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狐

 
赤狐
2016-07-04 12:15:06 /故事大全

第一章

平心而论,他倒是挺赏心悦目的。怎么看也像个无懈可击的帅哥,再加上一双要命的桃花眼——当然,若按照薛临波的欣赏角度,刨除他那碍眼的长长的红外套和马尾辫,说不定还会更完美一些。

薛临波双臂环抱,冷冷地瞄了瞄四周愣怔了很久的众女子们,再次肯定男人决不能太过桃花。

“你说,你叫什么?”薛临波公事公办的声调近乎夸张,仿若一颗流弹刺穿了安静的有些诡异的空气。

“霍炎。”

他的声音清朗适中,桃花眼笑眯眯的看着女上司。她嫌恶的微微扭头,冷漠的态度不改分毫。

“销售部经理。上任多久?”

“三天。以后还请薛小姐多多指教。”

薛临波半眯眼,深呼吸,切切提醒自己要忍耐。三秒钟后,她蓦地抬头,凌厉地目光逼视着面前的帅哥,却发现这位姓霍的仁兄居然没有丝毫畏缩的意思。她忍不住暗暗称奇:胆量不小啊!她扯扯嘴角,乐观的人不妨把这当作一个微笑:“很好,非常高兴可以与你合作。”语毕,她匆匆离去。

霍炎打量她离去的背影,觉得她的脚步似乎有些散乱。

市场部经理李克俭看霍炎的目光近乎崇拜:“佩服啊!鼎天公司上上下下,敢跟她对眼的不会超过5个。你说她是不是没人要内分泌失调?整天用眼神杀人,以为自己是小李飞刀吗?”

霍炎但笑不语。李克俭非常识趣的离开,三天以来,他发现,新上任的销售经理霍炎,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好相与。讨生活,真是越来越艰难了。上有恐怖上司,下有搞怪下属,在加上这个高深莫测的平级,也许,该考虑换家公司。李克俭有些悲观的想。

张创世!张创世!

薛临波的腾腾杀气让秘书避之惟恐不及,更不用说挡驾了。于是,她仿若入无人之境般一把推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

看上去象是坐在那里一辈子了的张创世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讶,反而微笑:“旅行愉快吗?怎么这么快就上班了?”

“非常愉快,还非常惊喜呢!”薛临波冷笑,她推开桌前的坐椅,并不坐下,反而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已经有些发福的张创世。

他的圆脸浮出一抹苦笑:“我不得已的。临波,你要体谅我。”

“趁我去旅游,派给我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销售经理。会有那么急,三天都等不得?张总,你把我这主管销售和市场的副总置于何地?‘不得已,体谅我’最近两年,这话我听的太多了。削减预算、削减机构、削减人员、弄来一大堆什么执行经理执行总裁分权,三天一查帐五天一审计,开支多一块钱就三堂会审,我都可以忍,我看你的面子,我体谅你。可我不明白,我在鼎天做牛做马八年了,是不是连提名一个销售经理的资格都没有?”薛临波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张创世突然有些头疼。

他是薛临波的师兄,同窗了近10年,深谙她的为人。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象薛临波这样脾气火暴的女人,太火暴了,简直是炸药,而且爆炸起来,方圆百里都不能幸免。最近两年,他一点一点的削她的实权,她居然可以一直隐忍不发,有今天的爆炸,其实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她依旧这么咄咄逼人。

他长叹一口气,苦情戏开始上演:“我知道你很委屈。临波,你还没毕业就开始在鼎天帮我,如果没有你,我父亲去世后,也决不会轮到我坐这个位子。可是,不在其位,不知道其中的难处,表面的风光,其实都是靠妥协换来的。你是聪明人,不用我说太多,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只能告诉你,霍炎是创业的人,我真的没办法。”

“张创业?”薛临波冷嗤,“他也想到我这里来分羹?我还以为,他只懂得死死盯住财务部的保险箱呢!一直以来,不都是你老婆怕我造你的反,掘地三尺的要找出谋反的证据来?派内奸这一着,不象是张创业的创意。我确实是有点小看他。”

“也许,这个霍炎真的不错。我看过他材料,名牌大学毕业,放洋回来的MBA。听他说话,似乎有点水平。先试试看吧。”张创世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发话。

深呼吸,又一个深呼吸。薛临波沉吟半晌,勉强恢复了素日的声调:“鼎天是你们张家的,你们说了算。可是我想提醒你,公司是用来赚钱的,不是玩权力游戏的,公司的员工,不是你们游戏的砝码。”

“当然!”张创世满脸堆笑,“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吗?不会放任让素滢和创业再乱来。”

薛临波看着张创世圆圆的脸,心中有个隐隐的疑问。他,真的象他所表现的吗?扮猪吃老虎,正是他张创世的拿手好戏,当年老父暴卒,要不是玩这一手,鼎天总裁的位子也轮不到他。薛临波的怒火慢慢的平息,不动声色地说:“我留在鼎天,是看你的面子,看故去的张伯伯的面子。如果你觉得我的存在令你为难,你大可以开口。”

“怎么会呢?我们做邻居十几年,我爸爸一直拿你当亲生女儿,说我们兄弟三个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薛临波。他去世前一直叮嘱我们,一定要把你留在鼎天,临波,你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吧。”

“我言尽于此。”

薛临波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放假前提议让小郭升上来做经理,他人呢?”

张创世拿出献宝的神情:“我当然升了他的职。他去公关部接替陈经理的位子了。”

哈!薛临波不怒反笑。这个世界颠倒了!

“知道吗?张总”薛临波想起霍炎那张桃花漫天飞的俊脸,“霍炎没去做公关,真是本世纪最大的浪费!”

半个月的长假,到最后变成一锅馊粥。馊就馊吧,偏偏还要硬吞下去。薛临波快呕死了!

真不值啊!八年的光阴,她的青春、智慧,就这样献给了鼎天,换来得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结局。有意义吗?

薛观潮看着妹妹几乎攒成一团的眉心,笑道:“别皱眉了,有皱纹会老的。”

可惜好心没好报,换来的是一道非常具有杀伤力眼神。

熟悉薛家兄妹的人,形容他们时使用最频繁的词是“一双怪胎”。一个怪胎已经是很难得了,居然两个凑在一起做兄妹,更是稀罕。你也可以说这是遗传,但这两个怪胎,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薛临波本来是个弃婴,谁也不知道她父母是谁,家在何方,又是谁把她送到福利院的。那年一对姓薛的夫妇来福利院说要收养个孩子,院长一眼就看见了当时大约四、五岁的她,舌灿莲花般说这小女孩如何可怜,如何聪明,如何乖巧,薛氏夫妻两个见她生的眉清目秀,就痛痛快快的把她领回了家,这才给了她“薛临波”这个名字。可惜,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故意耍她,过了二年,养父养母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丧生,薛临波再一次变成了孤儿。要不是薛观潮及时从国外赶回来,二话没说负责起了长兄的重责,她恐怕又要被送进福利院了。说起薛观潮,也不知他是傻还是精,二十多年来,薛临波要吃要穿,上学读书,薛观潮从来没有皱一下眉头。薛临波有时觉得,这个老哥简直是万能的,你想什么,他就有什么;你想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但是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待更正,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简直不要命了。

“你放心吧,我正值青春年少;倒是你,不用皱眉就有一堆了。越看越象半岛丘陵。”薛临波嘴巴刻薄之至。她看了哥哥一眼,发现他脸上皱纹的数量和10年前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你到底有什么办法驻颜啊!怎么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到现在,你都没变过。”有一次她这样问薛观潮。薛家人都有自己的特点:薛临波脾气太坏,身为历史、考古学家的薛观潮不知道自己多大——他又不是故作玄虚,每次有人问,他的表情很是苦恼,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在众人原谅他,学问大嘛!迷糊也是有的,人无完人。假如按薛临波的年纪来推算,薛观潮至少也要有四十岁了,可他看起来年轻

的有些不可思议。没有中年男人常有的啤酒肚、水桶腰、没有秃头、没有发福。他瘦削、结实,全身找不出一两赘肉,腰板挺直,反应敏捷,脸上只有笑纹,而且五官俊朗,气质斯文,又比年轻小伙子深沉稳重,简直就是男人中的极品。而且,这个极品到现在也没结婚,给一干女子留下了很多幻想空间,还给三姑六婆充分的饭后谈资。

薛观潮并不在意妹妹的刻薄,反而非常兴致勃勃:“来,有什么苦恼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你除了明白那些破陶烂瓦,难道还明白活人的事?”薛临波微嘲。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不愧是考古的,说话也有些古意,“从古至今的事,道理都是一样的。”

“哈!哈!哈!”薛临波干笑三声以示态度。兄妹两个几个月没见面,不想告诉哥哥这些窝火的事情扫兴。而且,她也不认为这个念书念的有些傻气的老哥真能帮到自己。

薛观潮并不太干涉临波的事,知道妹妹并非没主张的小姑娘。见她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转移话题说:“我这次去云南待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你就放假去旅行。说说旅行收获如何?”

说到这个,薛临波到来了兴致,他们兄妹虽然性格南辕北辙,职业也风马牛不相及,却都爱户外运动:旅行,探险,寻访古迹。她说了句“你等着”,站起来匆匆进房取出大迭相片,悉数摊在薛观潮买的波斯手工地毯上。

“说出来都有些玄妙呢!”薛临波喝了口茶准备开讲。茶是薛观潮从云南带回来,芬芳馥郁,余香满口。好茶配个好故事,人生一乐也。

“这次我本来是要去看佛头,汽车倒来倒去足足倒了三天。好容易近了,车居然坏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抛在山路上。我没办法只好换车搭。好象活见鬼一样,我居然会搭错车!”薛临波想起当时的情况仍然有些纳闷,她本是最心思缜密的,凡事没有把握绝不会出手。本市的公交线路乱如蛛网,她都有本事从南城换到北水,这次在一条县级公路上,她非但搭错车,连方向错了都不知道,还一路4个小时坐到终点,下车才反应过来。

“山里地形复杂,转向也不足为奇。”薛观潮随口应着,一边翻看照片,见满目苍翠欲滴,山峦叠嶂,别有一番意趣。

薛临波恍然回神,继续说:“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下车以后发现到了一个小镇,那里古朴原始,要不是每星期有两班从县城发来的公车,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整个镇上没有一家旅馆,好在镇长留我住在他家,晚上跟他聊起附近的风物景致,你猜他说什么?”

“神仙也没法猜这种事!”薛观潮才不动这种没用的脑筋,只催促她,“别卖关子,快说!”

见哥哥听住了,薛临波不由展颜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清秀雅致,完全不似平日那生人勿近的恐怖嘴脸。要是李克俭看见,大概下巴掉到脚面子了。

“原来那个小镇往西二十里有个芝仙峰,传说峰顶有得到成仙的灵芝仙子,但是峰顶常年有云雾笼罩,有些贪心的人上去摘灵芝,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又有说法是狐仙护山,不让人打搅;还有就是半山有个白衣庵,庵里供奉白衣观音,灵得很,因为怕迷失,所以逢年过节,每月一、五,都会有人成群结队的去祷祝……”

话还没说完,薛观潮已然笑倒:“你也信?小小一个山头,就有这些神佛!一定是镇上的旅游宣传。这些人想钱想疯了,什么神仙鬼怪不搭界的全搞在一起。”

薛临波却不理他,自顾往下说:“我也是这么想,还觉得他们也太会编了,怎么不说耶稣在山上显过圣呢!第二天就是农历十五,好多男女老幼都要去祷祝,我反正走不了,又好奇,就跟着去了。这也是我的缘分,那山上竟真是原始风光,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力穿凿。山路全是踩出来的,没有栏杆,没有阶梯,一路上除了鸟踪兽迹,没有袋子、烟头、瓶子、果皮,连纸屑都没有。我也算去过不少名山大川,枉费了自然之力造化出来,都被人建设的惨不忍睹。照我说,比不上这区区无名芝仙峰一个边角。我们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就看见缓坡处有一个小小的庵堂。”

她翻动照片,从里边拣出一张递给听得入神的哥哥,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衣庵。

门楼有些破败,但也算结实,没有多余的浮华装饰,木匾上书着“白衣庵”三个隶字,也看不出什么名家手笔。推开黑漆木门,小小院落倒意外的干净。想是善男信女长打扫的。庵堂不过一明一暗小小两间。正堂供着观音,偏房以前大概是庵里的尼姑住的,现在已经空了,收着些香火法器。薛临波度量房舍的建构,只觉得古朴,看不出有什么时代特征——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内行,但看看青砖苔痕,木椽的侵蚀腐坏程度,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这白衣庵姑且不说菩萨灵不灵,到也是一处古迹。她抬头想瞻看一下观音,心中微微一惊。

观世音菩萨,在中国大概算是佛教中除如来佛祖之外最有名的一个。很多民间传说,都把他算做中国人,来历出处都清清楚楚。因为是女子样貌,多为庵堂供奉。观世音的模样更是耳熟能详:宝相庄严,白衣飘飘,手执净瓶,脚踩莲花宝座。这个观音像也大致如此。薛观潮对宗教之事所知不多,她也不信教,但多年来在哥哥那里、在一些名山大川的庙宇里,也见过不少佛像,土木砖石,金玉琉璃,凭他怎么贵重,跟这个普通陶土像一比,简直一文不值。他虽然没有漆金描彩,也不是什么名窑所制,却生动异常。形容俊美无俦,衣袂若飘,手中并没有净瓶,却结着一个莲花结,似有所指。更奇的是菩萨的神情,他的嘴角,竟似有一个淡淡的笑容,眼波隐隐流转,好象蕴涵无限生命。似悲天悯人,又似超凡脱俗。他那样高高在上,却依旧留存抚慰世人的温柔笑容。怪不得人人都说这里的菩萨灵,连薛临波都觉得菩萨一定灵:这样温暖多情的菩萨怎么会不灵?然而这还不是薛临波觉得惊讶的事,她所惊讶的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她觉得,这个菩萨的神情、笑容——好眼熟啊!

“看上去竟像是唐末五代时的建筑。”薛观潮不知道妹子的想法,他看着临波在白衣庵里拍的照片,边边角角,都非常详尽,所以作出这样的推论。“小小地方会有这样的古迹,也算是奇事一件——好象没有什么专业维护的样子,当地政府不知道吗?”

薛临波不太满意哥哥打断自己的思路,懒懒的应着:“知道的吧,但并不以为然,所以也没人去考察。我倒觉得是好事,这世上的清净之地不多了,留着一点又何妨?”

他又翻检照片,并没有发现她所说的菩萨的相片。问她,薛临波却笑道:“我虽不信佛,却也不愿意用相机亵渎了菩萨。你要是想看,等我有时间带你去,只是不准带你那些破坏大王们去。”薛观潮笑了,这个妹妹对考古存有很大的偏见,她从来不觉得那是研究,只说是破坏,他也懒得争论。琴自然是弹给知音听,对一头牛有什么好说的?

鼎天实业在本市,也算数得着的大公司。它的发展史,简直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上个世纪80年代初,鼎天的开山祖师——前任总裁张有贵和胞弟荣贵,靠借来的200块钱在自由市场上摆地摊起家,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把小地摊变成了小门市,又变成拥有十几亿资产的经济实体,他和鼎天公司一起成为本市的经济神话。6年前,也就是张有贵56岁那年,鼎天公司搬进了56层的“鼎天大厦”,将这个神话推至最高潮,然而,张有贵却不能和鼎天继续同辉,他还没等到过57岁生日,便突发脑溢血最终不治。英雄最寂寞便是身后事,张有贵怎么会知道自己居然死的这么突然,不要说遗嘱,连遗言都没留下一句——除了临死前说了句:一定要让临波留在公司里。可这又算什么遗言?就算是遗言,与财产何干?他要照顾故人之女,只要不是要把财产留给她就行了。最要紧的不说,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可见是悖晦了!

谁不对十几亿动心呢?张有贵尸骨未寒,同室操戈就开始上演,比一部书还热闹。张有贵的弟弟张荣贵,张有贵的未亡人和三个儿子,还有那些不甘寂寞的亲戚,统共分成四派。张荣贵身为鼎天元老,第二大股东,意欲分化哥哥的股份自己总领大权,可惜他舍不得出血拿钱,一味以自己的身份压人;张有贵的大儿子张继祖,年富力强,公司里的少壮派,从小跟着父亲商场厮杀,颇有乃父之风,时任的总经理,手握实权,呼声也最高,可惜为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反对声浪也最高;张有贵的小儿子张创业当时还没有成年,最得父亲疼爱,他母亲还逢人就说张有贵生前曾说过要把财产留给创业,不过死无对证,大家都说她是矫诏,意欲垂帘听政,独揽大权;最弱的就是张创世,甚至没人把他也算在内,他素来安静少言,只知道埋头做事,人家戳一戳,他才动一动,窝囊的不象张有贵的儿子。可谁会知道,几派人杀的人仰马翻,头破血流,最后的赢家竟会是这平淡无奇的二少爷?当时有人评论说,二少爷的上台,不过是妥协的产物:大家都势均力敌,而且元气大伤,索性都不坐庄,抬出个剀子来坐老虎凳,却可以通过他来当摄政王,出了事还有人当炮灰,何乐而不为呢?张创世沦为签字工具,大权纷纷旁落。可谁也没料到他竟留有杀招,因为老父一句“遗言”,他把大学刚毕业的薛临波悄悄安排在销售部做销售主任,这小女子异军突起,心思之细密、行事之老到、手段之狠辣绝不输给商场老将,张创世让她为己开疆辟土,每个季度的业绩之好简直叫人跌破眼镜。短短三年,连升数级,成为主管销售和市场的副总,权大如天。他们从小邻居又是同窗,彼时男未婚女未嫁,绯闻盛传。可叫人连眼珠子也跌出来的事情发生了:张创世娶了公司里的小会计黄素滢。你说怪不怪?然而张创世的聪明就在这里。半年后财务处老处长回家颐养天年,还没等众人醒过味来,黄素滢已经把财政大权揽在手里了。财务处长官虽不大,却握着公司的命脉。钱和市场,一个公司生存下去的两样法宝,张创世声色不动的拿了过来。有了这两样,凭你再怎样沸反盈天的闹,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张创世也算是大智若愚的典型。现在鼎天上上下下,谁还敢将他不放在眼里?就好象每个月的例会,以前吵得像菜市场,现在几乎变成张总裁的一言堂。整间会议室里,只听见张创世单调的声音。

“再一个月就是鼎天成立20周年的庆典,我想办一个隆重的仪式,把市里、省里的头头脑脑、显贵富豪、各界有名望的人,还有我们的客户统统请来。乘这个机会扩大鼎天的知名度。薛小姐,你认为如何?”张创世把目光投向薛临波。

她略一思索,说:“很不错的点子。而且还可以以此展示鼎天的形象,接洽新的客户,吸纳资金。至于仪式的地点,我觉得不用选在酒店,就用我们大厦顶楼的餐厅。虽然没有酒店宴会厅的设备那么好,但是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充分的布置了。可以节约不少开支。”

一个女人持不同意见:“那设备怎么办?买设备的钱也够去酒店的了。”

“设备不用买,我们可以去专业的礼仪公司租借,而且筹备的事也可以委托代理。把庆典地点摆在公司家门口,会让人觉得我们非常亲切。”

“影响员工工作情绪怎么办?”依旧是她。

“我觉得让员工每天都可以看到公司20年大庆一点一滴的筹备进度,会使他们产生更多的参与感。所谓与有荣焉,非但不会不会影响,还会让他们更积极的工作。”

“不过是一相情愿罢了。”本来清丽的声音突然让人觉得异常的刺耳。

薛临波环视会议室里的一干人等,有的低头不语。恨不得插上“我不存在”的牌子,有的则冷眼旁观,满心要看笑话。她冷笑一声,一个钟头以来第一次正视老板娘张太太黄素滢女士:“好啊,那我们开全体员工大会,大家投票表决。”

黄素滢转向丈夫,半是强硬半是娇嗔:“创世,你是总裁,你拍板吧!”

张创世按了按眉心,他沉吟了一下,不可辩驳地表态:“我觉得薛小姐说得很对,既然有现成的地方,何必多花冤枉钱?在顶楼好了。——创业”他故意不看妻子发白的俏颜,叫弟弟的名字,“你尽快拟出草案来,给我——不,给薛小姐看好了。”

什么?薛临波听到自己被点名,惊诧莫名。她可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而本来如一潭死水般的会议室突然泛起了微澜,那些处于半昏睡状态的经理主任们的眼睛一下子都瞪了起来。

“狡兔死,走狗烹。”

一个声音很清晰的传入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薛临波的耳朵。她微微一滞,并没有停下脚步。此人却穷追不舍。

“猎人上山打猎,跑在最前面的一定是狗,它连蹦带跳,叫的比谁都凶,冲锋陷阵,抓到猎物就第一时间放到主人面前,可是到最后猎物已经打完了,猎人看着这条狗,觉得它根本没什么作用,只是浪费粮食,而且还觉得自己打猎劳苦公高,对主人也开始又抓又咬。最后,猎人就把它……”他没说完,只哈哈而笑。

薛临波亦笑,停步,转身。

“想不到你的语文水平居然进步了这么多,真是可喜可贺。我有预感,我们的首次合作绝不会因为你不知所谓的说话方式而失败的。”她抬眼看讲故事的人。

张创业丝毫不掩饰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人是会变的,人也必须要变,要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而变,审时度势,才不会落得凄凉下场。哈哈哈哈……”

“哼哼。”薛临波笑声冷冷如刀,还有点得意。杂在他有些猖狂的声音里,颇为刺耳。

张创业收敛笑声,怒道:“你笑什么?!”

他和他的两个哥哥真是不同,他年轻,还很有点英俊,若及早懂得韬光养晦,只怕也是一块材料。可惜,他不懂。就好象现在不遗余力的痛打落水狗薛临波一样,他不知道狗虽落水,可一伸长嘴还会咬人。薛临波冷笑道:“我笑你!你若是真懂什么叫审时度势,也不会在这里乱吠了。让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事实,你今晚不会和佩珊共尽晚餐了,因为她会加班到午夜。祝用餐愉快。”

“薛临波!你拿佩珊来要挟我算什么本事!”张创业脸色发黑,浓眉倒竖。孙佩珊简直是他的死穴,“你被夺了权,不需要拿佩珊撒气!”

“她会连续一个礼拜加班。”薛临波沉下笑容,话中带讽,“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一个月以内别想再看见她。”

“你卑鄙!”

“我当然卑鄙了。你什么时候听见过薛临波是正人君子了?”

薛临波环视周围,众人立刻鸟兽散。剩下她和气得发抖的张创业对峙着。张创世倒是很适时的走过来,身边还有个薛临波一眼都不想看的人。

“怎么了创业?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张创世对弟弟微微皱眉,“大庭广众你想干嘛!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张创业对哥哥倒还有几分尊敬,只杀人似地盯了薛临波一眼,转身离开。

“临波,我刚才已经和霍经理谈过了,他愿意暂时接替你。虽然最近是淡季,事情不多,但霍经理年轻有为,又有销售部的精英骨干扶持,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我非常乐观,相信薛小姐也是一样的。临波,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周年庆典的事情了。我可就看你了!”

扯了几句废话,张创世的秘书叫他,两人匆匆离去,走廊里只剩下薛临波和霍炎。薛临波半秒钟也不想和霍炎呆在一起,迈大步向电梯走去,可惜那个死电梯上不来,那个死人也不走开。

“你有多少仇人?”霍炎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盘旋。

她不说话,看着电梯的红灯在十楼停滞着。

“黄素滢、张创业、以及态度不明的老板,还有吗?”

电梯依旧停滞。薛临波向楼梯间走去。可霍炎就象块膏药一样贴着她,声音就象觅食的蚊子一样有耐心:“还有谁?他们为什么恨你?来,告

电梯依旧停滞。薛临波向楼梯间走去。可霍炎就象块膏药一样贴着她,声音就象觅食的蚊子一样有耐心:“还有谁?他们为什么恨你?来,告诉我。”

他象哄小宝宝的语气终于成功把薛临波惹毛:“姓霍的,如果你还不快滚开,我的仇人名单上将很荣幸的添上你的大名!”

“对此我也非常荣幸。”对她的赏脸一看,霍炎立刻露出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可惜,浪费了,她同一时间扭过头,继续下楼。楼梯间似乎很久没有打扫了,薛临波重重的脚步带起阵阵尘土。“明天立刻开除保洁员!”呛人的尘土让薛临波的火气继续上升。

“山雨欲来风满楼。”

霍炎并没有继续跟下去,他看着薛临波的背影,朗声吟道,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她听,“这出戏虽然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结局呢!”

薛临波恍若无闻的走下去。

妖怪!她暗骂。突然觉得这个词真是对霍炎最好的注释。


第二章

“吃饭吧。”孙佩珊无奈的支着下巴,也不知是劝慰上司还是劝慰自己,“还没到最坏的情形,不是吗?”

薛临波抬眼看自己的秘书,笑道:“张创业是那样,你是这样,你们两个人,也不商量好究竟该怎么对我,这样的落差,我还真是不能接受。”

孙佩珊是薛临波的秘书,从上班那天就跟着她,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真正喜欢薛临波的人——不,甚至是唯一喜欢薛临波的人。她对她简直是言听计从,大事小情,无不遵办。连谈恋爱都如此,这也是张创业为什么“抓狂”的原因。

虽然张创业有很多公子哥儿的习气,却有一项优点:他很专情。自从大二在体育课上对大四的孙佩珊一见钟情,直到现在也没动摇过半分。情深意笃到叫人肉麻的地步。孙佩珊毕业后,张创业为了佳人竟不惜向死对头薛临波折腰,偏偏孙佩珊竟然和薛临波非常投缘,成了她最死心塌地的死忠份子;而阴险小人薛临波则对此情况大加利用,动辄要挟张创业,叫孙佩珊夹在里面煞是凄惨。

“创业只是嘴不饶人,他没有坏心的。”孙佩珊急忙替爱郎辩解。

薛临波吞下一口米饭,但笑不语。

张创业虽然才智拍马也追不上两个哥哥,倒还没笨到家,他知道以孙佩珊这样单纯的性格,张家实在复杂的过分。他肯让心肝宝贝为死对头卖命,也有历练的意味,指望她可以学到薛临波一星半点的城府心计,最不济时,薛临波还可以为她出头——这也是他每天咬牙切齿也不提出让孙佩珊离开薛临波的原因。按说张创业这点小聪明,薛临波焉能不知?但她到是真心喜欢孙佩珊的温柔可人,自问世上,对她没有半分企图心的人,除了哥哥观潮,剩下的就是孙佩珊了。

运交华盖欲何求?

人生来是有一定的运数的。有好自然有背。薛临波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大概要到头了。她貌似平静的吃饭,却完全食不知味。她有隐隐的预感,这次被临时抽调去庆典筹备会只是一个开头,后面还会有更多的等着她——“山雨欲来风满楼”——谁说过——妖怪霍炎——见鬼!怎么会想起他来?不,这不是开始,真正的开始是霍炎的到来,她休假,他立刻来上班,她被调去筹备那个烂庆典,他接手她的工作,好象事先计算好了似的。可这不合常理,他来了20天不到,什么能为让他代理副总的职权?张创世为什么会那么信任他?霍炎对张创业直呼其名,素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往来,他真的是他的人吗?依张创业的头脑,他能驾御得了霍炎吗?就算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和我对着干是人尽皆知,由于太紧张佩珊始终不得要领也是人尽皆知,何必多此一举的鬼祟?那么是张创世?不,张创世对他的态度极为客气,并不是装出来。况且张创世要搞集权,也只需说一声裁员,不需如此费事。老板娘?还是老头子?……乱呵!

孙佩珊看着心不在焉地上司,几次欲言又止:“恩……那个……薛……”

“说。”薛临波简洁地下命令。吓了孙佩珊一跳。

“你要去公关部上班吗?”孙佩珊有一张很古典的脸,沉静温柔,虽算不上美艳绝伦,却十分耐看。

“对啊!现在一切都是零,所有的事都要筹划,跑来跑去很不方便——你不是通知他们收拾桌子了吗?——怎么,张创业不许?”

“怎么会呢?”孙佩珊笑得有些尴尬。

“那你支吾什么?”薛临波奇怪的看着她,似又恍悟,“你是怪我不把你带过去是吧!小姐,哪里就一刻也分不开!”

孙佩珊脸上一红,慌忙解释:“谁为这个!我是你的秘书嘛!当然是你到哪我到哪!而且你上边事情更多更乱,谁帮你?”

“小郭。”薛临波早想好了人,“他在上边都快成吃闲饭的了。我去了他正好有事忙。霍炎刚来不熟悉里边的情况,李克俭又出差,你自然要留下来帮他。”

“我就是不想和霍先生待在一起!”孙佩珊脱口而出。

“真的?那我可伤心死了。”

霍炎的声音突然在两人头顶上方响起,孙佩珊尖叫一声,引来餐厅无数人的侧目。

薛临波瞪着霍炎。他今天穿了一袭淡红色的衬衣,没系领带,领口开到第三个口子,隐隐露出褐色的肌肤——男人漂亮又不是小白脸形象,真真是难得,这也是他如此受欢迎的原因。虽然薛临波百般不愿意想起鼎天有这样一个祸害,却也无法回避一楼大堂到顶楼餐厅都属于他祸害范围这样一个事实。

此刻,这个祸害手里捧着一个不锈钢餐盒,正灿烂的对着面前的两个大美女微笑。几秒钟后,见她们仍然没有请自己坐下的意思,便很从容的在孙佩珊一边坐下来,餐盒放在桌子上。两个人女人虽然有背后说被捉的尴尬,也忍不住好奇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是简单的素食。

孙佩珊试图圆场,打着哈哈:“霍——霍先生怎么只吃素菜啊!鼎天餐厅最拿手的猪小排,连别家公司的人都会慕名来吃呢!”

霍炎的一百零一号笑容僵滞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那真是辜负了,我吃素。”

吃素?孙佩珊别有深意的看了薛临波一眼,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之中,只有顶头上司一个人吃素而已,现在多出一个吃素的帅哥,是巧合吗?

“想不到霍先生还是时尚人士呢!”薛临波不信,冷嘲道,“霍先生吃素的原因是什么?环保?佛教徒?”

“都不是。”霍炎的俊脸凑过来,逼得薛临波往后一仰,“因为我过敏。”

薛临波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霍炎。她最痛恨就是面带桃花的男人,可这个男人何止带桃花,简直桃花满天飞。迷女人也就罢了,可怕的是连男人都不能幸免。昨天就有一个客户中招。这个大烂人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代表,自恃身份,几次谈崩,薛临波恨不得跳起来揍扁他的大秃头。偏这时霍炎过来,一个大男人,居然会用飞眼勾人,他一勾不要紧,那老色鬼立刻骨酥腿软,差点流出口水,简直不堪入目到了极点。若不是要跟他签约,薛临波一定把他踹出去。可见美色竟是不分性别的。这是其一。其二是霍炎的打扮。他老兄的审美委实太过诡异:他喜欢穿红。第一次见他时就穿了个及膝的水红色外套。薛临波从总裁办公室回来以后,立刻甩给他一张《员工守则》。他倒是换了正装,偏偏在里面穿个大红的衬衣,还要命的配上条水绿的真丝领带。这是什么叫人吐血的装束啊!其三更叫人愤怒,他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发质之好叫女孩子心生嫉妒。平日里还扎着一条马尾招摇过市。薛临波认为东方男人是绝对不能留长发的,尤其不能留可以扎马尾的长发,这种人只配用“猥琐”形容。昨天中午,太阳非常之好。忙了一上午的薛临波刚抬起眼皮想歇歇,就看见阳光打进来,偏巧落在伏案的霍炎的头发上。薛临波忍无可忍的发现,霍炎的头发竟然是红色的。不知道他在那里染的,非常微妙,若不

若不是有阳光根本看不出来。薛临波简直想尖叫。这是什么人啊!这种怪物!这种妖孽!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她几乎是飞过去的,双手在他的桌角一撑,神色有些狰狞,话音也不怀好意:“霍先生,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我们鼎天是一家保守的商业公司,我薛临波偏巧又是个保守的上司,我不允许自己的下属奇装异服,不伦不类。我做生意靠得是信誉人气,不是靠作秀吸引眼球。”

霍炎不惊不乍,不气不恼,好象早预料到她会发难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各花入各眼,你觉得我不好,也许别人觉得好呢?我好象没有违反公司的着装规定吧。至于你说的奇装异服,标准是什么?”

薛临波对他的鄙夷直达临界点:哈!这个男人居然比喻自己是花!太——太变态了!她的眼角余光告诉自己,销售部和隔壁市场部的人几乎全聚在附近,假装做事,实则偷听。好!今天不杀鸡儆猴,便当我薛临波是吃素的!

“你不觉得自己的头发有点长吗?”薛临波假笑。

变得也太快了吧!霍炎偷笑得快肠子打结,却也有样学样地

假笑:“是啊是啊!因为我小时侯生过一场大病,连命都差点没了。我妈在菩萨面前祷祝,说我要是能活过来,就让我十年不剪头发来还愿。后来我果然好了,欠了菩萨的情,自然是要还愿的。”

鬼扯!你怎么不说你妈让你做十年和尚还愿,这样我就不用看见你了!薛临波暗骂,一边冷笑说:“你以为自己是基督山伯爵吗?这种瞎话也编的出来?”

霍炎俊颜不见丝毫变化,巧巧妙妙四两拨千金:“什么伯爵我不认得,只是说过的话不能不算,尤其是我们做生意的人,讲的是诚信二字,你说是吧,薛小姐?”

反将一军!居然拿出“诚信”这大帽子来压我!薛临波一时语塞,只好冷哼一声以示不屑。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僵滞。

眼里揉不得沙子。霍炎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女上司,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这种秉性,她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动辄火气冲天,电闪雷鸣,说话又歹毒刻薄,还有人跟她做生意!薛临波呵!原来你竟是这样的……

薛临波不甘示弱地回瞪,可是她突然觉得,霍炎的眼睛简直深不可测,象个大旋涡,表面风平浪静,却涌动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暗流,她看见他瞳人里有个细细小小的女子,在暗潮卷动的中心,她有些失控,心跳骤然加速——不对,不应该这样——不对——有问题……不——不可能的!——

“眼睛不酸吗?”霍炎猛然站起来。薛临波本能的后仰差点摔到,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这才发现,原来他比自己预料中还要高很多。以她172近乎仰视的角度,霍炎少说也在185以上,而且肩宽胸阔,看上去很具压迫感。这样一个昂藏男儿的身躯配上这样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真难为他是怎么长的。霍炎很自若的揉揉眼睛,整整领带,干咳一声,抬腿就要走。

“去哪?”薛临波脱口而出的问。旋即后悔:如此弱智的问题!

霍炎接下来的回答让他“一夜成名”,他回身,微笑,非常友好的答道:“厕所,你想一起吗?”

此刻,在两人结下梁子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在她薛临波刚被夺权的三个小时之后,他主动找上门来,会有什么事情?想到这里,薛临波收拾起无聊的争执之心,静待他开口。

可他却把矛头对准孙佩珊,笑道:“虽然很不礼貌,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孙小姐不想跟我共事的原因。”

孙佩珊窘笑,回避霍炎的目光,支吾着:“这个——没什么啦!——因为——因为——”她结巴了半天,突然来了急智,“因为霍先生你实在太有魅力了我怕跟你关系太密切引起公司里女孩子的公愤就不好了对了薛小姐你不是说有文件要打我去帮你打等上班时再见两位我先走一步!”

她一口气说完,抓起随身的皮包就跑了。

剩下的两个人对她的逃跑并未太在意,霍炎看着薛临波,问道:“你相信吗?”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霍先生你信不信。”

霍炎又笑:“薛小姐惯会以退为进,真是滴水不漏啊!”

薛临波也报之微笑,话中有话:“只是笨人笨法子。临波从小到大,都是看人脸色,被动做人。人家对我,我就怎么对人。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霍炎点头,似有所悟,半天没有言语。薛临波也不走,她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叫她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

“薛小姐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没有。”许是吃惊太过或是对他太厌恶,她想也没想拒绝就脱口而出,可是,她又一次后悔了,要知道,他代表的很可能是其他人。她低下头,不想他看见自己可能表现出来的情绪。

“回答的太快了。”霍炎并不气馁,“给你一下午的考虑时间。薛小姐,下班之后,我在公司拐角那边的茶社等你。”他并不等她的答案,径自离去——带着一大票痴迷的眼神。

男人!薛临波对他的自信嗤之以鼻,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一定会去?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她决定去问问孙佩珊不想和霍炎共事的真正原因。

“三清茶社”在本市小有名气,一帮风雅或附庸风雅的人都爱来此小聚,茶社的老板姓李,大约60多岁,名不可考,因为他茶社的关系,人人都叫他三清先生。这三清先生不但精通茶艺,还会琴棋书画,这倒也罢了,有人还说他会批命,看风水,什么周易黄老,无所不通。总之,人会的他都会,人不会的他也会,是地方上的名流。当年鼎天大厦从选址到动工、封顶、陈设、搬迁,事无巨糜,张有贵都来请教过他,薛临波还随他一起来过。可惜,他请教了这么多,就是没请教过自己的命数。

虽然离公司只有几百米的路程,这却是自张有贵去世后,薛临波第一次光顾茶社。她在门口看着茶社的名字,心中涌起难言的感伤。

薛临波的养父养母在时,张家和他们比邻而居。甚至连张有贵创业的钱,也是薛临波的养父借给他的。虽然父母去世后,薛家兄妹从未将此事透露过一分,张有贵却似乎对这番情谊始终不曾忘怀。他一直很照顾临波,对她呵护倍至,而且他的那种照顾不是大人对孩子单纯的宠溺,是真正的重视。薛临波记得最清楚,就是她十三岁时,张有贵将鼎天公司的一单大生意拿来问她,那单生意利润很高,可风险也非常大,公司里上上下下都不敢下决心,小姑娘薛临波不知天高地厚,很豪气的说:当然做啊,怕什么?就因为这样一句话,张有贵竟然拍板——现在回想,薛临波仍然后怕得很。也就是因为如此,使她对经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张有贵也手把手的教她,比教儿子还有耐心,薛临波在鼎天一鸣惊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的器重自己,可是却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她暗暗的叹了口气,信步走进茶社。刚一进门,一个很清秀的服务员含笑问道:“你是薛小姐吗?”薛临波微微颔首,她接着说:“请跟我来”

薛临波无暇看四周的陈设,跟随服务员走过木质楼梯上了二楼,来到最里面一个雅间门前。

拉开拉门,霍炎很闲适的席地而坐,笑容可掬。

为什么要来?薛临波在路上问了自己很多次,似乎每个答案都异常牵强。是因为她对他所说的合作动心了?还是因为孙佩珊?她说她怕霍炎——是的,这就是薛临波问出来的、孙佩珊不愿与霍炎共事的真正原因。孙佩珊是个极其敏感的女人,在众人都被霍炎那颠倒众生的俊美模样吸引的时候,她却感觉到深深的恐怖——他太美丽,简直不象活人——她这样告诉薛临波,那种美丽实在太诡异,太邪气了,她曾经在无意间看见过霍炎的眼神——从他深绿色的,变幻不定的如暗夜中野兽的瞳孔中,散发出来的,随时欲扑过来把人撕碎的眼神,而这时候,他是望着薛临波的——听到这里,薛临波心中一悸,就在昨天,她在与霍炎的对视中感受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奇异的、绝望的仇恨……他恨的人是谁?自己吗?原因是什么?若恨自己,又何必说出合作这种话?最后,孙佩珊却又释然,决定留在十七楼。“为什么?”薛临波很奇怪地问她。她一笑:“因为他吃素嘛!别说是人,就算他是妖怪,我也不怕他能吃了我!”薛临波翻了翻白眼,面对这样的理由,她真是败了。不论如何,她发现,自己对霍炎充满了好奇——对他这个人,对他所说的事。

“坐啊,不习惯这样的坐法?”霍炎那知道她的想法,没事人一样招呼她,对门口的服务员挥了挥手,她很识趣的拉上了木门。

薛临波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幸亏没穿窄裙。她把手袋随意一扔,盘膝而坐。

雅间的隔音非常好,外面的喧嚣一概不闻,薛临波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对面墙上一管斜挂的洞箫,这房间简直就是四壁皆空。她低头看矮几上的茶具,是她中意的象牙瓷。霍炎熟练的斟了半碗茶,碧色,随上升的蒸汽隐约一股清香。他们都不说话,默然品茶,孤男寡女,久久的沉默,使这小小的斗室徒增一种暧昧的氛围。

“什么茶?”薛临波轻嗅茶香,眼睛半眯。

“明前碧螺春。”

“太轻。”薛临波挑刺。

霍炎笑道:“知道的,依你的脾性,这茶自然是轻。可是太过醇香浓厚也未必是好事。”

语带双敲啊!薛临波知道他藉此讽刺自己的个性,自然毫不示弱:“轻,未免浮。”

“薛小姐是在怪我轻浮吗?”他长臂一撑,厕身欺近薛临波,语含调笑。

“霍炎,小心点”薛临波语气冷得叫人发抖。

他轻笑出声,乖乖坐回原位。提壶将两人茶杯斟满。

“对这次的人事调动,薛小姐有什么想说的?”

“无话可说。”她品茶,静谧的氛围,缕缕茶香,似已熄灭她的心头之火。

霍炎剑眉一轩,全然不信的说:“就没觉得不忿吗?据我所闻,十七楼的倒有一大半为薛小姐愤愤不平呢!”

“做奴才自然要守奴才的本分,主子叫做什么,自然要做什么,若被主子高看一眼,从此便以为是二主子了,甚至是那正经主子了,有几个得到好下场的?”薛临波冷笑道,声音里满是自嘲,“我虽然笨,这点道理还是懂得的。”

“啧啧,”他啧咂有声,似乎惋惜得很,“就这么认输了?当初张创世能坐上总裁的宝座,一路走到今天,还不是全仗薛小姐你吗?虽然如今貌似大局已定,可鼎天下一步扩张、上市,甚至还要和一直都不服气的张继祖唱对台,他现在就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心急了点。他就不怕张继祖把你挖了去?不,这不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会做的事,薛小姐,你难道对其中的因由不好奇吗?”

薛临波惊讶的看着霍炎一脸莫测高深的邪笑,心想,难道张创业真把他引为至交吗?如若不然,他从哪里得知这些细节?可是,假若他真是张创业一边的人,那他找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要跟你合作。”

说到正题了!薛临波半垂头,静等他把话说完。

“确切的说,我要作为你的帮手出现在鼎天公司众人的面前。当然了,不只是做戏。”

薛临波蓦然抬头,凌厉的眼神直逼向霍炎:“你想得到什么?”

“聪明。”霍炎击掌而赞,“我喜欢你这么聪明。”

“你不必将话说的如此暧昧。”薛临波完全不解风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没有目的,怎么会平白的帮我?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要你帮忙?”

“你现在在鼎天是四面楚歌,除了一个孙佩珊可以稍稍牵制张创业,其余你都处于下风。”

薛临波冷哼一声,怒道:“我会怕这个?霍炎,你未免太小看我薛临波。”

“我不相信,一个总是孤军奋战的人真的就从来没有觉得过孤单吗?”霍炎直直地盯着女上司的脸,深碧色的眸子益发诡异,声音里竟有几分媚惑的味道,“就算你天纵奇才,难免百密一疏。何况,张创世对你的态度,是越来越不明朗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次——真的孤立无援了?”

薛临波艰难地扭转脖子,逃离他的视线,声音竟然有些沙哑:“如果张创世真的对我有了戒心,强留下来也没什么趣味。”

霍炎突然纵声长笑,仿佛她说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薛临波怒道:“你笑什么!”

他猛然收声,却毫不掩饰浓浓地嘲笑之意:“我笑你!关心则乱,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薛临波,你需要一个军师,我就是。”他对薛临波直呼其名,态度越来越放肆。

本来愤怒已极的薛临波听到“关心则乱”四个字,猛然冷静下来,心中微微一动,不再说话。

房间重新归于平静。

关心则乱?薛临波果然心乱如麻,她想了好久,却无法厘清自己的思绪。

“不用想了。我不是说过,这出戏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但依旧是一场好戏。我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我们?”薛临波敌意又起,“什么时候变成我们了?好,就算是我们,霍炎,告诉我你的目的,我会考虑与你合作。”

“你。”他看她,坦白异常,“就是你,我的目的是你。”

一分半钟后,房间里充满了爆笑。

“哈哈哈……”

这次轮到薛临波前仰后合,“神经病,霍炎,你是标准的神经病——”

霍炎也笑,他大方地点头:“没错,我是有病,我不远万里,放弃所有的一切,目的就是你——不明白吗?薛临波,我的对头,我为你而来的。”

薛临波的笑声戛然而住,她看着面前这个宣称为了她而出现的几乎妖异的男人,一股凉气从脚跟直冲头顶。

薛临波缓缓地下楼,只觉身心俱疲。

“你是我的对头,只是我一个人的,什么张三李四统统不配做我对手的对手。我会帮你清理他们,然后,我们才是公平的。”

不过区区月余的时间,为何会出现这么多事情?经过多少风浪,她对窝里斗并不太放在心上,可霍炎的一席话却叫她悚然惊心。他是谁?或者,他代表谁?他那自信嚣张的模样令她深深的明白:他绝不是随意的调笑。那么,对她生命中唯一的盟友的出现,她是该庆幸,还是不安?

既然是“盟友”,不妨,先庆幸吧。她低声一叹,决定对目前的情形保持乐观。霍炎的本事如何,他是否可以作为她的对手公平对决,也可以在这一段时间内有大致的了解——为什么相交几十年的故人忽然暧昧不定,为什么路人甲一下子变成了盟军?薛临波觉得自己真是一语成谶:这个世界颠倒了。

“薛小姐请留步。”

薛临波转身,见一位老者站在楼梯拐角处对自己微笑。她认得,这是茶社的主人三清先生。

她颔首微笑,说:“三清先生还认得我吗?”

“七年前曾有一面之缘,薛小姐人物如此超逸,老朽岂会忘怀?”

酸!薛临波肚里暗笑,却依旧有礼的等着他缓缓下楼。她知道三清先生决不肯轻易见人,此番竟亲自出言挽留,定是有话要说。

这三清先生相貌清矍,神采熠熠,倒是很有些大隐于市的味道。虽近古昔之年,眼神却犀利非常,他在薛临波面前站定,一双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端详,虽有些无礼,但也不算讨厌。薛临波并不回避,只等他开口。

“果然,果然。”半晌,他突然长叹一声,脸色阴晴不定,似悲似喜。

薛临波笑道:“素闻三清先生精通麻衣相术,可看出临波正大祸临头?”

三清先生似乎吃了一惊,说道:“薛小姐的面相贵不可言,怎么会有祸事?不要与老朽妄言。”

“贵不可言?”薛临波几乎失笑,“三清先生可不是跑江湖的术士,可不要用这样的俗话来搪塞临波。”

三清先生脸色一变:“薛小姐说笑了。老朽末技虽浅薄,但绝不是妄言之人。薛小姐品格超逸绝伦,并非俗流,而且有天大贵人的相助,一生遇难呈祥,贵不可言,若得你……”他突然顿住。

“什么?”薛临波没听清楚,对自己的面相也有几分好奇,见他话说了一半,忍不住追问,可他却不在说下去,只打哈哈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哈哈哈……”

薛临波见他装神弄鬼,不由暗自好笑,说:“三清先生特地叫住临波,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似乎恍然,赶紧说:“老朽唐突,正是如此。薛小姐可愿再借右掌一观?”

薛临波脸色突变,语气也生硬起来:“三清先生,临波有事,要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要走。想不到三清先生的行动竟非常敏捷,几步抢在薛临波前面,依旧笑道:“薛小姐,老朽从来不随便见人,今日还请买个面子给我。”

薛临波看着这个老人,突然觉得他的笑容说不出的诡谲讨厌,冷冷地说:“临波从来不信这个。”

“我曾替有贵兄批过命,他命不该绝于——”

“你想说什么?!”薛临波怒极,“一派胡言,什么命不该绝,你可替自己批过命吗?”她冷眸微眯,竟似有杀气。

三清先生似乎没料到这小女子竟敢对自己出言不逊,不由一愣。薛临波不再看他,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太阳很好,薛临波却觉得满是寒意。她大步往公司的停车场走去,却看见往事一幕幕闪回。

“临波,过来帮我吧。我把副总的职位让你坐,协助继祖。”

“张伯伯你开玩笑吧,我还没毕业呢!一个黄毛丫头,你不怕我把鼎天给搞砸了?”

“要不是你家的200块钱,怎么会有如今的鼎天,不会砸,砸了我也不心疼。”

“张伯伯你这么重情谊,我爸爸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

“临波,你一定要来鼎天帮我。”

“张伯伯,你不要吓唬我,我去叫救护车——你放开我的手,我去叫车……”

“你,你的……你的——手——”

“张伯伯——!”

……

“吱——”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让恍惚地薛临波一下子回神,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前方。她认出是张创世自己的车,果然,车门打开,张创世夫妇都探出头来。

“临波,你怎么了?”张创世眉心攒起,很是关切,“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没事,我想事情想出神了。”她强做欢笑。

黄素滢冷笑一声:“薛小姐,你现在可是鼎天的顶梁柱,凡事还是小心点好。今天差点出事,知道的是你在想事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人家还以为我们夫妇谋杀呢!”

“放心,就算我要死,也一定会死的清楚明白的,阎王老爷问起来,我也不必一问三不知。”她话里有话,不卑不亢。

“只盼是真的才好。”黄素滢钻进车里不再说话,还使劲按了按喇叭。张创世对薛临波尴尬一笑,讪讪的说了声“再见”。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一下子安静异常,薛临波环顾四周,她突然觉得,在偌大的宇宙之中,她似乎是最孤单的生命。


第三章

“把这里隔成两部分,作为宾客休息室,把仓库里的那些多余的沙发桌椅拿来摆上——不用担心,我已经问过后勤了,鼎天公司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定货。——记得一定要去买桌布和盆花,长沙发放在女宾休息室,最重要的,要有镜子。”

“监控呢?要不要在这里多装两个探头?”

“废话!你喜欢休息的时候还要被监视吗?”张创业骂了一句,说话的人知道说错了,缩了缩头。

薛临波一笑,说:“这话还有点道理,当然不能在休息室里装监控,但在对着两个房门的位置,要有一台摄象机——小郭,你初步统计的宾客大约有多少?”

小郭,薛临波昔日的得力干将,一副极为精明干练的样子,他略一思索,说:“以现在的来说,大约300人,但这只是保守估计。”

“没错,人多眼杂,我们很难保证不会出任何状况,休息室是是相对私密的地方,所以要对进出的人有个大致的摸底。”

“薛小姐说的对。”说话的是保安经理,“人太多,难免龙蛇混杂。我都记下了。”

“礼仪公司那边呢?”她瞥了张创业一眼,他懒洋洋的翻开面前的资料夹,说:“现在有三家公司都对这事感兴趣,我已经看了他们的方案,大同小异,没有特别之处。”

“按他们的草案先让财务估价,然后让三个公司分别报预算上来。”

“用不用那么麻烦啊!”张创业很是不耐烦。

薛临波并不抬头,扔过去一句话成功让他闭嘴:“现在是我说了算。”

张创业动动嘴不出声骂了一句,并不敢再说什么。

会议结束,薛临波看了看表:九点四十五分。她觉得有些口渴,去办公室拿杯子想喝水。刚要出门,突然记起上星期孙佩珊送给自己的手磨咖啡——“正宗的蓝山哦,我自己磨的。”孙佩珊一脸灿烂阳光。薛临波微微一笑,从桌腿里掏出来,准备试试口感如何。

茶水间和薛临波的办公室不在一条直线上,她三穿四绕的走过去,非常怀念孙佩珊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觉得张创业这小子虽然混,挑老婆的眼光倒真是不错。

热水冲进杯子,浓浓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薛临波对咖啡的兴趣不大,也觉得非常芳醇。

她小心翼翼的托着杯子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

“我是薛临波。”

“薛小姐——”孙佩珊突然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怀里抱着文件。薛临波示意她不要说话,继续讲电话。

“怎么?又来摸鱼?”接完电话,薛临波取笑她。自从自己到公关部来,孙佩珊一天八趟的往这边跑,美其名曰:办事。薛临波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孙佩珊尴尬一笑,急于表白似的指着文件说:“霍先生说这些一定要你过目的。”

这个盟友倒非常够意思,大事小情都会来知会薛临波一声。孙佩珊跑得这样勤,此事也占一定的原因,毕竟,除了她没人能信得过。她翻看文件,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渴死了,给点喝的。”孙佩珊似乎跑得很急,脸非常红。

“去找张创业要,我这里没有免费茶水。”

孙佩珊嘴一翘,看见桌边的咖啡,一点不客气拿起来就喝。

“好喝!一定是我的蓝山。”她一气喝完,看见薛临波瞪她,很不好意思的吐舌,“我再帮你泡好了。”

“算了,要是被张创业看见还不吃了我?走吧,我自己去泡。”

薛临波看完文件,交到孙佩珊手里,笑道:“完事了,快去会情郎吧。”

孙佩珊笑着退出去,替她掩好房门。

看着孙佩珊的背影,她不由想起霍炎,自那一日的会面,他们还从未交谈过一句,他依旧还是平日的样子,到哪里都迷到众生,可她越来越觉得,人前这个堂皇的霍先生根本就是假的,他应该是那天茶社里的模样,狂傲自信,轻浮放肆。从头到尾,他都没对她掩饰过分毫。为什么?对头?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何时沾惹过这样的男人,对头的说法,到底从哪里说起呢?她的判断力在霍炎这里,竟毫无所谓“判断”可言。

“薛小姐,电视台的记者说约了您谈庆典的事。”

“叫他们进来。”

她振奋精神,对着镜子略略补妆。

打发了记者,已经是一个半钟头以后,薛临波觉得嘴里都快出火了,她拿着杯子走出去,决定喝点凉水解渴。

“出事了!”

小郭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扑进茶水间,倒把薛临波吓了一跳,她刚想问怎么了,小郭一句话简直石破天惊:“我刚在十七楼,听见——听见——佩珊出事了。”他们是同一年进入鼎天,非常熟,是故直呼其名。

什么?!

薛临波心猛地一沉,再也顾不得喝水,飞快的冲向电梯。

十七楼是薛临波原来的办公的地方。她一下电梯,看见茶水间门口挤满了人,很多女孩子都在尖叫,隐约有说“孙佩珊”的声音,她分开人群努力挤进去,不由呆立当场。

孙佩珊,只有二十四岁的孙佩珊,美丽温柔的孙佩珊,七孔流血,仰面朝天。

“佩——佩珊——”薛临波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想近前去看看她。

“别动。”一双手从后面扳住她的身子,顺势往后一推,她踉跄的推了一步,一个高大的身影越众而出,在孙佩珊身边俯低身子。

他的手在她脖颈处停留着,薛临波死命的盯着他,想听到一点希望的声音。可是他转身,目光与她相接,无情的宣布真相:“她死了。”

尖叫又起,有人去告之张创世。有人去保安部。有人说张创业半个小时前去礼仪公司了。

“不,我不信——”薛临波脸色苍白,她几乎全身战抖,“你不是医生,你不能这样——”

霍炎站起,他的身型几乎罩住薛临波:“她死了,是中毒死的。”他转向门口的大众,“是谁发现她躺在这里的?之前有没有人看见她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

!!

薛临波突然全身一震,她疯了似的推开身边的人,飞奔向电梯。

不要!不要!不要!

电梯呢?电梯为什么还不上来?薛临波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冲向楼梯间。

“你去哪里?你知道什么?别到处乱跑——”

霍炎的声音在她身后飘散开来。

不要!不要!!不要!!!

薛临波象一阵风一样刮进公关部,只有几个人,大家都神色慌张,孙佩珊的事一传开,公关部的人都惶恐之至——谁不知道她和张创业的感情?薛临波视若无睹的冲进茶水间,几秒钟后又冲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我的杯子,谁洗了我的杯子?”

大家都愣了,一时无人作答。霍炎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本想走过去的他闻言不由一怔。

“快说!谁洗了我的杯子?!”薛临波的声音近乎疯狂。

“我,我刚才洗的。”说话的是张创业的秘书,吓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刚帮张先生洗茶具,就顺手洗了。”

不等她说完,又疯子似的跑向办公室,拐弯的时候狠狠撞在桌角上,桌子都被撞歪,她丝毫没有停滞,一把推开虚掩的大门。

她颤抖着拉开桌腿上橱柜的小门。

霍炎站在她办公室的门口,一脸前所未见的凝重。薛临波抬眼看他,身子剧烈颤抖着。

“她喝了我的咖啡。”

她这样说。声音如撕裂的帛。

在接下来的一团混乱之中,薛临波唯一的记忆就是发狂的张创业。还有声音,还有种种属于过去的声音充斥在她的四面八方。

——“不知道她是怎么被送来的”

——“好惨啊”

——“爸爸妈妈来追我啊”

——“被她害死了”

——“临波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儿?”

——“张伯伯你不要死”

……

她木然站在那里,右手紧紧扣住,指甲几乎抠进肉里。有人跟她说话,她茫然的抬头,看着他嘴唇翕动,一个字一个字听的清清楚楚,却丝毫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别开头,却看见蒙了白布的尸体被抬走——尸体?那扭曲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可是属于美丽、沉静、温柔的孙佩珊?抽离了灵魂的躯壳,为什么看上去那样的怪异?为什么不象睡着了?哪个白痴说,死了就是睡了不再醒来?谁,谁睡着了是这样的姿态?薛临波突然很想吐,为什么,人在这种时刻会想吐呢?她立刻弯下腰去,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薛临波!你害死了佩珊!你把佩珊还来!

谁?谁的声音?她抬眼看去,一张狰狞的满是杀气的脸在惊呼声中向她逼近,拳头挥起,她不闪不避——

“砰——”

尖叫四起,然后是桌椅掀翻的声音,薛临波睁开眼睛,看见张创业正从2米开外的地上爬起来,满脸是血。她感到站里身旁替她把张创业打翻在地的人竟似乎张扬的妖魅的气息,她知道,那是霍炎。

张创业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神色益发狰狞恐怖,他右手一指,狺狺低咆:“霍炎,你敢?”

“我当然敢,你尽管试试看。”霍炎的语气不可思议的平淡,他不再看张创业,半是胁迫的把薛临波带走。

会议室的大门一关上,似乎把另一个世界关在门外。薛临波终于无力支撑,顺着门滑坐到地上。

“警察把你的办公室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到你说的咖啡。”霍炎蹲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薛临波,碧色的眸子里闪着奇异的神采。“就在孙佩珊死了之后,在不到10分钟的时间里,有人从你的办公室取走了有毒的咖啡。他要杀的不是孙佩珊,是你……”

薛临波突然崩溃:“是我害死了佩珊!是我害死了佩珊!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在我面前,爸爸妈妈是这样,张伯伯是这样,佩珊也是这样!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所有的人都要死,我不信我会把身边的人害死!我不信我是天煞——”她猛然停滞,神色惊恐异常。

霍炎神色巨变,猝然出手抓住薛临波的右腕——她的手依然死命的扣着,被尖尖的指甲抠的鲜血淋漓,她拼命的挣扎,却被霍炎用胳膊圈住动弹不得,霍炎努力掰开那已经伤痕累累的右手。

她的手柔软白皙,手指修长纤细,只是,在最最不应该的位置,有一颗最最不应该生长在那里的红痣。薛临波终于停止徒劳的挣扎,绝望的让自己最伤痛的隐私展览在这不知是盟友还是敌人的男人眼前。

六年前,张有贵去世后三个月,薛临波对张有贵死前抓住自己手不放的情景依然耿耿于怀,他的神色惊恐之至,似乎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自己的手上有什么?她无数次端详自己的手,除了有一颗小红痣比较特殊,其余与众人有什么分别?她曾经问过薛观潮,薛观潮却也不明所以。一天清晨,她照例在公园晨跑,遇上了一个看相测字的术士正在帮人看手相,吹的神乎其神,那人也连连点头。薛临波想起旧事,一时好奇也凑过去,把右掌摊开。那先生一看不要紧,脸色就象见了活鬼一样,收拾起东西,连卦钱都不要拔腿就跑。可他哪跑的过薛临波,不几步就被抓住,喝令他说。

“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要怪我。”

“罗嗦什么,我给你钱就是。”

先生几番欲言又止,折腾了半天终于开口:“小姐,你是天煞孤星入命啊,一生都注定要孤孤单单,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姻缘,没有子女……”

“放屁!”薛临波怒极,可那先生还不怕死的加上一句:“你煞气太重,就算亲近你的人都会死于非命啊……”

薛临波如遇雷击,一下呆住。等她明白过来,那先生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从来都不信这些玄虚的东西,这次却令她惊骇万分。她想起养父养母惨死时的情形,那是个家门口附近一个大缓坡,平常根本没有车辆行人,那天她调皮跑到马路另一侧要爸爸妈妈去追她,就在他们走到中间时,一辆载重大油罐车呼啸着从坡上冲了下来……7岁的薛临波第一次认识了什么叫做死亡。然后,便是张有贵,那天他在张家设宴庆祝她大学毕业,就在喝了她敬的最后一杯酒后,张有贵倒地,再也没有醒来……往事历历,她简直不寒而栗。命运?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掌中的命运吗??她不信,她抵死都不信啊——何况,她有哥哥啊,她有观潮,她绝对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六年来,她死死守住的秘密,却因为佩珊的死被重新提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霍炎突然愤怒了,“怎么会这样的?”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薛临波听见自己的尖叫,声音却破碎的不成人声,“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什么见鬼的天煞孤星!我——”她想起自己唯一的支柱,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我——我有观潮——我有观潮——”

霍炎危险地对她逼近,声音迫切:“观潮,观潮是谁?”

“哥哥,我的哥哥,薛观潮!我有哥哥,我有观潮。”她语无伦次地象个疯子,哪还是素日成竹在胸的模样。

“哥哥?你?你怎么会有哥哥?”霍炎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

薛临波的手机突然响了,在静谧的会议室里声音分外高亢。薛临波挣脱霍炎的束缚,尽力平服激荡的心情。

“喂?”

“临波,我是观潮,一起吃晚饭好吗?我来接你。”那面是薛观潮平静而愉快的声音。对薛临波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她一面答应着,一面挑战似的看着霍炎,似乎在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不可能,假如那真的是印记,她就不可能会有哥哥。霍炎从来没有如此困惑过,她怎么会有那种印记,她的哥哥又是谁?——难道?他心中迅速闪过一个想法,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大敢相信的想法,他不等这大胆的想法消失,欺身上前,重新抓住薛临波,右手更放肆的托住她的下颌。

“你……”薛临波气得瞠目结舌,谁敢这么大胆的对待过自己?可她看见霍炎脸上前所未见的凝重,心又是一沉。从什么时候开始,薛临波会被人左右自己的情绪?

她很美丽。霍炎似乎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她不算白皙,是健康纯净的小麦肤色,被素常的凌厉气势掩盖起来的,竟是如此的纤眉秀目。他有些恍惚:为什么竟不大记得最初的样子了?也是如此吗?难道,自己竟然错了?为何竟是如此的不同——他的胳膊突然一阵吃痛:薛临波的指甲已经嵌进他肉里了。

果然!回神的霍炎很快成功的证明了自己的想法,很顺应民心的放开她。招牌笑容也重新回来。

有人在敲会议室的门,是张创世的声音:“临波,警察想跟你谈谈。”

薛临波理了理头发,拉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关上那一瞬间,霍炎和张创世四目相接,各看到一张若有所思的脸。

既然如此,接下来呢?霍炎盘膝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胳膊上深深的血印,俊颜浮出一抹玩味的微笑:既然命运要如此的安排,索性就听从它的召唤吧!

晚上,薛临波的房间。

“观潮,你相信命运吗?”薛临波的声音细如蚊蚋。

薛观潮一怔,他没有立刻作出回答,久久的沉思。

薛临波闭上眼睛,终于,她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是谁恨我,恨到要我死?如果真的要有一个人死,她情愿凶手得偿所愿,也不要佩珊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她看的出,警察对她咖啡的说法,所抱持的是怀疑的态度。在佩珊喝咖啡到她在17楼出事的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谁也无法说出又发生了什么。可是,消失的咖啡又怎么解释?如果咖啡里没有毒,是谁拿走了它?那个拿走咖啡的人是在掩饰?在嫁祸?霍炎为什么那么笃定佩珊是死于中毒?他知道些什么?——“我很怕他。”佩珊的声音,好惶恐的声音啊……是错觉吗?——“薛临波,你害死了佩珊!”是痛不欲生的张创业,他爱她,他真的爱她啊!——“小姐,你煞气太重,会克死身边的至爱亲朋……”命运!多么恐怖的命运!多么恶毒的预言!

“我不信命。”薛观潮终于回答,“我只觉得,一切的历史,都源于一念之间。今天所得果,乃是昨日所种因。”

“观潮你是佛教徒吗?”薛临波突然觉得,她很不了解自己的哥哥,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刻的谈论过对人生的想法。他们,从未深入过对方的心灵。

薛观潮不回答,他反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衣庵里的观世音菩萨。”说完,薛临波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话竟好象没经过大脑一样

“我在想白衣庵里的观世音菩萨。”说完,薛临波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话竟好象没经过大脑一样自己冲口而出。菩萨?为什么会想到菩萨?可她却真的象又看见了菩萨,那样安详、纯净、悲天悯人的神情,一时间,她有些恍惚。这一天所受的激荡,竟缓缓的平复了。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薛观潮听着妹妹象呓语一样的声音,他知道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暗暗发问:临波,你遇到了谁?


第四章

孙佩珊的意外给原本就暗潮汹涌的鼎天公司带来了新的震荡,每个人都陷入了惶恐之中,她死时的惨状被渲染的越发惨不忍睹。几天后从警察局穿来确凿的消息:孙佩珊的确死于中毒。“砷,砷是什么?”刚出差回来的李克俭也一脸的惶恐。“砷是一种化学提纯物,”霍炎的声音把一群在一起八卦的人吓了一跳。他站在窗口,风从开着的窗口刮进来,他的头发在风中飞扬,背着阳光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闪闪烁烁只有一口白牙,“灰色的晶体,有金属光泽,很容易捣成粉沫。听说过雄黄吗?砷的矿石是雌黄,差不多的东西。它的化合物之一还有一个更通俗的名称你们一定知道:就是砒霜。”他详细的解释听起来竟有几分恶毒。果然吓的女孩子惊叫连连。

“霍先生,你干嘛说的那么详细!好象——好象——”其中一个胆子较大的埋怨他,最后声音也湮没无闻。

“好象什么?”霍炎笑的好不愉快,众人却无不毛骨悚然。他离开窗口,大家看着上了电梯,半天没有回神。

刚才说话的女孩突然叹了一口气:“唉!好帅啊——好——好可怕——”

张创世的办公室里,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震惊中。张创业自佩珊去世后就一直没有上班,现在房间里是张创世夫妇、张老夫人、张荣贵、另外加一个薛临波。

“法医报告上说,毒药就是掺在咖啡里的,临波的杯子因为洗过了,目前还没有什么发现,但从失踪的咖啡来看,有人要害临波是一定的,可是却不想害死了佩珊。真是——真是——”张创世颇尴尬的闭嘴,一个是多年的朋友,得力干将,一个是未来弟媳,不管说什么都很不妥当。

张老夫人擦了擦眼泪,说:“佩珊这孩子太可怜了,难得模样好,性情又好,却死的这么胡里糊涂的。”

“妈——”张创世叫了母亲一声,可她依旧念叨着,“我早说给他们把事办了,你就说等等等等,等过了什么庆典再说,要是早办了,佩珊不用出来上班了,还会出这样的事吗?”

“妈!别再说了!”张创世的声音里有几分祈求的味道,张夫人一下明白过来,赶紧拉住薛临波的手:“临波,我可不是……”

薛临波安慰她:“我没关系的,伯母。”

张老夫人泪水纵流,三个儿子中,她最疼的就是小儿子,可他现在的样子跟死人就是多喘一口气了,怎不叫人痛断肝肠?她哭道:“是谁这么狠心,有多大的仇恨非要把人治死啊!”

“创世,你这个总裁是怎么当的!”张荣贵不阴不阳地插嘴,“在你的治下,员工连人身安全也保障不了,传出去了,鼎天的名声该多么光彩!”

“叔叔怎么这么说!创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哪能色色都想的周到?有些素日嚣张跋扈的,难免叫谁给记恨上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带累别人。今天枉死一个,明天枉死一个,还叫人活不——”

张创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黄素滢方才悻悻的闭嘴。

“现在什么时候,你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张创世难得有这么严厉的时候,结婚几年来,他对漂亮能干的妻子总是非常的体贴忍让,这次却几乎要大发雷霆了。他猛得站起来,愤怒的说,“你也够了,整天惟恐天下不乱。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赶走临波?我告诉你,有我张创世一天,谁也别想赶走薛临波!”

薛临波震动地看着面色铁青的张创世,脑子里一团混乱:难道自己看错了张创世吗?或者是象霍炎所说的那样?在这种种的事件后面,究竟都隐藏着些什么?

“啊——”

被张创世以安全名义调离庆典筹备会的薛临波已经回到十七楼自己的办公室,一切具体事项,都由小郭郭继人负责,而她则负责最后的拍板。十七楼一切工作安排照旧,她正和李克俭霍炎在办公室开会。一声凄厉至极点的惨叫突然从茶水间传来,三个人顿时脸色大变,坐在门边的李克俭率先跑去看个究竟。

茶水间门口,李克俭和一个夺门而出的女孩撞在一起。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她了……哇……”女孩死命抓着李克俭,放声痛哭,一张小脸煞白。

“你看见什么了?”薛临波连声发问,心中有个不详的预感。

女孩显然没有听见她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惊怖的情绪里:“她坐着,坐在那里,穿那天的衣服,喝咖啡、喝咖啡……”

薛临波抓住她的胳膊,让她面向自己,厉声喝问:“谁?你看见谁?”

“佩珊!我看见佩珊!——佩珊坐在桌子旁边——不要——不是我害死你——不要来找我——不要——”女孩一迭连声地尖叫,看上去有些歇斯底里。

薛临波无力的放开她的胳膊,差点摔到在地。十七楼的人都面面相觑,看着似乎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的拥挤又有些凌乱的茶水间,突然觉得恐怖异常。李克俭突然神秘兮兮地开口:“今天是佩珊出事后第七天,那就是头七了?我听老人说,怨死的鬼魂会在这一天——”

薛临波突然大喝一声,“胡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谁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迫于威吓,众人都迅速离去,当然了,也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薛临波安排一个年长一点的女文员和刚才那女孩子的好朋友把她送回家去休息,嘱咐她不要多说。“我没有看错,绝对没有看错!薛小姐,就是佩珊,她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啊!”她显然是受惊过度,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几句话。薛临波好容易把她哄走,只觉得身心具疲。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薛临波从不武断的给出结论。到底有没有鬼魂,她也不敢妄下断言,可是,按照大众的传说,鬼魂应该是晚上出现的,为什么会在阳光还很灿烂的下午现身?佩珊,真的是你吗?你为什么回来?

十七楼的闹鬼传闻不胫而走,一到5点,所有的人几乎就是飞了出去,没用半个小时,整座楼就空无一人了。天一点一点的黑了下来,56层的鼎天大厦在夜幕中象个巍峨又狰狞的怪兽。

“听说了吗?今天十七楼闹鬼了,就是前几天死了的孙小姐,好惨啊!七窍流血……”

“胡说!我听见是笑眯眯的坐在那里,还问人家要不要喝咖啡!”

“她不就是喝咖啡才死的吗?看来以后我们吃饭喝水都要小心点了。”

“听说那本来是薛副总的咖啡啊!她整个就是替死鬼,怪不得冤魂不散,是要回来报仇啊!”

“呸!大吉大利!”

“快走吧快走吧,我心里发毛……”

值班巡逻的保安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薛临波办公室的门无声开启。她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比幽灵还象幽灵。

她轻轻的向茶水间走去,门关着,那扇再普通不过的房门似乎隔绝开了两个世界。佩珊,你在吗?你未曾走远吗?薛临波抓住门把手,却没有勇气转开。“害怕什么?薛临波?你留下来不就是为了证实吗?”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给自己打气,手却依然颤抖不停。害怕,为什么害怕?她不是自己唯一最好的朋友,就算成了鬼魂依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怕,你怕什么?!

“啪”

门内一声轻响。

薛临波全身一激灵:什么声音?

咳嗽。椅子拖开。水声——是水冲入杯子的声音。所有的写字楼里都会出现的响动,象被扩大似的充满空旷寂静的十七楼。门外的薛临波抖得象一片落叶,是的,那是从茶水间里传来的声音,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她想大叫,喉咙却象被人掐住一样发不出声。

“佩珊!”

她用全身的力气推开茶水间的门,眼前一花,似乎是什么闪光的东西一亮又不见了。薛临波四下寻找:没有,没有人——没有鬼魂。街上的灯光从窗户泻进来,满地清辉。小小斗室,静谧异常。

“佩珊,是你吗佩珊?”薛临波听见自己的声音古怪又嘶哑,“你在吗?你出来,你出来啊!”

竟似有回音,盘旋复盘旋,如同嘲笑。

薛临波眼中水气氤氲,她哑着喉咙,声音又大了几分:“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来找我,我欠你的,佩珊我欠你。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换过来。我要你出来,告诉我,究竟是谁下毒,谁要我死!我不怕死,我只想死的明白一点。佩珊——”

“唉——”

谁?谁在外面?是佩珊吗?薛临波冲出来,昏暗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她四处梭巡,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凌乱异常。听错了吗?是街上的车?

“吱呀——”

是门。门的声音。薛临波觉得头皮发乍,她听得出来,是楼梯间的门,那扇门久久不用,推的时候总会有异常难听的吱喳声。是佩珊吗?她要去哪里?由不得多想,薛临波又向楼梯间奔去。那门还在小小的晃动着,似乎有人刚刚推门而入。

薛临波屏声静气一步一步走过去,她的鞋子敲打地面,断断续续。

佩珊,是你吗?你在哪里吗?我来了,你要什么?——

她的手扶上晃动不已的门。

有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唔!”惊骇的薛临波刚想尖叫,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别去!别叫!是我霍炎!”

霍炎?!薛临波被扳过身子,果然是霍炎。他把她连拖带抱的拉进办公室,两个人都缩进一个角落。

“你在这里干什么!”薛临波用力推开他,声音虽小却气势汹汹。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霍炎坐在地上,一边回答一边倾听着什么。

“大家各做各的。”薛临波爬起来想走,却被霍炎又推了回去。

“那不是孙佩珊。”霍炎的声音非常一本正经。

薛临波异常惊讶:“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见孙佩珊,可那根本不是鬼魂,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在搞鬼,可那绝对不是孙佩珊的鬼魂。”

“笑话!”薛临波对他嗤之以鼻,“你以为自己是谁?天师?”

霍炎突然露齿一笑,可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他没再说什么,却闭上眼睛。薛临波突然觉得眼前的霍炎跟平常不大一样。

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却说不上来。她看着他坐在那里,渐渐的,她感觉自己似乎陷进了一个旋涡,无形的,从霍炎身上发出的旋涡。她觉得自己在漂浮,旋转,觉得自己在飞,飞在鼎天大厦的每个楼层,大堂有两个人在值班,三楼有人在巡逻;上升,一直上升,电梯停在十五楼,敞开门却空无一人;上升,升过十七楼;上升,公关部为什么灯火通明?是小郭和几个同事在加班,他们还在处理庆典的事情;上升,上升,46层是财务部,空的,整洁非常,可是却有一股怪怪的味道,臭臭的,是钱的味道?铜臭味?55层是总裁办公室,那坐着的是谁?是张创世,休息室的门开着,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一个女人,是黄素滢。他们夫妻在干嘛?似乎在争执,因为黄素滢脸上满是鄙夷不屑的神情。他们在说什么?

“懦夫!”是黄素滢的尖叫声。

不,不对!薛临波恍然回神,惊骇的无以复加。做梦,是做梦吧!她简直要仰倒,头碰在桌腿上。痛,痛得她越发清醒。

“不想继续听下去吗?”霍炎说,沙哑的嗓音有媚惑的味道。他贴近薛临波,碧色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寒光。无风却长发飘舞,几乎拂在薛临波脸上,她努力向后退,霍炎笑,眼波流转,呵!薛临波终于见识到什么叫“媚眼如丝”。老天!他简直不是人!

“你——你——你怎么做到的?”她的声音颤抖。

“好玩吗?”霍炎继续逼近她,手贴上她惨白的脸颊,冰冷,“你在害怕?怕什么?就这样的胆量?”

是失控了吧!在夜色的蛊惑下失控了。霍炎心里模糊的转着念头,他明白,可是不愿压抑。看见薛临波被自己吓的面无人色,他竟然乐不可支。这女人欠自己的够多了,小小报复一下有什么不可以?他又开始愉快的微笑,哑声说:“看到了吧,只有人,有我,没有鬼魂。”他的气息喷在薛临波脸上,叫她避无可避。她拼命侧着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问题:“你怎么做到的?你懂得催眠?只是幻觉对不对?”

霍炎听而不闻,他贴近她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我听见了茶水间里的声音。难道你要告诉我,是有人恶作剧吗?既然你说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我自然也可以深信,那是佩珊,佩珊回来了。她芳魂不远,要回来报仇。”薛临波无法释怀孙佩珊的无辜枉死,宁可相信孙佩珊变成了鬼。

“愚蠢!”霍炎对她的强词夺理嗤之以鼻,“就算孙佩珊真的是鬼,她也不会跑来十七楼吓唬无辜的人。薛临波,这不是你素日的水准,你很让我失望。”由不得薛临波再说什么,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宣布:“今天的探险结束了,来,我送你回家。”

轻轻巧巧躲过监视器和保安员,霍炎把尚未从震惊中平复的薛临波带出了鼎天大厦,直到坐上车,薛临波才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全身都是冷汗。她看着轻松开车的霍炎,看着车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回想刚才所经历的种种,简直恍如隔世。她从后视镜里注视着霍炎,她看不透他,他是谁——不,他是什么?这个问题让薛临波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能是什么?种种的疑团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疲惫的靠在车窗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霍炎忽然说话了:“第一个问题,孙佩珊的死因是什么?”

薛临波一怔,但依旧回答:“她喝了我的咖啡。”

“错。”霍炎好象快速抢答的节目主持人一样宣布答案,“是砷中毒。第二个问题:砷是从哪里来的?”

“在她送给我的蓝山咖啡里。”

“又错。是提纯,是实验提纯,而且纯度非常高。只需要一点点就足以致命。第三个问题:你对化学实验室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

霍炎把车缓缓停在路边,他侧过脸,微笑着进行总结性发言:“对你而言,这的确是场失败的谋杀。可是,谋杀就是谋杀,有人死了。薛临波,如果你不那么自我,你会发现什么?”

好象阳光刺穿浓雾,薛临波心中的乱麻竟然被捋出一个线头,她思索着,说着:“谋杀就是谋杀,我没有死,佩珊死了。佩珊死了……没有失败的谋杀——我不是受害者,佩珊才是,所以——所以——啊!”她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不由冲口而出:“谁?谁会要佩珊死?!”

霍炎俊美的脸上浮现赞赏的笑容。“我就说过,薛临波,你非常聪明,但是太自我。承认吧,你需要我。”他的口气万分暧昧。

薛临波闭目不答,她无法消化适才的震撼,如果,这根本是一场针对佩珊的谋杀,会是谁?谁会有这样的胆量在自己的杯子里下毒?他怎会知道,佩珊一定会喝了它?她脑海中迅速过滤当天办公室里的人,谁也没有机会,没有时间,没有动机——除了——除了——自己……

“我想得到,警察也一定想的到。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咖啡不见了。所以——”她喃喃自语,似乎看见一张无形的网象自己网来。

“所以——你完了。”

霍炎附在她的耳边说道。薛临波睁开眼睛,正好看见霍炎邪恶的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

半晌,薛临波忽得粲然一笑,眼睛里却满是清冷寒意:“完了?不见得。”

“好。”霍炎抚掌而赞,“这才是薛临波的本色。我必须得说,我曾经小看过你的勇气。”

愈挫愈勇,永不放弃。这是张有贵当年送给薛临波的八字箴言,这些年来,这八个字简直浸入了她的骨髓。向来都是先发制人的她对连日来的被动局面终于忍无可忍。看着身边高深莫测的拍档,她赌自己赢。

十七楼闹鬼的事很快在鼎天大厦内传播开来,一时间人人自危,多少人赌咒发誓说在某某地点看见孙佩珊现身,十七楼的职员倒有三分之一以各种理由请假。向来秩序井然的鼎天公司变的有些失控。而警察也适逢其会的再度光临:请薛临波协助调查。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再说多少遍也与第一遍没有区别。”

薛临波的办公室,对着一男一女两个探员,薛临波第N遍陈述当日的事发经过。

“当日你是怎么到事发现场的?”男警察很平静的问,对薛临波的话充耳不闻。薛临波知道这是疲劳战术,在谈判的时候她也经常使用的办法——一次又一次的回到起点,利用对方的疲惫寻找突破口。于是她微笑,语气如常:“当日11点45分,我在公关部楼层见完记者,去休息间喝水,这时候听到公关部的郭经理告诉我,我以前的秘书孙佩珊出事,于是,我就匆匆的下楼去看,就是这样。”

“你与孙佩珊的关系怎样?”依旧是男警察。

“她是我的秘书,私下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

“听说你与她男朋友的关系不怎么样啊。”这次是女警察,她很年轻,圆脸稚气未脱。

“这个不需要听说,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薛临波轻描淡写地说,“我家与张家是世交,张创业与我个性不和,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女警察又逼问一句:“听说他曾经数次在公开场合与你起争执。”

“听说?”薛临波微嘲,“听说警察部门要的是确凿无误,为什么今天我听到了这么多听说?”

女警察脸一红,刚要说什么却被男警挡了回去,他迅速转换话题:“薛小姐,你对化学毒品有多少了解?”他盯着她,目光如炬。

终于接触到正题了。薛临波丝毫不回避他的炯炯目光,清晰地说:“我大学主修经济,对化学本来是一无所知。因为佩珊是死于砷中毒,所以,我查阅了大量关于砷中毒的资料,也算有个大致的了解。”这要多谢霍炎昨夜的提问,如果她果真回答对砷一无所知,反而会更加可疑。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目光,终于告辞。

“如果有需要,我们会随时来麻烦你的。”薛临波送两个人出去,男警察这样说。

薛临波点头微笑:“随时恭候。”

电梯打开,还没等众人醒过味来,一个人影从里面蹿出来,死命的掐住了薛临波的脖子。

“薛临波,我杀了你!”

尖叫声中,四五个人冲过来拉他,连警察都拔枪伺候,可张创业势如疯虎,大家根本拉不开他。这时一个人果断出手,照着太阳穴过去把张创业一拳打晕,这才把薛临波从他手底下救出来。薛临波捂着脖子干咳不断,大口大口的喘息。

男警察过去检查张创业的情况,又看薛临波:“薛小姐……”

“算,算了,”她挥手,不想把事情继续扩大,转身吩咐李克俭说:“去告诉张总,说创业在这里,让他赶快过来。”

“薛小姐,其实你可以——”男警察不死心。

“他只是一时冲动。”薛临波打断他的话,心里飞快的思索是谁把警察怀疑她的情况告诉在家休息的张创业的,一边说,“我说了,我们是世交,我们的家务事,会自己处理的。”

两人对看一眼,知道薛临波意欲息事宁人,这才上了电梯走了。

“淤血了,不过没有大碍。”一只冰凉的手轻触薛临波的脖子,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薛临波的办公室内,看着张创业被几个保安抬走,她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霍炎突然笑了,说:“你猜是谁告诉张创业的?”

“还能有谁?老板娘对我根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后快,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还想要什么?我于她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威胁性?”想起刚才在总裁办公室张创世夫妻两的一通大吵,觉得他们夫妻最近争吵的次数似乎很多:为什么?

“笨!”霍炎评价老板娘的行为,“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让张创业跑来发疯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薛临波想起一件事情,她尽量平淡地发问:“听说你是张创业的人,这样对自己的后台会不会过分了点。”

“如果没有他,我恐怕不会那么顺利的进入鼎天吧。”他毫不在意承认自己和张创业的“从属关系”,一双眼睛只专注着薛临波颈上指宽的淤痕,心里竟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张创业指着鼻子骂他。张创业无论看人看事的眼光都很烂,张有贵一世英明,养子却如此不肖,薛临波暗暗的叹息了一声,方觉得脖子上火辣辣的肿痛。

“别动。”霍炎阻住她的手,右手再次贴上她的颈项。沁凉入骨的手没有一丝温度。他本来斜坐在她的办公桌上,现在身子微微的前倾,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真是说不出的暧昧。薛临波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心里一紧:他又想干嘛?

几乎就是同时,霍炎手一紧,竟然扣住了她的大动脉,薛临波登时觉得天旋地转,比刚才难受万分,她狠狠掐住他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毫不妥协。

“杀人,真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松开手劲,意兴阑珊地自语。似乎浑然不知刚刚差点又把薛临波送进鬼门关,她大口的喘息,简直就是破口大骂:“疯子!”这个人委实疯狂的过分,差点掐死自己不说,刚才在外面,他竟然一拳打在张创业的太阳穴上,根本没有考虑过会打死人的后果。她怀疑自己跟他的合作是否妥当,是否迟早有一天会不明不白的把小命葬送进去。她猛然想起一个人,呵!难道是他?

“你跟张继祖什么关系?”她想到的正是张继祖。只有他,才有可能搜罗到霍炎这么疯狂的怪物。

可是她错了,霍炎剑眉一挑,似乎有些意外的反问:“张继祖?张家老大?我怎么会跟他有关系?”

薛临波没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论起来,张家三兄弟里和薛临波年龄最近的是张创世,可与她最投契的却是张继祖。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很象。他们都很聪明,有才气,都难免的恃才傲物,盛气凌人。这也是当年张有贵再三叮咛薛临

这也是当年张有贵再三叮咛薛临波的事情之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人不可太过锋芒,就算占尽便宜,行事也要留三分余地,万不可穷追猛打。”对张有贵的谆谆教诲薛临波铭记于心,是故她虽然嘴上刻薄,在商界也没落下歹毒的名声。张继祖则不然,仗着自己财大气粗,一味的心狠手辣绝不留情,结下了不知多少冤家,连两个弟弟都和他不甚亲近。张有贵死后,他本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接班人,却因此为人所诟病,惜败给二弟创世。性烈如火的大少爷太也孤绝,竟一怒之下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股份和手下另立门户,改做房地产,竟是和家族一刀两断的意味。这几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岁关系,他了沉稳了不少,也学着韬光养晦起来。几个月前张夫人寿辰,薛家兄妹前去道贺,竟遇到了多年都没有回过家的张继祖。他与两个弟弟年纪差的很多,再加上孤傲自负,从小也没什么亲热,却独独对薛临波青眼有加——其实这也是张创业讨厌薛临波的原因:他从小崇拜大哥,处处以大哥为榜样。大哥却连正眼也不看他。“画虎不成反类犬。”张继祖对薛临波如是评价幼弟,“学我什么不好,学我暴躁易怒,又没什么资质本钱,只会贻笑大方。”——当日在张家相见,两个人也是非常高兴,一晚上谈论不休。张继祖笑道:“若我比创世早半日去找你,今天的鼎天恐怕绝不是现在的局面吧。”

“继祖哥哥到现在还没看开吗?”薛临波以幼时称谓呼他,反将一军。

张继祖爽朗大笑。张家三子之中,他最为酷肖父亲,现在人到中年,更宛如张有贵当年鼎盛时的模样,霸气十足。

“有什么看不开?只是一想起我竟会比创世晚了半日,心里还是不甘。”原来,张家兄弟都曾去找薛临波帮自己,可是张创世捷足先登。

“继祖哥哥太看得起我了。”薛临波说,“创世心机深沉绝不输人,就算没有我,他一样能行。”

张继祖嘿然一笑,颇不以为然的说:“只怕是你太看得起创世了!——你现在在鼎天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很好吧。”他话题一转,斜睨薛临波。

薛临波一愣,旋即醒悟,笑着说:“若真看开,怎么会这样问我?继祖哥哥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一诺千金。临波——这就是我为什么欣赏你的原因。”张继祖深深地看她,“说到聪明,聪明的女人我不是没有见过,却少有人是你这样的秉性。好,我不会勉强你什么,但如果有那么一天,记得来找我。”

薛临波想起当时的情形,字字记忆犹新。她刚才以为,霍炎这个怪物是张继祖网罗来试图收买自己的,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依自己所了解的张继祖,绝不是这样藏头露尾的人,他要是想做,一定会正大光明的做,更何况他答应自己绝不勉强,就一定不会食言。那么,霍炎到底是谁?难道真是象他所说,他为自己而来?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想着想着,她竟然把心里的疑问给说了出来。

“我谁的人也不是,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霍炎竟又把她圈在自己怀里,看她惊骇的望着自己的样子,丝毫不觉肉麻的肉麻着,还飞了一个媚眼给她。薛临波一阵反胃。

“你疯了!快放开我。”她本能推他,不由自主看向窗外,假若被外面的员工看见他们暧昧的情状,她薛临波就不要在鼎天做人了。

“他们看不见的。”霍炎好象知道她的想法,拥着她转了身向外。果然,从薛临波的大窗户看出去,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做事,好象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正在“惨遭非礼”。

“谁为这个担心!”薛临波叱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果然,霍炎毫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取笑她的机会,笑得愉快之至。他把头搁在她的颈旁,薛临波立时觉得寒毛倒竖。她恶狠狠地开口:“如果你想占便宜,一定会有很多女人排队上门,倒也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机。”

他放开她,摇头叹息道:“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总强过你这个妖怪、疯子!薛临波暗骂。被他这么一搅,心情倒轻松了很多。可事情还没完,他又触了触她脖子上的伤痕——薛临波知道躲也没有,索性听之任之,良久,他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周年庆典的时候做我的舞伴。”

“我已经约了观潮。”她也愉快的微笑。

霍炎眯起桃花眼:“你那个哥哥?他凭什么?”

什么叫你那个哥哥!薛临波懒得纠正他,只是说:“凭什么?凭他是我的至亲,张家世交之子,我长到这么大,唯一跳过舞的异性,这些理由充分吗?”

不有分说,霍炎关掉她的电脑,收拾她的东西,抓起她的钥匙,拉了人就走。

“去哪里?”薛临波死命抓住桌子,不想被他拖出去败坏一世英名。

“去和你那位哥哥谈谈,我打赌,他一定很乐意。”


第五章

薛临波家楼下,她依旧试图说服那头叫霍炎的牛不要闯进她的家。

“我说过一百次了,观潮去了西安,后天才会回来。”

霍炎停好车,拉着她边走边说:“他回来了。”

“胡说八道!霍炎你——”

被拖进电梯,薛临波惊讶的看着霍炎熟练的按下自己家楼层的数字。他到底还能做什么?

“你是巫师?”薛临波脱口而出,回想起他做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她这样怀疑。

“巫师?”霍炎好笑的重复这两个字,他看了看薛临波脖子上的红丝巾——那是他的杰作,满意的点点头,“如果你要这样认为,也未尝不可。”

薛临波满腹疑惑的在自己家门口站定,这房子是三年前买的,将近200平米,没花自己一分钱,考古的钱很多吗?她甚至怀疑观潮盗卖文物。薛观潮大笑,说妹妹未免太小看自己。房子虽是他买的,一年到头自己却住不上几个月。

“猜一猜,你哥哥他在不在?”霍炎碧眸精光一闪,似乎在算计什么。

“这有什么好猜?在就在,不在就不在,难道我说他在,他就从天上掉下来吗?幼稚!”薛临波不理会他的无聊。

霍炎单臂挡住要开门的薛临波,非要她猜不可:“来,说自己的直觉,你希望他在,还是不在?”

薛临波忍无可忍的发飙:“我希望他一半在,一半不在,可以吗?”

话音未落,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好象是什么落地的声音。有贼?!薛临波吃了一惊,连忙开门进去。却看见薛观潮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观潮?”薛临波吃惊不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薛观潮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依旧笑道:“刚回来一会儿——”他目光越过妹妹的头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陌生男人,笑容微滞,“临波,这是——”

不等薛临波介绍,霍炎自己走过来,在薛观潮对面站定,双手插兜,神态无礼之至。

“薛观潮?”他的声音非常讽刺,“真是好名字啊,我是霍炎。”

薛观潮竟然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把妹妹拉到自己身侧,学着霍炎的口吻:“霍炎?这个名字也不赖。”

这是什么情况?薛临波有点不知所措。霍炎的放肆可以预见,为什么哥哥会改变这么多?为什么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一见面竟会如此剑拔弩张?看他们彼此的眼神,几乎都要燃烧了。

“对你我已经是久仰了,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这是霍炎。

“大家彼此彼此,我也是久仰的很。”这是薛观潮。他要比霍炎矮半个头左右,气势却一点也不输给他。

“也许你还可以帮我解释一点小事呢!”霍炎又开始笑,端的是颠倒众生,“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右手一指薛临波,“我要她。”

薛观潮冷笑一声,说他们兄妹没有血缘关系,这冷笑可真象一个模子里炼出来的,他伸手揽住妹妹的肩头,说:“你没有资格。”

“我不需要资格。她本来就是我的。”他上前一步,邪气张扬,“你给她的,我能给,你不能给她的,

你不能给她的,我也能给。你与我,到底谁比较优势?”

薛观潮丝毫不动,揽住妹妹的手还加了几分力道:“我承诺过。”

霍炎嗤笑:“不过是你的私心,却伟大的说什么承诺?你们,都是这样自私!作出道貌岸然的样子,说什么牺牲奉献,那牺牲奉献的都是别人,得到好处的,却是你们自己!”

薛观潮脸色巨变,嘴唇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薛临波担心的看着哥哥,她从没见过观潮象今天这样失态。她自己也非常糊涂。难道他们认识吗?他们的话每一句都似有所指,她却一句也不明白。

霍炎把薛临波拉到自己身边,很满意自己给“对手”造成的震撼,平静的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都甘冒不讳,我又有什么不敢?想想看,你有多少胜算,还是认输的好!”

“够了!”薛观潮铁青着脸下逐客令,“霍炎,立刻出去,不然休怪我无情。”

霍炎碧眸里邪气大盛,他冷笑道:“难道我会怕你?不过——”他不知道对着谁说了一句,“记得找我。”说完转身欲走。

“站着!”薛观潮叫住他,没头没尾的问:“你从哪里来?”

霍炎回眸一笑,故弄玄虚:“她从哪里来,我就从哪里来。”

门关上,薛临波无力的坐倒在沙发上,脑子变成一团糨糊。她抬头看哥哥,薛观潮的样子失魂落魄,良久,他摇头,叹息。

“天意!天意!”他颠来倒去的念叨着,回房的步子有些踉跄。

“哥!”薛临波叫哥哥,长久以来,他们都是以名字互称的。

薛观潮房门口,他回身站定,神色奇异。良久,他低声说:“临波,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没有薛观潮,就没有薛临波。”她走过去,拉住哥哥。薛观潮反握住她的手,微笑着看妹妹,又问:“如果要你永远不离开我身边,你可愿意?”

薛临波心头一震,她是聪明人,如何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无一丝男女情愫,对别人如此,对朝夕相对的他也是如此。她强笑装傻:“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薛观潮呵呵一笑,柔声道:“你错了,我也错了。霍炎说的对,我不如他。”他松手,进房。

薛临波呆呆的站着,浑不觉暮色苍茫。

鼎天公司二十周年大庆只剩最后的扫尾工作了。这天上午,公司里的头头脑脑全部来到顶楼参观庆典现场。

“我们已经咨询过气象部门,后天天气晴好,所以就把白天的活动放在天台上。”小郭引大家来到天台,果然晴空万里,虽然楼层非常高,风却不算大。他一一指引主席台的位置、嘉宾席、观礼及工作人员区域,介绍典礼进行的程序,又把大家领到里面。

“晚上的活动——招待酒会、舞会都在这里进行,已经跟市政部门打好招呼了,九点以后将燃放烟花。”

小郭滔滔不绝的说了半个小时。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很详尽周到。张创世笑道:“不愧是薛副总的得力干将,难得,难得——小伙子有前途!”小郭矜持地笑了笑,说道:“谢谢张先生。”

薛临波四处观察,陈设虽然简单却不寒酸,没有一丝奢靡铺张的暴发户姿态,非常庄重。左边靠近洗手间的一大块地方间成两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间墙处理的非常好,根本不象仓促搭成的。薛临波走过去推开门看了看,两边都是相同的陈设,一张长沙发,四个小沙发,两个座墩,茶几,靠墙有一个矮柜,台面上摆着鲜花,只是女宾休息室的墙上挂着大镜子。转身出来看了看四处的监控探头:和自己当初的设想一模一样。小郭的确很会办事,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眼神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她向他点头微笑表示嘉许,小郭这才如释重负。他跟佩珊是一起进公司的。想起佩珊,薛临波不禁鼻子微酸。

自从那天警察来找过她而她差点被张创业扼死之后,这件事似乎正在被逐渐淡忘,十七楼也再也没有闹过鬼。薛临波想起那晚的“冒险”,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做梦?连梦里都有我?”昨天薛临波忍不住重提此事时又被霍炎恶心了一把。她悲观的认为自己正在变呆,因为不管她说了什么都会留下把柄让霍炎大肆取笑一番。跟随众人离开楼顶,张创世似乎开玩笑一样小声问她:“晚上的舞会有舞伴了吗?没有的话可以请我哟!”

舞伴!这是另外一桩头疼!被霍炎那么一闹,她和观潮之间突然变的尴尬起来。“我已经约了观潮。”她亦笑,推出哥哥做挡箭牌。

“太遗憾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一起跳过舞呢!”张创世的样子似乎很失望。

“这有什么,只要嫂夫人愿意,交换舞伴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吧!”薛临波觉得张创世失望的有些夸张,不由开他的玩笑。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走楼梯下楼——总裁办公室是55层。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这么轻松的交谈过了。

“创业怎么样了?”看周围没有旁人,薛临波问起张创业的情况。她理了理脖子上的丝巾,淤痕已经快消退了。可看到张创世本来开朗的脸色一黯,又有些后悔提起此事。

“真是冤孽!”张创世恨恨地说,“创业本来就是冲动性子,我在家修理了他一番,加上母亲一场大哭大闹,他也后悔了。这都怪素滢,要不是她,怎么会出这样的乱子。人家还没把我们怎么着,自己先窝里斗,白白的现在人家眼里!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薛临波默然,两夫妻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她多嘴。这几日都没看到黄素滢的影子,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创业是想跟你赔罪的,可又抹不开面子,怕你还怪他。”

这话到有待商榷了。薛临波心想,依张创业的为人,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定然是张创世编了来试探自己口风的,可见着他是小看自己了。于是笑道:“他还是小孩子呢!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认识了20年了,还不了解他吗?我要是气他,早气死了。”

张创世闻言笑容满面:“我就说,临波你决不是这样的人。临波,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真是怕太寒你的心会离开鼎天——临波”他竟然一把抓住薛临波的手,有些忘乎所以,“我不能没有你,临波,你不要离开我。”

薛临波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她干咳一声:“咳!那个——张总——”

张创世如梦初醒似的松开手,面红过耳,声音也有些结巴:“我——抱歉,一时,一时——忘,忘——”

薛临波也只好笑笑,两人都讪讪的走出楼梯。向右一转就是总裁办公室的门,门口站着一个人,张创世的秘书正很难看的陪笑。

“素滢?”张创世看见妻子,很惊讶的问她,“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又跑来干吗!”

黄素滢俏脸有些扭曲,她看了看丈夫身后的薛临波,冷笑着说:“我来看看,有没有狐狸精乱勾人。”

狐狸精?说我吗?薛临波有些好笑,活了如今二十九年,还是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词称呼呢!也不知道是该觉得荣幸还是侮辱。

张创世怒气冲冲的回应:“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那么娇俏伶俐的素滢在结婚后变成了这么一副恐怖嘴脸,自己好象成了她的私人物品,而她则变成了一条狼犬,动不动就乱叫乱咬。

“我有没有胡言乱语大家心知肚明——薛临波,别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稀罕宝贝——”她对着薛临波开火。

“你给我住口!”张创世再也忍不住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居然在这里撒泼,再也顾不得对薛临波圆场客套,飞快地过去把妻子拉进办公室,狠狠带上门。门外,薛临波和张创世的秘书面面相觑,笑的好不尴尬。

绯闻!绯闻!三年之后,张创世和薛临波再传绯闻。甚至比三年前还要轰动,毕竟,当时都是单身男女,现在可是使君有妇啊!薛临波对鼎天公司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非常惊讶,她离开55楼不过是上午10点钟的事,为什么下午3点不到就转了个圈又传回了自己耳朵里?

“你听谁说的?”当从八卦爱好者霍炎那里听完添油加醋版的张薛黄三角风波后,薛临波问道。

“大堂的接待员。”霍炎喝水,很大方的出卖别人。

“如果大家做事都是这种速度,鼎天公司下个月就能成为全球500强之一。”薛临波看着霍炎的俊脸,并不怀疑大堂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会告诉他这样的八卦,不由问他:“你有多受欢迎?”

“除了你之外,鼎天公司的男女老幼吧。”他掏了掏耳朵,一点也不脸红,又加上一句,“现在还要刨除张创世。我敢说,他一定对把我放在你身边后悔万分,如果不出意外,庆典结束后我会被调职或者干脆解雇。”

“我认为他很器重你。”想起张创世对他的态度,她这样说。

他怡然微笑,看上去又诡异又狡猾。不期然,薛临波想起黄素滢对自己不恰当的评语,认为这个词竟然非常适用于霍炎。只是用“狐狸精”来形容一个男人,未免可笑。

“天地有阴阳,万物亦如此。”霍炎突然说,“这是自然平衡法则。为什么狐狸精就要是女的?人有男女,狐狸也有雌雄啊!难道雄性的狐狸也非要幻化成女人不成?”

薛临波骇然的看他:他居然在读自己的心!霍炎探过头来,桃花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做我的舞伴,决定了吧!”

“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你是谁,我就答应你。”薛临波孤注一掷的谈条件。

他露出一个迷死人的笑容:“你不是知道了?”

“什么?”

“狐狸精呀!”

“疯子!”薛临波脸突然一板,厉声喝道:“我记得你是拿这个月的业绩表过来让我过目的。我现在告诉你,我对销售部这个月的业绩非常不满意,通知你的人到办公室等我开会——狐狸精先生。”

“问你个问题。”走到门口的霍炎突然转身说道。

薛临波抬头看他,他剑眉一挑,声音居然很正经:“为什么张创世秘书的胆子会这么大?”

为什么?薛临波看着霍炎走出去的背影,不禁也这样自问。

“问你个问题。”走到门口的霍炎突然转身说道。

薛临波抬头看他,他剑眉一挑,声音居然很正经:“为什么张创世秘书的胆子会这么大?”

为什么?薛临波看着霍炎走出去的背影,不禁也这样自问。

张创世个性非常沉稳,心机更是深沉,决不会用喜欢多嘴多舌的秘书,那么,55楼上的小风波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薛临波想着下午霍炎的问题,神思恍惚。

“我就说薛小姐气质这么好,身材又高挑,穿白色一定很配,你看是不是?”

薛临波被导购小姐的聒噪声打断思绪,这是一家她经常光顾的专卖店,这次来是挑一件参加宴会的晚礼服,禁不住导购一番鼓吹试了一款据说是最新限量版的天价白裙。她看了看对面大镜子里的自己,一袭白裙,裙摆不对称裁剪,同色系的披肩,素雅而不寡淡,刚才试衣服时头发乱了,她索性放下来,长发倾泻而下,与平时穿总是裹在各种灰色系套装里的自己大相径庭,竟有些飘逸出尘的意味。她侧头看着镜子里的美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看着看着,她又开始神思恍惚……

镜中美人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好眼熟啊!在哪里见过?她拼命思索,却想不起来。

“薛小姐,薛小姐?”导购小姐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推了她一下。薛临波吃了一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哑然失笑。“想必我定然是太美了,”她在心里暗暗自嘲,“连自己都被迷到了。”

提着包好的衣服出门,迎面却碰到了小郭,身边还有一个很清秀的女孩。

“薛小姐?!”小郭吃了一惊,本来搂住女伴的手也慌忙放下来。薛临波了然的看他,微笑道:“怪不得拒绝别人,原来是这样。”

小郭有些发窘的笑,介绍道:“这是盈盈——这是薛小姐。”

盈盈很乖巧的点头示意。看着两个人走进商店,薛临波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叫做寂寞的情绪。


第六章

鼎天公司二十周年庆典惊动了整座城市。几乎每个人都在津津乐道鼎天的发展史,电视台甚至专门制作了一档专栏,连篇累牍的介绍着本市的经济传奇。张有贵56年人生的每件事都被他们发掘了出来,甚至包括未发迹前他曾经在街边摆过相面摊子。薛临波严重怀疑此事的真伪,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张家任何一个人说起过此事,而薛观潮则表示相信,他说:“若不是,他怎么会和三清先生如此交好?况且,张伯母依旧健在,张家人口众多,也没见他们跳出来喊诽谤。”薛临波不由也半信半疑,不过信也好疑也罢,总不能上人家家里问去,只在心中暗自揣测罢了。不管如何,一场轰轰烈烈的庆典就此拉开了帷幕。

上午九点三十分,鼎天大厦的顶楼。

这注定是一场出人意料的盛会,薛临波心想,来的人是预期的一倍,人满为患简直要把楼顶踩踏。她计算自己所发出去的邀请函,不知道另三分之二都出自谁的手笔。而当她看到司仪的时候,更是惊讶万分:三清先生。

怎么会是他?三清先生穿了一身雪白的茧绸中装,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现代人中分外扎眼。他含笑与众人寒暄,健步如飞的走上主席台。

“诸位,你我今天相聚,乃是为一盛会而来。”三清先生不改昔日的说话方式,也不管下面的人爱听不爱听,“老朽与已故有贵兄实有同门之谊,对当日兄长提携之恩,一日不敢或忘,故今日忝颜司仪,与诸君共襄盛举。”

台下的人居然鼓掌,薛临波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也附和了两下。她实在无法喜欢这个装神弄鬼的老头,也不欣赏他不知所谓的酸腐派头。看看周遭的人居然都在聚精会神的听他说什么“廿载伟业”“彪炳史册”什么“天纵英才”什么“青出于蓝”,她的胃液都快泛上来了。可惜,她的位置着实显要,想溜号都不行。忍不住四处张望,突然觉得员工席上少了一个人。

参加庆典的员工代表都是公司中层或者跟随张有贵兄弟打天下的老臣子,人并不算多,薛临波个个都认识。可是她就是觉得少了人。谁呢?连张创业都来了,会是谁缺席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又是一阵掌声:请鼎天公司总裁张创世先生致辞。

张创世含笑上台,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西装,还特地配了一条红领带——霍炎!是霍炎!薛临波看见张创世的红色真丝领带,突然想起来到底缺了谁。她再也听不见张创世那篇三易其稿、听了不下10遍的发言,只想知道霍炎到底去了哪里。

11点差一刻,所有的人都致辞完毕了,霍炎还没有出现。

中午是照例的午餐会,薛临波随着张家兄弟到处敬酒寒暄,还是没有看见霍炎。

下午,薛临波的任务是陪同公司的大客户上下参观,从总裁办公室开始看起。陪同的应该是市场部经理李克俭和销售部经理霍炎。就在这时候,霍炎仿佛从天而降,他神态自若的和众人打招呼,仿佛根本就没有消失过一样。

“你去哪里了?”走在客户身后薛临波火冒三丈的低声质问他。

“去办点私事。”他笑眯眯的回答,看她又要开骂,提醒道,“别说话,小心把人家吓跑。”

薛临波简直要气绝。

一层一层的逛下去,无非大同小异的格局,只是在财务部出了一点小差错。一出电梯,就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好象搁置了不新鲜的食物一样。薛临波记起闹鬼那天她曾经“到”过这里,就是这股味道。现在已经淡了很多,但还是能闻到的。几个客户虽然没说什么,但离去的步伐似乎快了许多。薛临波落在后面,不悦的看着财务部的值班人员,他们极为尴尬的解释:财务部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这种味道,不知道原因——“挥发,”其中一个似有所悟,“好象是什么东西挥发。”“什么东西挥发?”薛临波讽刺地说,“钱吗?可笑!”她轻轻哼了一声,几个人都不敢说话了。

下午似乎很快就过完了,夜一点一滴的为白天拉幕。

“观潮吗?你在家等我,我很快过去。”

薛临波在办公室打完电话时,整个十七楼已经空无一人。她看看腕表:六点差十分。大家一定也是忙着去为舞会准备了。今天晚上一定热闹非常。鼎天公司一般在新年才会举行这样大型的活动。这次这样隆重的庆典让所有的人都喜出望外。她锁好办公室的门,准备下楼。

车转身子,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好象什么发亮的东西一闪又灭了。她往那边张望了一下,什么也没看见。“也许是玻璃反光吧。”她这样想到。

按下电梯向下的按扭,红光一闪。

不对!

薛临波激灵一下,脑子里一根紧紧的弦“崩”得一声断掉了。她飞快的转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如此的空阔,凌乱,昏暗却又清晰,那些熟悉的桌椅、屏风、文具被黄昏的余亮蒙上了一种奇怪的色泽。她看着,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是什么在闪?

是什么在闪?

这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放大,好象千百个人在呐喊——她的呼吸变的粗重起来,可是,却有另外的声音落入耳朵。

极小,却清晰的不可思议。

咳嗽,推拉桌椅,水冲入杯子——

不要!

薛临波后退一步

“叮——”

电梯的门开了,薛临波猝不及防,尖叫一声,一个趔趄几乎仰倒,幸亏抓住门才没有摔在地上。。

里面的人也吓了一大跳,是保安经理和几个手下。

“怎么了薛小姐?”保安经理连声问薛临波,她简直面无人色。

站在雪亮一片的电梯里,薛临波觉得简直就是天堂,她看着身旁的几个人,勉力平复呼吸,试图微笑:“没什么,没什么。”

“薛小姐你的脸色很难看,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保安往电梯外探头探脑。

“没事了,走吧,去大堂。”她飞快的按钮,合拢的门差点夹住那个保安的脑袋。

“抱歉!”薛临波懊恼不已的道歉,今天的确是太失仪了。可是,她真的害怕了,从未这样的害怕。她是如此的孤单,那种孤单与无助似乎侵入她的骨髓。可她还是要面对,只能一个人面对——

电梯在一楼停下,她飞快地走出去,完全不理会电梯里众人异样的眼神。不少宾客已经来了,他们向她致意,可她视而不见。

繁华怎样?热闹又怎样?薛临波啊,你所有的,不过是那样一地寥落萧条,空旷寂寞,还有那暗处的,未知的,虚无,乃至恐惧……谁?谁与你分担?

她冲出大门,径自走向自己的车子,无法言语,无法思维。只有恐惧,一层一层,细细密密,严丝合拢的包裹她……

“喂!这么晚去哪里?”一只手阻住她开车门。抬头,是霍炎。他的长发在夜风中扬起,碧眸闪闪发光,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慢慢的,微笑消失了。

“出什么事了?”

薛临波瞪着他,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说什么?有鬼?害怕?无助?寂寞?薛临波一下很想笑,于是,她笑了,笑的好不欢欣。

“笑什么!”霍炎微怒,抓住她的肩头。他不喜欢她这样笑,这样的笑声不应该属于薛临波这样的女人。它听上去,着实的诡异凄厉。

薛临波好容易收住笑声,她冷冷地看他,冷冷地说话:“我笑我的,和你什么相干?”

“废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薛临波,别笑得那么神经兮兮的,难听死了!”霍炎的火气居然很大,他粗鲁的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自己也从另一侧上车。

见他上了自己的车,薛临波的心情竟缓缓的平复下来。她似乎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怔怔的看他。

他,是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吗?

……

“是不是要回家呀小姐?”他剑眉一挑,不正经的斜睨她。

“是啊,司机先生。”听着他熟悉的调侃,她终于放松。

薛临波呵,我看你还能撑多久!看着她紧张过后倦怠的神情,霍炎笑得非常不怀好意。

舞会八点三十分正式开始,男女主人——张创世夫妇还没有出现。所以,当薛临波光彩照人的出现在鼎天大厦的顶楼宴会厅里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她穿着那天的白裙,妆容素雅,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她并不算特别的美丽,却别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气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然,她背后还跟着两个风格迥异的帅哥,负责接受女孩子的注目礼。

虽然是这样奇特的三人行,但是当事人自己都坦然自若,也轮不到旁人废话。当然也可以乐观的想薛家兄妹与张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薛观潮是嘉宾,不是舞伴。

“是这样吗?薛先生?”一个女孩问他,双颊微红。不掩饰对本场第二帅哥的小小幻想。

薛观潮但笑不语,女孩不放弃的继续追问。

“按照通常的情况,不否认就是默认了。”是霍炎,桃花眼要命的勾了他一眼,可惜,薛家兄妹都对他免疫。只是累及无辜,女孩对薛观潮的兴趣彻底失去了。

看着两个以眼神交战的男人,薛临波的头都在痛。

“那个古里古怪的,是你的新追求者吗?”

“继祖哥哥?!”薛临波着实惊讶,她千想万想,都没有想过竟会在鼎天公司里面碰到张继祖。她又惊又喜,“你——怎么会——是谁?创业对不对?”

张继祖大笑,说:“能看到你这种表情,就说明我来对了。——那个人是谁?”他下巴向霍炎的方向努了努。

“他是你的宝贝弟弟创业为鼎天延揽的人才,你觉得怎么样?”

“不象!”张继祖眼睛很毒,“你看他,表面好象斯文客套,笑容可掬,其实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创业的生活圈子里,绝对不会出现气质这么诡异的人。”

“不愧是哥哥!”薛临波击掌而赞。

“他肯屈居在鼎天,为了你吗?”张继祖似笑非笑的看着世妹,“这家伙虽然古怪,倒挺对我的胃口。不为别的,也为了他不怕死敢假公济私啊!”

“你真这么认为?”薛临波几乎是苦笑了,她虽然没有被追求的经验,直觉也告诉她霍炎对她的接近绝对不是因为爱情。张继祖只当她女孩

矜持害羞,看着不远站着的两个人,忽又笑道:“观潮终于觉察到威胁了吗?这样也好——临波,你不妨实话告诉我,观潮和那个古怪的家伙,你比较中意哪一个?”

哈!薛临波这次彻底的苦笑。她无可奈何的摇头:“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吗?”

“当然了!不然这无聊的宴会有什么趣味?!”

张继祖话音未落,门口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张创世夫妇驾到了。

他们满面笑容的携手而来,一个相貌堂堂,一个娇俏美丽,看上去极为登对,引来一片赞叹之声。看他们互相扶持的样子,谁知道几天前还吵得沸反盈天?张创业穿着黑色的礼服,很巧妙的掩饰了已经发福的肚子,黄素滢则是优雅的白色礼服——

白色礼服?!

薛临波倒吸一口冷气。第一个念头是去把专卖店的导购掐死。

她们穿了相同的礼服。

她还罢了,黄素滢一定无法容忍眼中钉居然和自己穿同一款的衣服。薛临波试图后退,第一时间换掉衣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黄素滢的杏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呵呵……”张创世连忙圆场,“巧合,巧合——”

好在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注意衣服的细节,簇拥着他们走上演讲台。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薛临波充分领会到这句话的正确性。她简直要扬天长叹,再也没有心情去听张创世废话。

独自踱上天台,夜凉如水,寒气让她裸在外面的双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仅拉了拉披肩,微微瑟缩。

隔着一层玻璃看里面,似乎一个外人在偷窥人家的热闹繁华。薛临波不明白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拼死拼活得来的一切,荣誉、财富、声望,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她时常觉得迷惘,自己似乎在追寻着什么,可得到手的全部却都不是,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每个人都有一个为之追求的目标,自己的目标是什么?

“看到什么了?”

一件温暖的东西围住她。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红色的羊毛披肩。

“怎么你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吗?”薛临波并不回头,拉住披肩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是巫师——”霍炎低头笑道,“你说的。”

舞会正式开始,第一支曲子当然是华尔兹。由张创世夫妇开舞。

“能不能陪我跳这支舞?”

天台上,霍炎彬彬有礼的约舞。

薛临波没有说话,把手伸给他。

星空下,听着里面隐约的舞曲,他们翩然起舞。

跳完舞,薛临波这才想起自己的舞伴是观潮。慌慌张张的回到大厅里,发现薛观潮没有丝毫不悦,正和一个老者聊得非常起劲。她细细端详,发现那竟然是自己大学时代的经济学教授,她和张创世都是这位经济学家的座下弟子,张创世竟然连他也请来了。

“他是谁?”霍炎问她。

“我的老师——观潮怎么会认识他的?”薛临波有些疑惑。

霍炎笑道:“去问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刚想过去,迎面走来张创世,傍边还跟着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张太太,他笑着说:“临波,看到陈教授了吗?他老人家居然也赏面子来了。看来我张创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他的脸微红,呼吸间一股淡淡的酒味。看来已经有些醉意,说出来的话也不象平时那么谨慎了。

“他在那边,我正要过去呢!”薛临波指了指方向,陈教授显然也看到他们了,摆手向这边致意。

张创世喜上眉梢,竟不顾妻子,拉着薛临波就走,一边还说着:“临波,走,我们去和老师聊一聊。”薛临波冷不防被他拖了踉跄,大为惊讶的看了霍炎一眼。霍炎没有丝毫犹疑,挽住黄素滢跟了上来。

“老师——哈哈哈……老师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张创世有几分失态,但对老师还是非常恭敬的。

陈教授已近古稀之年,儒雅非常,他看着两个学生笑道:“是啊,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却因为交际圈子南辕北辙,这些年竟没有碰过面。”

“老师怎么会认识我哥哥?”薛临波问道。

陈教授大感意外:“怎么?你哥哥——”旋又恍悟,“哦,薛观潮,薛临波——哈哈哈,好一对兄妹啊!”

“我跟陈教授在飞机上有过一面之缘,”薛观潮笑道,“没有想到陈教授竟然是舍妹的老师——这世界可真是太小了。”

张创世大笑,说:“哈哈……缘分,缘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玄妙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哈哈哈……”

“创世,你喝多了。”黄素滢见丈夫摇摇晃晃,说话也语无伦次的,忍不住上来搀他,“去休息休息吧。”

张创世扶住妻子定了定神,又笑道:“怕什么,都是自家人,还有谁笑我不成?——老师,你不认识她吧,她是素滢,我的妻子。”

黄素滢颔首为礼,陈教授上下端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好好,你,很眼熟,我们见过吗?”

“应该没有吧。如果见过,我一定记得的。”黄素滢说。

“哦,对,对。”陈教授回答,但还是觉得自己见过她,忍不住又问,“你也是S大的学生吗?”

“不是。是北京的J大。”

“不知道张太太大学学的什么专业?”问话的是霍炎。他能忍到现在才说话,真是够希奇的。

黄素滢笑道:“我是会计出身,当然是会计了。”她转向霍炎,反问道:“霍先生呢?主修什么专业?”

“生物。”

什么?大家都又吃惊又好笑,薛临波惊讶的看他:“生物?你不是MBA?”

霍炎很轻松的耸耸肩,说:“很奇怪吗?学生物的就不能同时也是MBA?”

“有理。”陈教授赞同的点头,“人就是要多学习才适应竞争,我也曾经带过一个学计算机的研究生。”

“我有一个语言学位。”薛观潮也插嘴说。薛临波更吃惊了,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但笑不语。

“哈哈哈——你们都很厉害啊——”张创世哈哈大笑,“我,差点毕不了业——”

“创世!”黄素滢见丈夫在人前出丑,出声制止,可张创世毫不以为意,又笑道:“你还记得吗?临波,我高你两届,还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啊……还记得吗?我还记得,你第一天进校就被封为校花了——吃惊吧,是男生私下封的,因为你太厉害了,没人敢追求你,也没人敢告诉你。我还记得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喊你礼拜天去我家吃饭,用单车载着你穿过学校,一起做考前笔记……呵呵……往事历历……”

“张创世!”黄素滢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有陈教授几个人在场,一定当场发作。几个人都被张创世弄的很尴尬,就算再怎么麻木,也听的出张创世对薛临波的感觉不是那么单纯的。尤其是不明就里陈教授,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气氛很是僵滞。

张创世推开妻子的手,后退几步半靠在休息室的间墙上,嘴角含笑,双目半垂,似乎真的沉浸在回忆之中。

“咳!”这一次轮到薛观潮表现,他干咳一声,打个哈哈,走过去扶住张创世,说:“创世,上次说的赞助我们考察队的事情,我们过去那边说吧。”不着痕迹的拉着张创世走了。

“哈哈——”下面圆场的是霍炎,他似乎很有兴趣的用手摸了摸墙面,说:“这个间墙是什么材料的?”

薛临波揉了揉眉心,强打精神回应:“是石膏。”

“石膏墙?”霍炎屈指敲了敲,“不错嘛!”

“是纸面石膏板,隔音效果很好,”薛临波详细解释,只求把刚才的尴尬气氛冲淡,“很环保,而且绝缘隔热。现在的装饰业用的非常广泛。”

“我研究室的间墙也是用这个处理的。”陈教授也说,做出感兴趣的样子,“不过颜色不同。”

霍炎转向还在喘粗气的黄素滢,笑眯眯地说:“说道装饰,我最近很有兴趣在本市置产,张太太能不能帮我参详一下?”

黄素滢不好对外人发作,勉强挤出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是吗?霍先生现在有中意的了吗?”

“看过几处,都不太满意。张先生的房子在哪里?改天我要去参观一下,说不定我们会做邻居啊!”霍炎眨眨眼睛,摆开迷魂阵。

果然,黄素滢竟然连脸都红了,她浅笑道:“那是我们的荣幸。”

霍炎又乘机恭维的两句,黄素滢心情大好,笑的花枝乱颤。天那!薛临波看着霍炎,惊叹的想,要不是黄素滢对张创世那么紧张在意,她恐怕早被霍炎把魂给勾走了。既然情况结束,在这里看这两个人扯淡有什么好玩的?薛临波想招呼陈教授离开,却发现他一直在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黄素滢。

“教授?”她小心翼翼的叫他。

“唔——噢——杨老!”陈教授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对薛临波说,“我看到一个老朋友,过去一下。”

“老师请便。”

陈教授急匆匆的走了。

一个侍者托着托盘过来,里面有三个杯子。

“红酒吗?”黄素滢问道。

“是的。”

薛临波取了一杯,霍炎伸手取两杯——有一杯自然是张太太的,黄素滢笑靥如花的接过来。迫于礼节,薛临波只好向他们举杯示意。

“我个人认为,不管做事还是说话都要力求专业好一点。”霍炎两个人刚才不知讨论了些什么,绕到了“专业术语”上面。

“这也要分是对谁才行。”黄素滢说,“如果是对业内人士当然好,如果是对外行,恐怕就有买弄的嫌疑吧。”

霍炎呵呵一笑,矛头对准薛临波:“薛小姐认为呢?”

“我也认为通俗一点比较好。”薛临波随边附和着。

“但是很多通俗的说法都有常识性的错误。”霍炎拿出辩论的劲头,桃花眼紧紧的盯着老板娘,“尤其是在生物学中,这种事情更是常见。——比如鲸鱼。”

“任何人都知道鲸鱼不是鱼啊!”黄素滢笑道,“这些约定俗成的叫法其实也没什么对错可言。如果非要用那些专业词汇来说,反而更不知所谓了。好比医学和化学术语,有多少人听的懂?”

霍炎眼中突然精光一闪,他微倾身子,笑容端得颠倒众生:“哦?比如说——”

黄素滢中招,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比如说,比如说——呃……”见霍炎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退后半步靠在墙上,好象一下来了灵感,“比如说这个石膏板,主体材料自然是石膏,可要是说这是无水磷酸钙,有几个人明白?”

“哦——”霍炎“哦”了一声。“哦”的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到无法形容。他看了莫名其妙的薛临波一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黄素滢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苍白,她强笑道:“我突然有点头疼,失陪一下。”

“请便。”

音乐又一次响起。

“狐步?真是太适合了。”霍炎仰头饮尽杯中酒,不由分说的拉起一头雾水的薛临波滑进舞池。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薛临波并不太会跳,被他拖的跌跌撞撞的。回味刚才他和黄素滢的对话,他简直就是在诱导她。

霍炎不回答,他笑,是那种邪恶又得意的笑,看他跳狐步的样子,简直就是天生的狐狸。薛临波看着他,他的脸竟然在她的注视下变红,越来越红……

“你吃了什么?”薛临波吃惊的问,她不得不托住他的腋下,好叫他不要跌在自己身上出大丑。

霍炎醺然一笑:“是酒,刚才的酒——你说,葡萄酒是葡萄做的吧,葡萄怎么吃都不会醉,酒为什么就不行?”

“一口酒就醉了,你是不是男人?!”薛临波骂道,看他这样子,似乎并不是装疯卖傻吃豆腐,可是她快撑不住他的重量了。此时,他们正在舞池的中央,霍炎的头耷拉在薛临波的颈侧,上半身和她几乎要贴在一起,这暧昧的姿势非常吸引人的眼球,连半醉的张创世都在看他们,目光几乎专注。薛临波暗暗叫苦,尽量把他拖离众人的视线。

“不是,我不是男人,我连人都不是怎么是男人?”在男宾休息室门口的角落里,霍炎不肯再走,他靠在墙上,双手圈定薛临波,双眼迷离,面红似火,不复往日的俊美,到有几分狰狞,就好象露出本来面目的妖怪,纵然百般俊美,终究是个假象。

薛临波推他:“快放开我疯子,借酒装疯在我这里行不通。”

他笑,犬牙尖尖:“你想跑吗?被我逮到还想跑?你跑不掉的,我已经吃尽了苦头,也不介意再多吃一次。上天入地,你也休想跑——了因……”

“你在胡说些什么!”薛临波微怒,他竟然抱着自己叫别人的名字!什么茵,是女人吗?

“你知道的!因为你和我一样,都在恨,都在怨,都在寻找。可我比你幸运,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美好,可是,我又不如你幸运!因为我知道这种种美好的一切!”他改抓住她的肩头,深碧的眸色转淡,低吼道,“你欠我的!准备好偿还了吗?”

“没有!”薛临波冷冷的说,“不管你有什么恨,什么怨,那是你的事,和我薛临波毫不相干!”她狠狠推开他,怒气冲冲的走进洗手间。

霍炎被她一推,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怔愣的看着她的背影,似有所悟。 

好巧不巧,薛临波在洗手间躲了一会出来,迎面竟然碰上张创业。他阴沉了很多,看上去还有几分憔悴。看见自己的死对头,眼神比以前又多了几分怨毒。

“心情好点了吗?”

薛临波问他。她并不恨他,以前和他作对,不过是讨厌他颐指气使的公子哥习气,后来因为佩珊的事差点被他扼死,心里也是同情居多。他毕竟是张有贵的儿子,张继祖的幼弟。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他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突然神经质地一笑,“别再落单了,记住要紧紧抓住霍炎那个王八蛋的腰带,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薛临波一言不发看他踉跄而去,觉得烦躁异常。怎么今天会碰到这么多的醉鬼!说到醉鬼,她四处寻找霍炎的身影,却没有看到他的人。她很想知道,霍炎究竟把她错认成什么人了?那些什么恨,什么怨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临波又回身想进洗手间补补妆,却看见一个女孩脸色发白的站在门口,显然听见了她和张创业的对话。她认得她是业务部的文员,就是那天被“鬼”差点吓疯了的女孩,大家叫她小菲。见被当事人发现自己偷听,小菲吓得赶紧溜之大吉。

“别说出去。”薛临波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小菲听得清清楚楚,她鸡啄米似地点头,忙不迭地跑开。

她不怪张创业,至少,她可以确定,孙佩珊没有爱错人。

天台上已经燃起了烟花。市政部门这次真是给足了鼎天公司面子,居然特批可以燃放烟花。大家都簇拥上天台,一阵阵的掌声、赞叹声随着烟花燃放的声音此起彼伏。薛临波向来不喜欢这种热闹,她觉得有些热,便去休息室放下霍炎给自己的大披肩。想了想,又在镜子前面把头发放下来,拿掉礼服上几个小小的配件——“撞衫”确实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还是尽量的弥补吧。看了看还不满意,索性把原来的礼服披肩折成窄窄的长条系在腰间,在右侧打个蝴蝶结,长长的垂下去,到也别致。

这时门开,黄素滢走进来,两个人从镜子里互看一眼,气氛僵滞。

“你要什么条件才会离开鼎天?”黄素滢终于忍不住了。

薛临波早料到她会说什么,依旧在镜子里看她,说道:“我为什么要离开鼎天?”

“告诉我你的条件!”黄素滢咬牙切齿,恨不能咬她一口。

“告诉我你的理由。”薛临波不急不躁,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理由充分,我就走。”

黄素滢冷冷一笑,但又是很得意的样子,说:“理由?薛临波,我要你走,其实为你好知道吗?看你好象很聪明的样子,不过也是别人的工具罢了。被利用了这么多年都不自知,我好心叫你离开还不肯,真是可笑!”

薛临

薛临波听她话里有话,不由转身看她,说:“别故弄玄虚,有话就说。”

“哼哼。”黄素滢得意的笑,她不急于回答,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下,手里把玩薛临波刚刚扔在那里的红色披肩。薛临波知道她故意吊自己胃口,反倒越发的平心静气。

过了好一会儿,黄素滢才慢悠悠的开口:“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还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呢!这么说吧,你以为当年老头子临死前的遗言是什么意思?……”

“遗言?他——”

薛临波一语未落,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小郭的声音:“薛小姐,快出来,出事了!”

里面的两个人都吃了一惊,薛临波连忙打开门,小郭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掩饰不住满脸惶恐,低声说:“有人看见——看见——财务部有奇怪的东西。”

什么?!薛临波心头巨震,想起下午的事情——

“谁?谁看见的?”黄素滢的声音极为惊恐。

“是巡逻的警卫。”

“都有谁知道了?”薛临波问他。

“警卫先告诉的李经理,李经理已经和张先生几个人下去了,张总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幸好大家都在看烟花,所以没几个人知道,我已经吩咐过那个警卫不要乱说话了。”

薛临波顾不得再说些什么,也不再管黄素滢,率先走了出去。

“霍炎,到财务部来,出事了。”她拨打霍炎的手机,然后上了电梯。


第七章

令人吃惊的是,霍炎比她先到了,并且清醒异常。保安经理、张创世、张继祖、几个元老级的副总和经理和几个紧张的保安,正小心翼翼的在财务部四处打量。霍炎站在圈外,眉头紧皱。

“阿嚏!”

一个经理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抱歉,抱歉!我有点过敏。”他赔笑道。

“对什么?钱吗?”另一个嘲笑他。

大家都笑,气氛缓和不少。

“去把大灯打开。”张创世吩咐。鼎天公司向来是“人走灯灭”,今天不例外。张创世非常俭朴,这一点象他的父亲。有人过去把大灯打开,财务部顿时一览无余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小郭跑过来,张创世见只有他,不由微一皱眉:“不是让你去叫黄处长吗?她人呢?”

“她说不舒服,头痛,休息一下再过来。”

小郭跑的满头大汗,气息也有些不稳。

张创世微哼一声,扭头问警卫:“你再说说,在哪里,看到了什么。”

这个警卫大概三十四五岁,一脸受惊过度的神情,听见老板问,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迟疑了好一会放说:“我就是巡逻路过这里,听见里面有声音,就往里张望了一下,就看见——看见里面有闪光,我怕是贼混进来了,就开门进来,结果——结果——”他惊恐的停下,不安的往黄素滢办公室那边看去。

“结果什么?吞吞吐吐的。”说话的是张继祖,一脸不耐。

警卫被他吓了一大跳:“啊!结果,结果我看见——有个影子一下就不见了——”

薛临波的心一下悬到嗓子眼。是她吗?是她吗?她不安的看了霍炎一眼,他的神色凝重,似乎还有些困惑。

张继祖不屑的“哧”了一声,道:“还以为什么事,疑神疑鬼的!这些年第一次来,碰上这种扫兴的事!”

张创世也轻松了,笑道:“我还以为有贼呢!别自己吓自己了。关灯,走吧,上去继续跳舞。哈……”

众人也纷纷轻松下来,转身往外走。站在门口的小郭开始关灯。

“喂!”薛临波见霍炎竟还站着不动,推了他一把。他微一迟疑,也追随着众人走出去。

“啊!——”

殿后的小郭突然一声惨叫,整个人扑通摔在地上,一只手指着里面,面无人色的哆嗦成一团。

“怎么了?”张继祖冲过来,抓住他大声喝问。

“里面,里面,黄处长办公室里面——”小郭象疯了一样大叫一声,竟然往后仰到,晕在地上。

大家惊骇莫名。

办公室里有什么?看着黑黝黝的财务部,众人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很凉。

突然,大家眼前一花,只见一个人影重新冲进财务部,大灯瞬间点亮,几乎就是同时,黄素滢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是霍炎。薛临波不假思索的第二个冲入,张继祖第三,保安经理第四,张创世第五……

黄素滢的办公室里非常整洁,除了桌子电脑文具,其余什么也没有。

“太过分了,竟然连办公室的门都不锁!”张创世气呼呼地说。

“阿嚏!”那个副总又打了一个喷嚏,歉意的看着瞪他的同僚,陪笑道:“我有过敏性鼻炎,对刺激性的味道很敏感——话说回来了,为什么黄处长的办公室里会有大蒜的味道呢?”

大蒜的味道?!薛临波使劲嗅了嗅,果然,淡淡的漂浮着的气味果然是大蒜的味道。怪不得她总觉得这个味道很怪,可是又很熟悉——

大蒜的味道?!

被子弹击中是什么感觉??

薛临波站立不稳,一双手臂很及时的扶住她。

不!不可能的!

她抓住扶自己的人,抬头对上一双了然的眸子。

“不是真的。”她摇头,想他这样告诉自己。

“恐怕——的确如此。”他垂下眼睛,无情的宣布事实。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一旁观察了他们很久的张继祖不耐猜哑谜,直截了当的发问。

薛临波无力的靠住霍炎。他很熟练的环住她,对张继祖,对那些表情各异瞪着他的人微微一笑:“这个不是大蒜,各位,这个是化学品升华后的味道,是——砷蒸气的味道。”

沉默之后。

张创世迟疑的开口:“砷?素滢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用来干什么?”

“我想,张太太对于化学的了解要比她所表现出来的多得多,她是在提纯,在这间办公室里,某一个角落,一套简单的设备,”霍炎兴趣盎然的打量着这间办公室,轻松的语气叫人不寒而栗,“一颗嫉妒的心,一场精心的谋杀。”

“谋杀?”张创世脸色惨白,低吼道,“胡说!她会杀谁?她能杀谁?——”

“佩珊,她杀了佩珊。”张继祖浓眉紧皱,他只见过她几次,都是跟创业在一起,非常娴静的女孩。是的,是砷中毒,创业是这样说的,眼睛红的象一只狼,他已经疯了——

“创业呢?刚才创业在不在?”他突然激灵一下,大声呼喝着。

“没,没有吧——”某一个迟疑地回答。

“不可能的!”张创世五官扭曲,“绝对不可能!我去问她,我现在就去问她!”他粗暴的推开周围的人,飞快的向外走去。

看着他离开,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张先生,要不要报警?”保安经理嗫嚅着问张继祖。

张继祖厉眼一瞪:“你说呢?!”

他立刻低头不言。

“先上去再说。”张继祖果断的下命令。这里的一群人大部分都是跟过他的,见他率先走了,不由自主的跟上。

“快走,离开这里!”薛临波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快要吐了。她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个盛满阴谋的房间里。

“不——”

张继祖等人的电梯刚到56楼,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绝望的惨叫!夹杂着阵阵尖叫,哭喊,令人毛骨悚然。

创世!张继祖脸色大变,三步并两步跑向声音的源头。

女宾休息室门口。伴随着低呼与尖叫,许多女人都昏到在男人怀里。张继祖扑向门口,即刻僵住——

张继祖一阵反胃——素雅的女宾休息室已经成了屠宰场。

到处都是血,墙壁上,镜子上,桌椅板凳,全都血迹斑斑。脚下,是血的河流。

一个女人脸朝下倒在沙发上,浸血的衣服勉强可以辨认出原来是白色的。一双颤抖的手扳过她没有生命的身子,她的脸上写满错愕和恐惧。

薛临波捂住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黄素滢死了。

“不可能!素滢!素滢!”张创世绝望地哀嚎着,他不管不顾的抱住妻子,疯狂地大叫,“素滢!素滢!——医生,去叫医生啊!!”

“放开她创世!”张继祖示意几个小伙子过来拉他,一边说,“我们要保护现场,老李,打电话报警!封锁所有出口——各位,”他转向那些惶恐的宾客,“现在出了人命,警察来以前谁也不能走,请大家原谅。”

张创世已经崩溃了,他任由别人把自己架出去,眼睛发直。

“临波。”薛观潮不知何时来到这边,关切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妹妹:“你还好吧。”

薛临波只死死抓住霍炎的衣襟,一会儿,她突然挣脱开霍炎和哥哥的搀扶,冲入洗手间,搜肠刮肚的吐了个干净。

勉强睁开泪眼,洗手间里竟有不少人,有的吐有的哭,比外面还热闹。她放开水龙,用冷水拼命洗脸。

死了,她死了。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死?谁会要她死?

“薛小姐——”一个声音怯怯地叫她。她转身,是小菲,她哭的眼圈通红。

“什么?”

她的眼泪簌簌流下:“我刚才还以为,以为是你呢!吓死我了——张创业说要杀你啊——我听见了——”

老天!薛临波顿时眼前一黑。

一桩谋杀,竟可以归结另一桩谋杀。

警察在黄素滢办公室里发现了实验工具及大量的高纯结晶砷,这些东西都放在一间小小的密室里。“因为安全原因,这间密室是我特地修的。”张创世这样回答询问,他双眼空洞看着前方,平静得异常。“我们会带回去做详细的分析化验,如果可能,孙佩珊之死就可以结案了。”警察看着了无生气的张创世,心想为什么姓张的一家子男人这么倒霉——全都死老婆。

“不可能的,素滢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佩珊!绝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张创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黄素滢会杀人。

“她要杀的根本不是佩珊,”张继祖沉下一张黑脸,“是临波,你要知道,佩珊喝了临波的咖啡才出事的。”

“我不信!”张创世大怒道,“我不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老婆死了!我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她现在死了,你们大可以把所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我不介意你们怎么看她,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去!去把小郭叫来,问他!问他在财务部到底看到了什么?!问他!”

不大一会,小郭被人扶着过来,他脸色惨白,双唇还在颤抖。张创世一把揪住他,喝问道:“说!你看到什么了?为什么吓晕了?说!”他恨不得掐死他,如果不是他象活见鬼一样惨叫晕到,大家怎么会到黄素滢的办公室去搜查?

大家屏声静气,静待他的回答。薛临波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几乎可以预见他的回答。

“我——我看见佩珊——”

张创世显然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末了,他突然冷笑:“哈哈!孙佩珊?我从来没听过这么不好笑的笑话!郭继人!你给我老实回答!”

小郭苍白着脸直视老板的眼睛,说:“我没撒谎,我看见孙佩珊站在张太太办公室门前!我从来不信鬼神,可是我确实看见了!孙佩珊是在指引我们——”

“放屁!”张创世一把推开他,小郭站立不稳摔在地上,几个人慌忙把他扶起来站在一旁。

张创世踉跄地坐倒在沙发上。

这是男宾休息室,警察正在这里对今晚的来宾例行询问,不过,看来他们没什么收获。黄素滢死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天台上看烟花,就连服务人员都聚在一起。并且从天台根本无法看到休息室这边,警察做了小实验,发现只要稍微谨慎一点,就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进入休息室。所以,要找到目击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男宾休息室一侧的墙上装着监控,也许会是一个突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天台上,薛临波抓着霍炎不放,回想刚才种种,她觉得霍炎比她知道的更多,她几乎狂怒,“你知道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霍炎伸臂揽住她,替她挡住寒风,可她依旧在颤抖,似乎有极大的恐慌侵扰着她。“我不知道,一切不过是推测而已。就象你一样,我注意到财务部的气味,联想以往,我形成了这个推测——知道我今天上午去哪里了吗?我去查黄素滢,她根本不是什么J大的学生,——她毕业于S大化学系,还记得陈教授说看她很眼熟的话吗?她上学的时候,一定旁听或者选修过陈教授的课。至于她的J大毕业证,我想,是自修的。”

“所以,你引起了那个话题?”

“没错,我想让她亲口说出来,可是,她选择了撒谎——为什么?人为什么要撒谎?因为想要隐瞒,可为什么要隐瞒呢?我本来只有一点怀疑,可她的隐瞒为自己的罪行又坐实了三分。后来——你都知道了。”

“我不明白,”薛临波眼中隐约水雾,“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要杀的是谁?佩珊吗?我吗?理由呢?她下毒,如何做到的?我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

“她已经死了。这个问题,将由第二个人回答。”霍炎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想起血泊里的黄素滢,薛临波不寒而栗。种种的疑团让她透不过气来,黄素滢临死前说的话,张有贵的遗言是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佩珊到底怎么死的?咖啡是被谁拿走的?财务部的黑影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黄素滢?她不敢深想这个问题,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怕,她真的很怕……

薛观潮隔窗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默默垂下眼帘。

该来的,挡不住,要走的,更挡不住。世间的事就是这样的。该争取,还是该放弃?或者要她自己选择?她走出那一步,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薛观潮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此刻竟然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薛临波请了病假,她没病,只是很累了,累得连思考的力气也没有。观潮这些天在家里埋头著作,于是,她决定是超级市场逛逛,顺便补充家里的存货。

“抱歉!”心不在焉的她撞到人,含混的道歉后欲低头离开。

“你!你不是——”对方,一个中年的阿姨抓住她的购物车,惊讶又欣喜,“你,你是薛善武的——”

她笑了一下,那是养父的名字:“是,我是临波。”

“我就说嘛!哎呀我的眼睛毒着呢!一定不会认错人呀——临波,你不记得我啦,我是住在张有贵左边的王阿姨呀,记起来了吗?”自称王阿姨的人满脸堆笑,很是期待的看着薛临波。

薛临波虽然想不起有这么个王阿姨,却很佩服她的眼力,打着哈哈:“啊!王阿姨好!”

“其实我很早就搬了,那时你才多大啊!”王阿姨很是热情,不计较薛临波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可我就是记得你呀!你常和张有贵店里的小美姑娘一起玩,我们都说‘哎呀!一大一小两个仙女呀!’那时你多漂亮啊,简直就是小天使……”

“哈哈……”薛临波装笑,她很少会遇到这么热情似火的人,冷脸她不怕,这样的热情倒叫她手足无措了。

“——我们时常说,这小丫头,将来不知道谁才配要呢!张有贵的三个儿子,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老二不好看,肯定是没戏的——你结婚了吗?住在哪里?”王阿姨终于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我现在跟哥哥住在一起。”薛临波强打精神应付道。

“哎呀!也该——谁?”王阿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跟谁?”

“哥哥,薛观潮。”薛临波很奇怪她的反应,“我爸妈的亲生儿子。”

王阿姨红润的脸一下子灰白了,眼神惊恐:“你——你胡说什么呀!你,你是薛临波吗?”

“自然。”薛临波说,“王阿姨,你怎么了?”

“我——你——他——”王阿姨结巴了半天,突然拔腿就走。

“阿姨!”薛临波紧赶上

“阿姨!”薛临波紧赶上去拉住她,“阿姨,你是怎么了?”她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王阿姨闭着眼睛,似乎很矛盾,挣扎了半天,果断的睁开眼睛,说:“我认识薛善武一家子的时间比张有贵还长,难道还不知道他家的事吗?薛善武为什么要去孤儿院领养小孩呀?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观潮,三岁的时候就得白血病死了!”

薛临波要疯了!这消息实在太过疯狂,就算明天世界末日就到了,也比不上薛观潮三岁就死了来得震撼!薛临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王阿姨告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机械的摸出钥匙,开门——

门厅里有两个人。

他们看到薛临波,俱各一愣。

“你是谁?”薛临波看着其中一个,声音空洞,“你到底是谁?”

“我能是谁?”薛观潮回答,很不放心的问,“临波,你怎么了?”

“撒谎!撒谎!!”薛临波尖叫起来,把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你根本就不是!如果你是薛观潮,怎么可能好生生的站在这里?难道说,我二十年来相依为命的,是一个鬼魂不成?”

薛观潮脸色苍白:“临波,你听到了什么!”

“告诉我!别把我当傻瓜!”薛临波全身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但却无法忍受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谎言?”另一个男人凉凉的接口。

“马上离开,霍炎!否则你我都会后悔。”薛观潮强抑住心头怒火,对霍炎下逐客令。

薛观潮踏出一步,身上散发出与以往的亲切完全相反的肃杀之气,似乎随时会杀人的模样。霍炎还是不住得讥笑,眼神却很戒备。

“看看你执著的结果吧!这样一相情愿能得到些什么?非要这么执著吗?执著本就是妄念!这么多年了,他看不透,你也看不透,到底是你的执著让她看不透,还是她令你看不透?崔——薛观潮,你还不明白吗?她们不同,她们根本不同!放弃她,放弃——”

“快滚!”

“不许走!”薛临波尖叫道,声音之大令自己都吃了一惊,“回答我的问题!没人敢这样轻视我的问题!霍炎,告诉我,他是谁?”她伸手指着患难了二十年的哥哥,“他不是薛观潮?他不是薛善武的儿子?还有你!”她转向哥哥,“这个人又是谁?这个自称霍炎的人!这个把我当作别人,说他有多恨多怨的人!别把我当傻瓜!别把我当傻瓜!!”她支持不住,腿一软坐在地上。

“临波!”薛观潮抢过去扶住她,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始作俑者霍炎。

“我的确——”

刺耳的电话铃偏在此刻想起,薛观潮沉吟了一下,接起。

“我是——什么?——好的,马上。”

放下电话,他凝重的看着薛临波,说:“是继祖,张家出事了。”

薛家兄妹匆匆赶往张家,连霍炎也不甘寂寞的同行。张家早搬出了昔日和薛家比邻而居的小房子,住进了自家兴建的别墅。

张家门口,院门洞开,里外停着好几辆警车。

这是怎么了?三个人惊疑的穿过小小的庭院来到房门前,刚想敲门,却见房门拉开,从里面走出一拨警察。

“有消息一定通知我们。”为首的一个又不放心回身嘱咐了一句,这才匆匆带队走了。

张继祖阴着脸跟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开,嘴唇掀动不知说了句什么。这时看到站在外面的三个人,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天下大乱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并不让他们,自己率先进去了。

三人莫名其妙的跟进去。果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张夫人正坐在那里哭,张继祖的太太正在劝慰她,可是两婆媳素习并不亲热,怎么也不得要领。张荣贵还是向来的高深莫测,闷在一个角落里抽烟斗;张创世魂魄飞了一半,看着就是个有气的死人;在就是张继祖,恶狠狠的皱着眉头,嘴里嘀嘀咕咕。

“我怎么也不信!”他突然大喝一声。

“那你到说说看是怎么回事!”张创世也大喝,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他几乎蹦起来,咆哮着,“除了他,谁还进过女宾休息室!如果不是,他又跑什么!”

张继祖的脸有点变形:“创世!你不能怀疑自己的弟弟!”

张创世冷笑道:“弟弟?我没有这样的弟弟!要不是他愚蠢、莽撞,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他整整捅了她八刀啊!他是疯子!”

张老夫人突然号哭起来,让本来宽敞明亮的客厅变得似乎格外拥堵。薛临波觉得一阵晕眩,不由靠在一个人身上,不知道是霍炎还是观潮。她谁也不想靠,这两个人今天特别的诡异。刚想挣扎起来,却被人强按住。是了,一定是霍炎。

“到底怎么了?”薛观潮问张继祖。

张继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警察说,在监控录象里,发现从临波离开后直到素滢被杀的一段时间,只有创业一个人进过女宾休息室!”

“什么!”薛临波大吃一惊,“不可能的!创业为什么要杀素滢?!”

“警察根据一些线索和一个女职员的口供,认定是——是创业误开了女宾休息室的门,发现素滢在里面,他——他大概把素滢当做……当作你……”

“怎么会?怎么会?”薛临波声音发颤,那个恐怖的想法竟成了现实吗?

“你们——穿了一样的衣服。”

呵!!

在众人复杂眼神的包围下,薛临波站直身子,推开所有阻拦的手,一语不发的离开这所房子。

太阳很好,有微风轻拂,凉凉的很舒服。薛临波步履稳健,表情轻松。

“够了。”

霍炎从旁拽住她的手臂,“别这样对自己。”

薛临波突然触电似的弹开,她后退三步,眼神有些狂乱:“别碰我,别碰我!”

“我说够了!”霍炎哪容她走,死死拽回身边,“那不是你的命运!就算是,我也会改变它。薛临波,你相信我。”

“是吗?”薛临波笑,强忍住被他捏住的肩膀断裂似的疼痛,笑得眼里泪光闪动,“你竟是我救主?我,没有姓氏,没有名字,没有双亲,唯一的哥哥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据说天煞孤星入命,所有相干不相干的人都能被我害死……你却冒这样的险来救赎我?霍炎,你实在很奇怪,为什么要找上我,为什么黏着我,为什么我所有的闲事你都要管?!”

“因为你欠我!你从头到脚都属于我!在你没有偿还之前,我不会允许有谁取代我!”霍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看出她的情绪极为不稳定,匆匆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自己紧接着上车,驶离这块是非之地。

“你是谁?”薛临波瞪着眼前的男人。他那么俊美、邪魅、诡异,让人情不自禁的失魂,又无端的害怕寒心——是啊,佩珊说过,她很怕他,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吗?这样的一个男人,对女人宣布她属于自己,会有哪一个心智正常的女人不会害怕?

他不回答。

“为什么你好象不存在,又好象无处不在,为什么你的出现象一出戏拉开了大幕,为什么?”薛临波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为什么我会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为什么佩珊怕你,为什么咖啡里有毒,为什么佩珊要喝它,为什么会闹鬼,为什么黄素滢会死,为什么观潮不是观潮,为什么我很怕却在这里强撑……”她哭,象小女孩一样哭的一塌糊涂。

他依旧不回答,只是伸手揽住她,任凭她发泄情绪,把他昂贵的西装揉成一团抹布。

“昨日种因,今日得果。缘起缘灭,一念之间。”霍炎喃喃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张创业失踪了。据警卫讲,庆典当晚大约九点五十分左右,张创业离开鼎天大厦。“他好象喝了很多酒,满身酒气,神色很慌张,跟他打招呼也不理,急忙忙的走了。”一个跟他擦肩而过的警卫这样说。而监控录象也清楚无误的显示出在薛临波离开后约10分钟,张创业进了女宾休息室,3分钟后离开。

这3分钟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警察根据种种线索和小菲的证词,做出如下推断:

当天晚上,喝醉的张创业误进女宾休息室,又误把黄素滢认成薛临波,因为几次三番的冲突和酒劲,遂起杀心。由于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根据黄素滢身上的伤口判断,很有可能是匕首之类——现在的问题是,匕首是从哪里来的?或者,他早就有预谋要杀人故随身携带,又甚至匕首是黄素滢的——因为从她办公室密室的情况判断,她下毒的事情几乎也已不容置疑,——孙教授终于记起他曾在哪里见过她:她确实是S大的学生,并选修过经济。而她的谋杀目标也有可能就是薛临波。一个枉杀,一个枉死,事情大抵就是如此。

薛临波从心里排斥这样的解释。她找不到黄素滢杀人的理由,若只是寻常的嫉妒心,怎么可能处心积虑到如此的地步?毒又是怎么下到孙佩珊送给自己的咖啡里的?就算她要害死自己,也大可不必如此费事,一起车祸,一桩意外,完全不着痕迹。除非,她一开始要害死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佩珊——可这也没理由呵……

薛观潮看着一整天都紧皱双眉的妹妹,忍不住说:“别再想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

薛临波只是看了他一眼。经过前几天的事,她觉得哥哥陌生了很多。原来,他竟然瞒着自己这么多事情。那天离开张家,霍炎把她直接送回家到晚上才离开。而薛观潮则彻夜未归。接下来几天,薛临波完全陷在鼎天拔不出脚来——张创世不再上班,张荣贵四处活动刁难。他们再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一直冷战到现在。

“我没有办法难得糊涂,一就是一,不可能是别的。”她一语双关。

薛观潮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他早就知道,霍炎一定会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他所有的希望、努力,全部都落空了。可是,他不想说,不能说。薛临波从地毯上站起身来,为什么本来乐融融的小家会变成现在的一潭死水呢?以前,他们兄妹就这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喝茶,聊天,好茶配着好故事……

“临波!”

薛观潮唤住愈回房的薛临波,声音恳切地近乎请求:“请相信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你身边,我永远在你身边。”

薛临波进房,重重的关门。


第八章

“这个季度的业绩前所未有的糟糕,甚至是鼎天近5年来的谷底。我要求在座的各位都反思一下出现这样状况的原因。的确,公司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也不是没有过比这更坏的情况,希望大家都能够打点精神,下个月的计划我看到了,非常好,但计划不代表成绩,我希望看到成绩。”

鼎天公司的例会,薛临波代理主持。一个星期了,张创世还没有上班的打算。张荣贵已经在搞小动作准备代理总裁的职位。不过薛临波先他一步,从张创世那里提前拿到了尚方宝剑,全权处理鼎天公司的一切示意。老头子只剩下干瞪眼的份。

“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有很多职务空缺,急需增补人手,特别是财务部,我刚刚查了一下发现公司的帐目非常混乱,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大麻烦,所以,我建议由原来的副处长暂时代理——”

“我想提议一个正式的财务处长。”张荣贵突然发话,老头子喷出一口烟,说出一个人名,眯缝着眼睛看薛临波的反应。

会议室里一片低低的议论之声。薛临波不动声色的看了众人一眼,说:“不行。”

“什么?”张荣贵的眼睛瞪大,再料不到这小女子竟然敢这么爽利的拒绝自己,“你——薛临波,你有什么理由?”

薛临波很平静的微笑:“我是为公司着想。您所提名的人,曾经是因为经济问题被调离了财务部门,我对他的专业操守持保留意见。现在公司正处于危机关头,凡事稳健一点比较好。”

张荣贵嘴角痉挛了几下,扭头不看她。

会议继续:“另外的人事调动是霍炎先生将出任新的公关经理,而公关部的郭继人则接替霍先生销售经理的职位——”

“我反对。”

薛临波料到了会出现这个声音,她将头转向霍炎。

他很好笑的微笑着:“我反对。我不熟悉公关工作。”

“公关部的同仁会帮你。”

霍炎碧眸一闪,还是好脾气地微笑:“这样吧,你不是没有秘书,不如我做你的秘书好了。”

噗!——

有人喷水,他身边的人倒是及时的闪开。结果水喷到第三个人身上,这个倒霉蛋是李克俭,他的新西装泡汤了。不过没有人在意,大家都看着当事人男女主角,表情煞是奇特。

薛临波的嘴角也在痉挛,再没料到霍炎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个疯子他想干什么?居然连当秘书这样的招都使得出来。只是想象一下她带着他“出场”的画面,薛临波就想尖叫——

“不反对吗?就这样决定吧。”霍炎笑吟吟的环视周围,桃花立刻漫天飞舞。半分钟后,有一个副总吞吞吐吐着:“其实,也未尝不可——”三秒后,又一个赞成。

“这样吧,同意的举一下手。”霍炎又说,声音低哑。

保安经理第一个举手。

众人紧随其后。

偌大的会议室手臂高举如树林。霍炎在树林里对薛临波胜利的微笑。后者突然觉得一阵胆寒:他对他们做了什么?

“说手放下,通过就可以了。”

他看出她的紧张,教她穿破迷咒的方法。她照做。众人手放下,笑的满足而愉快。薛临波无力的说散会,自己却瘫软在椅子上。

人陆续的散去,霍炎很轻松的说:“走吧,去收拾收拾。”

“疯子!霍炎,我没见过比你更疯狂的疯子。”薛临波的头都大了,她无法想象霍炎做自己秘书的情形,“你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花样吗?我倒是觉得不错。”霍炎竟很得意,“呵呵,原来我这么有急才……”

薛临波眼睛往上一翻,深深的后悔自己竟然会调他的职。

两三个月来,薛临波早就发现霍炎根本不是做销售的材料,甚至算的上一窍不通,所以才想趁机会把自己的得力干将换回来。让霍炎去公关部搞外交,发挥他所向无敌的“迷魂大法”才是正道,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出做自己的秘书这种歪招——“到底为什么?”她瞪他,想知道理由。

霍炎碧眸闪动,笑道:“游戏才刚开始呢!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怎么会知道规则?”

“是吗?”薛临波不怒反笑,“别把自己说的象主宰一样。要记住是我在给你发薪水,霍秘书。”

张家。

薛临波转动张创世房间的门。是锁死的。

“创世,是我。”她唤他的名字,一如儿时,“开门好吗?我想和你谈谈。”

门打开,是张创世憔悴的脸,他胡子拉碴,脸也明显的消瘦了。看见薛临波,他侧身让她进门,勉强的微笑:“公司里的事吗?”

“公司里一切还算正常。”她环视四周,窗帘都拉得紧紧的,偌大的的房间昏暗非常,空气也极其郁闷潮热,还有浓浓的酒味。

张创世不再说话,随意坐在床角,顺手摸起酒瓶。

“够了。”薛临波挡住他,“哀悼结束了。创世,活人还要活下去。你这个样子,让伯母怎么办?”

张创世抱住头,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压抑:“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

薛临波蹲在他面前,用力拉开他的手:“你是张有贵的儿子,决不可以这么懦弱!创世,你有责任,无法逃避的责任!”

“我不行!我做不到!”张创世眼中泪光闪动,“素滢死了——我没有办法——我一想到素滢——我不知道该爱她还是恨她——临波,我没有办法面对——帮我,临波帮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的。”她轻声承诺,一如当年。

张创世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抱住薛临波,口中喃喃:“不要离开我,临波,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我失去太多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为什么要帮他?

一个小时前张继祖这样问薛临波。是啊,为什么要帮他呢?张家三兄弟里,为什么单单要选一个张创世来辅佐?

就是因为这样单纯的信赖吧!薛临波还记得六年前,张创世找到自己,结结巴巴的说要自己帮他。“爸爸说,只要薛临波,就可以达到所有的愿望,我信他,也信你。临波,请你帮我。”她当时几乎想笑,什么叫有薛临波就可以达到所有的愿望?自己是愿望女神吗?可是,她依旧答应下来,心甘情愿的为他舍命。就为那份无条件的信任。

就在来张家前,她和张继祖在三清茶社见了面,他老调重弹要她离开鼎天。“士为知己者死。”薛临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传统的信念,竟然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了他。

“你该不会爱上创世了吧。”张继祖吐出烟圈,开玩笑的问她,“那个古怪的霍炎和笨蛋观潮都没有希望了?”

薛临波啼笑皆非:“你明知道不是。”

“告诉我原因,如果合理,从此我再也不提此事。”

“因为他是张伯伯的儿子。——别那么惊讶,我不是为别的,只是为张伯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张伯伯的垂青,但是,既然他给予我如此高的评价和信任,那我拼死也会做出一番成就来回馈他。他在天有灵,也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张继祖呆楞了一会,忽地摇头,微笑,叹息。

“有创业的消息吗?”薛临波提壶斟茶,问起失踪的张创业。

张继祖脸色凝重不少,缓缓摇了摇头:“他倒是很会躲,警察找不到他,我的人也找不到他。我现在只担心他会不会偷渡出国。”

“我一直不相信创业会杀人。”薛临波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只是一种直觉,我没有办法相信。不管再怎样人心险恶,我与创业从小一起长大,也许他恨我气我,我却不能相信他真的会杀我。”

张继祖深深的看她,眼神复杂至极:“难得你这样!其实,我也不信。创业他的确冲动莽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了解我弟弟,他没有胆量杀人!更不用说预谋了!现在,我只想找到他,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临波,我希望你我都没有看错人。不然——我就太失望了。”

薛临波微微一笑:“创业一直觉得你不关心他,要是他知道你这么相信他,不知会怎样。”

“他是我至亲的弟弟,只是,他不明白罢了。”张继祖又吐出烟圈,遮住一脸复杂的神情。

“执行副总?”霍炎对着手上的文件念念有词,剑眉微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错。”薛临波也很困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升了一级。

“有意思。”霍炎忽笑道,“这么说,我也升了一级了?”

“秘书就是秘书!”她横了他一眼,对这个浑水摸鱼的秘书非常不满意,他当了三天秘书,所有的秘书应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做过,只是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发呆。她只好另外又替这位秘书找了个“秘书”。前后两任秘书简直天差地远,让她无时无刻不想念笑语晏晏的佩珊,而找到张创业的念头也就更加强烈。

不知是不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张创世竟然上班了。而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升了薛临波的职。就象霍炎说的,此刻她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后所有的行动都不必受制于人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到最后却是一个这样的结果,薛临波想不感慨都难。

“今天还有什么日程安排?”

她随口问他,没想到他竟然记得,答道:“中午你约了人吃饭。晚上有人约了你。”

“是吗?我不记得晚上也有约会。”薛临波疑惑的翻看记事簿。

霍炎抬头笑道:“当然有,我。”

薛临波刚想反诘他,他却说:“为什么顶楼封起来了?”

“警察局封的。——你到顶楼干什么?”她心中一动,不知道他又想搞什么小动作。他却只是笑笑,不知道是不是疑心病发作,她觉得霍炎笑得很奸诈。

“他呢?”

“去西安了。”

霍炎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忽又笑道:“他很具有英国王室风格:Never

explain,Never complain。”

薛临波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到没有发现想象中的讽刺笑容。

他们在说薛观潮。

冷战的结果是他一走了之,这令事事都要追根问底的薛临波有些忍无可忍。难道他指望在这一段时间内自己会得失忆症吗?薛临波不无讥嘲,以前竟从来不知道观潮还具有鸵鸟性格。话虽如此,在听到霍炎的话时,她仍旧不能接受那种话外之音。家人毕竟是家人,自己可以关起门来打骂,却不能让人指摘半句。——家人?薛临波继续嘲笑自己,他还是自己的家人吗?

此时是晚上八点钟,本市一家专门做素食的餐厅。没有想到的是,霍炎竟真的是素食者,看他胃口极好的吃豆芽,薛临波再度明白何谓人不可貌相。

“霍炎,你是哪里人?”她不想再和他开战,随便的转移话题。

“山里。”他满口都是菜,含糊不清的回答。

“山里?”薛临波半信半疑。

“是啊,山,青山满目,绿树茏葱,春有花,秋有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似乎——很熟悉呢!一种极陌生又极熟悉的感觉在薛临波的思绪里升腾,在哪里,在哪里有这样的美丽?……

霍炎抬眼看怔忡的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她在觉醒吗?还是更加迷惑?突然,一个念头浮现,他不可遏抑地猛伸手触她的额头。

两个人同时一震,仿若被一股巨大的负极电弹开。餐厅里众人纷纷回望,薛临波低声怒道:“你手上有什么东西!”

霍炎几乎傻住,他不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

怎么会这样?他想干什么?

“有意思。很有意思。”霍炎喃喃自语。佯装无事的把似乎已经不存在了的右手尽量自然的垂放下来,笑道:“想不到我们很有电流嘛!吃好了吗?走吧。”

薛临波揉发痛的额头。——好奇怪的感觉啊!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却又似乎很熟悉。本来想再骂几句,却见到霍炎异样的神情。出什么事了?竟让他震惊成这样?她张口欲问,霍炎却已经起身往门口走去。

车旁,薛临波拦住霍炎:“别想再用观潮的方式来对付我。跑了一个,第二个休想跑。”

霍炎强笑,说:“没什么,只是一个玩笑。你有神灵护体,可我是邪魔歪道。怪不得他可以这么放心的逃跑。”

薛临波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霍炎,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这话却引起她的不安,不安的涟漪在心中缓缓的扩大着——

“我不明白,把话说明白。”

可是霍炎已经无法再回答他,他很干脆的晕倒在路旁。

老天!晕倒!

晕倒这种戏码已经过时很久了,偶尔出现的时候也绝对不属于男人。薛临波看着床上的霍炎,很有些啼笑皆非。

“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五分钟前,会诊的医生结结巴巴的向薛临波再三申明,比霍炎还要面无人色,比霍炎更象晕倒:全因为薛临波可以杀死人的眼神。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据说是晕倒的老兄竟没有一丝一毫生理上的不适迹象,根本就是熟睡,甚至还好梦正酣呢!他所受的医学训练令他无法解释这种情况,因此再面对“家属”的时候难免会觉得心虚。

今晚怕是回不去了,薛临波认命的担负起“陪床”的义务。好在病房里有三张床,却只有霍炎自己是病人。她把他的外套挂起,却听到他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是本市的座机,薛临波还在想要不要接起来的时候,那边已经挂断了。看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电话号码,薛临波从未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她对霍炎一无所知。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会有谁在深夜打给他?薛临波这样想着,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床上的病人。

他可真是好看。老

他可真是好看。老天爷也不公平,凭什么把男人生的比女人还要好看?薛临波觉得观潮已经属于美男子,可那与霍炎完全不同,观潮依旧是世人,可霍炎象古典雕像。看他长眉斜飞,安闭的双眼下浓黑且长的睫毛甚至还微微卷翘,鼻子高挺(——太完美了,不会是做出来的吧!薛临波甚至想捏一下证实),只有唇线太过刚硬,还有方正的下巴,显示出此人过分执拗且撞死南墙不回头的脾气……薛临波呆呆的注视,心里隐隐的想着:他从哪里来?这样美丽的男子,到底与自己有什么样的交集?是对手吗?是朋友吗?——忽然,霍炎的表情一柔,脸上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就是,你……”他口中含混不清的呓语,象个熟睡的孩子。薛临波开始相信医生的话,却不认为霍炎是故意作弄自己。

在做梦吧!薛临波看他的眼珠在微微的转动着。做什么好梦呢?她不仅也有点倦了,仗着他睡着,放胆靠在他肩侧,视线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离开。为什么笑的那么温柔,仿佛陷入了对漫长的往事的回忆,那些美丽的、单纯的岁月,青翠的,茏葱的山林——怎么会是山林呢?在沉入睡乡前,这是薛临波最后一个疑问。 

55,54……50……40……电梯从55楼上一刻不间歇的落下来,饶是这样,薛临波等得也不耐烦了。楼盖的太高有什么好处?她双臂环抱,目光追随着闪烁的红灯。

30,29,28……20,19,18……

门打开,小郭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看见薛临波笑着说:“薛小姐要上去吗?我刚从公关部把一些琐碎的东西拿回来。”

“我去张总那里,对了,一下到会议室开会,李克俭说有新产品发布。”

“好。”

薛临波踏入电梯,门徐徐关上。

似乎——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呢?

有一件事情……有一句话……

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电梯轰然打开:55楼到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我认为很有发展潜力。”

窗帘拉开,屏幕拉起,会议室重新明亮起来。李克俭志得意满的环视四周,为自己发现了一条财路骄傲不已。果然,薛临波颔首:“很不错,辛苦了。”

“计划书我已经在做了,明天就可以拿出来。”他得意的加上一句,仿佛看见奖金的0在不断增加中。

会议室里的一干人等都在低声议论,每个人都很兴奋,这么具有市场前景和挑战性的产品,对现在几乎伤到元气的鼎天不啻于一剂强心针。

薛临波扭头,发现霍炎呆楞的注视着桌上的投影仪。自从昨天晚饭后他莫名其妙的晕倒,整个人就变得非常不对劲了。不做会议记录,他盯着个投影仪干嘛?薛临波威胁的低咳一声,他恍然回神,一笑。

莫名其妙!她不再理他,宣布散会。众人离开,两个小伙子留下来收拾杂务。

“等一下。”故意落在后面霍炎止住一个人要搬动投影仪的手,很“虚心”的求教,“这个,投影仪怎么用?”

他们很热心的滔滔不绝的开讲,霍炎的笑容逐渐扩大。

懂了……

那么,会是谁呢?……

他知道些什么?……

敞开的门外,两双眼睛注视着笑得灿烂无比的霍炎。

“不行。”

“不行?为什么?”张创世很意外薛临波的拒绝,“只是吃个饭,聊聊天,为什么不行?”

薛临波尴尬的很,支吾着:“唔——我另外有约会了。”

“是吗?”对这个回答他更没有心理准备,讪讪的一笑:“看来我对临波你的魅力估计不足啊!可以说是谁吗?我大哥?”

薛临波一怔,他怎么会以为是继祖呢?不过旋即明白:她这二十九年,认识的男人中可以约会的屈指可数,说是和张继祖有约也是情理之中,她一笑:“不,是霍炎——我们有一些私事要谈。”

我们?张创世玩味着这个词,他几乎是审视着薛临波,不知是不是唯心,他竟在向来不做小儿女之态的临波脸上看到了一丝红晕,这是怎样的情形?他暗自微笑,霍炎的魅力真是不可小看啊!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霍炎是在创业朋友的酒吧。创业是个标靶高手,在酒吧的飞标比赛中常小赚一笔,有一次却输了一大笔钱:那个赢家就是霍炎。也不知两个人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晚上自己就被创业带到了酒吧,就这样认识了霍炎。

霍炎,火焰。张创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为一个男人“惊艳”。人如其名,他简直就是一道美丽的火焰,危险却叫人无法离开。之后,张创世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在酒吧的一面之缘就让他进入鼎天,并担任销售部的要职——冒着薛临波发飙的危险。而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攻占临波的生活……

“总裁?”薛临波看着明显神游物外的张创世,提醒的叫他。

“哦!好,既然这样——玩的开心点。”他很大方的笑着。

薛临波浅笑,转身离去。

霍炎呵——张创世回到刚才的思路,本来,只是碍于创业请求的一个寻常的举动——对了?错了?——临波,霍炎……多有趣,一个属水,一个属火,这样两个人的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眯起眼睛,按一个键叫外面的秘书。

“总裁?”

“帮我在三清茶社定一个包间。”


第九章

“觉得这里怎么样?”

“不过是普通的酒吧。”

薛临波啜着柳丁汁,随意的打量着这间叫“千年”的酒吧。店面不大,装饰也很普通,名字也不是特别吸引人的那种,不明白霍炎为什么会对这里感兴趣。

他们身在半开放的包厢,有大提琴的音乐传来。这是一个称的上安静的酒吧,没有搞怪DJ,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没有故做玄虚的灯光,甚至算得上“朴实”。让人感觉非常放松。

“明天是礼拜天,佩珊的百日。警察已经在墓地设伏,你说创业会出现吗?”

“你希望他出现吗?”

薛临波回看霍炎,不仅也这样自问,可是,却无法回答。

霍炎注视右手边1米开外的标靶,淡淡的说:“我在这里认识张创业。”

薛临波微吃惊的看他,背对暗淡的灯光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平静的声音:

“他帮过我。没错,他轻信、盲目,但却帮过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忙,也许此时,我还在漫无目的的瞎转。”

他斜睨若有所思的薛临波,回想当时的情形。他没钱,没阅历,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张创业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可能进行的如此顺利?也许他是无心,也许是公子哥所谓的“豪气”,却使他避开了许多障碍。

“创业一向是个大方的孩子。”薛临波想起他种种往日情形,深有感触。他不象他的哥哥们,他没有吃过苦,不知道何谓艰辛,因为是幼子,得到很多哥哥们童年不曾得到的疼爱。颐指气使,骄横跋扈,所有公子哥的坏习气无一不有,可是,他也是有优点的啊!至少,他很专情……她眼睛发涩,不忍心再去回忆。

——那么爱她,是会出现的吧,连警察也如此认为。

——可我不希望他被抓。

——为什么会这样希望呢?难道自己真的在心里认为,黄素滢死的罪有应得?

——那就不要来……可是,创业,你不来,我会失望啊……

乱,乱,乱……

“我去买消夜,你想吃吗?”

霍炎突然把车停在一家简餐店门口,征询她的意见。她摇头:“我晚上不吃东西。”

“不吃消夜的人不懂得生活。”他笑眯眯地否定薛临波二十九年平淡的人生,在她警告的目光中下车。

“又有新的发现,三天后回家。”

薛临波犹豫了一下,删掉观潮的电话留言。新的发现?我没什么新的发现。她气冲冲的换衣服,第N次思量要不要撬开观潮房间的门看看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黑衣,头发梳在脑后,她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有血丝,双颊嫌苍白,她最近睡眠很差,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她努力思索着,为什么总梦到往事?在福利院的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日子,和爸爸妈妈一起的短暂的快乐,观潮,一成不变的观潮……昨晚,她竟然梦到了几个月前在无名小镇见到的庵堂——叫白衣庵是吧,满目都是青山环绕,白墙黑瓦的庵堂,还有霍炎,碧眸红发,那奇异的、独独属于他的气息围绕着她,挥之不去……

他令她困扰。虽然他总是在帮助她,却无法令她放下戒心。这样想不公平到苛刻的地步。但“对头”的说法却是他最先提及,而她相信,那决不是无聊的调笑。就如同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帮她除却所有的障碍,然后公平的,真正的做对手。——她的障碍?还有什么障碍呢?张创业是一个,黄素滢是一个……瞧瞧她的仇人啊,都落得怎样的下场?她兀自惊心,缘何会有这样的结局?之前她已经近乎跌入谷底,却在这一场混乱中成为最大的赢家……只是“世事难料”?薛临波直觉的拒绝这样的解释,一定不会是结束,或者,竟是另一个开始?

人心,能险恶到怎样的地步?

佩珊,你那迷离的鬼蜮,与世间比起来又如何?

本市的公墓,依山而上。清晨六点三十分不到,僻静的山间浓厚的晨雾还没有散去,薛临波一个人捧着一从百合,静静的穿过永远沉睡者的身旁。沿着石台拾阶而上,鞋子踩在石阶上,撞出轻轻的脆响。声音传出去很远,雾很大,看不见人,让这声音显得非常神秘。

她故意来的很早,并准备待足一日的工夫。只想知道张创业会不会来祭拜佩珊。举目四望,只是一片苍茫的白雾,警察也不知道埋伏在什么地方。雾在帮忙他们,同时也在帮忙创业。

“爱妻孙佩珊之墓——夫张创业泣立”

这是张创业从佩珊父母的手中争取来的。他们还没有结婚,佩珊的父母感动于张创业的深情,认为佩珊也许更希望人家称自己为“张创业太太”吧!汉白玉的墓碑,简单的文字,却有很多的内容包含在里面。薛临波把花小心的放下,掏出手帕擦拭墓碑上笑的灿烂的佩珊。

你会来吗?会吗?

佩珊,你可希望他来?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雾却没有散去的迹象,空气中湿度很大,有水滴打在草尖上,石头上的声音,急切地象在下一场小雨。薛临波的头发和衣服都潮湿的厉害,可她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反而顺势坐在石阶上。

这,是一场约会吗?好奇特啊!生者与生者,在死者的家园里相约。或许,这本是创业和佩珊的约会,而自己,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薛临波觉得自己最近非常爱多愁善感,无端发一些莫名的感慨。

等等,那是什么?

薛临波眼前闪过一抹红影,极快却分明。她起身四望,除了雾就是雾,隐隐雾中,看见碑林座座,坟尖点点。她侧耳倾听,不远的草丛里有细微的声响,于是小心的向那里移动,心跳的厉害。是谁?是创业?或者,是警察?“谁?谁在哪里?”她试探的小声发问,却没有回应。渐渐靠近,只是一丛野草而已。大概是风吧!她暗笑自己神经过敏,玩心忽起,轻轻的踢了一脚。

“呵呵——”

她激灵一下,似乎全身的毛孔一瞬间全部炸开。是笑声——她可以发誓,那分明是笑声,好象有人,有东西,专门俯在她耳边,故意笑给她听一样。

“谁?是谁?”

她颤声发问,寒气从心底泛起,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几乎同时从记忆中跳出来,恐惧,好似墨汁滴进清水,溅起涟漪,点点滴滴的扩散开来。又是一抹红影闪过,薛临波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急忙忙的追随它而去。

一闪。

又是一闪。

渐行渐远。

那火红再也寻不见,薛临波已经被包围在雾中了,那雾简直象凝固了一样层层包裹着她,她甚至连自己的双手都看不清。可是,她却能看见周围的情况,看见不远处的树林,看见最近的墓碑上“先考刘XX”的字样,甚至能看见佩珊墓前的自己刚摆上去的百合。惟独看不清自己。这是什么情况?她连害怕都顾不得,因为,她看见张创业从稀薄的远雾——没错,远处的雾中显形。

显形。薛临波只能这样说,这样形容。如果你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刚冲洗的照片一样从无到有,从模糊到清晰的出现在你面前,你会用什么词形容?她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凭空出现,从如水墨画般的轮廓,到五官分明。她直觉的张嘴,却象被扼住喉咙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没什么变化,脸刮过,衣服也很干净,完全不是“逃亡者”潦倒惊恐的形容。他甚至是旁若无人的大步走来,手中提着祭品和鲜花,如同每一个祭奠亡妻的丈夫,脸色沉郁,黯然神伤。他蹲下来,把鲜花摆好,从篮子里拿出的是佩珊最中意的黑森林蛋糕。

“我来看你,佩珊。”他轻声,触摸墓碑上的照片。

薛临波的眼泪夺眶而出。

可现实不容许他们哀伤太久,警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张创业!”

“我们是警察,你跑不了了!”

他不为所动地蹲着,薛临波眼睁睁的看着十几个警察从隐蔽处冲出来向张创业包围。

快跑!——不,不能跑!不——她心里反复的大叫,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希冀些什么。但是——情况好象不对,警察虽然在前进,却丝毫没有前进的迹象。

他们在打圈。

薛临波看出来了,他们虽然跑的很快,却只是在围绕着一个个墓冢打圈,绕来绕去,张创业依旧是刚才的距离。“阵法”?她想起往日观潮曾说过的古代兵法,其中就有所谓“阵法”。她还专门去江边看过传说中孔明的八卦阵,不敢相信那些看上去毫无美感的乱石曾经困住过几万大军。可现在看上去,这些墓冢,分明就是一个阵势,警察们在雾中左冲又突,却一步不能前进。只是,为什么单单困住了这些警察呢?

“砰”地一声脆响,不知是谁向天鸣枪,随即有人喊话,态度强硬:“张创业!别玩花样了,快出来投降!”

要不是情况委实危急,薛临波几乎要放声大笑。张创业缓缓起身,态度也很强硬:“我没有杀人!说没有就没有!”他的目光穿过包围他的人群,定定的落在薛临波身上。她一惊:怎么,他看得见自己吗?为什么那些警察好象对自己视若无睹?

“我们没有说你杀人,我们相信事实!张创业,你别再跑了,你跑,只会让事态更加严重!自首吧!想想你的家人,你的母亲!”薛临波听出来,这是那个曾找自己谈话的警察——他们的队长。听他说话,好象头脑还算清楚。

“哼哼!”张创业冷笑一声,“我谁也不信!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查出事实!我到真的希望是我杀了黄素滢!别再找我,没用的!”他又深深的看了薛临波一眼,刚才就围绕在身边的雾气突然上升,他一步一步的倒退,然后,堂而皇之的,从将近20个人的眼皮底下消失。

雾,突然消散开来。散的那么快,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太阳若无其事的普照着。众人面面相觑,想起自己置身在坟堆中,不由一阵胆寒。

“鬼——鬼打墙——”

不知是谁这样说,被领头的人狠狠瞪了一眼。

是——佩珊吗?她在保佑创业?薛临波想的头都痛了——

“空气不错,是吧。”

“啊——”她尖叫一声,瞪着凭空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霍炎,差一点心脏病发作。

他似乎心情很好,笑道:“怎么?大白天见鬼呀!”

她干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警察走过来,为首的很客气的对薛临波打招呼:“薛小姐,你也上山了?——这位是——”

“霍炎。”霍炎微颔首,上下打量眼前的警察。

“咳!”警察干咳一声,显然不适应这样肆无忌惮的注目礼,“这个——薛小姐刚才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什么话!薛临波看了霍炎一眼,他们没看见自己上山吗?霍炎笑道:“你也说‘刚才’了,我们刚才上的山,除了你们,谁也没看见。——怎么,山上出事了?有人棺材里坐起来了?”

这显然是个不好笑的玩笑,一干人等都恶狠狠的瞪着笑得愉快非常的霍炎。可他毫不在意,兀自笑的好不开心,碧眸闪动,只盯着眼前的队长。末了,他说道:

“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可以,可以。”

霍炎揽住傻掉一半的薛临波掉头下山。

——之后

“队长,孙佩珊的坟上有两束花!”一个声音惊恐万分的喊道。

“吵什么!我又没瞎!”队长看着墓碑旁两束百合,冷汗从额头一滴滴的冒出来。

人家说,蛋糕如果掉下来,一定是有奶油的那一面先着地。事情总是这样,你担心,却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薛临波早就有感觉是霍炎在捣鬼,虽然一再否定自己的判断,结果还是如此。他带自己去“千年”,不是单纯的忆往昔,只是一种提示——提示这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在做的事情。而他停车买的所谓消夜,根本就是今天的祭奠的黑森林——他是吃素的,怎么可能去西饼屋买甜点呢?甚至那天在医院时打给霍炎的电话,薛临波终于记起,那就是霍炎写在员工联络簿上的他的住处的号码,是躲在那里的张创业打给深夜不归的他的。她如是询问,而他竟然也爽快的承认,丝毫没有紧张的意思。

“疯子。”薛临波有气无力的说,“你知不知道窝藏嫌犯的罪名有多大?”

“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你答应过什么?有朝一日他杀了人,你就窝藏他?霍炎,你准备藏他到什么时候?地老天荒?让他自首,法律会给他公正——”

她的话被迅速打断,霍炎眼神讥诮:“公正?我不知道什么是公正?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他的手指划过薛临波惨白的脸颊,笑道:“若真有公正,你会在这里吗?若真的公正,我会在这里吗?没有公正,只有强大,或者更强。”

薛临波无话可说,她越来越不安甚至惶恐,一个高深莫测、妖气十足的霍炎,加上一个年轻气盛、偏激乖张的张创业,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早晨的大雾、象八卦阵一样的坟冢,与霍炎一定脱不了干系。她看着他俊美过头的侧面,想知道在那好看的皮囊下面,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真实?

“并不是只有你们懂得什么叫情意,”他深深的看她,似有所指,“你可以为了张有贵的知遇之恩拼死相报,我也可以为一点小小的帮忙两肋插刀,你叫做愚忠,我就是盲目;你是一诺千金,我为投桃报李。彼此彼此,不是吗?”

是吗?薛临波再也没有力气反驳他,只好报以虚弱的微笑。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张创世情绪亢奋,激动在房间里乱转,末了抓住薛临波的胳膊,一迭连声的问道,“警察在墓地设伏,可创业从他们眼皮下面逃走了,这是真的吗?”

薛临波惊讶的看着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警察局的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说很玄,说去抓捕的人只是一圈一圈的绕着坟堆跑却近不了创业的身,还说他突然在大雾里消失了,还说佩珊的坟上有两束百合,可只有创业一个人上过坟——你上山的时候,看见了吗?”

“我——”薛临波看着眼睛瞪得快要突出来的张创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含混的应着,“我去的很晚,什么也没看见。”

可张创世根本没在意她说了些什么,又继续说道:“鬼打墙,他说好象鬼打墙——佩珊,是佩珊在帮他啊……创业——他到底有没有做过——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他颓然坐倒,喃喃道,“佩珊显灵,可以保佑创业,素滢,她为什么不显灵,不告诉我该怎么办?”

薛临波看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刚想安慰他几句,可张创世接下来的话却让人大吃一惊。

“素滢是恨我吧。其实,我们当时已经在谈离婚的问题了。”

他看了薛临波一眼,苦笑道:“我们当时已经分居很长时间了。早在去年大约这个时候,我就对素滢提出离婚,趁着年轻,没有孩子,早早结束这段错误的婚姻,有什么要求她尽管提,我都可以满足,可是她怎么也不肯——冷战了一年,她终于开始松口的时候却——”

“为什么?”薛临波忍不住问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对此事一点察觉也没有,他们看上去总是很恩爱的样子——作势的工夫可真不是盖的。

张创世不语,却定睛看着她,眼神痴然。薛临波陡然一震。

不需多言,只是这个眼神,就可以释问了。她咽下所有的叹息,扭头欲走。

“别走!”他在背后喊她,几步冲过来,急切的说道,“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临波,我——我爱你,从大学,从小,从看见你的时候,我爱了你十几年,可是我笨,我不知道那是爱情,还象白痴一样和别人结婚——直到结婚后,我才明白,我爱的是你。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他哽咽不成言,“我想离婚,想离婚想昏头竟然把这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诉素滢,可我不知道,素滢竟然会动了杀机……我害了她,我害了她……”

看着楼梯间门上盖着公安局大印的白色封条,薛临波深吸一口气,决然地把湿纸巾印上去,片刻,她扔掉纸巾,用小指小心的撕下半边封条。撕破了一点,不过没有大碍。她回头四顾,闪身走进门去。

56楼上还是那天的布置,桌椅零散,灰尘堆起薄薄的一层。可是“鼎天实业有限责任公司二十周年庆典”的大横幅却红的叫人触目惊心。她缓步踱到跟前。心里掠过一股深切的忧伤。

刚才在楼下,听到张创世的话,她突然升起强烈的念头,她想来56楼,来那精明能干、心机深沉的张创世夫人丧身的地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真是她最恰当的批语!薛临波想,也许自己应该恨她,可是,一想起她倒在血泊里的惨状,她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你死了,而我活着。”她心中默念着,“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佩珊如此,你也如此。不管我是否天煞孤星,所有的错误,都不是我造成的。可是活着的人,要如何去恨死者呢?其实不管生死,我都没有恨过你。素滢,人生无法掌控的东西已经有很多,而感情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多么荒唐,一出单恋的三角关系,却使两个人为此死去,一个人亡命天涯。为的,只是那么一点不可理喻的盲目的嫉妒。这就是爱情的魔力?薛临波二十九的年生命里最最陌生的命题,张创世所带给她的新的困扰,甚至是无法解决的困扰。

她本能的拒绝着,却又无端的犹豫着,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为什么要拒绝呢?爱和被爱,不就是真正的凡人生活吗?可又为什么接受呢?你又不爱他。另外一个声音这样反问。可没试过怎么知道爱或不爱?可就算如此,他是一个合适的对象吗?除了他,还有谁呢?她闭上眼睛,脑中掠过

脑中掠过她这些年来印象鲜明的男子——“傻瓜观潮和怪物霍炎”,这是张继祖口中她另外的追求者们,而观潮不可能,还有霍炎——他只让她困惑甚至害怕,甚至越来越害怕——从最初的鄙夷、轻慢到害怕,他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有目的,而那绝对、绝对不可能会是爱情。那么,张创世,如果要谈一场恋爱,为什么他就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呢?他们是世交之谊;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是患难之交;他们是最佳拍档……他们彼此了解对方所有的爱好、习惯、思维方式、处世态度……要不是当年黄素滢杀出来,他们恐怕也结婚了吧!薛临波后知后觉的想,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自己为什么连一点点失落、酸涩的感觉都没有呢?还是曾经有过自己疏忽了?——

“卡啦”落锁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从转角走出来一个人,双方都吃惊不小,异口同声的问了一句:

“你上来干什么?”

薛临波瞪着霍炎,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他的衣服皱巴巴的象被揉过一样,头发也没扎,乱七八糟的散着,还有几绺盖在眼睛上,他随意用手一拨,并不回答问题,也不指望薛临波能回答自己的问题,笑道:“来的正好,给你看一样东西。”

薛临波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就进了男宾休息室。霍炎站在正中,并不拿什么东西,反而开始了他们之间经常“玩”的问答游戏:“第一个问题,黄素滢是什么时候死的。”

薛临波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了解他,他绝对不会平白的问问题,于是答道:“周年庆典舞会当晚。”

他微微点头:“那么发现她出事的确切时间呢?”

“确切?”她皱眉,“我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刚刚开始燃放焰火。而焰火是九点半开始——我下去财务部,后来大家上楼来质问素滢,听到创世的叫声——警察来……我最后一次看表大概是十点十五分……”

“九点五十七分。”霍炎公布答案,迎着薛临波惊诧的目光,“发现黄素滢出事是九点五十七分,或者说听到张创世大呼小叫是九点五十七分。你给我打电话是九点三十六分,你从这里下去财务部大约用了两分钟,那么,从你离开到张创世发现他老婆死,中间有二十一分钟,这二十一分钟发生了什么?杀一个人,绝对比你想象中更容易,二十一分钟何止可以杀一个人,杀十个都够了。假若我们的杀手不够老练,我给他五分钟去捅她八刀,还有十六分钟呢?或许再减去路上的两分钟,两分钟的恐慌,两分钟简单处理现场,还有十分——临波,”他破例第一次这样喊她,“如果你是凶手,十分钟够做什么?”

听他这样轻松无比的分配杀人者的时间,薛临波有点反胃,看着他称得上兴致盎然的脸,她又一次怀疑这个人的心理到底正不正常,可也忍不住会去想十分钟能做什么。听他这样分分钟的计算,十分钟竟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呢!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十分钟,或许只做一个决定,”她决定参加他的推理游戏,回答道,“或者,从容的逃跑。”

“从容的逃跑。”他抚掌而赞,“非常棒!我们的凶手先生就是如此,他甚至还可以换一身衣服呢!他还可以用一分钟来平复呼吸,对着镜子练习一个从容的微笑,拉开门,优雅的从人群背后离去。十分钟?根本绰绰有余。”

“优雅?”她不无嘲讽,“你用优雅来形容你窝藏的罪犯?霍炎,你这套时间充裕理论似乎正好证明了张创业的杀人嫌疑呢!怎么,你准备卖了他?”

他夸张的举起右手食指一摇,叹息着:“我们来做另外一个推理。假如亲爱的杀手先生——”他看到薛临波微一皱眉,却不改口,“亲爱的杀手先生杀了人以后,迅速用黄素滢的手机拨通了张创业的号码,伪装她的声音约他来谈谈,得到那个大傻瓜的同意后才离开,而傻瓜张创业所做的,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推开了门,并且表现出符合傻瓜的举止——逃跑呢?”

“可你忘了墙上监控,除了张创业,在那段时间根本就没有人进出,凶手穿了隐形衣吗?或者他碰巧躲过了监控(但这不可能),他怎么有把握会不被张创业碰个正着?”

那如果他不是从女宾休息室离开的呢?”他又露出招牌笑容,后退两步,用一根手指轻轻推开靠在墙上的矮柜——如果薛临波没有记错,这个矮柜是实木的,可让让她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所看到的——

霍炎蹲下,沿一个似乎早存在的裂缝撕开一小片墙纸,轻轻一推,一块石膏墙面应声而倒,一个淡黄色的沙发后背立刻跃入眼帘。

“这——这个是——”薛临波张口结舌。

“一个窟窿。”他很“好心”的解答,若有所思得摸着墙面的断口,“足够一个有良好身体柔韧性的成年男人穿过,我假设凶手就是在这里穿墙而过,对连吃惊也来不及——或者正沉浸在另一个吃惊里的黄素滢痛下杀手,干净利落,第一刀就刺穿了她的心脏……最多三分钟,他打完电话,拉好沙发从原路返回,在已经上锁的男宾休息室换掉被血弄脏的衣服,然后,就想你所说的那样,从容的逃跑……”

她捂住嘴跌坐在地上。墙上的窟窿象一张嘲讽的大嘴,——可是,墙上怎么会有个窟窿呢?

“真是个好窟窿!”霍炎扭头笑道,“你不会以为这是天然的吧。”

“那——那么为什么?”她嘴唇哆嗦着,“你做的推理凭据是什么?墙上有窟窿可能只是巧合呢?只是工人偷工减料呢?”

他也坐在地上,很轻松的说,“我在这里勘察了很久了。你没有发现,保安部的笨蛋们更没有发现,外面墙上的监控器其实是有死角的——而这个死角就是男宾休息室的右手边,只要有心,就可以顺着墙根溜进男宾休息室而在监控画面上不留任何痕迹,你还记得我喝醉了吗?——”他欺进薛临波,把她安置在自己臂弯之中,继续说道,“我们在男宾休息室门口待了很久,可是录象上根本没有我们的影子。我已经很仔细的看了录象,九点四十二分,男宾休息室的门轻微的动了一下却没有人进出——我们亲爱的凶手先生只用了六分钟就解决了问题,非常专业。”

“不要再说了,我想吐。”她抓住他的衣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化另一波血淋淋的震撼。

“吐也没用。”霍炎表现的很无情,“这是事实。有人杀了黄素滢然后嫁祸给张创业,这样一石二鸟天衣无缝的毒计,只有天才才能想的出来。我很想知道这个天才会是谁?”

“你有目标?”薛临波看他,很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可是他却摇头,薛临波有些失望,他却忽笑道:“其实也很简单,就算是傻瓜也很少会做对自己完全没好处的事。有人做这件事情,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你想,如果黄素滢和张创业都消失了,谁能从中获得好处?我敢打赌一块钱,鼎天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了,在接下来的这场游戏里,我们的目标锁定——那个最积极的玩家,和那个获利最多的人。”

薛临波不再做声,她反握住霍炎的手,在凄惨的顶楼上,她最后温暖慰藉的来源。


第十章

有人曾经在酒桌上吹捧张荣贵,说他和张有贵是“一时瑜亮”,结果马屁拍在马脚上,张荣贵当即翻脸,赌咒发誓说和哥哥“异体同心”,决不会出现什么瑜亮心结。在张荣贵心里,兄长就如同一根光彩夺目的刺,他深以为傲,可刺终归是刺。他最近时常想起往事(人老了都爱追忆往事),想如果当年没有答应和大哥一同创业,如今会是怎样的情况呢?张荣贵觉得自己不是自负的人,但也觉得自己的智谋能力决不在兄长之下,也许如果没有和他联手,今天的自己已经拥有另一番事业,一番属于“张荣贵”的事业,而不是现在这样,张有贵成为不朽神话,张荣贵成为一则笑话。大哥死后,恐怕动作是太急了,但鼎天也是他流血流汗赚回来的,想得到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那些支持继祖、支持大嫂的根本就是一群白眼狼,大家拼得刺刀见红,结果却便宜了创世——张荣贵时常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可以隐忍到现在,修养也委实不错。六年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趁自己还没退休为张家二房争取多一点的利益,这六年他冷眼旁观,看出创世绝不是表面上那样绵软可欺,为什么大家都觉得继祖象大哥呢?在他看来,创世才更象大哥,不是说外表,而是深沉得过分的心术……越来越老练的创世,再加上毒辣的薛家丫头(这丫头的毒辣也酷肖大哥,他甚至怀疑过她是不是老大的私生女),这一次,恐怕会成为最后的机会了吧!想到这里,他放下烟斗,准备发言:

“我不同意。”

女声清冷,张荣贵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看着薛临波,气得七窍生烟。

薛临波并不抬头,声音也没什么变化:“以公司目前的财务情况,并不适宜扩张举措,尤其是在G省,大家都知道,G省一带并不是公司的重点业务区域,上季度南方办事处的业务报告相信在座各位都看过了,G省所占的分额应该还没有忘记吧!可按照分公司的预算书来看,竟占了公司几乎三个季度的纯利——按最乐观估计,分公司盈利至少也要两年的时间,那么,鼎天的上市计划也会因此而拖延下去,请各位好好算这笔帐。”

她声音不大,却很有说服力,一些董事们纷纷点头,不想掏钱去添一个不知在哪里的无底洞。薛临波看了张创世一眼,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意见。薛临波不明白他怎么会提这样的方案,就好象在董事会扔下了一枚炸弹。她仔细看几十页的预算报告书,觉得这报告书的风格有似曾相识之感。是谁呢?他的秘密武器?张创世口口声声要自己帮他,却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张荣贵又拿起烟斗,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了,于是假笑道:“薛副总太多虑了吧!以鼎天的实力,各把分公司不过是小菜一碟,况且,G省是经济大省,富甲天下的豪门,没有成为公司的重点业务区域是公司的损失,现在设立G省分公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干大使当然是要担风险的,目光要长远一点,气魄也要大一点嘛!”

话音甫落,不少人也纷纷附和,他得意的吐出烟圈,再一次拿定主意一定要拿下这块肥肉,创世这小子不知道想些什么,在天高皇帝远的G省下大精力搞分公司,嫌钱太多是不是?还说他象大哥,还是不象。

“鼎天公司的作风一向是扎实稳健……”

“那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他不客气的打断薛临波,倚老卖老的叫她的名字,“临波,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愿意突破、创新,你年轻人为什么那么瞻前顾后的?大哥已经去世很久了,他那一套已经不适合现在的情况了!”

薛临波蓦然抬头,目光如箭。张荣贵不禁转移视线,心想这丫头的气势到是很足。

薛临波这辈子最听不得别人对张有贵说三道四,她强抑怒火,转向张创世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同意设立G省分公司。”

张创世揉捏眉心,说出来的话让张荣贵差点乐歪嘴巴。

“我同意张董的意见,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提议的原因。最近一段时间公司业务量明显下降,当然原因很多很复杂,但我们也要从自身去积极的反省。扎实稳健当然很好,但对正处于发展阶段的鼎天来说,是否过分保守呢?陈规教条,当废则废……”

薛临波张口欲言,却被一只手拉住胳膊,她扭头看坐在身侧的霍炎,他垂目不语,头却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摇。

G省分公司!张创世一定神经不正常了!薛临波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恨恨的想,气得连胃都隐隐作痛。什么“突破瓶颈的催化剂”,完蛋大吉的催化剂还差不多!鼎天给分公司的条件太过优厚,而且自成一套业务体系,一旦上轨盈利,就会成为与总公司完全不相干且独立的经济实体,到时候公司是否有利可图还两说,如果落到张荣贵的手里,只怕还有分裂的危险,这根本不是成立下属公司,这是白送加倒贴。张荣贵不是傻瓜,他这么大力的支持为的是什么?公司外派总经理是一定的,一旦他的人做上分公司经理,他老人家想倒什么鬼不行?赔了,是公司的,赚了,是自己的,如此的肥缺有人不流口水吗?甚至三年五载之后,在总公司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分庭抗礼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可张创世那个白痴居然会想不到这一层,口口声声什么长远利益,狗屁!她暗骂一句,烦心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奇烂无比。

“会是谁呢?”她哗啦啦的翻着那份预算报告,就是想不出会是谁的手笔。她有种直觉,这份报告是事情的一个关键。

凡事顺其自然,你还是看开一点比较好。”霍炎懒散的靠在椅子上,G省分公司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临波瞪着他秋后算帐:“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

“浪费口水!”他笑道,“如果张创世真想听你的意见,难道不会提前知会你一声?他这样突然发难,摆明了是心意已决。”

薛临波胸口发闷,又酸又涩不知什么滋味。嘴上说爱,却瞒着她搞小动作。她虽然没有即刻爱上张创世,却预先尝到了背叛和欺骗的滋味。

她在想什么?霍炎玩味的观察薛临波的表情,略一思忖即刻了然。他突然觉得心里很是不舒服。而这种不舒服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非常非常陌生的感觉。那天从顶楼下来的时候他无意问起薛临波为什么会上去,得到她的答案之后,他就出现了这种奇特的感觉。这些年以来,他已经不再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了,可张创世却叫他惊讶万分。他说他爱她,有人爱上了薛临波,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而“他”,竟然看着这事情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爱情?霍炎头一次觉得,自己碰上了崭新的问题。

“你答应他了吗?”他脱口问道,浑不觉突兀。

薛临波“啊”了一声,茫然不知。霍炎很不耐烦的补充道:“张创世的求爱,你答应了吗?”

什么时候居然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番个白眼:“还没有,不过我约了他晚餐,也许会答应也说不定。”

笑容从霍炎脸上隐去,他平静的说:“并不好笑。薛临波,你没有半分幽默细胞。”

“谁和你说笑!”她漫不经心的随口应着,“他有什么不好?论感情我们是青梅竹马,论家世我们是世交,论条件他很有钱,论……”

“砰”一声巨响,薛临波的大书柜轰然倒地,书籍文件在办公室里四散飞扬,把薛临波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秒钟后,李克俭和几个同事用非常夸张的方式撞开薛临波的门,收势不及差点全趴在地上。霍炎振衣站起来,推开门口看热闹的众人从容离去,留下一个惊魂未定的薛临波和莫名其妙的观众们愣在那里。

霍炎并没有费神打听薛临波和张创世的会谈详情,因为结果很快凸显出来:隔天中午,他和薛临波还有小郭一同坐上了飞往G省的班机。分公司的事几成定局,薛临波只好认命去考察市场,她从来没见过张创世对某件事情会执著到这种地步,而他的理由更令她无法反驳。

“听说过福源贸易公司吗?”在餐厅里他这样问她,不容她再一次陈述观点。

“知道,一家新公司,抢过我们的客源,很有后劲。”她当然记得这家新兴的公司,眼前的贸易公司大都不景气,这家小公司却很红火,从去年开始几乎不间断的抢了鼎天很多客户,因为都不是大客户,薛临波虽然也注意到,却没有过分的介意。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她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前段时间我查过他们,这家公司虽然小,可是有后台,知道是谁吗?”张创世古怪的一笑,自己公布答案,“你做梦也猜不到,是我大哥。”

薛临波吃惊不小:“继祖哥?他不是说不做……”

张创世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头:“他说你就信吗?”

薛临波沉默了,心中了然为什么张继祖对自己的挖角行动越来越频繁,张家兄弟果然不会单纯的做事!张创世滔滔的阐述自己的想法,不外竞争、新市场之类,看着他翕动不已的嘴,薛临波却没听进多少,因为她明白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浪费了。

张创世和张创业不一样,他对张继祖的感情很奇特,可以参照张荣贵对张有贵这个例子。薛临波以前听过这样的传说,说张家乡下祖坟的风水树第一排长的郁郁葱葱高大挺拔,后面却都萎黄细小的不成样子,也就是说张家世代只旺长房,长子出类拔萃,余子都庸碌无为。以树的长势来判断家族的兴衰虽似无稽,但参看眼下的两代到也颇有道理。张创世虽然已经是鼎天的总裁,看上去风光无比,但张继祖恐怕早已成为他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山了吧!当他得知大哥已经在悄然攻陷他的地盘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心慌意乱?也许他早就听过风水树的事情,因此才分外的在意……只是张创世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要去查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呢?联想起那眼熟到可疑的神秘预算表,薛临波觉得眼前的张创世非常陌生。

他到底还瞒着自己多少事?

张创世当然不会明白她的想法,长嘘一声说:“人心真是难测得紧!哥哥挖弟弟的墙角,弟弟杀哥哥的妻子……”他没在说下去,神色异样。

“创业的事情还难成定论,你也别想的太坏。”薛临波试图安慰他,“至于继祖哥,作生意是这样的,市场就在那里,也不是单属谁……”

他迅速打断她,语气也尖刻起来:“你也帮他?当然啦!你从小就和大哥好,创业也是,他是拿大哥当神来拜的!大哥,好一个大哥!”

“他可是你亲哥哥!”薛临波着恼,认为张创世这样说张继祖未免过分。

“我说了人心难测!”他咬着牙说,“我也不怕得罪你,我现在谁也不敢相信了!”末了,他短促的笑了一声,“哈!你说创业会在哪里?连警察都找不到他——”

怎么?他在怀疑是张继祖藏匿了张创业吗?薛临波突然警惕起来,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的口风,毕竟她和张继祖见过好几次。但张创世并没什么异样,只仰头喝光杯里的威士忌,似乎刚才的话只是无意。薛临波可没以为自己多虑,也许在其他人眼中,张创世就算拍马也追不上张继祖,但她,薛临波,从来就没有小看过这个貌似庸常的男人——一次也没有。

直到他们在薛家楼下分手,张创世再也没有提及张创业,但薛临波还是叫住他,慎重地说:“如果你认为是继祖哥哥藏了张创业,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我敢用性命担保,继祖哥哥绝对没有做过这样事。无论是你还是创业,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请你相信继祖哥哥,也——也相信创业。”

张创世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薛临波会这样说,但他没有追问些什么,点头离去。

他会相信吗?薛临波不乐观。

日前在顶楼被霍炎发现的秘密他们谁也没说出去。她是提议报警,可霍炎却阻止了她,说警察未必就不知道,如果警察知道而他们又去报警,势必会暴露暗中调查的事,说不定还会被他们顺藤摸瓜把张创业抓出来,而这是霍炎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那如果他们不知道呢?薛临波这样问。那他们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白痴,靠白痴还是靠自己?霍炎的样子自信满满,薛临波也就不再耗费唇舌。他那浑不在乎的劲头正在感染薛临波,她甚至开始觉得,世上没什么是大不了的了,自己是不是天煞孤星,鼎天会不会四分五裂,薛观潮是不是自己所认为的……

她上楼,开门,一片灯火通明。

薛观潮盘膝坐在地毯上,面带微笑,似乎从未从这里离开过一样。薛临波鼻子一酸,某种热热的东西欲从眼睛里流出,那些往日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慨之情似乎在一瞬间消隐无踪了。

真的——不重要不是吗?在他们拥抱之前有这样的念头闪过薛临波的脑海,重要的是,他是她唯一的、且相依为命的那个人。

薛观潮愉快的吃着妹妹特地煮的面,这是一个习俗,出外回家的人,第一顿饭是一定要吃面的。薛临波则半靠在沙发上翻他带回来的照片。有时候薛临波会觉得很怪,为什么他们都喜欢坐在地上呢?她喜欢,观潮喜欢,就连霍炎都喜欢——想起霍炎,那声“砰”地巨响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这,恐怕不是巧合吧!他怎么了?那样的神色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的思绪被打断,因为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是芝仙峰上的白衣庵。

必须要说,观潮的摄影技术比她专业很多,无论角度、光线都非常棒,沐浴在阳光之中的白衣庵如同人间仙境一般迷离而美丽,一下就把她带回了那里。她惊讶的回望哥哥,他笑道:“那么惊讶吗?你能找得到,我当然也能。”

这就是晚归的原因吗?如何找到的呢?薛临波没问,因为她立刻被另一个话题吸引。

“我推测的果然没有错,白衣庵的历史确实可以追溯到唐末,但主体已经被翻修过很多次,翻修它的人并没什么保护意识,把大部分的原貌都破坏了。可就算如此,它能逃过上千年的天灾人祸留存到今天,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是谁在维护?尼姑吗?我去的时候没有看到。”薛临波很好奇,什么人会一直在维护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庵堂?

“白衣庵似乎从来没有修行人。”他说,“山下小镇的人直到近几年才捐香火钱修缮房屋,上一次的修缮差不多已经是一百年前了。”

“想必是还愿的善男信女。”她喃喃着,白衣庵的记忆鲜活又真切,她的眼前似乎出现这样的画面,有人在悄无声息的修葺着那三间小小的房舍,表情坚定而虔诚……深山孤庙,不知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与其说他们是在修缮,倒不如说是破坏。几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没了。现在它只能算是座很旧很旧的庵堂,有历史,但没价值。”薛观潮摇头叹息,惋惜非常的样子。

薛临波却很高兴,说:“贫民的草房自然比不上地主的大院。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二十四史二十四姓而已,还不是要在显赫辉煌里寻找价值?别说我是庸俗的商人,历史也庸俗的厉害。”

“自然,自然。”薛观潮秉承往日传统,不与争辩。

“看到观世音菩萨了吗?他真美,是不是?”薛临波想起最关键的问题,那宝相庄严美得叫人想顶礼膜拜的观世音的面容最近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

薛观潮敛起笑容,英俊的脸沉静异常,良久方轻声回答道:“他是我寻找的缘起。”

薛临波很惊讶哥哥的回答,她歪着头看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观潮,你不会想做和尚吧。薛家可只有你一个男人呢!”她推了他一把,努力把话题岔开:这样的观潮令她不安。

薛观潮哈哈大笑,呛得咳

薛观潮哈哈大笑,呛得咳嗽起来。

“他回来了是吗?”

这是飞机起飞后霍炎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那日他离开她办公室后和她所说的第一句话。这么赏脸的先开口,薛临波不知是否应该感到荣幸。她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回答:“是。那天晚上。”

“那天——”他挑起左眉。

她干笑一声:“就是你推倒我书柜的那一天。”

他也干笑,没有否认书柜的事情和他有关:“怎么?你开始用我来计算日期了?我对你就重要到这种地步?某天,是我换衣服的那天,某时,是我离开你的……”

“够了吧!”她打断他,懊恼自己说话不经大脑,竟又被他戏弄。

霍炎没再说话,G省已经在脚下了。


第十一章

无可否认,如果果真能在G省占到一席之地,鼎天一定大有前途,可薛临波依旧怀疑,现在真的是扩张的好时机吗?张继祖就真的是鼎天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她对张继祖的行为有点失望,可张创世似乎也太反应过度。薛临波对别人兄弟的相处模式无法置喙,只好做自己的马前卒。

G市她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是行程匆匆,没做过长时间的停留,这次张创世一气给了她五天的时间,“半卖半送,”他开玩笑地说,“顺便散心吧。”她接受他的好意,却没什么散心的心情。她不喜欢这嘈杂喧嚣的城市——城市,大抵相仿,她更喜欢自然、原始的风貌,只有在哪里,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不外如是。”在去酒店的路上霍炎对G市做这样的评价,也非常意兴阑珊的样子。

小郭的兴致却很足,笑道:“G市有不少好去处呢!市郊的兰若寺是座千年古刹,有很多名胜,那里的素斋更是一绝——薛小姐吃素,一定要去试试。”

“你对这里很熟?”听他这么说,薛临波来了兴趣,她倒想去看看,为什么兰若寺就是千年古刹,白衣庵却是旧房三间?

“当兵的时候有几个战友是G市人,来过几次都是他们陪我,所以知道。”

酒店是早预备好的,虽算不上特别高档,但交通很方便。通过朋友的关系,小郭很快就租到了车,他对G市果然很熟,出门办事,一路介绍人文风物,薛临波和霍炎两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这趟出差不觉辛苦,反而非常愉快,这是薛临波没想到的。

薛临波一直没忘了兰若寺和它的素斋,便提议在临行前一天去一趟。

它距离市区很远,也是建在山中,他们在山脚下下车徒步而上。出乎意料的是,兰若寺并不是薛临波想象中名山宝寺的恢弘肃穆,反而小巧别致,曲径通幽。对比起来,白衣庵简直寒伧的可怜。

山门竟然紧闭。门口有很多的善男信女,小郭去听了回来报告说:“今天是方丈出关的日子,和尚们都在里面做法事,不许参观。”

这年头还有人闭关修炼吗?薛临波觉得自己似乎往后倒退了起码三百年。但既然来了,少不得近前瞻仰一番。她紧走两步,几乎走到滴水沿下。

木门忽然开了。一个穿青色布袍的中年和尚走出来,稽首说:“方丈请施主进去。”

门外的人顿时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稽首方向的薛临波和霍炎。薛临波不安的看了身旁的霍炎两眼,霍炎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说……说我们吗?”她咳了一声,不确定的问。

和尚点点头,说:“方丈说,有请我出门第一眼见的站在滴水沿下的施主,我一眼就看见了两位,请吧。”

“但是我——”薛临波听着周遭的窃窃私语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她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在薛临波还犹豫的当儿,霍炎率先举步,小郭也体贴地说:“去吧薛小姐,我在这附近逛逛,出来的时候给我打手机。”

“呃——”薛临波支吾着,不由自主的跟过去。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合拢,薛临波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那门似乎关住了通往世俗的道路。

要往前走,还是回头?

她来不及思考,因为霍炎揽住了她的肩,坚定的,不容置疑,似乎在宣告些什么。

青袍和尚对他们这与寺院格格不入的姿态视若无睹,很平静地说:“施主请随我到花厅休息,方丈随后就来。”

他们往左侧走去,经过一座大殿,里面传出诵经之声。薛临波不知道看他们是否合宜,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去探头探脑。可霍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大有讥诮之意。前面带路的和尚虽似无知无觉,薛临波怀疑他其实根本就听见了。

三转两拐,他们进了一个小小院落,里面种植不少灌木,还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身几已合抱,少说也有五百年的树龄。薛临波留神四望,果然在院外不远发现了另一棵。他们进了正厅,小小两间房舍,朴实无华,摆着些条几方凳,博物上放着几样青花瓷器,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正面墙上挂一幅卷轴,上面画的正是观世音菩萨。前面供桌供奉数盘鲜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名叫做“花厅”,连个花瓣也没有。且不谈名不副实的花厅,整个兰若寺没有半条花枝,真没负了“兰若寺”这个名字。薛临波那种“倒退三百年”的感觉又出来了,兰若寺直到现在还能保持朴素、谨持教条,千年古刹也并非浪得虚名。

和尚又施了一礼,回身出去,掩上房门。

薛临波走过去看观音像。画像系白描,线条流畅生动,大有“吴带当风”之感,很有功力,她又细看观音面容,觉得——

“差多差多!”

霍炎也凑过来看,突然出言批评,又老实不客气的抓起供果喀嚓一口。

“你疯了!”

薛临波大惊失色,她虽然不信任何宗教,起码还有敬重之心,这个霍炎竟在寺院里放肆,等一下方丈来了,他还不定怎样无礼——想到这里薛临波分外后悔,不进来就好了。

“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霍炎口吃不清的笑她,“是他请我们进来的,画这么烂还不能批评两句?”

“那你画一个大家瞧瞧!”她劈手夺下他的苹果,一时不知该藏还是扔。

有那么几秒钟霍炎好象想说点什么,但还是笑而不语,他以极为挑剔的眼神看画上观音,时而嘿嘿一笑,似乎对什么事情觉得非常得意。薛临波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怀疑他是不是水土不服脑筋坏掉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刚才的知客僧——姑且这样叫他,薛临波记得武侠小说上是这么写的——又走进来,说了一声:“方丈来了。”

薛临波赶紧肃立,不防手里的苹果又被霍炎夺回去,又是“喀嚓”一声,薛临波几乎要晕过去。

出人意料,方丈是个慈眉善目的不老的老头,很有些发福,圆脸非常和气,穿一袭崭新的僧袍——袍子上的摺还没开,大概是刚出关的时候换上的。他和薛临波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她想象中的方丈,有点象三清先生……她努力抛开三清先生留给她的恶劣印象,对方丈深深施礼,告诉自己没有听见头顶上方霍炎飞快吃苹果的声音。

“善哉!檀越一向可好?”方丈笑眯眯的还礼,普通话略带口音。

薛临波不知该如何和“古人”对话,而且是有口音的“古人”,大窘:“啊——很好,您——那个——大师可好?”

“噗!”霍炎嘴里的苹果渣立时满天飞,薛临波只盼有个洞可以钻进去。

可方丈不以为忤,也是呵呵的笑,房间里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一个清越,一个低沉,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薛临波觉得头晕的时候看见霍炎一双碧眸正眨也不眨的盯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方丈,眼神诡谲又清冷,碧色大盛。她顿知不妙,抓住他的胳膊想叫他停下来,话还没出口,方丈的笑声戛然而住,他摇晃一下,身旁的知客僧赶紧过来扶他,一时间连咳带喘,头上全是大滴汗珠。霍炎见他这模样,放肆大笑改为连声冷笑,讥诮之至。

“想不到小小兰若寺,竟可接待檀越这般高人。”方丈稳了稳,面冲霍炎,大为感叹。

霍炎把苹果核扔出窗外,大咧咧地说:“好说。也看见了,也知道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且慢!”方丈摆手道,“老衲还有话要与这位女檀越说。”

“就凭你?”霍炎很是瞧他不起,嗤道,“愚蠢!”却没有再阻止他。

薛临波很好奇,又有点紧张,方丈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檀越请过来。”方丈很客气的招呼薛临波,率先走出房门。他们紧随其后。

方丈在门外站定,右手向上一指,笑道:“檀越可认识上面的字吗?”

薛临波向上看,门匾上书着两个篆字,她努力辨认,不确定地说:“似乎就是贵寺的兰若二字。”

“正是。”方丈微一点头,又接着问,“兰若何解?”

何解?薛临波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但怎么知道的呢?她想不起来……

“兰若,阿兰若也,梵语,寂静处之意,比丘尼常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象不受控制般滔滔不绝,大惊失色,不由伸手掩住。这是怎么了?

“善哉!既识兰若,缘何不识佛陀?”

方丈合十叹息,在薛临波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她脑子里轰轰作响,她低喊一声,头痛欲裂。

“哼哼!”霍炎的冷笑好似从天边穿来,薛临波隐约听见他说,“无花之处,自云花厅,世俗所在,妄称兰若,可笑啊可笑!”

“檀越差矣!无花有花,都是花厅,心在兰若,无处不是兰若。”

霍炎怒喝:“胡说!我偏要花开,偏要红尘,偏不识佛陀,你又奈何?你要度人,且舍身我看!”他扳住薛临波的身子,大喝一声:“醒过来!”

薛临波似从噩梦中惊醒般睁大双眼,一些凌乱的、残缺的画面在她眼前快速的闪回。那是什么?记忆吗?来自何处?可霍炎不容她细想,半拖半抱要带她离开这里。

“阿弥陀佛!檀越!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方丈声音如同一声咒语,薛临波本能的要回头,霍炎猛把她的头往自己胸前一按,薛临波的鼻子重重的撞上他的锁骨,她使劲眨眼不让眼泪流出来,听见霍炎很粗鲁的回身骂了一声:“回你妈的头!再罗里八唆,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兰若寺!”

“阿弥陀佛!”

方丈口宣佛号,声声不绝,绵绵不断,步步亦趋的跟着他们,被霍炎带的几乎要飞起来的薛临波脖子上起了粒粒鸡皮,她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自己的身后正在发生某一件特别的事情,她用力抬头,发现霍炎正在向后看,手却按住她的脖子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可她还是看见了,她看见霍炎的眼睛里,竟折射出一种橙色的光芒。

寺门在他们靠近的那一刻自动打开,后面也没有和尚追来,薛临波脚不沾地的被霍炎差不多是抱出去,寺外的人早已散开,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起了零星小雨。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确定后面没有果真没有和尚追上来,霍炎这才放开薛临波,自己靠着一棵数喘气。冷风吹过,薛临波打了一个寒战,刚才在里面那一段时间,竟好象跑了一个十公里越野,她全身汗湿,几乎虚脱。

“该死的臭和尚!”霍炎骂了一声,他是太轻视他们了,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走进去的。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薛临波有气无力的问他,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她没有办法理解。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和尚,和自己,和霍炎,就象两个世界里的人一样,他到底想干什么?

霍炎抬起头,避重就轻:“没什么,老和尚会妖术,鼓惑人心,要人出家跟他当和尚。”

和尚会妖术?薛临波半心半疑,她是看得出方丈很有些古怪,但说到妖法——她想,霍炎会的嫌疑恐怕更大一些。看啊,自己竟然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假如佩珊还在,她会说什么?

他们休息片刻,冒着越来越绵密的小雨下山。薛临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如同一团糨糊,理不出一点头绪……

“信佛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至少,心可以平静一点。”她很感慨的说,也许,观潮真是佛教徒,才能保持那样超然宁静的心态吧!

霍炎猛收住脚步,走在他身后的薛临波猝不及防,脚低一滑差点摔倒。霍炎一把拉住她,气势汹汹地逼近她:“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掐死你!”

她哼一声,不接受这样的威胁,还挑衅:“那你何必拉我?我摔死了不是省事?”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粗鲁的拉扯刚才给她披的自己的外套:“把我的外套还给我!”

薛临波如何肯给,笑着闪躲,说:“你的红衬衣美得紧啊!挡起来未免可惜!”

看她笑靥如花,霍炎不由一愣,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呢!不由自主,抬手拨开她散乱额前的湿发,手指划过她的脸颊。

笑声顿住。

他们站在小雨绵密的山路上,周遭无人,只有雨水打在树叶草尖上的声音。

似乎,霍炎模糊的想,他们是离得太近了。

——会好的,菩萨慈悲……

——你是我的救主吗?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你不存在,却似无处不在,你是谁?

——别把我当傻瓜,霍炎……

清亮的手机铃声穿破迷离到暧昧的氛围,霍炎在心里叹了一声,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惋惜,他从薛临波身上自己的外套内袋里摸出手机。

“什么?”薛临波脸红如

“什么?”薛临波脸红如烧,声音也有些沙哑。

“是小郭。雨好象大了很多,快下山吧。”他挂断手机,非常从容的揽住她,好象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薛临波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有点担心他们会一起摔到,不过恐怕她是多虑了。霍炎脚步轻快却很有力。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薛临波剩下的路上一直在心里默默的念叨,可究竟为什么要念,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向来精明的小郭竟然在回G市的时候迷路了。他看天色晚了,因此抄了一条近道,想不到下雨天又黑,竟然找不到路了。

“都怪这该死的雨,怎么和白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小郭第N次抱怨,额上有细细的汗,“早知道就不抄近路,走大路这会也快到了。”

“别急,仔细找找看,也许会碰上人。”薛临波看车床外越下越大的雨,除了不时疾驶而过的汽车,别说人,连个鬼影都不见。

“有个路边店也行啊!”小郭喃喃自语,很气丧的样子。

“那边。”坐在副驾驶座的霍炎突然向左前方一指,果然有一处灯光。

车缓缓停下,看过去好象一个小商店。小郭大是兴奋,说:“你们等着,我去问问。”

“我去吧,我想——买点东西。”薛临波忙说,她是有些内急了。又不好和他们明说,便自告奋勇去探路。

小郭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里面的原由?于是点头。

薛临波从左侧下车,等一辆载重大卡车轰隆隆的开过去,冒雨冲向对面的小店。

是一家烟杂店,好象也买些快餐之类,老板是老夫妻两个。她随便买了些汽水食物,然后借厕所、问路,这才知道小郭竟然开上了省际公路,都快离开G市了。

道谢走出来,小郭借来的白色桑塔纳静静的卧在对面,被雨水冲刷的非常干净。

“薛小姐快点!”小郭摇下车窗对她招手大喊。

左右都没有车辆,她开始小跑。

那是什么?她眯起眼睛,两盏刺眼的车大灯飞一般向这边冲过来。

她本能的要躲,却发现车不是向她这边来。

那么——

轰!——

白色桑塔纳几乎飞上半天,落地后又不知翻滚了多少圈才顶朝下摔在路面上。薛临波象傻瓜一样看着这一切发生,卡车倒车,然后,不顾而去。

霍炎,霍炎在里面!这个认知挟裹着象被撞飞的车一样的重量呼啸着击中了薛临波,她低喊一声,绝望的如同行将溺毙。踉踉跄跄地冲过去,看着破碎的不成样子、车头都被高速驶来卡车挤扁的车,无力的跪倒在地。

霍炎的头突然从另外一边探出来,下巴上鲜血淋漓。

“霍——霍——”薛临波结结巴巴,不敢相信老天竟会赐下这样的奇迹。

“帮一把手行吗?我骨头都快散了。”他没好气的说,不明白薛临波怎么变迟钝了。他嘴角破了,不知道算不算毁容。

薛临波慌忙过去拽住他的胳膊,帮他从变成三角形的车窗里爬出来。

“小郭,小郭怎么样?”

“不知道。”霍炎活动活动关节,每一块骨头都安然无恙。于是探头往里看,小郭被夹在座位里,生死不知。

薛临波徒劳地擦脸上的水,她已经完全湿透了。

“到那边店里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老老实实呆在里面!快去!”霍炎对她吼,她只好起身去打电话。

小店主人惊疑不定的重新接待了薛临波,老板娘自告奋勇报警叫救护车,还很体贴的给薛临波端来一盏热茶。她接过来,手却簌簌发抖,茶水溅出来很多。

不一会儿,霍炎架着小郭走进来,谢天谢地他竟然没死,但还在昏迷中,脸色惨白,外面却看不出任何伤痕。薛临波怀疑霍炎是怎么把他弄出来的,这样冒失的把他弄出来合适吗?

老板抬了几张桌子拼起来让小郭躺在上面。霍炎把擦去嘴边的鲜血,这让他英俊的脸显得很是狰狞,有点象刚吃完活物的野兽。见薛临波很担心的看着小郭,说:“他没死呢!不过骨头大概断了不少。”

薛临波捂住嘴,好久才说了一句:“医生已经在路上了。”

霍炎显然对医生兴致缺缺,他站在门边,透过漆黑的雨镰看对面摔得四脚朝天的车,是意外吗?太过突然,连他都措手不及——他皱起眉头,嘴角火辣辣的痛。

这算不算毁容?他又一次想这个问题,听见薛临波在里头惊呼:“霍炎!快过来!”

他快步过去,以为她有什么不妥,可她说得却是小郭。他在抽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正在迅速的退却——

“有针吗老板?”他大吼,“大号的钢针。”

“只有缝衣针。”老板很惊惶,一双眼睛只不停看着小郭,显然担心他死在这里。

“有!有一根针筒上的针!”老板娘想起来什么,说,“是我女儿放在家里的,我女婿是兽医,给狗打针用……”

“拿来!”霍炎打断她的唠叨,声音强硬。

老板娘匆忙跑进去,不一会果然拿出来一根针,又粗又长,不用说给狗,给牛打都绰绰有余。

薛临波担心的看着这根针,有种非常不详的感觉。霍炎从柜台里挑了一瓶酒打开,倒了半碗,打着火,把针放在上面过了一下,然后——冷不丁地、猛扎进小郭的胸腔。

“啊!”

老板夫妻和薛临波同时惊呼出声。

“闭嘴!”

针拔出,一股浓稠发黑的血跟着涌出来,小郭不再抽搐,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内出血。”霍炎扔掉手里的针,很是不耐,“那些白痴医生怎么还不来。”

薛临波看地上的针,突然惊恐的想起老板娘说这是给狗打针用的,口吃的说:“这、这个针……”

“死了怪他倒霉。”

霍炎笑了,牵动伤口,一阵呲牙咧嘴。

交通事故处理车来了以后救护车才到,薛临波看着小郭被抬走,又回到小店,给他们一些钱并再次道谢。霍炎不肯去医院,站在雨中看他们勘察现场。

一个警察很好奇的凑过来:“当时你在车里?”

霍炎点头。

他吃惊瞪大双眼,指着跟一堆废铁差不多的车说:“这样你都没事?”

“有事。”他冲他笑,端得不怀好意,“我嘴唇破了。”

警察一呆,显然不适应霍炎的思维。他认真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此时他手里一个手机开始做响,于是递给霍炎:“在车里找到的,你的还是伤者的?”

“不是我的。”霍炎回答,但接过来,上面显示着一个“B”,他按下接听,“喂”了一声,那边却没有回应,大约沉默一秒钟,电话断了。他不想窥探别人的秘密,把它装进自己口袋里。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着警车回到G市。薛临波一上车就靠在霍炎肩内,一路无语。

嘴角破了算不算毁容呢?霍炎从车窗里审视自己模糊不清的脸,闷闷不乐的重新想起这个问题。

娘啊我的妈!累死了,烂天涯的烂字数限制烂30秒!!!

上面有三个抢沙发的,吼吼,挤不挤啊各位?


第十二章

行程于是被耽误下来。小郭头部受到重创,断了腿骨和三根肋骨,其中一根刺穿了胸腔,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身心俱疲的薛临波这样告诉张创世,他在那头激动地几乎跳起来。

“你呢?你怎样?你有没有事?”

“不,我不在车上——”

他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感谢上苍!临波,就算你伤了一根头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该让你出差的!这样吧,你先暂时留在那里,公司的事我会亲自处理,小郭的母亲会让人去通知,等他情况稳定我会去接你回来。”

薛临波挂断电话,下意识捏住右手。要怎样说服自己,要怎样去漠视那颗触目惊心的红痣呢?就差那么一点点,那么一点点——当看到车被撞飞的那一霎,薛临波如坠阿鼻地狱。

“难道你想说,这二十几年来,都有这样一辆卡车在如影随形的跟着你,伺机谋害你周遭所有的人吗?是意外,意外不是吗?没有人死,没有人死……”指甲掐得自己生痛,她却不敢松手,她怕了,怕这一出出的惨剧,昨夜的惊魂让她幼时的记忆鲜明的复活,还不到七岁的薛临波,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幸福和希望灰飞烟灭。她不敢想象,无法想象,假如,假如霍炎死了呢?!

“阿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霍炎很夸张地打了个大喷嚏。薛临波看他一眼,懒得质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径自问他小郭如何。

“睡着。”他坐在她对面,表情轻松,“他死不了的。”

他似乎不是以前的霍炎了。薛临波望着近在咫尺的霍炎,嘴角多了一个刚结痂的伤口,这让他漂亮的脸显得很滑稽,不再那么完美。他象活人了,有了属于活人的遗憾的生机。

霍炎注意她的目光,颇有些懊丧自己反应迟钝。都怪那个死和尚,有机会一定去烧了他的破庙!他恨恨又有点得意,居然就那么容易被他跑出来了,什么高僧也不外如是!也许除了“他”,没什么能挡住自己的计划了。

“我认识你吗?”薛临波突然开口,霍炎倒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在极力思索些什么:“我是说,在你没有来鼎天之前,我们见过吗?我觉得,你很眼熟——我是说,现在的你看上去,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样——你是谁?霍炎?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名字,我对你一无所知。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多大年岁,生日几号,家里有什么人,结婚了,生几个孩子?……”

原来如此!他舔舔嘴角的伤口,了然的一笑。

“别笑!”她发怒,“告诉我!我没办法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我对你完全不了解,可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许,我该回去问观潮?”她看得出来,霍炎唯一忌惮的就是观潮。

霍炎纵声长笑,去问薛观潮吗?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他抬起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最近,他似乎总在做这个动作。为什么呢?

触手还是沁凉,他亦然。

捧住她的脸,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忽略掉心中的异常,却决定不再隐瞒。

“我的生命,到目前为止,或许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最初,是单纯,快乐”他微笑,眼神悠远,“象——象小孩子吧,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多久,甚至曾经认为,这会是永恒。可惜,就象有人说,物极必反,世间的事,哪有完美无缺的呢?”

薛临波没料到他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他极其专注的神情,似乎正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当中,很好,她心中微微酸涩,或许每个人都会有快乐的童年时光,而她呢?

“就在我觉得天堂不外如是的时候,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给了我一切,我可以不再浑噩的度日,为温饱耗尽生命,为一点小利大打出手,头破血流,他让我看日升日落之美,四季更迭的韵味,懂得珍惜,懂得感谢。”

心跳,薛临波很想问他,这样美丽的句子,是给男人还是女人。

“可惜,他离我而去,只因为我小小的疏忽,再也无法挽回。”

“也许我是傻瓜,不该以为有天长地久,可是,他离去的太过突然,我还没有准备好过没有他的日子。我象疯子一样找寻,甚至迁怒无辜的人,可当我找到真正的祸首,却没有办法替他报仇。”

薛临波紧张起来:“你是说,有人杀了你的那个——”

他斜睨她一眼,却不回答她的问题:“他曾经告诉过我,生命之所以存在,必定有他存在的原因,自然造化出天地众生,也自有平衡法则,不管你有多么强悍,多么伟大,也无权通过自己的手去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他也曾经说过,假如生命结束的充满了意义,那么,就再也没有遗憾了。我无法为他报仇,因为无仇可报,可是,我依旧不甘心有人夺走了我唯一的快乐,便想出了借刀杀人的手段。”

“我很成功,令许多人都去为他陪葬。”

他的轻描淡写令薛临波毛骨悚然,她端详他越来越沉郁的表情,觉得这好象不是一出神话。那么,是事实了?他有多大的本事?竟可以导演这样的故事?

“可成功又如何?我背叛了他所授予我的一切信念,每天都在活在自我厌弃之中,终于,报应来了,我几乎万劫不复。我并不在乎,因为我不想要没有信念和价值的生命。可老天似乎对我太过温情,居然让我留下一条性命。我只好活着,在漫长的、无休止的等待,等待一个人,一个奇迹,告诉我到底怎样才是有意义的,无论活着,还是死去。”

他沉默下来,碧眸专注地看着薛临波。她无端紧张,迟疑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等到了你。”

空气几乎不再流动,薛临波要窒息了,她很困难地微笑:“说笑的,对不对?”

霍炎笑,依旧让薛临波感到万分熟悉,他说:“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你,我为你而来,我不知道是谁在冥冥中安排,可我遵循他的旨意,薛临波,不管是赎罪还是复仇,你的生命,注定了要和我纠缠在一起。”

“为——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瞪着他,无法相信他的心情和他的表情一样轻松。她突然想起佛家所谓“心即是佛”,或许在霍炎看来,他的作为是“顺其自然”,可他又如何能否认,这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呢?也许他曾在某地遇见了自己,也许自己某种特质触动了,令他觉得,可以用她来打发他无聊的时间?莫名的愤怒在心中升腾,难道说,她,薛临波,是他霍炎一道饭后的甜点?

“你不会爱上了我吧。”

薛临波哽住,不敢置信霍炎如此厚脸皮。果然,他飞给她一个标准的霍氏媚眼,笑道:“在考虑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吗?不是,你不是甜点,至少,我不爱吃甜食。”

她打开他的手(她刚才一直想做):“假如你懂得读心,为什么不去研究谁杀了黄素滢?假如你认为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为什么不借这样的本事去查找真凶?”

“读人心会遭天谴的,”他解释,“我可以捕捉你一点点的想法,因为我们……”

“命中注定要纠缠在一起。”她又一次打掉他的手,很想有人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荒诞的梦。命运、夙缘、读心……这些词居然跟薛临波联系在一起了,她是那样的人,要求客观、理智、精确,却在这里和一个诡异的男人谈论这些唯心的东西!自从他出现,薛临波看着霍炎——他就象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微笑着,碧眸红发,俊美无俦——所有的事情都不同了,她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意志,自己的生活,任凭他的牵扯,命运的摆布,一步一步,身不由己的沦陷着。

“我该相信什么?”薛临波有气无力,“命运?那你又说,我不是天煞孤星?假如我不是,那,这又是什么?”她摊开右手,红痣依然。

霍炎却覆住她:“别,别把掌心给任何人看,也许它可以指出些什么,但命运永远都是无法预见的东西。我不能告诉你这到底是什么,但是你不是天煞孤星,绝对不是。”

“是啊,”她握紧右手,喃喃不知说给谁听,“我有观潮。我不介意他到底是谁,我知道他是薛观潮,这依旧足够了。”

这也是命运吗?霍炎对着看不见的天空微笑了一下,就算如“他”,也是无法掌控的。我没有错啊,霍炎认定着,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吗?

虽然G市非常美丽,却无法令薛临波去欣赏了。她睡眠越来越差,总是有离奇的、她无法诉诸于口的梦境,再不就是那辆象幽魂一样的卡车,把她周围的一切撞的七零八落,养父母、张有贵、霍炎、观潮甚至张创世。她第三天从噩梦中惊醒以后,突然开始在心里默默的诵读心经,至于她如何会读心经,她如何知道这就是心经,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无力去求解。薛临波想,也许自己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了。

就在这当口,张创世来了。

作为上司,他很恰如其分的表现出对小郭的关切,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但小郭依旧昏迷着,医生在他的脑部发现了血块。

“他是独子,家里只有母亲,可她听到消息就病倒住进了医院。”在回宾馆的路上,张创世叹息着,摇头不已,“可怜!”

“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叫——盈盈吧。”薛临波记起周年庆典前一天见过的那个清秀的女孩。

张创世很惊讶:“是吗?没听他母亲说起。”

他疲惫的揉着额角,说:“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我——”他突然咳嗽起来,声音也有些不自然,“我觉得很不吉利,所以,我已经请了一位世交的伯父来鼎天看风水,就在最近几天。”

薛临波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她尽量平淡地回应了一声:“也不错啊,现在公司里人心大乱,这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在什么时候?”

张创世没想到她居然同意,大喜:“等我们回去以后——我还怕你会生气呢!”

“你是总裁当然你说了算,又何必问我?”她觉得张创世未免反应过度,他真的在意自己的意见,就不会弄什么分公司了。

“不!”他忘形握住她的手,“我谁都可以不闻不问,除了你。”

“多谢。”薛临波抽出自己的手,掩饰不住讽刺地调子,“我没有这种感觉。”

张创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霍特助呢?一整天都没看到他。作为特别助理,他似乎没尽到自己的职责。”在临来G市的前一天,薛临波把霍炎的职位调整为“特别助理”,至于这个“助理”有什么特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下属以及客户在面对他们时明显心不在焉的表情和工作态度,要知道,秘书并不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眼球而设立的岗位。而霍炎则很痛快地承认自己的职业生涯又一次悲惨的失败了。

“作为秘书,他也不会尽到职责的。”薛临波对霍炎的工作态度不抱任何期许。“你要知道,工作不符合我的个性。”他这样说,非常大言不惭。

张创世皱着眉头,薛临波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下属非常严格,要求尽善尽美,为什么对明显浑水摸鱼的霍炎网开一面?他偷偷看她,在她平静无波的模样后面,藏着怎样的心境?

现在的情形,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比较好。薛临波知道张创世在想什么,可她不愿解释。霍炎的话无法令她完全心安,他承认自己是怕了,她不想再害张创世也出事。

就是这样。

如此。

车子很平稳的驶进停车场,对于自己的想法,两个默默无语的人都下了这样的结论。

“离开我你有多么不舍?”

“你是在大老板面前公然调戏女上司吗?”薛临波警告霍炎,他已经快抱住她了。

可他并未后退,一双手很坚定地搭上她的双肩。从薛临波的头顶看过去,正好是张创世的眼睛,直视这双眼睛,霍炎双手用力,把薛临波揽进自己怀里。

张创世突然对机场大厅透明的穹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薛临波和张创世要赶回公司,而小郭的情况根本无法坐飞机,霍炎自告奋勇承担照顾他的责任,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不出三天,他们就会回去。

薛临波无法界限霍炎能够作到的事情,但她很担忧被他藏匿的张创业,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创业靠什么生活?霍炎对她的担忧大为惊讶:“你当他是三岁小孩?你们都太小看他了,他能做的事情,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他这是在说张创业吗?薛临波才叫惊讶。

张创世的秘书提醒大家,已经到登机时间了。

“用不着胡思乱想,一切都要顺其自然。”他放开她,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

自然?薛临波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从他嘴里听到“自然”这个词了。俯瞰脚下,薛临波心想,都市森林也是一种自然吗?

也算是否极泰来,薛临波出差回来,好消息竟然也跟着来了:鼎天拿到了李克俭发现的新产品的北方代理权。十七楼人人精神大振,李克俭最是春风得意,毕竟这全靠他嗅觉够灵敏。于是皆大欢喜,连晚上加班都毫无怨言。

薛临波虽然同意时间会冲淡一切这种说法,可当她看到茶水间里发生的事时还是震惊了那么一下下。众人一向畏之如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涉足的茶水间里,居然有两个人在紧紧的拥抱。

他们分开的速度很是惊人,但薛临波的厉眼是出名的,她挑起一边眉毛,看来自己出差几天,似乎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眼前这两个人,李克俭和小菲。

小菲急急忙忙地往外跑,把堵住门的薛临波撞到一边也浑然不觉,李克俭打着哈哈,东摸西摸的往门口磨蹭。

“很浪漫啊,在闹鬼的地方幽会。”薛临波不冷不热的开口,李克俭在门口站定。徒劳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小姐,她——我是说小菲,她心情不好,还想辞职,我——我只是安慰她。”

薛临波把热水冲入茶杯,转身看着讪讪的李克俭,皮笑肉不笑:“唔,可以理解——”见他似如释重负,又添上一句,“我记得,喝过你儿子的满月酒是吧。”

一滴汗从李克俭额头上冒出来。

她啜一口茶,好似闲话家常:“你太太呢?在哪里高就?”

“她已经不上班了,全职主妇。”李克俭摸不透顶头上司的意思。

“你太太好象不是本地人吧。”

他越发糊涂,却也不好不回答:“是,她是G省人,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回本市——”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会交到这样的好运,试探的问道,“薛小姐,你的意思是——”

薛临波一笑,说:“如果我是你,你猜我会把握什么机会?李经理,你是聪明人,好好把握。”她没再多说,撇下几乎欣喜若狂的李克俭径自离去。

看着外面徉做镇定的小菲,薛临波实在很想知道她要辞职的理由是什么。

——她很害怕。基本上,李克俭是个诚实的人,尤其在现在升职有望的情况下,他何止要诚实,简直是挖心掏肝。而且薛临波眼前的小菲也确实是一脸黯淡憔悴,黑眼圈,脸颊深陷,嘴唇青紫,没有一点年轻女孩的红润健康,她惶惶然,却有种绝望的安详,象一只引颈待戮的兔子。

鼎天真的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并不算有趣:闹鬼。

这次不单十七楼,整座大厦都鬼影憧憧,十七楼的茶水间,被封起来的顶楼、财务部,每个人都陷入惶恐之中,大白天不敢单独行动,下班就往外跑,巡夜的保安赌咒发誓看见孙佩珊的鬼魂,而财务部更有两个人相继辞职。或许李克俭的说法太过夸张,薛临波却也可以了解张创世的难为。而小菲呢?他为什么怕成这样?她问了一句,而小菲立刻崩溃了。

“我怕!我好怕啊!薛小姐——”小菲几乎瘫软在地上,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语无伦次,“我怕,我看见过,可我又看见了!我看见的——”

薛临波记起来那次的情形,她打点精神,以前所未有的轻柔口气说:“小菲,不用害怕——”她顿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白痴的安慰之辞。但小菲并没在意她说过什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种情形——我站着,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看见佩珊凭空坐在那里,穿着那天的衣服——她的裙子是新买的,很漂亮——她还笑——我看见了——她明明很模糊,可又真切的不得了——佩珊人很好,可你知道,她已经死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失控的抓住薛临波的手腕,满手沁凉汗湿,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来。薛临波不得不拉开她,又倒了一杯热茶塞在她手里,轻声说:“说出来,都说出来,告诉我,好吗?”

三清茶社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不用担心会有人偷听。她们身处当日霍炎和薛临波密谈的包间,不过这次房间里多了好几个又胖又软的大靠垫。小菲蜷在垫子里,双手抱着茶杯,颤抖了好久才平静了一点,喃喃地说:“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我们又不是特别要好的那种——我,我的确和她说过话,可是,可是凭什么就来找我……”

薛临波猛地抓住她:“你和她说过话?你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

小菲失神的眼睛对上薛临波:“就是她出事的那天,她让我看新买的裙子,淡蓝色,很漂亮……”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小菲努力回想:“她好象刚从电梯上下来,她说,去公关部了……”

薛临波也无力的坐倒,孙佩珊刚从公关部回来,也就是说,小菲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和她接触的人,她看着憔悴不堪的小菲,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

小菲好象突然领悟了什么,尖叫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之后她就死了!我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所以她来找我……怎么办?怎么办?惨了,这次辞职也躲不过去了……她跟着我,她一直跟着我——不要——不要——”她狂乱的挥着手,四处乱打。

“停下!”薛临波想按住她,却被她重重的一巴掌打的眼泪汪汪。好容易抱住她,连声安慰:“不会的!佩珊很善良,她不会吓唬我们的,就算做了鬼,她也不会吓朋友的!你要相信佩珊!”右颊上火辣辣的痛,却比不上心里那么痛。她这几句话好象起了一点作用,当然也可能是小菲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她安稳下来。

“小菲?”薛临波觉得她安稳得过分,急忙松开手,可她还是不动,眼神定定的。薛临波怕她是受刺激过度有些失常,不由轻声唤她,拿手在她眼前晃几下。

小菲又对上薛临波的眼睛,眼神非常困惑的说:“不是,还有一个人。”

小菲紧紧地皱起眉头,极力的思索着:“佩珊好象认识他——我好象也认识,谁呢?——我们一起进门——不,不是,十七楼没有门——对,是茶水间,我倒了水,然后出去——他是谁呢?”她紧张的闭上眼睛,头向后仰,却怎么也想不出那个人到底是谁。

“是十七楼的同事吧。”薛临波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可以让她先把恐惧搁在一旁,便出言鼓励她。但小菲却困惑地摇头说:“不是,我觉得他不是市场部的职员,好象也不是销售那边——可是,如果不是十七楼的人,我怎么会认识呢?”

“那——他们说什么?”

“什么——宣传——”小菲突然一激灵,似乎从梦中惊醒,眼神又开始慌乱,“不行!不管怎样,我都要辞职的!薛小姐,我真的很怕啊!”

薛临波连忙拍拍她的背,柔声安慰:“没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不知道吧,公司已经请了很厉害的法师来驱鬼了。”

小菲抬起一双泪眼:“真的?那,那佩珊不是很可怜?她死的那么冤枉,现在还要驱赶她——薛小姐,我很怕她,可我也不想她那么可怜……”

薛临波迅速往天花板上看,她怕自己的眼泪会涌出。她拥紧这个女孩,想起李克俭所说的话。“——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非常可爱,让人情不自禁”,她惊讶于李克俭丝毫不刻意划清界限的言辞,直到此刻方才明了。


第十三章

三清先生的大驾在礼拜天一早降临。虽然张创世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姿态,却也不好在几百员工面前公然搞这些事情。因此迎接他的只有少数的高层和各部门的资深人员。三清先生今天穿了一袭淡黄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颌下微髯,手里拿着一个青色布包,很有“古意”。薛临波厌恶的看着他,又想起兰若寺的老方丈,虽然老和尚很不起眼,却比这个神神叨叨的三清先生亲切多了。他和薛临波握手,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她。薛临波闭闭眼睛,提醒自己不要把他踢出门去。

她是踢他不出的。三清先生对张创世耳语几句,张创世便吩咐关门,鼎天大厦的正门边门一瞬间全部关死。本来就是阴天,鼎天大厦越发的阴森了。

“真是有劳叔叔了。”张创世满脸堆笑,一边引着他走向电梯,好象看到救星一样。薛临波很清楚的听到附近的张荣贵“嗤”了一声,无端对他多了一些好感。

“好说好说。世侄不用客气。”三清先生

客气几句,突然又大发感慨,“想当年这大厦是我与有贵兄亲自勘察过的,乃一块宝地啊!你那日说里面不干净我还不信,今日一走进来,果然有阴森之气啊!不过短短六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薛临波忍了又忍,才没有和张荣贵一样“嗤”出来。听着他们谈论不休,薛临波想,假如霍炎在这里会出现什么情况?他在墓地戏弄警察,在兰若寺和方丈斗法,翻车时救人,现在,他看见三清先生在这里装神弄鬼,他会怎样?……

电梯轰然达到十七楼,各人脸上都有紧张之色,薛临波冷冷一笑,率先走进去。

市场部和销售部之间并没有明显的间隔,只是有两个指示牌分别标注,薛临波的办公室靠近销售部一边,大玻璃窗令外面的一切一览无余。十七楼是整座鼎天大厦最繁忙的地方,并且与其他部门不同,十七楼的职员都是轮休制度,不用说白天,就是晚上人声鼎沸也是常有的,象现在大白天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在薛临波印象中似乎还是第一次。

薛临波喜欢这里,并不整洁,却有种凌乱的秩序。她喜欢在偶尔的闲暇之中看外面忙碌的众人,充满旺盛的生机和昂扬的斗志。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不会觉得茫然——是的,茫然,在某一时间,通常是最热闹的场合,最繁华的地方,薛临波会无故的茫然,不明白自己这样拼命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尤其是近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霍炎是怎么说的?生命的意义——至少,霍炎还曾经领悟过何谓自然,那么她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有煞气!”三清先生的惊呼让薛临波回神,大家都一脸惶恐的等三清先生说下去。

他见众人都看过来,于是清清嗓子,说:“此处有很浓重的煞气啊!”他踱了几步,在茶水间门口停下,掐着指头计算,口中念念有词。半晌,长叹一声道:“果然果然!我说为什么风水宝地变成如今模样,都是这股煞气作祟!”他把目光投向薛临波,很期待的样子。

他想看见什么?尖叫?晕倒?六神无主顶礼膜拜?薛临波眼睛一扫,周围的人也都很期待的想看她的反应,她冷眸微眯,凌厉的目光直逼三清先生,口中却只是凉凉地说:“很有意思,然后呢?”

三清先生悄悄转移视线:“薛小姐你有所不知,这煞气很是厉害,乃多年积怨所致——如张世侄所言,孙小姐是冤死,她的魂魄被煞气牵制,不能安心离去。这就是症结所在。”

那煞气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薛临波眉头微蹙,不等她发问有一个声音先替她说了,三清先生大概更愿意听到这样惶恐的声音吧,薛临波不无讽刺。他果然呵呵一笑,手揪着下巴上的胡子,摇头晃脑地说:“此乃天机,我等凡人不便知晓。不过——”他看了看大家,很亲切地安慰,“也不必太过恐慌,我自有处置的办法。”说必,他从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大家凑过去一看,是一面铜镜,和三清先生一样,很有古意。

“把此镜悬在门上,便会镇压煞气。”他递出去,直指薛临波的方向。众目睽睽,她也不好不拿。

还以为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老套。薛临波接过铜镜,不免觉得三清先生很没创意。这是什么?照妖镜吗?镜上錾着一些古怪的文字,大概是咒语。薛临波往镜中细看,不由一惊。往日跟观潮学过一些鉴别古物的方法,她看出这铜镜确实有些年头,只是没想到镜面如此清晰,纤毫可见。是新磨过吗?先今还有人懂得磨镜?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清晰则清晰,似乎有点变形,自己的脸在里面煞是古怪,眼窝太深,嘴巴太红,很有几分凄厉之色,她看着看着,没来由一阵胆寒。慌张的抬头,又碰上了三清先生兴致盎然的眼神。他到底想看到什么?薛临波简直恨透了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头。

“悬在这里就行了。”三清先生笑眯眯地往上一指,视线不离薛临波。

“我来。”有人自告奋勇,早有人找来梯子撑在下面。可三清先生手一摆,说:“一定要薛小姐挂上才行。”

薛临波一阵犹疑。

这真是她想要的吗?手中的铜镜冷气森森,她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真的想把这样一面古怪的、据说能镇压邪气的镜子挂在这里吗?薛临波心里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在引火烧身——

“临波?”张创世殷殷关切。

箭在弦上啊!薛临波一咬牙,走过去踩梯子,稳稳的把它架在门框上。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表情也轻松很多,就差没拍手欢呼了。三清先生又掏出一个罗盘,告诉张创世这里如何放那里如何摆,他很仔细的聆听,并吩咐秘书记下来。大家也都众星捧月般追随着。只有一个薛临波怔怔地立在哪里,失魂落魄一般。

“临波,走了。”张创世轻触她一下,低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她强笑一声:“我很不舒服,想先走一步。”

“这——不好吧。”张创世很为难的看了不远处正在大发议论的三清先生,“李叔叔还想多和你聊聊呢!他似乎很喜欢你。”

“可惜,我不喜欢他。”薛临波脸色越发难看,三清先生喜欢她,这不啻于一种侮辱。

张创世讨个没趣,只好让她先走。

“很有意思。”

霍炎听的兴致盎然,不时插嘴细问情况如何如何,恨不身临其境。听到铜镜的事更是兴奋,笑道:“好哇!想不到他还有这种东西,倒不能小看他。”

好?薛临波翻个白眼。若说真有什么东西邪门,那一定就是那面铜镜了。她又转问小郭的情况。

“除了醒不过来,他简直好得不能再好。我们会搭后天的班机回来。”霍炎很轻松地说,“这边医院已经联系好。这边护送,那边接机,张创世很体贴嘛!”

“医生说他还能醒过来吗?”

“你想他醒吗?”霍炎的声音听起来别有深意,“薛临波,你的意志决定他的死生,你想他活还是死?”

“废话!谁会想人死?“她斥他无稽。他却哈哈一笑,说再见挂机。

薛临波似有所失。她甚至等不及要把三清先生的事告诉霍炎,他却如此漫不经心,好象听了一个不关痛痒却还算好听的故事。他这样的态度,让薛临波无法再说下去,说三清先生如何讨厌,铜镜如何诡异,如何阴森,她如何心惊肉跳——在铜镜中一照之后。她总不想在霍炎面前太过示弱。

从阳台走进客厅,薛观潮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薛临波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和霍炎的事情,虽然他们也没什么事情。但就基于这样一点私心,她偷偷在阳台上打电话。至于私心的理由,她如此解释:她不想看到他们起冲突。而这的确是实情不是吗?他们的冲突着实令人惊心。

“是他吗?”

薛临波吃惊地停住脚步,薛观潮的眼睛没有离开报纸,声音平淡地象问明天天气如何。

“唔。”薛临波有一丝狼狈。好象小时侯淘气被哥哥逮住时一样。她小时和张家兄弟一起出去撒野,总是在闯祸的边缘被哥哥揪回去。张创世还惊叹薛大哥简直象神仙一样。她还记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绞尽脑汁到处躲藏只为了不让观潮找到,但没有一次成功。

万能哥哥就是万能。薛临波觉得自己象个大傻瓜。

“我只是问小郭的情况。”她还是忍不住多此一举的解释。

“唔。他好吗?”薛观潮折过报纸,眼睛依旧没有离开。

“还不错。”

薛临波开始懊恼,她何必要说这些?如此的心虚,如此的多余!可他却八风不动坐在那里,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她两步冲过去,一把挥开观潮的报纸。

“有话就说,想问什么就直截了当,藏头露尾算什么!”

猝不及防的薛观潮好久才放下拿报纸的架势,他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把头靠上,仰视气势汹汹又明显心虚的妹妹,有点悲哀又有点好笑。临波从不为不相干的人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更从不用发火掩饰自己。那么,也就是说,他,已经很成功的引动她的七情六欲,而自己却还在原地打转。他又赢了一盘。

“我没有。”薛观潮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平常一样平心静气,“只是顺口问问。临波,我不想干涉你的生活。”

薛临波很泄气的坐倒在地,良久才哑声开口:“你总能成功,用无所谓的态度让我内疚。抱歉!”

“因为你在意。”薛观潮俯低身子,“人要在意,才会有情绪。无波无澜是因为心无牵绊。你懂得在意是好事,不用内疚些什么。”

在意?薛临波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在意些什么呢?她是否曾经觉得,在意不过就是患得患失,不过就是执著于世俗之物?而如今她也有所在意,是该惶恐自己的罪过,还是该悲哀自己无法勘破?可是,这两种她都不觉,她只觉迷惑。不意看见哥哥澄澈如水,却无波无澜的眼睛(与霍炎暗潮汹涌的碧眸如此不同),心中有小小的疑问:那么,观潮,他可有所在意?

真正的恶战。

薛临波甚至很想再去面对莫测的鬼神凶煞,也强过对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人们。

鼎天实业从来就没有过好风气。家族企业的通病,派系林立。大家为自己的利益拼到头破血流,却鲜少去关心真正的大众。趁着张创世发言,薛临波暗地里估量今天的对手。

情况貌似有利。她想,张创业的失踪,令张继组的势力在鼎天彻底消失;黄素滢死了,她的党羽也都敛起了翎毛;其余小支派也够不成什么威胁,他们通常只是略略分羹罢了。只有张荣贵——最近张荣贵好不得意,薛临波无暇旁顾,他的

他的人纷纷出头,属下几个部门和两个分公司颇有赢利,张创世也多了很多倚重。看老爷子的样子,他似乎对G省分公司志在必得。

张荣贵也在估量薛临波,就算豁上撕破老脸,也一定要为儿子争到这个大好机会。管她薛临波是什么长胜将军从无败绩,这一次绝不能输。被哥哥压了大半辈子他只好认了,被这丫头压了六年只当自己倒霉,他总要赢一次,在退休之前,哪怕只有一次。

“那么就这样吧。”张创世喝一口水,笑道,“我想都没有异议了吧。下一步便是人事问题了。我建议大家不妨做一个内部提名。鼎天还是有不少人才的。”

要的就是这一句!

张创世话音甫落,好象练习过一样,张荣贵立刻接上来:“好!有道是举贤不避亲。我提议守成出任新的分公司经理。”

张守成,张荣贵的大儿子,人力资源部经理。薛临波暗暗冷笑,好厚的一张脸皮!继创守开,张家两房有五男两女,名字都是张有贵取的,内中大有深意,只是不知能否遂他心愿。

“守成是不错,可他走了,人事经理的缺谁补?”这次说话的是张创世的舅舅,第三大股东。

“我提议招聘公司外部人才。”

“不如贴个召贤榜,大家公平竞争。”

“你评书听多了吧!”

……

会议室里乱成一团。

“我有一个提名。”

各种声音立刻消隐无踪,张荣贵眯起眼睛,看她要说什么。

“市场部的李克俭经理。在公司服务已近10年,从最基层的业务员做起,经验丰富。这一次公司可以成功的拿到s的北方代理权,李经理功不可没。”薛临波声色不动的把李克俭的简历交给秘书,让她挨个发下去。

“李克俭算什么,不过是外人罢了!”张荣贵见张创世开始犹豫,急忙打出亲情牌,“创世,守成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了,论能力、素质,哪一点输人?你不提拔自己的堂哥,还提拔哪一个?”

“假如你张家要挑族长,张守成的确有资格。可现在是公司的事情。”薛临波最恨公私不分,说话不由咄咄逼人。

“薛临波!你不要太放肆!”张荣贵老羞成怒,“什么公司的事情?鼎天不姓张吗?你想造反不成?”他早知道这丫头决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谁要造反还不一定呢!”

张创世眉头紧皱,他虽知二叔的小算盘已经打好,却想不到薛临波也会跳出来,她素来对这些派系之争嗤之以鼻,为什么要冒大不韪举荐李克俭。他可是她的人啊!她想干什么?

就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不能让张伯伯半世的心血付诸流水。薛临波早打定主意。李克俭为人确实有点三八,但那也是他够细心的表现,他手段圆滑,处事老练,近三年以来一直是他在独挡一面。薛临波早调查过,李克俭太太的表兄是G市主管经济的副市长,且不说用不用得上,这都是一张鼎天大佬们无法抗拒的一张王牌。与其放手让张荣贵去捞油水,何不全抓在自己手里?吃得着则吃,吃不着大家都没份!薛临波发狠,迎住张创世的目光里有挑衅的意味。

“我反对!我坚决反对!”张荣贵被薛临波呛得暴跳如雷。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早发作,怎奈薛临波说话实在太过刻薄。

“我只是提名而已,到表决的时候再反对也不迟的,张董。”

张荣贵鼻子好象两管烟囱,一手指着斜对面的薛临波,“你”了很多遍也没有下文。他快气疯了。他看出来张创世根本控制不了薛临波,鼎天有一大半都是薛临波在撑,她先前极力反对设立新的分公司,现在又和自己抢,根本不是为了张创世,而是死了张有贵。她是在报答张有贵。他不服又很服气,不服自己为什么找不到这样的帮手,服气哥哥果真没有看错人。

“二叔你最近身体不好,别太激动了!”张创世急忙打圆场,“临波,叔叔毕竟是我们的长辈!快道歉!”

薛临波哼了一声,不痛不痒地道歉:“对不起,二叔。”

“用不着!”张荣贵怒向张创世,“创世,你看清楚了吧!她都骑到我头上来了!你们爷们把薛丫头惯得这么嚣张,我看不出几年,鼎天就要姓薛了!”

“你!——”薛临波奋起,却被张创世强行按下,张创世薄怒道:“二叔,这是公司董事会,你别把这些有的没的扯出来!”

众人见大老板发火,急忙打哈哈劝架,可张荣贵哪听得进去,一甩袖子走了。大家都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散会,散会。”张创世手一摆,泄气之极。

众人散去,只留下一个张创世和一个薛临波。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创世突然咆哮,他站起来,双手抓住薛临波肩头,“为什么!”

薛临波吃痛,却没有挣脱,冷静地说:“我是为了鼎天。”

“鼎天!鼎天!”张创世哈哈一笑,眼神阴鸷,“撒谎!临波,你也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难道你宁可相信你二叔的话?要这样我再无话可说。”

张创世甩开手:“我只是想做一件我自己的事情!真真正正,属于我张创世自己的事业!而不是,站在我父亲的肩膀上,活在我大哥的阴影下的事情!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说什么帮我,帮鼎天。薛临波,你根本就看不起我!”

“我……”薛临波困难地开口欲申辩,却被张创世打断:“我终于明白了!也许我早就明白可又心存幻想不去承认,你只是为了我父亲才留在这里!那我呢?我算什么?我连个死人也不如吗?我一生,就只是张有贵的儿子,我永不能成为张创业自己吗?不管我作什么,只要不合父亲生前的意思,你就要跳出来干涉我。临波,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我所有的努力你都看不见!你扪心自问,你把我张创世、把我鼎天公司现任总裁放在什么地方?”

张创世几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薛临波几乎惊呆了,这才是张创世真正的想法吗?自己是不是真的管的太多了?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可情况并未到此结束,张创世又冷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等着吧,等着大吃一惊吧!临波,你最好祈盼永远别知道父亲做过什么,偶像轰然到地的打击实在太过残酷!”说毕,他恨恨地离去。

这是什么意思?薛临波被张创世一番炮轰轰得眩晕不止,“永远不知道父亲作过什么”,那么,他到底做过什么,要让这做儿子的如此愤怒?

张荣贵和薛临波大闹董事会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感兴趣的不单是他们吵得脸红耳赤的原因,而是张荣贵的话和张创世的态度。他为了薛临波,竟不惜和亲叔叔反目,这不是一向斯文和气的大老板的个性。他对薛临波如此与众不同,是不是意味着——

“好事临近了?”李克俭这次竟后知后觉,迟钝地问,“好事,什么好事?”

“大老板和薛小姐啊!笨!”说得人太过忘形,竟忘了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结果被李克俭打了一个爆栗。他捂着头笑道,“没听说吗?薛小姐不知为什么和老爷子吵起来了,大老板护着薛小姐,差点和老爷子干仗!”

“这还不算啊!”另一台广播说,“散会以后,他们单独在会议室很久才离开!孤男寡女——有很大的想象空间哦……”

“真的啊!”李克俭摸着下巴,隐约了解他们为什么会争执的原因。他不是笨蛋,当然不会认为薛临波是在为自己争取利益,但张创世的态度到确实值得玩味呢!

“我早就说他们有问题了!想想看,他们可是青梅竹马,就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以前是因为老板娘在,现在老板娘死了,还不是干柴烈火?”

有人持反对意见:“要是他们真有什么,大老板怎么会和老板娘结婚?”

“当然是老板娘横插一杠了!她做贼心虚,疑心生暗鬼才搞出那么多事情来。这下不就好了?”

“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发问。

“什么什么啊!老板娘自己把自己玩死了,还有三少爷负责任。大老板重回自由身,还能和心爱的人比翼双飞,这不是好事成双——霍先生——”得意的声音化做一声惊叫,就此了无声息。

霍炎笑眯眯地站在众人身后,一身旅行回来的休闲装扮,头上甚至还戴着一顶帽子,他上前几步,大半张脸都在暗影里,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有意思,很有意思。”

霍炎把帽子盖在脸上,靠在椅子上又转又摇。薛临波从文件上方看他一眼,说道:“除了这几个字,你还会说别的吗?”

他从帽子后面发出一阵闷笑,含含糊糊地说:“你只知道从原因推论到结果,知不知道从结果推论到原因?”

“有什么区别?”

“有。有很大的区别。比如,你看到果树,果树下面站着人,而且有一地的果子,你会怎么想?你会想是这个人摇动果树所以才会有满地的果子,可是你想过没有,也许是因为这个人过来了,果树才会掉落一地的果子?”

“果树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往下掉果子?”

“因为树上有人啊。”霍炎掀开帽子,笑出一口白牙。


第十四章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薛临波一下惊醒,这个声音太过惨烈也太过清晰,不象是她平时所做的那些不成章法的梦。从小到大,薛临波从未对别人描述过自己的梦境,因为没有一个是她能真正记住的。只有一些个变换的面孔,残缺的情节。那么,这个声音是从那里来的?它更象一声嚎叫,遥远,空旷,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好象——好象从地府里传出来的。她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下床找水喝。

客厅里有昏黄的灯闪烁,薛临波发誓,她听到了对话声,看过去时却只有薛观潮一个人。他挑一下眉毛,没有任何心虚的感觉:“怎么不睡?”

薛临波抬头看挂钟:凌晨三点。这不符合薛观潮的生物钟。她耸肩,装做无知无觉:“我喝水。”

“我刚才做梦了。”

“什么?!”

薛临波背对着哥哥喝水,没有看见他的惊骇。薛观潮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几乎是飞到妹妹身后,一把把她拉向自己。薛临波杯子里的水全泼在他身上,可他全然不顾,只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薛临波最后一点朦胧睡意也被他吓没了,傻乎乎的看着哥哥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你梦见什么了?”薛观潮脸色发青,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薛临波徒劳地擦着哥哥衣襟上的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听见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有有人高高在上的看——”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一个梦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薛观潮呆了半天,最后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了,已经很晚了,去睡吧。”

很晚了?你怎么不睡?薛临波往客厅那边瞄了一眼,依旧没什么发现。她回身放下水杯回房。

在房间门口她站住,说道:“观潮,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想被蒙在鼓里。”

说毕,她进房间,轻轻关上门,似乎一个无声的抗议。

“喔喔喔——正是我所料想的态度。”几分钟后,一个意兴阑珊地男声在沙发一头响起,他懒散的歪着,昏黄的壁灯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长。看他舒适的样子,似乎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个沙发。

薛观潮手里也拿着一杯水,他站在阳台的拉门旁往外看黢黑的天空,并不说话。

霍炎的脸从灯光中显形,嘴角噙着一个得意的微笑:“你说你守了她半生,却一点也不明白她。她唯一不缺少的东西就是勇气,你这样一相情愿,遮遮掩掩,只会遭到她更大的反弹,更加的疑惑,甚至自己去寻找真相,到那时,你的过度保护只会适得其反。”

“那你呢?你有什么好心对她?”薛观潮倏地转身,凌厉的目光和薛临波想象的出奇,“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的用心。合作?笑话!”

霍炎摊开双手,很无赖又很无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会知道?说来听听?”

“那你何苦找上她?打发太漫长的时间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玩具。”薛观潮声色俱厉。

“你还记得她是个活人吗?”霍炎态度骤变,冷笑道,“我还以为先生你忘了这一点呢!我不知道她曾经发过什么白痴誓言,但薛临波就是薛临波,凭什么要被她束缚?而你,居然给她那样的印记,让她一生都困侑在里面——”

“不是我,”薛观潮哑声道,“是她自己。她自己做的——”

霍炎一呆。

“收手吧。”薛观潮说,“这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霍炎,离开此地,忘掉你的仇恨,只要有我在,我保证她会没事。不管是谁,就算拼得两败俱伤,我也会护她。”

霍炎没有回答,因为愤怒正在他心头升腾。她有什么权利决定她的一生?这样如古井水一般的一生到底有什么趣味,令她如此念念不忘,非要埋葬在里面?而他,眼前这个可以操控生死的男人,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的在这里守护这样怨毒的诅咒?

“你,爱她,是吗?”

“放肆!”

薛观潮微怒:这霍炎着实胆大!可霍炎平心静气没半点害怕或者挑衅的意思:“爱她,所以不惜埋葬她?先生表达感情的方式实在奇特哩!”

薛观潮怔住,连霍炎何时离开都没有发觉。

那是她的眉眼,她的气韵。薛观潮注视着对面的妹妹,不记得这已经是多少次在她身上寻找“她”的影子。那原来就是爱吗?如霍炎所说,自己这般念念不忘,苦心经营,竟然就是爱了!薛观潮苦笑一声,一世聪明,却在爱情里作茧自缚。自己竟还不如霍炎。

薛临波也在出神。昨夜的梦漫长又清晰,她似乎身临其境。一声声厉喝、恸哭,她都感同身受一般。那个女人,她是谁?为甚她痛她也痛,她悲她也悲?薛临波再次醒来摸到满脸泪痕是凌晨四点,她无法再睡,就这样睁眼直到天明,任凭那些片段在脑子里闪回、组合、破碎,然后,一点点连缀,一点点完整。到她必须要起床时,她甚至已经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想不到我还有当作家的天分呢!她很是佩服自己的想象力。本欲一笑置之,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竟根植在她的脑海之中,如同一段记忆一般挥之不去。到现在,她看看表,礼拜天早上九点三十分,她几乎不能从这个傻故事里抽身,更要命的是,她正在混乱,

这个故事越来越和她的生活混为一谈,和公司、张家父子,和观潮,和霍炎揉杂在一起。闭上眼睛,是声声呼喝,睁开,是正神游太虚的哥哥……她眼花,口干,不停的晕眩……

“我觉得以前不住在这里。”她突然推开面前的报纸,认真地说。

“是啊,我们以前住在老宅。”薛观潮随口应着。

“不,”她困惑的攒起眉心,“我是说,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某种东西山呼海啸而来——薛临波恍惚觉得,对面正坐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可又不太一样的人,苍白的脸,暗淡的眼,青紫的唇,如同——如同在三清先生的古镜中所看到的自己——可她分明又不是自己——她双唇轻启,嘤嘤做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不是!——“我不服啊!”一声号叫,如同地狱索命的恶鬼——

“临波!醒来!”

薛临波额头受重重一击。她全身一震,好似有股暖流从她额头贯穿全身。“怎么了?”她吃惊的看着全神戒备的哥哥,脑子里一阵糊涂。

薛观潮把犹自颤抖的手背在身后,强笑道:“你不是要去医院看同事吗?反正没事,我陪你吧!不如,让霍炎来接我们大家一起去?就这样,我去打电话。”

霍炎?他在说霍炎?薛临波瞪着哥哥的背影,观潮提及霍炎,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明,自己又错过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薛观潮苍白着脸拨霍炎的电话。事情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有人在搞鬼。也许,不,是一定,霍炎说的没错,他们,必须要合作才行。

他们在小郭的病房外遇到了销售部的人。小郭依旧昏迷着。虽然张创世很大方,给他单人病房,二十四小时看护,但对病人没有丝毫帮助。“他在一点点的消耗。”他的主治医生说,“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唯心一点,我们只能希求奇迹发生。”他们在他床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出来。

销售部的员工并没走,站在走廊上等他们。一行七八个人相伴离开,不停的叹息着小郭的命运。

“太可怜了!”有人擦着眼泪,“那么年轻又聪明!”

“就是说!”一个年轻一点的接口,薛临波记得他是和小郭佩珊一起进公司的,那年鼎天只招了三个人,全归她属下,“我们一起进鼎天,只有他是专科程度还是自学的,可他肯吃苦又肯学习——我记得还求他帮我写过销售报告呢!他做的报告简直就是范本!我,他,还有孙佩珊三个人,现在——唉!”

薛临波心下恻然,看他消沉的样子不由安慰几句。他们在医院门口分手,看着几个人离开,薛临波突然一阵疑惑:小郭是专科学历?她明明记得,他的履历表上是J大经济学院市场营销专业毕业,还有学士学位,怎么会成了自学专科学历?不对,在G省时他是怎么说的,他当过兵。那么,以他进鼎天时的年纪,不可能又上大学又当兵——那么,是假的了?薛临波一阵不舒服,她平生最痛恨有人骗她。可转念一想,假如小郭没有造假,他就进不来鼎天,鼎天也就损失了一个如此出众的人才,纵然造假大概也是不得以而为只,是非对错,真是很难说清。

——人事部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在回家的路上,薛临波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发问。是啊!人事部怎么会如此轻率?张守成的精细可是出了名的——

“霍炎,我想去公司看看。”

她突然开口。霍炎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薛观潮飞快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打转方向盘。

车在广场上停下,薛临波来不及和他们多做解释,抛下他们箭步冲进大楼,径直来到二楼的人力资源部。

值班的科员一看就是在煲电话粥,看见薛临波闯进来,差点吓个半死。

“那个,我——”他拿着个话筒站在那里,支支吾吾。

薛临波管不了那么多,开门见山地说:“我要看销售部经理郭继人的档案。”

“唔——那个——”他把话筒搁下,依旧支吾着,“张经理不在,我——”

“你要是想提前去财务部算薪水,我可以等到明天再来。”薛临波冷冷地说,张守成最讨厌的两件事:兼职捞外快,上班闲磕牙。

“别!别!薛小姐。”他知道薛临波的厉害,急忙走过去打开墙边的文件柜翻了一通,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抽出薄薄的一叠递过去。

薛临波打开,年轻而健康的小郭正在冲她微笑。她看下去:郭继人……二十二岁——是他上班时的年龄……家庭关系……父亡;母亲:郭美……他原来跟母亲姓……学历:大学本科——她又翻一页,是他的大学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复印件,从钢印到校长签名,无不清晰了然。

好大的胆子!薛临波把档案摔到桌子上,不敢相信张守成会让这样的错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鼎天所招收的每一名员工,他都会验证再三,为什么小郭会这么轻易就过关?小郭对同事据实相告,张守成怎么会毫无察觉?或者,是他察觉了却故意装傻?他在骗谁?自己还是张创世?薛临波步履沉重的离开人事部,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她闷闷地来到车旁,却不见霍炎和薛观潮。

果真是一面古镜!薛观潮斜坐在霍炎的位置上,正对着那面古镜。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霍炎,微微讥嘲:“戴帽子?好高明的对策啊!”

霍炎正正头上的帽子,不以为意:“只是一点小手段,不值得大动干戈。”

“他就那么厉害,正好对着你?”薛观潮不相信三清先生会有这样的本事。

果然,霍炎说:“只是巧合罢了,只怪我选位置选的不对。就凭他?——”后面的话消失于不屑的嗤声里。

几个女孩子走过,热切的回望这边。她们今天感兴趣的焦点是薛观潮,纷纷猜测他是谁。霍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道:“先生每天都埋首于书斋还真是可惜了,你应该多出来走动,就会知道这个世界非常有趣。”

“无非就是生与死的区别。”他冷冷回应,并不看那几个不停回眸的女孩。

“真是无趣的很。我猜,无论多美丽的事物在你的眼中,大概都是一团没有丝毫价值的废物吧。勘破生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她在先生心中,已经超越了生死吗?”

“别以为称一声先生,我就会任你放肆下去。”薛观潮拂袖而起,霍炎还以为他会离去,可他却走向茶水间并在门口站定,良久不语。

“没有,对吧。”

霍炎跟过来,用的是肯定而不是询问的口气。

薛观潮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霍炎摸着下巴,“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只要再来一次,我就能把他揪出来。”

薛观潮深深看着霍炎,问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我没有勘破生死。并且,我很想知道生命的意义。”他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鼎天实业G省分公司总经理竞聘答辩会。

在左右夹击之下,张创世只好选择骑墙。薛临波的预感又一次正确。她不明白,为什么张创世一次又一次的自甘示弱?她甚至希望张创世行使总裁的权利任意杀垡,否了她的提名,这样,起码可以让鼎天诸人看到权威的树立。可他却摆出这样懦弱、任人宰割的姿态,若他真是这样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又不是,他在薛临波面前大吼大叫,气势汹汹,现在又这样低声下气,两面讨好,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守成是张荣贵的大儿子,却很有几分张有贵的模样,尤其是眼睛。张家人都有漂亮的眼睛,单凤眼,炯然有神。血亲就是如此,不管彼此有多少心结,有多远的距离,也无法抹去他们彼此相象这个事实,总有那么一点地方,眼睛、鼻子、笑窝甚至眉毛的走势,就算他们假装不认识,细心的人也会看出他们是一家人。薛临波下意识捏紧手里的文件,提醒自己要集中精神。因为,张创世很快就会让自己对张守成提问了。

“很好很好,”张创世满脸堆笑,果然扭头对薛临波说,“薛副总有什么问题吗?”

薛临波放下手里的文件,直视坐在场地中心位置的张守成,微笑道:“张经理认识销售经理郭继人吗?”

不单张守成,所有参加答辩的人都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张守成也算反应迅速,应道:“认识。”

“很好。”薛临波依旧微笑,“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张守成耸耸肩:“了解算不上,虽然都是同事,但我们年龄相差太多,也算两代人了。”

“那作为人事部经理,你对他的履历应该比较了解吧?”

张守成沉吟着,久久没有回答。

“张经理?”薛临波的口气非常随意,似闲话家常。

“当然了解。”张守成看着薛临波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

很好!薛临波笑了,她扬起手中的文件,声音平静:“这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J大给我的回执,上面说,J大经济学院一九九八级根本没有一个叫郭继人的毕业生,甚至,整个J大当年的毕业生中,也没有这样一个人。销售经理郭继人先生在他的履历中宣称的,得到过两次二等奖学金和一次三好学生的大学生涯,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作为鼎天公司人事部门的最高主管,你有什么想告诉大家的没有?”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张守成脸色铁青的坐在那里,足足三分钟没有说话。

“怎样?”薛临波打破僵局,给已经到了悬崖边的张守成又添一把力。

“好。”他冷笑一声站起来,倒不失气度,“我认栽,是我失察。薛临波,算你狠。”他深深地看了正前方的张创世一眼,转身离开。

被他狠狠带过的门荡了很久才停下来,张荣贵因为抱恙而缺席,没有人跳出来和薛临波大闹,房里的人依旧窒息般的沉默着。薛临波又把文件放回桌子上,恍若无事发生一样说:“下一位。”

李克俭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坐到刚才张守成的位置,他一面发言,一面斜眼觑着坐在左前方的顶头上司。“你要是坐不上这个位子,我就从鼎天辞职。”这是前几天薛临波说的。他当时是想放弃这次的竞聘——张守成的背景是他所无法抗衡的。他不知道女上司如此的自信从何而来,现在,可终于知道了。

一张纸条从薛临波背后稳稳的“飞”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又黑又大的大字,正是刚才张守成说的:“算你狠。”

真是过奖了。她歪了歪嘴角,把霍炎的“赞美”放进口袋。

“你真做的出来。”霍炎的声音从薛临波背后传过来。楼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能做出来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会一一见识的。”薛临波停住脚步,仰头似挑衅。

霍炎摊开双手以示无辜,又笑道:“你猜这会儿张守成在说你什么?”

“不过就是最毒妇人心之类。”薛临波嘲讽道,“他知道的词儿也属有限。”

他突然紧走几步,神秘地说:“上去听听。”

她不解地看他。

“到上面去,刚才的小会议室,现在正有人在说话,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他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分说的回头就走。

他居然要自己去偷听!薛临波不怒反笑:“虽说我是无情无义,但偷听这种小人行径我还是做不出来。况且,二十楼小会议室是董事局开会的地方,隔音属于一流,假如有人现正在里面开狂欢舞会,说不定你还能听个一星半点的噪音。”

“别说的那么绝对。我让你去听你就一定听的到。”霍炎对她笑,“他们可是在说你,真的不感兴趣吗?来吧。”

“我就是不感兴趣。”她欲挣脱,可霍炎哪里肯放,三步并做两步上到二十层,拉开楼梯间的门把她推出去:“别假正经了,快去啊!”

薛临波气结,他竟说得如此不堪!

“那你怎么不去?”虽知里面的人听不到,可她依旧不由自主压低声音。

“大家都去有什么好玩?现在是偷听,又不是公众演讲。”

“我不去!”她甩开这个疯子,想去坐电梯离开。

霍炎一把搂过她,腾出一只手强迫她抬头正对自己,一双碧眸熠熠发光,哑声道:“你又不是清教徒,何必这么勉强自己?给自己一点犯罪的乐趣有什么不好?偷听而已,去吧,去啊!”

薛临波和他对视半分钟,放弃努力向他和自己邪恶的好奇心投降。她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小声说:“你可真象那条蛇。”

“我不是蛇,”他白牙森森的坏笑,“我是狐狸。”

薛临波小心翼翼地向尽头的小会议室靠拢。

“她真做得出来!”

是张守成的声音,气冲冲如在眼前,薛临波在心里哼一声,想不到霍炎竟是张守成的知音,说出来的话都一模一样。

“我知道她去看过郭继人的档案,竟一点也没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她连自己人都会出卖?小郭可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现在没用了,为了踩我一脚她竟狠心把他给抛出来。你也知道公司的政策,我倒也罢了,顶多是个失察,了不起去不成G省,可小郭呢?他被解雇,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创世,薛临波做事太不择手段,你还是当心一点的好!”

“二哥你消消气。”张创世劝慰着,张守成比张继祖略小,是故都称二哥。

“好个薛临波啊!”张守成犹自恨恨不休,“创世,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就不该听你的!那个丫头太精了,我早该想到瞒不过她!”

“我知道,我知道,二哥,是我大意了,不过你放心,我自有主张,不会让你太难做。”

薛临波心里打了一个问号。这是在说什么?

听了这话,张守成倒是平静不少,又说:“创世,你就是太厚道。你要有薛丫头一半的辣手,也不会是今天的模样!我爸爸虽说是有私心,但他说薛临波的话可是半点没错!创世,你要小心才是!”

张创世没有言语,张守成继续添油加醋:“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她那个助理霍炎,长得邪里邪气的,两个人整天出双入对,孤男寡女的腻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你去听听那些风言风语!好,撇开这些有的没的不说,她明知他是创业举荐的人,出了素滢那么大的事,她还把他放在身边,有半分为你着想吗?创世,你别太痴心了!”

好个精明的张守成!薛临波暗暗冷笑,只等听张创世说什么。

“不管怎样,我还是那句话。二哥,我自有主张。”张创世含糊的应着,“只是今天的事别告诉二叔,他已经病了,别再给气出个好歹来。晚上我过去看他。”

“你——唉!”张守成长叹一声,分明的恨铁不成钢。

“二叔好点了吧。”

……

薛临波听够了,她悄无声息地回身离开,霍炎还在楼梯间门口等她。

“好听吧。”他坏笑不改。

“不怎么样。”她率先举步,“他们能说的话我猜也猜的到,何必非要去偷听?”

“就没有一点地方让你感兴趣?来嘛!别浪费我一番心血。”他不屈不挠的追问,三八程度直追李克俭。

薛临波脚步一顿。张守成激将也好,离间也罢,她早有预料,只是,“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早就暗通款曲?张创世是不是早就把G省分公司经理许给他了?G省分公司是张创世一手操办的,他事先没给自己漏风,很难说就没有别的盟友——可如果张守成是他的盟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如果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吗?

有,难道我还怕不成?薛临波拢拢乱发。今天的小胜让她斗志很是高昂,虽说对小郭是残忍了一点,但妇人之仁从来都不是薛临波的作风。当初他造假,就该作好准备承担穿帮的后果。良心——至于良心,火烧眉毛的时候,它还是先到一旁安歇去吧。

就是这样,很好。霍炎吹一声口哨,权当好戏开场时的锣响。


第十五章

午饭不晓得吃了什么,薛临波整个下午口渴。前段时间霍炎在她办公室里安了个小饮水机,水虽说已经不多但一时也喝不完。下午四点,小半桶水竟然告罄。薛临波记得茶水间里有一桶新水,便自己拿下空桶去换水。

“临波——”迎面碰到张创世,他脸色凝重,“我想跟你谈谈。”

薛临波扬起手中的空桶:“好啊!在办公室等我,我很快回来。”

张创世眉头一皱:“怎么你自己去换水?秘书呢?霍炎呢?他们——”

“薛小姐我来。”小菲赶紧上来,接过空桶,又对张创世招呼道,“总裁你好。”

“你不怕茶水间了?”薛临波笑道,她很喜欢这个女孩,就如同以前喜欢佩珊那样。

小菲小脸涨红,抗议似地说:“不是有大师做法了吗?看,那里还有照妖镜呢!”她手往上一指,薛临波顺她手指的方向往上一看,三清先生的古镜折出冷冷的光华,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还是那样,要比较“房间里有鬼”和三清先生两样事物,薛临波很难说更喜欢哪一个。两个人说说笑笑,反而把张创世冷落在后面。他摇摇头,满脸不快的神情。

“霍——霍炎——霍炎——”

刚从洗手间走出来的霍炎怔了一下,是谁在叫?凄厉的简直不象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早就草木皆兵的十七楼众人被这声尖叫吓得全部起立,齐刷刷看着正站在两个部门分界线上的霍炎。

大约一秒钟,霍炎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茶水间。

里面一片狼籍,一桶纯水横在薛临波的左腿上,她血色尽失的一张脸却直直的瞪着左前方。小菲躺在地上,双眼翻白。地上全是还没泡开的茶叶,冒着丝丝热气。霍炎顾不得搬开水桶,俯下身子查看小菲的情况。大家都簇拥在门口,却没一个人敢进来帮忙。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薛临波额头痛出大滴汗珠,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佩珊,佩珊的鬼魂——”她侧身抓住霍炎的衣袖。

“什么?”霍炎停下手中的动作,惊愕地望着薛临波,“你刚才说什么?”

“是的,是佩珊。”薛临波的指甲扣进霍炎肉里,呻吟着说,“……小菲——小菲她怎么样了?”

“休克了——你们看什么看!去叫救护车!”霍炎突然冲门口围观的人大吼,一干人等立刻做鸟兽散,几个小伙子赶紧进来搬开压在薛临波腿上的水桶,有人想扶她站起来。

“别碰她!”霍炎一把挥开他,那人几乎跌出门外,“你眼睛瞎了,她骨折了你看不出来?”

“别这样!他是好心。”薛临波脸色蜡黄,困难的扭着身子看地上的小菲,“她严不严重?会不会出事?她刚才碰到了桌角——我,我们想泡茶——她也喜欢茶——可是,佩珊——佩珊她就那么——那么——她只是小姑娘——为什么总是针对她?为什么要这样?……”薛临波语无伦次,她不是怕,是愤怒和哀痛。在公司里权大如天,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薛临波却没有办法保护身边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倒下,一个一个的离开……

“霍炎,霍炎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害死她的?佩珊因我而死——所以她冤魂不散在这里等我——她恨我——我,我又害死人了,是不是?她死了,小菲死了是不是?”

霍炎单手揽住她,一言不发。他缓缓环视这间斗室,那个曾经模糊的想法在脑海中慢慢成型。

“有鬼!有鬼啊!完了!连法术都镇不住了!死了,这下死定了!”有人在门口绝望的惨叫。

女孩子尖声哭泣。

一些急匆匆地脚步往这边走来。

薛临波安静的窝在霍炎肩侧,对周遭一切恍若无闻。她紧紧抓着他,手指痉挛。

“临波!临波!”张创世终于说话了,声音有气无力,“这究竟怎么……”

霍炎突然放开薛临波站起来,各种嘈杂也随着他的起身一并停止。他静静立在屋子中央,拿掉头上已经戴了一段时间、和他整个人都格格不入的棒球帽,露出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你——啊!”张创世的询问变成一声惊呼,他几乎不相信自己所看见的。霍炎的眼睛竟然由深变浅,变成一种荧荧的绿色,简直——简直就象——

没等他想出什么形容词来,霍炎突然动作:他掀翻窗边的圆桌,打开储物柜把所有的东西倒在地上,大饮水机被踢到,冰箱门打开,各种食品四散飞扬。

“我说你——”刚刚挤进来的保安经理看不下去了,出言询问。霍炎猛回头看他,惊得他连退几步,狠狠踩在后面人脚上。两个人各自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是怕,一个是疼。

薛临波还是痴了似的坐在那里,眼睛只跟着霍炎,却没有内容在里面。

就这样,十几个人挤在不过十平米的小房间看霍炎翻箱倒柜。没一个人敢做声。

霍炎翻冰箱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他看向薛临波正靠着的桌子,走过去,蹲下来。

这是那种很古老的办公桌,上面放着各人的杯子,下面一年到头摞着成堆的纸箱:装文具的,装纸张的,装各种用具的,甚至还有一台电脑显示器的大箱子,四平八稳的放在那里,占据大半个空间。

霍炎看了一会,伸手把它拖出来,往地上一倾,有一样东西掉在地上,众人纷纷围上去,居然是一台微型投影仪。

“这——这是谁干的好事!把投影仪放在这里干什么!”管后勤的孙经理是张有贵的老部下,鼎天还没成立就跟着他了。老头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赌咒发誓地跟张创世说:“张总,我可是——这绝对不是我们——”

“这不是投影仪。”霍炎倒心平气和了,他又把帽子戴上,宣布道,“这就是鬼魂。”

什么?众人都雾煞煞,好象霍炎说的不是地球上的语言,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好在这时候医院的人来了,大家闪出一条通道,让急救人员把小菲抬上担架。

“薛小姐,你试着动一下腿——”

“不!不!!”本来已经傻了的薛临波忽然尖叫起来,不知哪来的力量,她竟站起来几步追上抬小菲的担架,嘶喊着,“小菲,你醒来!醒来!你看看,你看看啊!佩珊不会害你,不会害任何人!你不要怕——”

霍炎用力把她扯离担架,薛临波疯狂的挣扎不肯放手,好容易把她拉开,手背却一阵巨痛。他本能的放手,薛临波往后一跌,左腿触地,“咔”一声脆响。她闷哼一声,痛得全身哆嗦。霍炎手背上鲜血淋漓。

“告诉我,这就是我的结果吗?”她抬眼看他,然后坠入无边的黑暗。

箱子后面的角落里,霍炎找到了意料中的小摄录机,按下开始,果然是孙佩珊的影象,从服装上看得出来就是她出事那天拍的。茶水间的狭仄凌乱为这小阴谋提供了很好的隐蔽,所有的接线都藏在暗处,大纸箱里甚至还用泡沫把投影仪垫到了适当的高度,使图象正好通过为抬箱子便利挖的洞孔里投射出来。这位了不起的天才甚至还为他的闹鬼发明装上定时器,当然了,遥控器也是非常好用的设备之一——

霍炎为大家重现闹鬼时的一幕,嘴里还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活象个产品推销员,他越是说的轻松,众人就越是胆寒。

“我的娘!他得准备多长时间!”

终于有一个沉不住气的叫出来,可没人接他的话,众人都沉默着,怀疑和恐惧从每一个人的心底滋生出来。

“宁肯是真的闹鬼,也强过有人搞鬼。这实在太可怕了!”李克俭喃喃着,擦去额头的冷汗。如此处心积虑,如此恶毒,比闹鬼还要险恶十分。

警察很快便接管了一切,顶楼的封条也撕掉了。这些迹象表明,孙佩珊的死将会被重新调查,霍炎很乐意配合警察的询问,可一刻钟之内就有三个人语无伦次的败下阵来。

“霍先生,你是怎么想到会是有人搞鬼的?”队长亲自出马,他认出霍炎是在山上见过的男人,暗自警惕。

“我说我是无神论者,你信不信?”霍炎眨眨眼睛,笑得很“天真”。

队长困难地唾沫:“霍先生,还是请合作一点。”

霍炎配合队长的身高俯低身子,非常无辜:“难道我还不够合作吗?我不信有鬼,所以才开始调查。大胆推理,小心求证,当然,还要靠一点运气。我运气一向不错你知道吧。有一次想死都死不了呢!你说,如果我现在去买彩票,有没有可能中大奖?”他摸着下巴,煞有介事。

队长无语问苍天的走开。

薛临波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她双眼直直的瞪着天花板,明显的精神游离于身体之外。薛观潮并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很有些手足无措。

“临波,”他唤她,“你要不要——”

“我很好。”薛临波突然开口,声音空洞,“很好,非常好,比佩珊好,比小菲好——”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处,从耳边无声滑落。

左腿骨折,医生诊断如是。而小菲,则陷入了彻底的狂乱之中,几乎再无恢复的可能。薛临波咬住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无论哀伤,无论悲恸,无论怎样的抚恤安慰,都已经毫无意义了。薛临波已经清醒,彻底、全然的清醒——就在她来到医院的那一刹那。荒唐又残酷的真相,毫无遮掩的裸袒在她眼前,只不过这真相的代价未免也昂贵了一些。

“观潮,帮我找霍炎。”她看向哥哥,“帮我叫他来,说我有事找他商量。”

薛观潮并没有立刻行动,轻声问她:“你想好了?一定要找他吗?临波,其实,其实我也——”

“我必须要和他谈。”薛临波恢复望着天花板的姿势,“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被动,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无能为力。观潮,我从来不为不相干的人大动干戈,可现在我心里有火在烧,烧得我坐立不安,是为了她们,为了无辜的佩珊和小菲。我以前不明白,我每天忙碌都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想要怎样的结果,可我现在,终于要做一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事情了。所以,乘着我还没有改变心意的时候,帮我把霍炎找来。”

薛观潮微笑:“把霍炎找来,因为霍炎总在行动着。而薛观潮,却只是徒劳的观望。临波,我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我想,我不是一个好榜样。”他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平静的走出病房。

终于,终于还是失去她了。无论你叫薛观潮或者什么别的,你都失去她了。就象她刚才所说的,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无能为力。你,怎么允许自己陷溺到如此的地步?你守着她,如影随形的护着她,只是贪看她舒心一笑,甚至自私的让她困侑自己,幻想着这种地久天长,可是,你终于还是失去了——薛观潮看着墙上的电话机,他试图做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可是他的手却不由自主抚上右胸口据说是心脏的地方,他觉得,他已经了解何谓椎心之痛了。

从霍炎进来的那一刻,他们就相对无言。在薛临波入院这二十四小时,霍炎还是第一次来,而且这一次,还不是他自动来的。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而这种情况是否预示着,他们的伙伴关系就快结束了?薛临波想,也许这一次,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这样的薛临波是他所不曾见过的,她看上去非常的沉静、安详。霍炎静静看着她,又一次觉得她是个 美丽的女子,甚至,从未如此美丽。

“我想你帮我去查一个人。”

她终于开口。

霍炎绽出无双的笑容:“如您所愿,陛下。”


第十六章

张创世差人送来能砸死人的玫瑰的时候,张继祖正好来看薛临波。他望着快要把病房淹没的玫瑰,不由大笑。

“看哥哥的样子,好象心情很好呢!”薛临波也笑。

“好个创世!”张继祖坐下来,“我可真是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人家说一掷千金为博佳人一笑,可惜这次笑的却是我。”

“哥哥的生意还好吧。”薛临波问道。

“还不错。我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甩手了。”张继祖无论到哪里都是非常成功的商人。

“福源贸易呢?”

张继祖一滞:“你知道了?临波,你查我?”

薛临波淡然道:“我怎会有这个本事?我怕是被人买了还要帮忙数钱呢!是创世查出来的。哥哥,我早说你低估了创世,他心细如发,在他眼皮底下搞鬼的事简直想都别想,更何况富源这么大张旗鼓的和鼎天作对,他怎么可能不查?”

“看来我做的还不够隐秘。”张继祖似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创业一出事,我立刻眼盲耳聋,倒真是疏忽大意了。只是怎么不见鼎天有什么大动作?”

“钱是赚不完的,何必非要抢个你死我活?康庄大道好走,另辟蹊径也许还会看见不一样的风光。创世并没有跟你正面交锋的意思。哥哥,你就是看不开。”

张继祖嗤了一声,道:“也不用瞒你,临波,我张继祖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可总要输的心服才行。输给创世,输掉鼎天,我怎么也不甘心,不管我现在或者以后的生意做的多大,钱赚的再多,哪怕我的公司大过鼎天千百万倍,我也没办法把它给忘了。”

薛临波看着张继祖郁郁的神色,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一生的心结,放不开,挣不脱,一辈子都要纠缠在里面。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我想离开鼎天。”

张继祖一震:“你说什么?”

“我不想让鼎天困住我一辈子,也不想看哥哥这样。”她说,“我想去你的贸易公司,扩展一条蹊径,赏看另一种风光。”

张继祖不语,心中暗暗权衡。

“若哥哥不肯答应,从此福源成为鼎天头号大敌。福源的优势无非是公司小灵活性高,拼着少一点利润来吸引客户,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鼎天的政策一向稳健,所以不会给客户这么高的条件。可如果我存心要福源关门大吉,大可以自放身价,你想必知道,单从抽佣方面鼎天就算再降下两成也完全有钱可赚。福源呢?不是临波自夸,用不了半年,我就能让福源入不敷出。而以哥哥的脾气,绝不会就此结束它,反而会投入更大的财力去和鼎天一搏,这间小小的贸易公司从此成为哥哥扔钱的无底深渊,保守估计三年之后,它就能让母公司伤及元气——”

“鼎天又能捞到多少好处?你这样拼法,最多两败俱伤。”张继祖当然不服气,讲到做生意,他不信临波能强过自己。

“哥哥不要小看鼎天二十年的积累啊!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这两年来,鼎天外围业务的发展,远远超过创业的所知所见。我还是那句话,你当真以为创世是傻瓜吗?哥哥,你真的输了,输在太轻敌,太自信。不管你怎么否认,你都输得非常彻底。”

“别说了!”张继祖脸沉下来,“创世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要这么帮他!”

“继祖哥哥还以为我是在帮创世吗?我若真的帮创世,何必把底牌都亮给你?我大可以不动声色的实施行动,把福源赶尽杀绝。我是不想哥哥再执著下去。兄弟阋墙,哥哥就没有一点伤心吗?你让创业在公司里牵制创世,可你别忘了,你与创世是一母同胞,你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你可以不顾亲情,还指望创世能对创业推心置腹吗?哥哥,你对得起创业吗?他对你全心的崇拜、爱戴,却成为你所利用的砝码——哥哥,替他想想,替伯母想想,不要再和创世斗下去了。”

“临波,你是怎么了?说话这么奇怪?”张继祖很不解地看着她,这么感性,完全不象往日的薛临波。

薛临波展颜一笑:“是啊,以前的薛临波可不会这么想呢!相互牵制才可以达到利益均衡,总有人要做布局中的棋子。可我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任人摆布,突然明白了棋子的苦楚。看事情的角度发生了改变,所以不免有很多感慨——虽如此,我所说的话也字字真心,哥哥,你可愿答允我?”

张继祖沉吟着,薛临波为他描绘的前景他不得不防,他毕竟是商人,无利可图的事情不会去做。可要他放弃鼎天实在太难,源于血液之中,张家人与生俱来自负、骄傲和固执,岂是薛临波三言两语所能化解的?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张创世突然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盒,神情轻松。

“大哥?”张创世似乎没料到能碰到他,“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你以为能用这些花把所有的人都挤走吗?我就是来了,你能怎样?”张继祖没什么好气。

张创世一笑,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大哥说笑了。”又转向薛临波:“临波,这是我妈煲的汤。”

“帮我谢谢伯母。”薛临波坐起来,“我和观潮一直都麻烦张伯伯和伯母,现在还要伯母给我煲汤,真不好意思。”

张创世过来扶她,笑道:“这有什么。我妈可一直拿你当女儿呢!——观潮呢?怎么没见他?”

“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张继祖站起来,说:“差不多我也要走了。我中午还有应酬。”

“大哥,怎么我刚来你就走了?”张创世慌忙拦住他,“等一下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们兄弟很久都没聚在一起了。”

“罢了,还是不打扰你为佳人尽心了。何况创业不在,只有你我也没什么趣味。”

张继祖意兴阑珊地摆手要走,可到门口又停住,转身问道:“临波,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刚才所的话,算数吗?”

薛临波暗暗苦笑,好个厉害的张继祖,终忘不了摆自己一道!可她并不支吾,冷静地说:“当初张伯伯教我,言既出,行必果。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兑现承诺。我绝不反悔。”

张继祖大笑:“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步履轻松的走出去。

张创世很莫名其妙,但并没多问,只是说:“喝汤吧。”

“住医院还习惯吗?”张创世坐在刚才张继祖的位子上,问薛临波。

“有什么习惯不习惯?骨折而已,我本想今天就出院,观潮非让我再多住两天。——公司里怎么样?我听霍炎说,都天下大乱了。”

张创世眉头攒起:“差不多吧,大家都没法安心工作。这到底是怎么了?临波,我真是——唉!”

“你说,那个布局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薛临波靠在床头,又把目光投向天花板,“我一直在想,却怎样也想不通。是不是必须要靠这样的方式才能解决问题呢?”

“你别想了,还是把这些交给警方操心吧。分公司的事情已经暂时叫停了。我没心情搞这些事,没有你,我做什么都没心情,我——其实,我今天是想说——临波,我需要你。”

薛临波把目光转向张创世,他脸色苍白——他一紧张就脸色苍白——说话也有些结巴:“我——那个我知道,现在说这话,似乎很不合适,可是——我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我——临波,我想,我们结婚,结婚好吗?”他站起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戒指,慌张又很期待的坐在薛临波面前,把戒指送到她面前。

“我知道,我很唐突,但是,我必须要说出来。临波……我看到你受伤,我——那种感觉是没有办法说出来的……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有那种感觉,那么绝望,害怕,好象世界末日来临——临波,我爱你,可我没想到,我会那么爱你!嫁给我,跟我在一起,我不介意你不爱我,只要我爱你,只要能让你感受我的感情——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薛临波沉默不语,张创世象一个听候终审判决的死囚。

“戒指很漂亮。”她微微一笑,“但是不适合我。创世,你晚了一步。”

最后的血色从张创世脸上迅速退却,他哑声问:“为什么?”

“我已经准备离开鼎天。刚才,我答应了张继祖,出任福源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创世,我不会结婚,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尤其是你,鼎天的总裁,我将来的头号劲敌。”

张创世绝望一笑,哑声道:“非要这样吗?临波,非要拒绝得这么彻底,非要用这样的方式?不要逼我,临波。”

薛临波低头不语。

“小子你把话再说一遍!”

外面走廊上突然传来张继祖的声音,病房里两人惊讶对望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去而复返。

“你没聋吧!追了我一条大街,翻来覆去只为听一句话?”是霍炎,口气厌倦又不善,似乎耐心告罄。

“再说——不,我要你解释,你怎么会知道!你凭什么知道!”张继祖吼起来,薛临波想象到他此时的神情,怕是很多年没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

“爷没有这种义务!”霍炎声音冰冷,大概也被张老大给惹毛了,“告诉你一声,已经是额外的关照,张继祖,别横在这里,有没有人说过你该减肥了?”

外面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两声闷响和惨叫,不属于张霍任何一人,薛临波揣摩情况,十有八九是张继祖的保镖要揍霍炎反被他摔了出去。有护士大声斥道:“这里是医院,都给我安静些!”

病房的门被人气势汹汹的推开,张继祖铁青的脸出现在门口,极力压低地声音依旧很响:“你们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创世,你听说了吗?”

张创世一头雾水的站起来,难得见到张继祖有这种语无伦次的时刻。

霍炎好整以暇的推开“横”在门口的张继祖走进来(说张继祖该减肥倒没委屈他),并不看站在床边的张创世,只对薛临波淡然一笑。

“什么时候?”看他的神情她心下了然,平静地问。

“明天上午九点钟。”

张继祖两步冲过来,一张脸扭曲的厉害:“你知道?临波,你怎么会知道?!”他失控地伸手欲抓薛临波,触到她的肩膀又堪堪停住,握手成拳。

薛临波脸色苍白,仰头看自己认识了一辈子的张家兄弟:“是,我知道。哥哥,创世,你们找了几个月的创业一直都藏在霍炎那里,明天,他会去自首。”

两双杀人似的眼睛立刻盯上霍炎,他并没有畏缩的意思,反而笑道:“怎么?要说这是感激,似乎也不太象吧。”

“你为什么要窝藏创业?”张继祖终于能问出一个问题,这个震撼委实过大,他就算做梦也不会想到霍炎会为了创业冒这么大的风险。

霍炎很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我猜你一定没听过什么叫投桃报李。”

你!张继祖气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第十七章

大雨滂沱,山路泥泞。

她已经有好一阵子心神不安了。不是来自正殿里那一群呻吟的人,而是外面。一次又一次的推窗张望之后,她终于决定走出来。

“谁?谁在哪里?”

雨声之中,她的声音微弱的几不可闻。

伞应该是破了,她的身上已经透湿,可她还是紧紧攥住伞柄,似乎这把破伞是她在这夜雨中唯一的依靠。

“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她对着齐腰高的草丛喊着。

白影一闪,他摔在她的脚下。她低呼一声,本能的一躲。

抬起头,是一张少年的脸,被雨水冲刷的分外苍白。他眼睛里,却燃烧着火苗。

她低身去搀他,却被他带倒,伞脱手飞走,她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两人摔做一堆,她看清了他的样貌,心中一紧。她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竟忘了爬起来。

雨,漫天挥洒。

没有雨。也没有风。

薛临波睁开眼睛,奇怪自己竟然还能睡着,还能做梦。病房里非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啪嗒!

不是心跳,她突然醒悟,是脚步声,轻轻的,慢慢的,由远及近。

门无声的开启,一个灰影闪进来,薛临波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把门反锁——该减肥了,她脑子里模糊的转着念头,想起下午霍炎所说的话。

房间里很黑,甚至是黑的过分了,那些亮晶晶的仪器在黑暗中有种很奇怪的色泽,并不闪亮,只叫人觉得诡异。

灰影向病床靠近。

越来越近了。

“我等你很久了,”薛临波小声但清晰,那影子僵立在床尾,她轻叹一声,叫出一个名字,“——创世。”

他全身都是鲜血,胸襟、衣袖都被浸透,她心惊肉跳了好久之后才发现,那不是他的血,他身上并没有伤——如果不算脸上那个的话,而他颌下的创口也不足以流出如此惊人的血量。他只是累了,一个疲累已极、失魂落魄的少年。如果不是眼睛里那一簇火焰,他根本就是个死人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拖进来,安置在一个角落。他就安静的缩在那里,不看,不听,对身边的一切都不理会。她照拂着一个老人,眼角却不时瞥向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她不曾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吧。她单调的生命中,几时出现过这么多人?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向他望去。

他竟然也在看她!

四目相接,她手一抖,药碗差点落下。

揿下壁灯的按钮,光线柔和,却也能令他们看清对方。

张创世转身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薛临波,嘴角痉挛:“临波,我不想这样。”

“我也不想。”薛临波安然注视着他,“只是,你半夜到小郭的病房里来做什么?”

张创世并不慌张,也不回答薛临波的问题,反问道:“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待。”她说,“等待某个人,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药分完了,她思忖良久,还是匀出了一碗给他,虽然不知道这药对他会不会起作用,但总是聊胜于无。

“喝药吧。”她把碗递过去,苦苦的药味冲进他的鼻子,还带股奇异的清香。

他不接碗,却看她纤细的指尖,她在发抖,为什么?怕自己?顺着她的手,她的臂,她的脖颈,然后,是她的脸,惨白的颊泛出异样的红,她眼眸闪烁,双唇轻颤。

“喝——喝药吧。菩萨慈悲,你会好起来的。”她结结巴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他衣服的质料,大概是左近有钱人家的公子,现在四处瘟疫蔓延,他跑上山来作什么,为什么会如此潦倒?又是为什么,他明明狼狈不堪,却依旧叫自己心惊不已。

他接过碗,低头欲喝。却突然色变,碗掉下来,药汤洒落一地。

“这里面是什么!”他扭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量嘶声问道。

她吃痛一缩,却挣不开他铁似的的手,颤声道:“是我采的药,是治瘟疫的良药。”

良药?良药!他突然惨笑一声:“好一剂良药!好一剂良药!!”原来是她!世间的事,还真是好笑!他纵声长笑,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心中微恼,不觉得自己有甚可笑之处,抗辩道:“却是良药。你可知道这方子里有什么?纵使死人也是可救活的!”

“不提也罢了,单这一句话,你就该死!”他笑声陡住,眼里满是杀意。

“我救了他们几十条人命,凭什么死!”她仰脸看他,早忘了心中悸动,“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错了吗?”

“愚蠢!愚蠢!!”他连声冷笑,将她手摔开。傻啊!只说什么慈悲,说什么救赎,哪里来这样一相情愿的傻瓜!他握手成拳,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抬眼看微微瑟缩的她,心中杀机又盛。

杀了她……杀了这个蠢材!杀了一屋子的伤病,杀了这些夺走他一切的人!他伸手向她抓去,突然胸口一痛,热血上涌,口中满是腥甜。

他倒下,面如死灰,嘴角溢出鲜血。她惊骇地去扶他,他的头摇摇晃晃,长过腰际的头发散乱一身,有几缕掉在她手上,藉着火光,她看得真切无比。

深红如血。

“真相?”张创世反倒笑了,冲薛临波弯下腰来,“临波,你忘了父亲的教诲了?水至清则无鱼,有很多事,大家心照不宣也就罢了。”

薛临波也笑:“相信我,我已经尽力在做了。你应该了解,我并非一个爱计较的人,有很多解释不通的事情,我都可以接受,甚至默许,只不过,这里面不包括谋杀。创世,每个人都是底线的,你不该玩火,不该越过我的底线。”

“你在教我如何做人吗?”张创世眯起眼睛。

“这才是你啊!”薛临波不理会他的暗示,“张创世,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耳根子软没主见的男人。真是久违了的张创世,我见过为数不多、却印象深刻的张创世。”

张创世站直身子,甚至是直得过分了。

“自负,是人最危险的敌人。最要命的是,它具有家族性。创世,在你承继了张伯伯的聪明、野心和深沉之余,你无可避免也要有一点自负,虽然很少,但依旧致命。”薛临波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右手心的痣红得几乎象一滴鲜血,“你唯一的错误,就是不应该在昨天下午,上演那场闹鬼的闹剧。”

“你的自负毁了你,你觉得这没什么,甚至很好玩,你认为全天下不会有任何人对这件事产生怀疑。是啊!多么天衣无缝,每个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你的自负,在当时膨胀到了什么程度?你只想着,要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要给我一点小小惩戒,可你知不知道,你触到了我的底线?”

薛临波闭上眼睛,无法忘掉小菲疯狂的模样,声音却依旧坚定:“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创世,多米诺、蝴蝶效应,随便你喜欢哪种说法,假如你让霍炎找到破绽是一个败笔,那我在医院所见到的那个人,只能说是老天对你开得一个大玩笑。”

“你见到谁?”张创世忍不住发问。

“我遇见了小郭的母亲。”

“——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她在念叨些什么?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她跪在自己身边,双目微合,脸上尽是虔诚。这傻瓜,还指望观世音菩萨保佑自己吗?

“你会好的。”她显然不知道他已经醒来,只是自说自话,“佛门广大,只渡有缘。你入我门中,我一定会保你无事。”她低宣一声佛号,起身离去。

他看她背上药篓,走到窄小的门边,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有阳光照进来,细细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折出淡淡的金色光泽,她似乎很喜欢这温暖的光,因为她的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

“其实我早就应该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出事这么久,我也来看过他好几次,却都没见过小郭的母亲?小郭的档案里,为什么没有父亲的名字?他为什么要跟母亲姓?郭美,这名字很熟,对吗?假如我够细心,早就应该看出来了。什么都可以造假,血缘却不可以。虽然小郭象母亲比较多,可是,他有张家人的眼睛——”

“以前在张伯伯店里有个很漂亮的小美,可她却突然不干回老家了。走得好匆忙,我还很不开心了好一阵子,因为她经常跟我一起玩。”薛临波看着张创世,眼睛里尽是悲伤,“郭继人。继祖,创世,创业,守成,开云,守安——这是你们兄弟姐妹排序,是吗?假如没有这个失误,今天叫继人的,应该是创业才对。”

张创世长出一口气:“临波,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假如这是一地的珍珠,她就是那条串珠子的线。我从急诊室被送进病房,在走廊上,和来探小郭的郭美擦肩而过,二十几年没见,我当然不会记得她,而她也不会记得我才对,可是,我们无意中眼神相接,她那种惊惧惶恐是无法掩饰的。这倒罢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急急忙忙地跑进小郭的病房。”

“你知道什么叫恍悟吗?我想我是知道的。就如同一个睡的浑浑噩噩的人,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全身僵直,却清醒异常。那些珠子仿佛都有了生命,一个一个跳将起来穿在这珠线上面。郭继人,从头至尾,每一件事情,何曾缺少过他?小菲说的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小郭并不是市场部的员工,而小菲进来鼎天也不过大半年,他们自然不会产生太大的交集;而当时,小郭已经调到了公关部帮忙,所以,她才会有那种感觉,很熟悉却不在她认识的人之列;并且,她提出了非常重要的一点,佩珊跟他很熟,小郭是跟佩珊一起进公司的,跟完我又跟创业,他们怎么可能不熟?宣传——当然了,小郭当时正负责周年庆典的事情,谈到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宣传。就是他,不知用什么理由,给佩珊拍了那卷录象带。”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也只有他,可以大摇大摆穿梭公关部和十七楼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他出现在那里是天经地义的。就是这样,他完成了闹鬼这个了不起的杰作——是为了小菲吗?怕小菲想起什么来,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的吓她?”她看张创世,用的是问句。

张创世斜靠床尾,似乎在听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薛临波把目光投向床上的小郭,却无法想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在他实施计划的时候,他是否动过半分恻隐之心?可怜可怜吧,可怜,这样无辜的生命……

“他计算好佩珊出事的时间,赶着第一个来通知我,我离开之后,他有大把的时间将我咖啡偷出来而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只是,我的咖啡里真的有毒吗?假如说我的咖啡里有毒,那么,你们想毒死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佩珊?你们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喝下我的咖啡?”

“我们?”张创世嘲讽的一笑,“临波,你凭什么就用这个词?其实我对孙佩珊之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能将我和他联系在一起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老大?”

他低头看自己的装束,从体态到发型,都象张继祖十成,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破绽,可为何刚才薛临波脱口而出的竟是自己的名字?

“张守成心细如发,怎么会让郭继人这么蒙混过关?必定是有人给他说情撑腰。每个人都知道,他最不买帐的人就是张继祖,所以,让郭继人靠假文凭混进鼎天的一定不是他。你大概不知道,昨天开完会以后,我偷听到了你们在会议室的谈话,他说当初不该听你的,我对这句话一直不明白,只认为是你们私下达成了什么共识,但现在我知道了,他所说的,就是郭继人,是你买通了张守成,让他进入鼎天。这是其一。”

“G省分公司的计划书,做得近乎完美,我一直觉得,这份报告的风格非常熟悉,当然了,它出自我最得力的部下之手,怎么可能不熟悉?我想,他为了不让我看出来,一定费了不少脑筋,可惜一个人的行文风格就如同他的性格,不是那么好改变的。这是其二。有这两点,我就足可以断定,你和郭继人,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某种密切的联系。假如你认为这依旧很牵强,我还可以提供给你最有力的证据。”

“说来听听。”张创世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经常会有这种感觉,有些人,有些事情,很不对劲,好象两个齿轮,你硬把它们套在一起,但又根本无法咬合,”薛临波说,“就好象某天,我去你的办公室开会,在电梯里遇到他。他告诉我刚刚从公关部回来,我根本没问他,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的解释?他说他从公关部下来,可是,电梯是从五十五楼启动的,根本没有在公关部停过。他撒谎,何必撒谎?因为他很慌张,急于撇清他去找你的事实,他不想被其他人尤其是我知道他越级去找你。他本来可以撒一个更高明的谎,可惜情况紧急让他露出了破绽,百密一疏,恰是如此。我本来是以为你欣赏小郭所以才找他,而他不想锋芒太露才撒谎,所以就把这件事情抛开了。然而,是我把事情想象的太美好了。你的确欣赏他,不过,你所欣赏的,是他另一项本领,杀人。”

张创世的微笑开始变得僵硬:“很有意思,确实很有意思。临波,我还不知道你懂得推理。那么,你不妨告诉我,他杀了谁?”

“张创世太太,黄素滢女士。”

“你喜欢排球吗?排球里有种战术,叫做打时间差。这种战术被郭继人——你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发挥的淋漓尽致。假如说偷走我的咖啡只是取巧,那么,在周年庆典晚上的杀人则是经典的一战。你乘我休假的时候把他调进公关部,利用霍炎把我的视线转移到创业身上,使我无暇分心旁顾。更衣室间墙的洞,监控器上的小手段,创业的出现,甚至,我的礼服,无一不是杰作。”薛临波想起霍炎所做的分析,每一分钟都拿捏的恰倒好处,正是一个受过训练的退役士兵能够达到的水准。

“精彩。”张创世喃喃着,“临波,我必须要再说一次,你的头脑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薛临波眸似寒冰,冷冷地说:“并不。至少我不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至于小郭,G省分公司,我想,那就是你所能给他的,然而,他胃口着实太大,大得令他断送了性命。”

“错。”张创世竟没有附和,“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临波,你以为是我杀人灭口吗?不是,要杀人灭口的是他。他要杀

“错。”张创世竟没有附和,“你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临波,你以为是我杀人灭口吗?不是,要杀人灭口的是他。他要杀你,还有霍炎。”

薛临波心头一悸。

“何人拦住仪仗?敢是活的不耐烦了?”随一声断喝,马鞭兜头抽下。

竟没有听到应有的惨叫,小校马鞭的鞭稍被那白衣少年轻轻捏住,他意欲再挥,却丝毫动弹不得。

“我是郎中,是给将军治病来的。”少年仰起头,小校的心突然很不听话的“扑通”了一下。

好俊美的一张脸!

“胡——胡说!我家大人春秋正盛,勇不可当,哪里有病!”小校有点结巴,“速速离开,饶你不死!”

“将军何必讳疾忌医?”少年朗声叫道,“将军,二十日前凤凰台一战,旧伤仍未愈吧!”

“大胆!”小校脸都绿了,这少年想是不要命了,竟在闹市之中乱喊。一群亲卫过来,将那少年团团围住。看他衣裳血污狼藉,脸色晦暗,身躯摇摇欲坠,似刚经过一场恶战,若这群狼虎杀过来,他纵使有百条性命也完了。小校突然很为这少年担心。

少年并不慌张,反从怀中摸出一个圆圆的纸包,笑道:“这里有一剂丸药,服下可保伤愈。将军,从此往西三十里处有一个芝仙峰,因峰顶有千年灵芝而得名。此药就是灵芝所制。将军,若有那整支的灵芝,何止伤愈,就算死了我也能让你再活过来。若能得而食之,必永生不死。”

驷车的帘子被缓缓拉起,露出一张威严的面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确实受了严重的内伤。两人四目相交,节度使心中一动,眼前的少年明明落魄不堪,为何竟如此妖媚?尤其是一双眼睛,就象两口深井,看的人目眩神迷——半晌,节度使方才回过神来,沙着嗓子说了一句:“呈上来我看。”

“好!”少年赞了一声,“将军果然好胆色!”他右手轻仰,纸包不偏不倚的飞进那将军的手中,撕开一看,果然是一丸药,一股淡淡异香扑面而来,顿时觉得神情气爽,

“将军,这可是良药啊!”少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如同在人耳边呵气一般,马上小校立刻面红耳赤,几乎要摔下马来,几个亲卫手中的长枪也掉落在地。鬼使神差一般,节度使竟毫不犹豫的把它塞进嘴里。

“大人!”副将们大惊失色,阻之不及。

“好!果然好!”节度使大人不由又惊又喜,他日日苦于血气不畅,动辄吐血,药一入腹,果然通体舒泰,将体内郁结之气一扫而光。一时间觉得身轻体健,伤竟然好了九成。

“哈哈哈!——”少年仰天大笑,“好!好!好!哈……”

少年眼中泪光闪动,却又笑的分外开心,大有疯癫之态,那些亲卫看他癫狂如此,心里都有点发毛。

“那相公,你刚才说什么?若得千年灵芝食之,能怎样?”

少年停住笑声:“永生不死。将军,此时灵芝已经被半山白衣庵的师太得了,若将军再不快点,可就失去这样天大的机遇了。将军休要疑惑,你可知道那灵芝已经颇有修为,再过几年便可列入仙班,那小师太摘它的时候,正值它修行的紧要关头,别说是个大人,就算三岁的孩童也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将军,在下祝您与天同寿啊!”言毕,他转身就走。

“且慢!”车内之人连忙喊了一声,“相公既然知道的这么详细,为何自己不采摘来服食呢?况且,已经被人得了,本官再去索要,恐怕也不妥吧。”他并不是傻瓜,虽然此药功效神奇,灵芝也让他心痒难耐,但还是一切小心为妙。

少年车转身子,微笑道:“天下,有德者居之,灵药也是如此。将军,用不着我说的更详细了吧。”

节度使不由细细看了他两眼,他凭什么敢说这样的大话?又问了一句:“敢问相公高姓大名?”

少年剑眉一轩,沉吟片刻:“姓霍。” 

“假如他没有对你动杀机,我就不会出此下策。”张创世沉吟道,“可是他不断威胁我,一定除你而后快!因为他怕你,怕总有一天会被你找到破绽。还有霍炎,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霍炎暗中查他的事,所以才想杀了他。其实,要杀霍炎我还乐见其成,只是,他不该连你也想害——临波,你必须要知道,我谁都可以不在乎,只除了你,他杀你就是杀我,所以,他必须死。”

“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车子?”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我只是告诉他们,要乘你不在车上的时候下手。只能说他们很懂得把握时机——”

“住口!张创世,别用这样轻松的语气!你简直让我恶心!”薛临波喝住他,无法掩饰泛上心头的厌恶之情。

“一招既错,全盘皆输。”张创世好象根本没听见薛临波的话,径自说下去,“你说的对,今天下午我不该太着急,可是——”他看着薛临波,“你逼得我也太狠了。临波,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方面来说,我们确实很般配。”

薛临波别过头去:“过奖了。小郭已经不再是你的威胁,G省分公司当免则免,何必又搞什么竞聘答辩?根本就是画蛇添足。你要知道,我并不介意充当马前卒。”

“是啊,我本以为你会执意反对,怎知道你竟然要争取?你的反应我实在没有准备,这个才是我最致命的错误。”张创世右手插进裤兜,似乎颇有悔意。

“你想摆脱黄素滢,就那么迫不及待?就非要用这种方式?”薛临波几乎忍不住泪水,“就算她该死,又关佩珊什么事?关创业什么事?”

“为了你。”他爽快地承认,“只是为了你。素滢容不得你,她要挟我,说一定要你离开鼎天,只这一点她就该死了。她太得意了,得意的忘了自己的本分,难道我张创世看起来就那么象容易受人威胁吗?至于孙佩珊,假如她不死,素滢怎么会死的那么理所当然?”

薛临波全身一震,她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你——你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上一次休假吗?素滢威胁我说,假如你回来依旧在鼎天留任,她就把那个大秘密告诉你——素滢为了把你赶走,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她甚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提纯砷毒,告诉我假如你不离开鼎天就毒死你……自作孽,不可活,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让步,让你休长假,为这场完美的谋杀做准备。我想了很长时间,究竟她要怎样死我才会不受一点怀疑?就在这时候,创业对我大力推荐霍炎。当我第一次见霍炎,我几乎立刻认定他其实是老大派出来的卧底,因为他与创业完全不是一类人,我的傻弟弟根本驾御不他。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的感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算计我?陷害我?好,你不仁,我不义。我的目标就锁定在创业的身上,由创业而联系到你的秘书,孙佩珊。是啊,她真的很无辜,可谁让她是创业喜欢的人?我找到郭继人,让他报答我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的恩情。他并没犹豫的太久,不愧是张有贵的儿子。为了利益,可以不顾一切。”

“你这样说自己的父亲?”薛临波冷笑,心中鄙夷到极点。

“别提他!”张创世不屑地打断她,“假如他是君子,这世上就不会有郭继人了!七年前父亲去世时我第一次见到继人,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中最巍峨的高山塌得太也迅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创业的名字是跟我排而不是老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三十多年结发情意抢财产抢得那么凶!其实,并不是只有我知道有继人的存在,他最先找的是老大,想用自己知道的秘密换取张家的钱财,可是老大太过骄傲,不屑和他合作,所以,他才找到我,他当时已经从高中辍学去当兵,告诉我秘密的条件是让我照顾他母亲,并且他复员以后要安排他进鼎天工作,还要给他一点分红。并不难实现的目标,不是吗?不答应他才是傻瓜。我信守我的承诺,也大费周章的把他安插进销售部。当然,一开始我很担心被你看出破绽,不过,他很聪明,甚至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有点骄傲,想不

“别提他!”张创世不屑地打断她,“假如他是君子,这世上就不会有郭继人了!七年前父亲去世时我第一次见到继人,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中最巍峨的高山塌得太也迅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创业的名字是跟我排而不是老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不顾三十多年结发情意抢财产抢得那么凶!其实,并不是只有我知道有继人的存在,他最先找的是老大,想用自己知道的秘密换取张家的钱财,可是老大太过骄傲,不屑和他合作,所以,他才找到我,他当时已经从高中辍学去当兵,告诉我秘密的条件是让我照顾他母亲,并且他复员以后要安排他进鼎天工作,还要给他一点分红。并不难实现的目标,不是吗?不答应他才是傻瓜。我信守我的承诺,也大费周章的把他安插进销售部。当然,一开始我很担心被你看出破绽,不过,他很聪明,甚至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有点骄傲,想不到,我竟然会有一个如此聪明能干的弟弟!所以,当我决定摆脱素滢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了我这个精明强干的弟弟,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也一定可以做的滴水不漏。”

“于是,好戏开锣。我在你回公司的前三天聘用了霍炎,把继人调到公关部,激化你和创业之间的矛盾,并把你调去筹备周年庆典,给素滢造成我不再重用你的错觉。告诉继人随时准备动手。那天,他看到孙佩珊去找你,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其实,你的咖啡里根本没有毒,我怎么可能给素滢机会下毒?况且,她也根本没这胆量。如果你仔细看了那卷录象带,就该知道,孙佩珊那天中午喝了两杯咖啡。”

“我明白了!”薛临波突然抬起头来,“那天,郭继人见她离开,立刻追上去,以拍摄周年庆典宣传片为名,给她拍了几分钟的短片,要求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摆几个姿势——”

“正解!”张创世明白自己完全蒙不了薛临波,索性也不掩盖些什么,全盘托出,“所以,你们所看到的片子,就是孙佩珊临终前的画面——”

薛临波失控的扬起右手,她简直想打烂眼前这张脸。

“别太冲动了。”张创世倒退一步,“你必须要承认,我们的计划非常成功。他计算她死的时间,第一个跑去通知你,然后,乘你去现场偷走你的咖啡,造成她因误喝你的咖啡中毒的假象,把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你这里。我在素滢面前大力维护你,并几次三番的和她闹矛盾,指责是她要害死你,并说要和她离婚,她又生气又害怕,生怕被警察抓住什么把柄。就在她偃旗息鼓的时候,我又把你调回十七楼,于是,闹鬼便开始了。”

“说到闹鬼,全部都是继人的杰作,他一直不放心孙佩珊死那天看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所以,就用闹鬼来吓她。果然,吓得她几乎神经失常,连素滢都被唬住,不敢再搞什么小动作。这一招很巧妙,却也造成了霍炎对他的怀疑。这个霍炎,简直无所不在,比鬼还象鬼。他进来几天,我知道自己完全判断失误,可又觉得他可以牵制你一下,就没再去理会。孙佩珊死后,我发现你们之间建立了某种微妙的关系,这才觉出事情的不妙,可是,我的计划,容不得再节外生枝,箭在弦上,我只好听之任之。继人在顶楼安排好一切,并经过反复试验无误。我在我的办公室外面为了你和素滢吵架,暗示我的秘书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闹的人尽皆知,让大家都知道她恨你。安排继人去跟踪你,看你选的衣服,并给素滢准备相同的一件……”

“那个女孩是谁?”薛临波忘不了在专卖店遇到的女孩,无法相信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张创世笑了,弯下腰来:“盈盈?思盈,是素滢的妹妹啊……继人已经追求她很久了,可惜她自视太高,跟她姐姐一样愚蠢……其实,她们姓黄的女人,连给张家兄弟提鞋都不配——”

“啪!”薛临波的耳光终于结结实实地抡了出去,一声脆响,打掉张创世满脸得意的笑容。

“替她很不平吗?”张创世抚着左颊,眼神变得有些阴鸷,“是她自找的,她想你离开我。就算我可以不要一切,也不会不要你的。临波,没有你,哪里来的鼎天?哪里来的今天的我?对,我也在努力,也在奋斗,可是,这条路太长,我来不及一步一步的走,我想坐超音速飞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薛临波觉得张创世简直是发疯,她一个平凡的女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第十八章

“问我呀!我很明白的。”

张创世飞快的转过身去,小郭病房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走廊上仅有的光线被他的背严严的堵在外面,看不清脸,却是薛临波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声音。

“霍炎?”张创世吐出他的名字,好象说一件非常令人厌恶的事情。

“别那种语调嘛!我会伤心的。要知道,我很少被人这么嫌弃的。”霍炎斜倚门框,声音轻松,“其实在你来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在选你还是张继祖之间举棋不定,不过,我觉得临波说的很对。”

“临波?”张创世冷笑一声,“好亲热啊!临波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一定是你,因为只有你,才能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情来。张继祖虽然狠辣,却也不失为一条光明正大的——”

张创世胸口突然一闪,一道光线对着霍炎的脸射出,他的反应也算迅速,却仍旧被打中左肩,扑通摔到在地。

“你!”霍炎吃惊的抬头,全身软绵绵竟提不起一丝力气。

“没想到吧。霍先生,这样东西对你确实很有用处。”张创世笑眯眯的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赫然是三清先生那面照妖镜。

“霍先生,为什么你可以把影子留在原地呢?”张创世盯着从地上慢慢坐起来的霍炎,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霍炎的碧眼让他无法释怀,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诡异的眼睛?于是,他深夜又去现场,竟看见有无数个霍炎在十七楼的各个角落或坐或站。饶是他见多识广,还是差点吓得心脏病发。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些霍炎不过只是些虚无的影子,就如同投影仪里的孙佩珊一样,可这又是为什么?

“三清先生果然狗屁不通,有这么一样好东西不利用,整日就知道装神弄鬼。”他笑道,“我想了很久,才想通原来就是这面铜镜令你在十七楼留下了影子。这应该就是你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戴帽子的原因吧!可惜,昨天你把帽子摘下来过。霍炎,你到底是谁?不,应该问,你到底是什么?”

霍炎的碧眸又是一闪,在黑暗中如同荧火明灭。张创世极力稳住身形,虽然有过最坏的设想,但恐惧总是无法彻底根除的。薛临波此时才开始紧张,一个最不可能的想法在她心中成型,这念头是如此的荒唐,却又如此的真实——

“拿出来吧。”

“我说过了,灵芝已经给他们服下。”她努力解释,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知道她采了一株灵芝,还非要得到不可。

“何必如此呢?”节度使大人斯斯文文,白净脸庞,怎么看也不象坏人,他清风浅笑道,“只要你交出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出家人不打诳语。”她颤声道,“就算你杀多少人,也再没有灵芝了。你若真想要,不妨再上山找找。”

大人脸色陡然一变,怒道:“好一个不打诳语!臭丫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会放弃永生不死的机会把灵芝做药引给这一群贱民?好!那我就杀了他们,看他们会不会永生不死!”他手一挥,噗一声,一个头颅在不远处应声落下。

“啊!”她失声大叫,再也无法强作镇静,一下跌坐在地。

“啊!儿啊!”一个老妪突然疯狂的扑向那个头颅,抓起头发死命往脖子上安放,声嘶力竭的号哭着。

“如何?哼!快交出来!”大人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服用灵芝可以永生不死?灵芝可入药,也并非百病可治,遑论永生不死!大人怎会相信这样无稽之谈!”

“既然不能永生不死,你又为何霸住不放?!”一想起灵芝的神奇功效,他简直心痒难耐,这小丫头委实不识抬举了!

“我没有!”她急得几乎滴出泪来,“灵芝已经——”

“杀!”他一声断喝,血雾弥漫。

“不要!”她嘶喊着要阻止,却被一个亲兵推到在地。

“啊!你害死我儿!”那老妪忽然指向她,“毒妇!你害死我儿!”

什么?!一时间,那些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竟齐刷刷将怨毒的目光投向她。她跪倒在地,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

“我——我救了你们!我救了你们!”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为何她善心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我们宁可死在路边!也强过身首异处啊!祸水,你害死我们,也不得善终——”有人大喊着,声音未落,他的头也掉了下来。

“你们竟然怨我!竟然怨我!”她嚎叫着,如同地狱之鬼,“他们杀你们,你们不抗不辩,却回头怨我!”她喉头发甜,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被她救活的百十人已死大半,地面被血染红,小小庵堂,竟成屠场。

“小师太,交出来吧。”大人似循循善诱,“不然,等一会死的可就是你了。”

“交出来吧!求求你了!师太,做人不要太贪心了!”有人叫道,她认得他,是山下村子的村长。

她呆楞片刻,突然疯狂大笑:“灵芝已经被他们服下!我教你吧,你杀了他们,取血饮之!”

“妖女!你好毒啊!”村长突然冲将上来,“你果然没安好心,我杀了你!”他的手快触到她的脖子,却被一刀砍下。热血喷涌,溅她一头一脸。她毫不以为意,仍旧狂笑不已。

“杀了他们。”大人眼中杀机大盛。

她坐在地上,看这人间炼狱。

罢了,罢了——她一声长笑,从此了无声息。

“我是狐狸。”

霍炎的声音平淡,就好象说“我是男人”一样天经地义。薛临波简直忍不住要和张创世对望一眼,从来没有如此期望过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是啊,我是一只狐狸。”他索性盘膝而坐,语气有点萧索,“一只寂寞的,无聊的,死不了也活不成的狐狸。我本来是想,象人那样生活一段时间,看来,又失败了。”

张创世突然笑了,他竟没忘了要压低声音,忍笑得浑身颤抖,一只手指着霍炎,断断续续地说:“狐狸?狐仙?!哈哈——有趣啊有趣——”

霍炎的发丝无风自舞,碧眸穿透黑暗熠熠闪光,张创世看着看着,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管你是什么,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薛临波觉得眼前一花,张创世怀里的铜镜突然光芒大盛,他将铜镜举过头顶,直对着霍炎,可是他竟不躲不避,任凭自己全身都被光芒所笼罩,他的脸扭曲的厉害,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盯着坐在轮椅上的薛临波,眼睛里,有火苗在烧,越烧越盛,火势燎原。

薛临波突然尖叫一声,头痛欲裂。

“停下!停下来!”她以一种古怪的声音叫着,双手徒劳地去抓张创世的胳膊,“不行!不行!”她身形不稳,从轮椅上摔下来。

“是你逼我的,临波!你太无情了!就算是仙人,也不会是你这般铁石心肠!”隐约,她听见张创世这样说,可她无法去计较这话中的含义,她的心被霍炎眼中的火焚烧着,灼痛着。不要死啊——千万不要—— 

霍炎一声长笑:“罢了!我本想罢手,却终是不能。了因,你前世欠的,今生一并还了吧。黄泉路上你我做伴,想是不会太寂寞——”

薛临波喉头一窒,眨眼之间,霍炎竟如鬼魅般欺近她身旁,左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本能握住他冰凉入骨的手,却旋即松开,一时间天旋地转。

“放手!”张创世又惊又怒,将镜子掉转方向,喝道,“放了她!不然我叫你魂飞魄散!”

“她本就是我的,无论死活都是我的!我要她死就死,要她活就活!凭什么我死了她还活着?”霍炎苍白的俊颜浮出讥诮笑容,说不出的邪媚诡异。他不但不放手,手劲还越来越重,薛临波徒劳而无力的挣扎了几下,缺氧的大脑一片空白——

“想啊!这时间你想到了谁?谁能救你?谁可帮你?谁在如影随形的护着你,守着你?谁?谁?”

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这样问。薛临波突然一阵清明。

“哥——哥哥啊!”

一声哥哥,几乎响彻云霄。

死了。都死了。那些该死的,抑或不该。他从树上跃下,唇边残酷笑意越来越大,终于不可遏抑的狂笑起来。

“是霍相公啊!”吃惊不小的节度使大人一见是他,立刻喜出望外,迎将过来,“霍相公,灵芝已经被这群不知死活的贱民给吃了。那小师太说可取这些贱民的血饮用,相公,你看该如何服食才妥当?”

“哼哼。”他冷哼一声,“也知道恨吗?不是要普渡众生?笨蛋!笨——”

“霍相公?”节度使大人很是不愉,自己屈身下问,他却在那里自言自语。

“谁是霍相公!”他不耐烦的呵斥着,“什么长生不死,全是放屁!趁着小爷心情不错,全都给我滚!”

“岂有此理!”节度使勃然大怒,“不识好歹的东西!敢是消遣本爵吗?来呀,给我拿下!”

闪着寒光的枪尖向他逼来,竟在他身前几分堪堪停住,再也无法动弹。

“杀——杀了他!”节度使看着眼前的美少年,突然一阵胆寒。好似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一般,他到此时才算清醒过来。自己堂堂五路节度使,阅人无数,为什么会听这少年的话?为什么竟毫不犹豫的到山里来?为什么如此狂热、急躁?他是谁?这少年是什么身份来历,自己竟然连问都没问——隐约,他觉得事情不妙。

大环刀兜头砍下,却没有意料中的头颅落地。少年哼了一声,衣袖轻拂,那些围着他的军卒突然全都跌飞出去。他缓缓抬头,碧绿的眸子正对上节度使大人。

“妖怪!妖怪啊!”节度使狂叫一声,抽出佩剑一阵乱砍,“我乃受命于天!不惧你这邪魔歪道——”

突然间狂风大作,他的声音就此湮没。

俄顷,少年跌坐在地,本就血污狼藉的白袍再也辨不出本色了,他突然呕吐起来,却又吐不出什么,只是一阵干呕。半晌抬起头来,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小小庵堂,竟只有他一个人了。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那些死尸、军官,竟全部都不见了——不,还有一个“人”,一个死人,平静的躺在树下,脸上挂着一抹凄厉的笑容,她那原本柔美的脸庞,因为这笑容显得非常恐怖而可憎。

他们就这么遥遥对坐着,直到夜幕低垂。忽然,死人身边起了一阵奇怪的旋风,“嗖”一下,又立刻平息下来。

“你害了他,我却帮你报了仇。你欠我的。”少年喃喃着,“这间房子不错,不如归我吧。”话音甫落,他右手轻扬,死人竟如覆水,无声的融入了大地。

“哥哥啊——霍炎——不要死!!”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灯火通明。薛临波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拉开张创世,他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扼住了薛临波。

薛临波浑身颤抖,却仍不忘去寻觅霍炎,可是,他就象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哥哥,霍炎呢?”她声音破碎几不成形。

薛观潮不说话,却把妹妹紧紧抱住。

张创业憔悴的不成人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警察抓住的张创世,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忽然爆发:“哥!你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

张创世并不理会他,在两个警察的手底下挣扎,死死抓住三清先生的铜镜,兀自叫道:“他呢?狐狸精呢?姓霍的呢?”他冲弟弟翻起眼白,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吧——你们都不知道吧,霍炎不是人,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是妖怪啊!狐狸精啊!哈哈——”他挣扎着把铜镜对准自己,叫道:“狐狸!你快出来!你到哪里去了快出来……”

眼泪从张创业腮边滑落,他哽不能言。

痛——好痛啊!

他想自己大概快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分成了两半,身体躺在这里,承受着撕裂般的苦痛,而灵魂,却飘至半空,冷冷的俯瞰着这一切。他痛,动弹不得,逃避不得——

好啊,死吧!他睁开眼睛,这也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可是这还不算,他甚至抬起了头——冒着断成两截的危险——看那高高在上的神灵,冷笑道:“这就是最厉害的了吗?哼哼——”

“你不明白吗?”

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叹息着,问询着。

“我不明白!”他粗暴的打断,“我有什么好明白的?她害死了灵芝,我的师傅,我唯一的亲人,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我不懂什么舍身伺虎,割肉喂鹰,我只是一只狐狸,灵芝只是一株灵芝,我们想牺牲奉献!”

“你不明白吗?”

“我为何要明白!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是,一只冥顽不灵的狐狸、妖怪!我恨她,生生世世,只要被我找到她,还要害她!还要害她!!”

“你不明白吗?”

“你是谁!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大叫,睚眦欲裂,鲜血横流,“你想我明白什么?我自出生遭逢狐族大劫,幸得灵芝庇佑才逃过一死,几百年来朝夕相对,亦师亦友,现在灵芝被一群贱民吃掉,难道这才得其所哉?他凭什么丢下我,凭什么!那臭丫头何德何能,能够得到灵芝的真身!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他嚎叫着,心中却雪亮,是啊,若灵芝不允,那尼姑怎么能得到他的真身?灵芝啊灵芝,难道我还比不得一群贱民的性命!你一念之差丧失千年修行,你不痛不悔,又置我于何地?你不负万物生灵,为何独独负我?!

“你不明白吗?”那叹息如影随形,悲悯无限。

他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杀气忽现,右手挥出,神坛上观音的头颅突然掉下来,骨碌碌滚到他的身边。他瞪这双目低垂,态度安详的观音,惨然一笑:“我大限已至,若你真的慈悲为怀,能容我再活过这大劫吗?”

雷,隆隆的滚过来,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陶土观音的头扔掉,闭目待死。


第十九章

前因

“这么久了,你可想通了?”

崔钰抬眼看她,最初的时候,每百年他都会来问她一次,从来就没得到过想要的答案。五次之后,他开始恼火,不耐,甚至很想再也不来问她,可是,每到这一天,他仍然会来,甚至,越来越频繁。为什么?他问自己,是啊,为什么呢?也许,因为她待的地方不对,她把自己绑在三生石上,而这里,是他日日必经之路,想要忽视她的存在,实在很难。

依旧是那样。她冷冷的看他一眼,不理会。

“天女你这是何苦?只要再一世——”

“不!”她拒绝着,同时闭上眼睛。

“只要再一世,便可得成正果,配享天地——”他把话咽下去,似埋没掉一个希望。

她,是度劫的天女。九世了,她受尽了世间几乎所有的痛苦,只能成全他人,却无法被人记住。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在过完上一世之后,她拒绝再入轮回,大闹一场之后,她竟用捆她去轮回的捆仙锁硬生生穿过右手,把自己缚在三生石上,个性温和的他被这样的刚烈给吓了一跳,去问阎君,得到了两个字“随她”。为何?他不解,可是,阎君却笑而不语。于是,他一日复一日的经过,一日复一日的看她,她的卷宗,也一日复一日的烂熟于他的心中。

不想吗?不想位列仙班,不想得成正果?看世间苍生,红尘中人,谁不是想的发疯?为何?你要这样放逐自己,就算形神俱灭也在所不息,不为

别的,难道不为了——为了……我?崔钰心口一热,这话几乎冲口而出。

“先生不必再费唇舌了。”她居然说话了,干涩难听,她抬起头,眼神冰冷,“我计算过,再几天就满千年,鬼魂千年不曾轮回,定然灰飞湮灭,先生,我终于可以得其所哉了。你要恭喜我才是。”

“为什么!”刚欢欣鼓舞于她终于肯开口的崔钰让她一席话说的通体冰凉,“为什么你这么不爱惜自己!”

她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爱惜?爱惜什么?救人于苦厄,谁来救我?人性本恶,索性就让他恶到底,何必要去旧赎?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已无力再去面对世人那丑陋的、自私的、不知感恩的嘴脸,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群人牺牲奉献?她不服啊!……

“不!”崔钰大声说,“我不会让你就此灰飞湮灭!决不!”沉吟片刻,他一把抓住捆仙锁,用力拉扯下来,锁链从她手间滑落,她本能一颤,却并未叫痛,只是漠然的看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由不得你!我要你轮回,我一定要你轮回!哪怕搭上我的性命,哪怕天翻地覆,我也要你轮回!”他抓住她,衣袂一振,蓦然消失不见。

天地一色,苍苍茫茫,不只身在何处。

“去吧。”他说,“那女人的寿限已然到了,她腹中的孩子更不会活,可是,只要你去,去借体,她就能活下来,而我,已经改了她的生死簿。”说的轻描淡写。

“先生何必多此一举?”她完全不领情,冷冷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她已经不再哀怜。

“我说了这由不得你!”崔钰攥紧拳头。她为何如此冷漠,难道她不知道,他为此需要承担什么后果!可就算她知道,又怎么样呢?崔钰自嘲着,依旧开始催动法力。于是,她开始飘起来,向那女人飘去。

“不!”她这才挣扎,狂怒的喊,“我不要轮回!不要!”

可是,她的身子急剧的下降,挣扎不过是徒劳,崔钰俯身看她:“去吧,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人间虽然有很多不如意,但,也并非是你所认为!天女,请为了崔某这点热血,这点的希望,珍重自己!”他看着她,已近乎赤裸的表白着,她会明白吗?

“不!我恨世人!鬼判!你凭什么操控我的生死!”她狂怒地咆哮着,根本不在乎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诅咒这女子,一生孤苦无依,永远都不知道幸福的滋味,永远不会有人真心对她,只被人伤害、背叛、利用!我要她记得,世间种种美好的东西,都是与她无缘的!我要她明白,就算再怎么努力,不过是为他人做嫁!我好恨啊!我不服啊——不服……”她伸出右手,血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崔钰重重闭上眼睛。

“胎儿没死!”突然有人大叫,“天!胎儿居然还有心跳!”

“活下来又怎样?等她长大知道自己的身世,会怪我们也不一定啊!”另一个医生懒懒的,但依旧凑过来帮忙。

手术室里人又一次沉默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儿,将来要怎么生活呢?

“是个女孩!”三十多岁的助产士叫了一声,她很怜惜的看着这个女婴,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突然簌簌的掉下泪来。第一个发现婴儿没死的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是一对夫妻。

“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士抱着孩子走在往婴儿房的路上,从刚才到现在,她已经很用力的打了女婴好几下,可她就是不哭,却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让助产士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婴儿有这样的眼神,如此冷漠,如此苍凉。

“给我吧。”

助产士抬起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是何时走过来的?她看着他,脸上全是不信任。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她一个远房的亲戚,把她给我吧,我会照顾她。”

“这——”助产士本能的抗拒,她凭什么要相信他?可是,男子已经伸出手,温柔但坚定将女婴抱了过去,他低下头,手轻轻抚过女婴的额头,奇迹般的,孩子开始号啕大哭。助产士嘘了一口气,所有的担心都化为乌有。她疲惫的靠在墙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啊!人呢?”她尖叫起来,男人,和他怀里的婴儿竟消失不见了。她在走廊里狂奔,喊叫,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是,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踪迹。很久以后,助产士觉得,这就好象自己做过的一个梦,非常清晰,却无痕迹可寻。

“我们去领养个孩子吧。”医生这样劝慰妻子。

“善武……”妻子哽咽着,眼睛里却燃烧着喜悦的光芒。

忘却,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薛临波寂寥的从窗前转过身子,本来,她早已了习惯夜阑人静的独处,可是,她此时却分外的寂寞。

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已经翻得破烂的书,书页泛黄,全部朱笔手抄,古旧的看不出任何年代——也许,薛观潮能够解答这个问题——她翻出某一页,是一张脸谱,其余所有的边角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圆珠笔笔记。薛临波熟悉这字迹,虽已经看过无数次,却每一次都让她的心震荡不已,该如何表述呢?是愤怒,还是悲伤?

“……余观此子,以二十年之经验……头角……隆准……贵而不可限量……惜……福薄命单……有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谓也……可转他人……薛氏夫妇,焉有此命……得此子者……可得……天下也……”

她看着那张简单的脸谱,两三笔的勾勒,眼角、眉梢却全是自己的神韵。信还是不信?几百年前的古人,为何能画出自己的画像?自己,就是这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绣娘?

“去看,去我的书房,那里有一本书,去看啊!去看你一日不敢或忘的知遇之恩,到底是些什么东西?!”那日,张创世被警察带走,这样高声叫嚷着。她果然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就果真找到了这本书。

《麻衣相术》。看到书的时候她甚至想笑,可很快就再也笑不起来,当她看到“自己”的脸谱和那熟悉的字迹以后,她恨不得当场疯掉,也许会比较容易接受比疯狂更疯狂的现实。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宁可自己一无所知,好过面对这样的事实。”对着张创世气定神闲的脸,她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可他却微笑,端地灿烂无比。

“不,你必须知道,否则,就不公平了。”他思忖着表述的词语,“你知道吗?人是无法独自占有秘密的,他必须要有同党,要与人分享。我的父亲,他选择将这个秘密与他小老婆分享——当然了,她识字有限,野心更有限,也许根本不懂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有另外一个优秀而出色的儿子,他懂了,并且懂得用它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最为象他的儿子,怎么可能会不懂呢?临波——”他靠近她,几乎耳语的声音如同恶毒的诅咒,“你现在还以为你父母的事是意外吗?”

“混蛋!”薛临波脸色煞白,连唇齿都在抖,却无力阻止张创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想,他怕是早就计划好了。”张创世说,“当他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什么,也知道能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于是,他从你家借了钱,开始验证这个传说的可信程度,果然,大获成功。人心皆贪,他当然不会满足这样一点收获,他要做你最亲近的人,得到最多的好处,所以,你的父母便很恰当的出了意外。说实在的,你那时担心过会回孤儿院吧!不用担心,他会第一时间冲出来收养你的——可惜啊可惜,半路杀出程咬金,薛观潮简直就象从天上掉下来的,老头子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我想,他一定很不甘心,才会那么无微不至的照顾你,鼓动我们兄弟跟你一起玩,是想用联姻的方法把你弄进张家;教你做生意,最大限度的参与鼎天的事务……二十年,当年的两百块变成今天的鼎天,马路边帮人算命看相的神棍变成人人景仰的神话传奇——临波,你还怀疑自己的能力吗?有什么是你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虽然,最终的受益者永远都不会是你。天人——这就是天人渡劫——恩被四方,却永世孤苦无依……”

薛临波摊开右手,冷笑道:“可惜,他没有见过我手上的痣,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呢!”

“是啊!”张创世并没象她预料中那么吃惊,耸耸肩说,“老头子死的太突然,大家都为遗产的事闹的不可开交,但是,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注意到老头子握住你手时的异样,尤其,当我见到老头子留下来的书以后,更肯定是他见到你手上有什么,心情过分激荡才猝死。于是,我找来一个术士,要他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看看你手,我本来很愁,怕他永远没机会接近你,没想到你也和我一样放不下这件事情,竟主动找上门去,那个神棍一看,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神经错乱一样对我嚷嚷什么天煞孤星。虽然这说法有点无稽,却令我立即打消了要娶你的念头,虽说你被亲生父母遗弃,养父母更是死的蹊跷,怎知道那就不是你的命运呢?虽有一个命硬的薛观潮,终究不是亲生的,夫妻就不同了,我虽然爱钱,却更爱命……”

薛临波将目光投向门外,绿草如荫,繁花似锦,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张创世说这些如同恐怖小说一样的往事?可是,她却无法离开,任由张创世滔滔的,用一种轻松又恶毒的语气叙说着。

“我和继人达成同盟,他放心的离去,我则专心夺权,我知道,老大向来欣赏你,他一定会去寻求你的支持,所以,我必须要抢在他前面,我成功了,得到了你的支持,接下来的事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只半年的时间,他们三家全都败下阵来,我坐上了总裁的位子,这个时候,也就是我想娶你的时候,你的身份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我——”他抬眼看对面的薛临波,目光复杂又异样,语气也有些变化“我——我觉得,我是爱你的。”他仓促的笑了一下,恢复如初,“可惜,不行,我只好将视线移开,很快,我遇到了素滢,她那时总爱摆出一幅冰美人的姿态,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跟你很象,这很吸引我,她的聪明和身份也很吸引我,所以,我们结婚了。可惜,人无完人,她聪明的过分,很快觉察出我对你的不同,加上野心太大,不满足只做张创世太太,这一下更是打翻了醋坛子。我后悔万分,也疲于应付,就在这时候,郭继人回来了,要我立刻兑现对他的承诺。我没办法,也不好自己出面,就叫素滢去找张守成。那知道,郭继人竟把你的秘密告诉了素滢,想从她那里捞一点好处。可惜,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素滢便从那时候开始自掘坟墓。她是自找的。”

“那么——”薛临波直视张创世的双眼,他有一双属于张家人的,漂亮有神的眼睛,镶嵌着这样神采熠熠的眼睛的头颅里,到底转过多少

到底转过多少龌龊阴暗的念头?她想着,禁不住发问,“就算我是天人渡劫,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好处,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得到全世界,可以吗?”张创世突然笑了,笑得异样,有压抑不住的兴奋疯狂从那笑容后面流露出来。

薛临波站起来,再一次看向窗外,淡淡的说:“知道吗创世,你跟这里确实很般配。”

她欲离去,一秒钟也不愿耽搁。

“我们会再见的,临波。”

关门的那一刹那,张创世自信的声音从里面穿出。薛临波并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不稳。一分钟后,她甚至小跑起来,跑过长廊,跑过绿地,跑过一群看得莫名其妙的人。直到跑出“市立精神病院”的大门才停下来。

并不是疯话。因为张创世根本没疯,一个疯子,怎么可能会利用自己发疯来逃脱法律的制裁?薛临波咬住下唇,竭力让自己忘掉,可是,记忆就如同野地里杂草,一日复一日疯狂的长高,占据她全部的身心。

那些鲜血,那些愤怒,那些怨怼,那些悲伤……用尽千年也无法消弭,可是,为什么要让她,让薛临波来背负呢?天人渡劫,不过是渡这化不开的怨气罢了,她嘲讽一笑,世上本不该有薛临波的,可既然有了薛临波,为何不能过她薛临波的日子?

哥哥,观潮。永远不会老,永远守侯着她的观潮……一手缔造了她的观潮——她无法恨他,也无法不恨他,或许,她该恨霍炎,是他的到来打乱了一切,让她不得不从梦中清醒,甚至,她是该恨自己,假如她不曾去芝仙峰,那狐狸也只会如千年以来一样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罪过和功绩,苦苦思忖永生对自己的意义,又或者,她该恨那班无缘无故坏掉的公车……因缘因缘,她又怎么能恨,怎么能怨?

那夜,霍炎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创世被带走,铜镜锵然掉落,而霍炎,却再也寻不见了。后知后觉的薛临波,三天之后,突然觉得心痛,痛入骨髓,痛得她无法再回避这个事实,她在思念霍炎。

她思念他,他的笑容从她目所能及的各个角落蔓延出来,直至将她淹没。她思念那只该死的狐狸,那只将她害死,又替她报仇,用尽一生帮她赎罪的狐狸,可她并不是“她”啊!怎知道,他的牵念,他的一切作为,是为了她?白衣庵里的观音,并不是如今的薛临波,而是她——薛临波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救药,这时候居然还在为这些计较不休。不是吗?不管是谁,无论是谁,她这一生,都会如今夜一般孤单的过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是说,薛临波有足够坚强的神经,可以坦然接受所有发生的事情?……

可以吗?

可以吧。

她惊讶的抬头,薛观潮笑吟吟地站在桌边,一如往常,似乎从未改变。

“哥……”她及时咽下冲到嘴边的称谓,“先生,好久不见了。”

“三个月另十八天。”薛观潮藏在灯影里的笑容微微一滞,细微的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似乎,发生了很多改变。先生?我还以为我依旧是你的哥哥。”

“说笑了。”薛临波仰头细看他的脸,“我不敢奢望有您这样的亲人。”

薛观潮不禁握住她的手:“你怨我,我亦无话可说。我不该私心太重,要留在你身边,参与你的人生,假如不是我,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必自责?先生,就算您断尽一切恩怨情仇,也无法判断人心,临波不怨不恨,毕竟,若没有先生,就没有今日的临波。”

“没有我,临波只怕会更开心快乐。”薛观潮轻声道,“——其实临波本应是普通的女孩,我不该屡次三番的出现,更不擅自在你眉间封印——我本想世人愚昧,怎会看破我的封印?是我错了,我多余的好心,竟害死了薛家夫妇,害你孤苦——临波,本无所谓天人度劫,更没有天煞孤星,你相中带贵气乃是我的法力,你手上的红痣,是你自己所为”他扳开她右掌,声音恳切,“别再为了它苦苦纠缠,它不代表什么,只是——只是——”他心情激荡,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爱她,是吗?”薛临波突然发问,薛观潮错愕万分,再想不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为什么是她呢?薛临波似乎看穿了他心思,说,“是的,她,而不是我。先生还不明白吗?她是她,而薛临波是薛临波,我们根本不同,为什么,要用她的誓言来困着我?为什么,甘冒不讳来守着我?先生是看不透啊!先生所以看不透,是因为爱她。爱她,而不是薛临波,就如同霍炎,他也是看不透,竟会为了千年后一次相逢而追随过来,苦苦纠缠这一世里的薛临波,怨的,恨的,想的,念的,却是那一世里的了因。”她抽出自己的手,分外心灰。往日斗志昂扬,今晚全部烟消云散。

霍炎,她果然想着霍炎。薛观潮了然一笑,终于,千年一错,自己终究对了一回。

“他会回来。”他拥住妹妹的肩头,甚至希望永远不放下手来。这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女孩,如此鲜活而真切的生命就在眼前,自己竟然视而不见啊!那一颦、一笑、喜怒嗔怨,点点滴滴,汇聚成现在这样平静而超脱的女子,临波,临波,你的生命终得解脱,而我,却永远失去了——

薛临波心中一动,他说谁?霍炎吗?她刚想发问,却觉唇间一暖,如同羽毛轻拂,她还来不及思忖那是什么,双肩一松,再也寻不见薛观潮的下落。

“哥哥。”她喃喃着,试图微笑,腮边却落下一滴清泪来。


尾声

他醒来,对这张正俯视着自己的脸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反而轻松一笑:“你好啊,不是来收我的吧。”

“你居然没死。”薛观潮并不想表现的如此惊讶,但这实在很难,“五百年一劫,你不但不死,还毫发无伤。”

霍炎伸一个懒腰,把散乱的红发从眼前拨开:“很羡慕吧,想不想拜我为师学一学?我最近对教人很感兴趣,学费给你打八折好不好?”

“你这样子,我不能放心把临波交给你。”

霍炎的笑容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初:“她并不是一件东西,不是你说给就可以的,况且,你也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接受。”

薛观潮右眉一挑:“当初是你来抢,用尽手段,不就是想得到她?现在却说不要,炎,你到底要怎样?莫不是来戏耍于我?”说着,已有怒气盈胸。

霍炎不语。

“五百年一劫,如今已有三次。虽不死,滋味也是难熬。如不是逢劫,你怎会被封印在玄阗镜的结界里?可你明知有劫,依旧甘冒此险。”薛观潮说,“如不是在意她,你何必要出现?”

“你错了。”他平心静气地转向他,“几个月前我在白衣庵见到她,就知道我劫数已到。”

薛观潮讶然而失声。

“我知道就是她,哪怕再过上千年,我也识得。”霍炎神态轻松的说道,仿佛这是人家的故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都不愿离开白衣庵。可当我见到她,我终于明白,从哪里得来,就要从哪里还去。”

千年,也不过是一瞬吧!从他们初度相逢,到数月前再次邂逅,一千年的光阴,他竟然还清楚的记得她的容颜。依旧是那样的眉眼,那样安详沉静的笑容,就是那日清晨,他看她的阳光下一笑,她于这世间最后的一笑。日复一日,他盘桓于她的庵堂,听凭死者的怨气集结,是自知杀业已造,劫数难逃,可是,他竟然未死。他看着那高处的白衣观音,竟幻化成她的模样,悲天悯人的微笑,如同清泉一缕……他又未死,却被那样的容颜圈禁、吸引着,再也无法离开。

“天人度劫。”霍炎声音沙嘎,“九世之劫,功亏一篑。到底是谁错?她若无辜,灵芝就该形神俱灭吗?何人种因?何人得果?谁坐享其成?谁活该献祭?成了正果又如何?不过如你一般无趣罢了。”

薛观潮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却被他这最后一句堵的哑口无言。这便是他淹留尘世的原因吗?世人只知白衣庵的菩萨有求必应,怎知是狐狸造福一方?千年的功绩和修为,千年的磨难,他却始终放不下那段孽缘……魔障,是魔障啊!薛观潮不由暗自惊心,慢说他,自己何尝不是?了因何尝不是?想着想着,他不禁滴下汗来。

“放了她吧。”霍炎目不转睛的看着神色变换不定的他,“放了临波,让她过属于薛临波的生活。”

薛观潮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邪魅难挡的男人,目光悲哀中有一丝恍惚:“我解不开她的毒誓。炎,你当我真不想吗?若解的开,我早已做了。”若解得开时,他又何必在她身边一守三十年?

“我换。”霍炎上前一步,似乎早料到他会说什么,连思索的空挡也未给自己留下,“我愿意用我毕生的修为去封印了因的怨气,破了她的誓言!用我所有的功德,以及——赤狐炎不死的生命,换得这一世里,那个叫薛临波的女人可以平凡的生老病死,步入正常的轮回,得以朋友,家人,感知爱和温暖,以及种种,灵芝曾经告诉我而我所再也无法得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先生,了因已经死了,公平一点吧。”

“为……为什么?”薛观潮太过惊讶,以至有些结巴,“你……你我修真,不就是为了得成正果,配享天地?为何如此轻言放弃?这些年的磨难,三次大劫,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炎,你想清楚,不要后悔。”

霍炎笑了,好不轻松写意,还是往日那勾魂夺魄的调调:“我够了,想想看,老不死有什么趣味?我想知道,五十年以后发秃齿稀的炎是什么模样。炎,霍炎——你觉得我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怎样?其实世人的生活还是不赖的,我有个朋友你知道吧,他虽然又笨又呆,比不上灵芝一分一毫,用来解闷还是不错的,他还帮我介绍了一个工作。你说,我做为一个人,还算合格吧……”

听他絮叨着,有种酸涩的滋味,在薛观潮心中蔓延开来。妖孽就是妖孽,他不会明白得成正果对一个修真之人意味着什么,他不会懂得,那种俯瞰天地,超乎自然的感觉——他还不必感受到——那种彻入膏肓的寂寞……他捏住双手,他是神啊,为何竟在羡慕一只自甘堕落的妖狐呢?

为了她,我放弃了呢!霍炎这样想着,灵芝啊!我终于放下了仇恨和自私,从此,不再徒劳的怀念你。薛临波,她很不错,很象以前的我,没人要,没人疼,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曾经教我感知的一切,如今,她也会慢慢的感知。这个女人,前生曾经害你形神俱灭,今世害自己形单影只——对对错错,哪是这么容易讲清的?我不耐烦废话了,擅自安排这样一个结局,灵芝,师傅,你满意吗?你对我五百年的情谊,我用了一千年去偿还,够吗?够吗?他抬眼,对头顶的灰色微微一笑,对于师傅可能的回答,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灵芝就是炎,一千年来,灵芝根植于炎的血液之中,骨髓之里,一日不曾离去。

“先生可想好了吗?”

薛观潮重重闭上眼睛。别了,那个决绝的女子,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寻不见你了。

“我会去告诉临波,她只是普通的女孩,不是天人度劫的最后一劫,所有的错误,都是我造成的。”薛观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依旧很坚定,“炎,记得你的承诺。”

“这是自然。”霍炎应承。他愉快的笑着,仿佛千余年的修为是他摆脱不掉的债务,现在终于可以扔掉了。

“先生。”

薛观潮顿住脚步,听霍炎叫他做什么。

“先生,百年之后,我去往先生那里,是该叫你观潮,还是崔先生呢?”

他转过头,却发现狐狸有着他从来未曾见过的温暖笑容。

他还一笑,并不回答,飘然远去。

顷刻,霍炎颓然坐在地上,苦笑着仰望头顶。

“至少,你也先把我放出去吧。”他喃喃着,怀疑自己最后还是被那个貌似忠厚的鬼判摆了一道。

尾声之二

半年之后。

“富源贸易公司成功并购鼎天,幕后老板终于浮出水面”

“小姐,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

放下报纸,是男子意料之中的清丽脸庞,只是,她的气质太过清冷,这次搭讪,恐怕是悲惨的失败了。

他讪讪一笑,决定打退堂鼓了。

她却微微一笑,将报纸递过来。

“啊!谢谢!”男子大喜过望,急忙把那套准备了很久的话搬出来,“小姐,你经常来这里吃早餐啊!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你每次来都是一个人,我也是啊,你每天都喝稀饭吃素烧卖,我每天喝豆浆吃油条,一个人吃饭很无聊每天只吃一种东西就更无聊了不如哪天我们换换吃对方那一种——”见她目光中的好笑神色,男子的脸有些涨红,不过他要勇敢的把独角戏演完,“我姓陈,是个会计师,就在拐角那座大厦上班——这是我的名片。”他递上名片,好象在等待判决。

她单手接过,他注意她的手指修长,最重要的是,她的手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

“幸会。”她冲他点点头,顺手将名片装进皮包。

“你住在这附近吗?还是在这里上班?怎么称呼?”眼看她饭快吃完了,他决定乘胜追击。

“我在富源上班。”

“那我们是顺路了?我送你吧。”男子赶紧起来结帐,边说,“富源最近发展的不错啊!并购鼎天案可以写进教科书了!你们的总经理——是女人是吧,好大的气魄!”

“谢谢。”

“不客气。”他顺嘴应了一句,随即又有些糊涂,她道谢做什么?

门口,她很客气的道别,坚持不用他送,眼瞅着佳人远去,他又不死心的追上来:“你还没说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薛,这是我的名片。”她递过名片,从容离去。

男子目送她修长的身影,不知道自己正在傻笑。她肯给自己名片,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低头看着名片——“薛临波”名字很美,他想着,跟她的人一样美丽。

“若羽若羽,你是不是真认识刚来的生物老师啊!”

“就是啊,不要吹牛!”

张若羽的小脸高高扬起,骄傲的样子象她父亲十成十:“不信拉倒!他是我小叔叔的朋友,昨天晚上刚在他家见过!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大人总是爱骗人!”戴眼睛的小胖子持怀疑态度,可是张若羽有张若羽的尊严,不屑和他争辩。

生物课代表从外面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脸痴笑,问她什么也不说。

“花痴!”张若羽撇着嘴,心里却有种于有荣焉的窃喜。

忽然,装着三十六口人的教室一下鸦雀无声,这种情况实在太罕见了,要知道,让一群十四岁的孩子住嘴,比不让狐狸吃肉都难。张若羽嘴巴张张合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他……

“大家好!”他的声音清爽,有点懒洋洋的,却是说不出的好听,“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先——呃——老师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

不!怎么能这样,他完全变了!张若羽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简直要出离愤怒,亏自己还心心念念要把他介绍给姑姑,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居然,居然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她环顾周围的同学,对她们那简直要晕倒的表情鄙视到了极点,她恨不能跳起来,问他为什么!

——

他的声音戛然而住,大家的眼睛也都齐刷刷的看向她。

“张若羽?”他点她的名字,好脾气的微笑着,“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剪了头发!”张若羽大叫一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现在的样子也很帅,帅得没天理,可是,他为什么要剪头发啊!味道全都不见了!

霍炎吃惊的摸了摸自己的寸头,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这小丫头大惊小怪的。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不该教人,而应该让人先教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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