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家住横塘

 
妾家住横塘
2016-07-04 17:23:51 /故事大全

上卷 渔笛梦

第一章 《黄金缕》

按:余因儋情,心思悱恻,愁肠虬结,日前遂至钱塘江口休憩,时值中秋。是夜宿于馆榻,忽闻雷声大作,遽然惊起,推窗远望,但见江潮如万马奔腾,汹涌而至,心下默然,夜不能成寐。客栈老板扣门告余,云适才有一年轻女子,体态清丽,神情飘忽,眼如秋水,白衣胜雪,将一卷古册《善趣门》托付,嘱面交于余。余把卷于灯下翻读之下,惕然心惊。盖是文乃北宋文人司马才仲笔记也,其中片断,或可圈点。余适值客旅中,闲之无聊,遂将其中数章,以白话文公布于同好。以下为笔记译解。

五年之前,在洛下一座由苍松翠竹环抱的破败的竹楼中闲住读书时,忽一日,我作了个非常古怪的梦。

我为了应付功名考试,平日里啃的都是经史子集,但因为我睡眠长期以来一直不香,所以我在床头备有几本诸如《搜神记》,《游仙窟》等志怪书籍,以便在入眠前随手翻阅。因此我便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怪梦,梦的内容无奇不有。这次我梦见了一个清瘦俏丽的女子,轻衫白色长衣,酥胸半袒,脸色雪白,似笑非笑,幽幽然掀开我的蚊帐。她的身上阴气袭人,眉眼间如春草古潭,寒光凛凛,恍如鬼魅。

我吓了一跳,赶紧移身下床,点起火烛。只见窗户开着,却不见人。忽然一阵轻风吹来,我手中的烛火噗嗤一声灭了。我抬头一看,但见天如秋水月如勾。

然而和以前我做的那些怪梦的不同之处是,我觉得这个女子在梦境中显得异常的真实,我甚至都闻到了她的呼吸中透出的兰花的香味。那个晚上,我神思不定,再也没有合过眼。

最近因为就要赶考,晚上经常熬夜,睡眠不足,我的神经本来就有点失常了,不意又做了这么一场风流怪梦,我的神经便更加脆弱了。我怕见到阳光,心情郁闷,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那个清瘦女子泛着清冷寒光的笑靥。中医里把这种现象叫作“痴癫”。

两天后,我终于熬不住了,便花了一贯钱(这相当于我一个多月的开销),找了个名声在外的老医生把下脉。这个比我还瘦的郎中伸出像树根一样的手给我把脉,我从头一下子凉到了脚。老郎中说,我这是阴虚阳盛,肾脏亏损,要我切勿再近女色。这话有点荒唐,因为我迄今为止还未尝过床第之趣。老郎中还让我吐出舌头,做个鬼脸。后来他便开了个天花乱坠的药方,要我把龟壳,当归,枸杞,党参,白术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天泡着老白干喝三次,病症自去。那药我喝了几味,终日眼花缭乱,伸手不见五指。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灯下阅读欧阳公的<<新五代史>>,准备一些策论的论据。我发现官方编纂的史书远没有野史的可读性强,它们选择史料的准绳与角度简直生硬得就像同一个雕版刻印出来的。就比如时下正在由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其功利意义远远超过了历史本身的真实性。要不是我朝科试时重策论,我是懒得去翻这些真伪不辨的老古董的。

我读书时候有个坏毛病,一读到枯燥无味的内容,就忍不住要打盹。我读着读着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欧阳公一边正儿八经的编史书,假惺惺的说“词为艳曲”,一边却又酒色齐全,享乐和标榜道德两不误。知道民间是怎么评说他的?“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他把人家的姐妹全都娶了,象品德高尚的舜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声誉。因为文人多有才而无德,不然谁还愿意去读书呢?读书济世只是个借口而已,享乐才是真正的目的。因此他的行径反而不如“奉旨填词”柳耆卿,在脂粉阵中放浪形骸,落得个苦中作乐,贫寒却不是风流。

我私下里经常将柳永作为参照的偶像,只是一时半会还放不下功名利禄之心和一副酸腐架子。

我的这些邪门异端的想法,致使我在科试时屡次落第,因为在科场里是容不得走神的,一走神下笔便乱了分寸。还有我写的策论,走的是标新立异一途,好不容易托上人递送到当朝权贵手中,意图脱颖而出,却屡因言辞妄澹,不入肉食者之眼。几年过去,我在邑里乡间,抬不起头来。我至今年过三十,还娶不到老婆,更不用说三妻四妾了。孟子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者,那游手好闲之徒整天上人家坟头偷供品吃,但架子却一点也不小。我唯一能用来搪塞自己,过过意淫瘾的,也就那么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座右铭了。

扯远了。我睡熟的时候,口水淌湿了书页。近来胃口不好,分泌液特别多,可能是面条吃多了的缘故。古人说十载寒窗,这话说得恰到好处,不过我还想补充一下,还有十载热窗。盛夏酷暑,蚊虫满屋子都是,打扇子都把胳膊弄粗肿了。用草烟熏又怕先把自己给熏倒了。不知是哪个穷酸胡诌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那纯粹是逗咱们穷书生玩的!守着这半屋子的破书,我除了右胳膊因为经常用于写字,略有肌肉之外,全身骨瘦如柴。要不混出点人样来,隔壁卖老鼠药的阿三都要笑话我了。

唉,这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啊!就这么熬下去,多硬的骨头也得化成齑粉了。不想这么多了,还是做我的清秋大梦吧。

没想到还真的做起梦来了。梦的开头就很吸引人,有声有色,相当精彩。我的破败的竹楼,一下子变得富丽堂皇,四面帷幕低垂,窗明几净,蟾蜍吐香,余烟袅袅。几案上摆着菜蔬果碟,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一壶杜康,还有鲜嫩的河豚肉,旁边一碟蒜泥。我咽了下口水,脸上堆满了笑容,我伸手想去抓拿食物,却老是够不着,把我急死了。莫非时运不济时,连梦境也要跟我过不去?!

我继续做着我的梦。这时一个清丽瘦削的年轻女子,轻轻拉开帷幔,款款走了进来。现在早已入秋,那女子却穿着薄薄的白色轻纱长衫,白皙的玉身隐隐可见。这身打扮真是要命。

我犹如雾里看花,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你不冷吗?”那女子笑道:“不冷。”我定了一下神,忽然觉得这女子似乎便是几天前我梦见的那位姑娘。她怎么又来了?!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是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般。梦中有些境象,不太实在,可有可无。于是我便笑了起来。

这时灯烛昏暗,我看那女子时,见她面容清瘦,明眸善睐,笑靥如烟,身上寒气逼人。那女子说道:“先生,妾身带有‘馋灯’,可以使室内焕然生辉。”

我问说什么是“馋灯”?女子说道:“我们江南有一种‘懒妇鱼’,现在你们叫做江豚。鱼身上多油脂,煎熬其油可以点灯。纺织时候点灯不亮,不过宴乐时候点燃,就满室如同白昼了。”

看来是我见识短了。女子说着就点起灯来,果然室内熠熠生光。我仔细打量了女子,觉得她在灯下美艳如花,满楼顿时灿然生辉。我沉吟一下,问女子道:“小娘子,小生有两事不明,尚请指教。一是你到底是谁?三更半夜的闯到我梦中来?二是你说的‘现在你们’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妾身姓苏,名小小,本家钱塘江畔,少小离家,烟花岁月。如今住在萧山西陵,夜深人静,寂寞孤冷,因此便出来散散步,随风来到先生居处。第二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倘若有缘,几年后你就知道了。”

我问道:“萧山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你是怎么散步过来的?”那女子笑说:“你不是正在做梦吗?梦中情境,自然多是虚的。”我想了想说:“对不起,姑娘,我把这茬给忘了。”女子道:“听说先生好律吕,小女子愿为先生歌唱一曲。这是妾身自度的《黄金缕》词,不知可否入耳?”我慌忙说快唱快唱,我睡眠不好,免得夜长梦短,一觉醒来,那时后悔莫及。

那女子于是轻声唱道:

“清秋长天净,明月生南浦。

魂随烟云散,身如一叶孤。

天际山远大,凄凉与谁语?

幽影傍枯树,风来声声苦。”

我心下喝彩,想鼓几下掌,可惜双手不听使唤。我挣扎几下,猛然醒了过来,只见眼前只有一根快要燃尽的烛火,烛芯如豆,四面还是那破败的竹楼壁影,哪有什么美人?我吃力地回味着方才的梦境,若有所失。真可惜好梦不长,我又得回到索然寡味的书本和透着令人窒息的霉味的现实中。

第二章 钓鱼

五年之后,春江水暖,草色青青,美酒飘香。

这几年我又参加了两次科试,照样是名落孙山。又是改不了的老毛病,让我栽了跟头。十五载寒窗,连半个进士也没捞到。我想,其中原因,要么是考官疯了,要么是我疯了。我心灰意冷,形同槁木。我在乡邑里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我就要被那些冷酷而且蕴藏着幸灾乐祸笑意的目光给逼得精神分裂了。

于是我便决定离开那幢呆了二十多年的破败竹楼,象时下传诵的苏辙<<上韩太尉书>>中抒写的那样,去游历名山大川,得天地灵气,破解人生症结。我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功名利禄念头抛在脑后,幻想着有朝一日脱颖而出,载誉归来,顺便写两本书,赚点稿费,好买面条吃。序呢?最好是请半山先生王安石写,如今江西人一手遮天,据我大宋政坛文坛半片江山。这王介甫现在在政界正当红,好奖掖后进,他的话是一字千金。就连名满天下的苏轼,也曾得到过他的赏识。

古人云: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憋了十几年的鸟气,满腹孤愤。我结束停当,打着一把扇子便出发了。等等,我忘了带渔杆了。

春来江水绿如蓝,河豚出来了。

江湖上传言,敢吃河豚的人,不是饿疯了的好汉,就是纯正的美食家。河豚形状犹如大蝌蚪,头大腹满,可能是在春汛期交配时不慎怀孕了。河豚背部呈青黑色,有几道黄纹,一接触物体便怒不可遏,火气大,因此身上积毒,大多数人因此只能看着流口水。但这鱼烹煮了好吃,其肉纤维异常精细,只是有些脂腻。不过如佐以新上的春笋,生姜,大蒜,艾蒿,款冬,则味道极佳。如果以鱼骨熬汤,调以酒醋,则美不剩勺。姜蒜可以消毒,冒死吃河豚?有姜蒜在,你根本就不用怕。做起河豚来,颇有些讲究,须得将鱼头剁了,熬汤,再开膛破肚,洗净了,泡在酒中经宿过滤。第二天起来,用酒糟调了,文火焖着,得费上三个时辰。柴必须是栗木,因为栗木经冬之后,板块破裂,生火不灭,可做碳用,故此烧河豚时必备。

河豚下锅之后,你可以吞咽一下口水,润润喉,出门散步去了。美食千万急不得,倘火候不到,就糟蹋了。此时乡野村郊,鸭肥柳垂。鸡飞狗跳,群莺乱飞,游人如织,美女如云。如果你想要斯文体面一点,在踏青比草的姑娘们面前抖擞一下,你不妨可以轻摇着折扇,低吟着“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之类哗众取宠的诗句,以便引人注目。

如果有个傻乎乎的牧童,攥着一根竹管,骑在牛背上问你说,先生,春意料峭,初暖乍寒的,你打着把扇子干什么,不怕患伤风吗?你就不妨告诉他,你手上的折扇就跟他手里的笛子一样,都是身份的象征,少了它们,读书人的面子就撑不下去了。虽说百无聊赖是书生,但清雅的风度是不可或缺的。这叫做派。

那些时,苏东坡大学士知事杭州,筑堤固湖,杨柳依依,春雨淅沥,水涨船高。苏学士于公务繁忙之余,便携着善解人意的宠姬朝云,流连于湖光山色中,饮酒作乐。他建了个“水明楼”,题诗道: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

放生鱼鸟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浪能令山俯仰,风帆似与月徘徊。

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暂闲胜长闲。

我本无家更焉往,故乡无此好河山。”

那年春天,苏大学士约知吴越名流,要在西湖的“水明楼”上,搞个盛大的百鱼宴。红帖一出,群情耸动,江南名士,莫不向往。苏大学士诗云,此时正是河豚欲上时。

我获得苏学士要置办百鱼宴盛事的消息时,正流落在江南一带,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四处考察人文风物。我蹲在城门根下,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旁边一个老乞丐一边啃着鱼骨刺,一边问说,兄台为何发笑?我高声说道:“风云初起惊雷动,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赶紧跑到路边菜畦里挖了十几条金蚯蚓,兴致勃勃地就要去钓河豚。

那天,我扛着一根长而细的,用大别山的竹子做成的精致柳竹渔杆,背着一个看起来很夸张的大鱼篓,篓里空空如也。我头戴竹笠,在西湖边上流浪着,寻找最佳钓位。后来我在断桥上抛下鱼钩,气定神闲地把着鱼竿,几个闲汉围定了呆看着。

其时正是清明时节,微雨朦朦。游春踏青的红男绿女们严重影响了我的操作程序。我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夸张的大折扇,披着一袭棕箬衣,路人都取笑我。居然还有一对年轻男女打着一把伞,相拥着站在我后面指手划脚的,男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女的便笑得乐不可支,花枝乱颤,把鱼都给吓跑了。后来那男的跟女的说道:“娘子,咱们该回去了,只怕小青在药铺里要等急了。”

这时忽然来了两个横眉竖眼做公的,二话没说就将我与鱼具一并撵下桥去。我粗着脖子跟他们理论,一个做公的说:“你瞎了眼了吗?苏大学士已然明文告示,西湖是旅游区,禁止钓鱼。”我说,欧阳永叔在他的“采桑子”词里唱说,他还成群结队地在西湖上喝过花酒呢。一个做公的白着眼说:“他是谁?你小子又是谁?”

看来钓鱼是项艰难而又不讨好的事业。我只好跑到浪涛汹涌的钱塘江边上,在芦苇丛中蹲钓着河豚。鱼儿都不上钩。

这时,一个满头蓬乱白发,仙风道骨的清奇老头,拿着一根枯黑瘦硬的钓竿经过这里,他问我说,年轻人,你是在钓鱼还是在钓人?我说我是在钓河豚,以便能跻身百鱼宴,讨苏学士的喜欢,出人头地。老头冷笑一声,摇摇头走了。我满腹狐疑,听得老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一点创意也没有。两千多年过去了,还得象我当年一样拿根渔杆,欺世盗名混饭吃!这世道看来真没救了。”

我看那老头样子古怪,说话疯癫,也不去理他。

我钓了一宿,只钓到一只老鳖,两条黄鲡,三条鳗鱼,却没有钓到让苏大学士垂涎欲滴的河豚。我想,当初如果我真要钓到两条河豚,我的命运或许就不一样了。苏门四学士可能就要变成苏门五学士,而凭我的相貌与才气,很可能将成为秦少游的情敌。我很惭愧。因为这是我结识苏大学士的最好机会。李白云: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这意思。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知己者智,知人者慧。没有明君,纵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是枉然!这是我用多年辛酸的泪水才换来的经验。

我背着鱼篓,找上“水明楼”去。只见“水明楼”上张灯结彩,宾客们峨冠博带,呼朋唤友,鱼贯而入。门房见我一身渔夫打扮,模样寒碜,横竖要看我的红帖,我说我匆忙赶来,忘了带了。我趁乱顺便把老鳖送给了门房,才挤进了楼堂。

第三章 百鱼宴

苏东坡戴着一顶宽松的高帽子,颏下一大把棕色的胡子,密密麻麻的。他这帽子后来被叫作“东坡冠”,在士林中颇为流行,领导时尚。东坡先生满脸笑容,大手大脚地招呼着客人们入座。各地才俊,济济一堂。江西的黄庭坚鲁直先生也来了,他尖嘴猴腮,鼻子倒是挺大的,穿的蓝麻布衣服比我风光不了多少。但他气度不凡,一张脸轻易不露笑容,大家都去巴结他。

他此时虽还是一介布衣,却已经名满天下,他的一些摹仿杜甫与韩愈风格的诗歌,目下正在文坛上流传着,好事者起而效仿,竟成一系,号曰“江西派”,令诗坛侧目。他手里摇着一把大折扇,我觑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牛砺角尚可,牛怒伤我竹。”

这个书呆子,有这样写诗的吗?这诗硬的跟石头似的。看来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我摘下竹笠鱼篓,耸了一下棕箬衣,抖掉上面的雨水,走到苏东坡身前,拱拱手对他道:“在下洛下布衣司马才仲,拜见学士。今日小生在钱塘江口,钓得两尾黄鲡,三尾鳗鱼,特来献于知事,以助酒兴。”

东坡探头瞅了下鱼篓,帽子顶着我的鼻尖,我痒得差点打出一个喷嚏来。他捋着长长的美髯,微笑道:“难得这黄鲡如青龙摆尾。这黑鳗肚腹清白,根须硬直,是上品。左右,快给司马先生看座,置茶。”

我昂然四顾,面有得色。便有人过来收走我的鱼篓渔杆棕箬衣。于是我获得了一杯冒着清香的热茶,我品了一下,正是清明前狮峰龙井银毫。这礼重了,我闭目泯嘴,头微微向后仰着,装作很受用的样子。然后我“啪”地一下打开折扇,模仿着一边黄鲁直的姿势,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我旁边有几个人闻到我身上的怪味,慌忙捏住了鼻子。他们见东坡先生居然以宾客之礼待我,心下本来就颇不以为然,此时更是敢怒而不敢言。我的扇面上用仿怀素体草书题写道:“千山天远大,澄江月分明。”

那黄庭坚看了我的题字,有些纳闷,便问我道:“兄台的这两句诗怎么这么眼熟?好象是在下在游洞庭湖时草笔的<<登快阁>>中的两句吧?”我笑着说:“先生的'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不也是从谢朓那里脱胎换骨的吗?”黄庭坚咳嗽几声,尴尬地笑道:“司马兄弟,好说好说。”

这时酒宴摆好了,几十个宾客互相劝引着,纷纷入席。我被安排和黄庭坚等人同桌,黄庭坚觉得闪了面子,冷冷乜了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出面冲撞,满脸的不乐意。

开始上鱼了,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纷纷猜测这鱼是怎么上的。因为上鱼的程序关系到送鱼主人的声望和面子。

只见第一道鱼上的是蠕鳗。这种鱼身体滑溜,背上满是青苔,它白天呆在水里,晚上则爬到山上去捕食虫子,甚至动物,有时也吃刚下葬不久的尸体,体性温和,是鱼中难得的极品,故在民间又称“龙鳗”。当初我在东京游学时,见渔贩子在汴河天汉州桥边卖过,割一小刀就要上百文钱。人们但凡吃过之后,前三日昏昏欲睡,无精打彩,可三天后一觉醒来,登时神灵活现,翻墙越壁,不在话下。

我正要伸出筷子,却见众人都在谦让着,不肯下箸。苏东坡于是用筷子敲打着碗沿,高声说道:“诸位不必客气,但请慢用。”

然后他顺手就把一个硕大的鱼头夹走了。俗话说:吃鱼吃头,吃狗吃腿,吃蛇吃胆,吃鳖吃裙,吃人吃心。东坡先生还真会吃。我抢夹了半天,那筷子始终使不上劲,只捞到一个鱼尾巴。东坡啃过鱼头,抹了抹嘴角,起身高声说道:“这鱼名蠕鳗,为江西黄庭坚鲁直先生所送。”众人都往这边瞅过来,目光中带着艳羡。须知能摊得上这第一道鱼,实在是挣足了面子。

但见这鲁直矜持地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大大地露了脸。

第二道是木鱼,是和尚佛印送的。佛印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贫僧是打鱼撞钟人,不吃鱼。”第三道鱼淞江鲈鱼,是刘燕之送的。这鱼以橙子入汤,鱼肉脍切地细如小指,却不烂。众人喝彩。

第四道上来的是鲥鱼,又名箭鱼,是人称“米癫”的书画名家米芾送的。这鱼肚腹下面骨头就象箭头一样,美味在于皮跟鳞之间,不剔鱼鳞。我却傻乎乎的去吃鱼肉。旁边有个叫晁补之的见了,忍不住冷笑起来。我以为他是行家,没想到他带来的青鱼十口,却被设在了第十八道,排在杭州法曹毛滂之后。待得他的鱼送上来时,我也冷笑起来,还之颜色。

我的鱼被安排在第九十八道。这时大家都已经被鱼腥味熏得没了胃口,没人举箸了。我发现自打第十道鱼之后,众人对面前的鱼肉都只是点到为止了,只是不愿扫了东坡先生的兴。东坡举杯笑道:“贫家无可娱客,但知抹月披风。酒是扫愁帚,也是钓诗钩。现下酒酣耳热,座中诸公谁愿起歌一曲,以助酒兴?”

我是个好卖弄出风头的人。沉吟之下,已占一绝,我略通音律,暗中拿捏了一下,便为诗句度了曲子。我打着扇子正要站立起来吟唱一番,忽然见到一个年轻女子,敛着裙裾咚咚咚从楼下跑了上来。我愣了一下,打量着这女子,觉得十分眼熟,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那女子走到东坡身旁,对他说道:“哥,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清瘦的绝色女人,幽幽入我帐来,与我彻夜长谈,临走时留下歌曲一首,说是若在今日宴席上演唱出来,必得知音。小妹用心记下了,此时愿在此歌唱出来,以娱来客。”

东坡环顾一下酒席,故意板着脸道:“小妹,你说的这话颇为荒诞,怎能在此等兴会中上的了台面?!今日座中来的都是江左一带有名望的才人,诸公衮衮,不可造次。”苏小妹道:“小妹说的话千真万确。那女子自称是钱塘苏小小,容貌清丽。她教我的歌词道:'清秋长天净,明月生南浦。魂随烟云散,身如一叶孤。天际山远大,凄凉与谁语?幽影傍枯树,风来声声苦。'”

苏东坡一时无语。

我听了苏小妹说的歌词,吓了一跳,半晌回不过神来。我扭头问隔桌的淮海居士秦观说:“大哥,我是不是喝多了?这女子如何这般眼熟?!”

秦观打着一把题着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词的扇子,正张大着嘴巴呆望着苏小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个秦少游一向自诩风流,词风缠绵婉约,曾以”鹊桥仙”一词名动文坛,没想到在美人面前,定力却如此之差!

我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一下子猛醒过来,慌忙说道:“兄弟,可能是我喝多了。昨晚上我就梦见过这个女子,没想到她却是苏学士的妹妹苏小妹,莫非我俩是前世有缘,今日幸会,圆了冤家之梦?!梦中情境,犹在眼前,当真是‘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说着,他竟然激动地眼圈都红了。后来,秦观与苏小妹在苏东坡的撮合下,两情久长,朝朝暮暮,成了文坛一时美谈。这是闲话。

我问秦观道:“大哥所言果真属实?”秦观道:“句句是实!若不是亲眼所见,在下也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这等巧事!”

我听了,心下惆怅,没想到我五年前梦见的那个女子钱塘苏小小,便是这苏小妹。但是那时我连小妹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却何来知道眼前她那与我梦中一模一样的长相呢?!还有那首《黄金缕》曲子,居然也是一字不差,唱曲合律,这倒是十分奇怪了!我心下困惑,抚掌叹道:“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黄庭坚在一旁摇着扇子,冷笑道:“书呆子,长见识了吧?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我正要起身向苏小妹问个究竟,这时,最后一道鱼上来了。苏东坡站了起来,对着众人击掌三声,宴席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指着座中一位清瘦的中年男人说道:“这位仁兄是在下的密友秦少章。今日他带来肥美河豚十尾,请诸君尝个鲜。世人都说舍命吃河豚,意在豚肉有毒,苏某不敢强人所难,诸君吃不吃随便。”

众人举着筷子,面呈惊惧之色,相互看顾,抖缩着都不敢下手。苏小妹大声道:“诸公平时自诩风流,却惮于无稽流言,放着这么鲜美的鱼肉都不敢吃,真是枉称名士!倘若谁敢头一个出来吃这豚肉,我苏小妹今日便以身相许!”一言既出,群情耸动,几个年纪轻的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众人都看着苏东坡,却见他并不阻拦,只是拈须而笑。我用异常钦佩的目光仰望着苏小妹,心想:这

我全身上下,热血沸腾,正要伸手去夹河豚肉。只见秦观霍然起身,二话没说,一出手就捞起一个河豚鱼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呼哧呼哧便啃了起来。酒席中登时静得出奇,只听得秦观啧啧地在咂巴鱼肉。苏小妹痴痴地看着他,随后便鼓起掌来。座中顿时彩声一片。

我颓然坐着,满脸沮丧。我知道,我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因此不能跻身于后世闲人们编撰的野史中了。

第四章 第一百条鱼

百鱼宴之后,苏东坡把我留在幕府中,竟日畅谈。我将以前写的一些策论给他看了,他喟叹不已,说当今肉食者真是有眼无珠,一块美璞,竟至弃野。几天后,苏东坡将我举荐给正在萧山任职的秦少章,就是百鱼宴上送河豚的那个清瘦的中年人。当时我见这人貌不惊人,见人就笑眯眯的,没想到却送了河豚,让人胆颤心惊。他的河豚能被东坡设在最后一道,显见东坡对他的赏识。

看来此人莫测城府,我的前程也吉凶未卜。当下我颇费了一番踌躇。

我原本是想留在苏轼帐幕下的,想想看,大家整天一边觥筹交错,诗词酬唱,歌吹沸天,醉生梦死,食有鱼,出有车;一边又可以偷偷地与我的梦中情人苏小妹眉来眼去,制谜语,对对子,何等快活?可惜杭州府的职事编制已满,一些科班出身的人都无所事事,空领着俸禄,饱食终日,整天摇着折扇,清议时政,指桑骂槐。更何况我还只是一介布衣,身上除了一把折扇,一根钓竿,十几文大钱外,一无所有。在这种场合,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可惜的是我连和苏小妹单独见上一面,表白心迹的机会都没有。倘若小妹果真便是当年的梦中人,我这一走,我们的缘分岂不尽了?!

苏东坡看我面有难色,上下打量了一番我骨瘦如柴的身子,安慰我道:“司马老弟,我知道你的苦衷,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行拂乱其所为。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鱼转。留得江湖在,不怕没鱼烧。”

我听了这些教诲,登时激动地泪流满面。我擤了一把鼻涕,用油腻的衣襟抹了抹脸。说油腻,是因为这些天在苏府用膳的缘故,胸襟上的涎迹,则是因为苏小妹的缘故。我说道:“东坡先生真是虚怀若谷,语言化骨扪心,势如破竹,让小生茅塞顿开。敢请先生指条明路,如有暗路也行。”

于是苏东坡谦虚地笑了一下,道:“要不这样吧。萧山县的秦少章久已求我作一幅百鱼图相赠,我已画了九十九尾,老弟你可在画上题诗一首,然后带着这画,去萧山找秦少章,或有前途。”

我看了一下那幅画,却只见鱼头不见鱼身子,便呆了一下。苏东坡见我狐疑,便笑道:“老弟,绘画之道,讲究虚白,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再仔细看看那些鱼头。”我琢磨了一下,指着其中一个鱼头道:“这鱼眼睛上翻,须红,顶绿,是黄雀鱼吧?”东坡抚掌道:“老弟得其道矣!你再看这条鲦鱼,唇口白,睛外凸,当是秋水欲涨时。”

我不住地点头说:“前些日子,小生听人说先生在集市上替人画扇募金赈贫,杭州为之扇贵,传为美谈。今日观画,果然入神。先生之笔骨,颇有王摩诘风度,又颇得五代神韵。”东坡笑道:“区区雕虫小技,不足道也,老弟不要挂在牙齿上。”

我的诗是现成的,就是前些天在百鱼宴上打了腹稿,后来又被苏小妹搅黄的那首。我捏着狐狸毫笔杆子,稍事凝思,吟哦一下,以示才思敏捷,而后说道:“如今天下颇有好事文人临摹先生字迹,丹青。先生字迹介乎王右军与张旭之间,笔骨如铁,笔势又如行云流水,圆润不失钩角,小生实难模仿。要不就用怀素草书书写?如何?”

苏东坡听了,忍不住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道:“难得老弟高惠。苏某也只是涂鸦而已,不堪入目,老弟但请自便。”我于是在画上题写道:

”秋潮忽来翻白浪,芦苇瑟瑟鱼满江。天地只有一线隔,渚崖横舟月如霜。”

苏东坡探头探脑看了一下,皱着眉头道:“司马老弟,这诗确是不错,只是这风格怎么象是我的?莫非苏某诗风与古人有暗合之处?”我笑说:“小生也就是学先生的口气胡诌两句,先生诗风高古,直追前人,因此学先生者犹似学古人。其实小生最欣赏的还是先生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几句。张华跟元稹的‘悼亡诗’,是不能跟先生比的。”

苏东坡听到“十年生死”时,本来眼圈已经红了,听了我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又噙泪笑了起来,道:“彼此彼此。张华的五言,元稹的七律,也各有千秋。”

我十五载寒热窗,精通的只是文章经济策论等学问,于溜须拍马一道,一窍不通。但是这次出门前,我想开了,颇花了些时间研习马屁学,读了几本历朝宰相太师相国的笔记。如今能将苏学士摆倒,说明我的马屁学功夫,已经很好了。古人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马溜须有三种境界。第一种是瞎拍,只要有张嘴就行。第二种是投其所好,马知道你是在拍他的臀部,但回味一下,还是顺其自然。第三种拍法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轻描淡写,恰到好处。

我想到得意之处,突然笑了起来。苏东坡讶然道:“老弟为何发笑?”我咳着说:“我笑先生之所笑。”苏东坡醒悟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与我相视大笑了。

两天后,我怀揣苏东坡的推荐信,背着那幅”百鱼图”,来到钱塘江边的萧山。

秦少章正在衙里喝着莲子羹,观赏字画,他见到我,便大声往后院叫道:“曾管家,拿三百个钱出来。”

我忙说我不是叫花子。秦少章细细打量着我,我便把苏东坡的推荐信递给他,他看了信后叹口气道:“子瞻不知,我这里的编制也已经满了。如今这官场仕途,真是僧多粥少啊!老弟还是到别处去高就吧,免得误了前程。”

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秦少童忽然注意到了我背上的画轴,忙叫住我道:“司马老弟,请等等,你背上的那玩艺是什么?”

我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说是”百鱼图”。秦少童慌忙起身道:“仁弟请快快留步,有话好说。曾管家,看茶!”

秦少章慢慢展开图画,看了半天,道:“白处为虚,寓动于静,真是绝笔。这题诗好象不是东坡先生手笔,倒象是怀素的草书。这鱼只有九十九条,不知这诗却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便是第一百条鱼。

第五章 冢祭

于是我被秦少章任命为私人秘书,处理一应公文,统管衙门事务,为秦少章出谋划策。我办事的效率极高,我一般每天只办公半个时辰,一应钱粮案事等,我往往是挥笔而就,其余时间,我都在地方上四处走动,体察民情,经常在乡野田埂边上现场办公。

因我办事得力,秦少章也不来管我,他闲着的时候,多是躲在后衙书院作画摹帖,喝酒看书,不问公务,我俩都落得清静。

我在民间考察了一段时间后,综合民意,便建议秦少章在钱塘江边办个大渔场,这样既可以安排一些临江没船的渔民就业,又可以增加地方财政税收,另外,我们俩顺便也可以弄点零花钱放在两袖里花花。秦少章想了一下,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应允了。具体事务由我一人负责。我在衙门钱库里支取了一笔官银。打我出娘胎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我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脑子里的一点私心杂念也荡然无存了。

我让衙役们招募了两百多精壮渔民,在江边筑堤,修建了个面积十来顷的渔场。鱼苗是现成的,正值春汛时候,我让渔民们到钱塘江口去捞捕鳗苗,到山中小溪捞取鳖苗蛙苗。那渔塘附近山腰上有个温泉,凿通到了塘中,这样鱼苗长得便快了。两个月过去,江边一片生机,看着一群群鱼儿逐渐长大,我心里喜欢。

我经常在傍晚时到那个温泉中泡上半个时辰,在腾腾热气中,将一天的汗垢洗净,通体舒畅。渔工们收工时从温泉边经过,见了我筋骨分明的身子,都笑道:“司马先生怎么瘦得跟晾干的树根似的,一看就是个清官。”

我听了,心下美滋滋的。

我在写公文时,用的是怀素草书,龙飞凤舞,不拘一格。

有一次,秦少章在一份由我起草的上呈给杭州府尹的公文上签字盖章时,呆看了半晌道:“贤弟,你写公文时,须得用楷书才是。你这手草书飘逸潇洒,但是却不宜用来写公文。不然府尹看了这公文,还以为我是在酗酒呢!我头上的乌纱帽便要被摘了。”我笑着说道:“我听说府尹大人雅好草书,这是投其所好。不过大人如若觉得不便,我下不为例便是。”

没想到杭州府尹见了我的草书公文后,大为欣赏,当即批复道:笔走惊蛇,龙飞凤舞。他并赏赐了三坛会稽陈年花雕,奖励秦少章。

那天晚上,秦少章开了那三坛成年花雕,备宴邀我共酌。

席间无意中聊起家常事,秦少章颇有感慨,黯然说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愚兄正摊上了这话。不瞒贤弟,兄弟我有惧内的不良习惯,内子的脾性与众不同,平时凡遇不顺心之事,必以搓衣板袭击在下,有时兄弟鼻青脸肿,连公堂都不敢上了,没脸见人。后来我俩达成协议,我只许她攻击我的背部,臀部也打不得。伤了屁股,叫我怎么坐着审理案子?好在她还算通情达理,后来真的就只打背部,也不枉了我与她夫妻一场。这是家丑,本不可外扬,贤弟虽不是外人,不过还望勿将此事传扬出去。要是内子知道了,我命休矣。”

我在官衙办事时,不时听到衙堂后院传来捣杵的声响,初时我以为是秦少章的家人在洗衣服,现在听了秦少章的诉苦,方才知道那捣杵声的由来,心下不觉感慨万端。秦少章说着,便解下贴身衣衫,让我看他的背部。

我一看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登时潸然泪下。真所谓体无完肤,紫瘢横竖。看来,做个男人还真不容易,做个好丈夫更不容易。相比之下,似我这般孤身一人,倒也落得个自在。

秦少章穿上衣服问道:“贤弟来萧山多时,愚兄却不曾问及贤弟贵庚,婚娶否?”

我说我今年三十有五,尚未婚娶。秦少童沉吟道:“要不这样吧。贤弟,我有个小姨子,年方三七,颇有几分姿色,又兼琴棋书画,烹饪女红,样样都会,心灵手巧,而且洗起衣服来,一丝不苟。待我与内子商量一下,就将她许配与你,贤弟意下如何?”

这时,我正要伸手去沙锅里夹个鱼头,听到这话,我的手一抖,筷子便掉落在地。

突然间一声惊雷震响,我慌忙俯身抖抖缩缩地去拾起筷子。秦少章大笑道:“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也怕雷声吗?”

此时我已吓得面无人色,说道:“大人,响雷我倒不可怕,我是怕那个什么搓衣板来着?”秦少章笑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此事贤弟既然为难,不提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怕老婆其实也是一种美德,只是天下能得个中三昧者,秦某一人而已!贤弟,喝酒喝酒。”

我把盏说道:“仁兄真是德高望重,虚怀若谷。在下还有一桩心事,愿倾诉于仁兄。五年前,我还在洛下竹楼寒窗下苦读,一天晚上,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这时忽然有一个清丽的女子幽然入我梦中,自言是钱塘苏小小,那长相与苏小妹如同一人。她说见我寒窗孤寂,于是同病相怜,愿为我歌舞一曲<<黄金缕>>。这曲词便是那天‘百鱼宴’上苏小妹所吟唱的‘清秋长天净’一诗。苏小小唱罢,遂留下日后有缘相见之约,便倏忽而逝,让我至今难忘,魂梦萦绕。此后我就害相思了,终日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故尔荒废了学业,流落至今,连半个进士也没捞到。在下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仁兄指教:那苏小小便是便是苏小妹吗?倘若不是,却为何两人容貌形态神似,而这《黄金缕》又不见于书卷,苏小妹如何得来?苏小妹说是一女子托梦,想必这女子便是苏小小了,小小她也曾托梦于我,莫非世上果真有幽魂一说?!”

秦少章沉吟道:“我原是不信鬼神的,不过既然贤弟亲历此情此景,愚兄也不敢妄自置疑。至于苏小妹与苏小小形容神似,想必是贤弟因情迷思而已。倒是这苏小小极有可能也曾托梦于苏小妹。这事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贤弟最好不要张扬,免得苏大学士面子上难堪。那苏小小原是南齐时杭州名妓,家住钱塘,貌可比西施,才可比卓文君,蔡文姬,班昭,鱼玄机,薛涛,苏小妹,和我那小姨子。她现在就葬在西陵,贤弟如若真的痴情,何不携带一坛陈年花雕,择日到她陵下,酹酒相吊,至情之处,或可重逢,破解你心头玄思?”

我听说苏小小原来就葬在萧山西陵,精神马上为之一振。

三天后正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我真的就背着一坛酒一条河豚几柱香上西陵去了。我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痴情。我想苏小小倘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失当初之约,而我亦当将她引为隔世知己,生死相报。书生落魄,美女知遇,这些经常出现于野史中的风流话题,我早已烂熟于胸。

我来到西陵,那里果然有一处香冢,墓后几株古松,亭亭如盖。坟墓四周长满了青青的野草,泛着碧绿的清光。我在苏小小坟前点上香火,摆出河豚作为供品,然后将酒洒在墓前。酒洒到一半的时候,我忍不住先喝了几口,而后朗声祭告道:

“苏小小,卿若有灵,听我祭奠。阴差阳错,鬼世人间。幽兰之露,如卿啼眼。与君梦别,至今五年。鱼竿枯烂,江海滔天。小小,你清歌一曲,使我肠断。香魂何处?同心难绾!岁岁骨冷,哀哉江南。魂兮归来,伏惟尚飨!”

说着,我将酒坛子重重往墓前一摔。

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我在雨中一直呆坐到傍晚时分,我想象着在墓中的苏小小,如今到底是一堆灿烂的骷髅,还是一个沉睡着的美丽幽灵?如果她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形象是真实的,那么这数百年来的漂泊凄苦,当真是罄竹难书了!

我想,美女的魂灵应该是不会死亡的,只要有鲜花香草的地方,就会有她们的幽魂出没。生死之隔,薄如蝉翼,虚实相间,花谢花开。

我似乎又闻到了苏小小温馨的呼吸。

第六章 断魂

暮色阴影紧紧裹袭着我,我黯然神伤地离开了西陵。

我踏着泥泞,来到渔场边的温泉,沉浸在腾腾的雾气中,泡着热水澡。我试图在洗去身上污垢的同时,将自己迷惘的神思随着热汗蒸发。这时大雨已经消停,我全身松软无力,如同一堆败革。回到衙门家院时,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知道自己患伤风了,便赶紧到厨下熬了一碗葱头辣椒老姜汤,趁热喝了,出了一身冷汗。

我觉得身体中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快感,一道麻酥酥的劲力,从我的会阴部快速地向上滑动着,直沁脑门。然后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恍惚间,我的身体似乎腾空而起,飘忽不定。

夜半时分,忽然一阵轻风吹进窗来,帐幕微扬。一个清瘦俏丽的女子,款款从幕后走了出来。我定神一看,却是梦中见过的苏小小。

我想这次我肯定又像五年前一样,身子一虚,胡思乱想,便易入梦,于是便转了下身子,闭上眼睛,唯恐把自己弄醒了。梦中情境虽然不太真实,但是能够梦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多少是件幸事。只见苏小小突然把油灯点燃了,然后走到我的床前,掀开帷幔,微微笑道:“司马先生,妾身钱塘西陵苏小小,知悉先生染恙,特来看顾。”

我也笑了笑,继续做我的梦,做这种梦的感觉真让人舒服。那苏小小仍然像上次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样,一身的清白衣裳,长发披肩,脸色雪白,身上透着幽幽的清香。我说道:“小小姑娘,我没什么大病,不过是日间淋雨,染了伤风。却不知姑娘如何两番入得我的梦中。”

苏小小笑了笑,在我床头坐下,我将身子往里边挪了挪。突然,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原来一直是睁开着的,并没闭上,我吓了一大跳,赶紧撑持着坐了起来,问苏小小道:“苏姑娘,到底是我在梦中,还是你的香魂光临寒舍?”

苏小小笑盈盈地说道:“上次在洛下时,我只是托梦于你。这次却是妾身幽魂亲现了。”我愣了一下道:“这么说,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苏小小笑道:“没错,我是鬼魂,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飘荡了七百多年了,从南齐一直漂泊到宋朝。我觉得,做鬼没什么不好,至少做鬼不受人约束,行动自由,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喜欢谁就是谁!”

我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没想到,这世上还真的有鬼魂!如此说来,你在阴间一定很寂寞孤苦了?”

苏小小听了,脸色一下子暗淡下来,说道:“倘若是在阴间,还不是跟在阳世差不多?!如今妾身却是个魂魄无依的游魂野鬼,正在四处寻找旧日的情人,至今尚无着落。妾身五年前因感念你为人耿直洒脱,又喜好翻阅野史,因此托梦于你,只望来日你能帮我找到我的情郎。这次你却不是在做梦,今日我见你在我阴宅前情意深重,为你所感,故此夜奔来投,圆你之梦。”

我问道:“不知姑娘情郎是谁?”苏小小眼里泛着清光,幽幽说道:“他叫阮郁,七百余年前与我有过一段生死之情。只可惜人世阴间,碧落黄泉两茫茫,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我道:“这名字我记下了,他日若能找到他,定然要让你们团圆!”苏小小道:“妾身只想和他再见一面,了却相思之苦。妾身白天不便现身,只能在夜晚时出来走动,因此今日眼见先生在雨中为我而痴,竟不能告慰于你。今夜妾身特地来到府上,愿以身相许。”

苏小小说着,眉目含情,便开始宽衣解带。她的洁白的胴体顿时像一朵鲜花般绽放开来,裸露在我面前。

我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我咽了下口水说道:“小小姑娘,这样不太方便吧?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况且,在下骨瘦如柴,不知床第之趣,恐有辱玉体。”苏小小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把灯吹灭了,上得床来。

我只觉得馨香扑鼻,全身颤栗,这时,我突然来了劲,忘乎所以,奋不顾身,三下五除二便把衣服解脱了。我平生第一次发现,女人的肉身,真是美妙不可方物,人生之最大乐趣,莫过于斯。怪不得那么多皇帝为了女人,都把大好江山给弄丢了。我一下子失魂落魄了,觉得自己这三十五年,算是白过了。男女之间的接合,竟然会使生命焕发出如此美丽的奇观!

那个晚上,我们一共来了五次。我大开眼界,尽得其趣,我身上的精力,汩汩而出,不知落向何方。

最后我连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我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被掏空了,如同败革。我轻轻地跟苏小小说:“小小,你让我的想象都变得苍白无力了,我好像生来就是注定要溶化在你的身上似的!”苏小小搂着我,柔声笑道:“我看你尖嘴猴腮的,又得了病,没想到一干起这活,连命都不要了。只是良宵苦短,妾身在天亮前就得赶回去了。”

我笑着说道:“小小,你这一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卿消得人憔悴。”苏小小的神情马上就变的阴郁了,红了眼圈道:“妾身这一去,郎君务须多加保重,暑天苦雨,还得注意筋骨,免得让妾身牵挂!”

此时我浑身上下疲沓不堪,不久便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苏小小却早已不知去向。这时我忽然想起苏小小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顿时悲从中来,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昨晚上我绝不是在做梦,而小小这一走,我们只怕再也无缘相会了!

人生飘忽,一至于斯。如果没有这一夜之情,我对人生或许还有些希望,但现在我已经绝望了。因为我在昨晚上,算是真正地活了一回。我万念俱灰了。

第二天,我便卧病不起了,因为昨晚上过激而没有节制的床第之欢,我的生命就像黎明的残烛,昏昏欲灭。

我意识到我活够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着。我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悲伤,而是为如此美丽的瞬间感动了。生命在真实的美丽面前显得空洞虚浮,矫揉造作。过了一天,秦少章带了几根人参来看我,他告诉我说,昨天突发暴雨,渔塘决堤,养殖场的收获成了泡影,他的官场生涯已经到了尽头。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我已经气若游丝,干瞪着眼,说不上话来。最后我对秦少章指了指自己,又在床头边上用手指费劲地写了“西陵”两字,意思是在我死后,要秦少章将我埋在西陵苏小小的墓边。秦少章点了点头。

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两行铅泪,顺着我的猴腮,轻轻滴落。

恍惚中,我隐隐约约地见到传说中的牛头跟马面来到我的床前。牛头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子,巴哒巴哒地抽着说道:“司马兄弟,赶快收拾一下上路吧。”我忙问说去哪儿?牛头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问说我是不是要死了?马面催促道:“什么死不死的,难道我们都是死人吗?!快走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磨蹭!”

于是我跟着它们走了。到了断魂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那远处的云山雾水,竟是如此的美丽!我泪如雨下了。马面推了我一把。牛头用烟杆子指着前方说,阴间寒冷,老弟切勿着凉。

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清瘦的女子身影,正从桥对面走过来。我定神看了,便是苏小小。

我叫了她一声,她理都不理我,双眼发直,马面说:“这女子命苦,做了七百多年的鬼,听说如今她要上东京王家投胎去了。”我慌忙跟马面道:“老大,你赶紧送我回去,这女的是我的相好。”马面叹口气道:“她已经还阳了,而你如今已步入阴间。阴差阳错,你们想要见面,那是八辈子后的事了。”

我听了这话,想起前天晚上和苏小小的缱绻恩爱,不觉大叫一声,吐血斗余,只觉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第七章 阴间

我就这样到了阴间。在阴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因为没有了死亡,时间似乎没有了,唯一的盼头就是转世还阳。

赵宋朝廷南迁临安后,我问牛头说,牛老大,我可以还阳了吗?牛头说,靖康,绍兴年间,天下大乱,死人多了,不过适合转世的名额却少,你还得往下等。明朝正德,嘉靖年间,天下太平,我问马面说,马老大,我可以还阳了吗?马面说不行,因为太平年间富人多,它们在阴间上下使钱,因此名额都被它们占满了。

我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伴随着油灯古壁,在暗无天日中,生生直熬到清朝乾隆年间,我实在受不住了,便拎了一坛五百年陈酿人血酒,一锅百年清炖童女汤,直接去找阎罗王。

阎王爷收了我的礼物,笑嘻嘻地道:“老弟,阴间有什么不好?清清静静的,何必到阳间去凑那份热闹呢!再说了,作鬼要有耐心,你一急,朕也急,做人不过百年,做鬼却是一劫。况且你要是投错了胎,一生受罪,还不如在阴间呆着。等什么时候有了编制,我再给你找个富贵人家,免得你上到阳间去没几年,又要回到阴间来,满腹牢骚。”

我说道:“大王有所不知,小鬼实有一件情事未了,因此不能安心做鬼。”

阎王爷笑道:“你是为了那个钱塘名妓苏小小吧?”我讶然说:“大王圣明,原来大王对我们凡鬼的情事了如指掌,真是明察秋毫!”

阎王爷装做不在乎的样子,道:“这种事在我的秘书判官那里的冥簿上都记的分明,半点糊涂不得。就你糊涂,该投胎的时候不去投胎,以至七百年下来,一事无成。老弟,你让我怎么说你呢!那苏小小在宋朝神宗熙宁年间投胎到东京王家为女,后来被妓院李姓老鸨收养,取名李师师,宣和年间和道宗皇帝有过一段怨情。明末时又投胎到太原邢家,取名婉芬,后来流落苏州为妓,改名陈圆圆。”

我呆了半晌,闹不明白苏小小为何都是投胎为妓,阎王见我狐疑,便笑道:“我知道老弟在想什么,是不是奇怪她总是出身在娼家?”我忙笑道:“大王真是料事如神,英明无比!”

阎王嘿嘿一笑道:“苏小小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至今未还,却还在四处寻找她的一个叫阮郁的老相好,说有一句话不向他问个明白,她做鬼都不得安心。你想,要找阮郁这等小白脸,在妓院青楼守着,不是适得其所吗?!”我道:“寻找阮郁这事我也听她说过。依我看来,她该算得上是古今第一痴情鬼了。不知她如今却在哪里?”

阎王爷叫过一个小鬼,让它查阅了一下生死簿。小鬼道:“那陈圆圆现在投胎到了苏州陈家,阳名叫芸娘,已出嫁到长州大姓沈家。”我慌忙问道:“她如今几岁了?”小鬼笑道:“老弟,你要是即刻投胎去阳世的话,你差不多可以喊她姑奶奶了。”我听了,心下惆怅,默然无语。

阎王爷于是问我道:“老弟,你还想投胎去吗?”我长叹一声,道:“暂时不想了,反正都已经苦熬了几百年了,再等上一些日子又有何妨?!”

阎王爷道:“要不这样吧,下次她要投胎时,朕一定事先通告于你,让你俩在阳间做成一对。你的痴情让朕也给感动了!”我拜别了阎王爷,心下烦闷。阴差阳错,真要能和苏小小做成一对,不知道还要等上多少个轮回。我没想到苏小小都投过几次胎了,而我却连她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我为了她在阴间里苦熬光阴,终日以泪洗脸,思念着意中人,这叫什么日子?!

又是若干年过去了。一天,牛头找到我,问我说愿不愿意投胎去。我问说苏小小投胎去了吗?牛头叹口气道:“正是这话呢,要不我为何要来找你?!她倒是快要投胎去了,只是这次可能她选错了胎,她又想投回南齐时候去了,说是跟她的那个叫阮郁的相好旧情未了,于心不甘,要回去看看。”

我吃了一惊道:“老大,投胎也可以投回到过去吗?”牛头冷笑道:“兄弟,这你就老外了,要不怎么叫阴间呢!如今是阳间癸未年,用洋人的阳历来算,就是2003年。说吧,你想回到南齐呢,还是想投胎到2003年?”我关注地问牛头说,苏小小在它面前提到过我没有?牛头说没有。

我听了,心下郁郁寡欢。牛头忙安慰我道:“司马老弟,阴间这么大,而且苏小小她已经投过好几次胎了,又吃的是那种饭,见的人自然多了,哪能一一记住?更何况她的心思未必在你的身上,你何必自作多情呢?!”

我想了一下,觉得有些道理,便道:“老大,我还是想投到南齐去。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与苏小小在阳间会面?”牛头道:“这个容易。且待我在她身上做些手脚,不怕你认不出她来。这样吧,我在她肩膀处刻上一个小小河豚鱼头,---这是为了方便你的记忆。到时你只要逢到一个肩膀上有河豚刺青的女子,必是苏小小无疑。不过,偌大阳间,要找到她毕竟有些不便,你得受番磨难了。”

我谢了牛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道:“老大,我在还阳前,尚有一桩心事未了。我在这阴间呆了将近千年,无所事事,闲时翻阅了一些野史,再结合我个人在阳间时的经历,撰成一部笔记《善趣门》,是我千年来的心血所在。我转世之后,还望老大看在这些年来咱们的交情上,得有机会,便将此书托付与当今有缘之人,也不枉费我的一番苦心。”牛头接过书道:“你放心去吧,这事我过些日子就托人给你办了。”

于是我整肃了一下冰冷的衣衫,便投胎去了。投胎的程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繁杂,我穿过一道长长的黑洞,然后觉得全身发紧,最后全身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丝幽魂。后来眼前突然一亮,我便失去了知觉。

第八章 就学

我姓鲍,名仁。我们家在钱塘江口,一家人靠打鱼为生。我爹叫鲍六,母亲郑氏,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本份人。我的祖父鲍照,字明远,曾经做过刘宋朝廷的参军,一生南来北往,东游西荡,上窜下跳,总是郁郁不得志,时常拔剑四顾心茫然。他写的好诗,五言七言长歌,独步诗坛。不过这年头都讲出身,像前朝的宰相陶侃,祖上三代都在朝中为官,那些南渡的王谢族中人还嘲笑他身上有大便的味道。这算什么世道?!我祖父因此悲愤而逝。

到了我父亲时,家道更加破落不堪,以至于父亲不敢在人前提起他是曾经风靡诗坛的鲍参军的儿子。我二老苦了半辈子,我爹年过五十才生了我,自然喜不自胜。

父亲将光宗耀祖的重任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因此我自幼便被父母呵护着,家里虽穷,可我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吃过的各种鱼,更是不计其数。我娘颇有几分姿色,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唇,生我的时候才三十不到。后来我慢慢懂事了,我发现她经常出入于一些有钱人家,我爹从来都不过问,只是默默地蹲在江边钓鱼,闲时独自喝上两杯,醉眼之中,长吁短叹。

有时我爹酒喝到很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对着油灯发笑,他的诡异笑容让我毛骨悚然。直到我快成年时,我才知道我娘在干什么。她是在通过出卖身体的方式,来养家糊口,因为我爹岁数大了,没法撒网了。那时我才明白父亲的日子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娘在不到四十五岁时就过世了,那时我十五岁,已经饱读经书,满腹经纶了。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打鱼,只会作些诗赋。父亲看了却喜欢,他在我身上似乎又看到了祖父当年孤傲倔强的身影。

母亲去世后,我发现父亲正在迅速老去。我爹将情义看的很重,我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是极其爱我娘的,虽然我娘的身体并不干净,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把我娘看作是他的精神支柱。所以我娘去世之后,我爹就成了一根朽木了。我爹对我娘的爱对我影响异常深刻,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爱的付出的意义。

早些年,是我八岁的时候吧,父亲将我送入一家私塾,这对我们家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来说,无疑是奢侈的。我在功课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悟性,我读书过目不忘,做为文章下笔有神,因此业师大为赏识,将我比作才子江淹。

我十五岁私塾毕业后,业师便推荐我去远近闻名的山阴鬼谷子门下求学。

我打点了一下简陋的行李就上路了。老父拄着竹杖,和我的业师一起,一直送我到十里长亭外,我望着老父枯瘦的身影与枯涸老泉一样的眼睛,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出点样子来,即便不能位列三卿,至少也要混个刺史使君什么的,回来光宗耀祖,荫庇门庭。

鬼谷子不太看重门下的出身和钱财,只重学业。他为人严谨,学风朴实而不乏逸气,颇得抱朴子葛洪的真传,是江左一带深孚众望的道学大师。来投拜鬼谷子的门生挤破了他的门槛。他翻着白眼,脸上花白的络腮胡子显得正直而严肃,他出口成章地考问着求学者。我的答案毫无破绽,因此我侥幸被录取了。

在鬼谷子门下,住宿跟伙食还有学杂费还是要自理的。我的家境本来就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以前靠我娘卖笑攒了些钱,这次出来时,老父把这笔钱差不多全给了我,我尽量省着花。我每天头悬梁,锥刺股地玩命苦读,把同屋的梁山伯,祝英台吓得面如土色。

那梁山伯长得一表人材,面如傅粉,唇如施朱,是个典型的小白脸,人见人爱,却也跟我一样的落魄。因为寒微出身的关系,我与他同病相怜,便有意要跟他义结金兰。但是他跟祝英台的私交甚好,他们俩早先就已经结拜过了,因此我被晾在了一边。

他们两人经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聊些什么。祝英台写字和吃饭时都捺着兰花指,就像女孩一样,而他的胸部也比大家发达,从肩膀到腹部的襟领那一块衣裳明显突出,臀部也大,只是肩膀瘦削,上茅房时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我心里直犯嘀咕,不过我专心于学问,别人家的闲事也懒得去管。那梁山伯却是呆头呆脑的,整天和祝英台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却从来不去留意祝英台的身体举止的异常。我想这可能是酿成他们历史性经典悲剧的重要原因。

后来我们才知道,祝英台果然是个女孩,她躲在爱情的阴暗角落,而梁山伯则在明处,两人卿卿我我,祝英台自然是占尽便宜,因为只有她在品尝着爱情禁果,而梁山伯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点都不知情,吃了大亏。后来真情揭晓后他想吃软饭,祝父当然不依了。两人遂化作了蝴蝶,上下狎昵,不再转世。这是闲话。

我每天只吃一碗面条,还得躲在墙角下吃,免得被学馆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看见了寒碜。有一天,我正躲在学馆后面的竹林里呼哧呼哧吃着面,没想到梁山伯也端着一碗面来了。我们两人见面时都有些尴尬。读书人脸皮薄,平时搞起学问来一点也不含糊,但是到了这种地步,也只好打哈哈了。梁山伯的碗里有两个鸡蛋,而我的碗里只有一些青菜。据梁山伯透露,那两个鸡蛋是祝英台给的,后来江浙一带风传的“吃软(卵)饭”俗话,据称就是起源于此*。

我跟梁山伯也成了好友,经常在一起交流些学问。那祝英台的功课很差,上下课都死缠着梁山伯,考试时还要梁山伯给她扔条子。这些我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三年后,祝英台家里要她回去,梁山伯去送了她,缠缠绵绵送过了十八处景地。不久之后梁山伯也退学了,随后便传来他们俩双双殉情的消息。

鬼谷子知情后对天喟叹道:“这情事怎一个痴字了得!两人这三年时间,这学问算是白做了,可没白活啊!天丧我予,天丧我予!”

那时我对情事一窍不通,因此只管埋头读书,不过有时在花草丛中偶尔见到翩翩起舞的蝴蝶,不免还会想起梁祝二人,心中感慨万端。

*注:详见司马才仲笔记《善趣门。古今名妓傍才子纪略》。

第九章 快雪时晴帖

时光匆匆,不觉已是八年过去。

这些年我精通道学,并触类旁通,由道而入于儒,深得汉学精髓。我出师那天,一向深居简出的鬼谷子破例一路送我到了山下,对我殷殷叮咛。临别时他送了两本书给我,一本是被儒者视为旁门左道的《孙子兵法》,另一本则是让人脸红耳赤的《玉女心经》。

鬼谷子在将后者交给我的时候,拿手指扣击了一下封面道:“你可不要小觑了它,此中颇有真趣,来日方长,自有用得着的地方。”

我郑重地将两本书纳入怀中,洒泪拜别了朝夕相处的恩师。在山上这八年时间,我总算没有白过,不但学业精进,还在得闲时随兴所至吟哦得一些诗歌,编辑成一卷诗集,取名叫《山中得闲集》,都是些拟咏怀,咏风物诗之类的,鬼谷子还替我作了序,写道:才思清奇,肌理结实。这个评语颇让我的那些同窗们眼红。

那时正是大齐中兴元年的秋天,萧宝卷正在做着他的皇帝,他好听谗言,亲近奸臣,后宫广蓄美女,终日淫乐。当朝宰相是阮道,听说是个古板而且尖刻的老头子,好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在拜离了鬼谷子之后,我囊中已所剩无几,一时又不得官方渠道结纳士大夫。我得自食其力了,毕竟学问再高也不能当饭吃。出山时,我在山上砍了几根精致的紫色柳竹子,做成精致的鱼杆,以蚯蚓为饵,在西湖边上,钓鱼为生。我是渔民出身,小时候曾经跟着我父亲钓过鱼,颇有心得,又兼且悟性高,因此每每垂杆,必有所获。我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西湖边上经常出现我孤单的身影。

钓鱼时,我一边阅读《玉女心经》,一边意淫,品味着鬼谷子的话。世人有所不知,读书人命苦,十载寒窗,清风明月,对性根本就没有什么了解,不像时尚的“宫体诗”那样,摹写的都是些触目惊心的肉体横陈,软玉酥香之类的色色情景。

我私下里认为,人们之所以乐衷于做皇帝,无非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后宫美女如云,二是权力。没有几个皇帝会真正在乎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有人争着替他们去做。这便是做皇帝的乐趣。不过话说回来,皇帝自然是越少越好,忠臣美女是多多益善。

那一天,我正在湖边垂钓,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响,只见从远处过来了一个年轻人,神采飞扬,风流倜傥,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我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收起鱼钩,冲蚯蚓吐了一口唾沫,再将鱼饵抛进湖面。

那年轻人跳下马来,微笑着在一边看着我垂钓,随手缓缓地摇着扇子。

我被他瞅得浑身不自在,就反过头去看他。我一看到他那扇面上题写的字时,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上面了了的十来个字,可是王羲之王右军的字迹,便是著名的“快雪时晴帖”。我在鬼谷子门下时,曾经跟他研习过王右军的字,我细细看了那扇子上的题字,估摸着有七成是真迹,但王右军跟我们相隔已有上百年了,不知这年轻人从何处得到他的这件珍品?

我正心里纳闷着,这时有鱼吞钩,我一拽鱼杆,钓上了一条四五斤重肥大的鲈鱼。那年轻人看了,不觉喝了声彩,摇头晃脑地吟道:

“钓者有心杆平直,吞钩无意唇开张。”

我听他诗含玄机,知道有些来历,便站起身来问过他的名字。

那年轻人拱手笑道:“在下金陵阮郁,字从周,因见兄台气度不凡,却埋头垂钓,故此驻足旁观,敢问兄台大名?”我说道:“在下鲍仁,字君瑞,钱塘人氏,是山阴鬼谷子先生的门下,因眼下生计没有着落,因此在这湖边煞风景,胡乱混口饭吃。”阮郁道:“原来是鬼谷子先生的门生,失敬失敬!在下一向钦仰尊师名望,只是无缘拜会。兄台如蒙不弃,咱们便一起去喝上一杯如何?我来请客。”

我沉吟了一下。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一听这话,脸上虽然还有些矜持,不过还是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我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马上就收拾起鱼杆,随手拎着那条大鲈鱼,跟着那阮郁进了一家酒楼。

我让店家把鱼拿去做道清鲜鱼汤上来醒酒。那店家是我的老主顾,平时我钓的鱼大半都是折价卖与他的。今天他看和我同来的是位衣着体面的纨绔子弟,便不敢怠慢,忙叫小二把鱼拿去厨下料理了。

阮郁出手阔绰,一开口就点了十几道大菜,都是我平日里难得一见的。

席间,阮郁趁着酒酣耳热,便问我道:“我看兄台相貌堂堂,人品不俗,眉宇间蕴藏骨气,又是鬼谷子先生门下,正好做一番事业,却为何流落在这江湖上,以垂钓为生?”

我听了这话,一下子触动心事,便猛喝了一大碗酒,抹了一下嘴巴,手里攥了一个鱼头,叹了口气道:“不瞒仁兄,在下出身微贱,祖父鲍照虽则以诗传世,我爹却疏于诗书,不能承继父业,一生落魄。我既无通达之途,又无缘结交名贵,故此只好暂且以渔为生。请阮兄不要见笑!”

阮郁道:“原来兄台是鲍参军后人!在下在建康忝居官位,常恨志大才疏,身边没有得力人才,共图大事。这次因公干到杭州来,得遇仁兄,算是三生有幸。在下在建康与朝中权贵颇有交往,待我回都之后,当向朝中有司举荐你。”我慌忙拜谢了。

阮郁把展开手里的扇子道:“这把扇子,是当年王右军赠与我家曾祖的,是我的贴身之物,从来不曾离手过。今日我把它留给你,作为信物。”我推辞道:“这等重礼,在下如何敢受?!”阮郁笑道:“来日你我重逢,你将它还给我便是。”说着,他便将折扇送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向他长长施了一礼。酒后,我俩意兴阑珊,阮郁笑道:“不瞒鲍兄,这些时日我在杭州结识了一位风尘女子,甚为属意,现下阮某就要赴她之约,就此别过了。”我对男女情事虽是不通,但想来像阮郁这样的才俊,所交之人必然不俗,当下会心地笑了一笑。阮郁去了。

然而,那阮郁自湖边一别之后,便不见了音讯,我望眼欲穿,翘首以待,但是日子一长,我便渐渐地失望了。我们两人本来只是萍水相逢,酒后的一席话,原本不该当真的。

在那两年里,我从满怀希望到失望,看那柳绿草凋,功名之心,也慢慢清淡了。我一边继续在湖边钓鱼,一边作些拟咏怀诗,写些字,在街市上换卖点钱,聊以度日。我将阮郁的那把扇子视若至宝,只有在隆重的公开场合,才拿出来抖擞一下。杭州的士子们见了,眼里冒火,都恨不得将我一把掐死,夺了折扇。

第十章 油璧车

又是一年春去也。

一天,我正在西湖边上垂钓,突然看到一辆装饰华美的香木油壁车从湖的那边缓缓驶了过来,路人纷纷驻足观赏,道路为之堵塞。我也不太在意,继续钓我的鱼。钓鱼需要的是凝神,不能分心,这也正是这些年我在垂钓时养成的定性,虽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

但是,没想到那辆油壁车却在我的身后停了下来。我想,这是哪个达官贵人有如此闲情,驱车游春?于是忍不住留心看了一眼。

只见车上一位淡妆女子,年可二八,美目顾盼生辉,她正一手掀开帘子,颤声朝我喊道:“阮郎,原来你在这呢!妾身想你寸寸肠断,都快两年了!你身为当朝宰相公子,却如何在此垂钓,落魄如斯?”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了看四周,确信她果真是在跟我说话,心下生疑,因为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女子,更不要说和她相识了。岸边众人都好奇地看着我,我脸色红了起来,嗫嚅道:“小姐,只怕你认错人了。我与你素昧平生,更不是什么当朝宰相公子。”那女子道:“你就是化成灰尘,妾身也还认得你!你为何不守当年的承诺,上‘镜阁’去找我?!害得我患了两年相思病!”

我知道这女子误会了,她可能把我当作了她的一个旧相好。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的难为情,便慌忙收起钓杆,拎着两条箭鱼,匆匆忙忙就要离开,以免招惹是非。

这时那女子却下了车,挡住了我的去路,说道:“阮郎,既是重逢,何必又离意匆匆?今日妾身定要听你说上一句话!”

我左右尴尬,叹了口气道:“小生的确不知小姐是谁,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小生姓鲍名仁,字君瑞,年方廿五,至今疏远女色,并未曾婚娶,小姐一口一声的‘阮郎’相称,实在有辱斯文!只求小姐放我一马,感激不尽,不然小生在这西湖边上,连渔也钓不成了,岂不断了生路?!”

那女子笑道:“阮郎真会开玩笑,我便是苏小小啊!我不信你改了名姓,连心也变了!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你与妾身在城里的‘枯梅楼’相见之后,咱们私定终身,恩恩爱爱地在‘镜阁’过了一个多月。后来你说要回建康去,将我俩的婚事告知你家父母,再择佳期来杭州迎娶妾身。可你如何一别之后,便无音讯了?害得妾身望穿秋水,终日以泪洗脸。今日相见,为何又不相认,竟拒妾身于千里之外?!”

她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心疼地道:“阮郎,这两年来,你端的瘦多了!”

我与这苏小小脸对着脸,不觉也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的眉目如老铁一般漆黑晶莹,一身白衣,身材轻盈清瘦,那笑容便似夜露消融一般醉人。她的额头上刺着一朵铜钱大的白色断肠花,十分耀眼。

我不觉愣住了。我重来没有这么近的跟一个这么俏丽的女子面对面过,我的呼吸一下子不畅了。我调眼看着别处,说道:“小姐肯定是认错人了!小生这辈子只接触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已然过世的娘亲,一个是我也早已去世的同窗祝英台。除此之外,小生再也未曾结识其他女子!”

那苏小小笑道:“好了,阮郎,妾身也不想与你争辩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你怀里插着的那把扇子上,是不是题着‘快雪时晴帖’?”

我登时呆住了,这把折扇正是两年前阮郁赠给我的,此时我还没有将它打开来,她如何便知道扇面上题的是“快雪时晴帖”?这里面定然是有些缘故了!

我忽然想到,莫非这苏小小便是当初阮郁跟我提到过的那个风尘知己?!于是我说道:“苏姑娘,实不相瞒,小生这把扇子,实为两年前一位萍水相逢的朋友所送。他叫阮郁,系建康人氏,我与他只有一面之交,却甚为投契,他如今早已回建康去了。这两年来,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在等他前来,以便物归原主。”

那苏小小忍不住垂泪道:“阮郎,你不用多说了,在这杭州,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对你的出身知晓的如此详致?!况且当初你跟我说过,这把折扇是你的贴身之物,见扇如见你本人。我知道你眼下心有苦衷,定然是因为你爹爹身为当朝宰相,怕损了门风,不愿玉成于你我,你又不忍舍弃妾身,故此你落魄在这里垂钓,消磨时光。你却不知,妾身既寄情于你,便断然不会在意你的前程的。只要你我能长相厮守,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我茫然说道:“苏小姐,你说的是什么前程?是不是便是功名?”

苏小小噙泪笑道:“便是这话,你不记得当初妾身说过的话了吗?妾身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并不在乎你的功名前程。像干妾身这一行的,只要郎君懂得体贴,妾身便无怨言。你也不必因前程无着落,因此避着妾身。阮郎,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定情的‘枯梅楼’吗?自你走后,妾身隔三差五地都要上那里去,守候着你,指望哪天你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阮郎倘若不弃旧情,咱们便再到那里喝上好好一聚,畅叙别情,如何?”

我想,看来这苏小小已经认定我是阮郁了,这误会一时半会是说不清了,我只好跟她再周旋一下,何况看她对阮郁如此痴情,要是断然拒绝她,我也于心不忍。于是我沉吟一下便答应了。

苏小小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登上了她的油壁车。车厢里馨香扑鼻,清风拂着珠帘,别有风趣。

半个时辰后,车子到了“枯梅楼”。那“枯梅楼”里生意兴隆,门前车马如云,多是华盖雕鞍。酒楼的老板娘一笑起来,满脸的大黄牙,其中镶着若干枚金牙。她的嘴唇,几乎要将整个脸庞撑裂开来,这让我忧心忡忡。她过分敬业的精神,让我的胃口一下子饱胀了不少。

我从来没有光顾过这等豪奢的酒楼,心下露怯,便小心地跟老板娘道:“妈妈,今天在下要请客,烦请你老人家将这两条‘箭鱼’估几个钱来。”老板娘看也不看我一眼,白了一下那两条鱼,便叫小二拿到厨下去了。随后她冲着苏小小,笑得就跟快要断气的鲈鱼似的,道:“小小姑娘,今儿真个是巧。楼上来了三位建康过来的大贵人,他们正在打听姑娘呢!”

苏小小轻轻点了点头,就执着我的手,到了楼上,找个桌子坐下,看那酒菜安排妥当了。我已经有老日子没喝上两盅了,闻到那酒香,喉头发痒,不免自斟自酌了几杯。苏小小陪了我一杯,笑问道:“阮郎,你还记得你当初在‘镜阁’时给为我写的那首诗吗?”我忙问说是哪首诗?苏小小低声吟道:

“妾本钱塘江上住,

云鬓欹斜插玉梳。

晓梦听荷半湖雨,

莲花映红纱窗女。”

我说道:“这诗写的不错,正是西湖六月天,湖中处处并蒂莲。但是,苏小姐,我并没有写过这首诗啊?!”苏小小凄然道:“阮郎,两年前的事,你真的都给忘了吗?咱们俩依依惜别之后,等来的难道竟是一场空梦?!”

我越来越糊涂了,呆呆地望着苏小小,心想,难道我跟阮郁长得真那么相像吗?!抑或是苏小小因思念阮郁致病,神志不清?

第十一章 阴差阳错

我正在瞎想着,忽然,从一边的雅座包厢里面,慢慢地踱出一个衣着华丽,气定神闲的中年汉子。

那人打着一把折扇,笑着冲苏小小拱拱手道:“在下正与友人在里厢饮酒,听得小姐吟的好诗,故此冒昧过来打听一下。请问小姐是钱塘苏小小吗?”苏小小眼望着别处道:“你却又是谁?”那汉子笑道:“不才建康萧衍,这两天因与友人来杭州办事,敬慕小姐名头,特在这酒楼上恭候芳驾。小姐可否赏脸,移步到包厢里一坐?里边还有两位才子,诗文俱佳,咱们一起来切磋一下文词,如何?”

苏小小看了我一眼,冷笑着对萧衍道:“这年头自称才子的人,只怕比这西湖边上的燕子还多!小女今日要跟旧人相会,只想讨个清静。先生还请自便吧!”

那萧衍打着扇子看了看我,讶然道:“这位仁兄有些眼熟,面貌恍若在下以前的一位朋友。不知兄台与当朝阮相国可有关系?”苏小小接话道:“他便是阮相国阮道之子阮郁。”萧衍仔细打量了我一下,随即朝包厢里高声喊道:“沈兄,谢兄快来,我见到鬼了!”

那包厢里的沈,谢二人听了,慌忙走将出来,道:“萧兄是不是喝多了?”萧衍用扇子指着我道:“沈兄,谢兄,你们看看这人是谁?莫非真是萧某看走了眼?!”

那姓谢的年纪跟我差不多,长得风神俊朗,玉树临风。他似乎一眼就看出来我是谁了,张大嘴巴,满脸的不解与疑惑。那姓沈的却是个半老夫子,可能是眼睛近视得厉害,一时还没看清我是谁。这时我正打着扇子,夸张地摇着,在苏小小面前摆出一副落魄才子的清高样,附庸风雅。

姓沈的凑近我看了一会,突然认出我手中扇子上的“快雪时晴帖”的题字,于是猛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惊慌失措,差些从楼梯上滚将下去。他忙朝楼下惊叫道:“老板娘,快快取一盆狗血上来!”

楼上登时大乱,宾客们纷纷抱头鼠窜下楼去了。却见那姓谢的年轻人轻摇纸扇道:“沈兄不必惊慌,白日见鬼,没什么可怕的。昔日曹丕的‘宋定伯卖鬼’里说过,但凡只要是人,往鬼身上吐口唾沫,那鬼便变不回原样了。”

姓沈的听了,松了口气。姓谢的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出口“啪”地一声,一口浓浓的唾沫便朝我脸上吐了过来。我来不及反应,眼睛便被那粘粘的唾沫糊住了。

苏小小见了,顿时重重地一拍桌子道:“你们这些无耻之徒,还枉称什么风流文士才子呢!人家不就是衣衫褴褛些了吗?什么鬼不鬼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荷花的诗帕,就替我擦起眼睛来。

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心里一激动,眼泪也被擦出来了。我自从离了恩师鬼谷子后,在江湖上流落了这么几年,还没有人对我如此热忱地关照过。我对苏小小一下子萌生了好感。

萧衍有些尴尬了,笑道:“苏小姐不要嗔怪,在下等的确卤莽了些。是这样的,我们三人以前跟阮郁阮公子都有过诗文交往,平时契阔谈宴,过往甚密。可惜天意妒才,去年阮公子因与乃父言语不合,不意乃至抱病身亡,我等明明都去吊祭过他的灵堂了,他岂能死而复生?!所以在下断定,坐在这里的这位公子定然是个鬼!”

沈姓半老夫子说道:“正是这话。阮公子去世前两天,我还在他的府上,跟他爹谈论刘宋朝的纪事本末编修之事呢!”

苏小小听了他们的话,狐疑地看着我,将信将疑。我忙低下头去,道:“苏姑娘,在下早已说过,在下的确不是阮公子,不过,我也不是他的化身。我跟他曾有一面之交,并且和他还有信约,没想到他却是早已过世了!在下是山阴鬼谷子的门生鲍仁,因身无长技,如今只好流落在这西湖边上,靠垂钓为生。”

萧衍拱手对我笑道:“原来鲍公子是鬼谷子先生门下,失敬,失敬!去年在下曾到山阴拜访鬼谷子,他老人家跟我提到过他的得意弟子鲍仁,想必便是公子了。我们在建康的这一拨文友共有八人,原来都在齐王子府中酬唱作清客,胡乱混口饭吃。江湖上人好事,把我们八人称做‘八友’。后来我们八人混得都有点样子了,便各自做鸟兽散。只有我们三人关系还算密切,至今不曾解散。”

他指着那姓沈的道:“这位夫子姓沈名约,字子休,现下正在主编《宋史》,名声是够大的了!”又指着姓鲍的年轻人道:“这位少年才俊姓谢名朓,字玄晖,是当今诗坛大才子。他和子休俩是‘永明’诗界的泰山北斗,公子想必不会陌生。”

这两人的名声果然甚著,我在山中时就听闻过他俩的诗名。于是我随口吟了一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谢朓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这是在下的尚望兄台指教。方才多有得罪了,要不你也吐我一口,解解气?”

这时,苏小小听说阮郁已经故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她神情恍惚地顾自走到窗前,望着泛着清光的湖面,顿时泪落涟涟。

众人只听她长叹一声,凄然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阮郎,阮郎,老天无眼,妾身只能来生与你相聚了!”

谢朓呆呆地痴望着她的身影,跟我说道:“鲍兄,倘若得妻如斯,此生何恨?!”

这谢朓也是个情种,后来三十六岁时便在外任上病死了。我怀疑他是因抖落了用唾沫吐鬼的事,而受到了阴间当事人的惩罚的。

第十二章 《梅花落》

我跟苏小小和萧衍三人聊了一通后,他们便离去了。我心里有些失落,于是拿了钓竿也想离开“枯梅楼”,但苏小小却将我喊住了。小小笑着说:“鲍公子,你不想跟妾身一起走吗?”我愣了一下,心想自己孑然一身在江湖上飘零,有个红尘知己相伴,总归要好些。况且她又是阮郁的旧人,我也有义务照料她。于是我便问说要上哪儿去?小小说,她的住处就在离湖边不远处的“镜阁”。我们俩上了她的油壁车,款款向“镜阁”而去。

那“镜阁”原是苏小小自己设计建盖的,四周为蓊郁苍翠的青松和绿竹所掩映。车子到了阁楼前,我扶着小小下了车,只见楼阁前题着一幅对子:天高闭阁藏新月,心淡开窗放野云。我正吟哦品味着,忽然楼里迎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来。那老太太见了我,惊喜地问小小道:“小姐,天可怜见,真是阮公子回来了?”小小道:“贾妈,他不是阮公子,阮公子已经于一年多前过世了。他是我在湖畔新交的一位文友。”贾妈听说我不是阮郁,又见我不修边幅,手里拿着钓竿,模样寒碜,态度一下便冷淡了。看起来,阮郁在她的心目中是很有地位的。我想,虽然我长相酷似阮郁,但是在气质上和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我心下不免暗暗涌上了一丝难以言表的卑微感。

小小把我带到楼阁上她的闺房里。她的闺房窗明几净,四处都是书画。中间的案桌上摆着一张黑色古琴,油光泛亮。小小问我会不会音律,我说在鬼谷子身边时,跟他老人家学过一点,略通一二。然后为了卖弄,我从身上掏出一管光鲜的紫色竹笛,用袖子擦了擦。小小见竹笛样子清奇,便接过去把玩了一番,道:“这笛子是用会稽山上的紫竹制成的‘断肠笛’。那竹汉时蔡邕曾于‘柯亭’见过,因见以之为梁,便称为‘柯亭竹’,后来蔡邕以之制笛,笛声如老泉流咽,如泣如诉,故曰‘断肠’。”

我听了,呆了半晌,没想到她对乐器竟如此精通!这把笛子果然便是鬼谷子自制的“断肠笛”。

我见小小有点凝神了,便笑着说道:“姑娘要是喜欢,小生愿为你故吹一曲。”小小叹口气道:“公子美意,妾身心领了。还是让妾身为你吹一曲罢。”说着,她将笛子在香唇前轻轻比划了一下,便轻轻鼓吹起来。她吹奏的曲子,居然是我祖父鲍照鲍参军的《梅花落》,那韵味竟十分的到位,如寒雪轻飘,人在凝霜中沉重踏行。她吹着吹着,竟然满脸是泪了。

我知道她是在为阮郁的去世而哭,伤神动怀。我于是黯然无语了。我从她的凄婉的笛声中可以听出,她对阮郁是多么的一往情深!

小小吹完一曲,将笛子递还与我,说道:“鲍公子,你整天老是在这钱塘江和西湖边上钓鱼,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诗文俱佳,天资聪颖,为何不想去求取功名,谋个出身?”

这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说我做梦都在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惜的是我的行囊就像被那涛天的钱塘江水漂洗过一样,又空又白,连上京都的盘缠都没有,哪里还敢奢望什么功名?!小小道:“妾身知道你很有才气,不能长居人下,只是时运未济。要是公子你不嫌弃的话,你就先在妾身这里住下,待到明年开春的时候,等妾身赚够了缠头,便资助你上京城建康去,成就你的功名。你意下如何?”

我听了,心中一阵难受,忍不住黯然垂泪。想我一个大男人,满腹经纶,居然沦落到要一个烟花弱女子挣“缠头”给我出盘缠争功名的地步,情何以堪?!而且我心里很清楚,小小说的她“赚钱”的途径是什么!那是在出卖自己的青春!

但是我实在又很难抵挡得住功名的诱惑。我含泪答应了小小的建言。就这样,我在“镜阁”住下了。那贾妈对我不理不睬的,但凡遇到小小外出的时候,她连饭也懒得管我吃,我只好跑到湖边去钓鱼,有时手气好的话,还可以换上一碗热烫的面条吃。晚上的时候,我就呆在小小的房间里,在青灯下温习功课。小小看我这么勤奋,心下喜欢。有时她也和我一起吟诗弹琴吹笛子,直到夜深,我们方才分头睡下。至于《玉女心经》上写的那些事,我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我一想到女人,便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但有时小小她也把她的客人带回阁楼来,这时候我的心肠便破碎了。人说眼不见为净。虽然我早已明白小小她是吃这碗饭的,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对小小提过这方面的要求,我在心底里尊重她,觉得她虽然在卖笑,跟男人们上床,但我从来没跟她计较过什么道德伦理上的事。

这种超脱,倒不是因为自己是寄人蓠下,不好多嘴,而是根本没把这种风流事放在心上。因为在那个时候,人们看待这种事是持很开放的态度的,况且我自小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在这一点上,我父亲对我母亲的宽容,曾让我在很小时候就透悟了人世之艰难。而象前宋废帝刘子业的姐姐山阴公主,身边就有三十多个面首,要说到做婊子,她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婊子!因此倚门卖笑在我的心目中,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当小小带了客人上楼时,我就不得不回避到楼外去。这才是我最受不了的事!这时我就只能跟笛子作伴了。每每这时候,我就蹲在阁楼一边的老松下,声嘶力竭地吹奏着我祖父鲍明远的《梅花落》,凄厉的笛声多少减轻了压抑在我心头的颤栗。最长的时候,我可以通宵达旦的吹彻下去。笛声在清寂的夜空中凄绝地流荡着,如幽灵一般。

当然,我的笛声有时会影响了小小的生意,她倒不去计较这些。但那些花了大钱的客户们却不乐意了。有一次,我正在月光下吹笛子,这时楼上的窗户开了,一个半老的脑袋探了出来,对我喝道:“龟老大,我求你别再折腾了!我一听到你那鬼叫一样的竹管声,没到半盏茶工夫就来不了劲了。这里是一吊钱,你拿着到远处耍去吧,越远越好!”说着扔下一吊钱来。

这时我就成了一个很知趣的人。我在月下捡起钱,纳在囊中,然后来到湖边,将笛声朝远远的湖面上送去。

第十三章 宝胜院

转眼间,沉闷而阴郁的夏天就要过去了。西湖边上,仍然是游人如织。

这天是中元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窗外细雨如丝。小小告诉我,今天她要带我出去见两个人。但她没跟我说要见的人是谁,只是一大清早起来就要我沐浴更衣,还给我准备了一付光鲜的行头。我记得起来的最近的一次沐浴是在初春的时候,在萧山靠近钱塘江边的一个露天温泉。几个月下来,早已是污垢缠身了。

沐浴之后,换过行头,真所谓是人靠衣衫马靠鞍,我一下子便精神抖擞了。小小对我的新形象也十分满意。

她自己也梳洗好了,头上欹斜插了一朵白色断肠花,与她额上的那朵刺青断肠花交相辉映成趣。我想,她可能是要去见阮郁生前的什么友人了,因为此前她出门时是从不簪花的,说是女为悦己者容,阮郁既逝,花亦黯然。这近半年下来,我差不多已把阮郁给忘了,只有偶尔看到贾妈那道冷漠的眼神时,才会不情愿地想到他,还有他送我那把“快雪时晴”的扇子时的许诺。

我们坐上小小的油壁车上路了。我们在漠漠烟雨中,沿着湖边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个红墙环绕的寺院。小小跟我说,这是“宝胜院”,寺院四周盛产玛瑙石,治印甚佳。我们刚下了车,寺里的老住持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我心里纳闷,心想莫非小小跟这老和尚也有一腿?但我很快便打消了这个龌龊的念头。因为小小明明告诉我,她今天要引见与我的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老僧。

那老住持似乎跟小小很熟,他把我们请到院堂上,马上吩咐小沙弥看茶。老住持跟小小道:“多谢女檀越年年给贫僧寺院送香火,你广积功德,你家父母必然升天!”小小道:“奴家双亲都是托你具生大师的法相,才得清静。”那具生住持便唱了个口号,进后堂去了。

这时小小才告诉我,她要带我见的人,就是她的父母。我呆了半晌,问说你的双亲不是早已过世了吗?小小说他们的灵柩还停留在寺院的后堂,所以她每年都捐香火钱给宝胜院,算是还愿。我说为什么不把它们给安葬了?灵柩长时间放在僧堂中总不是事。小小说怕他父母在阴间寂莫,她说道:“我到时候要亲身送他们上路。”当然,这时我还不明白她这话中的含意,因此也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反应是出奇的愚钝。

小小说道:“鲍郎,今日妾身要你沐浴更衣,便是过会进去拜见我家父母遗身时,妾身要你在他们的灵前立个重誓。”

听了这话,我的心跳一下子加剧了。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阵子莫名其妙的狂喜。凭我的感觉,小小可能是要我跟她在她父母亡灵面前订下终身,共结连理。这事来的虽然有些突然,我也已猜到了几分,但我面子上还得在装着糊涂,以示矜持与意外。不过,我的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用过茶之后,具生出来延请我们进了后堂。后堂里阴暗森冷,我一眼看到两付漆黑的棺材昂着头摆在那里,嗓门突然间便有些干涩。那里面装殓的,可能就是我从来没见过面的准岳父岳母了。我心里默默地对他们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苏小小的。

具生早已安排好了火烛等一应物事。随后,小小要我和她一起在棺身前跪了下来。此时我早已按耐不住,扑嗵一下朝着两付棺材就跪下了。我正要叩头,小小道:“鲍郎,今天当着我双亲亡灵跟具生法师的面,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这时我的心里早就开心死了,就差没笑出声来。我慌忙应承道:“愿意,当然愿意,一百个愿意!小生为了姑娘幸福,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姑娘快说是什么事吧?”

小小肃然整容道:“鲍郎,妾身决意要资助你去建康成功立业,不过在你功成名就之后,须得答应我做一件事!这事于你来说,可能有些勉为其难。”我想,这等美事我岂有不答应之理!于是便道:“小生不在乎世人的势利俗眼的,再说了,这些日子以来,姑娘所作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小生的前途?!”

苏小小道:“很好,总算妾身没有看走眼。鲍郎,妾身只求你到时将能将我跟阮郎合葬在一起!此外别无所求。不知你可否做的到?”

刹那之间,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愚蠢,最荒唐的人了!我的脑袋差点没分裂开来。鬼谷子当初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必将成就大事,不过中间免不了一些波折,看来真是知徒莫如师啊!看我都歪想到哪里去了?!我的脸霎地红了。

那具生在一旁闭眼合掌问道:“鲍檀越,你愿意答应苏檀越的要求吗?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我立马火了起来,大声对他说道:“老和尚,这等功德无量的美事,你为何不去做?!”具生忙低头唱起了口号,道:“檀越,到时贫僧如若还在世,自当为他们超度。”我说不上话来了。

苏小小先是见我脸色变了,随即又看到我莫名其妙地大光其火,她的神情于是便有些不安。我跟小小对视着,看着她的眼神,似乎越来越黯淡了。

这时我的心里象钻进了一条蛇般难受,我慢慢站了起来,整肃一下衣冠,随后轻描淡写地笑着对小小道:“小小,这种小事为何还要发誓呢?你说一声不就行了?我鲍某虽没有什么侠肝义胆,但这种事我是不会推却的。这事我记在心上了,你放心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自当赴汤蹈火!”嘴上虽是这么说,可我的心里却是苦不堪言,我不得不将自己对小小的情意,和泪咽下。

小小对我跪了一跪道:“鲍郎,小小这里先谢过你了!”说着,她的眼里渗出了晶莹的泪花。我知道,那泪花是欢乐的光芒!

然而这件事最让我脑火的是,我要撮合的对象并不是一对活人。小小她显然是想死了也要跟那阮郁走了,而我却还在做着美梦。这近半年时间下来,我和小小耳鬓厮磨,举案齐眉,以为已是两情欢洽,没想到她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掉阮郁。

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

第十四章 伤别离

我们在回“镜阁”的时候,雨越发下得大了。

我的心情就跟雨丝一样,密密麻麻的。在油壁车上,小小紧紧地依偎在我肩膀上,脸上浮动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显得楚楚可怜。我知道她的笑容中蕴藏着对死亡的希望和憧憬。她的笑意使我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因为她的笑容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我承诺了将她和阮郁合葬这个誓言。

我现在清楚了,自从她和阮郁分手两年以来,她一直是为了阮郁活着,当她一旦知悉阮郁已死,她就不把自己当人了,自暴自弃。因此从来不随便跟人上床的她,这半年来却为了孔方兄,不惜抛弃贞洁,主动出卖肉体,向财富投怀送抱。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件异常痛苦的事。而我呢?她让我目睹了她沦落的全过程,目的无非就是让我脆弱的灵魂震撼。我其实只是他们俩之间生死情的一个锲子,而且如今已经因为读书人的一点臭面子而骑虎难下了。

此时,我真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只因为要成就一场告慰祖先的功名,居然被卷入了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中。而我自己却被排斥在了爱情的缠绵之外。我忍不住轻轻按了按怀里揣着的《玉女心经》。

回到“镜阁”,我下车在雨中敲了一阵门,也不见贾妈出来开门。我们心下纳闷。我费劲地爬上了一株松树,然后骑到院墙上,再翻跳到院里,开了门。那贾妈果然不在了。小小说道:“都怪我今天走的时候没跟她说清楚,她以为我们俩要到我父母灵前成亲去了,所以就走了。她跟我相依为命了五,六年,自然舍不得我出嫁。”

我心想,象这种女人还是早走早好,都把自己当人了。做奴才的往往比做主子的更看重身份。

那个晚上,小小第一次用她的那张油光发亮的黑琴,为我弹奏了一曲稽康的《楚明光》,调韵哀雅,与那窗外的淅沥雨声交响,浑然天籁。我在灯下凝神听着,手里把玩着竹笛,显得心绪重重。

琴系于心。如此悲怆的琴曲,也只有此时心境中的小小才能弹奏的出来。

直觉告诉我,在我离开杭州去建康之后,小小的命运定然将凶多吉少,因为她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因此将后事都交给了我。在见到萧衍他们之前,她对活着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所以她和我在湖边邂逅,激发了对阮郁深藏的情愫,才会对我如此厚爱。现在她是绝望了,因此她将所有的梦幻,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

人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情”字活着?对我可能不然,但对小小来说却可能是必然。看来人活着的目的是大有出入的。但为情活着,毕竟还活出了个自我,而像我这样为了名声和荣誉活着,多少总有些沉重了。我对着窗外,长叹一声。

小小一曲既罢,过去关上了窗户,笑着说道:“鲍郎,今夜就你我二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春意盎然,眼眸之间,风情万种。我知道,她现在想给我的也就一样东西,那就是性,而不是真实的情感。虽然两者对我来说区别并不大。她的这句话使我变得更加猥琐,好像我真的就是个登徒子似的。我在这方面二十多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么一个晚上?!

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抱复的念头,我要小小站在我面前,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我想看看这个令天下男人们神魂颠倒的女人,在衣裳的裹闭中,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这个要求刚出口,我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兴奋了起来。我没想到一种龌龊的恶作剧也能使我的心理产生如此强烈的快感!想想看,天下第一美女的胴体,马上就要裸陈在我的面前!

小小笑着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当着我的面,便将身上的衣服,笑盈盈地一一解脱开来。我看得目瞪口呆,喉咙发干,脑袋似乎要爆裂开来。这真是个天生尤物!这时,我的目光飘忽移到她的白嫩的肩胛处,只见那里刻着一个耳朵大的河豚的头象。我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头象我好像在哪个梦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一场梦中。我费劲地想着,思路象脱缰的野马,四处乱窜。

小小过来抱住了我,坐在我的膝盖上,说道:“鲍郎,今夜妾身愿以身相许。”

我心里忽然想到了阮郁,还有这些日子来在半夜三更扰我清静的阔男人们,我的那话一下子就蔫了。我仔细地看了她肩膀上的河豚头象,心想,这个女人我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在什么地方呢?难道真的是在梦中?可是梦中的我又怎么能如此清晰地梦见她肩上的河豚头呢?!这次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分裂开来了。

于是我轻轻推开了小小,然后拿了笛子,坐在窗下,幽幽地吹了起来。小小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天底下还有拒绝她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不曾有过性经验。不过,她可能对我说过的誓言更有信心了。

我的笛声如泣如诉。这是我吹过的最好听的曲子,我吹着吹着,不禁泪落如豆,胸中块垒,逐渐凝结。小小听着听着,便也泪流满面了。我们这是同病相怜,因此才成了知音。

也就是这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自己这辈子必须远离女色的决心。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小小是鱼,是我曾经谋生的对象,但功名却是我的熊掌。我要为了功名活下去。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的祖父鲍照,还有鬼谷子先生,似乎又看到了生存的光芒。

这是个尴尬的夜晚。后来我喝得大醉了,躺在地板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小便将一麻袋的钱交给了我。我知道我该走了。这一去建康,不知凡事能不能尽如人愿?

我离开的时候,小小一直送我到十里之外,我下了油壁车,走到几十步之外时,回头一看,只见小小正朝着我笑着,满脸是泪,如雨打梨花,艳阳迟暮。我想,美丽为什么总是要伴随着哀伤呢?!

第十五章 落魄

我雇了一辆车子,还买了一个小童,一路颠簸,不日便到了建康。

那小童我给他取名叫牛马走,是要他勤快的意思。他果然勤快,人又讨巧,惹人喜欢。我甚至怀疑我有喜好娈童之癖,不过可能只是精神上的,因为我对男性肉身并没有什么亲切感。

建康是齐国的首都,人物风貌,自与他处不同。城中四处歌吹沸天,瀍汗扑地,满街的红男绿女,熙熙攘攘。我这个乡巴佬哪见过这种场面?看了不觉喝采。因为人多,我便不敢驾着车子行驶,只好牵着马走。我跟牛马走走起路来,都是四处闪躲,跌跌撞撞的。真是乡巴佬进城,横竖走都不是人。

我想先找上阮府去,跟那阮道宰相商量一下他儿子阮郁和小小合葬的事。这事有点麻烦,谁都知道死亡对于生者来说是个禁忌话题。但是我既然已经允诺了苏小小,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去闯了。

我在街上逢人便问阮道的府第在哪里?大家见我口音古怪,没人理我。有一次我问了一个士子,那士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看了眼我手中的扇子,然后惊叫一声便落荒而逃了。我心里纳闷:这首都的人怎么都古里古怪的?!这么没修养。看看天色已晚,牛马走苦着脸说道:“相公,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下吧,这钱袋太沉了,我的肩膀都快挑肿了!”

于是我们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我要独自一人出去打听相府去处,便叫牛马走在客栈里呆着,看守钱袋和行李。我打听了半天,唇干舌燥,终于问到了阮道的府第。我到街上买了几盒点心,三斤新上香茶,便要进阮府去。

看门的横竖不让我进去,于是我“啪”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扇子,看门的看到上面的几个字,又看了看我的模样,呆了一下,便慌忙进去通报了。不一会,我便被延请到客堂上,受到了当朝德高望重的老宰相阮道的亲自接见。

那阮道年事已高,病态恹恹,不住地咳嗽着。但这并不妨碍他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摇来摇去的,装着清雅。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不住地给他捶背。他仔细看过了我的扇子,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道:“年轻人,你是我儿子的什么人?你从何处得到这把折扇的?”

这时我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阮大人,你儿子与杭州苏小小的事,想必你早已知道。今日我上门求见,便是为了他们俩的事。”

阮道登时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何来管我家的私事?”我昂然说道:“我是山阴鬼谷子的门生,大人,我说的并不是你的私事。因为这事关系到一个痴情女人的愿望。她本来应该是你的儿媳妇的,但是你却生生拆散了他们,罪莫大焉!所以,我想把你儿子的尸骨带到杭州去,交给那个女人。”

阮道终于大怒了,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胡闹,大胆,一派胡言!真是反了,你快快给我滚出去!”我“啪”地打开扇子,冷冷说道:“阮老爷子,你可别后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鬼谷子的弟子!”

我怏怏地回到客栈,却不见了牛马走。我心头凉了半截,赶紧找店老板问了,老板说我出去后不久,那位乖巧的小哥便出去雇了一条大汉,扛着个大麻袋匆匆忙忙地走了,他问了一下,小哥说是主人叫他送麻袋去的,还给了老板他一吊赏钱。

我忙进房去看了一下,发现我的沉甸甸的钱袋和所有的行李全都没有了。我的脸色一下子绿了,这些可是小小的血汗钱呐!我发了半晌呆,随后拿捏一下精神,便踱出房来,脸上不动声色,跟店老板道:“我那小童是替我送东西去了,过些天就回来。我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到时住宿费用与饭钱一并还你。”说着我便作势往怀里去掏摸。

店老板笑道:“相公是个体面人,但住无妨,只管吃,只管睡,帐先赊着。”

现在我身上是一文钱都没有了,走在大街上,反而如释重负,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我在市面上试了几种比较讨巧的谋生方式。我先是蹲在一个角落里鼓吹笛子,一天下来,只得十几文钱,只够买一碗素面。

回客栈的时候,我拚命的打着嗝,一边清闲地打着扇子,装做已吃的很饱的样子。老板问道:“客官吃过了?”我说道:“刚才碰到一位老朋友,请他到酒楼吃了顿饭。鱼肉吃多了,胃口正发腻呢。唉,朋友多了嘴也多,没办法,场面上的事,该应酬的还得应酬!”老板笑嘻嘻地附和着。

第二次是去卖字,赚得多了一点,有三十多文。回来时我给了店老板一只炸鹌鹑,老板喜笑颜开,不住口的夸我大方。后来我干脆化名卜算子,在街头摆起卦摊算命了。我凭着在鬼谷子那里学到的一些阴阳之术,再添杂些花言巧语,没想到生意奇好。每算一卦,卦金三十文钱,一天下来,总能有几百文的收入。

算命既可以锻炼口才,又可以磨练随机应变的能力,最重要的是能填饱肚腹,真是一举三得。

这天我正摆出卦摊子,突然一只如枯枝般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一人说道:“卜先生,给我来算上一卦!”我抬头看觑了,却是当初在“枯梅楼”见过的沈约沈子休!我知道他是近视眼,便别过脸去,问道:“先生想算什么?”沈约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沈”字,道:“就算这个字。”

我掐着手指,心下盘算着利害关系,随即说道:“这‘沈’字属水,遇水则生,所遇之水倘若当道,则先生将贵不可言。”我在纸上写了个“衍”字,沈约拿将起来,凑在鼻子前看了一下,不觉点了点头,神色凛然。我又说道:“这‘沈’字如有‘木’相伴,则可高枕无忧矣!”沈约听了,喃喃说道:“我表字子休,这‘休’字正好含木。如此说来,我跟着萧衍该是无虞了!”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吊钱来,放在我的手上,然后拉起我来,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第十六章 策划

沈约带着我,来到乌衣巷左近的一座高大的府第前。我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题写着“萧府”的大牌匾。我心下一紧,思忖道:“此处可能就是萧衍的府第了。这萧衍可不是睁眼瞎,这下子只怕要露馅了!”

我硬着头皮随沈约进得萧府,那萧衍刚刚起床,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眯着眼看着太阳,高声吟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我心想,这萧衍还真会附庸风雅,把自己比作卧龙了。他这府第要是草堂,那我住的客栈简直连狗窝都不是了。

我低着头,可那萧衍一见到我还是认出来了,他有些意外,大老远便高声喊道:“这不是鲍兄吗?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沈约愣了一下,对我道:“你原来是鲍兄啊?!难怪卦算得那么准!在下险些都被你瞒过了。”我嘿嘿傻乐着。萧衍笑道:“就凭沈兄你那对半瞎的招子,都跟萧宝卷那脑袋瓜差不多了。”我愕然道:“萧大人,敢问谁是萧宝卷?”沈约冷笑道:“便是当今皇帝!”萧衍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我心里纳闷着。

沈约道:“不瞒鲍兄,这中兴帝宝卷实是个无道昏君。他无心治理国家,却整天在宫里胡闹,醉生梦死。整天玩捉老鼠,跑马的把戏。你知道时下流行的‘步步生莲’这典故的出处吗?”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沈约道:“就是这个萧宝卷在宫中以黄金铸成莲花,贴在地上,然后让他的宠妃潘美人在上面轻曼行走,谓之步步生莲。你说这种人做皇帝能不误国吗?”我脱口说道:“这真是荒唐至极!难怪我等士子没有出头之日了!”萧衍叹口气道:“萧某也正为此忧心忡忡哪!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了!”

我一听这话,心下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原来萧衍想取宝卷而代之!我迅速掂量了一下利害关系,便大声说道:“似这等昏君,萧大人何不取而代之?”萧衍吓了一跳,忙拉住我的手道:“鲍先生,且容我们到内室内密谈。萧某正有事请教。”

我们到了内室,萧衍以上宾之礼待我,延请我上座,看茶。我的心里热乎乎的。萧衍问道:“鲍先生,国事如此,你对当今朝政可有高见?”我问道:“萧大人可曾读过《孙子兵法》?”萧衍道:“只闻其名,其实未曾拜读。莫非先生谙熟兵法?”我说道:“我在家师鬼谷子门下,颇习此书。孙子云:善用兵者,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知大人如今羽翼丰否?”

萧衍沉吟一下道:“实不相瞒,尚未丰满。”我说道:“如此,大人在朝中切勿显山露水,守身当静如处子。然后再慢慢清君侧。大人,不知当今朝中哪位大人权力最大?”萧衍冷笑道:“自然是那阮道了,便是上次我们谈到的阮郁阮公子的父亲。”我微微而笑了。萧衍想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沈约跟着笑了。萧衍跟沈约道:“沈兄,事成之后,你继续主编你的《宋史》,至于齐史,你就免了吧。”

沈约皱眉道:“为什么?我编史已经有些瘾头了,难道有了上文就没下文了?”萧衍笑道:“你什么内情都知道了,还编什么史?!到时你将我怎么写?!历史本来就是瞎编的。”沈约不说话了。

自此我便在萧府住了下来,实际上成了萧衍的贴身谋士。食有鱼,出有车,风风光光的。我的《山中集》也逐渐流传到了建康的文士圈子中,于是名声鹊起,好事者称之为“中兴体”,起而效仿者甚伙,建康为之纸贵。士林中也渐以“鲍谢”并称,沈约的名字反而少人提起了。

半年之后,宰相阮道因佩剑入朝,被萧衍安排的御林军斩杀于太昌灵和殿前,中兴皇帝为之骨怵,以至大小便失禁,有三天时间不敢上朝。萧衍遂带领文武百官强行入朝,逼萧宝卷出朝,接见群臣。萧衍则仗剑立于君侧,群臣三呼万岁,宝卷面如土色。

萧衍八面威风地趋驾回府,设宴款待功臣。席间他问我道:“鲍先生,君侧已清,然后呢?”我沉吟一会道:“大人自觉已深得民心否?”萧衍想了想道:“未也。”

我献策道:“不得民心,切不可妄动。大人可以你的名义,进书皇帝,让他减税三年。反正减的是他宝卷的税,做的是你的人情。这样天下百姓,自然奉大人为父母。”

萧衍大喜,于是布告天下,减税三年,百姓大悦,盛赞萧衍。萧衍又问我道:“鲍先生,民心归我,然后呢?”我问道:“那萧宝卷可有什么不良嗜好?”萧衍道:“其人颇好女色,好作宫体诗。”我说道:“大人可于江南一带搜罗美女若干,须得身体强壮者,然后授以‘观音坐莲’之类房中之术,再进献与宝卷,供其淫虐。另外,我再作些色情诗歌,染他眼目,一年之后,必将大功告成。”

萧衍大喜,马上派得力的手下去办了。

写宫体诗的时候,我颇费了一番踌躇。因为我至今没有过性经验,不知如何表达性快感。但这难不倒我,我有《玉女心经》。我照着书上的描述,稍作加工,一下子便写了十首出来。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妾是蓝田玉,日来欲生烟。平生爱横卧,晶莹让人怜。更有一点红,妙处不可言。夜来凉风紧,拥衿未成眠。谁知闺中女,思君泪涟涟。若得青鸟来,或可探深浅。”

萧衍看了点头笑道:“先生这诗下流是够下流了,不过他宝卷懂得个中三昧吗?”我说道:“他肯定看得懂的。我还将这些诗度了律曲,到时让那些美女在宝卷面前歌舞起来,他不晕头转向才怪呢!另外,这些美女还需培训一下,最好个个冶荡无比,且能在床榻之上,久战不疲,吸取皇帝精气。”萧衍道:“要不这事就由先生来调教?”

我忙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第一,在下尚要辅佐大人,岂能在阴沟里翻船?第二,在下并不知闺中之趣,且身体单体,不堪重负,只怕到时反而点金成铁。不过,那谢朓倒是个上佳人选。”萧衍扼腕道:“可惜谢玄晖他外派做官去了。我可以请我的朋友范云来做教授。他也是当初的‘八友’之一,在这方面有两下子。”

两个月之后,萧衍将一干美女与宫体诗送给中兴皇帝。皇帝大喜过望,马上封萧衍为上将军。

萧衍问我道:“鲍先生,皇帝骨髓渐枯,然后呢?”我说道:“大人已然大权在握,我们可以外出钓鱼了。大人在当今皇族中看好谁人?”萧衍道:“江陵的萧宝融与我关系甚好,只是此时他不甚得志。”我笑道:“又是一个荆州刘琦!如此,我们便上武昌钓鱼去。”萧衍道:“那么,用什么为借口呢?”我说道:“以镇守中原为借口。”

于是,萧衍怀里揣着上将军之印,带着他的五万精锐部队,逆江而上,去了武昌。我备了几把上好的竹竿,也跟着去了。沈约留在了建康。那萧宝卷见萧衍走了,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第十七章 梁武帝

到了武昌,萧衍命手下屯军樊城,襄阳,另有一部则驻在武昌一带,窥伺江陵和建康。我跟萧衍每日不是钓鱼,便是吟诗作赋,骈四骊六什么的。

有一次,我们两人喝酒过了头,萧衍借着酒精的力量,重重擂着胸脯道:“倘天假以便,我一定要做古往今来最风流的皇帝!”我问说这“风流”两字如何诠释?萧衍道:“风流便是挥洒自如的英雄本色。上马杀贼,下马饮酒,能开十石弓,倚马尚千言。纵横天下,其书满家。”

我听了,忍不住鼓起掌来。萧衍兴致越发高了,便掣剑在手,一边狂歌,一边舞将起来。我心想,原来这就是“风流”,他要早不说,不定我还以为他是在发酒疯呢!

后来在阴间跟牛头马面穷侃时,听说萧衍果然作了四十八年的皇帝,文治武功,仅次于汉武帝。他享年八十五岁,是有案可稽最长寿的皇帝,其间还抽空出家作过几次和尚。他鼓励臣民们信佛,于是四处都是寺院,遍地僧尼下夕烟。后来他却被与他同月同日生的奸臣侯景生生饿死。这是后话。

半年之后,沈约和范云从建康派了细作过来,说萧宝卷在宫中荒淫无度,沉溺于女色,有时数日不上朝,群臣义愤。萧衍跟我道:“先生,时机到了!我们该杀回建康了。”我道:“将军,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须知心急吃不了热鱼汤。眼下我们得先上江陵去,拥立那萧宝融为帝,这样才师出有名。”

萧衍焦躁道:“宝融要登基了,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承继大统?!”我说道:“一年之后。”萧衍道:“我现在就像是憋了一泡尿,难受得要命。”

于是我们带领五千甲士,到了江陵。那宝融先是持不合作的态度,拒绝犯上作乱。我便在他的王宫中呆了三天三夜,从三皇五帝,一直说到萧宝卷的下流,我的嘴唇起泡了,舌头也烂了,最后还吐了一口血出来。宝融终于被我感动了。

萧衍便拥立他为皇帝,诏告天下,并由我草拟了《讨宝卷檄》。随后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建康进发。一路上的官军闻风而降。不到一个月,大军便逼近建康城下。

萧衍踌躇满志,站在船头赋诗道:“百万尽鳞甲,剑拔日无光。东顾石头城,王师下建康。”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这鳞甲百万有些夸张了吧?显得有些胜之不武。”

萧衍笑道:“先生,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气势,以壮行色。你想,后人要是读到这诗,一定会想见今日我们进军的磅礴雄浑气势!其实历史上的部队数字都是号称的,象苻坚的军队,顶多也就二十万,却号称八十万。谁去管它?”我听了,默然无语。

攻城的战斗进行的相当顺利。百万鳞甲很快便突入城中,萧衍亲自带了一千甲士冲入宫中太昌灵和殿,将萧宝卷杀了,随后扶植宝融登基,大赦天下。

宝融封萧衍为大将军,范云为太傅,沈约为太史,封我做了上林苑,这是个半闲职事。我心想,萧衍如今已功成名就,登基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于是便想趁此时将小小的心愿了了。

我将这话跟萧衍说了,萧衍用指头戳着我的脑门道:“先生,你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得开你呢?!是不是嫌官小了?要不我再给你晋两级。”我说算了,这上林苑官职挺好的,可以四处钓鱼,又不妨碍公务。

我终日冶游于山林之间,带着钓竿,携着酒,出有车,食有鱼。我还让小的们扛了锄头跟在车后面,告诉他们,如果我在什么地方死了,便让他们就地掘个土坑将我埋了。每次出门,我都要受到路边仕女们的鲜花与水果的袭击。但我有言在先,不为她们的痴情所动。我曾经让人给小小送过两封书信,却都没有回讯。这事成了我的隐忧。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萧衍将我召到府上,问道:“先生,然后呢?”我说道:“先重施故伎,送美女,送宫体诗。要把一个皇帝搞臭,这招是绝活。”萧衍道:“然后呢?”我道:“然后学曹丕。让群臣向你上劝进表,苦苦请求你称帝。”

萧衍摩拳擦掌地大笑道:“这主意好!”我说道:“大人先别高兴的太早。当初群臣三次向曹丕上劝进表的时候,曹丕三降诏不许。大人也要这样,甚至还要杀掉一两个劝进者,以示大人无私。”

萧衍听得又笑了起来,道:“然后呢?”我道:“然后群臣便到宝融面前,软硬兼施,劝他禅让。宝融定然不敢不答应。这时群臣再来向大人劝进,大家叩头出血,大人这才装做勉强答应下来。不过这戏一定要演得逼真,半点马虎不得。”

萧衍大笑了,拍着我的肩膀道:“先生真不愧是鬼谷子的门下!”

半年之后,萧宝融果然禅位给萧衍,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萧衍改元天监,大赦天下,施行新政。他赐宝卷庙号为东昏侯,宝融庙号为齐和帝。他接管了齐后宫的上千佳丽,个个都长得村村袅袅的。

这时,他的发妻郗氏不干了,她妒火中烧,终日大吵大闹。萧衍急着问我道:“先生有无良方可以疗妒?”我说道:“《山海经》云,吃仓庚(注:一种鸟)可以止妒。”

萧衍照着做了,郗氏果然妒意大减。萧衍为了感谢我,要赐我美女十名,被我婉言谢绝了。我心里记挂着小小。我觉得,一个人倘真爱一个人,未必便须占有她,只要让她开心便是。这一点我受益于我的同窗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被自己的高尚行为深深感动了。

我觉得该是替小小了却心愿的时候了。我跟萧衍道:“陛下知道严子陵其人吗?”萧衍道:“不就是汉光武帝身边的那个谋士吗?后来在富春江钓鱼。”他想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道:“先生也想回家钓鱼吗?”我点了点头。萧衍道:“如此,朕愿赐你良田万顷。”我说道:“陛下,臣什么都不要,只想要陛下准臣一事。”萧衍道:“爱卿但说无妨!”

于是我说道:“陛下,臣想将那阮郁的尸骨,带回西湖去安葬。也算了却了苏小小的一桩心事了!”萧衍想了一会,道:“准!朕另外赐你一笔钱,你可选购上好棺木安葬他。”

我临走时,萧衍又问我道:“先生可有养生之术?”我想了想道:“陛下要善采阴补阳,多吃面条,鱼汤,大蒜,小蒜,韭菜,葱等,勤于政事,亲君子,远小人。有空钓钓鱼,写写诗。”

第十八章 香消玉陨

我雇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载着阮郁的馆木,回杭州去了。

一路上,我想象着小小在见到阮郁棺木时那付高兴的样子,不觉开心地哈哈大笑。赶车的老头问道:“请问先生为何发笑?”我说道:“能为自己喜爱的人办成一件她最欢喜的事,难道不是人生的一件快事吗?!”

老头高竖起大拇指道:“先生真是个至情君子!”我说道:“老丈出口不凡,真是难得!”老头道:“不瞒先生,我是萧衍派来监视你的。”我吃了一惊道:“我已决意归隐林下,他萧衍如何对我还不放心?”老头道:“先生不闻‘狡兔死,走狗烹’吗?你太早让萧衍当上皇帝了!他做的事你全知情,你要是躲到什么地方把他的事写出来,他能放心吗?!”

我听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问老头道:“既是如此,老丈为何却将这事告诉于我?”老头道:“我看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不忍心看你成为人家刀殂上的鱼肉。”我道:“老丈不知,萧衍的很多馊主意其实都是我出的。”老头道:“这些改朝换代的事我不感兴趣。但是先生对朋友的义气跟对旧人的痴情,却让老儿钦佩不已。反正老儿送先生到杭州后,也要隐居去了。”我慌忙谢过了老头。

不日到了杭州,我让老头直接将马车赶到西湖边的“镜阁”去。谁知到了那里一看,那“镜阁”却已是杂草丛生了。我心下一凉:看来当初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小小命运难测。我爬上一颗松树,跳入楼中。只见屋里四处都是灰尘,显然好长时间没人打扫了。小小出事了!

我想起了“宝胜院”的具生和尚,他可能对小小的下落知情。于是我便让老头驱车直奔“宝胜院”。

具生和尚一见到我,便长叹一声。我急忙问她小小是不是死了?具生道:“小小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往生超脱的。自从你走后,她就不想活了,终日茶饭不思,连面条都不吃,不见外人。捱到秋天时,便开始吐血,不久便升天了。她的后事是我料理的。真是可怜,她才二十岁不到阿!”

我早已听得泪流满面了。这时,具生掏出一张纸,递给我道:“这是小小临终时托贫僧交给你的。”

我拿过纸签看了,上面题着一首诗。诗云:

“死亦无别语,

咫尺胜天涯。

倘化断肠花,

日日生君家。”

我看了,忍不住失声痛哭。

具生又拿过一张琴道:“檀越想必还记得这琴吧?小小说,她怕你在人间寂寞,因此将此琴留送与你。”我抽咽着捧过这张黑亮的古琴,就象是拥抱着小小一般。我让具生叫几个沙弥将阮郁的棺材抬进寺院后堂,跟小小和她父母的灵柩摆在一起。我给了具生一笔钱,要他安排做法事,七天之后,将四具棺木安葬。

然后我到杭州城里,给小小挑了一付最好的棺木。本来我也想给阮郁挑一付的,后来想想就作罢了。我觉得他还是躺在旧棺材里舒心一点。象他这种人,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娶不到手,还能成什么大事?

七天时间里,每每法事完了之后,我便坐在小小的棺木前吹起了笛子。有的时候也用她的那张旧琴弹上一曲。我一边弹着一边对着阮郁的棺材说道:“小子,便宜你了!”

我问具生,小小生前说过要将她葬在何处?具生说小小选定的墓地是钱塘边的西陵。于是七天过后,我要具生安排出殡。吹鼓手大吹大擂,惊动了半个杭州城。路人见了,都指着我窃笑,说我是个癫子,我也不当回事。殡仪队走了半天才到西陵。

我先让做风水的把小小双亲和阮郁安葬了,然后我叫他们把小小的棺木打开,将小小的玉身移到我选的那付上好的棺木里。

棺木打开的时候,众人都大吃一惊,那棺材里除了一双小小生前穿过的绣花鞋之外,空空如也。具生的脸色一下子绿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这怎么可能呢?!小小入殓的时候,贫僧是亲眼看到她的尸身被放入棺材的!”我说道:“难道后来她自己又从棺材出来了吗?!”

看到具生满脸的迷茫,我心想,可能这和尚不是在骗我,或许小小还真没死,比如说,她闭气盖棺之后,那贾妈又来开棺救她出来,只是给人造成她已经过世的错觉。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的猜想。

我把小小的绣花鞋藏在怀里,然后让做风水将小小的空棺埋了。我在小小的墓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道:“苏小小之墓。”小小的心愿我总算给她了却了,我问心无愧。

老头要走了。我问他想到何处隐居,老头笑道:“我若告诉了先生要去何方,那还叫隐居吗?只在青山最高处,坐看白云雾中生。”

我道:“这是很高的境界阿!”

此后,我想遍游天下,去寻找小小。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决不放弃。于是我背着小小的那张古琴,怀里揣着她的那双绣花鞋和笛子出发了。这时我的身份是行吟诗人。我边走边唱,命若琴弦,以卖艺为生,流落江湖。

第十九章 度劫

那一年,中天竺国佛法初祖迦叶尊者的第二十八代传人达摩,经万里跋涉,来到中土。他先是逗留于西魏大同一带,后来到了东魏洛阳,在白马寺挂单。那时梁朝的皇帝萧衍潜心向佛,在治内大兴佛事,一时香火大盛,出家僧尼,摩肩接踵。达摩闻讯之后,便举杖南下,一苇渡江。萧衍延请他为国师,于建康“同泰寺”设坛讲经,天花乱坠。观者如山,色甚沮丧。

我风闻到这件盛事,便放弃了卖艺寻找苏小小的途径,匆匆往建康赶去。适逢那天达摩正在寺中开讲《维摩经》。我费劲地在臭汗淋漓的人群中挤了半天,才挤到前面,但身上已经挨了好几十道老拳,全身像散了架一般。我拿捏了一下精神,便大声问达摩道:“请问我师,我师方才说的天女散花,诸菩萨悉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这是何故?”

达摩冷冷看了我一眼,说道:“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结习尽者,花不著身。’”

我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不觉颔首。达摩眼睛一亮,问道:“檀越为何颔首?”我微微而笑了。于是达摩宣布散会。他把我单独留了下来,延入后堂。我们面对面而坐。以下是我们俩的对话语录。

达摩:“檀越从何处而来?”

鲍仁:“从心中来。”

达摩:“檀越似乎愁肠百结。”

鲍仁:“其实只有一结。”

达摩:“结在何处?”

鲍仁:“结在痛处。”

达摩:“是有心之痛,还是无心之痛?”

鲍仁:“是有心之痛。”

达摩:“如此,檀越已病入膏肓。方才我说过,结习尽者,花不著身。”

鲍仁:“我已深悟此意,但终究还是摆脱不开。不瞒我师,我心系于一个女子,已有数年。前些日子那女子过世了,我给她下葬的时候,却不见了她的尸身。我不知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倘若死了,肉身必在,倘还活着,却不见人,故此神思恍惚。请我师解疑。”

达摩于是叹了口气,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只怕那女子也是与你一样,心系一念,不可自拔,以致灵魂出窍。既是如此,贫僧愿为你指引一条明路。你须向西而行,到西天极乐世界去寻她,自有结果。十年之后,你我会合,你当顿悟。”我问道:“我师,为何要十年时间?人生苦短,当秉烛夜行。我今已年近三十,十年之后,已是四十了。”达摩冷冷道:“人生只是幻象。到时你自可领会!假如十年时间你还参悟不透,那你还得下地狱去。”

于是我请达摩给我剃度了,做了和尚。我的手里多了一个饭钵,随处化缘,一边打听着小小的下落。我在江南一带走了两年,仍不见小小的踪影。每当孤苦的时候,我便拿出小小的那只绣花鞋,痴痴把玩着,或者吹上一曲。琴是不弹了,因为没有知音。后来,我渡江北上,到了洛阳。我在达摩曾经呆过的“白马寺”挂单,逗留了半年,翻阅了十几本佛经。但小小在我的印象中,却是越来越沉重了。我怀疑这可能便是心魔,越是虚幻的人或事,越易于勾引人的想象,然后这想象便逐渐趋于完美。

其实爱情都是设想出来的。不过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无可救药,不能自拔。

然后我便迤逦向西走去,想去达摩指示的西天极乐世界寻找小小。路上每逢从西向东而来的人,我都要向他们打听,西方有没有一个极乐世界?路人问我道:“疯和尚,你看我们现在是在往哪个方向走?”我说向东走。路人道:“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在向东走,为何还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简直是在作弄我们的智慧!”

听了他们的话,我的意志有点动摇了。我心想,既然在人世间不能找到小小,那么即便去了极乐世界,又有何意义呢?佛家说立地成佛,倘若我心中有极乐世界,又何必跋涉万里上西天去?于是我仄身南下,回建康去了。

我回到“同泰寺”挂单。那时达摩已经离开这里北上了。一天,萧衍来到寺里上香,忽然见到了我。他大吃了一惊,随后颔首道:“看来佛光真能普渡一切众生。先生如若愿意,朕愿封你为国师。”我淡然一笑,道:“陛下,我明天便离开这里。”萧衍道:“去往何处?”我道:“去找苏小小。我还有个请求。”萧衍道:“但说无妨。”我道:“我圆寂之后,请陛下将我葬于钱塘江畔,让我能看到苏小小的墓。”

这时,萧衍的眼中漫出泪来。他点了点头,突然朝我跪了下来。我不知所措了。萧衍道:“先生前世必然是佛!”

我笑了笑。其实,此时我已隐约记起自己的前身是谁了。我洗了个澡,换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吹了最后一曲《梅花落》。当天晚上,我便在禅房里圆寂了。在蝉蜕的瞬间,我忽然看到一道刺眼的天光,漫涌而来。

第二十章 阴间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面前两张熟悉的脸孔,一张是牛头,一张是马面。

我吓了一跳,道:“糟糕,我怎么又回到阴间来了?!难道我没上西天极乐世界去吗?”牛头瞪着我道:“你活该!本来你的阳寿是八十三岁,谁让你自己就胡乱圆寂了呢?”马面叹了口气,吸了口大烟道:“司马老弟,这都是命啊!阴间里摊着的这种活,我们都忙不过来了。我都纳闷着呢,阳世的人为何本该好好活着的,却又自我做贱呢!”

我问道:“那苏小小呢?她五年前就死了。”牛头想想道:“我们没见过她呀!她注册的阴间身份证号码是多少?”我说我怎么知道?于是马面便去查了一下花名册,回来说生死簿上并没有苏小小的名字。我一听开始绝望了,道:“老天,原来她果然没死!牛哥,马兄,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牛头道:“司马老弟,你先别急。或许她真的已经死了。不过有一种人死了之后,有的灵魂出窍,不到阴间来,没有归属,成了游魂野鬼。那苏小小八成是个野鬼了,因此她连投胎都没指望了。”

我听了,发了半天呆。突然我问道:“牛哥,我姓鲍啊,你怎么叫我司马?”牛头瞪大眼睛道:“你的前世不是司马才仲吗?”我想了想,似乎有一点印象了。马面将烟杆子递给我道:“司马老弟,如果你真想见到苏小小,我倒有个主意。”

我赶紧将嘴里的烟吐出来,咳嗽着道:“马老大快说,什么主意?”马面接过烟杆子,吸了一口道:“你可以再投胎去啊。”我长叹一声,不再言语。牛头指着马面道:“马面啊马面,你长了一付马面,却是个猪脑袋!这话还要你说吗?象司马老弟这种书呆子,你再让他投十次胎,他也不会醒悟的。算了,还是在文房里给他挂个职,领薪水吧。”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这就是命!我问说我的行李在哪里?牛头道:“司马老弟,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的行李不都在阳世吗?!而且你的那些破烂细软行头,也值不得几个钱。我们阴间里是不准搞特殊化的!”马面正要带我离开,牛头忽然记起什么,道:“司马老弟,你前世托我俩保管的那部什么笔记《善趣门》,前些时我已经交给一个女鬼了,她要投胎到2003年去。”

我说道:“如此多谢两位老大了!”

于是我到文房里上班了。这里人浮于事,主要是整理些花名簿,大多数时间,大家都在聊天,天上地下人间,热闹的很。一天,大家聊起了自己从前在人间泡过的马子。有一个叫屈平的夫子道:“我有一个叫婵娟的女学生,她钟情于我,但我却暗恋着我的姐姐须,我偷看过她沐浴。我的《离骚》其实就是为她写的,不是为楚王写的。我之所以不愿离开楚国,就是为了须。”

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李延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也暗恋过我妹妹李夫人。但亲情胜过爱情,所以我把她介绍给了刘彻。”

一边有个叫尾生的年轻人道:“什么爱情?我是古往今来最痴情的男子!我跟我的马子约会,地点在一个桥下。等了半天,马子还没来,这时河水上涨了,我只好抱着桥墩,最后活活被淹死了。而她跟没事似的。”我心想,这人还真是痴情。

这时,一个相貌清朗的年轻人说道:“诸位,要说情孽,我是首当其中。我生前曾经爱上杭州一个著名的妓女,她名叫苏小小,貌若断肠花。因此沉疴,沦落于此。”我听了,大吃一惊,手中的折扇不觉掉落在地。那年轻人帮我捡起扇子,突然他看到了上面的“快雪时晴”几个字,便问我道:“兄台好面熟,你怎么会有我的折扇呢?”

做善事不留名,是一种美德。我淡淡一笑,道:“兄台或许认错人了。不过我听牛头马面说,那苏小小可能也已经过世了。现在她的魂灵正在四处飘荡,十分孤苦。你该去投身找她,而不是在这里瞎聊天领薪水吃闲饭。”

那年轻人便是阮郁。他谢过了我,便匆匆地走了。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谁,只是往肚子里咽下了一口泪水。

我知道自己该扮演的角色。我既然已经答应了苏小小,就该忍下很多事儿。这是我的为人准则。

一晃又是二百多年熬过去了。一天,牛头到文房里来找我,说道:“司马老弟,阎王爷要接见你。”我心下纳闷,便跟着牛头去拜阎王爷。阎王一见到我便道:“你这书呆子,你不是还有五十年的阳寿吗?你这么早死,天界要是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阴间虚耗了你的光阴呢!你想投胎去吗?我手头正好有两个名额。”我问说是哪个朝代的?牛头说是中唐的:“一个是跟皇族沾边的人,是河南昌谷的李晋肃家。一个是怀州河内的,也是姓李。这是个机会,或许你可以见到苏小小了,遂你心愿。”

我想了想,便答应了。我说我要去昌谷李晋肃家,因为在那里可以吃到我仰慕已久的刀削面。阎王点了点头,道:“那么怀州河内的那个名额就给别人了。老弟,这次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至少得活五十年。”

我流下泪来,谢了阎王。没想到阴间也有温情。

这时,牛头推了我一把,我便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一章 鬼才

我叫李贺,生在昌谷,是皇族后裔,七岁便能诗,人称“鬼才”。我九岁的时候,在文坛上已经崭露头角。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这方面为什么会有如此之高的天赋?!也许一个人命中注定就该是为什么而活着的。

十二岁那一年,我爹带我上长安去,想见见大世面。我们住在一家体面的客栈里。有一天,店老板突然进来跟我爹说道:“客官,不得了了,京兆尹韩愈韩大人跟皇甫湜先生来了,说要见你们家的神童,车子就停在门外。”我爹听了,看着我微微笑道:“儿子,你就要名耸文坛了。这韩大人给你的这个面子大了!”

韩愈跟皇甫湜的名声我是知道的。韩愈是当时的文坛泰斗,文起八代之衰,我对他的诗早已耳熟能详。他的诗走的是奇险一路,开一代风气。那时正值元和年间,诗文大盛,诗歌的成就只有开元天宝年间才能与之比肩。那时出了刘禹锡,“郊寒岛瘦”的孟东野,贾长江,卢仝,柳宗元,还有后来的李商隐,张继,我,杜牧等人。填词之道,也在胎孕之中,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连钓鱼的人也能填词了。文坛前后一时又热闹了好几十年。

韩愈见了我,对我摩顶说道:“孩子,你长了一个大脑袋,天生便是个怪才!”我听了,心下洋洋得意。我爹笑道:“韩大人过奖了。犬子学诗,其实就是从二位的诗风入手的。”韩愈执起我的手,看了笑道:“这孩子手指这么长,是个天生的写手,该叫他‘长指郎’了。长指郎,听说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你能不能当场赋诗一首?”

我想了一下,便赋诗一首,题为《高轩过》:(注: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殷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韩愈跟皇甫看了,呆了半晌,随后大声喝采。韩愈跟我爹道:“李先生,令郎成年之后,便让他再上长安来会试。只要韩某还在位,他必将高中!”我爹大喜。

转眼间,十年过去。我骑着骞驴,又一次来到首都长安,准备参加进士会考。可惜天不如人愿,我说天,其实只是个借口。那时大家都知道我的才名,又知道我跟韩愈的私交,便妒忌我,一班士子纠合在一起,给监考官上了一道书,说我爹的名字“晋肃”跟“进士”同音,而我爹刚过世,我如若参考,便是大逆不道。韩愈知道了这事,马上撰文为我辩解。但他的谏文很快便被元和皇帝批驳回来。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半文盲们,鱼贯而入考场。

我回到昌谷,吐血斗余。这时我对功名的心念已经淡薄了。我决定全力投身于诗歌创作,弄出一些名堂来。我在写诗时呕心沥血,每天骑着一条小毛驴,后面跟着一个童子,背着一个竹绁。我游历于山川之间,偶得佳句,便即录下,然后投放在童子的竹绁中,回家之后,再加整理。我娘潘氏说道:“儿啊,你要这样下去,是要折寿的!”

我把这话当成了耳边风。结果我娘的话不幸而言中。我二十七岁上便谢世了,我留下的两百多首诗歌,其中不乏怜香惜玉之作。世人只知道我性情孤愤,以创作“鬼诗”著名,却不知道我对情爱的渴望。我寺中写的那些女子,都是我对情爱的寄托。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鲍照与鲍仁的诗歌情有独钟。我曾经写道:“牵心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我看了自己写的诗,情不自禁地抽咽起来,却不知道悲从何来。我对阴间似乎有一种强烈的通感。

我的足迹越过了伏牛山,到了襄阳,樊城,南阳一带。我随路钓鱼,作诗,一直沿着汉水,钓到长江边上。我觉得这里似乎特别的熟悉,特别是在长干,滟预一带,似乎曾经来过。于是我写了一首《大堤曲》,诗道:

“,红纱满桂香。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写了这么一首莫名其妙的诗。说是有感而发,又不知道感从何来。我望着滔滔江水,忽然想起了一个女子,但是这女子是谁呢?

那天晚上,我正在客栈中整理白天写成的诗歌,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道琴曲。我细下里听了,却是失传已久的稽康的《楚明光》。

第二十二章 绝情

我循着琴声走到户外,只见客栈边的一棵古松下,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便是她正在抚琴。那女子容貌清丽,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如一泓清水。她的头上戴着一个用断肠花编成的花圈,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罗衫,酥胸半露,纤腰微裸,赤着双脚。

我吃了一惊,顿时全身燥热,便赶紧别开了眼。

那女子一曲既罢,起身说道:“先生是否听过这首曲子?”我不觉点了点了头。随即又愣住了。我什么时候听过这首曲子呢?但这曲子对我来说又是如此的熟悉!我看了一下那女子,只觉得她十分的眼熟,特别是她的那对迷人的黑眼睛,我定然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拿起她的那张琴,只见那琴油光发亮,通体漆黑。我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却弹出了一段《楚明光》的曲子。那一边的松树下,停着一辆油壁车,由两只文豹拉着。我吓了一跳,便问那女子道:“敢问姑娘芳名?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山那个鬼?”

女子笑道:“妾身苏小小,原是杭州钱塘人氏。”我问道:“杭州离此何止千里?你一个女子,如何孤身一人到荆楚来?”苏小小道:“说出来先生不必害怕。不瞒先生,妾身并不是人,而是个游魂野鬼。”

我笑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人世间有多少人比鬼要可怕的多了。”苏小小道:“先生这话说的在理。其实,妾身跟随先生已有一段时间了。”我道:“小小姑娘,这却是为何?小生并没有向人借钱的不良习惯,也从来没有调戏过良家妇女。”苏小小笑道:“妾身前世曾与先生有过一段缘分。先生的恩德,妾身至今尚未报答。待了却了这事之后,妾身还要去找一个叫阮郁的人。我已经找了他三百年了。”

这话太玄虚了。我啪地一下打开折扇,苏小小看到扇子上的“快雪时晴”几个字,忍不住便掉下泪来。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小小紧紧攥住我的手,突然间泣不成声了。此时,我的心中忽然有一道灵光闪现了,我想起我曾经是谁了。我紧紧抱住了小小,清泪如铅水般垂落。

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天晚上,我跟小小拥襟共枕。但是次日我睁开眼的时候,小小却已经不见了。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定然又去寻找阮郁了。那虽然就象大海捞针一般,但那是小小唯一的希望。

我的思绪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三百年前。我铺开纸笔,噙着热泪写下了一首诗,题作《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寄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几首鬼诗。一千多年后,我听马面说,有个叫秦无衣的年轻人,在大学毕业时,以我的“鬼诗”为题,写了一篇论文,居然蒙混过关了。我问说什么是大学?马面说道:“倘是官方出钱办的,便有点像从前的国子监,倘是私办的,就像庠学,象孔子,郑子产一类都干过这行。那韩愈韩退之也曾任过国子监祭酒,他还写了一篇文章《马说》歌颂我,但他却自许为伯乐。不过,现如今的大学都在大灌其水,学生们苦不堪言。比如有的博导,连横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都背不齐,也在那里唾沫乱飞的讲授古典文学,吃人耻笑。”

我道:“请问老大,那孔子开办的算是大学吗?”马面吸了口大烟道:“自然是了。他的学生编了一本书,题目便叫《大学》,开头便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不过,据我所知,那时还没有麦克风,要对着三千学生训话,即便嗓门再大,也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以为,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多是夸大其词,互相吹捧!写出来的东西,水份很多。”

我拍了一下马面的屁股道:“老大所言,真是一针见学!”马面听了,哈哈大笑。

自从见了苏小小之后,我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了。一年之后,我就不行了。那年我才二十七岁。古来天才多短命,象谢眺,王勃,我,宋代的王令,清代的黄仲则,都是短命鬼。人千万不能太敏感。信不信由你!

我娘哭得死去活来。也是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传说我死了是因为天界需要一个歌功颂德的文秘,但是我根本就不胜任这种工作。

我还是去了阴间。牛头一见到我便道:“兄弟,你不是还有二十三年时间可活吗?”我眼角一热,道:“老大,阳间没劲。小弟想你们了!”

第二十三章 司马才仲的笔记

公元2003年,农历八月十五,我因为感情上遭受了重大的挫折,痛不欲生,于是独自一人来到杭州钱塘江畔,打算在八月十七潮信大作时,学那弄潮儿,扑向潮头,了此一生。

一个月前,我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而我的事业正处于低谷,前途迷茫。我毕业之后,四处找不到工作,更没有脸面回乡,因此上流落江湖,每天靠一碗索然寡味的面条维持体能。我曾经数次动过轻生的念头,后来又硬着头皮活下来了,终日蓬头垢面,神情呆滞。于是最后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

那天晚上,夜深时分,忽然潮声大作。我惊惧不能入眠。看来我还是怕死的。我只有对抽象的死亡,才能表现出坦荡无畏的勇气。我相信大多数人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在客床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时,朦胧中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倏然飘忽来到我的床前。她黑裳轻柔,酥胸半袒,赤着脚,头上戴着一朵白色断肠花,问我道:“请问你是秦无衣先生吗?”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我忘了关房间的门了,以至于让做小姐的闯了进来。我慌忙点了点头,正要伸手去拧开台灯,看看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够不够对付着做那风流事。那女子柔声说道:“秦先生且慢!妾身是见不得光的。实不相瞒,小女子实是女鬼,并非人类。”

我听了,大吃一惊,登时错身从床上滚落在地。那女子掩嘴笑道:“先生的毕业论文写的不就是李贺的鬼诗吗?原来你是叶公好龙。”我爬了起来,拿捏一下精神,正色道:“小姐有所不知,李贺的鬼诗,写的其实只是一种凄美的意境,而非真实的鬼境!说到鬼境,又有几个人真实的置身于其中过?!”

女子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看来妾身是找错人了。天下男人,原来大都是故做斯文的酸腐之辈!先生也不能免俗!难怪你要为了一场不尴不尬的情事,用死亡来逃避自己脆弱不堪的心理承受能力!”说罢就要转身离去。

我呆了一下,忙问道:“且慢。不知小姐是谁?”那女子道:“妾身便是李贺鬼诗中提到的苏小小。”

我听了,张大嘴巴,仔细打量着她,觉得她果然有七分像传说中的苏小小。我说:“我相貌黑丑,小姐如何属意于我?况且,你不是早就去世了,然后葬在这坡上的西陵边吗?听说政府将要拨出一笔钱,为你修葺坟冢,弘扬香艳文化。”苏小小道:“我的确是死了,但是死后却成了游魂野鬼,再也难以投胎了。秦先生,你没见过鬼,不等于这世上就没有鬼。俗话不是说‘心中有鬼’吗?你认为有鬼便有鬼。当年我在棺材中只留了一双绣花鞋,然后肉身跟魂魄全都虚散了,就是为了去找心中痴恋的情人。”

我略微有些失望,原来她并不是来找我做那事的。我有些不好意思,问说:“是谁?后来找到他了吗?”苏小小凄然一笑道:“他永远也找不到了。因为妾身已真的成了一个鬼,而我寻找的人,只要他愿意,却可以转世投胎!阴差阳错,我们能凑巧相逢的机会,十分的渺茫!”

我听了,想到这些时日缠结心头的情伤,心下也觉得苦楚,便说:“这么说,小姐误以为我就是你的相好投胎转世了?”

苏小小凄婉一笑道:“先生这话差了。妾身如果能断定他投胎到了谁家,还会这么孤苦吗?”我想想也是。

这时,苏小小拿出一本线装书道:“先生,今日我正好回得家来,看你是个重情之人,拟将这册古书,赠送于你。你读过此书之后,或有所思!”

我接过了书,看了一下,却是北宋时一个名叫司马才仲的文人写的一堆笔记。我正要细问,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那苏小小忽然已不见了。

我正错愕间,突然有人敲门。我揉了揉眼睛,愣了一会,便起来去开了门。来的是旅店的经理,他问我是不是秦无衣?我说是,这么晚了还来查房?!经理交给我一本线装书,说是方才有个小姐托他转交给我的。我看了封面,却是北宋年间一个叫司马才仲的人写的一本笔记《善趣门》。我恍惚记起刚才那位自称苏小小的女子,心下狐疑。我忙问经理,那女的长的什么模样?经理说:“黑背心,牛仔裤,露着肚脐眼,长发披肩,妖艳的有点离谱,好像跟你这种人对不上号。那长相没说的。脑门上有个刺青,不知刺的是朵什么花。”

我叹了口气,说:“老板有所不知,那花叫断肠花,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海棠花。她留下什么话了吗?”经理说:“留话了。我不知道她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她说她要投胎去了!”他看我张着嘴巴,便又说了一句:“我可没喝高!这年头,什么鸟人都有!小伙子,幸好她交给你的只是一本破书,要是她交给你的是一个私生子,那才叫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十四章 擦皮鞋

我清点了一下荷包,发现包括捏弄得跟馄饨似的毛票在内,只有四百块钱不到了。这还不够交两天的住宿费。本来我是想到钱塘江来一死了之的,那时店老板要想来向我要房费,就让他去找阎王爷。可是问题在于,我现在又不想死了。我的心里记挂着那个似真似假的苏小小!

但是,诚如上个世纪经常在教科书中出现的鲁迅说的: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却无路可走。我在接受到那本线装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生存价值。人家苏小小既然都愿意将这么贵重的古籍托付给我,我还有什么理由轻生呢?!这本古籍,拿到哪里都够我吃一辈子的。快上千年的文物啊!

可是,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倘若我现在就离开旅店,肯定要被经理给招呼到班房里去,那里吃住倒是免费的,但显然不是我理想的归宿。于是我想,好死不如赖活。我一定要把这本《善趣门》解读出来。我不但要靠它吃饭,还要靠它成名。我摊开双手,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人生在世,除了脑袋,再就是手最管用了。”

发现了这个真理,我决定自食其力。我到街上,花一百块钱买了一套擦皮鞋的工具。每天早上,我背着一个大包,拎着两张凳子出门去了。经理笑着问说:“先生出门还带凳子啊?”我说:“去江边钓钓鱼吧,闲着也是闲着。”

我走了之后,听得经理在后面说:“现在年轻人,疯疯癫癫的,真是潇洒,有活法!”

我到了繁杂街区,找了个地方,把一干擦鞋工具摆开,捋起袖子,笑眯眯地盯着有钱人的皮鞋看。我大声吆喝着说:“人生在世,冠冕堂皇。皮鞋不亮,脸上无光!”于是很多体面的男人都驻足不前了。我每擦一双皮鞋,收酬金人民币二十元。第一天生意就不错,擦了二十来双,但是后来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是个节俭的人,我不想用吝啬这个词来定位自己。我女朋友之所以离开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抠门。每逢她生日或者“情人节”等几个她看得很严肃的重要日子,我都只在网上给她发一张花里胡哨的贺卡。这种作法,我觉得又省钱又不失高雅的情趣,可她却十分恼火,最终导致我们之间的分手。我至今仍然想不通,节俭有什么不好呢?!

我伛偻着身子,在路边摊子上吃了碗热辣的面条。回旅店时,已是满目华灯耀眼了。我打着满含葱蒜味道的饱嗝,经理见到我,问说今天钓到几条鱼?我说刚开钓时,来了一位老朋友,开着一辆“宝马”,硬拽着我去“西子楼”大酒店,满桌子的酒菜,大鱼大肉的,肚子撑的都坐不住了。经理抽了抽鼻孔,笑着走了。

晚上时候,我便开始在灯下琢磨起那本《善趣门》。我逐字逐句地阅读着,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当初第一次收到女朋友的情书。我不时唏嘘长叹,有时眼泪也读出来了。

就这样,我白天上街擦皮鞋,晚上便捧着《善趣门》细细阅读。几天之后,我突然发现了书中有一处关键的地方,但是作者司马才仲描述到这一点的时候,却似乎并没有把它当作一个可以加以发掘的机会重视,进而寻求到苏小小的下落。他也可能因此错过了与苏小小生死相逢的一次绝好机会。原书上这样写道:

“梁天监三年,西域中天竺国东来之达摩禅师,在‘同泰寺’设坛讲经,鲍仁趋而近之,尽得心慧。禅师引渡鲍仁去往西天,言小小必在乃处。然鲍仁终无信心,半途而返,遂未能成就正果。惜乎缘悭一面!”

读到这里时,我忍不住砰然心动了。我想,假如那天晚上我所见到的那个苏小小(不管是不是在梦中)在这个世界上,果有其人,那么无论她是在人间还是在阴间,或者真是游魂野鬼,她似乎都在向我预示着什么。从笔记中的这段话来看,往西而去,或许真能找到苏小小?如果能找到苏小小,我在学术界的前途将无限光明。因为我解决了一个困惑学术界无数年的难题。

我顿时热血贲张,心头奇痒难忍了!我不想再靠擦皮鞋来打发日子了。我马上跑到医院去,揎拳捋袖地卖了1000cc的血。我把房钱结清了。背着个大包,东倒西歪地就要离开旅店。这时经理一把拉住了我,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叠钱。我吓了一跳。经理说:“小伙子,你的所作所为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这三千块钱你拿着。你还年轻,别想不开。”

我的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


下卷 善趣门

第一章 似梦非梦

离开杭州之后,我先去了南京,也就是司马才仲的笔记《善趣门》里所提及的建康。我在玄武湖畔盘桓了半天,吃了一碗辣面条,然后上了鸡鸣寺,要了一壶茶,看那湖边的红男绿女,都喜喜洋洋,也有扁的,也有圆的。

这时,一个瘦高的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笑着说:“这位先生好兴致。我叫杜牧,曾中过进士,想跟你一起喝茶,聊聊天。”

说着,他啪地一下打开折扇,上面题着“快雪时晴”四字。我觉得那扇子有些眼熟,便问他扇子的来历。这位自称叫杜牧的书生说是一个姓李的亡友送的。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我看了一眼,原来他是个诗人进士,曾官中书舍人,号樊川。

我问他说:“先生懂得佛法吗?”杜牧摇着纸扇说:“略通一二。佛法的最高境界便是一个‘空’字。我有一首诗写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你想想看,历史上最盛浩的佛事,有哪一朝能比上梁朝武帝萧衍时候的?但是后来不是全都烟消云散了吗?先生是不是想出家?但这‘鸡鸣寺’中,却不是清静之地。扬州的‘大明寺’,勉强可以住上一住。”

我说:“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干吗要去出家?我只是有一个计划,想去寻找西方极乐世界,不过心下没准而已。”杜牧说:“这个计划好!先生如不嫌弃,我愿陪你一起上

西天去。”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杜牧于是就一拍桌子,高声朝柜台那边叫道:“茶房,快给我上几道象样的点心,再来一壶清明茅尖。”我听了,心下叫了声苦,不知高低。

我们聊了起来。照杜牧的意思,扬州应该是我们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他说:“秦兄有所不知。那苏小小是个妓女,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坐台卖淫的。你想想看,扬州是什么地方?那是古代的盐都跟妓女聚集之地,歌吹沸天,瀍汗扑地,富的屋檐上都滴油。我在那里呆了十年,满街都是朋友。说不定苏小小就在那里。”

我立马就把他的计划给毙了。我说:“我们是去西天,怎么能往北走呢?我只想照着《善趣门》里记叙的路途走。另外,我的盘缠相当有限!”杜牧摸着鼻子说:“这样也好。”

于是我们沿着长江而上,先到了庐山,那时已经入秋了。我想起了庐江小吏焦仲卿,五柳先生陶渊明等人,于是诗兴大发,吟唱道:“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牧也凑趣吟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似二月花。”我苦笑一下。

随后我们到了横塘滟滪堆。我就苏小小的出生地问题,跟杜牧大吵起来。我们俩互相扯着对方的衣服,进步,退步。我的意思是,苏小小应该是杭州钱塘人,这点书上已有记载。但杜牧却不以为然,他说:“我在扬州时见过的青楼女子多了。你想想,如果你是个妓女,你会在你家门口卖淫吗?!你以为做婊子的不要面子啊?!”

我想想也有道理。我只听说苏小小是钱塘名妓,可她老家未必就是那里的。但是我仍然不服气地说:“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李贺。他也提到了钱塘西陵。”杜牧嘿嘿一笑说:“老弟,你知道李贺诗集的序是谁写的?是我!”

我登时不再吭声了。崔颢的《长干曲》说,“。”这横塘其实四处都是,只是一种意象了。比如周邦彦的“凌波不过横塘路”,毛泽东的“照横塘,凄清如许”。因此苏小小的出生地,也就似是而非了。

这次争吵之后,杜牧的食量越来越大,而且每餐必须有酒。我只好自认倒霉。

我们越过了襄樊,南阳谷地,到了商洛山中的泌阳县。杜牧跟我说,他在这里有一位诗友,名叫李商隐,他失恋多年,是个性情中人。于是他带我到了泌阳,来到一处竹子搭成的楼家,那里果然清静,门前一个人都没有。杜牧便朝楼里喊道:“义山兄在吗?我是故人杜牧,想念兄长,今日来访。”却无回音。

这时,突然一声驴鸣,杜牧笑说:“是义山兄回来了。”只听得竹林中有人吟诵道:“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杜牧摇了摇头,笑说:“明明是驴,却叫车。义山酸气不减哪!”

杜牧跟李商隐见了面,寒暄了一下。李商隐问说我是谁,杜牧说:“他是我临时雇佣的一个书童,不在话下。”

第二章 无题

李商隐将我们延入那竹楼中。屋中的一切布置,都古色古香的。中堂上挂着题写着“无题”两字的条轴,字体筋脉分明。随后李商隐便去了厨房,他要我到井边探了两桶水,那是口老井,泉香清冽。一会之后,李商隐忙好了,饭菜上来,无非三碗面条,两条腌鱼,一瓶老白干而已。

我们三人聊了起来。李商隐喝了一碗老白干,说道:“二位,据我说知,要上西天,难度多多。我倒有个主意,咱们是不是先上长安去,巡视一下。那里的风情人物,厚古薄今。而且我以前女朋友的父亲令狐大人,如今在那里一手遮天。”

杜牧沉吟一会说:“这样也好。但是我已经阮囊羞涩,我雇用的这童子是个糊涂人,经常将钱币当废纸,胡乱用着。敢问兄台,你这房子能变换成多少钱?”李商隐估算了一下,道:“可能只够咱们三人半年的旅费。倘若杜兄出手仍象从前一般阔绰,则最多只能维持一个多月。”

于是杜牧问我说:“小厮,去西天到底有多远?”我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我见他正张着嘴巴看着我,便说:“看看就到了。咱们慢慢走,慢慢走。”

李商隐马上就托里长将房子典卖了。杜牧见了,忍不住掩面而泣。杜牧说:“义山兄,你这般慷慨,到了西天之后,我们必然要报答你。”李商隐看了我一眼说:“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不中听的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樊川兄也是性情中人,人生在世,不就一个情字吗?!既然你对那苏小小这般执著,兄弟自然是要帮衬的一把的。”

杜牧啪地打开扇子,说道:“我这其实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倒是这位秦老弟十分在意,只好为他导夫先路。义山兄,这‘情’字如何钩沉,在下只是半桶水。”

李商隐说:“杜兄,看起来你比你的小厮更加糊涂!风言你在扬州风流十年,吃喝嫖赌,样样俱会,却居然连个‘情’字如何钩沉都没弄清楚!我最近发表的几首‘无题’诗,耸动江湖。你可以抽空看看。不过,那‘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你别叫真。那是写我岳丈的,不是写我自己。”

我们三人迤逦朝北而行。经过渭水时,我们看到一位老翁正在钓鱼。我觉得那老头有点眼熟,便走上前去。那老头拽起渔杆,我看了那渔钩,却是直的。我问说:“大爷,直钩也能钓鱼吗?”老头说:“臭小子,我说过我是在钓鱼吗?”杜牧说道:“那你一定是在沽名钓誉了。这种事很多人都玩过。还有的人干脆就跑到那终南山上隐居,最后被请出来做官。”老头道:“你这话一点都不风趣。老夫在这里已经蹲了三千多年了!”

我们三人到了西安。李商隐对那里特熟,他叫了三碗羊肉泡馍,一斤老白干。杜牧吃了两口泡馍就放下了筷子。他冲老板叫道:“老大,请给我上一道扬州炒饭,火候一定要好!多放点青葱。”老板慌忙过来说:“老板,这是西安,不是扬州。炒饭我们弄不来的。”杜牧叹了口气,说道:“落魄江湖载酒行。罢了,这西天看来是去不成了。整天都是面条泡馍,老白干,活生生把人饿死了。”

我说:“大哥,这泡馍挺好的,有这种好日子过,咱们该知足了。”

突然间,只听得街上一阵喧嚣,路人纷纷闪开。原来是一辆敞篷宝马跑车开过来了。车上站着一人,高声吟唱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杜牧说::“这诗好,车也好。派头十足。长安真是到处花团锦簇,美女如云,难怪我那一本正经的先祖杜甫,也写了《丽人行》这等兴趣盎然的诗。”我心想,这杜牧够会攀人的了,连杜甫跟他都沾亲带故了。

李商隐介绍说:“这人姓王名隐,是个地主,又是朝中重臣。在城外惘川一带有个很大的庄子。做人能混到他这种样子,没话可说了。”

却听得旁边酒桌上一人冷笑道:“三位是乡下来的吧?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知道我是谁吗?”

第三章 旗亭会

杜牧慌忙问说:“阁下气度不凡,不知是何方高人?”那人喝了一大口老白干,说道:“在下高适。”

李商隐大吃了一惊,手中筷子掉落在地。他起身道:“原来是高司令。司令不是在节度西南吗?”高适说道:“退下了。如今边塞诗已经不吃香了。方才你们看到那王维了吗?现在讲稳定,王维他吃香了,诗书画佛,他都沾边。江湖上传说什么‘山水派’,‘边塞派’,你们想想看,没有边塞的雄壮,,哪来山水的风流?”

我们三人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高适说:“我看三位都是落魄书生,要不这样,今天我做局,大家到‘旗亭楼’大醉一番,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杜牧立马用扇子拍击着左掌道:“这话虽好,但是谁来做东呢?”高适道:“这话既是我说了,自然是我作东。”杜牧笑说:“如此甚好!”

众人到了“旗亭楼”,高适跟店家附耳说了几句。店家去了。高适说:“在下另外还请了两位王姓朋友,一位叫王昌龄,一位叫王之涣,也都是性情中人。”

我听了,呆了一下。这二人中,后者眼界甚高,前者眼高手低,只是从前缘铿一面。

一会之后,王昌龄跟王之涣也来了,也都是破衣烂衫的。

那时,楼外下起了淡蒙的小雪。店家马上就拿了菜单过来了,都是八珍之类的,高适说:“要不晚上我们就来涮羊肉火锅吧?”

杜牧张大嘴巴说:“老菩萨!又是羊肉!将就着吧,最好少放点辣。”我说:“要没辣,这火锅如何涮得起来?”

杜牧说:“这事我说了算。”他跟高适说:“高兄,能不能招呼几位小姐来佐酒?这花酒要没有美女作陪,便扫兴了。”

高适便叫了几位歌伎过来。高适笑说:“今日大家比赛,看看这些歌伎唱的谁的诗最多。”

一向对诗歌颇为自负的王昌龄,这时开口说:“我跟高兄,之涣兄三人,各拥有诗名,谁也不服谁,到底那个人最好?每每争执不下,而难以定夺,何不趁著这次聚会,暗地里观看那些歌妓的演唱,看她们所吟唱的诗是谁写的,谁最多,谁就是第一名,以此类推,你们意下如何?”

高适和王之涣对自己充满信心,便一口答应了。话才说完,就有一位歌妓打著节拍唱著: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她唱的是王昌龄的诗句,王昌龄立刻在墙上画了个“一”字,并且说着:“哥们,绝句一首。可惜李龟年兄今日不在。”

没多久,另外一位歌伎拿起话筒唱道:

“开箧泪沾臆,

见君前日书。

夜台何寂寞,

犹是子云居。”

她还未唱完,高适就学着王昌龄方才的样子,在墙壁上横手一画,说:“嘿嘿,这是兄弟的绝句。”

我看了,莫名其妙,只好闷头喝酒。

不久之后,又上来一位歌伎,唱道:

“奉帚平明金殿开,

强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听了,忙在墙上画上第二画,笑说:“好玩。又是我的!我是不是很厉害啊?!”

那王之涣自以为得名很久了,不料却接连落空,心里不是滋味。他赶忙站起来,边说边指着其中最年轻俊美的的一个歌伎说:“诸位,那位梳著双髻,眼睛像秋水,额上有朵断肠花刺青的女子,现在正红得发紫,你们看到没有?”

高适和王昌龄都点了点头,王之涣喝了一口酒说:“你们看她所唱的,一定是我的诗歌。不然,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杜牧忙说:“王兄跳下之前,请将身上细软,一并把交于我。”

过了一阵子,终于轮到那位他们等待的美人了。她调好琴弦,轻展歌喉,声如黄莺,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正是王之涣的诗。王之涣终于笑了起来。我看那女子时,觉得万端的熟悉,便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我问那女子说:“姑娘芳名是否叫苏小小?”

那女子看了我一眼,推开锦瑟,笑着说:“先生肯定认错人了。我叫晚娘。”

我哦了一声,不再做问,心想,今天可能是自己喝多了。

这时,听得有一人哈哈笑着上得楼来,高声吟诵道: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李商隐听了,放下筷子,笑说:“这定然是刘郎刘禹锡来了,他吟诵的是嵩山居士刘十九的那首著名的火锅诗,让人口水滋生。”高适便朝柜台喊说:“店家,快把这位居士招呼过来,添上一双筷子,再加一瓶老白干,一盘嫩羊肉。”

杜牧听说又是羊肉,便叹了口气。

刘禹锡来到桌前,朝众人团罗一圈,随后落座了。他看了一眼晚娘说:“这位小姐怎么这么眼熟?我在杭州‘水明楼’的时候,好像见过你。”

晚娘说:“妾身从来没去过杭州。不过先生写苏小小的那首诗,我却耳熟而详。便让我唱将出来,多请先生指教。”刘禹锡大喜说:“小姐快快唱来。”鱼玄机于是唱道:

“钱塘山水有奇声,暂谪仙官领百城。

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

鳌惊震海风雷起,蜃斗嘘天楼阁成。

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大家都鼓起掌来。刘禹锡忙谢过了。杜牧说:“刘兄,你别谢我,我是在替晚娘小姐捧场。”

晚娘笑着跟刘禹锡说:“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大家便都意味深长地大笑了起来。刘禹锡的脸一下子红了。晚唐文化界中传言,刘禹锡患了阳萎,他一直为此事抬不起头来,晚娘引用的陶渊明这诗,正好说到她的痛处。

这时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好了。我趁机掏出《善趣门》来,用手指沾了一下唾沫,翻到鲍仁去往西天寻找苏小小的那一章,问高适说:“高司令,您曾在西北呆过,必然知道西天极乐世界的去处!那里真是死亡的好归宿吗?”

杜牧忙跟我说:“秦老弟,这西天咱们还是不去了吧?之涣兄都说了,‘春风不度玉门关’,那地方连春风都吹不过去,何况咱们血肉之躯?!况且,我看这长安挺好的,美女如云,又结纳了象高司令这样体面的朋友,咱们不如就在这里呆下?”我不置可否。

高适拿过笔记看了,沉吟一下,说道:“秦老弟,要不这样吧,我在‘慈恩寺’认识一位和尚,姓陈,法号给忘了,很有佛问。据说他还是太宗皇帝的拜把子兄弟,我们就去问他一问这事,或许会有分晓。”

我说:“请问司令,何谓拜把子?”杜牧说:“老外了吧?拜把子就是拜那话。”刘十九笑说:“现如今叫同志。”于是我又长了一点学问。

李商隐说:“高司令方才提到的那个和尚,是法号玄奘的吧?听说他长得一身的好肉,身边还有三个宠物,一只猴子,一只黑猪,一只长得跟人似的两条腿走路的大驴子。”高适说:“正是此人了。他从西天取经回来后,撰写了一部《大唐西域记》,你们可以去翻翻那本书,或许对你们的前程有助。”

晚娘笑说:“听说这玄奘大师最不解风情,如此,我倒也想去会他一会。看在大家都是清流雅士份上,今天大家的小费就免了。”

第四章 慈恩寺

刘禹锡忽然对晚娘说:“我怎的觉得你那么眼熟?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鱼玄机?”

众人都看着晚娘。晚娘笑着说:“鱼玄机都是我猴年马月时的称呼了。你们要是觉得口顺,就叫我鱼玄机吧!”

我们一行人下了楼,叫了两辆的士。杜牧看到那鱼玄机上了第一辆车子,慌忙也挤了上去,挨在她的身边,随后啪地一下打开折扇,把划起来。鱼玄机皱着眉头,跟司机说:“师傅,能不能麻烦你将暖气打开?我怕风。”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拐弯抹角地开了约有一个多小时,才来到“慈恩寺”。

迟滞的主要原因,是在路上堵车的时候,出了一点麻烦。日间我们见过的那个大庄园主兼文化名人王维,居然将他的宝马跑车停在了路口,因此造成了要命的交通堵塞。高适下车去,要王维的司机把车开走,那司机理都不理他。高适火了,一把就将司机揪下车来,一阵热辣的老拳招呼过去,登时就把那司机揍得满脸是血。高适怒气冲冲地说:“哈颂,老子在沙场上玩命的时候,你小子连你娘的奶水是什么味道还不知道呢!跟我横?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司机吓得懵了,说:“是‘出关’的那位骑青牛的年老流浪汉吗?”

正吵着,王维从一家古玩店出来了。他见状忙笑着跟高适抱抱拳说:“原来是高司令!不知我家这小厮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尊驾,竟至让你满脸通红?!”

高适说:“右丞大人,你再牛也不能将车子停在路口啊!”王维笑说:“高司令,事情是这样的。我听说这家古玩店在出卖我的赝品山水画,你知道的,如今什么都有假的,除了老娘。所以今日便抽空赶来,考察一下。因为事急,附近又没有停车位,因此就把车子停在这路口。还望司令担承。”

高适听了,意气稍解,抹了抹脸说:“既是如此,这事就作罢了。摩诘兄,什么时候我请你涮火锅。”两人作别了。

众人来到“慈恩寺”前,看那大雁塔时,果然巍峨壮观。那时已是晚上,寺门已经关了。高适上去敲了门。只见门中探出一个大黑脑袋,满脸的虬髯,大声吆喝道:“这里是佛门禁地,你们一干鸟男女到此何干?”

高适正要发火,刘十九忙上去笑说道:“你是天下第一挑夫沙僧沙悟净吧?我们想拜见你们师傅,麻烦你通报一声。”

那沙僧还在犹豫着,我赶紧掏出两百块钱,通过铁门,按捺在他的手中,笑着说:“沙师傅以吃苦耐劳著称于世,这两个小钱,您留着买两条鱼鳖吃吃,补补身子。”沙僧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小子长相虽不太顺溜,出手却有点意思!你怎么知道俺喜欢吃鱼的?”我说:“我年幼时就读过有关您的一些传记,您不是在流沙河隐居过吗?那里什么鱼没有?!我这是略尽薄意。”

鱼玄机听了,冷冷地剜了我一眼。我知道说漏嘴了,便冲她笑了笑。

沙僧于是打开了门,我们一拥而进。忽然,沙僧说道:“糟糕,俺忘了先给我们二师兄通报了。俺要进塔内,先要过俺二师兄那一关。俺二师兄对钱的热爱,远胜于我。”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

我没有办法,只好又掏出两张印着伟大领袖形象的图片,递给了他。沙僧便引领我们到了塔门口。只听得一阵声遏云霄的鼾声从塔楼下传递出来,那鱼玄机听了,先自晕了,杜牧慌忙扶住了她,拼命地朝她脸上扑打着扇子。我发现,杜牧其实并不是在扶着鱼玄机的手,而是在抚着她的胸部。那鱼玄机气若游丝,目若游丝。众人都围了过来。

正忙乱间,沙僧过去重重敲了一阵门。那雷鸣般的鼾声一下子停住了,一个相貌黑丑的中年汉子抹着眼睛,淌着口水,来到塔门口。我细眼看了,只见他双耳垂肩,牙床严重鼓突,双手过膝,一身皂罗衫,便呆了一下。

那黑汉子一看到我们,立马便操起一柄粗大的头部像福州牛角梳一样的钢制农具,向我们挥舞过来。沙僧忙迎了上去,一手托住那农具,附耳跟那汉子说了几句,然后往他手里塞了两张纸币。

汉子手脚立马松软了。他放下农具,将纸币搓成一团,塞到左耳朵里,闷声说道:“原来是些文化界的朋友。俺原是天界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因作风上有些问题,如今被天皇陛下贬谪在此看门。俺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今晚正好俺大师兄去参加猴年春节联欢晚会去了,你们要见俺师傅,来的真是时候。不过,最近寺里香火钱有点紧,俺师傅晚上看经的时候,都用上洋油灯了!他住在五楼,天寒,正缺一件羊皮袍子。”

我听了,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便往身上去摸钱,却摸了个空,心下一凉。这时,李商隐走上前去,在那黑汉子身上硬塞了三张纸币,说道:“这些钱不成敬意,八哥拿去,胡乱买些馒头,人参果闲吃。”

黑汉子大笑了,将纸币搓成结识的一团,塞进右耳中。忽然,他看到杜牧正搀扶着鱼玄机,便立马走上前去,一把搡开他,说道:“你这酸小子会不会怜香惜玉呵?!有这样侍弄美人的吗?让俺来!”说着,便一抖一颠地背起鱼玄机,朝塔楼上走去。

众人呆了一番,都跟着他上了塔去。没想到刚到二楼,鱼玄机便狂吐起来,花容失色。那黑汉子被吐得一身都是酒味跟羊肉味,但是他却毫不在乎。杜牧指着那黑汉子,笑着跟我说:“秦兄,过会有你好看的。这黑厮他一身酒味,那唐三藏最忌这个,还不将他一通恶训,逐出门户?!这呆子!”

鱼玄机迷迷糊糊地伏在黑汉子的背上说:“各位良人,今天的羊肉火锅用的好像是猪肉片,怎的这般腻味!”

转眼到了五楼,黑汉子将鱼玄机放了下来,用劲扣着门。

门里一人问说:“是悟能吗?这么晚了,何事又来叨唠?”那被叫做悟能的黑汉子说:“师傅,有几个有头有面的文化名人来拜访你。俺本想用九齿钉耙将他们赶打出去,又怕损了师傅的名声,因此将他们带将上来。”屋里那人说:“什么文化名人?如今的文化名人多的就像恒河沙数了。悟能,你就说为师正在诵经,没空。”

刘禹锡便趋前高声吟诵道:“漠漠空中去,何来天际流?!”

屋中人沉寂一会,说道:“说这话的,有点禅心,想来也是向佛之人。诸位施主请进吧!”

大家进了楼门,只见一位白嫩的中年和尚,正盘腿坐在一盏油灯下,翻阅经书。悟能把鱼玄机放了下来。和尚忙捏住鼻子,头也不抬地说:“八戒,你今日又吃酒荤啦?”八戒笑嘻嘻地说:“不是。师傅,方才俺做了一件善事,俺将一位女施主普度到这里来了。”

那和尚睁开眼来,看了下鱼玄机,神色立时变了。

第五章 似真似假

和尚的眼睛,一下子就像是罩上了一层云雾。鱼玄机见了和尚,神情也登时清醒了过来,她呆呆地望着和尚,若有所思,眉目间似有一丝愁怨,黯然而生。

那和尚便是赫赫有名的苦行僧唐三藏。他见到鱼玄机的眼神后,一下子就痴住了。杜牧忙在一边抖擞一下扇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八戒见状,叫声妖怪,立马便操起钉耙,作势就要向鱼玄机砍下去。那唐三藏忙说:“八戒,不可造次,此事万万不可莽撞!”八戒说:“师父,女子既是妖怪,便将她拍扁了,有何不可?俺看她的脑门上有一朵不红不白的莲花,心下腻味。师傅是不是又大发慈悲了?还是动了凡心?”

三藏叹了口气,说道:“八戒,你不知道,师傅生前原是一条鱼,因此转世后自幼便乐衷于放生,后来才投身出家做了和尚。况且这女子相貌熟悉,为师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只是记不起来了。为师当初去西天取经,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在梦中受一个姓鲍的亡魂所托,去西天极乐世界寻访一位女子。”

八戒说:“师傅记错了吧?当初俺们去西天取金时,一路上所有的女人,包括妖怪的相貌,俺都记得,好像没见过这位女子。”

三藏说:“为师的意思是前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我慌忙问三藏说:“师傅如何记得前生后世?定然修行高超。”三藏道:“什么修行?不过是整天翻翻经书,带三个懵懂的研究生,胡乱研考些梵语与吐火罗语罢了。前生之事难以说尽,日后施主自然会大彻大悟。”他转问鱼玄机说:“敢问女施主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鱼玄机说:“我姓鱼,名玄机,原是长安人氏。”

三藏听了,便埋头不语了。

我对三藏说:“我想向师傅勘问一事,请问世间果真有西方极乐世界吗?”三藏说:“施主看贫僧如今身处何处?”我愣了一下说:“在五层塔楼之上。”三藏说:“此处便是贫僧的极乐世界了。”

我心里长叹一声,想道:“完了,又碰上一个玩玄的了。”

我掏出那本笔记《善趣门》,沾了一口带有羊肉味的唾沫,翻到当年鲍仁跟达摩的那段对话语录,递给三藏。

三藏看了笔记,微微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位叫司马才仲的施主,颇通的一些佛性。《无量寿经》第七章‘必成正觉’云:闭塞诸恶道,通达善趣门,为众开法界,广施功德宝。佛这是要封闭恶趣六道,为众生打开往生极乐世界善趣之门,让众生悟入。善哉善哉!”

当下三藏将笔记粗略翻看了一下,说道:“达摩是禅宗的开山祖师,他的话有些道理。但是禅宗并未尽得佛学玄奥,又沾染上些道气,已经本土化了。其实,佛学怎一个‘空’字了得?!这西天极乐世界,讲究的就是轮回,要是大家都赖在极乐世界里,那里不是要人口膨胀了?谁去做饭,谁去洗衣服,谁去清理卫生间?施主还是结结实实地做点事罢,别胡思乱想了。”

说完,他继续翻阅着《善趣门》。突然,他看到书中记载的有关阮郁与鲍照的那一段,双手便哆嗦了起来。他喃喃自语地说:“阮郁,鲍照,这两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说着,他不觉又仔细打量了鱼玄机一回。

这时,杜牧啪地打开折扇,冷笑着说:“风闻唐三藏是个得道高僧,没想到却也是个见色起性的人!”

那八戒听了,张开粗大的手指,扑上来就去掐杜牧的脖子。

三藏看到杜牧扇子上题着的“快雪时晴”字样,慌忙喝叫道:“八戒,不得无礼!”他起得身来,向杜牧施了一礼,问说:“这位施主,敢问你的这把扇子从何而来?”杜牧说:“原是一位洛阳旧友所送。和尚如感兴趣,请随便估个价。价钱好时,我愿出让与你。”

三藏说:“这把扇子贫僧原是见过的,那位姓鲍的书生当初来托梦时,手里就打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折扇。”

三藏从杜牧手中要过扇子,慢慢把展开来。他对着那“快雪时晴”四字,揣摩良久,然后将扇子还给杜牧说:“施主,可能是贫僧记错了,那鲍姓书生的扇面上题写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表’,扇中有个极隐秘之处。并非这把。”

杜牧忙问道:“师傅,那隐秘之处却在哪里?”三藏说:“鲍姓书生叮嘱说,此事万万不可告人。”杜牧道:“那定然是故弄玄虚了!师傅如若对此扇真有兴趣,杜某便双手献上。”三藏说:“出家人于身外之物,并无贪念。”他又看了鱼玄机一眼,说:“女施主,看来是贫僧认错人了,请别见怪!贫僧只是觉得施主象贫僧见过的一个人,并非见色起性。”

鱼玄机满面春意,笑道:“唐僧哥哥,见色起性又有何不可?”唐僧慌忙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那杜牧打着扇子笑着说:“玄奘大师是得道高僧,岂会为女色动心?!”

那三藏坐了下来,随后深深看了鱼玄机一眼,说道:“贫僧记起来了,那次鲍姓书生托梦的时候,曾给贫僧看过一张女子写真画象,上面的那个女子酷似女施主。”他跟八戒说:“悟能,为师要晚课诵经了,送客。”八戒说:“师傅,你的眼睛怎的红了?是不是熬夜的缘故?”杜牧笑着说:“你这粗蠢呆子,你师傅是动了尘念了!你真以为他没有七情六欲啊?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姓鲍的痴情书生转世呢!嘿嘿。”

八戒呆呆的望着三藏,说不上话来。

大家正要下楼,突然间,只见门外走进两个皂隶模样的汉子,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牛头猛然对众人大喝一声道:“你们这些死鬼,我跟马面方才不过打了个盹,你们就跑到阳间来胡闹啦!”

我听了,不觉大吃一惊,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软,双眼发黑。

这时,那三藏案前的油灯倏忽而灭,楼中一片漆黑。我抖抖索索地在桌案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摸到一盒火柴。我将油灯点燃了,发现楼中除了我一人外,再无别人!

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我万分震惊,便把持着油灯,慢慢挨下塔楼去。到了寺门口,再回头看那大雁塔时,却是一片寂静。我想想起这些日子的经历,虚虚实实,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第六章 老渔翁

我又是囊空如洗了,只好重操旧业。

我把身上唯一值钱的那块仿冒的劳力士手表,拿到当铺当了一百块钱,然后买了一套简陋的擦皮鞋的工具,在“慈恩寺”门口摆了一高一矮两张椅子。

我一直希望杜牧或李商隐会突然间出现在我的鞋摊子前,然后我用自己的血汗钱,请他们一起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泡馍。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已经结结实实成了我的朋友。虽然那杜牧风流成性,爱沾小便宜。

我经常一边擦着皮鞋,一边吟诵着我的那两位朋友一些著名的诗歌,满脸是泪。顾客们见了,便都多给了我小费。他们都劝我说:“小伙子,这年头,没什么想不开的。只要能活着,做什么都行。”

我问顾客们认不认识高适,鱼玄机,刘禹锡等人?顾客们都说不认识。看来那一段故事,纯粹是我的妄念了。

有一次,一位顾客给了我一张名片,说名片上的那人,是他的一位朋友。我看了,原来是个精神病医生以及他的办公地址。

于是我照着地址找上门去。医生先告诉了我收费情况,然后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荒诞古怪的事?我从在钱塘梦中遇到苏小小,还有那个不明身份的女孩给我送来《善趣门》笔记说起,一直到在大雁塔上的奇遇的事,都跟他说了。那医生沉吟一下说:“你可能是跟你的女友分手了,因此引起精神错乱。不过还算好,你这病不是遗传的。治疗一段时间后就会恢复了。这样吧,我开个药方,你拿去吃吃。另外,你可以去找找小姐,用另一种方式,调整一下身心。”

我看了药方,他要我把龟壳,当归,枸杞,党参,白术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天泡着老白干喝三次。然后他要收我一百块的咨询费。我说,大夫,我擦两天皮鞋才能赚一百元,你一个小时就收我两天的工钱,这太不合理了吧?医生说,这就是脑力劳动跟体力劳动的区别。我说,那我给你擦皮鞋付费算了。

我立马摆出擦鞋工具。医生瞪着眼说:“你别胡闹,精神病院院长可是我太太的表哥!”我说:“你已经给我开了症断书了。我是疯子我怕谁!”

我晚上的时候,便露宿在寒风凛冽的街头。我每天只靠一碗辣面条维持必要的热量,然后将擦皮鞋的钱积攒起来,想去寻找那个西天极乐世界。

我发明了一种能让皮鞋油光发亮的擦鞋方法。我将蜡油拌在鞋油里,这样擦过的皮鞋都可以照出人的脸皮了。于是我的生意就像面条摊子上的辣子一样,很快便红火了。我每天补充的卡路里也增加到两碗面条,一个鸡蛋。有时碰上心情舒畅,还会美美地吃上一碗臊子面。

我还有一手绝活,就是一边给顾客擦鞋的时候,一边给他们讲上一段挠人筋骨的荤笑话。顾客们爱听,他们一开心,出手就阔绰了。

但是每逢给女顾客擦鞋时,我的心理便有些龌龊了。我一边擦鞋,一边盯着女顾客的某个重要部位,想入非非,口水直淌。这也难怪,我在大学时,《人生哲学》一门课是补考过的。不过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倘若《人生哲学》这门课改成了《人生性学》,我想学堂里定然会是人山人海。这是闲话。

两个月下来,我已经攒了两千多块钱。这笔钱已足以让我乘飞机飞到佛的老家尼泊尔了。但是我不知道尼泊尔穿皮鞋的人多不多?

这天晚上,我又拿出《善趣门》,借着露宿处街道旁边的路灯,用心翻阅着。翻着翻着,我又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在达摩跟鲍仁的那段对话语录中,达摩对鲍仁说:

“你须向西而行,到西天极乐世界去寻她,自有结果。十年之后,你我会合,你当顿悟。”

这里达摩提到了“十年之后,你我会合”,但是鲍仁没等到十年就圆寂了。倘若鲍仁他真的能等到十年,他能跟达摩会合吗?

就着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望着漆黑的夜空,心里琢磨着,要是达摩当初没有回到中天竺国,那么我万里跋涉到了那里,也是找不到苏小小的。如此我还不如重回江南,或许还有些许的机会,找到苏小小。

正苦思冥想着,我的头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记闷棍,于是一下子昏死过去。我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时,才悠悠醒转过来,我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索身上的钱。一摸之下,我的心一下凉了。我两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两千多元钱,已经不翼而飞。而且我的后脑勺还长出一个馒头状的包。

这时我欲哭无泪,我没想到人心不古,一至于斯!这次我相信自己可能是真的疯了!我胡乱走在人群中,满面尘灰烟火色,脸上笑嘻嘻的,口中念念有词,路人见了都闪。

我跌跌爬爬地来到渭水边上,想一头跳下去,又觉得那河水有些浑浊,不像所谓“泾渭分明”中所言的泾浊渭清。我又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水温,只觉得冰凉异常,我怕冷,担心到了阴间患感冒,于是便不想舍身跳下去了。

我正犹豫着,忽然,一个老头持着两根鱼竿走了过来,这老头正是上次我见过的那位直钩垂钓的渔翁。老头递了一根有钩的鱼竿给我,说:“小伙子,好死不如赖活。好好陪老夫钓几天鱼吧!你这一跳下去,不就喂鱼了吗?这一带的鱼都喜欢吃尸体的!”我听了,顿时毛骨悚然了。

老头带我来到河边一丛茅草中。我装上鱼饵,将鱼钩抛进河中。

我跟老头聊了起来。我问他说:“老丈高寿?”老头说:“我在这河边已钓了三千年的鱼,你说我有多少岁了?”我叫了声苦,心想,这下完了,原来这老头也是个疯子。

突然,老头抬起右脚,一下将他的破雨靴踢向芦荡中。我对鞋子有种条件反射,我就象足球守门员扑球一样,立马腾身而起,于半空中抄住了雨靴。但是我的身体却扑通一下跌入水中,我猛呛了几口浊水。这时,只见老头一挥钓竿,将我整个人像条鱼似的钓上岸来。我象落汤鸡一样直打哆嗦,一连打了九九八十一个喷嚏。

老头摸着灰白的山羊胡子,微笑着说:“孺子可教也!”

那天,我的运气似乎特别好,我钓上了一只十来斤沉的甲鱼。我忙把甲鱼的头用布扎住了,然后扛在肩上,乐颠颠地跟着老头,回到他居住的地方。

老头住的是幢大竹楼,屋顶上铺着三层茅草,屋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屋正中摆放着一柄粗短的青铜古剑,墙壁上挂着几幅蝌蚪似的文字。我是个识货的人,一看那些字,便知道老头的身家,定然在千万以上。而那柄貌不惊人的青铜古剑,则价值连城。

我把甲鱼放在砧板上,用手按捺住它,自言自语地说:“这两天累得实在不行,要不就做道冰糖甲鱼汤吧,也好清补一下身子。”老头说:“小伙子,你慢慢做吧,我要上茅厕蹲一会了。”

于是我抄起板刀,解开甲鱼头上的布,拿了一只碗搁在砧板旁边,以便取其热血,立马饮下,大补精血。然后我捏着一支筷子,逗甲鱼把头伸出来,见机一刀斩斫而下。

忽然间,我听到一个粗沉的声音说道:“小伙子,你不要杀我,我已经有上千年的寿命了。”我胡乱回头说道:“老丈,我没说要杀你呀!我不过想杀了这只老鳖,清补一下虚空的身子。”那声音又说道:“那你不还是要杀我吗?!我就是那只老鳖。”

我听了,低头一看,只见那老鳖鼓凸的眼睛正淌着泪。我吓得手中的板刀,“当”地一声掉落在地。

那老鳖道:“小伙子,只要你饶过我一条老命,两天后我必定会报答与你。”

这时我早已经手脚不便了,我说:“王八爷,我是个疯子,你千万别把我当回事!”

然后,我扛起老鳖,呼哧呼哧地就往河边跑去。到了渭水边,我一下就把他扔进水里。

回到老头竹楼的时候,我仍然心惊胆颤,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刚蹲好茅厕回来,嘴里还在愉快地呻吟着,他问我说:“冰糖甲鱼汤炖好了吗?”

我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将他放生了。”老头微微点了点头。

第七章 妾身如蒲柳

第三天傍晚,我跟老头垂钓回来时,只见那只老鳖正趴在竹楼门前,嘴里衔着一个青灰色的大河螺。我惊叫一声,转身就要跑,老头却一把将我扭住了。他拿下老鳖嘴里的河螺,递给我说:“臭小子,你时来运转了!你快把这河螺放到水缸里去,便有造化。”

我狐疑地接过河螺,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水缸。

第二天起来时,我发现奇迹发生了。我揭开锅盖,想要下两包快食面,却见锅里早已有两碗热腾腾的山西刀削面摆在那里,那香醋葱味一下便扑鼻而来,熏得我全身一下子先自酥软了半截。我想,老头每天日不上三竿不起床,今天这早饭做的勤快的让人蹊跷。于是我到他的床前,见他正打着呼噜,便替他掖了掖被子,以示关怀。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先吃了一碗面条,便拎着钓竿先上河边去了。

我打算晚上给老头做道酸辣春笋鲫鱼汤,以表孝心。

老头晌午后才懒洋洋地来到河边。我们俩蹲了一个下午,却一条鱼也没钓到,看来我的孝心要泡汤了。晚上回去时,我揭开锅盖,想做道酸菜清笋汤孝敬老头。没想到,锅里正炖着一道酸辣春笋鲫鱼汤。我一下子呆住了。老头说:“愣什么愣?还不快开吃!”

晚上的时候,我一直偷偷地在饮泣。我知道自己真的神经错乱了,我不能摆脱眼前的这些事实。我显然是不劳而获了。

这时,我突然看到有一个女子来到我的床前,她形单身瘦,古色古香,白衣胜雪,脑门上刺有一朵断肠花。我想,我为什么老是做这种怪梦呢?我忍不住饮泣起来了。

那女的长叹一声,幽幽吟诵道:“妾身如蒲柳,愿化断肠花。秋风如梦来,日日开君家。”

我对她的诗不求甚解。我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田螺姑娘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农夫,他在田里薅草时,获得了一个大田螺,他把田螺带回家,养在水缸中,养生是他的一个爱好。第二天,他耕作回来,发现锅里早已有人给他做好了一大碗辣面条。以后天天都是如此,只是面条的品种不断的变换。有时是北京炸酱面,有时是四川担担面,有时是武汉热干面,有时是山西刀削面,还有兰州拉面,西安臊子面等,不一而足。他心里奇怪,便想弄个究竟。

于是有一天,他扛着九齿钉耙,装模做样地出门薅草去了。他在外面兜了一圈后,突然间又蹑手蹑脚地跑了回来,潜伏在家门口。这时,他看到了一幅让他瞠目结舌的情景: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额头上刺着一个田螺的画像,正在厨房那里烧着柴火,手里拿着一爿光滑的生铁片,一团面,落花流水般地削切面条。农夫登时呆住了。随后他猛然推门进屋,大叫一声妖精!那姑娘便突然消失了。从此之后,那田螺姑娘再也没有出现。农夫绝望了,从此食不甘味,以至病入膏肓,没过多长时间,便一命呜呼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告诉我们,在遇到怪异人物的时候,须得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鬼怪也许真的是存在的,只是平时我们难得一见而已。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我们没见过自己的脑子,但是这并不排除我们的思维。如此而已。

明白了这一点,我便装作迷迷糊糊的样子,起得身来,一边抹着惺忪的眼睛。我说:“姑娘,是不是要上宵夜了?”那女子笑着问说:“郎君想吃什么?”我说只要一碗辣面条就可以了。女子马上就去厨下,做了一碗武汉热干面上来。

我一下子全都吃光了,那面的味道真好。我抹着嘴巴问她说:“姑娘是不是就是那老鳖衔来的河螺的化身?”

那女子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你是不是想到田螺姑娘的传说了?那田螺姑娘的故事,只不过是个民间传奇而已。田螺要是能变成人,那么这世上连鬼都别想活了。我只是托那只老鳖带我上这里来的。先生还记得去年八月十七钱塘江的事吗?”

我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她就是那位给我送《善趣门》笔记的年轻女子。我问她说:“姑娘,你到底是人是鬼?为何一路跟踪我来到这里?!”

女子说:“我非人非鬼。妾身是钱塘苏小小。”

我听了,登时大吃一惊。我仔细打量了了一下她的面貌,果然就是当时在钱塘江边旅店里,似梦非梦中见过的那位托赠笔记的女子。我说,这么说,苏小小,你真的还活着?

苏小小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反正我的灵魂在这世上已经飘荡了一千多年。我想我是活着的。但是我只能在夜里出来行动,白天的时候,我又无影无踪了。”

我慌忙掏出《善趣门》,翻到苏小小去世的那一段,说:“当初你去世时,为何只留下一双绣花鞋?而棺材之中,根本就没有你的尸体!这段公案,曾让多少人迷惑不解!”

苏小小长叹一声,说:“可能是因为那时我走得太仓促了。入棺的时候,我突然间又醒了过来,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死去,于是我留下了那双绣花鞋,身体却飘出了棺材,四处游荡。但是,我却不能还阳了,也不能投生,因此魂灵四处飘荡,无从寄托。到如今,已有一千五百年了!”

我以职业的眼光看了一下她的脚,果然是赤着的,那纤纤玉足,却是疤痕累累。我心疼不已,说:“小小,那可真是难为你了,你赤脚四处飘荡,寻找情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苏小小说:“吃些苦倒也罢了,只是我一直找不到我想找的人!”

我问说她寻找的人叫什么名字?苏小小说:“他叫阮郁。我至今不知道他在何处投胎了?”

我热血上涌,说道:“小小姑娘,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寻找他。另外,明天我去卖点血,给你买双高跟鞋,你不能再光着脚走路了。那纤纤玉足,我看着心疼!”

第八章 达摩迷踪

我因为长期食用面条的缘故,导致胆固醇过高,因此卖血不成问题,就等于是去放把血而已。这是一举两得。我辗转了几家医院,卖了800cc的血,然后想给苏小小买双法国高跟鞋。苏小小却说:“我一穿上高跟鞋,行动反而不便了。你还是将钱拿去买两张火车票吧,咱们一起回江南去,到时我天天熬鱼汤给你喝,热补身子。”

我听从了她的话,便去买了两张去郑州的火车票。苏小小说:“我在白天的时候,不便现身,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才能露出原形。白天时我的形象只有你才能见得到,别人是看不到的,因此你千万不要见怪。”

我会心地笑了笑,说我明白了。我阅读过很多有关鬼魂的故事,知道些其中的究竟,只是以前没有认真地当回事而已。想想看,只有我才能见到她的形象!这句话本身就风情万种了。

我们上了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车厢里凌乱不堪,而且处于饱和状态,味道古怪。火车过了潼关后,不断有旅客要坐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来。我不得不繁絮地跟他们解释说:“这是我朋友的座位,她上卫生间去了。”

对面的一对夫妇忽然冷笑了一声,男的说:“自打上车以来,我们根本就没见过你旁边的座位有人坐过!小伙子,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道理你该知道吧?!”

我看了眼苏小小,轻声问说:“小小,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人家坐在你纤柔的大腿上吧?”苏小小笑着说:“你就让他们坐上来吧。”

于是一个粗大的男性旅客就迫不及待地坐到苏小小的座位上。突然间,他痛叫一声,滚跌在地,冲着我破口大骂说:“臭小子,你在座垫上放了什么?疼死我了!”我说:“你自己起来看看,座位上有什么?”

我柔声跟苏小小说:“压疼了吗?”她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对面的那对夫妇用惊惧的眼光打量着我。那女的叹了口气说:“现在我们的社会福利条件真差。要不然,精神病人都应该免费送到精神病院的!那能让他们四处胡闹呢!”

晚上的时候,车厢里灯光暗淡下来之后,苏小小突然现身了,把对面的夫妇吓了一跳。那男的看觑着苏小小,先自被她的容貌惊呆了。那女的忍不住狠狠摔了他一巴掌,说:“你这杀千刀的,没见过妖精阿?!看什么看!幸好这次我跟你一起出来,不然还不知道你的魂魄要被勾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小小笑吟吟地把身子靠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全身都瘫软了。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我甚至于美妙地想,要是这趟列车永无尽头地开下去,那么必然是通往西天极乐世界的了。我紧紧地搂住苏小小,脸上挂着秋天红叶般的微笑。这是我自打出娘胎以后体会到的最美妙的感觉!什么女朋友,去他娘的!

但好景总是不长的。列车很快就到了郑州,我们转车去了武汉。车到长江边时,苏小小忍不住倚窗吟诵道:

“,竹林绕门窗。鱼池半水藻,春夏茶树香。最爱清水碧,草中戏鸳鸯。爹爹醉兴浓,垂钓杨柳旁。”

我对面的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听了,大声对我说道:“小伙子,你是个男人,怎么学那娘娘腔?!吟诗也不是这样吟的。我看你出口成章,不像是精神病患者。这样吧,我是文庙博学鸿词科的亚祭,到时你可以来找我,我可以点拨点拨你。咱们这也算有缘分。”

说着,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我看了眼名片,上面果然写的是博学鸿词科亚字样祭的,便赶紧收下了。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拜见这位儒林耆宿,以至于错过了深造的机会。直到后来我在钱塘江畔过着渔樵耕读生活,娶妻生子的时候,我才揣着满腹的疑问,去拜访了他。这是后话。

到了武汉,我先美美地吃了一通热干面。苏小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终日餐风食露,风采却丝毫不减,那肤色犹如处子。晚上我们住进旅馆,我笑着逗她说:“小姐小姐别生气,你睡大床我睡地。”

苏小小听了,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看到她笑了,心下喜欢。我想,男人要是连哄一个女人开心都不会,那是很可耻的。

第二天,我们买了船票,顺流而下。只见点点千帆过尽,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船上,我掏出《善趣门》来,问苏小小说:“当时在钱塘江畔,我还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本人现身,还以为是你托梦于我。这本笔记都把我搞糊涂了。”苏小小笑道:“就像那位博学鸿词科亚祭说的,这就是缘份!”

我一听缘份两字,情不自禁地便抓耳挠腮的,十分受用。我用手沾了一点唾沫,翻到当年达摩在建康“同泰寺”设坛讲经的那一段,问苏小小说:“小小,你知道‘同泰寺’在什么地方吗?咱们找到那里,或许你的旧事就有些眉目了。”

苏小小叹了口气说:“那寺庙早已毁于战火了。而那达摩禅师,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如今我们要找到达摩禅师,阮郎才会有着落。因为只有他懂得今生前世。”我说:“但是,达摩他在哪里呢?”苏小小说:“当年达摩禅师一苇渡江,我们就到栖霞寺下的长江边上找他去。”

我们便一起到了栖霞山下的长江水边,那天适值十五晚上,江边落月无声,秋草如烟。但见江水滚滚向前,茫茫无尽地往东流去。我望着江对面隐隐约约的扬州,胸间忽然诗意无边了。

苏小小对着滔滔的江水,凄厉地高声喊道:“达摩禅师,你若有灵,超度于我。魂兮归来,哀江南!”她喊了半天,却没有回应。

我说:“这达摩可能早已过世了。”苏小小眼里噙着泪,说道:“像他这样的得道高僧,怎么会死去呢?!我听说,当年达摩断居而逝时,手上只提着一只芒草鞋子,飘然而去。后来北魏魏明帝让人打开他的坟墓,大吃了一惊。禅师那坟墓中,只留下另一只草鞋。我们现在如果能找到那只草鞋子,或许就有可能找到达摩本人。”

我说:“但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只草鞋呢?这不是大海捞针吗?!达摩的传说,可能纯粹就是个空洞的谎言。你想象一下看,有谁穿着一只草鞋子迈过那大雪飘盖的葱岭的?!”

苏小小幽幽说道:“也许就这达摩可以穿越过去。我听一个传说说道,如果真要找到佛,当事人就应该把自己的眼睛刺瞎。”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大跳。这不是玩命吗?!苏小小看着我惊慌失色的样子,便笑道:“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刺瞎眼睛的。”

我一听她说了这话,心头比被捅了一刀还要难受。我热血上涌,想了一下,觉得自己都两次想过要自杀了,又何必在乎这一对招子?于是我狠了狠心说:“小小,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双眼刺瞎罢了!到时咱们到了西天极乐世界,一起快活。”

苏小小满脸是泪了,她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倘能找到佛,我一定还你一双明亮的眼睛!”

第九章 瞎子生涯

我们在南京找了一家最好的医院。我跟一位瘦骨伶仃,然而双目如电的大夫说:“大夫,我想捐献出眼角膜。”那大夫说:“先生,我们这里是医院,不是精神病院!饿昏了吧?!捐眼角膜是不给钱的。”

这时,苏小小借着房间里的暗淡的光线,忍不住现身跟大夫说:“你不要,我还不想让他捐呢!”她拉着我们的手说:“秦先生,咱们走吧,这眼睛的角膜咱们不捐了!”

我急着扯住医生的手说:“大夫,我愿意把我的眼角膜取下来给达摩。我都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你爱怎么招就怎么招吧!”苏小小说:“先生,这眼膜其实不是捐给达摩的,而是让你放弃光明,在黑暗中捉摸的。”

那大夫动容了。我们马上就去做了眼膜移植手术。手术的过程有点痛苦,医生将我的双眼割裂开来,我的双眼一下子就不灵光了。失明的感觉是难以想像的,它让人看到了真正的黑暗。

几天后我出得门来,用双手去瞎捉摸阳光,却是一片的黑暗。我用想象感觉着光明,脑子里像白纸一样空白。老天爷,失明好像比清亮的眸子,更容易感觉到光明!

于是我俟杖而行,面前充满了无限的黑暗与快乐。我用想象去捕捉苏小小,觉得她比我原先想象中更加的美丽。想象从来都是美丽的,这点毋庸置疑。

没有什么比到传说中的西天世界更令人兴奋的了。那里有着优美的神话,还有各路神仙。但是我现在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只剩下了想象。

苏小小一只手牵扯着我,我们俩四处流浪。我的神情间充满了悲壮,一脸的肃穆之色。因为苏小小白天不能见光,她只有在夜间的时候才能现身,因此我的旅途便又充满了种种神秘感。白天的时候,大家看到的我,是个年纪轻轻的大瞎子,独自一人拄着一根长长的黄竹杖,双眼痴呆,没有瞳孔,却能行动自如,都惊如天人,叹为观止。更有一些闲人跟定了我,指手画脚,慢慢观赏。

时间一长,我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使我对世人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感。反正我觉得自己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因此我玩世不恭,有的时候还装作喃喃自语的样子。没人知道其实我是在和苏小小悄悄对话的。我们双位一体,如狼狈一样相扶将着前行。

我在大学里虚度光阴时,为了引起女生的注目,曾经学着鼓吹过一段时间的洞箫,不太上路。后来苏小小便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教了我几首古曲子。白天的时候,我就蹲在街头卖唱了。不过卖了几天,就卖不下去了。原因是围观者大都人心不古,欣赏不来老祖宗的天籁之音。

我鼓吹道:“采红菱,红菱香。门前乌桕树,隔墙花断肠。门中金缕鞋,门外油壁厢,相思一千年,。泪雨如梨花,暗落谁人怜?

如今这年头大家都讲实用,谁愿意去理一个冲州撞府的瞎子的道情?大家听听就散了。因此我的行吟生涯基本上没什么票房。

于是我只好重操旧业,双眼上翻,又在街头擦起了皮鞋。因为世人情愿花上几块钱,将自己的皮鞋擦亮,以便体面,也不愿意将钱消费在于他们来说,显然是不着边际的古代民间艺术上。我与时俱进,赶紧放弃了卖艺,踏踏实实地端起了辛酸但是实惠的旧饭碗。人只要有一技之长,便不怕活不下去。而只要活下去,便有梦想,便有希望。

所以我觉得,幸好当初自己没去端教书或者在研究所里皓首穷经的饭碗。那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职业。倘若端了那饭碗,你就高不成低不就了,你肯定不会放下架子,将自己的脸皮,与得了几个闲钱的铜臭之流的鞋面共相辉映的。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话我算是吃透了!咦,这话我怎么这么熟呢?!

我也有碰到尴尬事的时候。我擦起皮鞋来,手法娴熟,根本就不像个瞎子的活。因此很多来擦鞋的闲客,一半是为了体面,一半则是为了欣赏瞎子的绝活。我的收费一律是每双皮鞋二十元。但是也有那一等不知趣的鞋客,看到我眼睛瞎了,擦完鞋后随便扔下几毛钱就想开溜。可是他们不知道,我跟苏小小是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里的。她始终在盯着我面前收钱用的锡罐子,如果遇到不给钱或者少给钱的,她就会附在我的耳朵上密言几句。然后我就伸出竹竿敲打着顾客说:

“先生,你少给钱了!你没看到,我是个瞎子吗?瞎子的心眼是雪亮的!”

倘若不知趣的顾客还想赖账,那我就告诉他,他给的具体数目是多少钱。我提供的数字精细到分位数。鞋客们都惊疑自己遇到鬼了,只好原数付账。

不过,他们可能真的是见到鬼了!这是我跟苏小小共同维持的乐趣。

我去吃面条的时候也是如此。很多餐馆老板都想宰我,但是我却能精确地说出菜单上各种菜的价格,还有面条里放的是什么辣酱,以及老板的长相,打的是什么领带。有一次,一位有心脏病的老板听了我的不折不扣的数据和细节后,登时眼嘴歪斜,口吐白沫,中风倒地,经久不起!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甚至期望着,那个曾经为鲍仁指点迷津的达摩永远也找不到,让他超度不了苏小小的今生今世,不能和她心上人团圆。这样我就可以跟苏小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虽然我为这位一千多年前的和尚捐出了一对宝贵的招子,为的就是让他给苏小小找到她寻找了千年的情人。

但是好景不长。两个多月后,我就从这种幸福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我想,这两个多月来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了。

第十章 玉泉寺

事情是这样的。当初我要刺瞎双眼,是为了应那句“冥冥之中,自有神明”的俗话的。我们遍访名山古刹,最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达摩禅师。我知道,我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浪漫时光即将结束。

我们是在杭州一家叫“玉泉寺”的寺院里找到达摩的。那天,我们正在寺门外的大街上擦皮鞋,苏小小忽然对我说:有一个孤寂的老僧,赤着双足,唱着佛号,正脚不着地地向寺内走去。看来定然是个得道高僧。

于是我们便跟着进了寺院。“玉泉寺”在南齐时叫“净空院”,那时达摩禅师曾在那里拜谒过般若尊者。

般若尊者问达摩道:“于诸物中何物无相?”达摩回道:“于诸物中不起无相。”般若尊者喜道:“尔得吾髓矣!”

我在上大学时,不务正业,喜欢阅读一些闲杂的书,然后再在前女友面前卖弄一番,以示知识渊博,将她哄骗到手。因此晓得一些有关的轶事传闻。皮里阳秋。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此时的达摩禅师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身如蟠龙虬根的不知年岁的得道老僧。他赤着双足,左手里托着一只芒鞋,右手叠着兰花指,盘足端坐在蒲团上。他的赤足与传说中他飘然翻越葱岭的形象很吻合。他闭眼歌诵道:

“一天和尚一天钟,五阴非有四大空。往来世界双目瞬,无有佛法在心中。”

达摩念完偈语,睁开眼来。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跟苏小小,说道:“当年老衲西归,在翻越葱岭时,随身只携带一只芒鞋,另一只芒鞋则留在了这个‘玉泉’寺院。,千年后又被重新捡到了。死生既无定相,臭皮囊便如老衲手中这破芒鞋,持之亦可,弃之亦可。所以老衲至今赤足,来去得无牵挂。”我问说:“我师当年既已西归,却为何又在千余年之后,重来东土,凑这俗不可耐的人间热闹烟火?”

达摩叹了口气,看了眼苏小小道:“还不是因了一段未了的宿愿。当年有个书呆子叫鲍仁的,与老衲在金陵‘同泰寺’有段问答。老衲要他西去,他却半途而废,终于不能成就正果。老衲与他有十年之约,没想到却等了一千多年,而等来的,却又是个书呆子。”

我问说:“我师说的这个书呆子,可是在下?”因为在我自己的心目中,我跟书呆子根本就搭不上杠。

达摩叹了口气,对苏小小说:“女檀越,看来你当真是命苦。这千年下来,你又清减了许多!”原来只有他的法眼,才能在白昼时看得轻苏小小。

苏小小慌忙跪了下去,泣泪道:“妾身相思之苦,多谢大师解脱!”达摩又叹了口气,道:“那阮郁至今尚在阴间等着你,不愿投生。唉,世间既有这等痴情男女,就必然会有多管闲事的世外闲僧。罢了,这段孽缘,老衲只好成全你们了!”

他看了我一眼道:“这位年轻人为了帮你寻找到我,宁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也算难得了。他颇有古风,乃似当年的那个书呆子鲍仁。”他招呼我来到他的身前,然后取了一碗净水,沾水朝我脸上点化几下,大喝了一声:“前世后世皆虚根,只缘魔障净遮眼。咄!世间本无法,大阴何着落!皮肉骨髓,具不得体!”

说着,我的眼前登时一亮,我惊喜地发现,我的双眼又复明了!我慌忙四下里寻找着,但是我仍然看不到苏小小,只能听得到她喜极而泣的声音。

达摩冷冷地问我道:“汝知吾义否?”

我想了一会,突然通灵透悟了,于是脸现喜色。达摩微微点了点头,对苏小小道:“据我所知,那个叫阮郁的年轻人的确是个痴情人,至今尚在阴间,等待着你魂灵的到来,以便到时你们两人一起去投胎。可惜的是,你早已成了一个野鬼,既不能去阴间,也不能去投胎。致使它等了你一千多年。如今你们要想重合,只有一举。”

第十一章 死亡之约

达摩说着,深深地看觑了我一眼,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我忙说道:“不知我师是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为了苏小小,我愿意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反正我是差点死过两次的人了,这条只能消耗面条的命,闲着也是闲着。”

达摩沉吟一会说:“难得施主你能将生死勘的如此透彻。这次倒是真的要你去死的!”我看觑达摩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豪言壮语既然已经出了口,收回来可就大丢面子了。于是我装作很坦然的样子,说道:“横竖不就是个死吗?”

达摩道:“死是死,不过你到阴间找到那阮郁之后,老衲自然会让你复生,成就正果的。”我听了这刺激人心的话,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想想看,当今世上有谁能像我这样到传说中的阴间,免费旅游一趟,然后又大摇大摆地回到阳间来,四处吹嘘自己的神奇经历,甚至还会有出版商找上门来约我出书?!

达摩道:“施主,你许个愿吧,你复生后,老衲一定遂你心愿。”

我扭捏了半天,想说“把苏小小赐给我”忽然又觉得太过荒唐,因为我这一死本来就是要撮合她跟阮郁这对冤家的。我说:“我师不知,我是天下头号面食者!还魂之后,我只想吃一碗天底下最辣最香的面条,能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那种。”达摩道:“老衲记住了。”

这时,我又听到了苏小小抽泣的声音。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泣。我总觉得哭泣就像是女人的护身符一般,以前我的那个泪腺发达的女朋友,就经常用这一招折腾我。

我朝苏小小抽咽的地方望了一眼,问达摩说:“我师,你的意思是让我陪同苏小小一起去阴间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达摩叹了口气道:“施主有所不知,苏小小如今是进不了阴间的,她是幽魂野鬼,没有去阴间的通关文牒,故此老衲才出此下策,让你到地府走一遭。你找到阮郁后,就告知他某年某月某日转世投胎,然后去寻找一个额上刺着断肠花,右肩上有个河豚刺青的女子。办完此事,你便大功告成了。”

我说:“但是我师,那阮郁凭什么相信我的话呢?”苏小小道:“你只要对它吟诵:‘妾坐油壁车,郎骑青葱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着,她忍不住又低咽抽泣起来。

于是我闭上眼睛,狠狠心,抖擞一下精神,一头便要往一边的石柱上撞去,达摩忙一把拉住我道:“书呆子,你还没有拿到去阴间的签证呢!老衲这里有一份通关文谍,上面有我的印绶图章,你带上了,可在阴间畅行无阻。”我接过文谍,喜出望外。世间人拿了签证,最多也只能到美日欧澳镀镀金,长点见识。而我呢?列位看官,你们中谁有去阴间的签证,不妨摆将出来,比划比划!

达摩让我盘膝坐下,然后右掌按捺在我的头上,口中念念有词。突然间,他猛然一声大喝:“咄!”我的眼前一下子便漆黑一片了。

第十二章 阴间岁月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面前阴森森的一片,前面有两条相貌古怪的汉子有点脸熟,细眼看了,却原来是前些日子在西安“慈恩寺”中见过的牛头和马面二位当差的。两位做公的见了我,忙走了过来。那马面一边吸着大烟,一边大声吆喝道:“呔,你这人模狗样的臭小子是谁?怎地一身的阳气?!你是如何闯进阴间的?!”

我慌忙拿出达摩给我的通关文谍,递了过去。牛头接过来仔细看了,脸上一下子就堆满了笑容。它说道:“却原来是达摩禅师推荐来的一位秀才。秦老弟,阴间虽然气候冷了点,但还是有些地方值得走走的。比如上刀山,下火海,锯四肢,煎油锅等,都是精彩的节目。你可以免费观看表演。”

我说:“二位老板,我到阴间来,主要是想找一个叫阮郁的年轻死鬼的,它死了有一千五百多年了,是南朝齐时的一位贵公子。”马面想了想说:“这名字有点耳熟,只是不知它投胎去了没有?”我说:“马哥,据我所知,它还在阴间里,一直没有去投胎,为的是等一个叫苏小小的痴情女子。”牛头说道:“秦老弟,要不这样吧,咱们先去夜叉开的‘无常酒家’吃一顿人肉包子,然后我们再带领你去谒见阎王爷陛下,查看一下生死簿,如何?”

我欣然同意了。想想看,我要见阎王去了!于是我们便去了“无常酒家”。那酒家的老板是夜叉,它一听说我是达摩介绍来的,立马吩咐小鬼上三笼新鲜的人肉包子,一壶陈年的人血花雕。我吃了一个人肉包子,就放下了人骨筷子。那人肉的味道怪得很,酸甜苦辣都有。那人血花雕却是冰冷的,喝了让人头皮发麻,全身颤栗。

随后我们去见了阎王爷。阎王爷看过了我的文谍,道:“达摩跟寡人早是生死之交了。他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给。”他让判官去取了生死簿来。那判官查看过了生死簿,道:“大王,这阮郁的确还在阴间,不过如今已是个癫子了,终日四处游荡,不知所在。”

我听了,心下一凉。看来苏小小的运气又不济了!

阎王爷问我道:“秦卿,你认得那阮郁的长相否?”

我说不认得。一边的判官沉吟道:“大王,当年它到微臣这里注册户籍时,小的对它倒是有些印象。”阎王道:“你快快将它的容貌画将出来,也好给秦卿比划着寻找。”

于是判官取过笔砚,铺展开澄心堂纸,沉思片刻,便下笔描画起来。画好之后,一边的马面看了,呆了一下说:“老判真是神来之笔,便是此鬼了!”判官听了心下得意,笑着谦让道:“涂鸦而已,涂鸦而已。这几手丹青,还是跟那吴道子学的。”

我看了阮郁的画像,说:“阴间真是人材济济啊!就判官这几笔,都赶上人间的数码相机照出的效果了!”

我再仔细看了画像,只见阮郁的右手上把持着一把折扇,上面题着“快雪时晴表”。我一下子记起来了,当时见到杜牧时,他手里拿的,就是这把折扇。于是我心下有些狐疑。判官见我盯着折扇发呆,便道:“秦老弟,是这样的。这把折扇原是一位叫鲍仁的短命鬼带到阴间来的,后来他去投胎时,物归原主,将折扇还给了阮郁。”

我问道:“可这折扇怎的又到了那杜牧的手里了呢?”

牛头冷笑道:“众所周知,那杜牧历来有沾小便宜的不良习惯。它跟别人吹嘘家世时,攀亲一直会从杜甫,杜审言,到晋代的杜预,甚至连杜宇,杜仲都成了它的家人。它在扬州的那段事更不用提了,嫖娼不给钱,整天吃软饭。俺估计它可能是趁着阮郁神情恍惚的时侯,将阮郁的折扇顺手摸走了,也不可知。”

我想起跟杜牧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觉得牛头的话不无道理。所以,要想找到阮郁,最好是顺藤摸瓜,先找到杜牧,就会有阮郁的线索了。我问牛头道:“牛兄可知那杜牧经常在哪一带出没?”牛头笑道:“你只管往酒楼和女人堆里去寻觅它,保准错不了。”

我带上判官描的画,拜别了阎王爷,离了阎王殿。马面跟我说道:“秦老弟,如有需要你哥哥之处,只管开口,别不好意思。哥哥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了。”我忙笑着说:“马哥,不知阴间能不能吃到可口的面条?”

马面面有难色,道:“阴间里的面条都是用人肉做作料的,不知老弟吃得来吃不来?”

我在阴间里漫游着,专挑美女和酒馆多的地方去。同时,我从现在开始,开始逆着时间,一年一年地往回追朔。阴间太大了,比阳世要大得多,而且人也杂,三教九流,官商兵吏,头头是道。我就这样倒走了三百多年,不但没找到阮郁,连杜牧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开始有些灰心了。但是一想到苏小小在黑夜中那双清莹哀怨的眼睛,我忍不住又振作起精神,继续像大海捞针般地在阴间里晃来晃去,寻找那把著名的“快雪时晴”的折扇。

有一天,我忽然醒悟过来,心想:阴间这么大,又有数不清的鬼,再这样寻觅下去,希望肯定是十分的渺茫。我应该变被动为主动,让别人来找我才对!于是,我写了一张“寻物启事”,注明愿意以千金收购一把晋代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表”的折扇。我请牛头马面替我印刷了几万份布告,安排小鬼们四处张贴。我自己则坐镇于“无常酒家”,等候消息。那夜叉十分乐意,眉开眼笑。因为这样一来,它的生意也会跟着火起来了。

没过几天,就陆续有人送折扇来了,但是我稍微乜上一眼,便知道都是些赝品。因为判官当初曾告诉我一个关于那把扇子的绝大秘密,这个秘密,之前只有王羲之本人,阮郁,鲍仁,还有判官知道。这样,几年多下来,我仍然不见那把真正折扇的出现。

忽一日,我正独自一人在“无常酒家”喝着闷酒,那酒是用人骨人血酿就的老红干。突然有人用折扇在我的后肩上敲打了一下,道:“秦兄别来无恙?!”

我惊疑地回头一看,只见那人面如傅粉,模样清俊风流,不是我正在苦苦寻找的杜牧却是谁?!

第十三章 赝品

我大喜过望,慌忙招呼杜牧入座,他也毫不客气地便落座了。我叫店小鬼添上一付筷子,一壶老红干,一笼人肉包子。杜牧端起人脑骨勺杯,先自满饮一杯,道:“没想到秦兄竟然跑到阴间收购文物来了。”我说:“樊川兄有所不知,我在阴间上上下下,已经找了你三百多年了,没想到你至今才现身!你一向上哪里消遣去了?”杜牧道:“不才也是昨天才看到你张贴的布告的,咱们毕竟朋友一场,因此便匆匆赶来了。”

说着,作势啪地一下打开略显油腻的折扇。

我笑着说:“樊川兄,你能不能将扇子借在下把玩一下?”杜牧沉吟了一下。我说:“在下说话是算数的!只要真是我想要的那把扇子,我总须还你一个好价钱。”杜牧道:“秦兄说这话就见外了,谁不知道秦兄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当时在阳世散布时,我也没少叨扰你。”说着将扇子递了过来,端着酒杯,斜着眼望觑着我。

我接过它的折扇,轻轻瞄了一眼,便知道这扇子只是件赝品。但是对此我并不十分在意,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杜牧,也就算是摸到了阮郁的一丝线索。我问杜牧说:“樊川兄最后一次见到那阮郁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然后得到它的这把扇子的?”

杜牧收回扇子,一边摇着,一边喝着酒,故意装作在费神回思的样子。于是我马上从怀里掏出一张价值百两的银票,捺在它的面前。当时我向牛头马面借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两鬼看在达摩的面子上,都慷慨解囊。后来我到“地藏冥鬼钱庄”,兑成了银票,随身藏着,平时省吃俭用。

杜牧匆匆拿起银票塞进袖子里,道:“秦兄何必如此客气?!不才最后一次见到阮郁,是在五十多年前,也就是阳间的崇祯年间。那时南京有‘秦淮八艳’,顾横波,李香君,卞玉京,郑妥娘,寇白门,马湘兰,柳如是,董小宛等美女,个个长得姿色出众,才艺绝佳,一点不比当年的扬州玉人差。可惜不才早生了六百多年。”说着长叹了一声,一付无限惋惜的样子。

我怕它窜溜了话题,慌忙说:“杜兄,咱们还是捡要紧的说。”

杜牧神思回味了一下,咂巴着嘴巴,继续说道:“在下跟阮郁一见如故,相逢恨晚。我们两人畅谈了三天三夜的古今美人才女,当真是意兴遄飞,神韵风流。可惜这阮郁是个痴人,它只钟情于南齐名妓苏小小一人,也算难得。那苏小小如今是个不入流的野鬼,这你也知道的。上哪儿去找去?而在下于美女一道,却是多多益善。”

我问它说:“杜兄见到阮郁时,它的神志是否还清醒?”杜牧耸眉说道:“自然是清醒的,不然它如何会将这把折扇送与在下?!只是有些神情恍惚罢了。他知道我是个识货的主!”

我又问道:“那么杜兄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它的?”杜牧回想了良久,一时不见眉目。于是我只好又掏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它。杜牧的目光落在银票上,记忆力登时复苏了,笑道:“那年我去拜访故人李义山,就是上次把驴当车骑的李商隐,经过第七层阴间的时候,碰上阮郁它正仰躺在一块怪石上清眠,便过去招呼了一下。不过它如今发癫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不知下落。”

我心想,如此看来,连这杜牧也不知道阮郁的下落了。我的心又有些凉了!杜牧见我神色沮丧,便道:“在下倒有个主意。”说着又打起了扇子。

我咬了咬牙,又给了它百两银票。杜牧顺手接过,道:“秦兄,咱们何不去找鬼谷子先生卜上一卦?它的卦灵验得很。”这鬼谷子我在《善趣门》中读到过有关他的介绍,知道他是南齐时一个奇才。

于是我忙问说鬼谷子住在哪里?杜牧笑道:“秦兄,你可别将正事给忘了,你不是到阴间来收购文物的吗?”说着用劲招摇着扇子。我只好点了八张百两银票给了它,然后接过它的折扇,心下叹了口气。当时判官告诉我那把折扇的秘密:那把正品扇子上题写着的“快雪时晴,佳想安善,羲之顿首”中的“之”字上的那一点中间,有一个细微的破白,这事也是当初阮郁跟判官聊起书法时无意中提到的。眼下我为了找到阮郁,不得不吃个哑巴亏。好在我俩早是有场缘份,也算是肥水不流他人田了。

那鬼谷子住在第十六层阴间的断魂山阴阳洞中。我们俩走了半年才找到那里。鬼谷子骨瘦如柴,仙风道骨,两只眼睛冒着绿光。它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我看着似乎有些眼熟。杜牧见了那年轻人,笑道:“秦兄,今日巧了,这年轻人不正是阮郁吗?”

我听了大喜。我没见过阮郁,但是在《善趣门》中记载说,他是个风骨清朗,容貌英俊的美男子。这位年轻人一看便不是个凡俗之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却听得那年轻人起身说道:“二位恐怕认错人了,在下鲍仁。”我听了,呆了一下,猛然记起那笔记中的确交待过鲍仁是鬼谷子的得意弟子,而他的相貌,跟阮郁极其相像,连苏小小都被蒙过了!

鲍仁眯着眼望着我手中的折扇,冷冷说道:“仁兄可否将折扇借与在下一赏?”我便将扇子递给了它。鲍仁把展开扇子,突然冷笑一声,把扇子还给了我,道:“如今沽名钓誉的人鬼是越来越多了!鬼都是人变得,可是现在的鬼,似乎连人都不如了!可笑,可笑!”

我心下登时来气。鬼谷子轻声板着脸对鲍仁说道:“君瑞,言语不可造次!”它又对我说道:“年轻人,你既是来寻找阮郁的,这卦也不用算了。你只将达摩的原话告知老朽即可。”

于是我趋近到它身边,附耳对它说了几句话。鬼谷子点点头道:“这事就交给老朽,你可以回阳间去了。”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困境:我是不能投胎的,我该怎么回阳间去呢?!鬼谷子见我疑惑不定,便道:“你可以去找牛头马面,它们自会送你回到阳间。不过,年轻人,你一定要记住,你回去之后,这阴间的事,还是少跟人说为妙。有些事说了反而会给你带来麻烦的!阴阳有别,天机切莫泄露!”

第十四章 并州温府

那天,牛头和马面显然都喝高了,醉眼朦胧。它们打着酒嗝送我到还魂桥边的时候,因为酒精的作用,可能忘记了我所来自的确切的年代,应该是廿一世纪的第四年,便稀里糊涂地胡乱推了我一把。他们这一推不要紧,接下来我可就惨了!等待着我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过了还魂桥,突然一道刺眼的阳光洒落下来,我的视觉一片模糊。我闭着眼睛,直到眼皮感觉舒服的时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却不是置身于杭州西湖边上的“玉泉寺”,周围也不见达摩的身影,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檀木雕花大床上,床前隐隐约约地站立着十几个男女,好像还有断断续续的女子的抽泣声。我清理了一下思绪,以为是苏小小看到我死了,正在伤心,便忍不住呼唤了一声“苏小小”,却听不到以往她那娇怜的应答声。我想,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夫人,少爷醒过来了。”

只见一个中年妇女迅即扑在我身上,喜极而泣,道:“儿啊,你终于醒转过来了!你真要走了,为娘的也不想活了。”我呆呆地望着那妇人,只见她一身的唐代女装。我记不起来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而且,更让人困惑的是,她为何将我认作是他的儿子呢?

我打起精神,问她说:“太太,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的会躺在这里?”那女人说:“这是咱们的家啊。几天前你突然中风,昏迷不醒,把一家人都给急坏了。现在娘终于放下心了。”我笑道:“太太,你说你是我娘?有没有搞错?我姓秦,我妈是个乡下人,哪有你这般雍容华贵?!而且你的服饰看起来就像日本女人的和服似的。”

那夫人听了,又哭将起来,跟她身边的那老头道:“老管家,少爷中风后怕是神志有些不清了,你快到外面请个医生来。不要怕花银子。”那老头应声去了。

我问那夫人道:“太太,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是在拍戏吗?”夫人说:“儿啊,你真的都不记得了?这里是咱们在并州祁县的温府啊。”

我想了想说:“是不是以出产锋利剪刀而著名的那个并州?我好象在哪首诗词里读过。”夫人登时脸现喜色,道:“对,对,我儿,你终于还是记起来了。”我又问说今天是几月几号?夫人说道:“是大唐太和八年九月初七。”

我听了这话,赶紧仰身而起,拿手摸了摸额头,却没有发烫的感觉。我心想,难道说我还在阴间?但是我明明记得已经过了还魂桥了啊!

我一骨碌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那夫人忙扶住我道:“儿啊,你大病初愈,宜卧床休息,不能下来。”我说我根本就没病,我得马上上杭州“玉泉寺”去找达摩禅师,他曾经许诺过我,要请我吃一顿天底下最辣最香的面条。

众人慌忙都过来抱住我。正哄闹间,方才那老头带着一位老郎中进来了。夫人扶我在床上躺下。郎中坐在床前,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给我把脉。

过了一会儿,郎中突然说道:“怪哉!温夫人,温公子的脉象显示,他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病症!夫人只管放心便了。他只是身体稍为虚弱,阳气不足,需要进点热补,调养几天就没事了。”

那温夫人大大地松了口气,对老管家道:“温大,你去封三两银子来,酬谢老郎中。”郎中半推半就地谢了。

温夫人问我想吃什么,只管开口。我说想吃一碗热腾腾的热辣刀削面。温夫人又疼又嗔地说:“我儿几天未曾进食,想必饿坏了。”

她马上吩咐身边的丫环,从速到厨下做一碗精致的刀削面端来。我抖擞起精神,吃起面条来狼吞虎咽,没几下子全吃光了。这些日子在阴间老吃冷面,这碗热乎乎的面条吃起来便特别的过瘾。温夫人道:“岐儿,你以前不是只贪嘴荤食,不爱吃面条吗,今天怎的吃得如此之香?

我抹着嘴巴说,面条一向是我的主食。温夫人于是和老管家温大面面相觑。他们的表情,既有欣喜,又有隐忧。看来,我真的是阴差阳错,到了另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时代了!

我定下神来后,便问温大,附近有没有火车站?温大愣了半天,道:“少爷说的是驿站吧?”

这时我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本来应该回到2004年的,但是那天牛头马面喝得醉醺醺的,胡乱就将我推过还魂桥,没给我指明方向,我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却摸到晚唐的并州温家来了。那温家少爷刚好患了中风,奄奄一息,我的魂灵便附在他身上了。

这是中唐时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时李贺刚刚去世不久。

如今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暗地里操骂着牛头马面的祖宗十八代,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回到2004年的现代。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找到达摩或者苏小小,只有他们才能救我的命了。眼下我只能将错就错,伺机行事,免得真被中唐的古人当做癫子看觑。

于是我问温夫人道:“娘,这几天我把自己的名儿给忘了。我是谁呀?!”

这“娘”字叫起来真拗口,可温夫人听了却百般的受用。她笑吟吟地说道:“你呀,就爱开玩笑。你叫温岐,后来又改名庭筠,上堂学时塾师给你取表字飞卿。你今年二十四岁了。可别再忘了。”我说:“娘,爹呢?”温夫人说:“他现在正在淮南广陵府一带呢。”

我说,我想过几天上淮南去找爹,顺便散散心:“这次孩儿之所以中风,就是因为憋在家里苦读,以至火气攻心。”

温夫人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不过,岐儿,你出门在外,可一定要小心。见了你爹,叫他别忘了回家!”

第十五章 替死鬼:温飞卿

我在大学时是专攻中晚唐文学的,对温庭筠的生涯与诗词风格,以及他的为人并不陌生。他(如今是我)相貌丑陋,却才思敏捷,吟诗填词时,每每只需叉手八次,便可成就,人称“温八叉”。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他成名后的事了。此时,他被我的灵魂附身的时候,才二十四岁,正好与我在2004年时同龄。那时他正在家中苦读,准备应考,没想到用功过度,燥火攻心,中了风,神志不清,四肢不举。倘若不是我阴阳差错,附魂于他的躯壳,他或许早已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倒霉的是我,受用的却是他。

那时他(我,以下就用我来代替他了。哪门子的寒伧事?!)的父亲正在淮南道一代做贩盐生意,赚了不少钱,家中颇为宽裕。我之所以要到淮南去找他,并不是要帮他花钱,而是想趁机到江南去寻找达摩和苏小小,让他们将我的灵魂送回到2004年。我可不想生活在没有电视,电影,手机的九世纪初年。

可是没有想到,后来我的灵魂在他身上这么稀里糊涂地一附体,竟是三十六年!这个数字与谢眺的寿命相等。所以说人生如梦。时间一长,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我附灵于温庭筠,还是他附灵于我了。古人云: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话说的就是我!人生在世,万万要小心在意。这些是后话,也是忠告。

我让温大雇了一辆马车,车上装载的有一半是书,还有一张古琴,竹笛,洞箫各一,美酒若干瓮。然后我带了一个叫温泉的小厮,便辞别温府上路了。温夫人一直送我到长街口,暗暗洒泪。我想尽量显得悲伤一点,但是车子还没拐弯,我就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一路上游山玩水,尽得天地山川之灵气,文思大进,出口成章。这也许是造化对我的补偿。

我的马车缓缓越过了中原。那时的中原一带,山清水秀,到处绿意盎然,花香鸟语,生机勃勃,不像现在那么荒凉贫瘠。就连那时的黄河之水,也是清澈见底,所以有俗语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试想一想,倘若当年的黄河也象如今这么浑浊,那么谁跳下去一洗,上岸的时候还不是照样一身的泥巴?我们如今之所以称黄河是母亲河,主要指的是古代的清清河水,如甜美的奶水一般,哺育出了众多的人口,酿就了辉煌的华夏文化。但是后来黄河浑浊了,人的脑袋瓜也象进了泥浆一样,失去了创造能力,要么只会扛着锄头,四处刨祖坟挖古董换钱过日子,要么就是卖血染艾滋病。这是闲话,不在我履行的课程之内。

几个月后,我们到了淮南道广陵府扬州城,我以温庭筠的身份,去拜见了他的商贾父亲。温父虽然一身的绫罗绸缎,却掩饰不住他那丑陋的面目。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相貌是天生的,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可学问却是后天修成的,所以我觉得作为温庭筠的替身,长相上吃了亏,粗俗了些,但也没必要自怨自艾。

我跟温父叙了离别之情,说了一下祁县家中的情况。温父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到江南一带去长点见识,拓宽一下视野,沾点灵气,以便将来考功名时,下笔有神。温父毕竟是个长年在外奔波的人,脑袋瓜并不古板。他不但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还给了我一大笔钱。

我临行时,他敦敦教诲我说:“岐儿,你要知道,咱们祖上也曾经体面过的。从前本朝大名鼎鼎的的宰相温彦博,就是我们的先人。你爹如今出来经商,也只是事出无奈。爹爹没有做学问的天赋,而你就不一样了,幼时就会吟诗作赋,但愿你能给我们温家争回面子,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千万不要走叉了路!”

我对他信誓旦旦了一番,便下江南去了。

暮春三月,春草泛绿,杨柳依依,细雨如烟,俊男美女,言笑宴宴。我想,可惜我没有在江南的某个年轻才俊身上附灵,不然的话,就凭眼前的这些美女,那也是说不尽的风流,不虚此生了。于是心下里不免唉声叹气的,觉得自己在现代没交上桃花运,到了晚唐,又是扛着一付不堪入目的破脸,这辈子就别想做美梦了。那温泉看我盯着那些酥胸半敞的女孩们发痴,便笑道:“少爷,你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了,何不趁着这次到江南散心的机会,娶个美人回去,也好让夫人看了喜欢。”

这话正中我的心坎!但是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登时正了正脸色道:“奴才,胡说,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名为重,岂能耽溺于儿女之情事!况且婚姻之事,当听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说这些话时,我自己的心里也有点不踏实,其实,我是想到了让我魂思梦牵的苏小小。温泉附和说:“少爷果然志向远大。”

不久我们到了杭州,我凭着记忆找到了“玉泉寺”。寺院前是个大池塘,水光澄明。但是寺门上方悬挂的匾额,题写的却是“净空禅院”。我呆了一下,才想起那中晚唐时候,这寺院还不叫“玉泉寺”。我搔了搔脑袋,进了寺院,向寺僧打听达摩禅师在不在?那寺僧惊疑地看着我,道:“施主,那达摩初祖圆寂已有三百年了,况且他老人家也从来没在本寺住持过。”

我一听这话,心里又凉了半截。

于是我来到在2004年曾经想一死了之的钱塘江边,望洋兴叹了半天,感叹唏嘘。随后又找到那西陵。那里正是苏小小的芳冢所在,四周松柏苍翠,郁郁葱葱。墓前对着碧绿的湖水,清静幽冷。我在墓前感慨了一番,忽然诗兴像津液一样冒了上来,于是出口吟诵道:“苏小门前柳万条柳,毵毵金线拂平桥。”

我让温泉去镇上给我弄来一根上好的竹竿,又在墓边盖了个茅草屋,住了下来。我白天在湖边垂钓,晚上则在墓前吹着竹笛,洞箫,有时也点起香炉,抚上一曲。如此呆了经旬。

一个晚上,我正在月下吹着当时苏小小和我一起流浪江南时,交给我的洞箫曲子,忽然听到墓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道:“没想到如今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子!”

第十六章 鬼域异位

我听那声音十分的熟悉。那是个女子。我心里猛地一阵惊喜: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定然是苏小小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在月色下仔细看了,但见那女子年可二八,身体纤弱,貌如露珠,双眸似漆,额头上刺着一朵断肠花。正是我苦思冥想的苏小小!

没想到阴阳差错,我果真还能在陌生的晚唐见到她!

我情不自禁地颤声喊了一声:“小小!”便快步迎了上去。

那苏小小却惊讶地打量着我,说道:“相公是谁,如何知晓妾身名字?”我慌忙说道:“小小,你忘了达摩禅师让我到阴间寻找你的旧情郎阮郁的事了?”苏小小眨动着黑乎乎的眼睛,说道:“阮郎我知道,妾身几百年来一直都在寻找他,却不见他的踪影。可是,这达摩禅师是谁?我并没有见过。相公的面目,妾身也是陌生的很。”

我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如今已经是温庭筠的替身,我的丑陋的外表,苏小小自然认不出来了。

我有些尴尬。于是我解释道:“小小,我就是当初在钱塘江畔跟你初次相会的落魄书生秦无衣啊!那时,你托人给我送来一本宋朝书生司马才仲的笔记《善趣门》,然后我就上西天极乐世界去找你,最后在渭水边终于将你找到了。那时你还变作田螺姑娘来逗弄我!”

苏小小茫然地摇了摇头,似乎对我的话一无所知。我心里一凉,但是还没有灰心。我继续说道:“后来,我为了帮你寻找阮郁,结伴流落江湖,我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最后终于在这西湖边上的‘玉泉寺’,见到了达摩禅师。随后我就拿着达摩的通关文谍下阴间找阮郁去了。”

苏小小费劲地在思考着我的话,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怎么对这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这西湖边上,也没有一个‘玉泉寺’呀!我也不认识那个叫什么司马才仲的书生。相公,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开始急起来了,忙从身上翻出达摩的文谍和司马才仲的笔记,给她看了。苏小小把玩了一会,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我有点绝望了,看来时间的错位,把我们的今生往世,全都给打乱了!

忽然,我心里豁然一亮,就象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紧张地问道:“小小,你的右肩膀上是不是有个河豚鱼头刺青?这可是牛头马面跟我说的,总错不了!”

这一次苏小小有点惊讶了,她问道:“相公,这是妾身的一个秘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终于舒了口气,道:“好了,小小,你总算可以信任我了!让我把往事慢慢地告诉你。”

我拉着苏小小在水边坐下了,然后用笛子吹了一曲当初在沿街卖艺时,她教我的鲍照的《梅花落》。我想调起她更多的记忆。

苏小小听了一会,忽然问我道:“相公,你如何也懂得吹奏这首曲子?这曲子在鲍参军之后,只有我和萧山的鲍仁会的!”

看来,他对我还是没有什么印象。于是我用手沾了一下唾沫,掏出司马才仲的笔记,借着月色,慢慢地从笔记中记述的苏小小与阮郁的爱情故事,与鲍仁的知心之约,一直演讲到北宋时司马才仲和她在萧山的那段离奇的生死之恋。我说的口水四溅,苏小小听得泪落涟涟。她说道:“相公,这阮郎和鲍郎的事,我都清晰记得。可就是这司马才仲的事,我实在是没有半点印象。北宋是哪个朝代?我记得,我去世时是齐朝,齐以前是刘宋,却是南朝。不知这北宋从何而来!”

我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了:如今是大唐太和年间,也难怪小小她不知后来之事了。但是,在2003年时,也就是在这钱塘江边的那个深夜,明明就是她让人把这《善趣门》交给我的,不然的话,我又如何失魂落魄地到了这晚唐?难道我的灵魂飘荡到唐朝之后,这后来的时间,和小小的记忆在她身上就停顿了?但是她是个鬼魂啊!

对于这其中的猫腻,我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我还有一事感到困惑:不知道苏小小魂牵梦萦的那个阮郁,投胎到哪个年代了。如果时间对苏小小来说在这时就停顿了,那么,假如阮郁是在这晚唐之后投胎的话,苏小小显然又要跟他失之交臂了!不过,也有一种乐观的可能性,那就是苏小小的时间既然停顿在了这里,那么,阮郁说不定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投胎的。但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我付出的包括死亡的代价,就一文不值了。

我跟小小说了阮郁已经投胎的事,她喜极而泣了,道:“既是如此,妾身愿走遍天下去寻找他。”我冷静地说道:“茫茫人海,小小,你如何辨认出他来?说不定他的容貌已经改变了。况且,如果他是在现在投胎的话,他顶多也就是个婴孩而已!”

苏小小甜甜一笑道:“只要遇上他,不管他变成了何等模样,我都可以认得出他来!”

话虽这么说,但是真要找到阮郁,恐怕我又要大费心血了。我估算了一下,我是半年前灵魂附体的,阮郁投胎的时间应该跟我差不多。这时他最多也只能在一岁左右。这样,如若等到他真正懂事,至少还要等上十几年。那么在往后的十几年里,我们该干些什么呢?只能是四处地找阮郁的线索了。这种事,即便当今的户部尚书算是我的阿舅,查起来也该有些日子。

忽然,我想起了当初苏小小说的那首诗:“妾坐油壁车,郎骑青葱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只要有人能解读得懂这首诗,那么这人便有五成是阮郁了。还有一个重要物什,就是那把“快雪时晴表”的折扇。杜牧给我看的那把是赝品,那就是说,真品很有可能还在阮郁那里。只要找到真品,那么十有八九就可能找到阮郁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另外,苏小小还告诉我一个重要的线索,就是阮郁的背上,有一块状如新月的巴掌大的青斑。苏小小微笑说道:“当初第一次跟他同房行乐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刺青呢!”

事情既然有了些眉目,我们便决定先上金陵去,因为那里当年曾经是阮郁生活过的地方。行旅之中,就跟当初从西安回到江南时一样,苏小小只能在夜晚的时候才能现身。

那小厮温泉以为我跟苏小小泡上了,暗地里偷着乐。我用一把白花花的银子,堵住了他的嘴。

第十七章 二十四桥

我们的马车与苏小小的油壁车并驾齐驱,不日便到了金陵。白天我们四处打听南齐时权相阮道的旧居,后来问到一位穷困潦倒,但是却十分博学的老书生。那老书生告诉我,阮家自从被萧衍灭门后,再无传人。我给了老书生一锭银子。看来,阮郁已不可能投胎到他的宗亲一系了。

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写了数十份招聘接生婆的文告,让温泉在金陵城里四处张贴。我的意图十分明显,那就是想从那些接生婆的大嘴巴里套问出,在最近一年中,金陵一带出生的男婴孩的情况。我有的是钱,我相信没有用钱办不了的事。

但是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包括用菜刀和麻线做过剖腹产的都算在内,没有一个接生婆提供的线索是我想要的。我安慰了苏小小一番,说:“只要阮郁他真的转世了,我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况且,我生也有涯,只要哪天我过世了,我还可以再去阴间找他。”

苏小小听了十分感动,道:“妾身与相公萍水相逢,没想到相公既是个痴情人,又有如此古道热肠,怎不让我感动?!”

我谦让了几句,心里却热乎乎的。我这人是经不起捧的,尤其是漂亮女孩的恭维。后来在出没于网上灌水的时候,但逢看贴的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好话,我便玩命的往上补贴,所以得了个外号叫自来水厂厂长,网友们口顺,都唤我作秦厂长。这是一千多年后的闲话。

我们过了长江,来到广陵府扬州城。我那盐商老爹一见了我,便迫不及待地问我在江南有何收获?那温泉抢着要把我邂逅苏小小的事抖落出来,被我一声断喝,他登时噤若寒蝉了。我说江南人杰地灵,此番前去,长了不少见识。

我爹为了考察我的学问,便要我当场作诗一首。我合上扇子,沉吟一下,叉了几下手,心下便有了。我跟我爹说道:“爹爹有所不知,如今文坛上正流行一种新的文体,叫填词,是按律度曲的,现下我就在爹爹面前献个丑。爹爹不必误会,我指的献丑不是我的脸蛋,因为那是你跟我娘做下的事。”

老爹长叹一声道:“为父的也因为这事,始终耿耿于怀。但愿你能以才补拙,为父的才可心安理得!”

于是我吟了一首《梦江南》词,词道:

“千万恨,

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

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老爹呆了半晌,道:“岐儿,为父于诗词一道不太通晓,这词好是好,只是女人味忒多了些。以后你还是在诗文上多花些功夫,考场上只考诗文,又不考词曲。”

其实,我这词本来就是吟唱给一边的苏小小听的,好让她见识我的文采。当下也不在意老爹的话。

那天晚上,我和苏小小坐上她的油壁车,去瘦西湖的二十四桥赏月。那扬州城果然繁华,四处灯火通明,笙歌竹肉,不绝于耳。

我们到了瘦西湖,只听清白的月色下,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洞箫声。苏小小听了一回,道:“这人是管竹高手。他吹的是《焦金》曲,只是多了些放浪的韵味。”

我们循着箫声走过去,但见一个凉亭下,坐着一男三女。那男的相貌清俊,年龄约三十多岁。那洞箫正是他吹奏的。那三个女的都在垂首听着。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男的,十分惊讶,突然脱口叫道:“杜牧兄,你如何也在这里?!”

那男的也吃惊地止住吹箫,起身看着我道:“这位公子爷是谁?如何认得杜某?杜某看你却是面生的很。”

我便如他乡遇故知一般,亲热地说道:“你不是杜兄吗?我是秦无衣啊!你怎的将我给忘了?!”

说着,我“啪”地打开我用一千两银子从他那里购得的那把“快雪时晴表”赝品折扇,道:“杜兄总该记得这把扇子吧?”杜牧接过扇子看了一下,困惑不解地道:“这王右军的‘快雪时晴表’的摹贴,我是见过的,但是这把折扇,在下的确是第一次照面。”说着,便将折扇递还给我。

我心想,没想到这杜牧这么势力,他看我如今容貌丑陋,便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当真是人心不古!我说:“杜兄还记得当初在南京‘鸡鸣寺’里喝茶的事吗?”

那杜牧笑道:“我想公子可能是认错人了。在下杜牧,京兆万年人。大和二年进士,如今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帐幕中掌管书记一职。因贪爱今夜月圆,湖光皎然,便邀了几位姑娘到此赏月吹箫,发思古幽情。公子与这位小姐如蒙不弃,便请坐下,与我等共饮一杯,如何?”

苏小小笑道:“原来是长安才子樊川先生,小女子在杭州也时常听闻到先生才名。”

杜牧问我道:“秦公子,这位小姐是谁?真真是清丽脱俗,气质不似人间所有!”苏小小道:“妾身原是钱塘孤苦女子苏小小,如今已是幽魂了。”

杜牧听了,慌忙起身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南齐才女苏小小,不才失敬了!早知小姐是旷古至今的第一痴情女子,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小小忙还了一礼。

那天晚上,我们六人尽情欢畅地赏月鼓吹,直闹至三更。尽兴之余,我跟小小拜别了杜牧四人。席间,我对杜牧一直察言观色,看他的神态,不像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而且他的谈吐之间,言辞高雅,才情毕现,全然不似这之前我所见过的阴间的那位杜牧。

在回温府的路上,我满头雾水,肚里纳闷。莫非我阴差阳错误闯到晚唐之后,时间与记忆便也在杜牧的身上停顿了?以至于后世之事,他全然无知?!

第二天,我跟我爹说我要回祁县老家去,温习诗书,然后再去长安,准备会考。老爹又给了我一大笔钱,还让我带上一封家书给温夫人。

我们辞别了广陵府,过了淮南道,沿途照旧四处打听有无异样的婴孩出世。结果都是令人沮丧的。白天的时候,我装作在车上认真读书,一门心思却只在苏小小身上。到了夜晚,我就上了苏小小的油壁车,陪她聊天,她则教我弹琴吹箫吹笛子。几个月后,我在乐器使用上技艺精进,虽不敢说已经出神入化,但与这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不久后,我们来到了山南东道的襄阳,南阳一代,逗留了一些日子,然后沿着南阳谷地,又迤逦往北漫行。

第十八章 琴交

这一天,我们来到怀州河内,因一路上贪看景致,到暮色降临时,已错过了客栈。眼看山谷中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我心里有些焦躁起来。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我一听之下,便知抚琴之人是个高手。苏小小在一边跟我说道:“这人弹奏的是隋炀帝杨广的《金钗两臂垂》,只是韵味比原曲要淡和些。”

我说道:“杨广身上杀气太重,故此格势高亢,韵味却少了些。”苏小小道:“但凡有所作为的皇帝,身上必有威严与杀气,不然何以治国?!杨广虽然凶残,却也略微解得些风情,不然也就没有如今沿着运河,经过扬州,通往杭州的一路风流了。不像那陈后主,既贪风流,却无所作为,一曲《玉树后庭花》,把个南朝的大好江山都给唱完了。”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杨广虽然因风流暴虐亡国,却开拓了江淮一带的千年繁华。

我们循着琴声,驱车前行。只见不远处路口边上,两株亭亭如盖的苍松分撑在两边。右边松下,坐着一位清瘦的年轻人,红巾白衣,风采俊朗,身后站着一个童子。年轻人的面前摆着一张琴,方才抚琴的人定然便是他了。

我下得车来,走上前去,作了一个长揖。那年轻人住了手,抬起头,缓缓还了一礼。

我看觑他的面容时,心下吃了一惊:这人好不面熟,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一边回思着,一边问道:“公子方才弹奏的可是《金钗两臂垂》?”

这回轮到他吃惊了。他慌忙起身,笑道:“原来是知音来了!不知公子是谁?在下李商隐,字义山,便是此间人氏。”

我听了,又惊又喜,忙趋前拉住他的手道:“义山兄,你不认得我了?去年时我与杜牧兄曾经到你庄舍拜访过,后来你变卖了家业,和我们一齐去了长安。匆匆一别,不觉经年!”

李商隐听了,一双清亮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我猛然醒转过来:看来,时间在他身上也停顿在了晚唐。我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忙道:“在下是并州温庭筠。”李商隐道:“公子这名字倒是听说过,都说祁县有个少年英才温飞卿,想必就是兄台了?”

我心下得意,正要谦恭几句,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我又问他可曾认得杜牧?李商隐道:“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看来,我的猜测是对了。是我闯入了晚唐,他们的时间停顿在了那里。就像在2003年的时候,他们的鬼魂闯入了我的世界一样。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开始镇定下来了。

李商隐道:“温兄如蒙不弃,今夜便到敝舍稍作会谈如何?在下略置薄酒,与你共谋一醉。”我谢过了他。

我来到苏小小车前,询问她的意思。苏小小细声道:“尽随相公之便。只是今晚妾身不便现身,怕给公子带来不便。”我说:“我看这李义山也是斯文性情中人,与他结纳,不枉此行。”

当天晚上,李商隐摆了一桌酒席款待我。酒喝得很好的时候,我们两人谈论起了诗文,李商隐才情横溢,让我应接不暇。我说道:“义山兄,我想给你引见一位朋友,不知可否?”李商隐看了看侍立在我身后的温泉,不觉大喜道:“原来连温兄的童子也会吟诗作赋,可见温兄之才气!”

我笑着说道:“我的这位朋友,却是个才女,是我冶游江南时结交的。芳名叫苏小小。”

李商隐呆了一下,道:“我幼时读过苦吟诗人李长吉写她的诗,以为其人只是长吉的想象与民间传说而已,不想果有苏小小其人!”

于是我回头对着门外道:“小小,你快进来拜过义山兄。”

只见苏小小应声倏忽现身,而后微笑着,款款走到李商隐跟前,行了一礼。李商隐慌忙还礼让座,道:“姑娘与阮郁和鲍仁的传说,在下也略知一二。没想到过了三百多年,物换星移,姑娘依然风姿绰约。”

苏小小黯然道:“如今妾身早是魂魄失散,孤苦无依。只求能再见上阮郎一面,倾诉苦衷,从此愿化作一缕轻烟,了断沉沉相思。”

李商隐连称难得。他闭眼默思一会,便唤来小童,取出笔砚,铺开纸张,即兴写下了一首无题七律: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後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苏小小看了那诗,不觉垂下泪来。我想,既然李商隐写出如此好诗,看来我不露一手,是说不过去了。但是写律诗我玩不过他,我只能扬长避短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口中念念有词,叉了几下手,便在纸上填下一首《菩萨蛮》词: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

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李商隐看了,顿时抚掌笑道:“飞卿兄这词填得好。”我笑道:“还是义山兄的无题诗意境高远。”

苏小小笑道:“二位公子的诗词,都道出了妾身数百年来的哀思怨苦。妾身这里谢过了!待来日我把他们谱度成曲,以答谢知音。”

我跟李商隐道:“义山兄,在下有一事相询。依你之见,假如小小这情人阮郁再世,他将会在何处投胎呢?”李商隐细想一会,道:“阮郁原是生长在南齐都城建康的,倘若我是他,我要投胎时,只会选择在三处地方。”

苏小小忙问道:“李先生,是哪三处?”李商隐道:“京都,杭州和金陵。”

我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便道:“金陵那一带,我们已经查问过了,并无他的线索。杭州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小小长年都在那里。现下最有可能的,就是京兆长安了。但是长安实在太大,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他?”

李商隐道:“今日在下得遇二位,或恐不是偶然。太和五年,我曾经应试过一次,结果落第了。今年正好我还要上京赴考,二位且容我准备一天,后日可与两位一同赴京,顺便打听阮郁的踪影。”

我与小小听了,都是喜形于色。因为我们俩都还没去过长安(我假设此时是温庭筠生活的九世纪上半叶,后来的时间在我身上也停顿了),倘若有个熟门熟路的人做伴,自然就顺畅多了。

第十九章 君诗血痕赤

不日,我们一行来到了山西昌谷。苏小小道:“两位相公,这昌谷县有我的一位故交,十来年前英年早逝。我想去祭拜一下他,以尽绵薄之意。”

我想了想,说道:“姑娘说的是李贺李长吉吧?我差点还靠他拿饭碗呢!”苏小小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李商隐道:“据在下所知,长吉在世时,家境并不宽裕,而且参加进士会考时,又因犯父名肃之讳,遭人冤告,以至被拒于考场之外。不知温兄这饭碗两字从何谈起?”

我叹了口气,道:“这段公案,不说也罢,日后义山兄自然会明白的。”李商隐笑道:“温兄这话,就像在下的无题诗一样,意在言外啊!”

晚上时候,我们携了纸烛,酒肉,来到李贺墓前。苏小小祭拜过了,随后从车上拿出琴来,摆放好了。她抚琴哀婉唱道:

“,红泪满衣裳。

孤魂见君怜,蒲柳年年长。

与君咫尺间,犹隔万重山。

君诗血痕赤,妾心乃断肠。

秋风起,茔中凉。

恨昼永,夜吟寒。

清月空明宜长眠,子规悲啼莫辗转。”

我和李商隐在一边听了,都默然无语。

直到天明之时,我们才离开了李贺的墓地,迤逦向并州而去。

到了祁县温家时,我的小厮温泉忙不迭地向进府报信去了。不一会儿,温夫人和老管家温大匆匆迎了出来。温夫人大老远就喜不自禁地大声问道:“岐儿,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在哪里?快快请她来见老身。”我恶狠狠地瞪了温泉一眼,笑着对温夫人说道:“娘,儿子哪来的什么媳妇呢!都是温泉这奴才胡编乱造的。他前些天发烧了,脑子有点不清醒。”温夫人想想道:“我说呢。连个书信都没捎回来,怎么就把儿媳妇给带回家了?!”

温泉却急着跟温夫人道:“那女子是个杭州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她一路上都跟我们在一起呢!”

我对温泉道:“奴才,你要再胡说,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温夫人便要下人去熬上一碗姜汤,给温泉喝。

我将李商隐介绍给了温夫人,大家一起进了府。我又把温父的家书给了温夫人,说了他的近况。温夫人出嫁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读过诗书。她看了那盐商的家书,面带喜色,忙吩咐温大摆酒给我们接风。

苏小小和李商隐在我们家住了三天。白天我带着他们两人在祁县四处游玩,浏览地方风情和景致,晚上则在一起畅谈诗词歌曲。三天后,家里早已给我备好了衣服等一应的出门必需用物。临行时,温夫人叮咛道:“岐儿,到了长安之后,不管你考得上还是考不上进士,你都要早点回家,到时我们举家迁到广陵府去住。如遇熟人,多寄些书信回来,也好让为娘的放心!”

我说知道了。可是马车一出了祁县,我就将温夫人的话抛到了脑后。

我这一去,在江湖上一漂泊就是将近二十多年,从此再也没有跟我的双亲见过面了。虽说他们只是我的肉身的生养者,可是时间越长,我也越想念他们了。

我这是第一次来到长安。那时的长安虽说已经远远没有开元盛世时“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繁荣,但仍然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那时的长安城之大,是我2003年时在那里擦过皮鞋的西安市面积的几倍,而且长安的市区结构,就像棋盘一般。

我跟李商隐在山南东道会馆租了两个房间住下。苏小小则居无定所,只有晚上的时候,她才会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

这时我的当务之急,倒不是吟诗作赋,填词谱曲,吹拉弹唱,对酒当歌,也不是明经苦读,准备来年春天的进士会考,而是要帮苏小小寻找那阮郁的出生之处。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过小小,要帮他寻觅到他的情人,就要全力以赴,不然这事始终要成为我的一桩心事的。

我跟小小两人白天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里,满长安城里打听和探查有关阮郁的线索。我因为相貌丑陋,又是外地的口音,被我寻问到的人都拿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是个拐卖幼儿的人贩子。有一次我不小心问到一个便衣捕快,那人恰好正在办一宗没头案子,看到我神头鬼脸的,二话没说,就把我逮到京兆尹衙门中,百般审讯。我跟他们说了实际情况,他们打死我也不相信什么投胎的事。

我只好让他们派人到山南东道会馆,叫来李商隐与我作证。刚开始时,他们以为李商隐跟我是同党,后来李商隐拿出了三年前他参加进士会考的准考证给官差们看了,他们才怏怏地放人。那京兆尹原也是寒门出身,中进士后,才一步一步地熬到如今的显赫地位。他听了我和李商隐的殷殷陈情后,登时来了兴致,说只要他能见上苏小小一面,便替我们发布告,在京兆一带四处张贴。

我们俩听了大喜,当晚便带上苏小小上京兆尹府上去。

苏小小当面跟京兆尹说了实情,情至深处,不觉潸然泪下。京兆尹终于被她的至情感动了,道:“此事若能得逞,必将成为古今一大奇谈,老夫亦将因撮合这段美事而名垂万古!”我说道:“那是那是。大人也将成为天下第一冰人!”

京兆尹于是哈哈大笑了。

第二十章 落第

布告很快就贴出去了。布告上罗列了关于阮郁得两条重要的线索:一是近一年多来出生的男孩中,背上有块月牙形青色斑痕的;二是谁家在近一年多得到过一把上面题有“快雪时晴表”折扇的。最后允诺出示实证者,将获得京兆府重金厚酬。

布告一出,长安城里,顿时纷纷纭纭,沸沸扬扬。

可能是受到重金厚酬的吸引,三天之内,就有数十个家长抱着他们的小孩到京兆府来。苏小小就隐身站在公差后面辨认,当然没有人能见得到她。如果她看到的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块青色斑痕,她就轻声跟官差说声“不是”。阮郁身上的那块月牙形青斑,是半斜地长在右背上边,弧形线靠着脊椎一边。按照比例,小孩身上的斑痕应该只有两个手指宽长。但是抱来的那些小孩的斑痕,没有一个是合格的。有的小孩的斑痕很明显地是刺画上去的。

半个月之后,抱到府衙的小孩有近千人,可惜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至于折扇,更是花样百出了。京畿一带,本来就是英才荟萃之地,又兼会试将近,长安城里聚集了来自全国各道,府,州,县的读书人。而且,很多文人都见过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表”的摹贴,因此这些人造出赝品来,个个简直都微妙微肖的。可惜没有一个人知晓那件真品中隐藏的玄机之处。有的人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东晋时的纸张,做成折扇,可谓用心良苦。但纸质虽是真的,那字却是无论如何摹仿不来的。

一个多月后,不但抱小孩来的人已经是稀稀疏疏的,就是打着折扇来的,也没有几个了。京兆尹的热情锐减,他甚至开始怀疑苏小小的故事的真实性。于是,他以妨碍公务为名,又张贴出布告,宣布上一张布告的内容无效。他跟苏小小说道:“小姐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府衙毕竟是政府办公部门。你们就先在城里呆一段时间,如有眉目,本官自会通知你们。”他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事委实是太过玄妙了!倘若不是本官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

我内心里感到很愧疚,看着苏小小那付绝望的样子,我和李商隐都很难过。后来反而是苏小小来安慰我们道:“二位相公不必忧虑。妾身找阮郎已经找了数百年了,又不在于此一时的离恨!我深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即便是海枯石烂了,妾身仍然要找下去!”

苏小小怀着无限的惆怅,乘着油壁车回江南去了。我和李商隐一直送她到渭水边上,两下里依依惜别了。我本来是想送苏小小回钱塘的,但是小小她考虑到我的处境,便委婉谢绝了我的好意。

正执手相看泪眼间,这时,一个须发颁白的老头,手持一根鱼竿,打着响亮的咳嗽,神头鬼脸地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我看那鱼钩却是直的。我忽然想起了这老头是谁,正要跟他打个招呼,他却已经跟我们匆匆擦身而过了。李商隐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说道:“这老头好怪!那鱼钩居然是直的,就跟传说中的姜太公钓鱼似的!”

我苦笑了一下。

我和李商隐回到我们在长安所住的山南东道会馆后,便着手开始准备明年的春试。

李商隐这次志在必得,因此整天将自己关在屋里苦读,焦头烂额的。与他相比,我在学问上下的功夫则明显地少多了。因为我并没有全神贯注地为温家光宗耀祖的决心。到长安来,本来就是走走过场的。温家的门楣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只要自己过得风光就可以了。

白天的时候,我走街串巷,出入于酒楼青楼,顺便也打听着有关阮郁的消息。到了晚上,我往往手捧一本书,坐在灯下,脑子里却在想着苏小小,指望她会像以往那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我在灯下,不止一次地想到了“百无聊赖是书生”这句话。

一个月后,我认真地跟李商隐打了个照面,登时吓了一跳,原本清秀俊朗的他,此时看上去满脸颧骨,双目无光,像是牢狱中刚放出来,口中念念有词。

我想:科举制度真是害死人!然而,我的这种激进的想法,直到一千多年后,才被人们所普遍接受。我是历史上第一个用自己的行动,和科举制度过不去的人。

两个月后便是春闱了。朝廷开科取士,天下士子,鱼贯而入考场。这次李商隐显得信心十足,入考场时,一付榜上无名誓不休的英勇就义般的凛然气慨。又兼且他因苦读而诗肩瘦耸,我远远的看了,心下凄凉。

在考场中,诗赋一节,我很快就作出来了,在这方面我文思泉涌,没得说的。但在策论上,我的文章便有些干涩了。

几天后放榜,我挤在一大堆像后来热炒股票的士子当中,探头探脑地寻找自己的名字。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知道我落第了。不过我的心理压力还不算大。这也原是我预料中的事。

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李商隐这次又是榜上无名!我心里清楚,他的文才并不在我之下,而且又那么用功,那考官的脑袋一定是进水了。

李商隐在会馆里关着门躺了三天。我怕他想不开,那三天里都在会馆里盯着他。第四天一早,他忽然就起来了,对我说道:“飞卿兄,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我想明白了,我们之所以没中进士,问题就出在掌控考试的有司对我们有偏见。我们在考场中没有人缘!”

我问说要去见的人是谁?李商隐说道:“便是我上次会考时结识的令狐绹公子。此人很有来头!”

我问道:“莫非是当今名闻长安的权贵令狐楚的公子?”李商隐道:“正是此人。他对人材的渴望,就像我三天时间没喝上一口水一样。如果咱们能通过他的儿子结纳于他,未尝不是一桩美事。”我听了大喜道:“这叫亡羊补牢。”

于是,李商隐带了一麻袋的河内土特产上等花菇,我则带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并州剪刀作为见面礼,找令狐绹去了。

第二十一章 客心不觉醉中老

我们的礼物,令狐绹不加推辞就笑纳了,他说道:“作为朋友,理当如此。须知我们令狐家什么没有?再贵重的东西,我们也拿得出来。像二位这样送自己家乡的特产给朋友的,可见礼轻义重。”

令狐楚见了我们,说曾经有门下清客向他推荐过我们俩的诗词,他要我们当场各赋诗一首。李商隐作了一首无题,我走了几步,叉了几下手,填了一首《菩萨蛮》。令狐楚见了大喜,道:“二位果然不负才名。你们先在长安呆下,到时我给你们引荐一些文士,你们好好交游。至于来年的会试,老夫自有安排,你们放心好了。”

令狐楚看到我手中的折扇,忽然“咦”地一声道:“你手中的这把扇子老夫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心头一喜,但随即就明白了:自从去年末京兆尹张贴布告后,长安曾出现过数百把同样的赝品,因此令狐楚见过这种扇子也就不足为怪了。令狐绹笑道:“爹爹,孩儿见过的这种折扇都有几打了。”

令狐楚沉吟道:“去年老夫不在长安,正在洛阳公干。老夫记得是在洛阳时见过跟这把折扇一模一样的扇子。不过是谁打着这把扇子,老夫倒是记不起来了。”

我心里格登一下,暗忖道:“莫非那阮郁不在长安城投胎,却投到洛阳去了?洛阳自武后之后也称东都,阮郁在那里投胎的可能性,估计也不是没有的。”于是我心下便留意了。

从此我跟李商隐,令狐绹在长安城里广泛交游,我们有了自己的文化圈子。大家整日介在一起吟诗作赋填词,风花雪月,好不快活。

转眼间,看看下一科的会试又要到了。这一科我和李商隐因为有令狐楚做靠山,心里踏实了很多。李商隐道:“我已经落第两次了,这一科就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我对考取功名的兴趣依然不是很大,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因此考试前一个月还天天泡在青楼吃花酒。这一年多下来,我学问上没什么长进,朋友倒是交了不少。大家都知道我才华出众,文采斐然,考试前一段日子都来巴结我。我心里自然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无非想让我在考场里帮衬他们一把。

我不负众望。考试那天,第一道题是押官韵作赋,我叉手八下,即成一篇八韵小赋。然后我没事干了,便踱到其他考生的号房里,看到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我气就上来了,我点拨了他们几下子,他们茅塞顿开。这里得声明一下,当时我绝不是一个收了别人好处的枪手,只是出于天生的一付侠义心肠,好助人为乐而已。

可是揭榜的时候,我又落第了。而受到我暗中点拨的那些考生中,竟然有三人得中,事情结局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次李商隐终于高中了。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拉着我就上青楼去喝花酒。席间他不断地安慰我,教我不要灰心,只要有恒心,总有出头之日的。我自己对落第倒无所谓,因为在诸多事物中,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功名,而是音乐与面条。

后来我又考了几次,都不走运,不过还是帮了不少举子的忙,渐渐地我的“考侠”的名声在京城一带打响了,我得了个很职业的外号,叫“救数人”,就是每次考试我都要帮衬几个举子过关。直到有一次考官也没办法了,就把我单独分开来面试。但这还是难不倒我,那次我趁隙还帮了八个人的忙,连考官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做的手脚。神了吧?这是后话。

李商隐登进士第后不久,就随令狐楚出巡都畿道,河南道一带。临行前,我托付他到了洛阳之后,抽空帮忙访查一下那把“快雪时晴表”折扇的下落。我还把扇子中的那个秘密告诉了他。李商隐道:“温兄但请放心,苏小小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一有消息,我就派人告知于你。”

可是李商隐这一去又是好几年不见,音信全无。

我在长安赖下不走了。虽然我屡试不中,但脸皮一厚,没有什么有我想不开的事,就像我经常安慰自己的那句话: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每天照样打着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我还抽空四处游荡,交游广泛,朋友多了,不免良莠不齐。大家都有自己不同的靠山,我因此也不时不经意地被卷入了一些政治的漩涡,官场就像茅坑一样,你一不小心掉进去,身上那臭味怎么洗都在。我的名声也就有时浊臭,有时清雅了。

这么又折腾了几年,我终于想隐退了。我花了一大笔钱,在长安近郊的杜陵一带,找了个依山傍水的清静地方,建了个简陋的别业。白天我或者登高望远,听那空山鸟鸣,泉声呜咽,或者垂钓溪边,与鱼同乐。晚上则填词作诗,考研律吕,日子过得倒也不寂寞。

这样又安稳地消磨了几年时光。但是,等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快要成为跟穷光蛋一样的隐士的时候,我又不甘寂寞了。李商隐写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就是我这种人格的写照。另外,阮郁的事,也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病,我只觉得自己像是欠了苏小小一笔债似的,惶恐不安。

于是我决定重新出山。这时离我第一次到长安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匆匆地过了十八年了。我也早已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二毛了。

这次出山,我不想在长安多逗留,我想再到江淮一带去游历,顺便探望一下住在广陵府的双亲,还有钱塘的苏小小。

我把别业交给也已经人到中年的温泉看管,然后带了一个年轻的小厮,半车书,以及若干乐器,上长安去了。我已经多年没吃花酒了,因此一到长安,便驱车直奔熟门熟路的平康里。可是,以前我在那一带接交的那些妓女,如今大都已是人老珠黄,红颜褪色,从良的从良,自己开门面做大的也有。年轻的一代花娘们似乎更加出类拔萃,不过,这也有可能是我多年不沾荤腥的缘故,见谁都是美女。

当我经过一家青楼时,忽然,楼上“哗啦”掉下一件湿漉漉的女人花衣裳来,罩在我的头上,让不见天日。我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我除下衣裳,冲着楼上骂道:“是哪个臭婆娘让大爷发了这么大的利市啊?!”

别看我平日里文绉绉的,貌不惊人,可真要出口伤人,却是声若洪钟。过不一会,只见楼上探出一张怯生生的小女孩的脸,惊慌地说道:“大官人,是我一时闪失,请大官人息怒。”

第二十二章 春去秋来

这时,楼里一位年近三十的女人,慌忙扭着身子跑出来,拿过我手上那衣裳,笑道:“这位老爷,方才是小女在晾晒衣裳,不小心触了老爷的彩头。老爷若不见怪,便请进楼喝口茶,消消气。”我见那女的虽是妆扮不大入眼,却略有几分姿色,就拍打了一下身子,跟着她进去了。

那女的把她的女儿叫下楼来,拉扯着到我面前,笑道:“老爷,我们家姓鱼,便是长安人。这是小女幼微,她爹是个短命鬼,我们娘儿俩没了生计,因此就到这平康巷来讨生活。幼微她还小,不懂体面事理。她现在在楼里上下帮衬着忙,洗洗衣服,烧烧水,人倒勤快,就是不太懂事。”

那幼微噘起嘴说道:“娘,谁说我不懂事了?我还会作诗呢!”

我听了,登时来了兴致。我坐了下来,慢慢地打量着她。这丫头才十三岁的样子,脸蛋儿清秀,嘴角边一颗小黑痣,讨人喜欢,于是便让她以“江边柳”为题,赋诗一首。幼微想了想,去取了纸笔墨来,写道: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我把诗读了一遍,吃了一惊。这诗读起来颇有几分气象,哪像是出自一个十三岁丫头之手?!

我问她她作诗是跟谁学的?她说是她父亲自小就教她学的。看来他父亲定然也是个颇有才气的短命鬼了!

我心想,可惜我马上要上江淮去了,不然好好调教她一番,这女孩再过几年,定然要红遍京城的。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过红颜薄命这话。而且也没预料到后来她会和我陷入了那么深的关系。

我当即称许了她几句,要她母亲今后少让她干粗活,多让她读书作诗。我临走时,给她母亲留了五十两银子。她母亲高兴地眼泪都出来了。

鱼幼微问道:“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来?”我笑道:“等你长大了我就来。”我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对她却不存有丝毫邪念。我尽管有过“明月十二楼”的放荡,但我骨子里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而不是摧花辣手。

我在长安稍事逗留,便要上洛阳去。毕竟那阮郁的事还在牵挂着我的心。

这应该算是我第三次经过渭水了。我想起了当年那位直钩垂钓的老头,便寻思着要去请他给我卜上一卦,或许阮郁的下落便有分晓了。

老头正蹲在芦荡边垂钓,见了我连眼皮都不抬。我笑着问道:“老丈还认得我吗?”

老头盯着浮标道:“这古往今来的人我见得多了,哪记得你是谁?况且像你这面目,老夫是万万不会去看第二眼的。”我嘿然一笑,说道:“老丈见笑了。老丈还记得当初那田螺姑娘的事吗?”

老头掉过头来,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折扇道:“什么田螺姑娘?你这把破扇子我倒像是见过。前些天有个姓李的年轻人和一个姓杜的读书人经过此地,朝长安那边去了。那姓李的书生手里也拿着一把跟你一模一样的折扇。”

我心想:这姓李的书生会是谁呢?定然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物。因为自从十八年前京兆尹发布告之后,“快雪时晴表”的折扇已经风靡于京畿一带的士子中。就像如今阿猫阿狗都要西装革履一样,是体面的象征。当下我也不太在意,别了老头,顾自上洛阳去了。

洛阳城里倒不流行折扇,士子圈中以手里拿着一本古书为时尚。不管刮风下雨,白天黑夜,街坊上的读书人,手中都要攥着一本书,经史子集,手抄的还是雕版印刷的,只要是本书就行。因此,洛阳的纸张比别处要贵。这个风习据说是从晋朝时候开始的。

当我现身于洛阳街头,探听有没人拥有一把“快雪时晴表”的折扇时,那些读书的跟一干职业不明的人,见我手中没书,又兼相貌丑陋,都爱理不理的。于是我只好入乡随俗,花高价买了一本书,攥在手上了。

在我打听有关月牙形青斑痕的线索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是衙门里的便衣捕快,都是一问三不知的,怕无事生非。

一天,我无意中碰到一个锦衣绣服的士子,才算开了窍。那花花公子劝我说:足下要打听这种事,你何不上青楼妓院去?哪个嫖客进了那道门坎,不将身子脱得赤条条的?!

我茅塞顿开,就遍访了洛阳城中的各处妓院青楼,银两花了不少,但最后还是一无所获。一位会吟诗作赋的妓女告诉我,不久前她接待过一位李姓的年轻公子,那位公子脾气有点怪,人家读书人都手握书卷,开口便是博学鸿词科。他倒好,却打着一把“快雪时晴表”的折扇。

我猛然想起渭水边老头的话,赶紧问她,那位公子背上是否有块月牙形青斑?那妓女羞答答地说道:“官人这话问得出格,奴家是卖艺不卖身的!”

既然这事不能十分确定,于是我不想再逗留下去了,便离了洛阳城,往江南东道而去。

两个多月后,我到了杭州。我没等小厮将东西在客栈安顿好,就匆匆忙忙地直奔西湖西陵。只见十八年前我在苏小小墓旁边搭的那座小茅屋,早已不知被风吹雨打到哪儿去了。只有苏小小和阮郁的坟墓上,芳草萋萋,凉风习习。

适逢清明,我买了供品到小小墓前祭奠了一番,然后就像上次那样,在墓前搭了一座小茅屋,白天钓鱼,晚上摆弄乐器。

然而此时的我,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身子骨大不如往年。我钓了一个时辰的鱼,就气喘吁吁,攥着鱼竿的手,酸麻得快没有知觉了。晚上吹箫的时候,也令人沮丧地,显得中气不足。

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可就是不见苏小小的出现。我想,莫非苏小小她已经找到阮郁了?!这个念头,让我的心里猛地一酸:真要这样,她总该跟我说上一声吧?!我素以古道热肠自诩,考场上救士子,情场上救痴情人,急人之所急,而不求报偿。但是,口头上谢一声总是应该的吧?!

半年之后,正当我在钱塘江畔,像一只被渔翁遗弃的鸬鹚一样,吊影自怜时,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侠义心肠,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然而,正在这时候,苏小小突然又出现了!

那天深夜,我吹笛子把喉咙都给吹哑了,便想回到茅屋里歇下,润润嗓子。这时,苏小小忽然幽幽地从她的墓后走了出来。她依旧是一身白衣,在飒飒的秋风中,楚楚可怜。

苏小小哽咽道:“温相公,其实,在你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出来跟你相会了。可我又担心相会之后,又要给你添麻烦,因此迟迟不忍与你相见。我原指望你呆上十天半月就会离开,没想到你这一呆就是半年,你这是何苦?!无奈秋凉了,我怕你得病,故此今夜现身与你相见。相公,你还是离开这里吧,妾身不能再连累你了!”

我心想,好人要做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我说道:“这次我下江南来,就是想接你去长安的。我在杜陵有个别业,你可以长期住下。另外,上次我经过洛阳时,摸到了一个可能和阮郁有关的线索。”

苏小小听了这话,双眸顿时一亮。

作为温庭筠的替身,我在诗词创作上善于翻新,但在生活中却墨守陈规。看看我的旅途就知道了。

我跟小小的油壁车,仍旧像十八年前一样,一前一后地到了扬州。我找到温府旧居,却见那里已空无人烟。我问了邻里,一个口齿不清的老头告诉我说,这温府的主人几年前就相继去世了,如今灵柩还在后堂放着。

我听了,忍不住嗒嗒地掉下泪来。虽然我只是魂灵附身于温家血肉上,但这血肉毕竟是他的父母给的。我决定将二老的灵柩送回并州老家。我在城里雇了两辆牛车装载着棺榇,随后便扶柩往北去了。临走时,我顺便打听了一下杜牧的消息,一位书生惊讶地看着我道:“大爷,你说的是那个风流隽才,耿直激情的杜先生吧?他早就离开扬州了,回长安去了!”

第二十三章 鱼幼微

两个多月后,我们到了祁县温府,那里除了一对看门的老夫妇外,再无别人。我见了,不觉心酸。

我跟老夫妇解释了半天,他们才想起来我是谁。我进了温服,只见府中寒鸦暮色,再无十九年前的那番热闹景象。

我把父母双双厚葬在温家祖坟地旁边,另外给了那对老夫妇一笔银两,要他们继续为温家把门,扫墓。然后我就离开了祁县。

到了长安后,我把苏小小带到我在杜陵的别业,住了下来。温泉跟她是十来年前的老相识了,见到她非常高兴,马上跑到山上挖了几棵冬笋,打了一只山鸡,想要熬道汤。我对温泉骂道:“你脑袋是不是进水了?!苏姑娘是餐风饮露的,怎么吃这些东西?”

后来还是苏小小下厨给我做了一道冬笋山鸡汤佐酒。此后我的膳食差不多都是她给烹饪的。我想起了当初在渭水边的“田螺姑娘”,心里万分感慨。

自从苏小小来了之后,我基本上处于半隐居状态。说半隐居,是因为有一次我上长安去打听阮郁的线索,无意中在大街上碰到了已经做了相国的故交令狐绹。令狐绹延请我到他的府上,他听说我至今尚未及第时,颇出意外,便请我做他的幕僚。我推辞了一番,令狐绹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幕僚这名儿虽说有点不太顺耳,不过我是把你当作真心朋友看待的。闲时我们可以互相酬唱,你也可以领一份薪酬,贴补家用,多少是好。”

我只好应承了。我一般是十天半月去一趟长安,见上令狐绹一面,算是上班。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故旧见我仍是布衣之身,避畏如虎。以前考试时我救过的那些举子,如今很多都混得有头有面的,他们见到我时,脸皮薄的,打个哈哈就走,脸皮厚的,干脆装作不认识我,我也懒得去理他们。

这样又是两年多过去了。所谓山中无日月,我居然感觉不到自己与岁月之间的摩擦。我和苏小小在一起,相敬如宾,如兄如弟,仿如知音。不过她看上去只是表面的快乐,内心却是极度的郁闷。

于是我便知道她又是为相思所扰,便打定主意,尽快在阮郁事上弄出点眉目来。算起来,阮郁如果是在太和八年出世的话,如今他应该是二十出头,该是博取功名的时候了。我给令狐绹说了这事,要他给今年的考官打个招呼,让他们留心举子们的材料,特别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子。

那天,我从令狐绹的府第出来,只觉得喉咙发痒,我咽了几下口水,才记起原来有个把月没吃花酒了,于是我便直奔平康里而去。

到了那里,我突然想起三年多前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小女孩鱼幼微,不知道她现在出脱成什么样子了?我凭着记忆找到那家青楼,跟鸨头打听了一下,鸨头张着血盆大口告诉我,去年时那鱼幼微的母亲患肺痨去世了,“清心阁”的老板花了一大笔银两把她买走,如今已是那家妓院的头牌。

鸨头打量了一下我,说道:“不是我寒碜相公,只凭你这付尊容,那鱼小姐只怕不愿见你。她只赏识有才的士子,对那些商贾权贵嗤之以鼻。”

我不理鸨头的话,顾自找到“清心阁”。我刚到门口,便被老板挡住了。老板冷冷地盯着我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说当然知道。老板道:“知道了还来?!”我说我虽然相貌丑陋不堪,但是才华出众,又是令狐相国的至交好友。

老板愣了一下,道:“这样吧,你先给我二十两银子押金,我带你去见鱼姑娘。她愿不愿接待你,就看你的造化了。”

我给了他银子,随他来到大厅,老板叫了一个丫头上楼去请鱼幼微。过了一会儿,只见楼上凭栏处,倚着一位年方二八的清丽佳人。

我呆了一下。那女子突然惊喜地叫道:“这不是温先生吗?先生快快上楼,慧兰苦苦等待先生,已经有三年了!”

我上得楼来,看那女子时,见她眉目间虽然依稀熟悉,但与三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幼微,却是两般韵味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我仔细打量着她,只觉得她的容貌,跟苏小小有神似之处,于是不觉有点痴了。鱼幼微忙吩咐丫头摆酒上来,道:“小女子上次得遇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后来我听说先生原来就是京城有名的才子温飞卿,不觉神往。先生去了江淮后,慧兰还特地写了一首诗,聊寄相思。”

说着,她去取了诗签,我接过看了,那题目就让我感动不已:《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我没想到她对我是如此的钟情。鱼幼微道:“如蒙先生不弃,慧兰愿拜先生为师,习学诗词曲律。”我说道:“师字温某是不敢当的,咱们还是以文友相交为好。”鱼幼微不容分说,跪下去便朝我拜了一拜。我慌忙将她扶了起来,顿觉两手有些酸麻。

我想起阮郁,便问幼微,最近有没有什么年轻的才子到这里来过?她说有是有,不过都是些腐酸之辈,没看到有什么超凡脱俗的。

正说着,忽然老板在楼下高声笑道:“今日杜先生好雅兴!”那人笑问道:“老板,鱼姑娘得便吗?”老板道:“方才来了个面目黑丑的中年汉子,正跟小姐在喝花酒。京城里谁人不认得杜先生?待我上去赶走那厮。”

那姓杜的却高声说道:“如此岂不坏了别人的雅兴?容杜某改日再来。”

我听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便来到雕栏边看了,忍不住叫道:“原来是杜牧兄来了。快快请上楼来,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第二十四章 书生却忆梦中名

此时的杜牧已经年近五十,但风采依然不减当年。

我们俩行过礼,杜牧笑道:“都说‘清心阁’有位奇女子,不但容貌倾城,兼且诗词音律,样样精通。因此今日特地过来相访。”

鱼幼微笑道:“承蒙杜大人错爱。小女子小时就读过大人的诗,尤其是那《杜秋娘诗》和《张好好诗》,读了当真催人泪下。”

杜牧笑道:“如今老了,再也没有那般才情与风趣了。”

我问杜牧道:“杜兄现在朝中任何官职?”杜牧道:“当年与温兄在扬州瘦西湖一别,二十多年匆匆便过去了,当真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如今年老还乡,在朝中挂了个中书舍人的闲职,忝列朝班,空领俸禄。我回长安时,早已风闻有个叫‘救数人’的考场叛逆士子,后来一打听,便是温兄。没想到温兄姜是越老越辣呀!不知兄台如今在何处高就?”

我说道:“惭愧惭愧,温某至今尚是布衣之身,在朝中只与令狐绹交往。我在城郊杜陵一带置了些田产,如今便在那里栖居。”

杜牧听了大喜道:“我在城南的樊川一带也置有别业,温兄每次来回长安,都得经过鄙处,什么时候温兄肯赏光到寒舍小酌。”我说道:“改日自当上门拜会。今日天色已晚,我得赶回杜陵,免得家中人挂念。”说罢便辞别杜牧,下楼而去。

鱼幼微一直送我到了门外,依依问道:“先生何时再来?”我想起苏小小,沉吟了一下。鱼幼微躬身笑道:“弟子等着先生早日再来!”

我回到杜陵,把遇见鱼幼微的事跟苏小小说了。苏小小诧异道:“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相公说她容貌与我神似,我倒想找个机会会她。”

我道:“过两天我想带她去樊川拜会杜牧先生,顺便带她来杜陵,与你谋面。”

两天后,我驱车赶早又到“清心阁”去找鱼幼微,这次老板大老远见到我便笑脸相迎了。我接了幼微,便直奔樊川而去。

杜牧正在喝早茶吃早点,听说我来了,忙吐哺倒屣出迎,我见了心下感动。杜牧道:“今日城南的崇贞观中,有一批新科进士在那里聚会,温兄与幼微姑娘不可不去凑个热闹。”我因屡试不第,因此最厌烦到这种场合去丢人现眼。没想幼微听了马上鼓掌道:“这真是妙极!观中必有众多风流才俊,若能结识上几个,岂不有趣。”

我暗地里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那崇贞观果然好景致,绿竹掩映,桃花绽放。观里观外已经有数十个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在那里哄闹着,喜笑之声,如并州剪刀似的铰切着我心。他们中最年轻的,不过十八,九岁,最老的将近八十岁,也拄着拐杖,大发少年狂。

大家都抢着往墙上题诗,我们三人夹杂在人群中,一首首地读过去,我心下不住地冷笑,杜牧的脑袋就像避苍蝇一样晃来晃去。看到第二十首题诗时,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都留步不前了。那是一首七绝:

“桃竹红绿抹初晴,

过眼烟云道气生。

今日春风忽扑面,

书生却忆梦中名。”

我笑跟鱼幼微道:“慧兰,这人看来有些才情,你何不步他之韵,题写一首?”鱼幼微想了想,便拿来笔墨,在墙上题道:

“云峰满月放春睛,

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

举头空羡榜中名。”

那些进士们,原先见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要题诗,出于好奇,便都簇拥在一边观看。幼微诗刚题好,众人已是齐声喝彩。人群中有人认得杜牧的,便道:“难怪了,原来是樊川先生杜牧的诗友。”于是众人便拥着杜牧到一边去,各自拿着折扇,请杜牧在上面签名,我这边倒显得清冷了。

这时,我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喝彩道:“好诗!这位小姐好才情!”

话声方落,只见一位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已站在我们面前。我细细打量了一下他,见他长身玉立,上下风流,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我觉得这年轻人好不面熟,却忘了在何处见过。

那人跟鱼幼微四目相对,两下里都痴了。我忙咳嗽一声,问那年轻人道:“敢问公子大名?何方人氏?”

年轻人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向我,拱手道:“不才姓李名亿,洛阳人氏。去年来京赴试,如今侥幸得中春闱。不知这位小姐是谁?如此品貌,世间少见!”

幼微低头道:“小女子姓鱼名幼微,字慧兰。是‘清心阁’的艺妓。这位先生便是小女子的业师温庭筠,诗词俱为当今一绝。”

那李亿看了我两眼,道:“原来是飞卿先生,久仰久仰!”他看到我手中的折扇,便道:“原来先生也有一把‘快雪时晴表’的折扇,可否借不才一观?”我把扇子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道:“温先生,恕晚生斗胆说一句,你这把折扇却是赝品!”

我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忙便道:“公子何以见得?”

李亿拉着我到一边,轻声说道:“先生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一个大秘密。晚生也是在弱冠时,于梦中得一高人指点才知道的。”

我的心跳顿时加速了。没想到李亿在这节骨眼上却卖了个关子,他轻摇折扇,笑吟吟地望着幼微。我心下明白了,便道:“只要公子告诉在下那秘密所在,温某定然撮合成就你俩。”李亿面露喜色道:“如此最好。”他打开扇子说道:“先生请仔细揣摩我这扇子,可有什么地方与你的那把不同?”

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之”字点中的破白,狂喜之下,我故意装做迷惘的样子。李亿用手指点了点“之”字上的点。

这下我认定,这把折扇果真就是阮郁当年把握过的。于是我又问他道:“公子背上可有一块月牙形的青斑?”

没想到李亿吃了一惊道:“先生如何知晓此事?这事只有我父母,我家娘子,还有奶妈知道。莫非先生与家父有过交往?”我说道:“此事容我来日细说。过两天公子便上‘清心阁’去,我自当成全你。”

此时杜牧已从人群中挤出来,李亿见到他,忙招呼道:“原来杜先生也在。”我跟他们两人揖别过了,说改日再会,便带上幼微匆匆离去了。听得杜牧在身后道:“温兄今日神色有些蹊跷。”

李亿道:“晚生也正纳闷呢!”

第二十五章 移花接木

我和幼微回到我在杜陵的别业时,已是黄昏时分。

我让鱼幼微在前院厅堂里坐着,然后叫温泉去沏一壶茶过来。温泉见了幼微,忍不住笑道:“小姐今天为何如此打扮?是不是碰到什么喜事了?”幼微冲她笑了笑。我明白温泉是将幼微当作苏小小了,便喝斥他道:“没上没下的,怎么这般说话,快快下去!”

我跟幼微道:“慧兰,你在堂上稍候,我去更衣后便来。”

我到了后堂书房,见苏小小正借着昏暗的光线在凝神看书。我进屋关上门道:“小小姑娘,我已经找到那阮郁的下落了!原来他就投胎在洛阳李家,如今已经高中进士了!”

苏小小听了,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她先是错愕愣怔了半晌,随后便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我慌忙说道:“你看,今天我把那长得极像你的那幼微姑娘也给带来了。要说起来,今天能找到阮郁,全是因了她题诗的缘故。”当下我把今日在崇贞观里遇到李亿的经过说了一下。

苏小小反复念叨着李亿题壁的后两句诗“今日春风忽扑面,书生却忆梦中名”,不觉痴了。

我说道:“眼下我们得先来筹划一下,如何安排你与阮郁相见。”苏小小凄然噙泪笑道:“为了这个重聚,妾身已等了三百多年了!”

我道:“如今你的夙愿眼见着就要圆满了。但不知你想如何跟他会面?!因为他眼下毕竟是个尘世中的人了。”

苏小小想想,叹了口气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怕苦了幼微姑娘。但是真要见到阮郎,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我忙催促她快快说出来。苏小小道:“听先生方才所言,那李亿定然是看上幼微姑娘了,而幼微姑娘也贪慕他风流才俊。看来先生不想撮合他们俩,也是不可能的事。”

我说道:“想那李亿可能也只是一时被幼微的才貌所动。但是你寻觅阮郁不是已经都几百年了吗?岂能在此时放弃?”

苏小小道:“因此我才会出此下策。先生知道,妾身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陌生人面前现身的,因是无所依托的鬼魂,浑身上下都是阴气,即便与阮郎相见,也不能有肌肤之亲。妾身的主意便是,请先生将妾身的魂魄,想办法附到幼微姑娘的肉身上去,这样,我就可以借着她的肉身,重新在人世间行动自如,过着凡人的生活,但是我的精神,却还是那个四处飘荡的苏小小。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沉吟着,心想:“这夺胎换骨之法,的确是将幼微的灵魂给吞噬了,就像当初我附身于温庭筠一样。这于幼微来说,当然是残酷的。一个新的灵魂的诞生,即意味着一个固有灵魂的消失。这便是我们所谓的生死。”

我看了一眼苏小小,只见她正紧张地等待着我的回应。我终于做出了决定,长叹一声,道:“小小,从此之后,你便是鱼幼微,鱼幼微便是你了!”

那天晚上,我置办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宴请慧兰。那些菜全都是苏小小下厨做的,真可谓琳琅满目,香味沁人。

我端起一杯酒,对幼微说道:“慧兰,为师的敬你一杯!”说着,我忍不住淌下两行眼泪。

慧兰吃了一惊,忙端起酒杯道:“先生这是何故?”我说道:“我知道你跟李公子两下里都有意思,明日我就托杜牧兄玉成此事。”幼微含羞低头道:“原来先生早已窥透慧兰心思!不过,奴家对先生一向是敬重的。”

我痴痴地盯着她看,竟觉得她跟苏小小的长相似乎没什么两样了。

那天晚上,我和幼微都喝得大醉了,我扶她到我的床榻上,和衣睡下,然后我自己就躺在她的身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猛然记起昨晚上的事,只见一边的幼微还在鼾睡,脸上带着甜甜的笑靥。我呆了一下,突然发现她的额头上,竟然多了一朵白色的断肠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推了她一下,道:“真是该死,昨晚我喝得多了!—小小姑娘,该起床了,天亮了!”

那幼微迷迷糊糊地说道:“先生,谁是小小姑娘啊?”

我愣怔一会,想起了昨晚上苏小小跟我说的借身还魂的事,便慌忙跌跌撞撞地来到书房,只见桌案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清泪满衣裳。

孤魂见君怜,蒲柳年年长。

与君咫尺间,犹隔万重山。

君诗血痕赤,妾心乃断肠。

秋风起,茔中凉。

恨昼永,夜吟寒。

清月空明宜长眠,子规悲啼莫辗转。

—小小自此惜别。”

我拿着纸条,呆呆地看着,霎那间只觉得天地缥缈,时光乱转。这时,幼微款款走了进来,笑着道:“先生,慧兰已备好早膳,请先生用过。”

我看她举手投足之间,更像苏小小了。额头上的那朵断肠花,异常的刺眼!

我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她道:“慧兰,你的古诗做的很好,不过你学会绝句,律诗和填词了吗?”幼微笑道:“这些天我在书房里,研读了不少前贤之诗书,颇有进益。从‘初唐四杰’到‘元和体’,都有体会。”

我听了,便放下了心。苏小小毕竟是南齐时候的人,于唐诗格律与填词尚未通晓。如今看来这道难关已经过了。

我送“幼微”回到“清心阁”,随后便找杜牧去了。杜牧听了我的说辞,沉吟道:“这确实是一桩美事。不过,飞卿兄可能有所不知,这李亿乃洛阳名门大户人家之后,家中已有一妻裴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因此李亿素有惧内的不良习惯。我们还是先撮合他们,了却这一对冤家才好。至于鱼姑娘今后的名分,还得从长计议。”

我想想,觉得也只好如此了。

那天,我们找到李亿的住处,邀他一起出去喝花酒。路上李亿偷偷牵扯一下我的衣襟道:“温先生,那事有点眉目了吗?”我笑道:“今日我们就是上门给你牵红线的。你到时候可别始乱终弃,害了人家一片痴心!”

李亿急得指天画地地要发誓,我笑道:“算了,到时候只怕由不得你了!”

我们三人到了“清心阁”,老板高声朝楼上喊道:“慧兰姑娘,有贵客来到!”只见幼微款款从阁楼中出来,见了我们三人,笑道:“原来是温先生,杜大人到了。快请上楼。”

我们上了楼,那李亿见了幼微,猛吃一惊,道:“你,你是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杜牧笑道:“李公子这不见外了?!昨日在崇贞观中,你们不是早见过面了?”李亿凝思道:“鱼姑娘额头上的那白色断肠花,我看上去怎的如此熟悉?还有姑娘的眉眼之间,与昨日初见,似乎别有韵味!”

杜牧只顾摇头笑着。幼微轻轻朝我笑了一笑,随即将我们延请入屋。幼微道:“小女子昨夜新写一诗,请三位指教。”说着,她幽幽吟诵道:

“妾坐油壁车,郎骑青葱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李亿听了,双眼迷蒙,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他站起身来,一把攥住幼微的手,泪流满面,说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你不是鱼幼微,你是苏小小!钱塘苏小小!”

我悄悄地拉着杜牧的手就下楼去了。杜牧道:“这女子好生奇怪,她的眉眼神韵,倒果真像是当年你我在扬州瘦西湖边见到的苏小小姑娘!”

我心里辛酸,强笑着对他说道:“杜兄,天机不可泄漏!人生际遇,非你我能看觑得明白的!”

第二十六章 落叶萧萧满长安

此后,李亿天天都往“清心阁”那边厢跑,人说小别胜新婚,阮郁和苏小小这一对痴男怨女,一别却是三百来年,那重逢后的妙趣,自然非我等凡俗之辈所能体会。

我为自己做了一桩天大的喜事而沾沾自喜,但是也为同时失去幻象般的苏小小和真实的鱼幼微而失魂落魄,终日神思恍惚。我想,其实处身于幻象之中,未必会比真实坏到哪里去。因为从我的体验来看,两者之间惟一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更倾向于精神体验,而后者则倾向于肉身体验。这跟李商隐诗里说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该是一样的道理。

另外,我在替苏小小遂了夙愿而高兴的时候,又不免为幼微魂灵的逝去愧疚于心。其实,幼微的灵气一点也不逊于苏小小,只不过我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情感偏颇,致使一个好端端的性情才女,成了行尸走肉,为人作嫁。

我不知道一个承受着别人灵魂的肉身躯壳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对于我的灵魂来说,我总是热衷于以精神的主人自居的。我想,如有可能,我一定会将躯壳交还给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温庭筠的。但是这样一来,灵魂脱壳后的他,也不可能存活了。说来说去,人生还真是一笔糊涂账。基于此,历史也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了。

我回到杜陵,又开始了我的寂寞的半隐居生活,与渔笛山泉为友。我那半老的管家温泉似乎暗恋上了苏小小,因此她一离开,他就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一般,忽哭忽笑,口中喃喃自语,如鬼神附身。

我照例十天半月上一次长安,到令狐绹的府上做帮闲清客,顺便打打牙祭,有时也替他作些诗词,他好拿着到皇上面前去卖弄文采。后来,有一次我在喝花酒时,无意间将自己替令狐绹做枪手的事抖落出来,令狐绹知道了后,心怀不满,我便与他断绝了来往。于是我干脆不上长安去了,终日在别业里种粟酿酒,垂钓读书。倒也像个名士的样子。

一年多后,朝廷召我出山,要给我安排官职。原来是令狐绹外放淮南去了,他在朝中的对头便向新登基的咸通皇帝举荐了我。我到长安后,先去了“清心阁”找鱼幼微,老板告诉我,那幼微已经被李亿娶走了,李亿把她安顿在城西的一处新购置的府第中,两人尽得鱼水之欢。

于是我便以冰人的身份登门去拜访他们,那李亿喜笑颜开,盛筵款待了我。幼微则站立一旁,笑容可掬,亲自为我倒酒。我吃着她吵的菜,心里直有万般滋味。我恭祝过这对新人后,便惆怅地离京赴任去了。

我在中原和淮南一带,走马灯似的做了几年的芝麻官后,仍然又回到了长安。

人世变幻如走狗。这时我的老朋友杜牧和李商隐已经相继去世。我除了偶尔跟正在埋头撰写《酉阳杂俎》的段成式胡扯些江湖与文坛,官场上的闲话之外,我在长安便没有什么谈的来的朋友了。回到旧地,并不能像我们一厢情愿地想要回到过去。

我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了至交朋友,又没有了追求目标,活着便如同是一堆行尸走肉了。就像李商隐的诗写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正所谓岁月惊心忽觉老,落叶潇潇满长安。

我驱着马车在大街上晃悠着,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李亿藏蓄幼微的地方。

我让小厮上前去敲门,敲了半天,才见里面探出个小丫头的脑袋来,问我说找谁?我说找李亿,那丫头说他上朝去了。我又问说鱼幼微在不在?丫头道:“你说的是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骚狐狸精吧?她早就被我家少奶奶赶走了。”

我吃了一惊,问道:“你家少奶奶不是在洛阳吗?”

丫头看我相貌恶丑,便不再理我,哐当一下便关上门。我想,幼微被赶走之后,定然是又回“清心阁”去了。于是我来到“清心阁”,老板却也不知道幼微的下落。我寻思着,说不定她是上杜陵我的别业去了,因为苏小小对那里的环境还算熟悉。但是我没有想到李亿会这么绝情,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将苦苦追寻了他三百年的旧情人给抛弃了呢?!

我真替苏小小伤心,她只知道一片痴情长相思,却不知道世态炎凉,人心本恶。细细想来,我觉得这正是她的悲剧所在。看来时间是远远不可能成为活着的经验的。

趁着天色还早,我驱车便向杜陵赶去。经过曲江一带时,突然不远处的一座道观中传来一曲《楚明光》琴声。

这首曲子,当初苏小小曾经给我弹奏过。我心下一动,便循着琴声,驱车来到那座道观前,道观四周古木森森,昏鸦绕匝。我下车抬头一看,只见观门上方题着“咸宜观”三字。

我上前敲过门,不久观里有个我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说道:“绿翘,去看看观外何人?”

一个小女道开了观门,看了我一眼道:“道长,是个面目黑丑的糟老头。”那女道长道:“此时天色将晚,老人家在外恐有诸多不便,快请她进来。”

小女道将我延入观中,那风致袭人的女道长猛然推开琴,站了起来,看了我一眼,随即缓缓背过身。她哀婉地轻叹一声,说道:“温先生,是你?!”

我也有些意外,道:“小小姑娘,你如何在这?”

那苏小小,也就是鱼幼微,终于长叹一声,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了。我忙扶她坐下,小小便将这三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我说了。

原来,我离开长安后不久,李亿与小小两人过了半年多快乐的情爱生活,但好景不长,后来李亿在洛阳老家的正妻裴氏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便赶到长安来,找到李亿与苏小小的新家,大吵大闹,要将小小赶出去。李亿惧内,又怕事情闹大,便花了一大笔钱,将小小安置在这“咸宜观”中。前观主给她取了个道号,叫玄机。李亿时常瞒着裴氏到这里来与小小相会。不久观主去世了,小小便自任观主,手下几个小女道,实际上就像是她的婢女。有一次李亿来观中与她幽会,正在得享鱼水之欢时,跟踪而来的裴氏让家丁将他们俩痛打一通,此后再也不见李亿来过了。

我心下里暗暗叹息,没想到如此美妙的一段奇情,如此痴情的一个旷古怨女,在凡俗世间竟是如此的遭遇。这个结局真让人难以接受。

我说道:“小小,都是我害苦了你。在没见到李亿之前,你对阮郁还一往情深,但从此以后,你的幻梦也破灭了。不知今后你作何打算?”

苏小小凄然一笑道:“我的鬼魂飘荡了几百年,为的就是跟阮郎重见一面,如今已是如愿以偿,夫复何怨?今夜三更,妾身将化作一道轻烟,飘然归去。”

我问道:“小小姑娘,今后我还能见到你吗?”小小笑道:“那就看咱们的缘分了!”

我说道:“我的魂魄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到千年之后?我一个人在这人世上,实在是太孤独了。”苏小小道:“再过几年,你自然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此时你阳寿未尽,不便到阴间去。”

这天晚上,我就寄宿在观中,我坐在门口幽幽地吹着笛子,清泪如铅,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观堂上坐着,只见鱼幼微伸着懒腰从后堂出来。她额头上的断肠花不见了。我知道,苏小小已经离去了。于是我笑着问幼微道:“玄机道长,昨晚睡得可好?”

鱼玄机大吃了一惊,道:“温先生,你什么时侯来的?!你可把我想死了!”


余绪

第一章 婊子

鱼玄机的结局很惨,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她一改往日卖艺不卖身,洁身自好的品性,开始放纵自己,淫荡无度。

她把“咸宜观”变成了实际上的妓院,她在观外挂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牌子,深知内情的人都知道,这牌子其实就是性广告。一时之间,观中宾客盈门,其中大多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他们与鱼玄机终日品茶喝酒谈诗,那些相貌英俊的美男子,则被她留宿观中,尽情淫乐。

我没想到一个出类拔萃的才情女子就这样毁弃了。当然,她的自甘堕落,我负有很大的责任。那时,我已经上了年纪了,又被朝中看我不太顺眼的权贵,由国子监助教贬为方城县尉。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赴任时,我最后一次去了“咸宜观”,以长辈与老师的身份,规劝了鱼玄机一番。但是此时的鱼玄机,已经不是当初在“清心阁”中的那个天真无邪的慧兰了。她正在饮鸩止渴,自暴自弃,想把自己的青春,在毫无节制的情欲之火中焚毁。我离开的时候,鱼玄机送我到了观门外。我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只见她泪流满面,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此时我愧疚万分,心如刀割。

罪恶与纯真之间的挡板,薄如蝉翼。

我怀着满腹的悲伤上方城去了。这一去我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来,我于贫病交加中在方城郁郁而终,为我在晚唐张冠李戴的尴尬生涯,画上了一道悲凉的句号。

有关鱼玄机的结局,我是在回到2004年深秋后,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时才得知的。

在这五年多前,我头破血流地考上了大学,之后每天都要正襟危坐地听各门课的老师们灌水,不时地在本子上记下一些经典废话,以备考试。大学四年,除了跟女友眉来眼去,拉拉扯扯,勾肩搭背,直至投怀送抱的那些日子值得回味之外,其余时间我都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能回忆起来的书本知识,寥寥无几。大学是一台庞大的知识输送机器,它的副作用是扼杀了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古典文学算是一门比较枯燥的必修课,教材中那些陈旧的观点,比它们所要评述的对象更加陈旧,那些教材看上去就像一件件冒牌的出土文物。打个比方说,中国文学史就是让屈原,李白,杜甫等人揣着现代思想,去为古代的工农兵服务。其实哪个文人的肚腹里不是男盗女娼的?!

至于教授古文的灌水老师,能有几个可以不用辞典就能坦荡地唾沫乱飞地讲解《尚书》和汉代的大赋,或者自己写上几首韵律正宗的古诗词的?!他们的学问是很值得怀疑的。因此,很多灌水老师在遇到像鱼玄机这样的风流韵事时,就像是碰上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对其中细节的兴趣,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他们活灵活现的演讲,给古板的课堂带来了些许生机。

文人其实大都是政治的婊子。浮华的辞藻后面掩饰的,都是饱含酸味的利欲熏心的勾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慷慨激昂,但那个“兼”字所凝结的,无疑还是文人们骨子里真正的一己之私。

我的这些不见经传的看法,得到了那次与苏小小一明一暗地在南下的火车上结识的文庙博学鸿辞科亚祭的赞同。

有一天,我到会稽山中采觅鱼竿,与已经退隐在那里的亚祭不期而遇。亚祭住处的四周竹林环绕,树荫蓊郁。那时他正潜心研究《易经》与诸家道藏,颇有心得,遂自号鬼谷子,人称阴阳先生。

鬼谷子每天用宽带上网,天下大事,情色网站,世态八卦,美女作品,无所不览,成了个十足的老网虫。他头童齿豁,两眼因过分沉溺于视频而出现散光,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把他以前给我的名片给他看了,他长叹一声,说了一些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玄妙话语。我听了若有所失。我向他请教了很多疑难问题,他一一都作了精妙的回答,让我受益匪浅。我还跟他说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梦幻般的经历,他鼓励我将它们写出来。

我问他信不信我所说的一切,他说了一句让我刻骨铭心的话:这并不重要,因为任何回忆都是一次主观创作。

该说结局了。

第二章 红颜薄命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常在水边走,哪得不湿鞋?!

话说,鱼玄机身边有个侍女叫绿翘,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又贪爱风流。她看到女主人夜间与那些才俊万般快活,又值自身正是惹火年龄,心下哪里按捺的住?!因此心坎里时常发痒,便想偷食荤腥。

一日鱼玄机有事出观去了,有个叫陈韪的乐师恰巧来到,他见鱼玄机不在,便像张君瑞勾引崔莺莺一样,用琴挑逗绿翘,不到一盏茶工夫,他很快就将一团干柴点着了。后来鱼玄机回来,窥觉此事,妒性大发,便用酷刑将绿翘活活打死了,然后埋在观后院中。她以为这事就这样这样过去了。

不想几个月后的一天,陈韪裤裆间那八卦物事奇痒难当,便又来咸宜观寻春。他可能是在小解时,在后院中看到一群苍蝇,正围着一堆腐臭的泥土飞转。他联想到前几次来到观中,忽然都不见了绿翘踪影,心下起疑,于是便报了官。

事情终于败露了,鱼玄机被判处极刑。香消玉陨,红颜薄命,时年二十六岁。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正是美女作家的黄金年龄。对于这事,我这个做老师的问心有愧,因此不便再去臧否杯葛她了。只是觉得鱼玄机竟是死于肉欲而非情爱,未免让人心下感喟!

那年到方城任上时,我已经五十八岁了。昏灯残烛,没有了朋友,不见了苏小小,唯一能宽慰我心绪的女学生慧兰又堕落了。因此,我实在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

那是个深秋的晚上,阴云四起,寒风瑟瑟。我让小厮烧了一锅汤水,泡了个滚烫的热水澡,又喝了一斗醇醇的米酒,然后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

此时我思绪万千。我的眼前,历历闪现过自从我在温府投胎以来的数十年的世事,只觉得人世就像转蓬青萍,最终竟是无可归附了!

我知道自己这一躺下去,很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这时,守在我身边的只有老仆温泉,我交待他,在我死后,一定要把我的棺榇运回并州祁县老家,同温庭筠的父母葬在一起。毕竟发肤受之于父母,我是不能随便乱为丢弃的。我要温泉把我经年积存的一堆文稿,送到长安那个叫段成式的文人那里。这姓段的是我的朋友,正在编写一本《酉阳杂殂》的笔记。

交待好后事,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的思绪像被寒霜冻结了一般,清冷而又爽快。我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过。

我的魂魄飘飘淡淡地离开了那具肉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久违了的牛头马面。它们带着我过了断魂桥,来到阴间。我一见到他们俩,就开始来气了。牛头慌忙向我陪不是道:“秦兄切莫见怪,那天俺和马面俩都喝高了,又抽了大烟,因此将你误送到晚唐去了。”

我生气地说道:“送我去晚唐折腾了这几十年倒也罢了,可你们却胡乱找了个相貌恶丑的人做我替身,害得我脸面扫地,好没道理!好在姓温的那人只活了五十八岁,你们要是把我推到乾隆身上,那我还不得再折腾上三十年?!”

马面笑着说:“兄弟,这话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要是被判官知道了,阎王爷要拿俺哥俩治罪的。这样吧,上次你借我们的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用还了。我们立马送你回阳间去,如今那里该是西元2005年了。还有,兄弟切切记住:此间事,不足与外人道也!”

于是它们俩带我来到还魂桥,细细指点了我一番。我照着它们的话,闭上眼,突然间只觉得全身一麻,登时昏厥过去。

我再睁开眼时,只见自己正置身于一间禅房中,四面青灯红烛,屋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一盆盛开的秋海棠。一个老僧站在我的床前,我细眼看觑了,却是达摩。

忽然听得一个异常熟悉的女子声音说道:“大师,秦先生醒了!”

第三章 幻灭

我扭过头,只见说话的正是苏小小。我忙欠起身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小小姑娘,我对不起你。”

小小说:“你昏迷过去已经有六个时辰了。方才大师做了法术,你才醒转过来。我刚才也睡了三个时辰,梦见了阮郎,他说他后来已转世为李亿,他与我相会之后,便带着家眷上扬州赴任去了。”

我长叹一声,呆呆地望着达摩,道:“我师曾许诺我,当我从阴间回来时,将让我吃上一碗天底下最辣最香的面条。我现在肚子正饿得紧。”

达摩道:“这面条你自然会吃到的,老衲决不爽言。老衲心事已了,该是走的时候了。”

我问道:“我师要去何方?”达摩道:“从何处来,归何处去!”说罢,只见屋里青灯一闪,达摩已杳然而逝。

我跟苏小小说:“小小姑娘,我把这大半天来经历过的事都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小小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听。如今我苦苦寻觅的阮郎已经找到了。”

我惊讶地说:“后来你又上扬州去了?”小小说:“后来我不过化作一缕轻烟,回到了钱塘西陵而已。先生,现在你试着打开你的那把‘快雪时晴帖’折扇看看。”

我慌忙坐了起来,慢慢打开折扇,看了一下,登时便呆住了。只见那“羲之顿首”的“之”字上一点,有个破白,原来真品已经到了我手中!

小小要我脱下上衣,然后她去拿了两面镜子来,一前一后地放在我身子边。我从前面那面镜子中,看到我的背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月牙形青斑。我惘然地望着小小一会儿,随即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对小小说:“小小,你快把我的工具箱拿来,我要去擦皮鞋了。”

小小笑了一笑,风情万种地说:“现在正是半夜时分呢!让我先去给你做一碗香辣的面条。”于是我笑了。

我望着苏小小撩起帘幕出去时婀娜的身影,心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梦中?或许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前一段梦的延续,抑且那一段梦果然就是我昏迷之后的胡思乱想?我的魂灵真的能够穿透游离于种种时空之间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死亡和生存的界限又在哪里?作为精神实体的衍化,灵魂的诞生与灵魂的消失,到底哪一个更为可靠?

以前,有一次闲谈时,我问苏小小说:“小小,我在司马才仲的《善趣门》中读到,当初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阮郁,说是不过是为了要问他一句话。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问哪句话?它真值得你心如磐石地苦苦寻求上这么一千多年吗?!”

小小笑了笑,说道:“你真想听吗?”

我点了点头。于是苏小小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那句话其实很简单。我想问他的是,是生好,还是情好?”

我当时听了,曾经痴了半天。我想,倘若我是阮郁,我定然会回答说是“情”好。

此时小小端了一碗刚刚做好了面条进来了。那面条的香味,一下子让我心旷神怡,喉间如咽甘泉。我一口气狼吞虎咽地就将面条吃光了,意犹未尽。我一边抹着嘴巴,一边忽然又想起了当年的那句话,于是便问小小道:“小小,这么多年了,当年你想问的那句话还没有个答案哩!我想问你,是生好,还是情好?”

小小的神色间忽然闪过了一丝犹豫与不安,但她很快便笑道:“先生,我以为你早已经将这话给忘了。这句话,妾身还是明天再回答你吧。”说着,她的一双春潮带水般的眼睛,热辣地望着我。我突然间又感觉到方才那碗面条的味道了!

那天晚上,真是春宵苦短,我和小小在床上尽情地缠绵着,我就像是沐浴在一种天鹅绒般的温水中,心神俱碎。完事之后,我昏昏沉沉地便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恍惚就像是过了无数年,我一觉醒来时,忽然发现身边的床已经空了。我舒了一口气,心想,苏小小一定又给我做面条去了。我躺在床上,一边回味着昨晚上曼妙的时刻,嘴角忍不住浮起了微笑。

过了很久,仍然没有苏小小的身影。我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忙下了床,只见床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纸条。我心下一凉,拿起纸条一看,正是苏小小的笔迹。我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登时有些绝望了!纸条上写道:

“秦君,无从生,何来情?小小投生去了!”

我来到钱塘江边,这时离我上次想在这里自杀,已经过了一年多了。真是人生如梦。我不知道此时自己是否尚在梦中?望着滔滔的江潮,我想起了小小留下的纸条上的话,不觉泪眼模糊了。我从怀里掏出那本司马才仲的笔记《善趣门》,用劲撕成两半,随后向江中抛去。我又摸出那把“快雪时晴帖”的折扇,看了看,便重重地抛入江中。

那折扇扑通一声响,没入水中,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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