班警察简单把事情一说,那副所长说这样吧,让他家里人先把人带回去,尽快到医院去查,如果真是神经有毛病那就送精神病院治疗,如果一切正常到时再传他到派出来处理。副所长这样说,值班警察当然没意见,如果吕文杰真是一神经病他们才不愿跟他打交道呢。警察也是人,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华彪和桂姐俩人架着吕文杰到外面拦辆出租车回桂姐家。吕文姐在街上跟那少妇争斗的时候曾被一些群众围起来,混乱中被人好揍一顿,再加上还发着烧,所以这会儿已经昏昏沉沉地睁不开眼。到家里桂姐扶他躺下喂他吃药,然后再把孩子安置到窝篮里,这才有空招呼华彪坐。华彪第一次到桂姐家里,眼睛四处打量,然后说你们家还是挺简单的。桂姐笑笑说没法子,这么些年我一直没个正式工作,文杰又在文化单位,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凑凑的。华彪盯着她说你真不容易。桂姐低下头说我倒杯水给你吧。
华彪把水接过来忽然发现和桂姐之间就没有了话说。这屋里有一种让华彪拘束的感觉,可能桂姐也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她的目光闪闪烁烁的不敢与华彪的目光对视。华彪当然明白桂姐的心思,他站起来说声我走了,桂姐果然没再留他。桂姐看到华彪走出屋门时再回头,那目光里多了些依恋的目光。
桂姐现在看华彪越看越像个孩子了。
吕文杰吃的药里有安眠的成份,所以他很快就发出了唿声。桂姐睡在他边上心事重重,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睡过去了,忽然又隐隐听到什么动静,她睁开眼就看到吕文杰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看的眼睛里发着幽蓝的光。
桂姐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这时,吕文杰忽然用种怵人的语气说,你看见我的金子了吗,我的金子不见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金子。
38
清晨,杨阿四起床的动作惊醒了青青,青青揉着眼睛抓起床头的玩具闹钟看还不到六点,就迷迷糊糊地说你不再睡会儿了。杨阿四没有回答,青青翻个身又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青再次睁开眼,屋里很静,只有玩具闹钟轻微的嘀哒嘀哒声。青青这时依稀记得杨阿四没到六点就已经起床了,她便慵懒地伸个懒腰准备起床。她伸懒腰时转了个身,忽然发现杨阿四就坐在墙角的小沙发上盯着她看。杨阿四年轻时练武,很注意身体,所以从不抽烟,但青青今天看到他手上居然夹着根烟。想到烟时,青青便感觉到了卧室的空气中飘荡着很浓的烟味,再看杨阿四跟前的烟灰缸,里面满是烟蒂。青青立刻就想到,难道杨阿四不到六点起床,一直就这样坐在她床边抽烟?
青青坐起来的时候,杨阿四也站起来拉开了蛾黄色的落地式大窗帘,一窗阳光在瞬间涌进来,阴暗的卧室里立刻阳光灿烂,但是在光亮中,却有无数淡蓝色的烟尘在起舞飘荡。
四哥,你有什么心事?青青下床,披起一件宽松的白纱睡袍。
杨阿四走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凝视她,眼睛里这时现出那么多的留恋来。杨阿四说,青青你跟我快一年了吧。
青青婉尔一笑说四哥你记错了,我们在一块儿还差几天九个月。
杨阿四摇头,说九个月时间已经不短了。
四哥,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天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起来,还抽这么多烟。青青抚在杨阿四的肩上说,四哥,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阿四松开手,转身到小沙发跟前坐下,他又从烟盒里抽出根烟。青青跟过去,蹲在他的边上,趴在他的腿上抬头盯着他,说,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阿四苦笑着摇头,说青青,我本来不想把事情捅开的,但是有话憋在心里实在不舒服。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来,我的性格已经改变了很多,但是,我心里仍然藏不住话。青青,你是不是快要离开我了。
青青一愣,说四哥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阿四再苦笑,说青青你不要瞒我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
青青仍然大惑不解的样子,说四哥你都知道什么了。
杨阿四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停了一下,才缓缓地说,一个月之前,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身份证,虽然你把它藏得很隐蔽,但是你一共才这么点东西,只要我想找肯定会找到的。
青青的脸色变了,她蓦地站起来后退两步,说四哥你早就怀疑我了。
杨阿四摇头,我开始并不是怀疑你,只是觉得你和一个人长得很像,后来在夜总会里我跟阿彪楚平他们讲我在南方城市的故事,你悄悄出去了,那次楚平提醒我你和商铁城来自同一个城市,而且你来了几个月商铁城就出现了,这可能是巧合,但也可能不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对你产生怀疑,再加上你从来不跟我谈你过去的事情,这很不合乎常情。我的夜总会里有很多小姐,她们的过去在与人闲聊时总会有意无意讲出来一些,你与她们不同,我起初想这也许跟人的性格有关,但后来又想,即使跟性格有关,最起码这说明你是个城府很深的女人。这时候一个城府深的女人到我身边来会有什么目的?
青青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动不了了,她想辩解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阿四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你告诉我你叫青青,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你的名字会是叫商铁青。
青青脸上是种很复杂的表情,原本刚睡醒时红润的肤色这时也变得很苍白。无论谁处心积虑的计划或阴谋被揭穿都会像她这样不知所措的。
杨阿四继续说,看到你的身份证,我就明白了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你是为了帮你哥哥向我复仇来了。本来我并不想揭穿你,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决定假装不知道一切,给你一笔钱让你离开。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只为了帮你哥哥向我报复?
青青抿着嘴不说话,眼睛里却现出那么多的痛苦来。
杨阿四缓缓摇头,显是心中失望到了极点。他的背在这个早晨伛偻下来,顶上不知觉也现出几根白发。他说青青,你可以不回答我,我不怪你,当初是我负了你大哥所托,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说过,无论你大哥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怪他的,你是他妹妹,我当然也不会怪你。
四哥。青青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这一切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四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真的不知道。青青使劲摇头,摇得一头长发像风中的垂柳。
杨阿四木然地瞪着她,说你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要说,桌上有一个纸袋,那里面是我给你的二十万块钱,你拿上钱去找你的哥哥吧。你跟我在一起九个月时间,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你回去告诉你哥哥,我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做到,只是,我希望他能多给我一点时间。
青青转头看到了那个纸袋,她眼中立刻落下泪来。她重重吁一口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她走到杨阿四跟前,说四哥你不要怪我,我来这里是想帮着大哥找你报复,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而且,你并不像大哥说的那样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所以,现在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哥,跟你在一起,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杨阿四苦笑,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不行,四哥,你一定要知道。青青的表情忽然变得坚决起来,她说,四哥,我不想你把我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跟你一起的这半年多时间,我第一次知道了有个男人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四哥,你一定要明白,大哥和我为什么要找你报复,大哥为什么会对你有那么多的仇恨。
杨阿四哦一声,目光变得期盼起来,说一声,为什么?
青青叹口气说,大哥出事那年你去北方找我们,如果你多一点耐心,那么最起码可以改变两个人的命运。大哥去南方闯天下,家里只有我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年纪大了,那时我还小,我们的生活全靠大哥每月从南方寄钱回来。那一年,大哥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爷爷又恰好在那年冬天病倒了,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送爷爷去医院。爷爷就在那年冬天去世了,留下我一个人。那一年我才十六岁,我高中没念完就出来到社会上工作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干些什么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四哥你能想象到。女孩子唯一的本钱就是她自己,而且,哪个女孩不想穿漂亮衣服,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杨阿四愕然地道,但我在那城市呆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你们。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你们家,但是,邻居说你的爷爷去世了,你也没回去好久了。
青青想一下说,你去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混了,说不定那时我已经不在那个城市了。青青停一下又加一句,这么些年,我去过很多城市,哪里的钱好赚就到哪里去,一直到一年前,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出了事,被遣送回家乡去,正好碰到了出狱的大哥。
杨阿四皱眉道,然后你们就来到这城市找我报复?
青青说,大哥还想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我想到这些年自己在外面吃了这么多的苦,都是因为你背信弃义的结果,所以心里也像大哥一样恨死了你。在来找你之前,我把你想象成了一个奸佞的小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实在已经不忍心再帮着大哥来害你。
杨阿四点头,说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青青说,大哥对你的仇恨绝不是用金钱就能抵消的,你后来跟他也接触过几次,你应该知道他的仇恨有多深,所以,他来这城市,除了拿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他还要报仇,他的本意是要让你也尝尝十年苦窖的滋味。
杨阿四悚然动容,他已经想到了商铁城只要将十年前的旧事揭发出来,那么他便会失去现在的一切。杨阿四叹息,说,你大哥既然可以轻易置我于死地,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下手?
你知道一个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是最痛苦的,特别是等待灾难的过程。大哥说他就是你的灾难,他一定要让你身心俱损后才会出手。
杨阿四摇头,但是,他现在却跟我提出要五百万,这几乎已是我的所有。
青青沉默了片刻说,我在你身边这么长时间,只为我哥哥做了一件事,就是将你究竟有多少财产告诉了他。你并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富有,那座酒店和夜总会其实只是一个空壳子,它们的收入仅够维持日常的开销。大哥提出五百万这个数字确实多了点,但这却是他答应我放过你的条件,拿了这些钱,他再不会出现在你身边,十年前的旧事也再没有人会知道。
杨阿四沉思,说是你劝你大哥放过的的,是不是?
青青点头,面上又现出些伤痛来。她说,这么长时间,我知道四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虽带着仇恨而来,但我也是人,我怎么能无视四哥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照顾。很多时候,半夜里你醒来凝视我,我明明没有睡着但却不敢动弹。那段往事困绕了你这么多年,你心里从没有忘记过这份内疚。你在很多时候内心表现出来的无助和困惑,我相信那都是因为昔年的往事,后来在夜总会里听你跟华彪楚平讲出来,我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我们不来找你说不定反而是对你最大的惩罚,但是我们现在来了,我不能忘记自己由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变成一个风尘女子的痛楚,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四哥你对我的疼爱。这种矛盾的决择对我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些,甚至,有时候我想悄悄地离开你,也离开大哥,这样,我便真正轻松了。
杨阿四凝望着泪光涟涟的青青,似乎已被她的真情打动。良久,杨阿四才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里重新揽紧了青青。青青耳边是他灼热的呼吸,青青在一些无法言喻的凄凉中听到杨阿四低低的一声“谢谢”。
青青的泪又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她做出了决定。大哥可以拿走杨阿四的钱,但是她却要留下来,留下来陪着杨阿四。杨阿四已经不再年轻,大哥拿走的几乎是他的全部,他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翻身了。所以,这时候,她一定要留在他的身边,她一定要让他感觉到她心里对他早已没有了仇恨。
没有了仇恨,那么还剩下些什么?杨阿四是否真能明白她的心意?
杨阿四此时伏在青青肩上的眼睛很深,深得阳光都不能将它照亮。
第九章
39
李敏能感觉到这些日子薛红雨的焦灼,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焦灼的内容,但她心里还是对他隐隐生出了很多怜惜。每天深夜,她疲惫地回到薛红雨的农舍,都能见到薛红雨盯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因煎熬而生出的愤怨。这些愤怨李敏错误地理解为是一个男人的妒嫉心在作祟。这样想,李敏的心里反倒多了些美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她只在许多年前在贵阳和第一个男朋友交往时有过,那在她少女时代的记忆里永远美丽。在她远离家乡后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会重新寻找到做少女的感觉。
第一次和薛红雨到这个农舍来,她完全被这个身上笼罩着强烈忧怨气息的男人所吸引,还有他的神秘。他不像其他玩包间的男人见到小姐所现出的急切,他甚至在包间里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轻薄的举止。但是,李敏却从他望向她那忧伤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火样的热情。李敏理解这种男人的渴望,但这个男人显然对女人是不具有威胁性的,渴望只能被他们埋在心底,即使永远得不到喧泄,最后被欲望之火烧死的还是他们自己。
在那间农舍里,李敏看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到处都是完成或未完成的油画作品,那些夸张的色彩和扭曲的形体让她有震憾的感觉。无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肢体四分五裂,但身体的每一处上都有性的标志和鲜艳的血,那血的颜色也不再都是红色,它们流淌出各种颜色来装点苍白得失真的身体。李敏看不懂那些画,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因那些画面而生出了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她很久没有感觉过了,每天坐在包间里被不同男人揽住,他们的手像灵巧的蛇在她身上滑动,逗留或者厮缠,但她的心里一片空灵,唤不起丝毫的感觉。对此她早已生出深深的忧虑。她倒不担心将来离开这个城市回家找一个男人生活,她只担心自己会从此失去一个女人的激情,那么,当她再面对一个将共同生活的男人,她将如何承受?
薛红雨的画像一阵春风,唤醒了她心底沉睡的某种需要。后来当她站在一幅名为《食物》的画前时,心底已经忍不住发出了只有她才能感觉到的呻吟。那幅画上有一只白色的碟子,就是每个家庭都会有的最普通的瓷碟,瓷碟边上放着刀叉,刀叉边上还有许多明显因饥饿而显得营养不良的男人和女人。在瓷碟里,并排摆放着男人和女人的器官,虽然已经扭曲变形,但仍可以看见男人的阳具依然坚挺,女人的花朵依然鲜艳且湿润。
李敏的身体温热起来,一些细微的,如同雨天的潮湿般的变化正一点点地在她身体里曼延。这时,忧伤且渴望的薛红雨站在幔前,拉开了一块盖在画架上的布,然后,李敏便看到了厮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形,其中的女人,脸上赫然正是她的模样。该发生的都在那一天发生了,李敏奇迹般地感觉到激情重新又回到了她的体内。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让她欢愉的同时,又让她心生恐惧。
以前在贵阳的时候她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是与男友生活在一起的,当男友带着她离开家在一个离贵阳数百里之遥的小城市租了间房子,那时她的心里就有过这种恐惧。她与男友在一张床上睡了半个月,任男友巧舌如璜,她就是紧紧并拢自己的双腿,不让他越雷池一步。她的恐惧因为将要结束她的少女时代,因为她知道所有的坚持最后都将以她的妥协告终。最后男友从她身上下来,满足地闭上了一只眼睛。她盯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推开男友搁在她胸前的手,恐惧彻天盖地地涌来,让她一下子觉得失去了所有的依托。
往事在记忆里并不遥远,如今,另一种比那时更深的恐惧发生,而这恐惧却是因为生平第一次欢愉。那短短的瞬间,一种深入骨髓莫可名状的痛楚从身体深处袭来,她需要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并且将一些急速涌来的力量拼命抑止,然后向前,抵达一个无止无境的地域,那时,她已力竭,她已行将死亡,她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一个瞬间。然后是漫天的暴风骤雨袭来,世界都在风雨里飘摇挣扎。而她在风雨中却轻盈得像一片叶,所有的力量都已离她而去,她飘呵飘,飘泊是一种类似于死亡的存在方式。比死亡更深刻真实的感觉从此在她心里抹灭不去。
李敏在一切都安静下来后睁开眼,他忽然看到身上的男人正在流泪。
李敏是第一次见到做爱之后流泪的男人,男人的面孔与长发在泪光涟涟里充满了一种金属的质地,这让李敏轰然心动。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男人,有别于她二十几年生命中见过的所有男人,他来到她的身边,带着他的忧伤。李敏在后来想起时,便认定了这是上天的一种安排。
薛红雨的画打动了李敏的人,却是他的泪水打动了李敏的心。
李敏在与薛红雨住到一块半个月后,她的家人在遥远的贵阳打电话给她。她垂暮的母亲在电话里表达了对她深深的忧虑。李敏安慰老人家的时候话题忽然转到了薛红雨身上,她说我在这边找了一个男朋友,现在有他照顾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垂暮的母亲忧虑更重,一个老人当然比年轻人心思更严缜,她明白一个独在异乡的美丽女孩将要面对多少男人的垂涎,他们走到美丽女孩身边的手段各异,但抱着的目的却大抵相同。李敏对母亲的忧虑表示不屑,她说你没见到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如果不是真情流露,他怎么会在我面前流泪呢,而且在一个绝不可能流泪的时候。李敏认定了薛红雨那一次的流泪是真情流露,电影电视里不是常有主人公喜极反泣的镜头吗。至于薛红雨的忧伤和偶尔眼中流露的仇恨,李敏便认定了它们属于过去。只有遭受过挫折的人才更懂得珍惜,李敏这样安慰她的母亲。
当晚,李敏将电话的事跟薛红雨说了,薛红雨沉默不语。李敏说,我终有一天是要回家去的,回到我们那个城市,随便找个人嫁,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李敏看薛红雨还不吱声,就说,那时,你会到贵阳去看我吗?薛红雨说我去有什么用呢,那时你已经有了丈夫和孩子。李敏便笑了,她说,只要你去,我便偷偷跑出来快快乐乐地陪你。贵阳是个很大的城市,我们还像现在一样,好么?李敏的手轻抚着薛红雨的胸膛,身子已经轻柔地扭动,更紧地粘在薛红雨的身上。李敏看到男人眼里的忧伤更浓了些,这些忧伤一定因为我,这样想,李敏便笑了,她抓过男人的手,引导它缓缓在自己的山川逡巡。李敏喜欢看到薛红雨的忧伤和痛苦,因为她认定了那是薛红雨一个艰难决择的过程。与一个小姐共度一生,任何人在面对这样的选择时都要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它现在却成了李敏唯一的心愿……
薛红雨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他基本上没有生活来源,他的画被摆在几家画廊的角落里,沾满灰尘。李敏的出现当然改变了他的生活,简陋的农舍里因为女人的出现而具备了一些家的感觉。李敏眼看着薛红雨对她的依恋一天天地加重,眼中的痛苦一天天地深重,她心中的自信便会涌上来,而且有种无法言喻的快感。
每天下午或者傍晚她的离开,确实已成了薛红雨最痛苦的时候,他几乎每次都要拉着她的胳膊不愿松开。李敏明白这对于一个男人是怎样一种煎熬,但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效果,她要在薛红雨身心俱疲再无可忍受时完全地回到他的身边,让他占有她的全部。她每天离开农舍时眼中是和薛红雨相同的痛苦,她说,我也不想离开这里,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天都要吃饭,而且还要在将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现在辛苦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李敏不断灌输这样的观念给薛红雨,这样时间长了,她便觉得自己每天的离开多了些悲壮的味道。这是让薛红雨无法面对她的时刻,她一提起这些话,他便一声不吭地松开手让他离去。一个男人不能养活一个女人,这怎么说都是一种耻辱。而且,他现在还得不断地从李敏手里接过供他抽烟坐车的零花钱。
李敏从来没有问过他以前的事,这似乎在暗示着让他也不要问她的过去。后来薛红雨还是忍不住逼着她讲述了她在贵阳的一切,李敏在讲述时虽然一脸地沉痛,但是心里却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在望了。一个男人如果不是在乎一个女人,不会刨根问底希望知道她的过去。所以,那一次,李敏紧紧地搂着薛红雨的身子,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李敏知道这样柔弱无助的声音可以满足一个男人的虚荣,薛红雨果然也不例外。他那一次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讨厌这个城市,也许有一天我会跟你一块儿离开这里。李敏问,我们去哪儿呢,贵阳吗?薛红雨沉默了一下,然后重重地道,贵阳。
于是,与薛红雨一道回贵阳便成了李敏眼中现实而具体的目标。李敏有绝对的自信可以完全俘虏这个男人,她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个男人,那么她这一生都再不会有乐趣可言。薛红雨在别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除了一头长发和眼神中的忧伤,但谁都不知道他对李敏有着特别的意义。李敏和薛红雨同居的这么长时间,在外面不断地和各种男人走到床上,这样做除了可以赚到不薄的钞票外,李敏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看看是不是只有薛红雨一个人可以让她获得死亡一般深刻真实的感觉。这样的尝试像男人吸烟女人化妆一样有瘾,当李敏每次失望地回到薛红雨的身边,那些失望在与薛红雨欢娱过后又成为一种新的希望,这些希望诱使她不断地去尝试去寻找。
李敏寻找的结果还是更加坚定了要带薛红雨回贵阳的决心,她现在在银行里的存款已经快接近她的目标了,也就是说,她带薛红雨回贵阳的日子已并不遥远。
40
秦歌傍晚时回到刑警队,看见队里的同志都在,而且全都整装待发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行动。秦歌问老黄,老黄说还不是为了屠夫的事,那个屠夫狡猾,好象故意跟咱们捉迷藏,到现在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下午接到群众举报,海南小区那块儿有个小姐这阵子晚上常带一个男人回去,摸样跟通缉令上的屠夫差不多,也是个长毛怪。今晚队里到海南小区布控,看那男人是不是屠夫。秦歌听了马上到隔壁队长室找到刘鸣,要求参加。刘鸣为屠夫的事这阵子肚里一团火,不耐烦地说你还是尽快把那小姐找出来吧。刘鸣的样子很凶,秦歌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正要出门,刘鸣叫住了他,说今晚队里人手紧,还有两个地方需要派人蹲点,你晚上留在队里和老黄俩人一块值班,他年纪大了,你多照顾他点。
晚上秦歌和老黄下了两盘棋,老黄嫌他棋太臭不和他下了。俩人便到会议室里去看电视。到十点多钟那会儿,刘鸣打了个电话回来,问有没有什么事情,秦歌说没事,家里有我们你们放心。电话刚放下没多久,有个孩子打来报案电话,说他们同学几个晚上到大兴河游泳,在河边发现一具女尸。秦歌兴奋地到会议室喊老黄,老黄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才一脸懊丧地说不会是孩子的恶作剧吧。秦歌说不会,那孩子说话声音挺诚恳的,而且还把学校和姓名都留了下来,现在我让他们几个人在大兴河边等我们。老黄关掉电视,到办公室里先打了个电话给刘鸣,刘鸣在那头等半天没等到屠夫,心里不痛快,这事情更是火上浇油。他在电话里让老黄和秦歌先赶到现场去,他带人跟着就到。
发现尸体的三个孩子真的在河堤上没走,其中有两个吓得不轻,这会儿好象还在哆嗦。打电话报案的那孩子胆子稍微大一点,但蹲那儿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城市的所有学校在临放暑假前,都重点强调了暑假期间所有人不能瞒着大人私自下河游泳,因为每年这城市暑假都有学生下河游泳被淹死的事情发生。市电视台也专门对这个问题做过专题片,在暑假开始那几天连续放了好几晚。这帮胆大包天的学生不听话,夜里来大兴河游泳,这事传出去够他们受的了。而且,更倒霉的是还发现了女尸。女尸死亡时间不长,整个人还没有变形,要不是趴河边头插在水里跟一个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那终究是一具尸体,孩子们哪见过这个,胆小的两个当时就趴那儿了。
老黄和秦歌先安置好孩子,然后去看那具趴在河边的女尸。女尸上半身在水里下半身在岸上,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长发飘起来,黑乎乎的一团。秦歌是第一次到凶杀现场,站那儿想在学校里教官教的勘查现场的程序。老黄冲他笑笑说你别瞎琢磨了,咱们负责保护现场,剩下的活得等队长来了再说。秦歌说老黄你在刑警队干了一辈子,不会这点活都干不了吧。老黄说不是干不了是干不动了,我还有两个多月就退休了,你没看电影电视上常有快退休的老警察出事的情节吗。他笑笑说,我可不想出事,我出事了我老伴肯定还得再找一个,多划不来。秦歌听了也笑,说也是呵,还是等队长来吧。
十多分钟以后,刘鸣带着队上的几个同志开车来了,立刻按照常规勘察现场,不多久,局里的法医也来了,他晚上刚睡下就接到了刘鸣的电话。秦歌跟在法医后头去看那尸体,法医把尸体往岸上拖时闪了腰,便让秦歌过来搭把手。秦歌和他一人拖一条腿把尸体弄岸上来。女尸穿着一条时下很流行吊带裙,露在外面的皮肤还很有弹性,显然死亡时间并不长。法医捶着腰让秦歌把尸体翻个身,秦歌犹豫了一下没动弹。法医看他一眼便笑了,说秦歌你第一次见到尸体吧。秦歌说第二次了,不连在学校里见到的。法医想一下,说上次也是个女尸,怎么你跟女尸有缘,而且都挺年轻的,很多同志好几年都难得碰上一回。秦歌皱皱眉头,法医的话他听了有点怵得慌。他想了想,还是上前把尸体翻个身,尸体看不出有什么伤痕来,看样子是被人按到水里去溺死的。这时尸体的脸露出来,秦歌愣住了,弯腰站那儿忘记了动弹。
法医过来按常规对尸体作外部勘察,秦歌失神落魄地站到一边去,呆呆地望着女尸发愣。刘鸣走到他后头,拍拍他的肩头,他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刘鸣说吓傻了,这么没出息。秦歌长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女人我认识,昨天下午我还找她了解过情况。刘鸣一愣,说这么巧。秦歌眉头皱得很紧,说你不是让我找那个被野猫老枪强奸的小姐吗,那小姐叫王芳,这个死去的女人也叫王芳,不过不是被强奸的那个,她是贵阳人,外面的人都叫她贵阳王芳。
刘鸣立刻来了兴趣,他说你昨天找她了解什么情况?
秦歌说也没什么,这城市里还有两个小姐叫王芳,前两天她向我透露了其中一个的消息,我按照她提供的地址连续去了好多次,那地方门都关着,所以,我找她再核实一下,并且,想看看能不能再问出点情况来。
刘鸣说,昨天你看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秦歌显然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停一下说,看她的神色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不过,她告诉我,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这城市回贵阳了。
刘鸣眉峰皱起,说这个王芳在要回家的时候死了,说明什么情况呢?小姐们要回家肯定是钱赚够了拿回去存起来,难道有人见财起义?
秦歌摇头,说她跟我说,她不是一个人回去,跟她同居的一个叫薛红雨的男人一块儿回去。那个薛红雨很特别,留着一头长发,我第一次见他差点把他当成了通缉的屠夫。这个薛红雨一见到我就阴沉着一张脸,好象很不高兴的样子。
刘鸣说你回忆一下,他是一见到你就不高兴,还是你去之前已经不高兴了。
秦歌使劲想,最后摇头说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去找王芳,没太在意他。他对我们警察好象有很大的意见,每次见到我都一副很仇恨的样子。
刘鸣不说话了,叼着颗烟来回踱着步子,一颗烟还没抽完,他猛地把烟摔地上去,点了队里三个同志的名字,其中就有秦歌。刘鸣对秦歌说,你马上带我们去找那个薛红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次你要立功了。
秦歌心里早就怀疑薛红雨了,听了刘鸣的话精神一振,立刻上了大堤领着大伙开车往城市的北郊去。秦歌不是没见过尸体,但这时心里怪怪的有种挺恶心的感觉。昨天还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的一个女人,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在车上秦歌回忆贵阳王芳的美丽,便觉得有种无可忍受的冲动,对将要见到的薛红雨便多了些愤怒。他想起美丽的原来也可以轻易地凋谢,美丽不过是个女人表象的东西,它与一切平庸或者丑陋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车子开得快,很快就到了薛红雨租往的农舍边上的小巷。车子停在小巷边上,刘鸣带人步行往那间农舍去。房间里黑乎乎的没开灯,刘鸣示意秦歌上前敲门。秦歌摸到门边才发现门上了锁,他转过头来说人不在。刘鸣几个人走过来,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刘鸣看看表说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肯定有问题。一个同志说现在晚上有很多可去的地方,说不准到哪儿找乐子去了。秦歌摇头说这人不会,他这两年运气差,连吃饭抽烟都得靠刚才那死者接济,他哪来的闲钱去玩,而且,你们没见过这人的模样,他的眼神里充满忧伤和仇恨,我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人在舞厅酒吧里和小姐在一块儿会是什么样子。刘鸣也点头,说家里藏着一个小姐一般情况下不会再出去找小姐。刘鸣沉吟了一下,让秦歌和一个同志今晚就留在这儿等薛红雨回来,回来后如果看情况不对立刻把他带局里去。
刘鸣开车回去了,秦歌和队上的一个同志就蹲在农舍对面的一条小巷里抽烟。小巷后面就是田野,风吹过来凉凉的,很舒服,只不过这里的空气中有种泥土与动物粪便混和起来的怪味,而且,蚊子很多。秦歌俩人蹲那儿不住嘀咕薛红雨这家伙这么晚了到底能去哪儿,秦歌又讲了他所知道的薛红雨和死者之间的关系,最后,俩人分析如果今晚薛红雨不露面,那么,这件案子多数是他干的。
黑暗里俩人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后来两点多钟那会儿,刘鸣打来电话,说是你们俩回来吧,十分钟前,浦河派出所已经把那个薛红雨抓住了,现在正往局里送。刘鸣让秦歌他们俩人赶快回来,因为秦歌之前和他接触过,所以要秦歌参加审讯。秦歌和那位同志在路上猜测薛红雨为什么事被抓起来,浦河派出所离这儿好几里路,这个家伙跑那儿去又犯了什么事。
秦歌俩人到局里不久,薛红雨也被派出所的人送来了。这时的薛红雨一身黑衣,头发凌乱地垂下来,空洞的目光里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他走过秦歌身边时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秦歌盯着他,发现他眼里只有忧伤,他所熟悉的仇恨已经不见了。这样,秦歌没开始审讯,便断定了王芳的案子是他做的。
秦歌的好奇心上来了,他相信这其中必定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送薛红雨来的派出所的同志,这时跟刘鸣详细地汇报了抓获薛红雨的经过。夜里一点多钟的时候,所里接到报案电话,是一个妇女惊慌的声音,说是半夜在家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在外面应酬的丈夫回来了,便过去开门,心里还想好了怎样教训这么晚才回来的丈夫。走到门边她听见外头的声音不对,好象的撕打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呻吟。现在外面乱,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入室抢劫的事情发生,一般妇女同志这方面比较小心,所以她就先从猫眼上往外瞅,猫眼上黑乎乎一团,好象走道里的灯没开。那妇女又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动静,她就试探着叫了两声丈夫的名字,外头还是没有动静,好象敲门的人已经走了。这妇女大着胆子轻轻把防盗门开了一条缝,立刻便感觉到门外头有什么东西挡着,但劲道不是太大,她手上稍微使劲,外头就轰地一声,好象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妇女回头叫家里的另一位成员,她的女儿,女儿在屋里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妇女的胆子大起来,一下把门打开,屋里的光线泄出去,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那家门前,站着一个黑衣的长发男人。长发男人在一般人眼里都怪怪的不像好人,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那妇女更是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尖叫的同时,她又看见了丈夫满身是血倒在门边,刚才抵在门上的显然就是丈夫,他此刻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妇女只当他已经死了,登时便手上用力重重关上房门。门关上,她也站不住了,倾刻间晕倒在地。她的女儿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看见倒地的母亲,当然赶紧上前抱起她,并且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哭泣。妇女晕倒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醒过来后不理会女儿的哭泣和询问,立刻抓起电话报警。因为她在当地派出所里有两个熟人,所以没打110.派出所的值班同志接到电话立刻赶到现场,发现那个长发男人还是站在门对面,脚下丢着一把宽刃的屠刀,当即上前就把他胳膊拧背后去铐起来,并送倒地的伤者去医院。让派出所的同志不解的是,从他们接到报案电话到他们赶到现场,中间最起码有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那长发男人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不逃跑?
这个疑问只有等问过薛红雨才能有答案。
审讯连夜进行,参加审讯的有刘鸣秦歌和一个书记员,薛红雨很平静地面对着威严的三名警察,甚至他的目光在看到秦歌时还露出了些不屑的神色。
刘鸣开始问话,例行的姓名年龄民族住址等过后,刘鸣神色一凛直奔主题。他说你说说你今晚你都做了哪些事情。
薛红雨冷冷地道,杀了人。
刘鸣厉声喝问,杀了几个人。
薛红雨浑身一震,他抬眼盯着刘鸣好一会儿,忽然吁了口气,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两个。薛红雨的回答干净利落,刘鸣办案这么些年没碰上过这种罪犯。他盯着薛红雨看,眉峰皱得很紧。薛红雨眼中的忧伤这时似乎又浓了几分,除了忧伤,他眼里是空洞得近乎虚无的死寂。这个男人没有其它犯罪嫌疑人的慌张或者说故作镇定,他的平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再加上他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他的人此时看起来就像是电影电视里常会有的神秘人物。薛红雨终究是搞艺术的,身上有种有别于其它长发者的气质,刘鸣这时想到,他这样的人杀人肯定有足够的理由。
但是这一晚接下来,无论刘鸣再问什么,薛红雨竟是一个字都不愿再说,他蹲在审讯者的面前,脸上是一种无畏的镇定,对于刘鸣的问话,他还表现出了一种淡淡的轻篾,这轻篾足以激怒审讯者,但又让审讯者无法发作。
薛红雨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
41
那晚被薛红雨在楼道里砍倒的男人并没有死,当晚送去医院后经过医护人员几个小时的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期。那男人姓张,叫张新建,是市里一家大企业的财务科长,他那晚自称陪几个朋友在公司里打牌,回家上楼时感到身后有个人跟着他,就在他想回头的时候,那人一刀砍在他头上,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扑倒在了自家门上。秦歌问他和长发人薛红雨之间认不认识或者说有没有关系时,这个四十多岁的财务科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薛红雨的女朋友以前就在我们公司,而且在我手下干会计,他曾到公司去过,因此认识我,我们见面也能打个招呼。
秦歌第一次听人说到薛红雨的女朋友,便很感兴趣地要张新建说下去。
张新建说,薛红雨的女朋友叫夏宁,在公司的时候是个公认的才女,能歌善舞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年局系统搞什么活动,都是她代表公司参加,而且每次都能捧回奖旗奖状什么的,因此很得公司器重。两年前的冬天,因为一张药费单,张新建意外地发现她有涂改发票的行为,便在元旦节放三天假的时候对她一年来所做的凭证做了查核,发现她利用涂改发票的方式一年来共多报了几万块钱的帐,这已经属于贪污行为了,所以,公司就将她的事举报到检查院,检查院第二天就对她进行了刑事拘留,她对列举的事实供认不讳,后来被判了三年刑。张新建回忆说薛红雨在夏宁开庭那天就对我很有意见,好象认为是我害了他的女朋友。夏宁判刑的当天,他曾走到我对面,凶狠地看着我,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眼里的仇恨。那段时间我心里有点担心,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来。我发现夏宁帐务问题,身为财务科长我不能不查,后来把事情捅到检查院那是公司集体研究决定的,跟我其实没什么关系。这个薛红雨把我当作仇人真是冤枉了我。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薛红雨没再出现过,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想到他这么狡猾,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对我下毒手。
张新建提供的情况使薛红雨谋杀动机明朗化,如果不是他还杀了贵阳王芳,那么这便是一起简单的报复杀人案。秦歌想到薛红雨眼中的仇恨,忽然就对张新建的话生出了些怀疑。如果仅仅因为女朋友贪污被举报这么简单的事情,薛红雨就算心里有仇恨,但也不会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深。而秦歌印象里的薛红雨,仇恨似乎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
这件案子刘鸣把它交给了秦歌和老黄,除了队上其它同志的重点还是那个危险的屠夫外,还因为这案子的凶犯已经落网,所要做的不过是搜集证据,不具危险性。秦歌老黄一个少一个老,一个可以缎练缎练一个可以打发时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秦歌之前曾和死者王芳与案犯薛红雨有过接触,调查起来可能会方便些。
秦歌和老黄通过对张新建的调查,并且还走访了张新建的单位,证实了张新建所说的一切属实,夏宁公司里很多人提起来都说可惜了,谁都想不到那样一个漂亮且多才多艺的小姑娘能做出那样的事来。薛红雨谋杀张新建的动机再无异议,但秦歌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试图跟老黄分析一下,但老黄是老刑警了,凡事讲究证据,觉得薛红雨谋杀证据确凿,动机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没必要多此一举。秦歌便瞒着他一个人到检查院找到了两年前负责夏宁案件的检查官。秦歌一说夏宁,检查官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说对那小姑娘印象挺深的,那次开庭,当审判长最后问她对本案还有什么要说的或者有什么要求,那小姑娘站那儿洋洋洒洒足足说了十分钟,她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进行了忏悔,并且恳求审判长看在她年轻的份上能够手下留情。法律是公正的,虽然那一次还是依据法律对她判了刑,但她那番发言,却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连审判长事后都说这小姑娘可惜了。秦歌找到的这检查官说夏宁真有才,站那儿即兴发言,不仅流利而且声情并茂,说得他当时心里酸酸的。检查官又接连说了好几声可惜,才问秦歌想知道点什么。
秦歌说明来意,他想知道那次夏宁贪污的案子是否存在什么疑点,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是被别人陷害的。检查官听完笑笑说小伙子你到刑警队不久吧,以后少看点侦探小说。夏宁的案子很简单,她贪污的唯一手段就是涂改发票,只是涂改的手法比较高明罢了,除了模仿的笔迹非常逼真外,还把涂改的地方用胶水和凭证胶起来。案发后证据确凿,她自己当时就供认不讳。虽然她的人值得同情,但做的事情却让同情她的人爱莫能助。
秦歌沉思说,这件事说起来完全是夏宁咎由自取,跟别人没有什么关系?
检查官沉吟了一下,看看办公室里就秦歌一个人,这才摇头说,其实那件事夏宁公司做得很绝,他们是先发现夏宁的问题找她谈话,在她全部承认的前提下又把她的事情捅到了检查院。当然这从法律程序上讲没什么不对,但是,现在很多企业发现这种事情,如果数额不是太大,一般都会内部处理,全额退赔后给当事人一个处分,最严重的就是开除,这样,算是给人留条活路。夏宁那公司以前也出现过这种事,一个会计拐了二十多万块钱跑了,后来家里帮她把钱退出来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这种事情很多,就算你贪污一百万,事情如果不捅到我们检查院,我们也不好插手。所以说,夏宁一共才捞了那么点钱,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辈子就这样毁了,说起来谁都有点不忍心。
秦歌已经明白了检查官的意思,他说,是不是如果当时夏宁公司不把她举报到检查院来她就不会坐牢?
检查官点头,说办这件案子的时候我们检查院很多人都说那单位太狠心了。
秦歌知道他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关键,夏宁犯法被判刑,从法律上讲这是咎由自取,但是薛红雨却不这样想,他只想到如果公司不举报夏宁,夏宁便不会坐牢。夏宁虽触犯了法律,但对于薛红雨来说,却不存在对错,他眼里只有本来可以不坐牢的,现在却被人害得坐了牢。是有人害她坐了牢,是这种念头让他心中生满仇恨,并且在这两年时间里,仇恨一点点凝聚,终于在这一天爆发。秦歌心里对薛红雨的做法又生出了一个疑问,既然薛红雨能不顾了一切找“害”夏宁的人报仇,可见他对夏宁的感情之深,那么,他为什么又和贵阳王芳这样一个坐台小姐混到一块呢?而且据夏宁单位里人和检查官讲,夏宁是个又漂亮又多才多艺的女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贵阳王芳虽然也长得不错,但她却没法和夏宁相比。如果薛红雨和王芳在一起仅仅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似乎也能说得过去,但是,秦歌曾见过薛红雨对王芳流露出来的感情,那绝对不同于一般男人对待小姐。
秦歌离开检查院又去了张新建所在那家公司,见到了公司总经理。在前两天与企业职工交流中,秦歌知道这个西装革履成天板着脸的总经理十年前在这家公司里还只是一个保卫科长,这些年为爬上这个位置简直费尽了心思。秦歌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官不大架子十足,而且极其虚伪。这总经理见到秦歌果然非常傲慢,谈话间不断提到他和市局哪位领导是好朋友,又和哪个科长两天前还在一块儿喝酒。秦歌一脸的不耐烦但还不好打断他,直到最后他们的谈话才扯及主题。秦歌说我想问一下当初决定把夏宁的事举报到检查院是谁的主意。总经理毫不犹豫地说这当然是张新建干的事情,那一年我们公司正在申报全国级的一个优秀企业,出了那种事别说优秀企业,法院还向我们公司发出了司法建议,要求公司健全财务制度。这样做,最难堪的当然还是我这个总经理。秦歌说,张新建却说那是公司集体研究决定的。总经理提到张新建好象就一肚子气,说发现夏宁有问题的是她,本来我想把事情给压下去,但张新建却说夏宁涂改的票据太多,如果不报到检查院这个帐他可不查,谁想查谁查。他是财务科长,他不查帐谁查帐,只好交给检察院的人查喽。总经理不在意地说,一个小姑娘涂改发票将近两年,他这个财务科长居然一点都没发觉,这样的人你说还能干什么。
秦歌不想再和这总经理耗下去了,他看出这总经理和张新建之间的矛盾,这种单位内部的矛盾他不想参予。这一趟他已经真正证实了薛红雨谋杀张建新的动机。
回到局里会和老黄,他们立刻提审薛红雨。
薛红雨短短几天时间瘦得尖了下巴,他眼中这时连忧伤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空虚。秦歌盯着他好久,才将掌握的情况向他说了一遍,薛红雨仍然一言不发,似乎秦歌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薛红雨被抓的第二天就被批准逮捕,送到了看守所里。他从被逮捕的那一刻至今未发一言,每天坐在看守所的大通铺里一动不动,别的犯人想逗他说话他理也不理,所以,在里面他挨了揍,揍他的几个家伙现在带了大镣关了禁闭。薛红雨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他的眼睛盯着窗外唯一可见的一角蓝天,好象没有思维,也好象他的魂魄已经离开他的躯体。这个犯人显然不同于其它犯人,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也不和任何人进行哪怕是最简单的交流。
对付这样的罪犯,秦歌虽然经验不是很多,但是他也知道,要想从他嘴里问出话来,一定要击中他的要害。对此,秦歌心里有数,他在薛红雨坚定的沉默面前忽然笑了笑,他说你以为自己杀了两个人,但是,那两个人中却有一个没有死,你知道吗?
薛红雨果然神色一怔,那目光里也现出了些焦灼和不安。但他仍然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秦歌,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秦歌笑了笑,说贵阳王芳和张建新俩人虽然都是你的谋杀对象,但谋杀动机却不同,也可以这样说,你谋杀张建新是因为仇恨,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是你的仇恨最具体最现实的目标,你想杀他,但是又不敢,所以,你的仇恨一点一点积聚下来,让你成天生活在这种仇恨里。前两天,也就是案发当天,你在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动机下先对贵阳王芳下了手,我们相信你杀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那决不会是仇恨。杀人偿命这个道理相信你比谁都明白,杀一个人也是死杀两个人也是死,所以,你才会在当晚出现在张新建家楼道里,并且对张新建也实施了谋杀。你谋杀的这两个人,真正让你恨的是张建新,因为你认为是他害得你女朋友被判了刑。如果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没有死,你希望活着的会是哪一个?
薛红雨嘴唇动了动,显然内心此刻已开始激动,但他仍然什么话都不说,甚至两眼也不再看面前的秦歌和老黄。
秦歌笑笑,说如果我是你一定希望活着的人是王芳,因为你心中对她没有恨。但是,事与愿违,那个活着的人偏偏是张新建。
这时候秦歌和老黄都听到薛红雨低低发出了一声呻吟,他蓦然抬头,目光与秦歌的相遇,那里面的仇恨奇迹般地又回来了,而且夹杂着莫大的痛苦。薛红雨的喉咙里持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显然他正在竭力抑制着什么。
秦歌盯着他,又重重地道,我们还知道你的这两起谋杀,都是因为你的女朋友夏宁。你和夏宁的感情不是我们能过问的,但是,如果你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罪行,仍然拒绝坦白作案的动机和过程,我们在办案过程中势必要向夏宁了解情况,我想,这一定是你最不想发生的事。你与贵阳王芳在一起同居了大半年的时间,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而你现在居然能狠心杀了她,只能证明这其中牵扯到另一个你更爱的女人,她就是夏宁。
薛红雨的防线到这时完全崩溃了,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已经不再掩饰他的痛苦了。他的呻吟声夹杂在粗重的喘息声里,让人觉得他就像一头绝望的野兽。而秦歌知道薛红雨不是野兽,他之前一口便承认自己杀了两个人,但是却闭口不谈杀人的动机,现在,他的防线全面崩溃,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夏宁的女人。野兽不会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牺牲自己,野兽也不会因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而要背负起这么沉重的愧疚。
薛红雨终于抬起头,他死一样灰暗的眼睛里现出了些乞求。他说,我可以交代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所发生的这一切请千万不要让夏宁知道,即使我被押上法场。
秦歌沉吟不决,他说,她回来看不到你一定会四处找你的。
薛红雨痛苦地道,我宁愿让她以为我离开了这座城市,这样,至少她的心里还会记着我,她的心里还有希望。
秦歌说,这样对她是不是太不公平。
薛红雨凄然摇头,他说你们不会了解我们的感情,我们俩人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我们曾发誓,当我们再相见时,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离了,我们会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永远幸福地生活。
秦歌沉默了。他现在似乎有点理解薛红雨和那个叫夏宁的女孩之间的感情了,但那份感情又让他迷惑。他以为世上所有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爱情都是小说家们编出来的,在现实生活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现在在我们身边发生的悲欢离合都像一场游戏,而在这些游戏里,物质永远是占第一位的,感情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即使有些人拥有了一些,它也经不起任何一点的风吹雨打。“相信爱情”成为一句口号,挂在都市男女的嘴边,它像风中摇摆的旗帜,或是夜晚都市耀眼的霓虹灯,存在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装饰这城市的苍白。
秦歌这时重重点头,说声好,我答应你。秦歌边上的老黄吃惊地看着秦歌,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薛红雨听了凄然一笑,他的神态这一刻平静下来,但眼神里的痛苦却更甚。他盯着秦歌看,好一会儿嘴里才吐出“谢谢”这两个字来。
42
薛红雨对于贵阳王芳的叙述清晰且完整。
王芳曾经跟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个夏天的傍晚,贵阳女孩李敏走在街道上,好象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美丽的女孩走在街上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所有的城市里都会有这样一批无聊的街头少年,他们在漂亮女孩身后随意发出一些声音,让女孩误以为是叫她。女孩回头时,这些少年们便有了机会。那天李敏以为又碰上了这种事,所以仍旧朝前走并没有回头。这时,叫她的声音更大了些,而且这次她能确定那人叫的是她的名字。于是她便站住了,回过头来。李敏的悲剧就从她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真正开始。
在李敏的身后,站着一个名叫谢小飞的少年。这个谢小飞和李敏记忆中那个小个头成天沉默寡言的初中同学比有了很大变化,但李敏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谢小飞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和发白的牛仔裤,衬衫的下摆一半塞在牛仔裤里,一半拖在外边,虽然不羁,但看上去自有种洒脱。谢小飞最大的变化是他的个头显然长高了不少,以前李敏记得她与他一般高,现在他却明显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来。他的头发说长不长,前额的头发垂下来刚好到鼻尖。他在看着她时不断地用手撩头发,李敏虽然能感觉到他在摆酷,但他的模样还真有点帅。
李敏和毕节少年谢小飞的爱情故事从夏夜的街道上拉开序幕,一个月以后,谢小飞如愿以偿地拉住了李敏的手,把她带到他不多的一些朋友身边,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李敏那时也微微含羞地挽着谢小飞,像只依人的小鸟,让谢小飞的朋友惊羡不已。
那是贵阳女孩李敏的初恋,起初刚与谢小飞建立恋爱关系时她还对谢小飞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比如说谢小飞的家在离贵阳近三百公里的毕节,毕节其实是个小县城,决不能和贵阳同日而语。谢小飞的父母是毕节郊区的农民,甚至谢小飞现在仍然是非城镇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不满在俩人进入热恋状态后全都不存在了。这就是女人可爱的地方,当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男人时,除了男人本身,其它一切都可以忽略。
两个月以后,李敏把谢小飞带回家去见她的父母,李敏的父母都是贵阳一所中学的退休教师,他们用他们的标准对谢小飞进行了细致的考察,最后反馈给李敏的意见是坚决不同意俩人再继续相处下去,他们罗列了一大堆现实而真实的理由以证明他们的目光之犀利。但是,恋爱中的李敏听不进去他们的规劝,那些理由在她看来都与爱情无关。加上谢小飞那时每天都要想尽办法勾她出去,在她耳边说尽了甜言蜜语。因为谢小飞是真心喜欢李敏,所以那些甜言蜜语说起来倒也情真意切,说到伤心处还忍不住落下几滴泪来。少女李敏何曾见过这种场景,每到这时,除了跟着落泪外,还不住说着宽慰谢小飞的话,说她不会离开他,让他放心。
李敏的父母眼见女儿不听规劝,仍然三天两头和谢小飞在一块,就采取了天下父母都会用的手段,严密控制李敏的行动,不让谢小飞有机可趁。
李敏那时高中毕业在家待业,平时也没什么事,在家里呆上三天五天倒还不觉得,外面的谢小飞可呆不住了,一天见不到李敏就难受。他那时在贵阳一家私营企业里打工,心里头着急,成天往李敏家跑,到门口又不敢进去,就缩在小巷里偷偷张望,试图能见到李敏出来。这样,他还哪有心思干活,索性便辞去了工作,用整天的时间呆在李敏家门外等她出来。
一个星期后,谢小飞如愿以偿,终于等到了李敏一个人从楼上下来,他飞快地上前,拉着李敏的手就跑了。到一个僻静处,李敏看他凌乱着头发,眼里布满血丝,心疼得说不出话来。那次,谢小飞没有让李敏回家,他带着她坐上开往毕节的汽车回到了他的家乡。李敏在汽车开动的时候心里也曾有过犹豫,但转眼间她的心中就被爱情的力量充满,她完全把自己看作了为爱情不惜冲突家庭牢笼的新时代青年,她的心中那时只有豪情。
谢小飞把李敏带回了家,却不能让李敏住到他的家里。他的家在毕节的乡下,破旧的三间平房里住着他的父母和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实在不能安置李敏,何况李敏怎么能住在那种破烂地方,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不习惯呆在这个贫穷的家里。
谢小飞在毕节市区租了间房子,开始了和李敏的同居生活。
谢小飞在贵阳打工,半年多也存了点钱,那些钱俩人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月。后来,谢小飞又出去找了份工做,俩人的日子就算安定下来。但是,谢小飞出去做工后,李敏每天一个人呆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家,还有自己的将来。现在的生活虽然很快乐,但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俩人也不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女人的心事总是无比缜密且细致的,李敏的忧虑越来越重,只在面对谢小飞时不露出来。谢小飞对李敏真的很好,好得李敏实在不忍心跟他提及任何打破现在生活的问题。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三个月以后,李敏有一天到医院去,当天晚上,她将一张化验单交到了谢小飞的手中,她怀孕了。
那时李敏和谢小飞都不到二十,孤男寡女住在一块那还不是尽兴欢娱,由于谁都没有经验,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在所难免。李敏注意到谢小飞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煞白,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心里就有些不高兴。
第二天,谢小飞出去上班顺便找朋友看看能不能帮忙,李敏一个人在家里左思又想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不真实了,而且,仅仅依靠谢小飞在外打工不可能过一辈子,再想想怀孕的事,她更是悲由心生,便忍不住到外面打了个电话回家。这三个月,她的家里实在是乱极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找她,甚至他们还到过毕节找她,都没有找到。听见李敏的声音,她的退休教师母亲立刻就痛哭失声。母亲的悲伤感染了李敏,她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生养她的父母。母女俩在电话里相对饮泣一番后,母亲让她回家,说是再也不会反对她和谢小飞的事情了。一切的一切他们都能答应,他们只要女儿能够回家。
母亲的话给了李敏最大的安慰,她放下电话回去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中午,谢小飞兴冲冲地回来,他已经通过朋友知道一个可以替人流产的退休医生,他一个朋友的哥哥半年里已经三次带着不同的女孩光顾过他那里。他回来让李敏放心,流产的费用他已经准备好,而且他还请好了明天的假,明天一早他就可以陪着李敏到那个退休医生那里去。
李敏说我不在这里做,我要回贵阳。
谢小飞在李敏的坚决面前慌了手脚,无论他怎么劝说李敏都不再改变主意。李敏说,我回贵阳并不是离开你,我的父母现在已经接纳了你,我们为什么还要过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呢。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的,我们总得为将来考虑考虑。
无论李敏怎么说,谢小飞对她的父母还是表示怀疑,但是李敏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谢小飞怎么说,第二天她都要坐上早班车回贵阳。如果谢小飞还想跟她在一起的话,那么他就陪她一块儿回去。谢小飞在这种选择面前,当然只有屈服一条路。他是农村户口,大学没考上,家里又很穷,这些条件加起来能找到李敏这样漂亮温柔家庭条件又好的女孩子,他已经非常满意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轻易放弃?在回贵阳的路上,谢小飞苦着脸,总觉得这趟回去对于他是种不幸。
谢小飞错了,李敏的父母在见到这个女婿时,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但在沉默中表明他们已经接受了女儿的选择。女儿归来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是最大的欣慰,这可以让他们忘记女儿的一切过错。李敏家里住着一套相当宽敞的三室一厅,李敏的两个姐姐全都出嫁了,家里只有三个人,李敏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在她姐姐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流产,李敏的父母眼见女儿和谢小飞已经到了这一步,便让谢小飞住到了李家,计划着来年秋天替他们把婚事给办了。
过完年,李敏的父亲和谢小飞有过一次谈话,谈话的重点是问谢小飞对将来的打算,谢小飞嗫嚅着回答不上来。这也不怪谢小飞,将来是每个人都无法把握的,何况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谢小飞这时仍然在外面打工,早出晚归很辛苦,李父看他这样子便也不忍心逼他。李父问他会做什么,就是有什么专长。谢小飞想了半天才说会开车,李父想了想,就记在了心上。
三月初春,李父和谢小飞瞒着李敏出去了好几天,回来的时候开着辆二十四座的中巴车。李敏还在诧异时,李父拍着她的肩膀说这是我跟你妈送你的嫁妆。
中巴车是贵阳土产的一个牌子,价格也不算高,大约八万块钱左右。李敏知道这几乎已经是父母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李敏哭了,谢小飞这时也为老人们的一番苦心感动,俩人商量决定跑车前两年的所有利润与老人们对半开,这样,也算是他们尽了一点孝心。老人听了他们的打算,虽然不是在意那一半的利润,但女儿女婿的一片心却足以让他们欣慰。
李敏和谢小飞开始跑车了,路线就是贵阳到毕节。这段路程大约三百多公里,路不太好,一天正好一个来回。小俩口每天双双进出,早出晚归,当月就赚了五千多块钱。李敏把钱塞到一个信封里,全部交给了老人,老人问不是说好了对半开吗,李敏便说,我们吃住都在家里,除了跑车路上的一点开销外,要钱做什么呢,这些钱你帮我们存起来,省得我们大手大脚乱花。老人小声问小飞同意么,李敏笑着说,这就是他提出来的,你们放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秋天,本来说好这个秋天李敏和谢小飞结婚的,但因为老人的钱用在了买车上,赚回来的钱还不是很多,李敏和谢小飞便决定把婚期延迟到来年的五一。老人看见女儿和谢小飞每天亲亲热热的样子,心里放心,便也同意了。就在这时候,李敏第二次怀孕了。
李敏和谢小飞知道这事情瞒不过老人,便据实跟他们说了,老人们虽然也怪小俩口不小心,但俩人到这份上,他们还能再说什么呢。这次是李敏的母亲陪她到医院去做了手术。手术之后的李敏需要调养,最起码得有一个月时间不能跟谢小飞一块儿跑车,李父便找了以前学校里一个同事家的女儿当售票员跟着谢小飞跑车。那同事家的女儿五短身材,又黑又胖,实在是个自然条件比较因难的女孩。李敏见过她,所以也很放心,就安心在家调养,没事时陪老人出去走走逛逛街,晚上等小飞回来听他讲跑车时发生的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谢小飞到月底准时把这个月的利润交到李敏手上,李敏再把它交给父母。李敏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前阵子心里觉得对不起父母,所以玩命跟着谢小飞一起干,这一个月好日子一过,想想每天车上的劳累就觉得害怕,就跟谢小飞商量以后是不是还叫那个女孩做售票员,她可以在家歇着,帮母亲做些家务。谢小飞当时一口答应,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李敏给他的,他再辛苦也不能让李敏跟着受累。李敏看他这样体贴她,心头还忍不住漾起丝丝的喜悦。
李敏不知道,她后来的所有灾难,都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43
谢小飞第一次晚上没有回来,李敏和两个老人等到十点多钟,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李敏便到车站管理处去打听,看看是不是有事发生。李敏曾经跑过一段时间的车,所以车管处值班的几个小伙子都认识她,看她焦急的样子一上来就问谢小飞回来没有,便一齐笑她。李敏和谢小飞没结婚便住在一块儿这是公开的秘密,李敏跑车时早已习惯这些人拿她开玩笑,所以并不在意,只不住催问。车管处的年轻人等她到最后瞪起了眼要翻脸时才笑着告诉她,到毕节去有段路正在加宽,所有的车辆必须绕行,所以,最起码得有两个月的时间,跑毕节的车一天只能走单趟。今天谢小飞不知道情况,所以没跟家里人说,他现在肯定已经在毕节住下了。
知道没有出事,李敏也就放下心来,转回家时,谢小飞的电话也打来了,说明了情况,说是和一班贵阳跑毕节的车主们一块儿住在一家招待所里,他还举出了几个车主的名字,他们李敏都认识。放下电话时,李敏和两个老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修路时间比预计的要多一倍,转眼一个月过去,谢小飞回来说那路才修了一半。现在谢小飞隔一天才能回家一趟,所以,他回来,李敏便很温柔地对他,觉得他在外面跑车辛苦,而谢小飞这阵子可能真累,一回到家洗完澡倒头就睡,李敏有心想和他亲热都没有机会。李敏当时也没有往别处去想,谢小飞这几个月跑车,人变得又黑又瘦,常常回到家胡子拉碴的,在李敏心里,只有特别辛苦的人胡子才会长得这么快。李敏心疼谢小飞,他睡时便绝不打搅他。
转眼又到了月底,李敏算好了谢小飞晚上回来该把这个月的利润交给他了,但这晚谢小飞回来后照旧是倒头便睡,李敏看他累的样子不忍心叫他,便决定明天再说。哪知到了第二天,谢小飞还是只字不提钱的事。早上他早早起来出去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吃完饭简单收拾一下又要出车了。李敏想,可能小飞累,一时给忘了,还没往心里去。这时候李敏的父母也在嘀咕,每月这时候李敏总是及时地把钱送来由他们存到银行去,这个月有点反常。但是老俩口也没有跟李敏说,他们想说不定是小俩口自己用钱不便和他们开口,就先用了。反正都是自己家人,那钱谁用了都没关系。
李敏又等了一个星期,谢小飞回来还是没提钱的事。李敏就有点忍不住了,想问,还是开不了口。她总觉得谢小飞在外那么辛苦,跟他要钱明显是对他不信任。但是,她心里又实在憋得难受,后来还是下决心等他回来问问。
谢小飞那天跑车回来,打个电话到家里说晚上有点事,得晚点回来。李敏晚上一直等他到十一点,还不见他回来,心里正焦急,忽然她认识的一个女人来找她,问丈夫在不在她家。这个女人的丈夫也是跑毕节的,跟谢小飞关系不错,晚上丈夫打电话回家说晚点回来,她等到现在实在等不及了,便过来看看丈夫在不在谢小飞这儿。李敏听她一说也坐不住了,说咱们俩一块儿去找找吧。
两个女人一块儿到了车管站,里面的年轻人说他们可能到大胜家去了,天刚黑那阵子,他们聚了一大帮人跟着大胜走了,大胜刚跟老婆离婚,一个人住,他们家有地方。两个女人听了便再往大胜家去,在路上聊起来都有些忧心仲仲。大胜在这帮跑车的人中名声不好,年轻时好打架,进过局子,结过婚后还不好好过日子,常在外面乱搞,还打老婆,直到不久前把老婆给打跑了。两个女人的丈夫跟他混一块儿,决不是件好事情。
到了大胜家楼下,那女人犹豫着不敢上去,李敏便硬把她拖上。俩人上楼停在大胜家门口敲门。好半天才听见里面有人很不客气地问谁。两个女人答应了一声,这才听到有人拖拖踏踏地过来开门。透过客厅开着的门,两个女人一眼就看见有三个男人正在一个房间里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洗麻将,此时都伸头向外面望,开门的大胜待两个女人进来把门关上,头也不抬往屋里去,嘴里叫着两个女人丈夫的名字说你们的老婆来找你们来了。一个男人哈哈大笑,大胜便也跟着笑。
两个女人一望就知道四个男人躲在这儿打麻将,男人打麻将不会为了消遣打发时间,看着桌子四边摆着的钞票两个女人明白了一切。李敏忽然一下子想到了谢小飞这个月不交钱的原因。
李敏心里生气,看跟她一起来的女人怯怯地站在客厅里偷眼看自己的丈夫不敢过去,心里奇怪她怎么不生气。她强压着火气,在人面前还想给谢小飞一个面子,她慢慢走过去,说小飞我们回家吧,太晚了回去不好。谢小飞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低下头去,心虚地看看身边的男人没说话。边上的男人这时脸上全都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是谢小飞第一次对李敏的话置若罔闻,李敏吃惊地看着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她从来没想过碰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这时,另一个男人霍然起身,他就是外头那女人的丈夫。他冲到外面什么话也不说,抬手就是两巴掌扇在女人的脸上,女人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男人嘴里骂,老子晚回去一会儿就跟催命鬼似地催,老子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用得着你管。女人坐在地上,除了哭泣竟似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她捂着脸目光畏缩,对自己的丈夫竟似怕到了极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坐下,“哼”一声盯着脸色铁青的谢小飞。谢小飞咬着嘴唇竭力抑制着什么,李敏看他的模样心底有股寒意缓缓升起,她的手脚这时变得冰凉,她用很柔和的语气说小飞天晚了我们回去吧,好不好?李敏的声音已经像是在求谢小飞了,李敏想这样算是我给你留了面子吧。
谢小飞终于抬头了,他蓦地大喝一声,滚!
李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怔那儿吃惊地盯着谢小飞,像是在分辩那声吼是不是真是他发出来的。谢小飞吼了一声,便再没有了顾忌,他冲着李敏目露凶光地叫,你他妈给我回家等着去,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用不着你来管!
这是谢小飞第一次骂李敏,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到后来谢小飞已经一点不把李敏放在眼里了。李敏面对这一切,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她和她的父母对谢小飞这么好,他怎么能这样对她。这一切,李敏还得瞒着父母,她不能让老人为她伤心。但是,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不由他决定了,谢小飞竟然能当着两个老人的面骂她,老人铁青着脸上来理论,他眼一瞪,完全是一副无赖的嘴脸。家里谁也管不了谢小飞,事情又不能张扬,李敏和父母只能有苦藏在心里,心里虽恨谢小飞,但表面上还得顺着他,希望他某一天良心发现。
谢小飞跑车的钱已经三个月没交了,李敏实在忍不住在他回来后问他,他这次不仅破口大骂,而且动手打了李敏,两个老人上来拉的时候,他连老人都一齐骂上了。谢小飞好象也是一肚子火的样子,说自从到这个家里来,谁都把他当成一架机器,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在外头拼命,你们只晓得在家享福,外人看还是他们帮了他,到哪儿去都有人笑话他吃软饭。谢小飞越骂越凶,手上对李敏也毫不留情。两个老人扑上来想阻止他,他只一推便把老人推开。这是谢小飞第一次打李敏,他好象知道打完以后他再不会有机会了,所以下手很重,穿着皮鞋的脚一次次踢在李敏的身上,也不管踢的哪儿。李敏做梦都想不到会受这种罪,有心想和谢小飞拼命,但在谢小飞的手下,她哪有一点还手的机会。殴打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最后在两个老人凄厉的哭号声中邻居过来围观,谢小飞这才拍拍手扬长而去。
发生在李家的这段故事在这一片变得家喻户晓,李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才能到外面去,虽然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对她的遭遇表达了最大限度的同情,但是,这些同情让她无地自容。
谢小飞打过她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跑车的人说他现在住在毕节一个小旅馆里,身边还带着一个妖冶的女人。谢小飞现在做什么对李敏已经无关紧要了,李敏只在惊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了一个魔鬼。为什么当初那样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会给家里带来这么深重的一场灾难。父母年龄都很大了,在这场打击面前,他们是否能够挺过去?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李敏连续好几个晚上夜不能寐,回想与谢小飞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后来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很多人在出事的那天黄昏都看见李敏穿着一件白底绿色碎花的连衣裙走过街道,虽然她的脸色苍白,但是那一天她的妆画得很好,淡淡的眼影,粉红的口红,让她的人看起来凭添了一份忧伤的美丽。李敏走过街道时碰到好几个熟人,她平静地跟他们打招呼,还邀请他们有时间到家里去玩。
李敏这一走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来,家里的所有人都在四处找她。两个老人已经意识到了将会发生的不幸,所以,他们一齐倒下了,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李敏的姐姐姐夫替他们办住院手续并且送他们到病房,路过另外一个病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病房内躺着一个口鼻都插着管子的女孩。她就是李敏。
李敏选择了一座桥的桥洞,她对着河水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然后到桥上去买了一只面包和两瓶汽水。在吃面包喝汽水时,她不断地把一只药瓶里的安眠药丢进嘴里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她就睡着了,迷迷朦朦的没有感觉到一点痛苦。
第二天早上一个钓鱼的老头发现了她。
原来活着还需要经历这样痛苦的一个过程,经过急救苏醒过来的李敏这样想。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她终于再次看到了父母和家人。
自杀的事情很快就在贵阳市内传开了,当地报纸还对这件事进行了专访,专访里对李敏表示了同情,并希望她能战胜自己坚强地站起来。李敏是从报纸上知道谢小飞在毕节卖了中巴车的,并且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李敏看完报纸立刻就把报纸撕得粉碎,她恨这些报纸,她恨这些报纸让她的伤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一个月以后,李敏跟随一批贵州女孩外出打工了。家里人怎么拦都拦不住她,后来,两个老人便随她了,他们虽然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但是,在外面,至少她还有希望,在贵阳,往事像一道丑陋的疤痕醒目地贴在她的身上,有谁会愿意娶这样一个女孩做老婆呢?
这就是贵阳女孩李敏的故事。
薛红雨最后说,李敏就是王芳,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我知道她的名字。
44
那个薛红雨后来究竟怎样谋杀了李敏?雪晴歪着头问。
秦歌笑笑说,结果远没有过程来得曲折,现实生活里的谋杀没有办法和电影电视里相比。薛红雨带李敏到大兴河河堤上有很多理由,李敏这时候已经完全相信薛红雨会跟她一块儿回贵阳,她怎么能料到薛红雨会对她下毒手。
这是在一家餐厅里,在座的有秦歌、楚平、雪晴和一个本地晚报的记者。晚报记者准备写一写薛红雨的案子,请秦歌出来吃饭,秦歌把吃饭地点定在了大富豪夜总会附近,吃饭之前叫上了楚平和雪晴。
薛红雨的案子在社会上轰动很大,甚至在这段时间冲淡了屠夫给这个城市带来的恐惧。屠夫的故事不知怎么已在这个城市流传开来,前一段时间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都是屠夫的事情,一时间搞得人心慌慌,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晚上都不敢到街上去,所以,晚上街上出现的女孩基本上都是各家舞厅夜总会的小姐。
雪晴对死去的李敏充满同情,她说好可怜的女人,为什么她碰上的两个男人对她都这么绝情。特别是那个薛红雨,看起来并不像个忘恩负义的人,对她也好象动了真感情,即使到最后不想跟她在一块儿,大可跟她分手,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楚平说,秦歌刚才讲了,薛红雨其实真正爱的还是那个叫夏宁的女孩,他这两年完全是生活在夏宁被判刑的阴影里,他的仇恨、他的忧伤,甚至他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夏宁。
秦歌点头,说薛红雨对夏宁的感情不可谓不深,但这却不影响他对另一个女孩,就是贵阳王芳,也就是李敏产生感情,所以他才痛苦。
雪晴想起来了,她说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有个段正淳就是这样,他同时爱上了很多个女人,但对每一个女人的感情都是真的。
楚平笑笑,说你终于明白了,男人是可以同时爱上好几个女人的。
雪晴冲他做个鬼脸说放心你绝没有这样的机会。
秦歌说,薛红雨的痛苦不仅是他爱上了两个女人,更痛苦的是他必须在两个女人中间做出选择。夏宁和李敏两个人,无论是谁都会选夏宁的,所以,薛红雨最终谋杀李敏便不难想象了。
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讲的那眼镜记者这时插一句,说我还是没有搞明白薛红雨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坐台小姐,男人不想和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有很多种解决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可以提出分手,薛红雨却选择了将那小姐杀死,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还有,薛红雨和那小姐在一块儿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下手,引发他谋杀的直接原因又是什么?
这个眼镜记者刚从学校出来,谈话的时候好象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记者,又是做笔记又是把小巧的采访机搁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架势十足。
眼镜记者的后一个问题很简单,秦歌说他选择在这时候谋杀李敏,因为夏宁在这个月里就要出狱,这时候,薛红雨没有了时间,他必须尽快做出选择。眼镜记者的前一个问题显然很复杂,秦歌的观点是这时候李敏一直以为薛红雨会和她回贵阳去,薛红雨提出和她分手,她一定不会答应,这么长时间,薛红雨的生活都靠她接济,一个坐台小姐如果不是对这个男人怀有希望而只是短时间内找个寄托,那么她绝不会找薛红雨这样的穷光蛋。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李敏这时候怀孕了,这是她害怕薛红雨不跟她回贵阳而准备的最后法宝。她在刚和薛红雨在一起的时候,曾告诉过他她上了环,事实上她也真的上了环,很多小姐都选用这种最省事的避孕方法。但是,上了环还可以取下来,薛红雨不知道情况,李敏想怀孕便很简单了。
雪晴吃惊地说薛红雨明知道她怀了孩子还要杀她,他真的灭绝人性。
秦歌皱着眉头说,薛红雨也是在对李敏下手之后才知道的,也可以说李敏是在临死的时候才对他说。这时候的薛红雨承受不了这种刺激,所以,他才会当晚再去找张新建。薛红雨的胆子其实并不能算很大,他把张新建当成仇人,但这么长时间过来了,他虽然活在仇恨里,但却没有找过张新建,所以,仇恨才会愈来愈深。只有在这种外界强烈的刺激下他才鼓起勇气,因为他知道他再不动手,便永远没有了机会。
楚平说是不是还可以作这种假设,薛红雨把李敏带到河堤上去并不是想谋杀她,只是想跟她把事情讲清楚,但是,李敏不能接受他的决定,因为这等于把她这么长时间的希望全都打碎了,俩人因此发生了争执,在争执中薛红雨心中的仇恨被调动起来,最后才把李敏按到河里淹死。
秦歌点头,说也有这可能,如果薛红雨是想蓄意谋杀李敏,他便会提前做好准备,那么他一定会选择能一击致命的方式而不会选择将李敏淹死,后来他去找张新建身上便带了把屠刀。
可是,李敏和薛红雨争执,怎么会把薛红雨心底的仇恨调动起来呢?眼镜记者显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这案子里有许多让他搞不懂的地方。
这回雪晴抢着说,薛红雨的仇恨与其说是他认为有人害了夏宁,还不如说仇恨的实质是因为他和夏宁的分离。夏宁即将回来,李敏如果不愿意和他分手,那么李敏就成了他和夏宁在一起的阻碍,她也就成了他仇恨的目标。
雪晴沉默了一下,说如果薛红雨早一点知道李敏怀了他的孩子,或许这悲剧就不会发生。
秦歌摇头,说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薛红雨心中的仇恨实在压抑得太久。
眼镜记者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秦歌,在审案过程中难道薛红雨没有交代他谋杀的动机和原因,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秦歌说,薛红雨对罪行供认不讳,杀人动机是因为仇恨,其它的他什么也不肯说,而在法律上,有这些已经足够定他的罪了。薛红雨在开庭前甚至连律师都不请,在法庭上不发一言,那样子好象只求速死,这样的人,想让他说出更深层的原因,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雪晴问,那么那个夏宁知道这件事吗?
秦歌说,她迟早会知道的,但是,现在我答应过薛红雨,在调查这件案子的时候不去打搅夏宁。她快要出狱了,她现在只有二十四岁,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很大,我们现在只希望,她在监狱里这几年,能够想得开些,她和薛红雨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秦歌的话说得有些伤感,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最后,秦歌说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们,薛红雨是个乙肝病人,这种病或许一辈子都不发作,但是,要想根治也需要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你们知道当初夏宁为什么会贪污那几万块钱吗?
雪晴说为了给薛红雨治病?
秦歌点头道,所以说,夏宁被判刑,薛红雨的仇恨才会那么深,这其中或许还有他自责的成份在里面。夏宁坐牢完全是因为他,后来他为夏宁报仇,也杀了他和夏宁之间的障碍李敏,这些便都可以理解了。
那天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了,好几天过去后,楚平和雪晴夜里回到雪晴的住处,雪晴又就这件事情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薛红雨和夏宁之间的感情那么深,深得两年多的时间都活在她的阴影里,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还有心思去喜欢别的女人,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
楚平没有回答她,而是把她搂在怀里,忘情的吻她,并且和她做爱。楚平做爱时的投入常常令雪晴很感动,这让她能够真实地触摸到楚平的内心世界。这时候想其它问题是很煞风景的事情,所以,雪晴就把那个问题抛在了一边。她想起楚平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他说在这城市里,唯一让他感到真实的只有她。这让雪晴感动,并且想起这句话时忍不住眼前就一片湿润。她在这城市里岂非也和楚平一样,能够让她真实拥有的只有这个男人,而且,她比楚平还要多一种担忧,她怕这一切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失去,这是她心上的一段恶梦,梦的内容她每天都在试图将它忘却。但是,与楚平之间的感情越深,她越担忧,到后来那已几乎成为她的恐惧了。所以,她珍惜和楚平在一起的每一点时间,她想让她和楚平在一起的每一点时间都很快乐,这样,即使有一天俩人不在一起了,至少楚平心中还会记得她。
剧烈的喘息过后一切都平静下来,楚平把雪晴揽在怀里,雪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状态中回复过来,她的身子仍在楚平怀中扭动,她的脸颊紧贴着楚平的胸膛轻轻摩擦。楚平捧起她的脸,说还记得你刚才提的问题吗,我想这就是答案。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在细若毛发的微雨中,一个短发女孩撑一把黑色的雨伞来到薛红雨曾经住过的农舍。农舍这时已经租给了一对在边上一座大学里读书的学生,他们听见敲门声,开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女孩一袭白纱的曳地长裙,站在雨中,仿似凝聚了此时雨的灵气。她身上有种柔和到了极致的安静,轻幽得好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后来那两个学生在学校里描述过那女孩的美丽和脱俗的气质,但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们问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那两个学生都回答不上来。他们只记得女孩面对他们时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眼中悄然溢出了一些晶滢的泪来。两个学生那一刻都非常地无措,他们还没有突然面对一个美丽女孩的经验,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在他们眼里有种高贵的气质,他们觉得那时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唐突了她。那女孩并没有耽搁太久,她转身的时候手中的伞被一阵风吹到了一边,于是,那些清凉的雨丝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两个学生关上门之后忽然不约而同地想再看一眼那女孩,但当他们把门打开一条缝时,外面那女孩已经不见了。长长的小巷里,只有一把黑色的伞在风雨里飘摇。
白裙女孩和黑伞的故事在这个城市的大学校园里流传了很久,很多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大学生都在雨天里希望能听见敲门声。当敲门声真的响起时,他们会紧张地想,外面的人会是那个传说中的白裙女孩吗,她是否还带着她的黑伞?
第十章
45
忽然有一天,杨阿四把楚平和华彪都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跟他们说他想结束夜总会和大酒店的生意。华彪和楚平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来。但是,没过多久,他们从杨阿四满脸无奈中已经猜到,这必然和那个商铁城有关。那晚,杨阿四在商铁城临走的时候曾说,他答应他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杨阿四到底答应了他什么?
华彪坚决不赞成杨阿四这样做,他说四哥这是你十几年拼来的,不能说放弃就放弃,为了一个商铁城,这样做太不值得。
杨阿四说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欠他的就要还给他,我已经决定了。
杨阿四说话时的神态自有一种英雄悲壮的慷慨,但悲壮的背后,华彪还是能看出一些潇瑟来。华彪想,即使四哥真的愿意把所有的这一切都送给商铁城,但这仍然不是他的本意。谁会心甘情愿把自己奋斗十几年才得到的一下子拱手送出呢?但是杨阿四这时的表情却很坚决,似乎他决定的事情已不容改变。华彪还想再劝什么,但是他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杨阿四说,我已经和一个上海的林老板通过电话,他有意在我们这个城市投资,以前又到夜总会来玩过,所以,他对我们的大富豪夜总会和酒店很有兴趣,他下个月初便会飞过来,和我商谈。这半个月时间你们好好歇歇吧,夜总会的生意随它去,反正时间无多。阿彪,这些年辛苦你了,没有你,夜总会不会撑到现在。
华彪苦笑,他说四哥怎么说这种话,没有四哥怎么会有我华彪。
杨阿四摇头,目光却转到了一直在边上不语的楚平身上。他说楚平这两年也帮了我不少忙,生意结束后我会给你们准备一笔钱,虽然不会很多,但却是四哥的一点心意。杨阿四皱着眉头说,等此地事了,楚平你陪我回桃花涧看看你父亲,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去看他老人家了。
楚平此时心情很复杂,他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没有了杨阿四,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什么?许久以前,他就为此生出过担忧,但他决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杨阿四今天的决定,让他的全身都变得冰凉。
杨阿四这天晚上带华彪和楚平出去,找了一家最豪华的酒店吃饭。席间,杨阿四端着酒杯自嘲地苦笑,他说,这或许是四哥最后一次带你们到这种地方吃饭了。他不待华彪和楚平说话,已经一口将酒喝干,喝得太猛,他忍不住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全身都在咳嗽中瑟瑟抖动。
华彪此时心中早已是热血澎湃,双眼中一些泪珠在滚动,开始他还试图阻止,后来他就任它们落下来。华彪大口地喝酒,粗重地喘息。他不忍看着心目中的英雄四哥如今变成这样一副模样。难道这就是英雄末路吗?难道仅仅因为那个商铁城,仅仅因为四哥当年的一段往事,就要结束现在的一切?华彪并不看重金钱,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失去。结束夜总会,杨阿四失去的不仅是一笔财富,更重要的是事情如果传开,他这么些年苦心积虑造就的威名声望将与财富一道消失。华彪不能想象,到那时,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什么颜面去见那些曾经跟过他的人。华彪在大口大口喝酒中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他什么都没有跟杨阿四说,他只是将酒杯送到杨阿四跟前找他喝酒。杨阿四面上居然能带着微笑,他说,阿彪,你想灌醉四哥吗?
华彪豪气云天地道,醉一次又何妨。
于是,杨阿四便也不再说话,华彪杯到,他的酒干。
楚平这时眼前朦胧了,他忽然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在杨阿四面临这么大危难时,心里只想着自己实在是件很猥琐的事情。杨阿四似乎是已没有了昔日的英雄气概,面对危难不作丝毫的抵抗,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能够坦然放弃自己的所有,这岂非也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做出来。楚平想着想着胸中也生出股豪情,看着此时热泪盈眶豪气云天的杨阿四与华彪,他也有了须发贲张的感觉。他举杯,冲着对面的俩人道,酒我不能多喝,但想一醉你们却是谁也不及我。
杨阿四与华彪大笑,华彪冲着服务生招手,嘴里只有一个字──酒。
楚平果然醉得很快,他是不是觉得只有醉了才能抛开自己担忧的,只有醉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坚强?杨阿四也醉了,他的整个人瘫软到椅子上嘴里还在不停在叫着阿彪倒酒。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华彪想着杨阿四刚从南方回来,成天带着一帮兄弟舞拳弄棒并且经常这样深夜在街头买醉,那段日子虽然不太富有,但却足以让人回味一生。
华彪酒喝得不比杨阿四和楚平少,但他此时脑子里却无比清醒。他知道,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只有他,他决不能让商铁城拿走杨阿四的一点东西。这样做,也许杨阿四知道了会怪他,但他却觉得自己除了这样做已别无选择。
华彪这时的别无选择,让他的名字直到许多年后仍在这城市流传。一个城市当然有许多传说,但在街头少年们的心目中,华彪却是个真正的英雄。杨阿四以前曾说过,华彪如果早生几百年,一定会是江湖中真正的大侠。现在虽然没有了江湖,但英雄却依然存在,虽然这种英雄传说注定只能在街头流传。
青青在一个雨天里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本来没有想到杨阿四会来送她,但当她的目光从车窗内望出来时,便看到了杨阿四打着一把黑伞出现在站台上。青青眼中的泪流出来了,她不顾了一切飞快地从火车上下来,奔向伫立不动的杨阿四。俩人在黑伞下紧紧相拥,像一对初恋的少年。
青青本来决定留下来陪伴杨阿四的,即使他最后一无所有,但是,杨阿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杨阿四说,爱情只是属于年轻人的,而他已不再年轻,现在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种慰藉。青青还年轻,如果她与杨阿四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对她来说是场伤痛的话,那么,时间和另一些在将来发生的事情会慢慢愈合她的伤口。杨阿四对青青说,在这城市里,他已经找到了他的慰藉,那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这么些年,妻子仍然默默地等待着他,虽然她知道这种等待或许永远没有尽头。在等待里,她不断完善着自己,渐渐学会了怎样做一个女人。她年龄不算太大,模样其实也不错,更重要的是,她很聪明,在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改变了很多。每次面对她,杨阿四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昔日那个蓬头垢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二十岁的女人。妻子的变化,说明她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心中的希望,杨阿四这时才懂得了当一份爱埋进时间的长河中里经过岁月的洗礼,你蓦然回首再次面对它时,不由自主便会为它感动,并且落泪,才会懂得,其实它才是你生命中最珍贵的。
杨阿四这样说,青青便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留在这城市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杨阿四带着她到一家餐厅吃饭,她没想到,在座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和杨阿四的儿子。她慌张了,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杨阿四的妻子虽然已不再年轻,但身上自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甚至,她那种因长期独处培养出来的漠视一切的气质,让年轻美貌的青青自惭形秽。她在心里暗暗怨恨杨阿四,如果真的要回到妻子身边她不会怪他,但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次令她尴尬的会面呢?
杨阿四的妻子从头到尾都在冲她微笑,那笑容绝不虚假。甚至那个以前见了她从不曾跟她说过话的小男孩这时也开始开口叫她阿姨。青青惶惑了。杨阿四一家三口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让她难堪的话,甚至也闭口不提他们几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杨阿四的妻子话不多,但当她向青青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时,那神态像极了青青的姐姐,并且,她在眉宇之间流露出的关心,让青青感动,又觉得委屈。
事后,杨阿四向他解释了他安排这次会面的用意,他只想告诉青青,虽然他已决定回到妻儿的身边去,但大家仍然是好朋友,以后,她到这城市来仍然可以找他。是他的妻子要见一见这个替她照顾了杨阿四这么久的青青,她本来想更深一步向她表示友好的,但看到青青的拘束,她便什么都没有说。
杨阿四的解释并不能打消青青心中的惶惑。她也是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不可能平静地面对占有她丈夫的另一个女人,不管其中有什么理由。这是人性的特点,天下女人都不能超脱。青青承认杨阿四的妻子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但是,她总觉得在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那东西是她不愿面对的。杨阿四说,我在即将变得一无所有时回到她身边,这对她似乎有点不公平,但她毫无怨言,她要的只是一个丈夫,而不是她丈夫拥有些什么。
青青心里说我也愿意,我也毫无怨言。但是,她知道自己这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离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她和大哥商铁城,他们在索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时,无形中也在伤害着杨阿四。青青曾劝过大哥给杨阿四留点余地,但大哥的仇恨,绝不是她所能改变的。
这样两个男人都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左右或者改变的,所以,她只有走,她不能等到事情有了结果后再离开,那样,或许她一辈子都不能摆脱开一份内疚。
细雨若丝,青青从来没想过夏天里也会有这种细若毛发的雨丝。她就要在这细雨中离开这座城市了,带着那么多的遗憾。此刻,拥抱着陪伴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男人,心里却有极不真实的感觉。青青想,一切都要结束了。
火车开动时,青青看到杨阿四冲她微笑了一下。这抹微笑一下子让她的心沉到了最底层。想到他安排的那次会面,想到他微笑背后可能会有的另外一些东西,青青的心在火车离站台渐行渐远时逐渐变得冰冷。
她只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弱女子,她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所以,在后来的旅程中她宁愿相信什么也不曾发生,她的最终离开,虽然带着些凄楚,但在回忆里却依然美丽。这种美丽只有真正心中有爱的人才能感觉到。
青青是个有爱的女人,仅此,她已无憾。
46
一些表面上的豪迈举止怎么能完全掩盖内心的失落,送走青青后,杨阿四日渐削瘦潦倒。他比平日更多地呆在夜总会或者酒店里,默默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似在回忆往昔创造这一切的过程。杨阿四顶上过早地出现了白发,他走路时甚至连腰都伛偻下来,他现在的样子,有谁能相信他就是这个城市街头英雄中最出色的罗汉拳杨阿四?
杨阿四的变化,华彪和楚平都看在眼里,他们虽然痛惜,但是却谁也没有劝慰过杨阿四。杨阿四决定了的事情,谁能改变?但是,在华彪和楚平心里,都在默默等待一个奇迹的发生,也许,会有奇迹出现的,也许现在的这一切都用不着改变。
又是夜晚,杨阿四一个人关在夜总会的办公室里,吩咐谁也不能打搅他。
华彪和楚平坐在楼下大舞厅最边上的一个包台里,每人面前放着一杯不曾动过的酒。舞厅里照旧是音乐低靡,人影摇曳,昏暗的灯光照不亮对面人的面孔。华彪和楚平没有交谈,他们只是这么坐着,任时间从身边缓缓流逝。
这样坐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会太长,如果杨阿四结束这里的生意,他们俩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留在这里的。杨阿四在,他们在这里便有主人的感觉,杨阿四不在,那么这里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
华彪和楚平心事重重,在他们心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商铁城出现的结果。他们留在这夜总会里,也许还有十天,也许还有半个月,时间长短并不重要,他们只知道,他们就要永远失去这一切了。
华彪忽然重重地一拳击在桌子上,他一字一顿地道,不会,绝不会。
楚平知道他的意思,眼中这时便显出些迷惘来。
华彪把未动的杯中酒一饮而尽,霍地长身而立,面上现出些坚定的表情来。他注视着楚平,冷冷地说,四哥不做的事情,我华彪来做。
楚平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不由得心头一热,一股力量迅速曼延他的全身,他这时有些冲动,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华彪注视着他,说楚平,奇迹是不会发生的,除非我们自己便是奇迹。
楚平重重地点头,说华哥我明白。
华彪笑了笑便坐了下来,眼里已涌上了些慑人的神彩。楚平时常能感觉到华彪身上的那种魅力,他常常吸引他,并且不由自主就要模仿他。这是不是证明,在楚平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和华彪相同的一腔热血?这腔热血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度它都永远存在,它代表着人类一种不屈的精神,这种精神在现代文明的高楼大厦群中顽强地存在,并傲视一切繁华美丽的虚伪外衣下一颗颗脆弱的心灵。
杨阿四也有满腔热血,他在这一晚冲出办公室,用他的行动在这个城市很多人的面前,上演了一幕让人想起来便热血澎湃的剧目。
这一晚的事情是由一个叫美丽的小姐引起的。美丽小姐并不美丽,只不过她画很浓的妆,穿很露的衣服,比其它所有小姐都开放风骚。美丽的绰号是来玩的客人替她起的,其中自然带有讥诮的含义,但这个绰号现在却成了她的招牌。来玩的客人如果跟桂姐说随便找个小姐来,只要放得开就行,那么,桂姐第一个想到的总是美丽。桂姐对美丽特别照顾,本来像美丽这种姿色的女人根本不可能留在大富豪这种地方,是桂姐说服了华彪让她留下,但她却不在华彪面前透露一点美丽的事情。事实上美丽没结婚前与桂姐的父母家是邻居,在一家服装厂工作,那家服装厂早在三年前便停产整顿,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所有的工人除了留下少数人在厂里维护机器,其它人全部回家,每月领八十块钱的生活费。美丽现在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丈夫和她在同一家服装厂,现在每晚上街摆一个卖袜子裤头的小摊,美丽比别人开放风骚只不过她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而且,她还想尽量多地赚点钱养家糊口。这样的悲剧我们不是只能在小说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它就在我们身边,也许有一天它还会降临到我们自己头上,如果,我们只是一个平凡的小老百姓。
美丽今天来晚了,骑车在路上时桂姐打她传呼,说是4号包间里有个客人要找开放点的小姐。美丽当即便叫了辆出租车,把自行车放车尾箱里。美丽不想让桂姐为难,有小姐时再呼未到的小姐,会有人有意见的。美丽今天穿了件很奇特的露背装,说是露背装,那模样倒像是一根布条从脖子两边垂下来,在胸前交叉,然后在腰那儿打个结。这件衣服是美丽模仿一本世界服装杂志上的样子自己做的,她有一双很巧的手,以前在服装厂时就常常自己动手设计服装。
到了夜总会上了二楼,桂姐正在楼梯口等她,说是包间里的客人已经出来催好多遍了,让她赶快进去。美丽整整衣服,拿唇膏出来往嘴唇上抹了抹,扭扭屁股就进了包间。这时候又来了两批客人,桂姐领她们进包间又替他们安排了小姐,刚回到吧台坐下,忽然听见4号包间里有响动,正要过去看看,包间门开了,美丽一脸气愤地从里面跑出来,冲到吧台边上喘息不止。桂姐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美丽却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时,包间里的客人在叫桂姐,桂姐便丢下美丽往包间去。包间里有三个客人,其中两个是熟客,桂姐知道他们都是做生意的,出手一向很宽绰。还有一个人没见过,第一次来。那人个头不高,半秃着脑门,身子很瘦,但却挺着个凸出很多的啤酒肚子。此刻,这半秃脑门的男人正气鼓鼓地坐沙发上抽烟,显然刚才美丽就是跟他之间发生了冲突。桂姐应付这些事经验十足,而且有那两个熟客在,他们不敢在这里闹事。那两个熟客介绍半秃脑门的男人是张老板,桂姐便笑呵呵地说张老板呵美丽可是我们这儿最开放的小姐,如果您对她还不满意的话我们这里可再找不出能让您满意的小姐了。桂姐心里知道美丽怎样坐台,只要不来真格的,没有什么能把美丽吓跑。看这个瘦秃子阴沉着的一张脸,桂姐便猜准是这人实在下流才气跑了美丽,所以,她说起话来软中带硬不卑不亢,上来就堵住这男人的嘴。姓张的老板听出了桂姐话里的意思,委屈地说我连动都没动她一下,你别误会。桂姐呵呵一笑,心照不宣的样子,说几位老板,既然来了就该玩个痛快,犯不着跟一个小姐呕气,这样吧,您几位稍坐,我再去给这位张老板找个小姐来,跟小姐怎么个玩法,您自己跟小姐谈,你们看这样好不好。那两个熟客刚跟两个小姐搭上话,当然不肯就此回去,张老板这时也只有听桂姐的安排。
桂姐到外面又安排了一个小姐进去,然后却发现美丽已经不在楼上了。她让一个没坐上台的小姐到楼下去找找美丽,小姐下去半天后回来说美丽不在下面。桂姐坐在吧台后面发愣,想美丽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平时挺会哄客人的。
一个小时之后,楼下舞厅里的华彪和楚平忽然看到辉子急匆匆地跑进来,在黑暗的舞池里东张西望的,然后和雪晴讲了几句话,雪晴就把他带到华彪楚平这儿来。辉子一头的汗,他说华哥你们快出去看看吧,楼上一个小姐带了一百多号人在外面要进来找人,我真的拦不住他们。
华彪和楚平悚然动容,一百多号人如果闹起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华彪把楼上的小姐挨个在心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来哪个小姐有这么大本事可以带一百多号人来闹事。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但人多必乱,来意必定不善。
华彪和楚平出去,看见夜总会前面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但这些人却不是他想象中的街头少年。这帮人看上去很乱,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到五六十岁的大婶大爷什么人都有,而且其中女人居多。站在这些人前面的赫然正是楼上的小姐美丽。看到美丽华彪皱了皱眉头,他吩咐辉子到楼上去叫桂姐下来。
华彪和楚平站到这些人面前,华彪冷冷地问美丽发生了什么事。
美丽在华彪面前低着头,似乎有点不敢见他,但很快,她抬起头,说华哥,我知道带人来自家的夜总会闹事是我的错,但是,为了我身后这么多人,我一定得这么做。华哥,你要骂我打我或者赶我走我都不在乎,今天既然敢领着这么多人来,我也是豁出去了,华哥,实在对不起了。
华彪哼一声,走近美丽,说就凭你带来的这些老弱残兵就想在我眼皮底下闹事,你也太小瞧我华彪了,真不知道你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心里还一点数都没有。不要说你带一百来号人,再多来一倍,我华彪也架得下来。
美丽身边几个年轻人听见华彪的话很不服气地围上来,粗声粗气地一起叫嚷着今天谁也别想拦着他们。年轻人这么一叫唤,后面各个年龄层次的男男女女全都往前涌,嘴里还直嚷嚷。
楚平见这么多人心里有些发怯,但他看到华彪这时不退反进,身子挡在两扇洞开的玻璃门前,全无惧色,而且,他猛地发一声吼,所有人都一震,继而他们便听到华彪厉声的喝骂。
不长眼的到这儿来闹事,全他妈给我滚回去!
这么多人全都吃惊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们不明白他面对这么多人气势怎么还能这么足,而且,目光倨傲,似乎根本没把眼面前这么多人放在眼里。这个年轻人是谁,为什么看着他大家好象在看一个电影电视中的人物?
华彪一声喝阻住众人的去势,楚平在边上看得心中热血澎湃,他往前进一步,与华彪并肩而立。这时,他只觉心中自有一股冲天的豪情,即使面对再多的对手他也再无所惧。
桂姐出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的客人。杨阿四在办公室里知道外面出了事,他也站在人群后面静观其变。他相信华彪和楚平两个人足够应付这样的场面,他还看出外面那一百多号人绝不像是一般闹事的人,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美丽听见华彪的一声吼,心里已经非常害怕了,这时看到桂姐下来,连忙叫一声桂姐跑过去拉着桂姐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桂姐一见外面的阵势心里也一惊,但她还是细声细气地问美丽出了什么事。
美丽说桂姐,那个秃脑门的男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们那停产企业的厂长。这些年,我们没少到厂里去闹,还到各级主管单位那里讨过说法,甚至还堵过市政府的门。但厂长一直说厂里没钱,他也没办法。但是,厂里的机器这两年少了一半,全部都让厂长卖给了一些乡镇企业,但那些钱我们这些职工一点都没看到,钱也没到厂里的会计那儿入过帐,我们知道钱准上厂长给塞腰包里了。我们到主管单位去反映这个事情,但这时候厂长不见了,我们这些工人在街上找了他好几个月,今天终于让我看见了他,你说,我能放过他吗?
桂姐不说话了,她回过头去看华彪。华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美丽说,桂姐,你看看我身后这些人,大多数都拖家带口的,还有很多夫妻俩都在服装厂,现在大家已经一年多没看到一分钱了,而我们那狗屁厂长却还到包间里找小姐,这口气我们能咽得下去吗。如果企业真没钱,你厂长和我们职工同甘共苦,我们就算饿死也不会埋怨厂长一句,可是,企业越没钱,他越要往自己腰包里塞,不顾我们工人的死活,这样的干部如果还让他继续逍遥快活下去,岂非是天理不容。
美丽的话激起了共愤,她身后的人叽叽喳喳乱成一片,很多工人开始向停下来围观的人叙述他们的不幸。华彪和楚平听见他们身后围观的客人也一片嗡嗡声,心里忽然一下子没有了自信,他们的额头上也有了汗。
杨阿四就是这时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平静地让桂姐到楼上去请那厂长客人下来。杨阿四面对着义愤填膺的人群,缓缓地对美丽说,你们的遭遇当然令人同情,但是,我这里是公共场合,在这里发生任何事情都要由我负责,而且,来我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客人,我又怎么会允许你们动我的客人呢?
美丽胀红了脸道,我们不会动他,只想让他对我们有一个交代。
杨阿四说,如果他的交代令你们不满意,你们还是不会放过他,是不是?
杨阿四的话音落,远处传来警笛声,一辆110巡逻车缓缓驶过来,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巡警分开人群走过来。这地方聚了这么多人是这些巡警们所没想到的,所以,他们一边跟总部联系要求增援,一边到场中央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是桂姐领着那厂长客人下来了,厂长本来双腿都已在发抖,但出门看到巡警胆子便又回到了身上。他笑呵呵地站在台阶上面,脸上是一副无耻的表情。他说你们找到我了又怎样,你们还像以前那样拿我没有办法。
人群骚动起来,年轻的巡警脸上变了颜色。他们还从来没有对付过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群情激愤,眼中都流露着相同的愤怒。巡警挡在厂长的面前,嘴里大喝着让人群退后。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警笛声,几辆警车由远及近驶了过来。
那厂长这时更放心了,他哈哈笑着,说你们这些穷鬼想告我,门都没有,你们不去打听打听,在这城市里,公检法哪没有老子的人,就凭你们还差得远了。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有时间还出来找找小姐玩玩包间,你们能拿我怎么样,要怨就怨你们命不好,回家烧香磕头求普萨保佑下辈子投胎别再做工人。
工人们愈加愤怒,但他们在大批巡警面前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巡警看不惯厂长的嚣张气焰,走到他面前狠狠地瞪着他说你别太嚣张。厂长又是哈哈一笑,说市局好几个科长都是我的朋友,呆会儿我就给他们打电话。这位小同志,我希望你们能好好保护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巡警瞪他一眼别过脸去。
工人们开始叫骂,几个退休的老太太已经忍不住号淘大哭咒骂天底下没有天理了。人群乱哄哄的都在指责那厂长不是东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那狗屁厂长还在台阶上指手划脚耀武扬威,蓦然间,他眼前一花,已经有个人面对面站在他跟前。他往后退一步才看清来人是夜总会的老板。这时,下面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到了这个老板身上。华彪和楚平嘴里叫一声四哥,身子却忍住不动。
他们不动,杨阿四却动了,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那厂长的胸上。
杨阿四的拳头有多硬,那个厂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拳让他的整个人都向后飞了起来,撞到后面的铁栏杆上又反弹回来,居然正好又落在杨阿四的脚下。那厂长这时连站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双手抱胸在地上翻滚,嘴里发出杀猪似的惨嚎。
夜总会门前的街道上很静,只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和那厂长的嚎叫。所有人都怔怔地盯着在台阶上站立的杨阿四,他这一刻的身形忽然高大起来,很多人在仰视他时眼中不自觉地有了泪。接下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那一拳解决不了工人们任何实际问题,但是,工人们却还是忍不住要激动,要欢呼,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世上还有某种精神存在,他们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们却能充份感觉到。为此,他们就觉得心中有了希望。
华彪和楚平这时更是热血湃湃,他们望向杨阿四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多了些尊敬。他们想,这才是真正的四哥,四哥心中并没有失去他的豪情。
那一晚,很多人都看到了杨阿四一拳打在那个厂长胸膛上的情景,那一拳在更多的人嘴边传播,杨阿四的名字,也在一夕之间飞进了千家万户。而那一晚上的事,杨阿四似乎第二天就忘了,他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谁也不见,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但华彪和楚平这时候对杨阿四的看法却已经完全改变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做的事情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面对什么人都一定要去做,即使失去自己的所有。所以,杨阿四能够毅然放弃拥有的,这岂非也是英雄所为。忍辱负重的英雄有时比冲冠一怒的英雄更值得人尊敬。
算一算日期,那个上海老板就快来了。
上海老板的到来,标志着一场故事的结束,故事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还不一定。华彪这时已经查到了商铁城现在的住址,他要再次会一会这个北方好汉,他决心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杨阿四毁在商铁城的手里。
华彪曾对楚平说过,奇迹不可能会发生,除非我们自己就是奇迹。
47
小棉花那晚错过了观看杨阿四一拳打飞秃顶厂长的场面,后来听其它小姐们讲起时懊悔不已。小姐们的描述添加进去不少情节,让原本简单的一拳带有了最初的传奇色彩,这是一项城市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程序。小棉花听小姐们说的过瘾,心里便痒痒的,心里更恨死了孟二桥。
孟二桥那天傍晚时便打了小棉花的传呼,当时小棉花正跟着一个客人在餐厅里吃饭,知道是他故意不回电话。晚上小棉花刚到夜总会,便再次接到了孟二桥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就在夜总会门外,如果小棉花不下去的话,他就要上来找她。小棉花想想如果其它小姐知道那么萎琐邋遢的孟二桥是她的丈夫,那么她再也没脸在这夜总会呆下去,特别是几个与她有怨的小姐,以后还不成天拿这件事笑话她。这样想,小棉花就觉得不寒而栗,她只能下楼去见孟二桥。
孟二桥已经在这城市住了一个多月,开始时小棉花替他在郊区租了间平房,没过一星期,他找到小棉花说那还是人住的房子吗,又闷又潮,蚊子太多,一到晚上连觉都睡不着,而且,离市区太远,一趟来回打的还得十多块钱,他坚决要求小棉花替他重找一处房子。小棉花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答应他。孟二桥笑咪咪地领着她到了一个地方,是一片居民小区的四楼一间两室一厅。小棉花心里这个气呵,原来他已经把房子给找好了,只等着她来付钱。她在这城市里好多年了,一直住在大庙巷里,自己都没舍得租这样的房子。小棉花有心不替孟二桥付房租,但又怕他为这事没完没了地缠着她,便往开了想,就当一个月少做三两个台,大家平平安安才能过日子。
小棉花只要答应孟二桥的条件,孟二桥便显得很开通,晚上也不缠着她了,给她充份的自由。孟二桥每次见到小棉花总要这样说,小棉花拿身体去赚钱,而这身体原本是属于他的,所以,赚来的钱应该有他一份。小棉花见他无耻到了极点,也不跟他争辩,只是心里巴不得他出门让汽车给撞死。
这晚小棉花到夜总会外面见到孟二桥,孟二桥笑嘻嘻的不像每次那样说要干什么。小棉花一见面就抽出二百块钱来递给他,说钱拿去,别耽误我时间,我还要上班。孟二桥接过钱却不放小棉花走,说急什么呢,我们夫妻俩虽然在一个城市里却难得见一面,难道你不想陪我转一转吗?
小棉花眼一翻说你有完没完,给你钱你就赶快滚,信不信真惹急了我找俩人来揍你一顿。
孟二桥哈哈一笑,说你真会开玩笑。他飞快地笑脸变作了恶脸,恶狠狠地说你心里放明白了,我是你丈夫,到哪儿都改变不了,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还得乖乖地听我的话。
小棉花哼一声,扭头就要离开。孟二桥伸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扯,小棉花“哎哟”一声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小棉花捡起路边花坛里半块砖头举起来,说你再缠着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孟二桥笑了,他说就你还能对我不客气?他说话间一伸手,轻松地抓住了小棉花的手脖子,稍一用力便让小棉花丢了砖头。他拖着小棉花就向前走,说今天给你脸不教训你,老子心情好,让你陪我买点东西。再这么吱吱歪歪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棉花性子倔,又最怕跟孟二桥走在一块儿让熟人看见,所以拼命挣扎。孟二桥这时再不犹豫,一巴掌扇得她嘴角流出血来。孟二桥下手一向不留情,小棉花被他这一巴掌打晕了,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头,也不知他带她到了哪里。
等到小棉花清醒过来,他们已经站在了一家服装专卖店里,孟二桥正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在试衣镜前左看右看,脸上露出很满意的表情。他看倚在收款台上的小棉花醒过来,走过来笑咪咪地说付钱吧。
小棉花赌气别过脸去不理他。他还是笑咪咪的样子,说我这也是替你考虑,我穿这模样跟你走一块儿要让你熟人看见,多丢你人呀。我穿得精神点不是也替你长脸吗。他看小棉花还不动弹,脸上笑容陡然收起,又换作了恶狠狠的表情。他说你信不信在这儿当着这么多人面我照样收拾你,你要不怕难看老子今天成全你。
小棉花看看幽静的店堂,已经有人在向她这边张望了。她叹一口气,打开小包取钱。孟二桥满意地又笑了,说你听话最好,你听话大家都好过。
这一晚,孟二桥买了件T恤,买了条裤子,还买了双皮鞋。小棉花心里豁出去了,就当今晚让小偷光顾了一回。当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孟二桥跟着她走出商店的时候,她回过头来,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说孟二桥你给我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你再敢来缠着我我一定找人砍了你。
孟二桥说行呵,你砍了我最好,到阴间咱们还做夫妻。
孟二桥的无耻让小棉花欲哭无泪,她丢下这无耻的男人打的离开了。那晚她心情不好,所以没回大富豪夜总会,直接回了大庙巷里的住处。其它小姐和楚平都没回来,她一个人早早地上床却睡不着,偷偷抹了会儿眼泪,心里盘算这事情该怎么办,孟二桥像个冤魂一样缠着她,总得想个办法打发他回去。
这时候,小棉花心思忽然一动,她想起一件事来,刹那间手心脚心里全都是汗水。一个人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这样,小棉花心里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小棉花从中午睡到傍晚,仍旧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想动弹。窗子蒙了块厚厚的红绒布窗帘,透不进一点光亮和热气,所以,屋里黑漆漆的一片阴凉。桌上那台台扇玩儿命似的吹了七八个小时,连风到这时似乎都已疲惫不堪了。小棉花刚醒那会儿分不清时间,却睁着眼躺了半个多小时,头晕晕的,肚子也叫了几声,有点饿了。起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一线惨白无精打彩的光亮斜射进来,小棉花眯缝了眼,有些不能适应这微弱的光亮。看见光,鼻子里难受,半天好容易打个喷嚏。回来又坐在床上,随手抓起床头一面小圆镜,里面的人凌乱着头发,皮肤苍白,显得慵懒而憔悴。抛开镜子,小棉花脑子里空空落落的没有依附。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惨淡,终于又变成了依稀的暗灰色。小棉花这才起来洗把脸,泡了包快餐面吃。肚子真饿了,一块面几下吃个精光,出了一身汗。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她不想到夜总会去,但除了夜总会她再没有其它去处。想一想,便到外面打了一桶水来,关上门脱衣服擦澡。刚解下胸罩那会儿,包里的传呼响,她看了号码,便随手套上件白色大广告衫出门回电话。门口最近的一个电话亭里,一个个头不高娃娃脸的军人正叼着烟打电话跟谁聊天,见小棉花扭过来立刻红了脸,收线后仍然在边上穷磨蹭。广告衫又肥又大,刚好能包住小棉花的屁股,两条浑圆雪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随着小棉花身子扭动,不时隐约可见紧紧裹住屁股的紧身内裤。小棉花搁下电话,回头看见那大兵傻傻的眼神,便下意识地低头,最先见到的是自己高耸的胸部。因为没戴胸罩,所以挺立的两点红晕隐约可见。当下她心里就生出许多骄傲,故意很近地贴着大兵身子走过,让颤巍巍上下起伏的乳浪落在他的视线里。
小棉花回去擦完澡,选了套紧身的弹力衫和短裙穿上,对着镜子比划半天,又在颈部和腋下洒了点香水,这才出门。到外面打个的,直奔龙河广场而去。
小棉花远远看见一帮少年坐在排档里,便叫司机停车。小棉花一摇一摆地走过去,那边的少年们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口哨吹得一路打着旋儿在广场上传出老远。更多的少年嘴里叫着“花姐”,招呼她过去。小棉花笑吟吟地扭过去,立刻有人起来让了座,一个干净的杯子摆她面前,三个瓶子同时帮她倒酒,白花花的啤酒沫一下子溢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哪喝得了这么多。小棉花摆手。
这帮少年有八个人,典型的街头少年打扮,全部是模仿前阵子流行的《蛊惑仔》造型,有的耳朵上还挂着银白的不锈钢耳环。这龙河广场夏天的晚上很热闹,到处都是下岗工人摆的地摊和排档。这帮少年将两张桌子拼起来,等小棉花来时已经喝了两扎多啤酒。少年们为首的正是一个多月前在文化宫里带人揍了楚平的狼主,狼主那次和后街的雄哥翻脸还干了他一回,让他在街头少年中名声大震,令不少老杆子对他都要寡目相看。刚才就是他打了小棉花的传呼,把她给约了出来。此刻他盯着小棉花凸凹有致的身子,心里登时便生起了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女人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前几天刚认识她的时候便恨不得上了她,但这女人显然是有来头的,瞧她的模样打扮和出手宽绰程度,她本该和有钱的公子哥打交道,但她现在却跟比她小七八岁的一帮穷小子混一块儿,这不得不让他心生疑惑,并且不敢造次。他必须先弄清这女人的用意。
在街头少年们的劝说声中,小棉花毫不在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模样,犹如电影中的女匪一般。众少年齐声叫好,立刻又有人将酒满上。
花姐,今晚多喝点,请你老人家出来一趟不容易。那个叫小鸡的少年道。
小棉花眼睛盯着狼主说,你们这帮小子没那么好心喝酒的时候想到我吧。
小鸡嘴快,还是他接着道,我们喝酒时候想不到你可不行,呆会没人付帐一个个屁股得翘起来让人家踹。
有几个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假装说别的,狼主脸也红了红,呵呵笑笑,不说话。只有小鸡脸皮厚,说花姐我们也不是经常喝酒没钱,今天算是赶巧了,正好大伙又都想你。所以狼主才给你打传呼。
小棉花微微一笑,说想喝酒还不容易,只要你们还叫我声大姐,想喝酒时尽管把我叫上,我包你们喝个够。
小鸡和众少年又齐齐发出一片欢呼,有个小子的口哨吹得震天响。
小棉花和少年们闹成一片时,狼主却一声不吭坐在边上一个人喝酒,他仍然闹不明白小棉花干吗要跟自已这帮小毛孩子鬼混。他这二年没少见过有钱的公子哥搂着漂亮小姐招摇过市,那些小姐有的还没法跟小棉花比,小棉花现在这样做,肯定有她的目的。出来混栽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就冤了,狼主想,但这女人实在很诱人,而且自己这帮人谁也没得罪过她,她没有理由跟他们过不去。狼主又喝杯酒,想到最多就是有人得罪了她,她想找人教训教训他,打架对这些街头少年们来说那家常便饭。狼主这样想,心就有些定了。
狼主看那边众少年正在拿小棉花打趣。小鸡说谜语让小棉花猜,说的是两个女人搂一起跳舞,打一种广告里常出来的食品。小棉花想都不想张口就来,谜底是维维豆奶。另一个少年怪里怪气地说那两个男人搂一块跳舞呢?小棉花心里好笑,这都是夜总会包间里小姐们半年前流行的玩艺儿。她笑笑说这是双汇火腿肠。一个少年再说不穿衣服的女人坐在块大石头上,打一个成语,小棉花回答因小失大。再有少年接着说男人不穿衣服坐大石头上,小棉花说以卵击石。
跟这些小毛孩子玩这些,小棉花真觉得自己在欺负他们。
狼主看他们玩只是傻笑,他是这帮少年的头,总觉得该有点头样,所以坐那儿架子端得十足。他看着小棉花,心里越来越痒,就在想呆会儿怎么骗她跟他回去。一个星期前的傍晚,他带着一帮百无聊赖的少年在大街小巷里穷转悠。他们那时人手一辆变速车,一路呼啸而过,声音宏亮却五音不全地唱着当街流行的歌曲。远远地望见他们,一般人会立刻闪在一边,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他们便大声嘲笑这些傻蛋,并且向路边的小姑娘吹口哨变着花样挑逗他们。那一晚,也不知是谁发明了一句话,他们每看见骑车或步行的一男一女走一块儿,总要围上去,一起冲人家叫“好那个给狗那个”。被他们围住的男女惊慌失措的同时,还满脸疑惑闹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这时,少年们便会安静下来,其中一个装作很诚恳的样子问人家明不明白什么意思,对方摇头的时候,他们会一齐尖着嗓子叫“好逼给狗日”,然后在哈哈大笑声里呼啸而去。
那一晚,他们遇上了小棉花。
还没到跟前,他们便觉得前面的小姐不一般,再往前,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从她身边掠过时,众少年齐齐回头。那天小棉花刚巧刚打扮过,淡淡地上了点妆,头发盘起来,留两撮垂在耳边,可能还上了摩丝什么的,头发油光光乌黑亮泽。众少年齐叹这小姐盘儿(脸)够飘(漂亮),便有人拿话挑逗她。小棉花哪把这些小毛孩子放眼里,不屑地昂起头从鼻孔里往外喷气。这种冷脸儿众少年们本见得多了,但这小姐实在太撩人,而且不屑的神态让他们知道他们绝不可能钓上手,于是,便有人骂了句“烧逼丫头”。这四个字是这城市人的口头禅,也是骂女人特别是没结婚的女人最厉害的一句话。
小棉花听到这句话足足瞪了他们五秒钟,然后扬声还击。
小棉花说,烧逼丫头怎么养你们的。
语出不俗,少年们知道碰上了女中豪杰。但能引得这漂亮小姐说话,已让他们喜出望外。他们纷纷单脚点地,将小棉花围在中间,个个做出凶神恶煞的姿态,但没等他们出声,小棉花却已经滔滔不绝把他们教训一番,说什么没过青春期就学人家上街吊小姐,出来混招子不亮招扁托,小棉花那模样江湖气十足,让众少年闹不清楚她的虚实。就在众少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棉花又用老大姐的口气说,好了今天的事就到这里了,看你们的模样就知道夜猫子肯定晃悠大半天了,这会儿肚子饿了吧,到前面酒店去吃点喝点你们花姐请客。
众少年更加错愕,问,花姐谁呵。
小棉花扭头就走,说怎么个个都笨得跟卫生巾似的,花姐就是我呵。
有人请客当然求之不得,何况请客的是个漂亮小姐。众少年平日没少挖空心思四处蹭酒喝,他们大多是刚出校门的毛孩子,个个穷得要死,有人请客自然都很高兴。他们跟在小棉花后头立刻就把刚才挨骂的事给忘了,争着上前跟小棉花套近乎。小棉花看出这帮少年领头的就是一个月前揍了楚平的家伙,但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
小棉花领着他们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那一顿吃了三百多,临结束的时候又从柜台里提了条红塔山,每人塞了一包。于是,众少年便对这位刚认识的花姐推崇备至。
分手的时候,小棉花把呼机号留给了狼主。这晚,狼主领着这班小兄弟在街上遛达半天想起小棉花来,打完传呼后便大模大样地点了菜只等花姐来付帐。
小棉花接到传呼时就猜到他们的心思,所以出门前就带足了钞票。和这帮少年们云山雾罩海吹一番,边上的啤酒瓶已数不清有多少了。看看表,快十一点,小棉花便打个哈欠说要回去了,家里还有事。众少年竭力挽留看实在留不住,便都站起来送她。狼主跟在小棉花后头冲少年们使眼色,嘴里说你们继续喝我送花姐回去。在众少年的一片哄声中,狼主推上自行车带着小棉花离开了。
往哪儿去?狼主回头问小棉花。
小棉花先不说话,狼主再问一遍,才听到小棉花软软的声音说,你有地方吗?狼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继而兴奋地一股热流从小腹直线上升,更有种莫名的冲动在体内翻滚。他单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试探着往后探去。触到柔柔软软的一团,几乎把持不住车把。这时小棉花娇笑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48
傍晚,楚平一到夜总会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所有的服务员全都紧张兮兮的,打扫舞池时眼睛不住地往楼上瞅,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咕什么。楚平走到雪晴面前,小声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上海老板到了。雪晴知道最近夜总会要发生的变化,对此,她和楚平一样忧心仲仲。现在社会上下岗职工多,找个工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这里大家都做熟了,相处的也不错,真要换老板还不知道怎么样。而且雪晴和别的服务员不同,如果这里换老板,楚平肯定不会再留下,那么她只能跟着楚平走。杨阿四可能会给楚平一笔钱,但那笔钱到底有多少,谁心里也没数。所以,在她心里,眼前的一切能不动还是不动最好,现在她和楚平每个月加起来两千多块钱的收入,这在这城市里已经能算是小康了。
雪晴低声告诉楚平,说今天华哥知道四哥不来,便在楼上开起了英雄大会。楚平一愣,说什么英雄大会。雪晴说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三山五岳的人马来了好几十口,还都是手下有点人当大哥的。我看,华哥今天要去对付那个什么商铁城。
楚平听了心中一紧,立刻就要上楼。雪晴拉住他说你小心点,少跟这些人混一块儿,这些人都不地道。
楚平到楼上,果然看见昔日清静的走廊里现在全是些拿着手机横着膀子走路的青年,几个包间的门开着,里面一片喧哗,全都坐满了华彪叫来的人。桂姐坐在吧台里指挥着众小姐端茶倒水,小姐们全都寒着脸,小心翼翼的,全没有了平日的活泼开朗。
桂姐看见楚平,冲他招招手。楚平过去,桂姐说,华哥让你一来就去找他,他在最里面的包间里。楚平答应一声,就到里面包间找华彪。推开包间门,这个包间里人不多,但基本上都是这城市里有点势力的角色。华彪见楚平,招呼他进来,楚平便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客套一番后,华彪拉着楚平到门口,说今晚的事你就不参加了,呆在夜总会里照顾生意。
楚平摇头,说四哥的事我总得出点力。
华彪笑笑说,我们这样做四哥还不知道,他知道说不定还会怪我。这件事我一个人担着就够了,你还是在家照顾生意吧。这夜总会是四哥的,谁也拿不走它。
楚平还想坚持,华彪打断他说楚平,你不适合跟这些人打交道,知道吗,你在这个圈子里混不出名堂来的。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和四哥早就知道了,在这个城市里,你的梦想决不是像我和四哥一样,做一个靠打打杀杀吃饭的人,是不是?所以,既然不想在这个圈子里混点名堂,那还不如不混,留个清白的底子以后好去做别的。
楚平心头一热,叫声华哥,还想说什么,华彪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大家兄弟一场,谁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还能没数吗,这件事,你听华哥的。
楚平这时还能再说什么,他握住华彪的手,重重地点头。
华彪说楚平你到楼下去照看着点,今天这儿聚这么多人要惊动条子事情就麻烦了。楚平说华哥你准备怎么对付商铁城?华彪沉默一下,说这件事终究四哥当年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我不会伤害商铁城的,只想逼他离开这个城市。楚平说,那为什么要找这么多人?华彪笑笑,不带这么多人商铁城怎么会知道四哥在这城市里的势力,四哥不与他为敌,说不定他心里还以为四哥是怕了他。
楚平点头,心里佩服华彪心思之严谨。
到楼下,楚平跟门口收票的辉子说一声,让他小心盯着,然后便一个人坐在吧台里想华彪他们今晚要去做的事情。雪晴慢慢踱到他的跟前,在边上看楚平魂不守舍的样子,就上前握住他的手。楚平的手颤栗了一下,雪晴立刻感觉到了,她低下身,看楚平皱紧的眉头,问你怎么了。
楚平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雪晴,如果没有了四哥,我在这城市里还有些什么?
雪晴说你又胡思乱想了,没有四哥至少你还有我。
楚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四哥给我的,没有了四哥,除了你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他忘情地拉雪晴到他身边,把脸贴到她的手上,说,雪晴,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到这城市里两年多还是一无所获。
雪晴不安地道,你今天怎么了楚平,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楚平说,我到这城市,是想做点什么事情的,它不一定很大,但那应该是我自己的生活,即使像大多数人那样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但是,现在身边的一切,我总觉得它们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四哥的,如果有一天四哥不再照顾我,我甚至连在这个城市里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
没有这么严重吧。雪晴还是不能理解楚平心里想什么。
楚平说,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应该一到这城市就投奔四哥,他照顾我,给了我现在这一切,但是,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它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且,说不定哪一天它就会失去,我就要一切从头开始,到那时,我该怎么办?与其到那时自己茫然无措,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学着去面对。
雪晴这下明白了,她吃惊地说,你想离开夜总会?
楚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雪晴,我是一个乡下来的孩子,你们一出生就有的我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得到。你能跟着我,我很感激你,但我现在心里真的害怕,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是什么样子,能不能让你过得幸福。你知道现在的社会,并不是你努力奋斗就能成功。我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够靠自己过上这城市里一般人的生活,凭我自己的力量,做一个平凡人。雪晴,这对于别人不算是希望,但现在它却是我的目标,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
雪晴也沉默了,她这时完全理解了楚平心中的忧虑。四哥给他的这一切是极不真实的,而他自己又一无所有。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累?雪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有些事情本来就只有自己才能解决。
这一晚楼下大舞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似乎很多人都能闻出空气里浓烈的火药味。楚平和雪晴坐在吧台里,手在下面紧握着,看难得一见的空空落落的舞池,心与心的距离一下子离得很近。
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华彪带着人从楼上下来了。他已经和商铁城约好了见面的地点,为防止商铁城不来,现在已经有人守在了商铁城的住处外面严密监视着他,华彪这次志在必得,几乎将可能发生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他不能让商铁城有任何还击的机会。
楚平送华彪到门口,华彪最后想和他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说。那么多人走在街上很张扬,所以,华彪让大家分散开走,到指定地点再会合。他自己和青皮等人打了辆出租车先去。在车上,他打个电话给约商铁城见面那地方所在派出所的值班所长,向他保证今晚绝不会有事发生。那所长和他打过不少回交道,知道他在这城市的份量,也知道他的为人,便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嘱咐他一定要冷静,如果发生什么事他手下绝不留情。
挂上电话,车停下,是城北大兴河最开阔的一块河堤,青皮说,我们跟商铁城约的就是这个地方。
大兴河是贯穿整个城市最大的一条河流,因为曾经有过泛滥的历史,所以经过数十年的整治,河道两边修起了丈余高的坡形大堤。此刻正是河流的汛期,欢快的暗黑色河流哗哗地流向城市,空气中都弥漫着未被污染的水的气息。河堤上有风,风从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低矮的树林处来。华彪转身迎着风的方向,脸上现出一种满足的表情。夏日夜空星光灿烂,正圆的一颗皎月高悬顶上,月华洒在身上,淡淡的清凉幽静。华彪这时的脊背挺得笔直,心中的满足渐渐让他有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在这城市里,还有谁能在一天之间聚起这么多的人?只有他华彪可以做到,他现在是这城市所有街头少年们的偶像,为此,他足以自豪。
往大堤来的路上此时一片嘈杂,出租车与摩托车马达声音混合在一起,让整条路似乎都沸腾了。各路人马渐渐聚齐,都站在大堤上,远远看去,黑鸦鸦一片。这或许是近几年这城市里外面混的人聚得最多的一次,大家互相认识的便忙着打招呼,询问最近做什么。有的人眉飞色舞地在讲最近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谁被谁砍倒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香烟在空中飞来飞去,一包烟打开还不够散一圈的。来的人中也有以前有过仇怨的,这时虽然见面横眉冷目,但看在华彪的面上,谁也不敢发作。几百口人聚在一起肯定很乱,这些人又全都不是善男信女,个个身上痞气十足,乱嘈嘈的声音里,不时响起刺耳的尖叫和嘹亮的口哨。
华彪看看表,问青皮你跟商铁城约了几点。
青皮说九点,还差几分钟。
这时,青皮的手机响,他接完电话说烟枪他们几个毛孩子守在商铁城租的房子外面,他们看见商铁城现在已经出发了,他们跟在他车子后面,看方向,是奔这儿来的。
华彪点头,说商铁城敢来,倒真不失为一条好汉。
青皮代表华彪跟河堤上的人说大家稍微再等会儿,人马上就到。人群里立刻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有人还拿出家伙来在空中乱舞。华彪看了便皱眉,跟青皮说不是说好了大家都不带家伙来的吗。
青皮说好几年了没这么多人聚一块儿,这里头以前互相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带家伙来不是对付商铁城的,主要是为了防身。呆会儿这里的事情办完了,大家往回撤,主要预防那会儿互相找碴。
华彪摇头叹息,他跟杨阿四也是从这个状态混过来的,所以对此深有感触。出来混虽然不像港台录像中刀尖上舔血那么夸张,但打打杀杀那是经常的事,稍不留神小命都保不住。这就是出来混要付出的代价。但是,出来混的人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真正靠混发财的一个城市里就那么几个人,而且发财都是混出名堂来转做正行赚的钱。也就是说,在中国这种社会制度下,不像港台或西方那样有一套健全的黑社会地下体系,出来混一般也都是干混,得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是,为什么街头少年仍然一代一代地出现,而且好像一代比一代更投入,是不是在这些人的心中,也像华彪一样,有着一种英雄情结?
华彪站在离人群十余米的地方,倾听着风声和人群的喧哗,他心里知道这次聚会,一定会留在这城市的历史里,当然,这种历史是靠嘴巴来传颂的。华彪挺起胸膛,在风中感觉到了从不曾有过的豪情。刚出来混的时候他当然也幻想着能够出人投地,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华彪甚至比当初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威风。
这时,前面的路上有一辆车正飞驰而来,青皮电话再度响起,他接过电话对华彪说,那就是商铁城的车。
华彪冲着人群摆摆手,片刻之后,人群安静下来。华彪伫立在大堤的最高处,注视着车停下,短发精悍的商铁城一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华彪忽然想到,商铁城能够单刀赴会,是不是比他更英雄?
49
烟枪从中午开始就牢牢盯着商铁城,随时把他的行动报告给青皮。商铁城在城西青年路上租了间房子,在一幢两层小楼的楼下。房东是个县城来开油坊的中年人,小楼是他赚钱后盖的,家里人还没接过来,接过来也住不了这么大地方,所以,楼下对外出租。租户除了商铁城外还有一个到港口贩鱼虾的乡下人,他与商铁城各租楼下一间房。鱼贩子每天都是大早出门,很晚才回来。商铁城这天很少了门,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出来到青年路上一家小饭馆吃了碗水饺,然后直到三点钟才露面,这回是出来打了个电话。大约半小时后,有个打扮很新潮的漂亮女人敲门找商铁城,商铁城开门的时候俩人很亲热的样子。据烟枪估计,那女人可能是外面的小姐,小姐身上有种不同于别人的特点,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商铁城与那小姐在屋里一直呆到天黑。七点多钟一齐到外面找了家酒店吃饭,酒店还在青年路上。一顿饭吃了一个半小时,最后商铁城送那小姐出来,还帮她拦了辆出租车。商铁城回住处换了身衣服,接着便打的往城北大兴河方向去。
这就是烟枪这一下午对商铁城监视的结果。商铁城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那个来找他的女人。但现在城市里有很多暗娼,只要知道她们的号码,她们总是随传随到。商铁城一个外地人,找个暗娼打发时间是很正常的事,所以烟枪没当回事,青皮也没在意。后来,当事情结束,华彪听他们讲起那个女人,连声骂他们糊涂。商铁城既已知道晚上的约会,他怎么还会有心情这时候找暗娼来取乐,所以,那个女人一定有古怪,事情最后果然也坏在那女人身上。
却说河堤上的华彪见商铁城有胆识单刀赴会,心里对他便不自禁多了几分钦佩。商铁城四十多岁年纪,一头短发根根向上竖立,一双鹰隼样的眼睛在行走时露出些倨傲的神情。十年苦窖让他的身体略显削瘦,但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都显示着一种力量。他缓步走上河堤,当然已经看见了河堤上的华彪和他身后那么多跃跃欲试的人,还有那些人举在空中的家伙,但他越靠近华彪,神态越是从容,甚至嘴角还挂上了一缕淡淡的讥诮。
商铁城停在离华彪两米远的地方,望着华彪却不开口。华彪也在瞪视着他,看他的从容,看他嘴角的讥诮。人群这时自觉地安静下来,大家都感觉到了弥漫在风中的那令人压抑的气息。他们在外面混这么长时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商铁城与华彪此时的对峙,却让他们感到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还是华彪先叹口气,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欺人太甚,我倒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商铁城摇头微笑,我一个人面对你们这么多人,你倒说是我欺人太甚。
华彪说,这么多人并不是用来对付你的,你一定已经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所以才能这么从容。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佩服你。
商铁城笑笑,我当然明白你的目的,在这城市里,杨阿四的势力确实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这岂非也正是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的目的。
华彪点头,说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讲话也用不着拐弯抹角。
商铁城道,你今天是想逼我离开这城市?
华彪沉默了一下,心里暗叹商铁城聪慧过人。他接着便重重地点头,说明天上午九点,机场有一趟飞机是飞往北方一个大城市的,那城市虽然离你的家乡不是很近,但改坐汽车最多也就一天的路程。也就是说,最迟后天中午,你就能回到你的家乡。在外面时间长了,每个人都会有一点想家的,是不是?
商铁城眼中的笑意更重了些,他说那当然,没有人会不想念自己的家乡。他忽然话锋一转,说,但是我不走,如果我就这样回去,我实在没脸见我昔日的那些朋友。而且,我是天生的劳碌命,我要回去也不会坐飞机。
华彪的脸色变了,他虽然料到商铁城绝不会轻易答应离开,但没想到他这时的口气居然还那么倨傲。
华彪沉吟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要你回去,也已经都安排好了。
商铁城纵声笑了两声,说如果我想回去的话,就算爬我也会爬回去。
华彪接着道,但你如果不想走,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回去。
商铁城点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前途的年轻人,杨阿四身边有你,算是他的福气。但是,这一次,你也不能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杨阿四欠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华彪不待他说完忽然冷哼一声,说这不是你的城市!
河堤上的百余号人听出华彪话里已流露出翻脸的语气,立刻骂骂咧咧地向这边围了过来。华彪向后退一步,身子转向河的方向,竟似没见到人群已往这边涌来。
商铁城低下了头,他连看都不看围过来的那么多人。人群把他围在当中,他的不屑激怒了其中的很多人,大家一迭声叫骂着,好象只要华彪一声令下,便要动手。场中的形势悬殊太厉害,这么多人只要每人一拳就能把商铁城打死,商铁城当然也明白这道理,他虽然还是稳稳地伫立不动,但双肩轻微的抖动与眼中流露的一点慌张,已经落在偷眼旁观的华彪眼中。华彪长长地吁了口气,如果商铁城从头到尾都能保持那种无所畏的坚决,他实在不知道今晚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收场。现在商铁城终于露出了惧色,那么,今天这一战,他已经输了。
看出来商铁城的惧色,华彪心里还有一些宽慰。他带这么多人来见商铁城,其实一开始从气势上已经输给商铁城了,如果商铁城再坚持下去,这件事传出去,其中最英雄的人不是华彪而是商铁城。这是华彪最不愿见到的一种结局。但不管怎么说,商铁城都是一条汉子,华彪甚至不敢想当自己面临和他相同的处境时,是否能像他一样镇定。
华彪挥挥手,走到场中央,站在商铁城的对面。他说,你曾是四哥的兄弟,所以,我并不打算伤害你,我只是求你,回你的城市,给大家都留一个机会。
商铁城勉强笑了笑,眼睛四下里看看,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他说这时候你求我,但你一定不会想到这时我会拒绝你,是不是?
华彪点头,说你不会,这时候你当然不会拒绝我。
商铁城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子都摇个不停。他说你错了,我想拒绝别人的时候是不分场合的。所以,今天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让你想不到的事情今天不止一件。
华彪眉头微皱,说你何苦逼我做出对不起四哥的事情。
商铁城大笑,你不是对不起杨阿四,你是在帮他。但是,你以为今天你带这么多人就能逼我就范吗?我在苦窖里呆了将近十年,那十年足以让我忘记什么叫做害怕。
华彪说,你嘴上不说害怕,但你心里已经怕了。很多坐过牢的人出来,动不动一张嘴就是在牢里怎么怎么样。他们这样说,只不过在掩饰他们的心虚罢了,你也一样。正是因为十年苦窖,让你懂得了生命和自由的珍贵,所以,你现在其实心里已经很害怕了,我只是佩服你表面上还能这么强硬。
商铁城怔住了,他盯着华彪,似乎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正是华彪的话深深地击中了他,他忽然发现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原因。现在,他真的心里已经在颤栗,这么多人围住他,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而他,只不过是毡板上的一块肉,在这里,他斗不过这些人的,斗不过杨阿四。
商铁城叹息一声,冲着华彪道,你的眼力不错,我现在是怕了,但是,你知道有一种人,虽然心里怕的要死,但要做的事他还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绝不会因为害怕而有一点退缩的。怕是人类的天性,而天性却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华彪瞪视着他,心里已经认同了他的话。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一定不会选商铁城这样的人做对手,这是不是说他心里对商铁城已经产生了些惧意?但这些惧意并不能让他放弃这场战斗,惧怕是人的天性,但天性却是可以战胜的。这就如同一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他们在视死如归的背后,心底深处不可能没有过害怕的感觉,但害怕并不妨碍他们迎接死亡,害怕也不能影响他们名垂青史。
华彪和商铁城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这样的人,这样两个人相遇,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收场呢?
华彪这时觉得商铁城的强硬已经让他没有了选择,商铁城如果决定不离开这城市,那么他只能有一种结局。华彪心里很不希望那种结局出现,所以,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些淡淡的无奈来。
这时,华彪边上的青皮手机忽然又响,青皮接过电话后脸色就有些变了。在今天华彪安排的这件事里,所有的联络都是由他负责的,烟枪等几个毛孩子除了监视商铁城这一天的行动外,在他到达约定地点后,还在河堤外沿的城区留守察看,防止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烟枪这时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发现有好几辆警车正往大兴河河堤方向开去,估计是这次人太多动静太大惊动了警方。
青皮低低在华彪耳边低语了这个情况,华彪的脸色立刻变了。这件事他已经安排妥当,来之前跟这个辖区的派出所都打了电话,这河堤在城市的边缘,一向就是外面混的人约斗的地方,很少出事。现在好几辆警车同时往这地方来,显然是市局方面出动的警力,没有哪个派出所有这样的实力。而惊动市局的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人报案。这个人会是谁呢?
华彪看到商铁城这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商铁城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本来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华彪心中气极,虽有心与商铁城斗到底,但这里聚了这么多人,市局的警车到了肯定麻烦。这时河堤上已经隐约能听见警笛声,人群开始发出嗡嗡的骚乱声。华彪冲商铁城狠狠地瞪眼,挥手让大伙化整为零,四下里散开。
人群散开了,但华彪却不动。他不动,商铁城也不动。
警笛声越来越近,人群如蚁般沿着河堤向两面散去。最后留在华彪身边的青皮脸上也露出了焦虑的神色。他说华哥快走吧,条子来就麻烦了。
华彪微微一笑,说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条子会找麻烦,而两个人来河堤上吹吹风,这难道也犯法吗。
青皮还想说什么,华彪说青皮你也快走吧,你在局里的底子厚。
青皮犹豫了一下,终于掉头沿河堤向南去了。
商铁城此时眼睛里已满是笑意了,他说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人了,我说过我不会离开这城市的,除非我拿到我想要的。他的笑容一闪即没,取替的是深深的仇恨。他说,因为你不是我,你不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十年苦窖,一心盼着出来后与家人团聚。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死了,一个沦落为街边的小姐。这种仇恨没有人能够忘记。
华彪点头,说我明白你的仇恨,但这仇恨却不该指向四哥。
商铁城正想分辩,华彪飞快地抢着道,你蹲大牢,不是因为四哥,那是你造化不好。你家人的变故,更不是因为四哥。他去了你的家乡,但找不到你的家人,这是天意。老天爷有时候会安排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这世界才会精彩。
商铁城怒道,这事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便不会这么轻松幽默了。
华彪摇头,说我这不是幽默,而是事实。
警车已经停在河堤下,旋转的警灯将河堤上映衬得灿烂一片,刺耳的警笛在耳边回响,华彪和商铁城不得不停止谈话。这时,河堤下人影绰绰,接着几道刺目的强光投射过来,直照在华彪与商铁城俩人的脸上,他们不得不背过脸去,拿手挡在眼前。
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冲了过来,很快就把他们围在中间。在红光下仍泛着青蓝的微冲枪管对着场中的俩人,俩人自觉地双手举过头顶,在喝斥声中,慢慢蹲了下来。
第十一章
50
秦歌没有参加刑警大队和市防暴大队联合采取的这次行动,当华彪和商铁城在河堤上慢慢蹲下来的时候,他正在刑大办公室里和一个女人呆在一起。
傍晚的时候,秦歌接待了一位来局里反映情况的中年妇女,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北方杀人狂屠夫的一些情况,出于一片善意,她不断告诫周围的邻居同事朋友和亲戚这阵子万事小心,晚上切不可出门。偏偏她的女儿不理她这一套,小姑娘最近刚谈了个男朋友,正在热恋阶段,让她晚上不出门,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后来她怕老妈晚上不让她出门,干脆下班后就不回家了。女儿不回来,当母亲的当然急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又怕又担心,每晚一直要等到女儿深更半夜回来后才能安心睡觉。偏偏这当女儿的不理会母亲的苦心,每天下班约了男朋友出去玩,根本不把母亲的告诫当回事。这天晚上才九点多钟,小姑娘的男朋友打的把她送回家。当母亲的一看女儿那样就急了,上前拉着女儿的男朋友找他算帐。小姑娘原本红润的一张脸这时变得苍白,而且头上冷汗直冒,两手捂着肚子疼得腰都直不起来。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了情况,俩人本打算今晚去家迪厅蹦迪的,但半道上小姑娘肚子疼,疼得站都站不住。小伙子只好送她到医院,医生替她验了血,没查出什么毛病来,便开了点止疼药和消炎药。小姑娘疼得受不了,小伙子只好送她回家。当妈的心疼女儿,便不客气地说了小伙子一顿,最后问他们晚上在哪儿吃的饭,听说现在街上又开始流行肝炎了。小伙子说晚上没吃别的,就吃了碗云南米线。这妇女一听急了,问明白他们在哪家米线馆吃的米线后就跑公安局来了。
秦歌安慰她说您老别瞎想,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说的那家米线馆我们会派人去查,你现在回家陪你的女儿,但千万不要告诉她什么肉酱的事情,否则不管真假,小姑娘以后甭想再吃肉了。
中年妇女反映的那家米线馆就在大富豪夜总会对面,秦歌记得以前楚平还带他到那里吃过米线。现在想想,虽然觉得中年妇女说的事情太荒谬,但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怪怪的。这晚轮到秦歌在队里值班,反正没什么事,他就想打个电话到楚平那里也恶心恶心他。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但还没有黑透。队里其它同志要么回家了,要么有任务,反正都不在。老黄年纪大了,晚上要在家吃过饭才能来,秦歌一个人闲着没事,往楚平那夜总会打电话拔了两遍都没拔通,他便放下电话准备等一会儿再打。就在这时候,外头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姐。她敲敲门不待秦歌说话便走进来,急匆匆地说报案。
秦歌觉得这小姐特别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盯着她看就有点出神。秦歌现在不像以前了,见到年轻漂亮的小姐就脸红,但这会儿在刑警队里,又单独面对一个可以说非常美丽的小姐,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
那小姐脸蛋漂亮,身材更惹火,还穿了件无袖的短上装,这上衣被胸部顶得老高,下面便离肚皮远远的,让男人见了忍不住就要生出弯下腰往上瞧的念头。秦歌眼睛闪闪烁烁地不敢看她,红着脸说报案你怎么不到辖区派出所。小姐说这事派出所管不了,所以我才到刑警队来。秦歌只当又碰到一个疑神疑鬼的女人,便拿出登记本替她登记。
那小姐说了大富豪夜总会的华彪带了一百多号人去大兴河河堤的事,秦歌听事情跟大富豪有关,便认了真,问她知道华彪带那么多人去干嘛吗。小姐说听说是要对付一个人,那么多人对付一个人那人还能活吗。
秦歌一听这情况严重,百多号人的斗殴这城市里好久没发生过了。他赶忙让小姐等会儿,他打电话找刘鸣。刘鸣一听这事也紧张,这可是弄不好就要出人命的事。他吩咐秦歌留住报案的小姐,他马上赶来。
秦歌等刘鸣的时候又问了那小姐其它一些问题,那小姐只说这消息是在大富豪里听来的,别的情况一问三不知。秦歌因为这件事情严重,所以在问话时就忽略了这个小姐的性别,这小姐后来一问三不知,他有点恼火,便问那小姐叫什么多大岁数在哪儿工作家庭住址什么的,那小姐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但又知道不能不回答,她皱着眉头说我叫王芳。
秦歌一愣,全身的神经都骤然一紧,他说你不是本地人吧。那叫王芳的小姐点点头。秦歌说你来自四川,外面的人都叫你四川王芳。这小姐一愣,有点无措地点点头,满眼狐疑。秦歌说,我还知道你在华南小区开了家空中酒吧,名字叫做“锦衣卫”。
这下这小姐明显地开始不自在,她说你懂的事情好象挺多。
秦歌笑了,他说我是警察,警察当然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小姐咬着牙说你还知道什么。
秦歌看起来已经很开心了,他说你的事情不急,我们先处理完你反映的情况再说。王芳小姐,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我希望你暂时不要离开这间办公室,呆会儿我还有些情况要向你了解。
王芳抿着嘴瞪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刑警,眼里已不可抑止地流露出了一些慌张。秦歌心里有数,在接下来的时间故意不去看她,让她胡乱猜想可能会发生的事。
刘鸣很快就到了,他在路上已经通知了队里的其它同志,还有各区的刑警中队和市防暴大队。刘鸣知道华彪在这城市里的份量,如果群众举报情况属实的话,他要闹事那就不是小事,而且他带了一百多号人,一不留神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刘鸣对这件事很重视。
王芳在刘鸣面前又把知道的情况重新说了一遍,刘鸣再问情况的来源,王芳还是说在大富豪夜总会听人议论知道的。刘鸣觉得没时间和她多耽误时间,便即刻带人去大兴河。秦歌和老黄还是留在队里值班,顺便再向王芳多了解一点情况。这是秦歌求之不得的,他待刘鸣走后,马上带王芳到了一间小一点的办公室。
能够在队里见到四川王芳,这是秦歌做梦都想不到的。他这些天没少到“锦衣卫”楼下去,但“锦衣卫”一连一个多星期都没开门,竟好象里面的人知道情况故意避开他似的。对于四川王芳的想象,占据了秦歌很多业余时间。因为久寻不遇,后来秦歌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王芳是否真的存在。四川王芳在照片上完美得有些超越极限,而且她在照片上的笑容有种魅惑的魔力,让秦歌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女人是否真的能生活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但秦歌告诉自己她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那是种他不能想象的生活,他暗暗虚构关于她的一切生活场景,包括睡觉、吃饭、穿衣、打扮,包括与不同的男人在一起。矛盾在这世界无所不在,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女人是个小姐,高贵与卑贱的混合体,但正是这样的女人,才能让人感觉到她身上强烈的诱惑。秦歌想见她又害怕见到她,与其说他受她的吸引,不如说他只想见一见王芳的真人,看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王芳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开始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姐除了漂亮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知道她就是四川王芳,就是自己迫切想见到的女人,虚构想象中关于她的所有不可触及这时都涌到了秦歌的脑子里,在小办公室里,在单独面对这个女人时,他又开始变得拘促不安。
秦歌开始问王芳6月24号那天晚上在做什么。
王芳皱着眉说时间过了这么久,谁还能想得起来。
秦歌说他只想知道那天晚上是否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秦歌问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野猫和老枪劫持强奸的女人不可能是她,但是,据贵阳王芳讲,那天晚上,她塞给了贵阳王芳一个小巧的录音机,让贵阳王芳录下了一个客人的声音。这件事追究起来,或许隐藏着件比野猫老枪劫持强奸更大的事情。
四川王芳想了半天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秦歌说,那我帮你回忆一下,那晚你在你的“锦衣卫”里,当时还有一个和你重名的小姐也在,当她跟着一个客人准备出台时,你塞给她一个小录音机。
王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盯着秦歌,显然在猜想秦歌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后来她勉强笑笑,说警察同志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王芳的反应在秦歌的意料之中,他虽然当警察不久,但在警校里却是个高材生,对于犯罪嫌疑人的心里研究得相当不错。他笑笑说你不明白没什么,这件事可以暂时放一放,但你涉嫌容留妇女卖淫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你要证据的话,我可以马上打电话找几个小姐来和你当面对质。
四川王芳美丽的脸庞这时看来已经有些变形,秦歌在强烈的光线下注意到她本人并不比照片上漂亮,相反,她的眼角与额头因为长期昼伏夜出的生活而过早地出现了些细纹,皮肤也与照片上的白嫩轻柔相去太远,已经到了需要厚厚一层粉底来掩盖的地步。但不可否认,四川王芳仍然美丽,甚至因为淡淡的一些憔悴,让她身上更多了些成熟女人的魅力。这完全是个现实中的女人,看着她此时脸上的慌乱,秦歌已经觉得她真实到了平凡的程度。
于是,秦歌心里便释怀了,并没有失望的感觉。他想到所有看起来神秘莫测或者高不可攀的,当真正面对时,也许它和身边的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这时候坐在王芳对面的秦歌,已经是个完全的警察了。
秦歌说,我真替你担心,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在监狱里会是副什么样子。
王芳忽然冷静下来,她并不是个遇事慌乱的人,刚才只不过因为秦歌的话太过突然,才会让她乱了阵脚。这时候其中的厉害关系仔细在脑子里过一遍,她便恢复了常态,甚至眼里还多了些揶揄的神态。
她说警察同志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我只是来报案的,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不叫王芳,我的名字叫田颖,我是四川人不错,但这城市里四川女孩还有很多,你不能见到一个四川女孩就把她当作你要找的人。
秦歌怔住了,对眼前这小女人的多变他有些惊讶,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在瞬间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自称田颖的四川王芳笑笑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锦衣卫”,我记得锦衣卫好象是古代皇帝的保镖,我怎么会认识皇帝的保镖呢,这实在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她正视着秦歌,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如果你现在能拿出证据来,大可将我拘留审查,如果你拿不出证据来,那么我就要走了。再如果你不放我走,我是否还有打电话的权利。
秦歌眉头皱紧,知道今天碰上了一个难缠的角色。
这时候田颖或者四川王芳已经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粉红色手机,一只手翘成兰花指拨键。秦歌现在不能不给她打电话,她只是一个来报案的群众,而且,秦歌这时想到她让贵阳王芳做的事情,便知道即使不让她打这个电话,自己也奈何不了她。光顾她那里的许多神秘客人,必定可以轻易地保她平安。
这样想,秦歌便有些沮丧,他盯着面前的小女人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51
刘鸣非常生气,那么大一次动作居然没有抓住华彪的把柄。虽然华彪和商铁城那晚很配合地跟他们到公安局接受调查,但是,在河堤上吹风真的不犯法,所以他们第二天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刘鸣觉得受了愚弄,把这些年手上掌握的一些跟华彪与杨阿四有关的资料报到了局领导那里,局领导很重视,开会研究决定下半年把杨阿四与华彪作为重点调查对象,一定要将这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撤底瓦解。刘鸣回来将局里的意见传达给了队里的同志,秦歌听了心里就替楚平担心。
秦歌找到刘鸣,跟他汇报了自称叫做田颖的四川王芳的事情,刘鸣说队里现在忙,上头已经发脾气了,要求我们限期将屠夫捉拿归案。这种事情,还是放一放再说吧。秦歌又着重讲了田颖让贵阳王芳偷录客人声音的事,指出那些客人很多都是有来头的,如果她拿着那些录音带去勒索他们,那么事情就不仅仅是纵容妇女卖淫那么简单了。刘鸣听了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好一会儿才说这事还是交给你去办吧,想法子拿到那些录音带,然后再把田颖给揪出来。秦歌点头说行,不过那田颖的神秘客人在这城市里能量一定很大,想办她的事可能会有些因难。刘鸣说那是以后的事你先不要去管它,你只要能把那些录音带找出来便算是大功一件了。
四川小姐田颖住在河海小区一幢三室两厅里,她在报案时留下了这个地址。经查,这处房子的产权证上登记的名字叫王川,他于去年冬天购置了这套房产,但据小区物业管理人员讲,王川似乎没在这里住过一天,住在这里的田颖三个月前和一个短发鹰眼的男人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那短发男人东北口音,隔三差五地到田颖那里去,经常彻夜不回,俩人关系非常爱昧。
秦歌得到这些情况后经过分析,排除了王川金屋藏娇的可能性。因为王川家就在本地,如果田颖真是他包下来的黑市夫人,他不可能将近半年的时间一趟都不来,而且,田颖敢公然带那个短发鹰目的男人回家,说明她并怕王川会撞上。田颖既不是王川的情妇,那为什么要将一套价值十余万元的房子送给田颖居住,他们俩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还有那短发鹰目的男人。秦歌现在已经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商铁城,商铁城又怎么会和这个四川小姐混到一块儿?
王川的身份很快就查到了,他是市里一家保险公司的老总,秦歌到他办公室的时候,看到这个大脑门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一脸的倨傲。秦歌挺烦跟这些当官的打交道,所以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他想知道王川为什么会平白无故送一套房子给个小姐居住。王川倨傲的神情消失了,比女人还要白的脸上还挤出了些笑容。王川后来讲述的事情和秦歌预料中的差不多,那套房子是他被迫送给田颖居住的,因为她手上有一卷王川跟一个小姐在床上的录音带。王川费了好大的劲才讲完,他不住地哀求秦歌千万得替他保密,更不能让他的老婆知道。他老婆是市委一个副秘书长的千金,知道这件事,不仅饶不了他,而且如果老丈人为此事发了脾气,那他的前途都可能毁在这件事上。
秦歌当然会帮他隐瞒这件事,何况这事还牵扯到市委高官。
秦歌问清楚和王川有染的那小姐的情况后便告辞离开了。
那个小姐绰号蛇女,那是她刚坐台时喜欢穿一身如蛇样的紧身衣裤而得的绰号。这蛇女有着第一流的身材,穿衣服很怪,看着就属于另类少女。秦歌在一家歌舞厅没费什么事情就找到了她。秦歌现在到歌舞厅这些地方已经不会再紧张了,只是面对一些陌生且美丽的少女时心里还微微有些拘谨,但是,当他想到我是一个警察时,他的神态就自然了。美丽的女孩和不漂亮的女孩相比,除了外表不同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而这种外在的美丽当你眼睛看习惯了便能将它忽略掉。就如同青年男女在一起谈恋爱,开始的时候还能注意到对方外表怎么样,但当感情发展到一定地步时,对于恋人的美丑往往会很疑惑,那时漂亮与否已经是很次要的问题了。这也就是俗语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秦歌想通了这一点,他心里因为杜云而产生的心理障碍便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坦然面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对于他也成了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叫蛇女的小姐经不住秦歌的三花两绕,便说出了“锦衣卫”老板王芳让她偷录下与王川在床上声音的事情,她承认,那一次,当她把录音带交到王芳手上时,王芳给了她两千块钱。
这样的情况已在秦歌预料之中,来找蛇女不过是想证实一下。那次蛇女还向他提供了不下十个曾在田颖的“锦衣卫”干过的小姐名字,这些小姐有的现在还在这城市里坐台,有的已经不知去向了。秦歌掌握到这些线索,可谓收获颇丰,当下兴冲冲地回刑警队向刘鸣汇报。
刘鸣听完秦歌汇报的情况,觉得那个四川小姐实在该治一治了,她这些年在这城市里,不知害了多少出来玩的男人。虽然那些男人也有不对的地方,但那终究属于道德范畴,而且,现在很多人已经接受了男人在工作之余,偶尔出去消遗一下并无大碍的观念。特别是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他们的生活看起来好象很充实,每天忙于应酬,连一点空暇都没有。但是,正是这些男人,内心潜藏着比别人更多的骚动。白天,这些人肩负着各种各样的责任和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他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是儿女的父亲,是下属的领导,是学生的老师,是朋友的朋友。角色越多,肩上的责任越重,而这一切的角色和责任都是社会赋予他的,他每天得打起精神来,不能稍有懈怠。而到了晚上,当他把一切都抛开置身在酒吧舞厅或一切娱乐场所时,只有这时,他才成为他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这时候他只是一个人,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欲望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的男人其实也挺可悲,一生中能够真实表露自我的时间实在太少。他们在放纵完自己之后,还必须带着心上的恐慌回家,回到他每天扮演的角色中去。想明白这一点,再看大部份偶尔放纵的男人,其实很可怜。
秦歌从刘鸣那里开了搜查令,跟老黄俩人去河海小区找田颖。
秦歌和老黄叫了半天门都没有人,敲门声惊动了对面的邻居,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探出头来说这家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好几天的概念很大,但秦歌想田颖从公安局回来不过才两天的时间,在这两天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秦歌和老黄后来又往那房子去了两次,都没遇上人。秦歌又把市里的歌舞厅翻了一遍,没有人知道田颖,也就是四川王芳的下落。最后,秦歌拿着搜查证和老黄最后一次来到河海小区,他们再次敲门的时候,对面那老头又探出头来说今天听见动静,可能里面有人。
秦歌和老黄精神一振,更重更响地敲门,但是,好半天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秦歌问老黄这时候一个老警察应该怎么办,老黄笑笑说这屋里显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如果我年轻十岁的话,一定会把门撞开。
秦歌说我比你年轻何止十岁,所以今天撞门的差事就落在我身上。
秦歌三两下就把门撞开,老黄机警地贴着墙冲进去,秦歌尾随其后。屋里几乎没怎么装璜过,而且只有简单的几件家俱,所以,三十多平米的客厅看上去就很空旷。厅里没人,但这时,他们却听到一个房门后面却传来很响的唿噜声。这唿噜声响亮且幽长,显然是一个男人发出的。秦歌和老黄对望一眼,老黄伸手就把胳肢窝下面的枪给掏了出来。秦歌示意由他开门,老黄小心地跟在他后面。秦歌一脚踹开门,俩人飞快地冲进去,看见床上那人还在呼呼沉睡,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秦歌到那人跟前去,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他凑近那人的脑袋,却发现沉睡的人居然会是商铁城。
商铁城在这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呆在这里,田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秦歌很快就把商铁城摇醒,商铁城睁开血红的眼睛,双手抱着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看清面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他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秦歌先向他出示了搜查令,然后问他田颖现在在什么地方。
商铁城脸上又现出很痛苦的表情,他摇头说我要知道还会一个人在这里吗。秦歌和老黄几乎同时相信了他说的不是假话,一个人真正痛苦的模样,是绝对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的。商铁城真的很痛苦,他的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裂开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现在他看上去哪里还有一点那晚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秦歌不用问,也知道这肯定是因为田颖。自古英雄最难过的就是美人关,而田颖当然是个十足的美人。商铁城与田颖如何会走到一起来,这其中或许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也许会很简单,简单得两个人从大街上相对而过看了几眼后就走到了一起。现实生活里的故事远没有电影电视里来得那么惊心动魄,但其中真正刻骨铭心的感觉,却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懂得。
商铁城自从那晚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田颖,他这几天找遍了田颖可能去的地方,但是,没有人知道田颖的下落。今天中午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就跑到这地方来了,打开门就倒在床上。无论谁失去田颖那样的女人都会像商铁城一样痛苦的,田颖的美丽足以打动天底下所有的男人,这道理就像天下没有人能完全拒绝美一样。
商铁城喃喃地说,她说过要跟我一块儿回去的,她说过这辈子再不会跟其它的男人了,但是,她为什么会不辞而别丢下我呢?
秦歌和老黄摇头,相视会心一笑,开始在屋里四处搜索。老黄发现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面有被烧过的痕迹,马桶内壁四周都成了焦黄色。但是,被烧的东西显然已经被水冲走了,连一点残碴都没留下来。秦歌和老黄便认为被烧的东西肯定是那些田颖精心收集的录音带。
找不到录音带,这屋里便没有什么再值得找的东西了。老黄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休息,秦歌还想和商铁城聊聊,看能不能掌握些新的情况。这时候他忽然看见这卧室靠窗根的地方摆了一个小书架,书架上摆的书竟有一半都是武侠小说。女人喜欢看武侠小说的不多,而田颖显然是个武侠迷,书架上几乎囊括了金庸古龙梁羽生和温瑞安的所有作品。看武侠的人多,收武侠的人少,能够将这武侠四大天王著作收得这么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秦歌过去随意抽出一本金庸的《笑傲江湖》,发现一本书的很多页眉上都做了眉批。那些字体绢秀工整,内容基本上都是对主人公令狐冲的仰慕之情和对令狐冲身边女人的挑剔和批判,让人一见眼前便能浮现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在一灯如豆的静谧氛围里,虚构与传说中的英雄侠客驰马江湖的情景。这样的场景颇能煽情,秦歌想着想着心里便对那痴情女子生出了许多的向往,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在最后把那女子和田颖联系在一块儿。
这样,秦歌似乎明白了田颖为什么会和商铁城走到一起。在商铁城身上,有一种不同于这城市人的古典气质,他的性格与遭遇更像是一部都市传奇。他虽然没有田颖向往的虚构中人物那么完美,但最起码,他与她身边的人比起来更像一个英雄。秦歌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女人身上会有这么深的英雄情结。
后来四川小姐田颖再没有在这城市出现过,秦歌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关于她的所有调查。没有人知道田颖的真正身份,也没有人知道田颖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名。她的凭空消失虽然使很多人相信她可能遇到了什么不测,但谁也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田颖的东西全都在那所房子里,甚至连抽屉里贴身的内衣内裤都还在,这说明她是在一种仓促的情形下消失的,消失的含义有很多种,但谁也不愿意对她的消失做出解释,虽然很多人心里都明白。田颖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因为身上很重的英雄情结,所以才能做出收集录音带的举动,这本身就带有很大的冒险性。这些录音带相信给她带来了很多好处,包括财富,但谁又能否定她的最终消失不是因为这些录音带呢?
田颖是那晚离开公安局后失踪的,秦歌记得那晚她临走前打了个电话,如果知道那个电话打给谁的,或许可以更深地了解田颖的故事,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个电话。秦歌相信电话那头一定是个很有势力很有来头的人,至少他可以轻松地带着田颖走出公安局。这样的人在这城市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们每天坐着小车从我们身边驰过,没有人知道他们中谁那个晚上接了田颖的电话,也不可能知道他对田颖都做了什么。田颖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家究竟在四川的什么地方,也没有谁知道她最终的去处。或许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这句话是对四川小姐田颖最好的诠注。
52
杨阿四没想到几日不见,商铁城竟会变得如此憔悴。那次大兴河事件华彪让参与的人都不要让杨阿四知道,这次商铁城约了杨阿四见面,华彪心里就有些不安。他倒不是害怕杨阿四的责骂,只是,杨阿四知道后一定会阻止他再做任何不利于商铁城的事情。他知道四哥这个人的脾气,他决定了的事绝不容人改变。
商铁城见到杨阿四,竟然闭口不提那晚发生的事,这让华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商铁城确实能算是一条好汉。
杨阿四和华彪都不明白商铁城在短短几天间怎么会变得这么憔悴,而且全身上下再没有了那种精悍干练的感觉,看模样倒像是一个生意频临破产的小老板。
商铁城当然不会把田颖的事情告诉他们,他只是说他想离开这城市了,所以,杨阿四答应他的事他希望能快一点办。他说话时的神情无比萧瑟,杨阿四关切地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摇头不答,起身告辞。杨阿四正待要送,华彪拦住他,说还是我送城哥出去吧。杨阿四便点头,说你趁城哥还在这城市,可以有空多去向他讨教讨教,当年,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商铁城的目光这时变得悠远且缥缈,他冷冷地说,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全忘了。
杨阿四叹口气,似在慨叹无法化解与商铁城之间的仇恨。华彪冷眼旁观,知道商铁城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过杨阿四的了。
商铁城出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华彪跟在他后面。到了外面街上,商铁城还没有停步的意思,华彪在后头叫他,他停住,不回头,道,难道你这次还想将我留住,我跟你说过,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挡。
华彪说,我也是,所以,你现在凡事都要小心,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
商铁城终于转过身来,面上带着些淡淡的讥诮。他说在这城市里,你随时可以要我这条命,但你也只有这个办法来阻止我拿走我的东西,只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华彪沉凝着脸,半天才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不死不休呢?
商铁城冷笑,因为我们都是相同的人,相同的人在这世界上是不该走到一起的。
华彪说,那你和四哥是不是同一种人?
商铁城摇头,忽然狠狠地唾一口,说他不配。
华彪变了脸色,双拳也已经握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说你走吧,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侮辱四哥,我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商铁城盯着华彪认认真真地看,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还是转身向前去了。他的腰已经伛偻,远远看去,倒和杨阿四有几分相像。华彪不理解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他望着商铁城的背影想,如果他和四哥不能算是同一种人那才真的出鬼了,虽然目的不同,一个是要占有,一个是要放弃,但占有和放弃在本质上都是英雄的举止。华彪想,我是否能做到他们那种境界呢?
华彪这些年第一次对自己生出了些怀疑,所以,他的心情有些沮丧。
华彪站在大富豪夜总会的门口,忽然看见一个穿警服的青年人走过来,那年轻警察进门时也看见了华彪,就盯着他看一眼。华彪看他眼熟却想不起来,那青年警察却先冲他笑笑,说我找楚平。
华彪赶紧把他往里让,说楚平刚巧出去了,要不你进来等等他。
楚平说他一会儿能回来吗?
华彪说差不多吧。青年警察想了想说我还是改天再来吧,他如果回来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就说市局一个叫秦歌的找他。
华彪答应着,秦歌出去。秦歌晚上没事,想找楚平聊聊,顺便到大富豪对面的米线馆去瞧瞧。那个来报案的妇女虽然想象力够丰富的,但这事说起来还真让人挺恶心的,不来看看秦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离开夜总会,秦歌便到对面的米线馆去。米线馆房子不大,原本只有一大间约三十平方,最里面现在隔开一小间做厨房,外面摆了八张桌子。在这城市里,像这种规模的米线馆拉面馆到处都是,这家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秦歌要了碗肉酱米线,特别嘱咐多加两块钱肉酱,而且要带走。厨房里的小姑娘手脚麻利地把米线烫好装塑料袋里,秦歌交钱的时候跟那小姑娘随便聊了两句。那小姑娘说她们老板从云南来,这家米线馆已经开了三年多了。
秦歌走出米线馆的时候心里笑自己真是太多疑了,没事跟着那中年妇女瞎起哄。他手里拎着一袋米线正准备回家,忽然腰间的传呼响。
传呼是楚平打来的,楚平刚才打个电话回夜总会,告诉华彪晚上有点事不去夜总会了,华彪就把秦歌找他的事说了,楚平便打了秦歌的传呼。
今天下午雪晴大学时的两个女同学到这个城市来玩,晚上雪晴请她们吃饭,偏要把楚平也叫上。他们现在在一家叫做“红晴蜓”的大酒店,楚平让秦歌没什么事的话一起过去,他一个人面对着三个女孩子实在感到很别扭。
秦歌赶到“红晴蜓”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雪晴的两个大学同学从大城市来,穿着打扮很新潮,妆也画得很得体,秦歌便想终究是大学生,虽然也新潮但看着和街上浓妆艳抹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看见秦歌来,楚平很高兴,拉着秦歌坐到自己边上说你来太好了,这两位小姐把我逼得快不行了。
原来雪晴的这两位同学一上来就要楚平坦白怎样把雪晴给勾上手的,要他老实交代。雪晴今天身体不大好,没精打彩的样子,连话都懒得说。楚平只能打起精神来,在雪晴的朋友面前,一定得替雪晴长脸。但他连续编了几个爱情故事都没能过关。雪晴的这两位同学一看也是两个人精。
看见来了位年轻的警察,雪晴的两位同学把矛头一起指向了秦歌,秦歌本来在漂亮的小姐面前就有些不自在,人家再故意对付他,他胀红了脸便一个劲地说楚平害了他,要知道这两位小姐这么厉害说什么他也不会来。秦歌的窘相连雪晴看了都露出了笑容,大家在一块说说笑笑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直到这顿饭吃差不多了,雪晴才看见秦歌身旁的椅子上放着袋米线,就说拎米线回去当宵夜,还不如现在吃饱了再回去。秦歌看雪晴的两个同学这时候悠闲地翘兰花指用牙签挑香螺吃,想想她们刚才不依不饶的样子,就想恶心恶心她们。
秦歌说你们都看见这城市满街贴的那通缉令了吗,那是一个北方的变态杀人狂。楚平一听就明白了秦歌的意思,他眼角带笑地盯着雪晴的两位同学说,那杀人狂有个特殊的癖好,你们猜猜那是什么。
这个故事雪晴是知道的,她大叫你们别这会儿说这事,恶不恶心呀。
秦歌和楚平相视一笑,各自摆出副老奸巨滑的样子。秦歌说,这杀人狂的癖好就是专门找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姐下手,把人杀完后还不罢休,还把小姐的肉塞进饺肉机里去饺成肉酱,然后卖给城市里的米线馆拉面馆。秦歌拎起那袋米线,说这袋肉酱米线就味道特别好,知道什么原因吗?
雪晴捂着嘴偷偷地笑,她那两同学脸上已经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楚平即兴发挥,说几天前我跟朋友去吃火锅,要了盘猪耳朵,等到这盘猪耳朵吃差不多了才有人起了疑心,他说猪耳朵切好以后都挺长的,这盘猪耳朵怎么会么短。他嘴上说着话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大约跟人耳朵差不多长。
雪晴已经笑得前仰后俯了,她那俩女同学丢下手中的牙签,嘴里夸张地发出干呕的声音。秦歌再把那袋米线往她们跟前送,这俩小姑娘吓得站起来就往雪晴背后躲。秦歌和楚平看震住了她们,很开心地哈哈大笑。
闹腾完了,秦歌说楚平,你们常到对面那米线馆,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雪晴说大侦探你得职业病了,你这话不恶心我们夜总会的所有人吗,我们谁没吃过他家米线呀,他家要有问题我们怎么办。
秦歌说你们怎么办关我什么事,你们口福可算不浅呵。
雪晴听了怔怔半天,才转向楚平说给他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每次吃那肉酱米线味道特别不错。她有些害怕地说楚平,我们不会那么倒霉吧。
楚平笑笑说秦歌逗你玩哩你怎么当真了。
秦歌这时也笑笑,说逗你们玩哩,别紧张。
几个人离开酒店后,三个女孩在前面走,秦歌和楚平跟在后头。秦歌说楚平真得跟你打听打听那米线馆的事,最近这个把月,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吧。
楚平一怔,说你真怀疑那儿,我以后给你留意点。
秦歌说这阵子你可能也听说屠夫的事情了,搞得人心惶惶的,上头又限期破案,我们队里基本上其它案子都放一边去了,不把屠夫抓住誓不罢休。
楚平说好一阵子了,那杀人犯还能留在这城市里吗?
秦歌说他跑不了,城市四周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想出这城市,难。
前面三个女孩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不时发出些爽朗的笑声。到了一个岔路口,秦歌想跟楚平透露点局里最近要动华彪和杨阿四的事,可想想还是忍住不说。秦歌说我得回家了,明天早上队里还有任务。楚平和他分手紧跑两步想追上前面三个女孩,忽然听到身后的秦歌在叫他。他停住,等秦歌上来,秦歌吞吞吐吐半天,才跟他说夜总会那样的地方很乱,如果有机会的话别在那儿干了。
秦歌趁他发愣的时候,拍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开了。楚平怔在那儿想着秦歌的话,觉得他好象话里有话的样子。秦歌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他一定有他的目的。楚平再追上雪晴她们的时候心绪就有些不宁。
夜里,楚平和雪晴躺在床上,楚平跟雪晴说了秦歌最后讲的话。雪晴今晚好象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直到楚平问她第二遍才哦一声,说你说什么。楚平盯着她看,她的目光竟然不敢与楚平的对视。楚平说你今晚这是怎么啦,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看你精神恍惚的样子,好象有什么心事。是不是你不希望你这几个同学到这儿来。雪晴莞尔一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上大学那会儿相处得可好了,只可惜我大学没有念完,要不,也不会到夜总会里当服务员。雪晴这样说,就打消了楚平的疑虑,他以为雪晴是从这两个同学身上想到了她的身世。楚平便揽过女孩说雪晴,你以后再不会是一个人了,有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吃苦。
第二天早上雪晴醒过来,看到楚平正倚在床头抽烟。楚平是不常抽烟的,他抽烟肯定是因为有什么心事。雪晴便温柔地趴在他的胸膛,说想什么呢。楚平不说话,伸胳膊拥住雪晴,说想这两年我都做了些什么。雪晴仰着头说想出来了吗。楚平叹口气说这两年我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找了你这样一个女孩做女朋友。雪晴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是不是又想离开夜总会了,我记得昨天你说秦歌也这样劝过你。
楚平不说话了,一颗烟抽完长长伸个懒腰。他说雪晴,我总觉得最近夜总会里要出事,那个商铁城来意不善,华哥心意已决,这两个人之间迟早会有个了断。他们出什么事,肯定跟这夜总会脱不了关系,还有四哥说不定也得为这事陷进去。最近我心里非常矛盾,有时想自己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四哥,可有时又觉得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在夜总会呆的时间久了,心中的惰性越来越重,总觉得这样过得还不错,便什么也不想做了。我意识到这一点用了两年时间,我生出的勇气也不是太大,所以,再在夜总会里呆下去,我怕我真的会再也离不开这种生活。
雪晴听得出神,说你要的正常人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楚平缓缓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夜总会的生活是极不正常的。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以为城市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呆的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熟悉了,觉得他们选择这种生活方式都有他们的原因,但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也是不能长久的。在这城市里,我永远摆脱不了我是一个外来人的念头,我和他们不同,我需要一种安定和长久的生活方式,它们能让我生活得轻松而愉快。
雪晴在思索楚平的话,楚平的思想她一时并不能完全与之接轨。幸好楚平并不要求她完全理解,这时他已做出了决定。他说,这时候离开夜总会显然不好,但商铁城与四哥之间的事情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那时候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一定跟四哥提出来离开夜总会。四哥会理解我的。
楚平做出了决定,心情也轻松起来。他对雪晴说,那个四哥约的上海老板,今天可能就会来到这个城市,所以,这两天一定会有很多事情发生。
雪晴还是趴在楚平身上,一动不动。楚平推她的时候,她才哦一声。楚平说你怎么了。雪晴勉强笑笑,捏住楚平的鼻子,说我想你说的话不行吗。楚平便也笑了,一只手胡乱在女孩身上抚弄,女孩随即便发出一连串轻脆的笑声。
53
这几天,杨阿四让华彪寸步不离他左右。他对华彪说,阿彪,你心里想做的事情我难道能不知道,你不能伤害商铁城,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你不会希望我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华彪心里焦急,但表面上还不能露出来,他对杨阿四的话不以为然,他想,我要做的事情跟你无关,怎么会让你言而无信呢。
上海来的老板姓林,四十多岁的年纪,据说他年轻时也曾四处闯荡过,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后来短短两年时间,突然间暴富,拥有了数百万的身家。这林老板的故事如果说出来肯定又是一段现代神话,不知又会有多少当代少年们会为之倾倒。这林老板想来这个城市投资,完全因为这里的一个女人。林老板和那个女人来往已经两年多,虽然非常钟意这女人却没有办法把她娶回家去。所以,他准备接下杨阿四的夜总会与大酒店交给那女人管理,一来可以赚点钱,二来可以牢牢把那女人套住。杨阿四与林老板牵上线完全是那女人一手联系的。
林老板是个爽快人,杨阿四也不会为三万两万纠缠不休,所以两下商谈很顺利,只用两天时间便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只等林老板把钱汇过来,两方面便要办理交接手序。
商谈期间,华彪寸步不离杨阿四,心里就非常地急躁。他派到外面去找商铁城的人回话说那商铁城再次失踪了,找不到他的人,所以根本没办法下手对付他。华彪恨得牙根发痒,传下话去,无论谁见着商铁城,立刻把他赶出这个城市,无论出什么事,都由他华彪兜着。但是,商铁城这只老狐狸真的消失不见了,全城的小混混都在找他,但也全都找不到他。华彪眼见林老板答应的汇款日期马上就要到了,终于忍不住跟杨阿四说声家里有事,便要出去。
这些日子,杨阿四带着华彪和林老板都住在一家大酒店里,而且华彪和杨阿四一个房间,杨阿四无论做什么都不忘叫上华彪。这时华彪要走,杨阿四叫住了他,说阿彪我知道你出去做什么,你不就想找商铁城吗,我带你去。
华彪吃惊地盯着四哥,说不出话来。他想自己原本早该想到的,是四哥知道他要对付商铁城,故意把商铁城给藏了起来。商铁城在这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他不可能躲过全城小混混的搜寻。这样想,华彪的脸色就很难看,他无奈地盯着杨阿四,想说些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商铁城这些天全都在杨阿四的家里。杨阿四在这城市有两套房子,以前他和青青住一套,他妻子带着孩子住一套。现在妻子和儿子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城南的那套房子空着,商铁城就藏在那儿。
杨阿四对商铁城说,华彪四处找你,这次他是下了决心,连我也拦不住,所以,你只有躲在我这儿才能让他找不到你。商铁城岂会不知道华彪的心意,他虽然不相信华彪真会下手做了他,但华彪最低限度也会赶他出这个城市,如果他不走,华彪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也非常可能。而且杨阿四对他说,我约的那上海老板已经来了,他的钱马上就汇过来,所以,你一定要耐心再等几天。钱一到,我立刻安排你离开这里。
商铁城相信了杨阿四,因为他相信杨阿四不敢出卖他。如果他把十年前南方城市的事情抖出来,足可以毁了杨阿四现在的一切。他向杨阿四开口的数目虽然大了些,但他相信杨阿四拿得出来。他在这城市称王称霸十多年,别的不说钱肯定是捞足了。而且,如果当初不是青青在他面前竭力替杨阿四说好话,他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杨阿四的。
商铁城怎么也没想到这天杨阿四会带华彪来。
华彪见到商铁城,当然是怒火中烧。就是这个人带着仇恨而来,要拿走他和杨阿四辛辛苦苦这么些年赚来的一切,而且,到目前为止,似乎他已经成功了,连华彪都不相信自己还有挽回败局的可能性。
商铁城见到华彪却很漠然,他知道有杨阿四在,华彪绝不可能对他怎么样。而且,现在只有华彪跟杨阿四来,这两个人即使联手,也不可能简单地把他摆平,所以他并不在意。他现在只想尽快拿到钱离开这个城市。
三人坐下,杨阿四跟商铁城说,你要的钱快了,林老板跟我说最迟明天早上就能划过来,到时我全部换成现金让你带走。
华彪冷冷地道,这些钱不要说十年,有人就算一辈子也赚不来。
商铁城倨傲的道,但我不是有的人,我是商铁城。
华彪哼一声,商铁城又能怎么样,他甚至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商铁城的脸色变了,华彪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蓦然发作,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摔在地上,指着华彪喝道,臭小子我忍你很久了。
华彪怎么会在他面前退缩,毫不犹豫地将桌上的杯子冲他砸过去,嘴里叫,你不过是个缩头乌龟罢了,逞什么英雄。
商铁城躲过杯子,当即一伸手就把桌子掀了,阴沉着脸向华彪扑过去。华彪也不示弱,从怀里摸出一把开刃的短军刀,举在手中,和身扑上。
蓦然就听见杨阿四大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杨阿四飞快地冲到两人中间,阻住俩人去势,此时的杨阿四怒发冲冠须发贲张,目齿俱裂般激动。他大叫,你们要拼命,大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在我这里,不容你们这样放肆。
华彪斜着眼看商铁城,说只怕有人没这个胆子。
商铁城怒视杨阿四道,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如果你不想让他来对付我,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杨阿四没有说话,华彪却已大怒,他喝道,我要来,四哥也挡不住。
杨阿四重重叹息一声,向着华彪道,或许今天我带你来真的错了。他上前揽着华彪的肩膀带他往另一个房间去,到屋里关上门,杨阿四盯着华彪,双眼忽然湿润了,有些泪珠在里面翻滚。华彪一见慌了,赶紧上前抱住杨阿四说四哥四哥你别这样。杨阿四挽着他的手道,阿彪,你跟着我已经近十年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宁愿自己从头开始也不愿对不起自己的兄弟。外头的商铁城,如果我想对付他,他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但是,我不能这样做,你知道吗,我们出来混的,打打杀杀那是经常的事,但我们却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兄弟。阿彪,我求求你,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好不好。你不答应,四哥可要给你跪下了。
华彪哪受得了这个呀,一迭声说四哥我答应你你别这样。
杨阿四摇头悲哀地道,四哥年龄大了,已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打打杀杀了,而且,我这个年龄,从头开始的机会也已不大。阿彪,你还年轻,这世界迟早是你们的,这城市里没有了杨阿四,但还有你华彪,你将来一定会做得比四哥更好。
华彪眼中有泪,他哽咽着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阿四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阿彪你就呆在这房里不要出去,我和商铁城还有点事情要商量,你记着,千万不要再冲动。
华彪点头,胸口起伏不定,显是心中依然很激动。
华彪一个人在屋里,左思右想觉得这次不能听四哥的。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想用什么办法可以瞒着四哥赶这个商铁城出局。他压低了声音打电话给青皮,告诉他商铁城在四哥这里,让他带人守在四哥房子周围,伺机出手。华彪又想到,四哥既然让他知道商铁城的下落,在剩下的时间里,自然会一直和商铁城在一起,不让别人有伤害他的机会。华彪想得心烦,在屋里不住踱步抽烟。这时,他听见外面的杨阿四正和商铁城在商议钱的事。
杨阿四说,这些年我全部家底都在这里了,我想和你商议一下,看你要的那部份钱能不能少一点。
商铁城道,我不知道你原来也是个为钱讨价还价的人。
杨阿四道,我不是在乎钱,只是我有许多兄弟,跟了我这么久,我总不能不替他们留一点。
商铁城冷哼一声,我不相信这些年你手上就攒了这么点钱。
杨阿四道,我收手做正行已经很久了,正行赚钱慢,这你是清楚的。
商铁城蛮横地道,我不管,这是你的事,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
杨阿四沉默一下低低的声音道,城哥,算我求你,你给我留条路走好不好。
商铁城冷漠的声音,当初你可曾替我想过,如果不是因为青青,把这些钱送到我面前都消不去我心中的仇恨,你知道吗,我出来后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找你报仇,你没有死在我手上,算你运气。
杨阿四的声音再说,城哥,我求你……
屋内的华彪听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一刀宰了姓商的。外面的声音这时消失了,华彪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杨阿四与商铁城这时还在说话,只是都压低了嗓门听不清楚,华彪心中正疑惑,蓦然听见商铁城怒吼一声,接着便是“喀嚓”一声,再接下来是杨阿四痛苦的一声呻吟。
华彪大惊,拉开门冲出去,只见杨阿四双手捂着头顶,有血从他指缝里缓缓渗出来。在他的脚下,是一只粉碎的花瓶。站在杨阿四身边的商铁城,怒视着杨阿四,眼中只有愤怒。
这时候的华彪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叫一声冲了上去,刀已在手中,刀锋直指商铁城。
商铁城摆手似想制止华彪的攻击,但华彪岂是他这时所能阻拦的。同时,捂头的杨阿四叫一声阿彪小心,他上前抱住了商铁城,奋力转身,这时场中便变成了商铁城的背部对着华彪的刀锋。商铁城拼命想挣脱杨阿四,但一时间哪里挣得脱。他怒视着杨阿四,眼里有一些不相信的神态。他只张嘴说了声“你”,华彪的刀锋已尽数没入他的后脊。杨阿四在他中刀的瞬间松手,刀锋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
商铁城凝立不动,他的脸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但他眼中的愤怒却丝毫没有减弱。杨阿四脸上的惊愕过后,换上了副深深的无奈,还有痛苦的表情。他喃喃地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杨阿四竟似已经被这变故惊得呆了。
商铁城在倒地的瞬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三个字,他后面的华彪像遭雷击一样立不动,脑子里已被一些巨大的恐惧所占满,当然没有留意商铁城临死前说的这三个字。但他面前的杨阿四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三个字是──你知道。
事情已经结束了,结束得似乎太突然了些。华彪想,这岂非正是自己想要的结局,但为什么此时心里会有种怪怪的感觉。
商铁城还在地上抽搐,圆睁的眼睛向上翻着,似乎仍然心有不甘。死亡此时与他近在咫尺,这样的结局本应在他意料之中,一个单身的复仇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所能得到的最真实的东西就是死亡。
华彪和杨阿四片刻后就从震惊中醒悟过来,杨阿四拖着华彪的手说阿彪你快收拾东西,趁警察还没来之前,赶快离开这城市。
华彪挣脱了杨阿四的手,冷冷地说,我不走。
杨阿四急道,阿彪,你不走会被枪毙的。
华彪凄然一笑,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事情已经过去一星期了,华彪被羁押在看守所里不容人相见,但华彪的故事却几乎在一夜间传遍了这整个城市,所有出来混或曾经出来混的街头少年们都知道了华彪为了杨阿四杀了北方好汉商铁城。在故事传播过程中,为了重点突出华彪的义气和无畏,商铁城也被喧染成了一个力能举鼎气拔山河的英雄,但这个英雄却终究还是死在华彪的手上,那么华彪是不是更英雄?关于华彪与商铁城的最后一战更是被人极尽喧染,有口才不错的少年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当真是比大陆产的武打片还要精彩。华彪罗汉拳最后一式终能力克商铁城的北方弹腿,为了增加其真实性,有很多人后来都能比划出架势来。这故事是近几年这城市街头传说中最让人信服最具有感染力的一个,直到好多年后,有人提起华彪来,都要忍不住叹一声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城市英雄华彪国庆节那天在公审大会上被判死刑,并且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在他的故事里,赴刑场的一幕更是哙炙人口,说是华彪背插亡命牌被全副武装的两名武警押在汽车上游街时仍然面不改色,挺直了胸膛跟路边认识的兄弟含笑作别。
当后来的街头少年们提到与华彪同时期出来混的人,都会称那个时代为华彪时代,这是所有街头少年心中最高的荣誉。华彪应该至死无憾了。
54
大富豪夜总会的老板仍然是杨阿四,没有了商铁城,那么原有的一切便都不会变动,这也是很多人所期望的。一个多月过去了,杨阿四还沉浸在失去华彪的悲痛中。他依然会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夜总会的办公室里,一次雪晴和几个服务员从未关严的门缝中看到杨阿四在偷偷地哭泣。
楚平几次想开口提出离开夜总会,但看杨阿四伤心的样子,都不忍在这时离开他。雪晴也劝他过一段时间再说,这时候的杨阿四,再经受不住任何打击了。
杨阿四的悲痛在所有人的眼里,大家当然不会把商铁城的死归结到他身上去。
杨阿四现在和妻子儿子住在一起,一天半夜,杨阿四忽然自梦中醒来,看到妻子正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打量他,他就奇怪地说怎么还不睡。妻子说我在想一个人。杨阿四不在意地问谁。妻子说华彪。杨阿四沉默了。妻子说有些事情我想不通,在那样的情形下,商铁城怎么会拿花瓶砸你的头。杨阿四忽然用不耐烦的口气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于是,妻子便什么都不再说了,但是她睡下后脑子里还在不停地想。长期独处使她养成了好思考的习惯,华彪在今夜突如其来地跃进她的脑海,让她怎么也不能让他离开。妻子想,商铁成真的是华彪杀死的吗,杨阿四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商铁城不顾一切拿花瓶砸他的头?
这些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商铁城已死,而杨阿四却是永远不会将这些问题对任何人说的。杨阿四还得再悲痛一段时间,在人们还没有忘记华彪前。而且,他还必须让人看到,他对华彪情深意重。他不仅给华彪家里送去了足够他父母这辈子丰衣足食的钱财,而且,连华彪的情妇桂姐都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这不是他对华彪的奖赏,而是他应该做的,华彪是他的兄弟,在与不在都一样。
秋风起了,这年的秋天过早地在一片肃杀中到来。
这个秋天,来自湖南某市的五个公安人员悄悄来到这个城市,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捉拿一个名叫小安的青年。小安在银河里搞了家名叫“震憾”的酒吧,开始时有几个小姐常驻他家,但后来生意不好,小姐们都跑了。小安在一个朋友带领下,去了湖南某市的偏僻农村,从农村里以招工为名带来了六名小姐。六名小姐在“震憾”里干了三个多月,不知怎么跑回了老家,到当地公安部门报案,说是小安强迫她们卖淫。当地公安机关很重视这起案件,两地联系过后,决定联手办案。
小安很轻易就被抓获归案,但这件事却惊动了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人把公安工商文化部门的领导召集起来开了个会,做出了近期内对全市酒吧舞厅夜总会等一切娱乐场所进行彻底整顿的决定。
某一夜,全市警力出动了一半有余,对娱乐场所进行突击审查,带走的小姐和客人足足有三百余人。秦歌自然也参与了这次行动,他带队押着一车小姐回局里的时候,忽然看见其中有两个小姐很面熟,到局里后就先把她们叫出来审问。那两个小姐一见到他脸上露出了喜色,她们叫着秦歌的名字,让秦歌这次无论如何要帮她们一把,或者,让秦歌帮她们打几个电话。秦歌这时想起来了,这两个小姐都是雪晴大学里的同学,她们刚来这城市他还和她们在一起吃过饭。
秦歌说,你们怎么也做这种事呢?
一个小姐笑了,说雪晴没跟你说吗,我们在学校时就开始坐台了,但你要相信我们,我们真的不出台。
秦歌皱着眉头说你们在学校时就坐台,雪晴也和你们在一起?
小姐一笑道,我们之中,当然也包括雪晴。
秦歌一怔,说你胡说。
小姐们叹口气,说你怎么能不相信我们的话呢。我们三个大学都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还不是因为坐台的事。
秦歌颓然坐在椅子上不出声,他在想如果楚平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样,他这时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次吃饭时雪晴会没精打彩的样子。
这两个小姐秦歌简单地替她们做了些笔录,就把她们放了。她们能坦然说出自己坐台的历史,那么不出台的说法可能也是真的。秦歌晚上打了个电话到大富豪夜总会去,楚平在电话里问他有什么事吗,他东拉西扯半天还是没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他想,那两个小姐离开这城市后,雪晴的这段历史就再没有人知道了,这样,或许楚平和她在一起会生活得很快乐。
秦歌想了会儿雪晴的事,忽然又想到在我们生活里,像这样不知道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自己现在面对的人就曾经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就像那个杀人狂魔屠夫,他还在这城市里,他一定伪装成了一个平凡的人,那么,生活在他周围的人,是否能想到自己其实是在和一个恶魔生活在一起。
这样想,秦歌便觉得很恐怖,他想,还是不知道的好。
两天以后,秦歌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他喂了半天没人说话,便骂一句神经病就要挂上电话,电话里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谢谢”,然后电话就挂断了。秦歌听出来那正是雪晴的声音,他便不自主地笑了笑,觉得自己做对了,因而心里很轻松。
在这次对全市娱乐行业的整顿中,秦歌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还找到了他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的本地王芳。
本地王芳很年轻,只有十八岁,在市里一家重点中学读高三。她被抓的那天穿着一袭寸尘不染的白色曳地长裙,乌黑的长发自然地从脑后垂下来,映衬着她白皙俊美的面孔,竟然有种出尘的美丽。这个王芳不同于贵阳和四川的那两个小姐,她们虽然美丽甚至可以说诱人,但看上去却不会让人有心痛的感觉。本地王芳抬眼看着秦歌,泪水就含在眼里。她纤瘦的身子裹在长裙里,盈盈一握的纤腰,因为恐慌整个身子似乎都在不住地瑟瑟抖动。秦歌想,这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呢,想到曾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他的心禁不住就要为她感到悲伤。
王芳说,今天我刚到酒吧里,还没坐上台,警察就来了,现在我很怕,求求你,不要告诉我的家人,不要告诉我的学校,我还要读书,我在家人眼里还是个好孩子,求求你,帮帮我,好吗。
秦歌心里已经非常同情这个娇小的女孩了,他和颜悦色地说,如果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些问题,那么,你就可以成为我的证人,这件事情我可以替你保密。
王芳喜出望外地似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她一迭声地说行,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绝不说一句假话,这位大哥,谢谢你。
秦歌心里惋惜着,开始问她6月24日那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秦歌最后加一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我看你和别的小姐不同,所以存心想帮你,如果你不说实话,那么我也没办法,只能公事公办。
王芳睁着一对晶滢湿润的眼睛迷惘地盯着秦歌,似乎竭力在回忆。她小心翼翼且怯生生地说,大哥,隔了这么长时间,您能给我点提示吗?
秦歌叹口气,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她的要求让他无法拒绝。他拿出野猫和老枪的两张照片说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
王芳把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忽然神情一震,眼泪止不住像断了线的项链一样快速地流下来。她把照片丢开,身子趴在桌子上低低地抽泣。抽泣声不大,但秦歌看见她整个后脊都在剧烈地颤动,显然她已经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秦歌叹口气,觉得自己这样揭开王芳的伤疤确实有些太残酷了。
王芳不用说什么,她的行动已经回答了秦歌。
秦歌忍不住轻轻拍拍她的肩头,说好了,我已经知道了,现在你只要把你的住址和电话留下来,再协助我做一份当时情况的笔录就可以离开了。那两个坏人已经被抓住,有了你的证词,他们最少得坐十年八年大牢。
王芳抬起头,整个脸庞都被泪水沾湿,她感激地冲秦歌点头,说谢谢你大哥。
秦歌心里的惋惜已经溢于颜表了,在做笔录的时候,他的心为面前的女孩隐隐作痛。他现在在漂亮女孩面前已经不会再紧张了,但这个纤瘦柔弱的女孩却能让他心跳加快。他想到这样的女孩每晚在包间里被不同的男人揽在怀里,忽然对存在的一切就生出了许多愤怒。王芳是如此的娇弱,她好象没有抵御任何男人侵袭的能力,她柔弱得就像路边一朵清新的小花,路人要来采摘时,她能抗拒吗?
秦歌在她走后好久心情都很压抑,本地王芳竟然会是这样一个令人怜惜的女孩,这是他没想到的。他眼前老是出现野猫和老枪那晚把她和另一个小姐劫持到工地上残忍强暴她们的情景,想到王芳在野猫和老枪身底下挣扎,他的心痛来得那么强烈,他只觉得野猫和老枪欺负这样的女孩枪毙都不能抵其罪。王芳留下的地址还在桌上,他拿起来盯着看,心里想,下次再找她谈话,一定要劝她重新做人,不要再做小姐。她这样的女孩做小姐太危险,谁都能看出她没有丝毫的抵御力,因此,心术不正的人要欺负人,第一个总会想到她。
秦歌在办公室里替王芳惋惜,他却绝没有想到王芳走出公安局后,立刻拿出手机给人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我出来了,你快开车来接我吧。告你出来就出来了还罗嗦什么,今天我运气好,碰上一个小傻逼,我说两句好话装出副可怜样再掉几滴眼泪就把他给迷倒了。对,我现在在公安局出门右拐的天晴大厦门口,哎,你快点来,我可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呵。
王芳收了电话,得意地笑笑,嘴里再骂一声傻逼,头也不会地往那大厦走去。
第十二章
55
青年教师戴林在那个微雨的春日黄昏见到女生周彤,从此心里便再也抛不去她的影子。周彤的清纯与脱俗的美丽成为他每晚梦中的所有内容,她在校园里偶尔经过戴林身边时的每一个微笑颦眉,都深深地印在戴林的脑海里,让他回味无穷。
戴林从师范学校毕业,顺利地被分配到这所市重点中学,而且因为他的年轻和过硬的教学水平,很受校方器重,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副英俊的容貌和吹拉弹唱等多种才艺,在年轻的学生中也很受欢迎。戴林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一切,他深知要想在这所资深的中学里站住脚,他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周彤的出现,打乱了他平日竭力保持的少年老成的形象,只要她的影子在走廊或操场上偶一显露,他便会无端地慌张起来,而当她的影子消失,他的失落又会毫不掩饰地留在脸上。
戴林知道自己已经爱上那个漂亮的女生了,这让他恐慌。
师生之间是绝不能产生这种感情的,最起码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体制下,如果越雷池半步,那么你就会失去你现在的一切。戴林每天都在痛苦的旋窝里挣扎,一边发誓在心底忘记那个微雨的黄昏,一边无比渴望着周彤再次悄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样的痛苦,整整折磨了戴林一个春天。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戴林心中的情愫在春天结束时终于趋于成熟。
春末的时候,学校举行期中考试,由于现在的学生实在太过狡猾,作弊的手段层出不穷,所以,学校决定考试期间采取年级对调的办法。所谓年级对调就是将不同年级的两个班学生安排到一个教室里,一张桌子上坐着两个互相不认识的人做不同的试卷,这样,对作弊可以起到一定的预防作用。戴林负责监考的年级是高二和高三。这次考试,是他第一次那么近地面对周彤。这一次,戴林心中再没有了犹豫,周彤成了他在这学校的唯一目的。
戴林走进教室,在那么多学生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依然一身白裙的长发女孩,女孩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春日黄昏他们在“随园”里的邂逅,睁着一双明亮晶滢还带着些湿润的大眼睛盯着他,在他目光与她的相碰立刻涌上些慌张时,她还冲他淡淡地笑了笑,非常礼貌地,像所有学生一样但又比所有学生都美丽地笑。
戴林的心思如何还能再放到监考上去,他的人在考场里来回踱动,但他无论走到哪里,眼角的余光总是能感觉到周彤的存在,这样,他的心才会有无法抑制的狂喜,同时,还有些焦灼。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如果他不好好把握,那么他一定会抱憾终生。
开始考试半小时后,周彤便显得很无聊。她的无聊原来也是那么动人,戴林每次经过她身边,她总要抬起头来嘴角上翘,做出一个无奈且夸张的苦笑。她双手握在一起,贴在半边脸上,长发便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洒在她面前的试卷上。她的眼睛更多的时间是望着门外的,门外的花坛里有一些常绿的植物,两个月前还灿烂得像金子样的迎春花这时已经凋谢成昨日黄花了。周彤试卷上干干净净,竟然有一半的试题都没有做,但她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无聊却又是毫不在意的,这不禁吸引了戴林的注意。
在周彤的边上,坐着一个高三的男生,个头不高,戴着眼镜,在埋头答题时眼睛不住从镜片后面偷偷瞄周彤。周彤漫不经心地回眸,这小男生便会慌张地低下头,手中笔走龙蛇,速度飞快。
这一切戴林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感到好笑,原来在这考场上并不是只有自己对这周彤倾心。他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那个戴眼镜的小男生此时有着相同的心思,便觉得这事情有点滑稽。
戴林在教室门口站了会儿,心里想如何才能与这个漂亮脱俗的女生讲话。他转过身来,再次望向周彤时,却发现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眼睛盯着桌上的试卷不住点头。戴林心中奇怪,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在周彤身边,他看到周彤面前的试卷已经再无一道空题未做了。他心里奇怪,便停在她身后回过头来看,他这一看之下便看出了蹊硗。周彤手里拿的是一支带个猫头的精致圆珠笔,而试卷上的文字却是钢笔的印记。戴林再看看边上紧张兮兮的眼镜男生,心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戴林转到周彤的面前,先是冲周彤微微笑了笑,周彤抬头看他,安静且带些羞涩地抿嘴微笑。微笑之后,她才注意到面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青年教室目光已经移到了她的试卷上,她的手下意识地往试卷上挡了挡,但随即便缩了回来。这个动作她知道已暴露了她所有的秘密,她再抬头时,果然看到了青年教师眼里是洞察一切的严厉。
校方对待作弊的学生早已制订出一系列的惩罚措施,其中包括取消作弊者其它各科考试的资格、在考试期间由老师押着到各考场作反面教材、在考试后张榜贴出公开批评。这些惩罚措施在考试之前的半个月里,各班的班主任已经开始在学生们面前不厌其烦地反复念叨,学生作弊与否还和他们的利益密切联系到一处,这个月的奖金是否减少完全就要看这些学生的了。校方的这些措施虽然刻薄了些,其中也有不少有违人道的地方,但校方实在是被这些学生给气惨了,上学期期末考有一个班所有男生数学都得了九十多分,而同年级各班最高分才不过八十九分。当校方再次将那些考九十多分的学生集中起来,把考过的试卷让他们再考一次,结果,这次只有一个学生考到九十多分,其余学生有一多半都不及格。现在的学生真是太精了,对付这些太精的学生只能采取这些偏激的方法。
戴林在盯着周彤看时,想着校方的那些惩罚措施如果落在她身上她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周彤开始时还在竭力保持坦然,但后来戴林仍然不动盯着她看,她便有些抵受不住了。她先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原本就带些湿润的眼睛更湿润了,一些晶滢的泪花颤动着,眼里满是羞愧和乞求的神色。周彤楚楚动人的模样让戴林心中一痛,他甚至想到自己这样吓唬她实在是太残忍了些。女孩瘦弱的肩膀轻轻颤动着,显是她内心激动了了极点,似乎只要戴林开口说话,她便要立刻哭出声来。戴林冲她摇摇头,然后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便走了过去。
星期天,戴林在自己的宿舍里正百感无聊,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的时候,他朝思暮想的周彤赫然正站在门外。戴林欣喜中带着些无措,甚至都忘了让周彤进屋。周彤还是安安静静地样子,带着些拘谨和羞涩,她说她要来谢谢戴老师,如果不是戴老师,她真不知道这次该怎么办。
戴林慌忙把她让进屋里,想要关门时停一下,终于还是把门留了一道缝。
周彤站在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宿舍里,看着墙上的吉它和墙角书架上满满的图书,她的眼里不禁流露出钦敬的神色。戴林招呼周彤坐,自己却傻傻地站那儿,直到周彤笑着说戴老师您也坐,他才尴尬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戴林说考试为什么要作弊呢,你平时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周彤脸红了,不安地说戴老师您原谅我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
周彤脸红的样子让戴林心动,他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害羞的女生了。周彤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您了,好多学生,特别是女生常在私底下议论您,说以后找男朋友就得找戴老师您这样的。
戴林含蓄地笑笑,说是吗?
周彤不说话了,目光拘促地闪烁。戴林问你今天怎么会想到到学校来,星期天在家没有什么事吗?
周彤便叹了口气,开始像这个年龄的所有学生一样,开始抱怨家长不理解他们,只知道让他们学习,现在她回到家里就觉得烦。她最后说,到哪儿都比回家要好。
戴林认真地跟她说每个家长都为自己孩子好的道理,周彤听了便捂着嘴笑,戴林红了脸问笑什么,周彤说戴老师您才多大呀,您有孩子吗,说话怎么跟多有经验似的。
戴林也笑,他说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周彤说那我看书不好吗,省得您话说多了累。
戴林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凝视着面前巧笑嫣然的女孩,闻着鼻间淡淡的一缕清香,戴林想,这一切是真实的吗,难道老天真的如此厚爱自己,把天底下最好的送到自己面前?
那一天周彤在戴林这里坐了很久,直到天将黑时才离开。戴林在她离开时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不舍了,周彤似乎懂得他的心意,又似乎不懂,她临走时说我有时间会再来您这里的,和您聊天很开心,真的。
戴林立刻轰然心喜,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周彤便笑了,说我现在还没走出您的宿舍,您便这么急,戴老师,平时真看不出您是个急性子的人。
戴林情知自己失态,再尴尬地笑笑,送周彤出去。
从此以后,戴林每次在校园里遇见周彤,俩人都要会心一笑。这是只有他们俩人才能懂得的默契,所以,周彤的这一点微笑,让戴林想得多了,便觉得他和周彤之间已经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发生了。
56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周彤的男朋友小上海因为打架被抓起来判了刑。小上海家在上海,半年前跟周彤混到一块儿,因为手底下有帮人,家里再有钱,所以周彤这半年时间还是死心蹋地地跟着他,在外面从没有乱来。小上海出事了,周彤便有一段时间手头上很紧,再加上晚上没人跟她玩了,就觉得很闷,觉得这日子很无聊。和青年教师戴林在一块儿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戴林虽然长得不错又多才多艺,是学校里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但他在周彤眼里,却是个土老冒,人也太木,如果跟这种人呆在一起时间长了,非把人闷死不可。
这天晚上,晓莲约她到迪厅去玩,说是虾公他们今晚都去。虾公以前成天跟小上海飚在一块儿,是铁哥们。这小子个头不小,上初中练拳击练得腰直不起来了,成天缩着脖子,所以得了虾公这个绰号。晓莲是虾公的女朋友,所以有虾婆的绰号。周彤知道虾公肯定带着一些小混混出去玩找不到女孩子才让晓莲来叫她,但她在家闲着也没事,就跟晓莲去了那家迪厅。
迪厅里气氛很热烈,周彤一去就成了中心。认识或不认识的少年都围着她转圈儿,她也跳上了瘾,长发在空中飞舞,外套早已脱下不知扔到了何处,里面只穿一件乳白色的胸衣,颗颗汗珠在她裸露的肌肤上翻滚。她的动作粗鲁而狂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又似一只饥饿的母兽。那一天周彤表现得太突出了,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微微凸起的乳房和不时显露的一截肚皮。
周彤跳累了,坐到一边的座位上休息,她忽然看到虾公坐到她的面前,说你今晚可把一屋的人都给震了。周彤傲然一笑,盯着场中正疯狂的晓莲说你怎么不去陪晓莲,你不怕她让别的男孩给勾了去。虾公说我在这儿谁敢勾我的女朋友。他向四周看了看,说周彤你跟我来一下,有点事。周彤白他一眼说什么事不能这儿说吗。虾公身子往前进了进,尽量压低声音但因为震耳的音乐所以他的声音还是很大,他说是小上海在里面托人带出来的口信。他这样说,周彤便站起来,跟着他往里面卫生间的方向去。在一条小小的过道里,周彤停住说小上海怎么说。虾公回过头来凑周彤跟前,说你说什么!音乐很轻易地从大厅里涌进走廊,周彤便走进写有洗手间字样的房门。洗手间有一个男女共用的外厅,里面是占据一面墙的大镜子,镜子两侧各有一个门,门上挂着男女的字样。虾公关上门,音乐声小了许多,在这里说话可以不用扯着脖子吼了。周彤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虾公笑笑,笑容里明显带有了挑逗的意味。虾公说小上海没说别的,就让我替他好好照顾你。周彤唾他一口,说别开玩笑,说正经的。虾公说我没开玩笑,我现在哪还有心情开玩笑。说话的时候虾公已经走到了周彤的跟前,一把揽过她的脖子往怀里带。周彤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倒她怀里去。她想挣扎,虾公的一只手已经熟练地从她的胸前伸了进去。周彤刚叫了第一声,虾公便把她的胸衣扯了下来。虾公说你叫呵,让人都来看看你的身子。周彤立刻收了声,但拼命和虾公撕打。虾公半天没得手,骂一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叫一声向后跌去,扶往身后的水池才站稳身子,这时虾公已经从后头抱住了她,手从短裙下面伸了进去。
周彤第二天看到戴林时,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微笑,而是一低头走过去了。晚上,周彤回家路上,戴林骑车从后头追上来,一脸关切的样子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周彤想一下,便笑了,说戴老师,有你这么关心我,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这时候戴林便扭捏地搓着手说反正我也从学校出来了,这时候回去食堂不一定还有吃的,我请你陪我吃顿饭好吗?周彤严肃地盯着他看,眼里露出不相信的神色,还有些惊讶。周彤好久都没出声,戴林心里便不安起来,他嗫嚅地说不方便就算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现在回去食堂没吃的了。周彤忽然笑了,他说戴老师你胆子可真小,我不过是在想一家口味不错价格又公道的酒店。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行走间周彤很自然地挎住了戴林的胳膊,戴林虽然怕路上被人看见,但还是抑制不住欣喜地任她挎着。送周彤回家的时候,走到一处黑暗里,早已急不可耐的戴林反手拥住了周彤,拼命把她抱在胸前,嘴巴在她脸上四处乱吻,当它敲开女孩紧闭的嘴唇时,女孩竟然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戴林喘息如雷,他的手在周彤后背逡巡着,终于撩开她的衣衫下摆,往她的胸前去。周彤的乳房小巧而温热,戴林的一只手刚好可以涵盖整个乳房,那一点坚硬的颗粒在他的掌心颤动,戴林已经忍无可忍了,在一声轻微的呻吟声里,他的整个身子忽然疲软下来,也就是在这一刻,周彤奋力推开了他,眼睛里的怒火让戴林既无地自容,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又让他觉得羞愧异常。周彤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在她嘤嘤的哭泣声里,戴林只有抱住她不住地责骂自己。最后,周彤停止哭泣,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那个雨后的黄昏你出现在我身边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欺负我。
这时候的戴林还能说什么呢,他看四周无人,跪在了周彤的面前,求她原谅,说自己不是有心的,只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周彤便抱住他的头,哭得更伤心了。但她这时的哭声里,已没有责怪的意思,戴林后来想那完全是因为少女的羞涩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周彤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两个晚上到戴林的宿舍去,他们在一起忘情地接吻拥抱,戴林小心翼翼地抚爱她,看她微闭着眼睛露出风情无限的模样。但是,每次戴林想更深一步动作时,都被周彤阻止,而且周彤坚决不让戴林触碰她的下身。周彤说,上半身是灵魂,下半身是魔鬼,我们只要灵魂不要魔鬼。在周彤的坚决面前,戴林每次都放弃了努力。后来俩人已经交往了四五个月,这种游戏对于戴林来说已经是种折磨,周彤便试探着提出让她用手来替他解决,于是,这成了戴林唯一喧泄的途径。
这时候的周彤已经晚上开始和晓莲一块儿出去坐台了,那一晚她走进包间,发现点她台的客人竟然是正在替学校修花坛的农民工。那个农民工盯着她得意地笑,说我知道你是那所学校的学生,所以,你今晚一定要把我陪好,如果你不想你的事让学校知道的话。
半夜,周彤从农民工住的毡布棚里出来,将两张钞票塞进兜里,她忽然看见前面的黑暗里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她心里害怕,掉头就跑,但那个人影立刻追了下来。周彤不敢出声呼救,跑了几步便一跤跌在一个水塘里。她坐起来,那个人影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是青年教师戴林。
戴林发现周彤的秘密后像个疯子样在操场上强奸了了她,虽然周彤拼命挣扎但是却怎么能抗拒得了愤怒到了极点的男人。周彤在戴林进入她的时候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快乐,这种快乐似乎只在虾公那次强奸她时发生过,而且来得那么强烈,让她整个人都要熔化都要疯狂了。她拼命抑止,那种感觉便长久地在她体内徘徊,直到她再无可忍耐,全身都松懈下来,那种感觉才一点点消散。
这种感觉在后来成了周彤最渴望的。
倒霉的青年教师在操场上强奸高二女学生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些,学校值班的高老头闻声带着手电筒来到操场上,将一束光投在了两个白生生的身体上。
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情如果传了出去,将会给学校的声誉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但是,对于道德败坏混进教师队伍的坏份子,又坚决不能手软。校领导在几次研究之后,又经得被害人周彤的默认,决定给予青年教师戴林开除公职的决定,并且将这一恶行写进档案,让他一生都背着这个包袱再不能害人。
戴林在校方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闭口不提周彤做过的事情,他在另一个微雨的黄昏,拎着自己简单的一些行李走出了学校。他想起今年春天的那个相同的微雨黄昏,他在“随园”里见到的出尘美丽的女孩,只觉得一切都仿若一场梦。到这时,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关于将来的生活会因为那个女孩有所改变的预感是正确的,只是这变化毁了他的一生。
周彤那次事情之后不久也离开了学校,从此,在这城市的舞厅里,又多了一个名叫王芳的小姐。这个本地王芳因为她的纯情和脱俗美丽,与贵阳和四川的王芳齐名,终于替本地小姐争回了一点面子,否则,半壁江山尽落外人之手,这岂非是件很让人心痛的事?
周彤在这次全市的大检查中被抓那天晚上,在一家酒吧里又看到了戴林,这时候他穿着名牌T恤绷裤,和一个半老徐娘很亲热地搂在一起。戴林见到她,居然能冲她笑笑,然后附在那半老徐娘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半老徐娘便娇笑着拍拍他的屁股,说你可得把精神留到夜里再用。戴林请周彤到包间去,周彤不知他什么用意,斜着眼说要我进去我可是要小费的。戴林像以前那样笑笑,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说你放心,我会是个很好的客人,只耽误你五分钟的时间,决不影响你呆会再陪其它客人。
包间里,戴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些沉痛正从他眼睛里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周彤面前。他说我只耽误你五分钟,因为我不想让我的这番话永远藏在心里。几个月过去了,无论我如何放纵自己,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我现在已经很有钱了,这钱虽然不太干净,但是,它一样是钱,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可以不在乎你过去的一切,只要你能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放弃所有。戴林眼中一些泪光闪动,他盯着周彤,因为痛苦,整个脸部都有些变形。
周彤盯着这个痴心的男人,心里被一种满足感所占据。这么长时间,钟意她为她着迷的男人虽然有很多,但还没有一个人像戴林这样为她痛苦。周彤的心软下来了,她上前拉着戴林的手说我有什么好呢,只要有钱,你什么样的小姐找不到呢?
戴林摇头,说再不会有别的小姐了,我心里无论如何是再容不下别人了。
周彤叹息一声,说我以前对你确实有些过份,你不记恨我吗?
戴林眼中露出些欣喜,他说我怎么会记恨你呢,我永远不会。
戴林已经揽住了周彤的肩膀,周彤忽然推开了他,戴林的脸色变了,他不相信地道,难道你还要像以前那样对我?
周彤没有说话,那眼睛闪了闪,风情无限。她慢慢地解开胸前的扣子,小心且优美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她看到面前的男人眼中已经喷射出了灼热的火花,便安静地躺在了沙发上,她说,你还要我说吗?
男人的喘息声就在耳边,周彤想起了那一次操场上长久的快乐,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彤沉浸在自己臆想的欢娱中,半天不见动静,她想这个胆小的男人在等什么呢。她睁开眼的时候,包间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了。周彤有点搞不懂出了什么事,当她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冲她怪怪地笑,昔日的青年教师此时舒舒服服地搂着那个半老徐娘坐在吧台边的沙发上冲着她露出讥诮的表情。于是,周彤明白了,她恨恨地骂一声,一脚踢翻了身边的一张椅子,跑了出去。
戴林终于替自己报了仇,他看着周彤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很开心。那个半老徐娘看他开心她便也高兴,她抚弄着戴林的脸蛋说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呢,一点风度都没有哪里像个男人。戴林便转过头来在她搽满粉的脸上亲一口,说只要我不欺负你你担什么心呢。那徐娘便娇笑着咬他的耳朵,说如果人家要你欺负呢?戴林苦着脸说,那你真是要我的命了。
边上听着的人都哈哈大笑,戴林也笑,笑得灿烂如阳光。
57
秋风渐浓时,楚平终于和杨阿四提出来离开夜总会,那时,杨阿四便用很担忧的目光看着他,说离开夜总会,你要到哪里去呢?楚平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我终究会有去处的,四哥,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杨阿四便什么都不再说,他在楚平离开前给了他一笔钱,楚平知道这笔钱他不能拒绝,便收下了。杨阿四说,楚平你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还在这城市里,无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都一定要来找四哥,而且,只要你一安定下来,立刻给我消息。
楚平微笑点头,说谢谢你四哥。
离开夜总会的时候楚平想原来这一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他走在秋风的街道上,觉得心情很好,浑身轻松,虽然对将来的日子满心的迷惘,但是,那么多外乡人都能在这城市里快乐的生活,他为什么就不能呢?
离开夜总会的楚平回想这两年在夜总会的生活,心里充满留恋。那样的生活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不正常的,但它却比大多数人的生活都要多姿多彩,一生里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么在老年后回忆起来,是不是会为自己的一生感到欣慰?楚平想到了夜总会里昼伏夜出的小姐们,她们的脸色在阳光下永远一片苍白,但在包间昏暗的灯光下,却白皙而柔嫩,就像电视广告里出现的漂亮女郎被人刻意美化过。对于小姐们来说,夜就是她们最好的化妆品。小姐们的生活方式被很多人鄙视,但越来越多的人离不开这些堕落的女郎。堕落当然是对她们最好的形容,可堕落却不是她们身上的污点,毕竟,她们给更多渴望快乐的人们带来了快乐,如果你能抛开道德的束缚,她们在你眼中或许还会变得神圣起来。楚平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好笑,小姐们是堕落的天使,却无论如何不会和神圣这个词联系起来。在人们眼里,当小姐们与自己无关时,她们的放纵,她们的无耻,她们妖冶和妩媚,无不是潜伏在城市里的毒瘤,时刻都会产生强大的杀伤力,而当小姐们坐到自己身边时,她们又成为自己的渴望和冲破道德约束的理由。在现代城市里,堕落对平凡或者不平凡的人都有着相同的诱惑力,堕落与道德在城市的上空剑拔弩张,而人性却在两者的边缘徘徊。楚平想到以前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故事,相传在通往基督教圣地耶路撒冷的路上有一个小村子,但凡有朝圣的信徒经过这个村子,村里的女人通常都会在夜间用自己的身子来慰劳这些辛劳虔诚的信徒们。她们的举止在当地非但不会被人看作淫贱,相反,还会得到村人的尊重。她们将自己奉献给的不是疲惫的旅人,而是神圣的主基督。楚平无意把小姐们与传说中的女人联系起来,但是小姐们做为一种存在,当然也有她存在的理由。她们是这城市的产物,城市分泌的其它毒瘤总是隐藏在黑暗的深处,只有美丽的小姐可以在阳光下展露她们的羞弱。她们的美丽,还可以装饰这城市的苍白。
楚平想到自己就此告别所有的小姐了,她们的生活从此与他无关,心里适时地还生出了些婉惜。但当他在阳光下看到在街边等他的雪晴时,这些惋惜便一点都不存在了。雪晴穿着紧裹住屁股的牛仔裤和宽松的纯白衬衫,短发在秋风里飘摇似火,楚平的心中立刻温热起来。雪晴远远地在冲他微笑,他快步跑过去,挽住女孩的腰,女孩整个人这时便都贴到了他身上。真实的女孩伴在身边,楚平觉得自己再无所惧,最起码在这城市里他不再是一个人。
俩人相拥走过喧嚣的街道,一直走进这城市的深处。
楚平和雪晴关于将来有很多计划,首先,他们会用这些年的积蓄和杨阿四给楚平的钱开一家自己的商店,然后有了钱再买一套不用很大的房子,几年前满街都在唱一个台湾女歌手的歌“我想要一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家的概念与大小无关,关键是让人在都市里奔波的空暇时想起它,心中会有一种温热的感觉。家是楚平和雪晴现在最向往的,它此时离他们仿若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
这时秦歌仍然经常来找楚平,忽然有一天他们想到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回想他们交往的经过,其中似乎并无特别值得回忆的经历,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平平淡淡中,自也有一份真情存在。
看着楚平和雪晴幸福,秦歌也很欣慰,虽然有时雪晴单独面对他时总是不敢抬头看他。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每个人也都有忘却过去的权利。过去已经不可重新再来,我们能把握的岂非只有现在和将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楚平和雪晴的小店开了起来,虽然赚钱不是很多,但他们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们终会有买房子的那一天。
忽然有一天,秦歌来找楚平,说有个叫孟二桥的人你认识吗?楚平想一下,往昔的记忆一点点飘过来,他说好象是小棉花的丈夫。秦歌说,这个人昨晚在一条小巷里被一帮小混混卸了一条腿下来,现在躺在医院里,说是让我们帮他找他的老婆。楚平皱着眉说即使你找到小棉花她也不会去医院的,何况小棉花现在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半年多了,她可能已经不在大富豪了。
这天,楚平陪秦歌去了大富豪,这是半年以来他第一次回到这里,门口收票的辉子还在,见到楚平,亲热得不得了,上前拉着他到里面,嘴里大声叫大伙看这是谁来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围过来,不停地问候着。楚平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好象昨天还曾在这里工作。
楚平和秦歌到二楼去找桂姐,有个楚平认识的小姐说桂姐早就不来了。楚平知道杨阿四在华彪出事后曾给了她一笔钱,她带着这笔钱现在在做什么?
那个小姐向四周看看,小声说,桂姐也够可怜的,她老公本来是个看上去挺文雅的男人,但几个月前却疯了,有回还到这里闹过一次,到处找他的金子,找不到金子就打桂姐,桂姐快要给他逼疯了。楚平曾听华彪说起过桂姐老公的事,可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他有心想事后去找一找桂姐,但想一想,桂姐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一定能够自己解决这件事的。也许她现在正在另一个地方开始她新的生活,为什么要再去打搅她呢?
楚平问小姐小棉花现在还在这里吗?那小姐说她半个月前刚离开,听说是跟以前她的一个客人一块走的,现在她们俩人住在一块儿。
楚平说,你知道怎么联系她吗?那小姐便给了楚平小棉花的传呼。那小姐说,小棉花现在好象不出来做了,那个客人对她动了真情,她现在估计成天享清福了。
楚平和秦歌拿着这个号码到外面去打传呼,打了好多遍小棉花都不回,后来终于回了,那头却是个男人的声音。楚平说麻烦你找一下小棉花,那男人嘿嘿冷笑两声说你们找不到她了,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小棉花了。
楚平心中一惊,急问你是谁,但那男人已经挂上了电话。
楚平不理会秦歌在边上的追问,凝神想了好半天,才把电话里那男人的话告诉了秦歌。秦歌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屠夫又出现了。
小棉花从此再也没有在这城市出现过,也许她出现了但是没有人看见她也未可知。最后见过她的人是一个绰号叫狼主的街头少年,他现在被羁押在看守所里,他交代说是一个叫小棉花的人让他带人卸去了孟二桥的一条腿。当然他不知道那个失去一条腿的人就是小棉花的丈夫,但他现在对小棉花却深恶痛绝。
关于带小棉花走的那个客人是不是屠夫的事,秦歌做了大量的调查,但那个叫李阳的客人也像小棉花一样,好象在这城市里消失了。那个在电话里说话的男人究竟是不是李阳或者说是屠夫,自然也就无法考证。
这城市因为屠夫带来的恐慌已经渐渐被人所遗忘,市局分局各派出所的警察经过半年多的明察暗访仍然没能将他擒拿归案,这让所有的警察都觉得有些丢脸,而且心里非常窝火。秦歌后来提供的线索对这个案子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那个电话之后,所有的线索又全部中断了。于是大家只好推测,屠夫可能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也或者,他改变了容貌,从此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躲在城市某一个偏僻的角落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如果想揭开屠夫事件的真像,我们必须把时间往前推溯到半年以前。大约就是秦歌抓住野猫和老枪的那天晚上,也可能是前后几天,这个城市南边的一条公路正在扩建,一个名叫徐华的年轻驾驶员开着一辆翻斗车,正将一车沥青与石子拌好的料子送往工地。当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车子往工地上转的时候,一起车祸发生了。那个从工地路口转过来的中年男人虽然穿着粗布的工作服,但却不是工地上的工人。
翻斗车从中年男人的小腹上辗过,因而他并没有当场死去。虽然他还在地上抽搐,但围观的人却全都知道,他是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终于昏死过去。后来被人抬到救护车上往医院去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刻的清醒,所谓清醒也只是一些模糊的意念在他脑子里闪现。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够破解他死亡之前的最后一些意念,便可能猜到这个人就是全市警察都在寻找的北方城市杀人狂魔屠夫。
屠夫临死前脑子里出现的景物极不连贯,像一场超现实的魔幻电影。一些血不断地涌出来,占据屠夫眼前的所有空间。那些血可能是一些女人流出来的,也可能不是,屠夫那时也在拼命地想,最后他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一只长毛的哈巴狗笨拙而敏捷地拖着胖乎乎的身子向前奔跑。小狗的出处屠夫又想了一会儿,终于眼前的景物又发生了变化。是那个特定年代里疯狂的人们在街上揪斗一个半大老头和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的场面,一座原本精致华丽的房子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了,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穿过疯狂的人群偷偷潜进破烂且风韵犹存的房子,在一个掀翻的沙发底下拖出了这只纯白的小哈巴狗。那个小男孩是谁,屠夫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当最后一个画面在屠夫眼中定格的时候,屠夫终于死去了。他的瞳孔扩散,最后一幅场景就凝固在里面,但是谁也没有人注意到。
屠夫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个小男孩蹲在路边哎吐的情景,在他身边围着一群比他年龄要大许多的少年,他们将一张原本纯白但现在却沾满血红污渍的狗皮不住在小男孩面前晃动,还有两个少年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不住往嘴里塞,脸上是种极度满足的表情。那个小男孩在不停地呕吐,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吐出来的已是泛黄的酸水。到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可吐了,可他还保留着呕吐的姿势。
这个小男孩是谁,屠夫到最后都没有想起来,但是,在这画面固定的瞬间,他也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因而他的身子剧烈地向上动了动,然后他就死了,医护人员将一块纯白的床单将他全身都盖住。纯白的床单这时已经不再是纯白了,屠夫肚子里汨汨往外涌出的鲜血慢慢浸湿了床单,殷红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经曼延到了他的脖子。
第二天晚上,这城市电视台在播放一部非常精彩的香港电视剧的时候,屏幕下方出现了一排滚动字幕,字幕的内容如下:昨晚九时许,在临海路与浦新路交界处,发生一起车祸,死亡男者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二,短发,穿蓝粗布工作服与黄色解放鞋,死者左臂上有一小狗纹身。望死者家属或知情者速与市交警大队联系。电话:×××××××。
滚动字幕连续播出了三天,没有人与交警大队联系,于是,屠夫的尸体便当作无名尸处理了。这时候,这个城市的所有警察都非常辛苦在找一个叫屠夫的北方城市杀人狂魔。
有谁知道屠夫现在在哪里?
秋季最后的几天里,一个黄昏,楚平雪晴请了秦歌到一家酒店里吃饭。吃饭并不是因为有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是楚平和雪晴的小店这个月多赚了一千多块钱,他们自己出来庆祝一下,顺便叫上了秦歌。
像这种小型聚会在他们三人之间现在已经很频繁了,雪晴最关心的是秦歌什么时候能带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来。这天酒喝得不多,大家在一起聊得却很高兴,这时候,一阵歌声从酒店的一角传过来,楚平和秦歌一怔,互相对视一眼,眼里俱是男人的狡黠。一个穿牛仔裤和白色及膝衬衫的女孩弹着吉它正在唱一首欢乐的歌。那女孩正是以前秦歌和楚平见过的那位小姐,此时她的长发盘在了头上,唱歌时脸上不时露出微笑。她的笑容是温和的那种,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细长的眉毛轻盈地抖动。不算美丽的女孩却像春天的阳光般明媚,她的歌声流过来,像温和的晚风或者朦胧的夜色般缥缈。一曲既终,楚平和秦歌远远地冲着女孩鼓掌,女孩回过身来,点头微笑。
秦歌冲着楚平狡黠地点头,他说楚平今天你没戏了。
楚平重重地咳嗽,拿眼睛瞟雪晴。雪晴便板着脸朝着楚平作恶狠狠状,楚平苦着脸瞪秦歌,秦歌则幸灾乐祸且得意地冲那唱歌的小姐招手。秦歌小声对雪晴说相不相信今晚我就带她去看电影。雪晴说你还穿着警服呢这样做不好吧。秦歌说警察也是人警察也有追小姑娘的权利。
楚平趁着小姑娘接客人钱的时候,突然不怀好意地说这小姑娘唱歌一天能赚多少钱,她干吗晚上不到包间去坐台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雪晴和秦歌手中的筷子一齐敲到了他的头上。
那小姑娘向他们走过来了,脸上带着春天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