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在半夜下起来的。挂在墙上的钟黄昏时便已停止了走动。守夜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披上大衣,拿起手电筒,从值班室来到走廊,转身走上昏暗的、布满灰尘的、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张草稿纸的水泥楼梯。
这里实际上并不破旧,也不算脏乱,学生们放学前就已经打扫好教室。只是这楼梯每到夜晚,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上去总像多年未曾扫过似的,守夜人早已习惯了这些。今天晚上,只要按照惯例,先巡视完三楼,然后是二楼,最后再到一楼,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小屋里去,一觉睡到天亮。
周围似乎特别安静。守夜人听着走廊上回荡着的脚步声,觉得比平时响亮,也许是下雪的原因。他走上三楼,用手电筒逐一查看每间教室。这时他总能在漆黑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第一次守夜时,他曾经吓了一跳,如今多年过去,他已经不会这样了。守夜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玻璃背后那些分辨不出颜色的桌椅上,看着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从黑暗里凸现出来,又隐藏到黑暗中去。
301,302……守夜人在心里默念着教室的序号。在最后一间教室的门口,他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
他已经很久没有巡视过这间教室了。
今晚,也不例外。
于是,脚步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此时,这间守夜人唯独不巡视的教室里,有人轻轻舒了口气。
“终于走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只见三个小小的黑影,藏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底下。她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足以看清对方的脸,以及这间教室里的一切。三个都是女孩,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一个穿着红色的皮鞋,另一个长着一张圆脸。刚刚说话的,就是马尾辫。看上去,三个女孩的年龄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守夜人离去以后,她们纷纷舒展身体,靠着墙壁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好。
“现在是几张?”马尾辫又问。
最靠近走道的圆脸女孩探出头去,用手一边数着座位,一边念念有声:“一、二、三……还是八个座位。”
“那个传说会不会是骗人的啊?”马尾辫沮丧地说。
“不会。”一直沉默着的红鞋女孩开了口,“好多人都看见过,不会有假。再说,你看,刚才值班的都不敢用手电筒照这里,说明我们班上的确有问题。”
“那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要是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明天回去还要被爸妈骂,那可太划不来了。”马尾辫嘀咕着。
“再等等吧,据说每晚都会发生的。”红鞋女孩沉静地说,“今天肯定能看到。”
“好吧。”马尾辫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一会儿,要是发现了就叫我。”
说着,马尾辫就靠着红鞋女孩的身体,闭上了眼睛。圆脸女孩也靠过来,挽住红鞋女孩的胳膊。三人紧紧地蜷缩在一起,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不一会儿,圆脸女孩也睡着了。只剩下红鞋女孩一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一排桌椅,唯恐自己也睡过去。
外面的雪不知道下得怎样了,红鞋女孩只觉得教室里越来越冷。马尾辫和圆脸似乎睡得很熟,几次,她动一动身体都未能惊醒她们。她也感到了困,眼睛又酸又涩,脖子也渐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但她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今天,绝对不能前功尽弃。于是,她开始数桌子,从第一个数到第八个,再从第八个数到第一个。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还在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她揉了揉眼睛,又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
终于出现了!她在心里狂喜地叫喊了一声,正打算叫醒身边熟睡中的两个女孩。这时,突然有一滴水落在她脸上。
于是,她抬头向上看去。
第一章 讲故事的神秘人
2005年10月27日,星期四,大雨。
在这个四五平方米大小的候车亭里,那个戴着眼镜,脸色惨白,额头上隐隐冒出大颗汗珠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向斜靠在墙角的雨伞退去。雨伞下方的地上,是一摊黑色的水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嘴里喃喃地,又近乎失控般地念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刚才已经说过,我们不认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答话的人仍然站在原地。两个小时以前,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雨刚刚从天上落下。那时在这里避雨的人比现在还多。两个小时过去了,只剩下了三个人。
年轻人已经退到了墙边,一只手向那把湿漉漉的雨伞摸去。他的手指颤抖着,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仓皇地,仿佛背后有什么正在紧紧追赶一般地向门外跑去。雨仍然很大,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什么行人。车辆许久才经过一次。这样的夜晚,看上去随时可能发生点什么。年轻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前方拐角处,他没有打伞,他完全忘记了伞在自己手里。
现在,就只剩下我和那个人了。
在刚才的两个多小时里,我已经仔细打量过他。他有点瘦,但不是很瘦。穿着一件咖啡色外套,略显破旧的牛仔裤。脸上的墨镜有些奇怪。我一直在想,刚才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我想不起来。我到这里的时候,并未注意身边是些什么人。我只盼着雨停,或者看见一辆空的出租车。但雨一直在下,出租车也始终没有出现。
后来,他开始讲故事。
“你讲的故事,的确与他们有关,是吗?”我看着他说。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的不认识他们?”我又问。
“不认识。”
“为什么他们听了你的故事,都那么害怕?从第一个人开始,他逃走了。后来你每讲一个故事,这里就会少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缓缓地将脸转向一侧,看着候车亭外的某处,以低沉而隐晦的语调说:“你不觉得这个晚上有些奇特吗?”
我看了看外面,街道空无一人,雨仍然在下。除了冬天雨夜特有的神秘与清冷以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我摇了摇头。
“比如什么?”
“比如,从刚才开始,没有一辆出租车从这里经过。”
我有些暗暗的惊讶:“是,我一直在等出租车。”
“再比如,你进来以后,街上再也没有人出现。”
我想了想。“可能是天已经很晚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我拿出手机。“十一点四十九分。”
“十一点四十九分,”他重复了一遍,“不到十二点,街对面的那些酒吧为什么没有一家在营业?”
我连忙回头去看。果然像他所说的,街对面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亮着。刚才我一直没有注意。那些酒吧在十二点以前是肯定不会关门的。
我无话可说,只得承认这个晚上的确有些奇特。
“这就是答案。”他说。
“你是说,正因为这个晚上如此奇特,所以你才会讲那些故事,所以你讲的故事,才会与避雨的人有关?”我费力地整理着语句,试图接近这个神秘人所说的“答案”,可脑中仍然十分混乱。
“这并不难理解。不管世界是否遵循某种规律运转,一个时间的点和一个空间的点,仍然有无数个可能相遇。”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巧合的说法有点模糊。或者,你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一个奇特的场合,一个奇特的时间,在这个奇特的时空点上,发生任何奇怪的事,其实都不奇怪。”
“好吧,”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时空点。这些事情想起来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呵,”他的笑容加深了一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周围是哗哗的雨声。我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坐,但这里没有椅子,地上也都是积水。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的年轻人,还有那把伞。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刚才那个人,他既然有伞,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避雨?”
“那把伞,不是他的。”
我有点惊讶。“那是谁的?”
他笑了,“先讲故事吧。这可是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我点头,又很快摇头。
“不,”我说,“我的故事,还是由我来讲吧。”
2004年,我还住在东湖边那栋破旧的宿舍楼里。刚搬进来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这也许是整个学校里最破最旧的宿舍楼了。我无法描述那种旧。它旧得就像会随时倒掉,苔藓会随时从墙壁里钻出来,灯泡会随时坏掉(实际上,当时已经坏掉一两个了),水房里的积水可能随时蔓延出来,并将我们全部淹没。
我带着和这宿舍楼一样灰暗的心情,住进了207寝室。我对这间寝室也同样没有好感。打开门的第一瞬间,便觉得这里死气沉沉。住了很久以后,也仍然如此。搬进这里的人,丝毫没能给它带来一点人气。夏天时,这里阴凉阴凉的,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冬天,这里就变得阴冷阴冷,晚上睡觉常常被冻醒。偏偏宿舍楼的电路太旧,不能使用任何取暖设备。我们只有用热水袋,但作用不大。
寝室里一共住着三个女生。她们对这间寝室的抱怨和我一样多。然而我们还是一直忍耐到了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我请了五天假,去了杭州。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除了我自己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全部空着,柜子里也只剩下我的衣物。我问隔壁寝室的人,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五天里,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先是尹霞,然后是刘春芳,最后是陈莉。我连忙给她们打电话。有的说,是因为寝室太冷;有的说,在校外租房子住要清净些。可我一旦问她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选在这几天搬走,她们却显得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是回来收拾东西的。王树已经在湖边村租好了房子。我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认识他,从杭州回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花了一个下午收拾好了衣物,将暂时不用的放在寝室,等日后来取。离开时,我锁好了门。
王树租的房子在湖边村的教师居住区。我拎着箱子来到三栋四单元的时候,房东也在屋里。他正在跟王树交代着什么。签完合同,交了房租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屋内四处查看了一番。临走前,反复交代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电话号码不要弄丢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们保证不弄丢。”王树说。
房东走了以后,我对王树说:“这个房东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呢?”
王树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笑:“他好像比较担心我们。”
也许是这房子条件并不怎么好吧。它总让我想起刚刚搬离的宿舍楼。破旧、潮湿,一进门时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我们还在衣柜里发现了不少霉点。
除了霉味,衣柜里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门板背面,还有衣柜下方的木板上,那一摊暗黑色印记带来的。总之这衣柜我已经决定不再使用。衣服仍旧放在箱子里,我们像两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这是我和王树住在一起的第一天。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突然说:“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
我有点意外:“这么晚了还出去?”
“有些照片要拍。其实以前也是经常晚上出去的。”他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又补充道,“晚上的照片和白天总有些不一样。”
“好吧。”我说,“早点回来。”
我不知道王树这天晚上是几点钟回来的。我睡着了,睡得很沉。王树是一个摄影师。或者说,摄影爱好者。他没有固定工作,从学校毕业后的两年里,替一些杂志拍过照片,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以此为生。
从这天开始,他常常夜里外出。偶尔我会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假如我问他外出拍了些什么,他就拿一些模糊昏暗的街道和行人的照片给我看。我并不喜欢那些照片,但我会在心里为他找到借口。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那是一个被小心翼翼藏匿于床底的相册。之所以说是小心翼翼,因为藏匿的方式实在巧妙。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屋里总有一些属于房东的,而我们又用不着的东西。一个破旧拖把,一双烂拖鞋,几块抹布,等等。搬进来时,我说要扔掉,王树却说,毕竟是房东的东西,扔掉不好。他左右看看,建议我塞进床底。现在想来,也许他在那时便早有预谋。相册就隐藏在那些杂物中,不露一点痕迹。如果不是发卡掉到床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发现它。
相册里的照片是十九张。每张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景物。准确一点说,是一栋废旧小楼二层其中一个的房间。只是角度和光线略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里,有阳光很好的时候,也有几张正在下雨或是阴天。照片上,只能看见一扇窗户。一张一张看过去,窗户没有一丝改变。这房子我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应该是在这附近,毕竟他夜里出去拍照,不可能走得太远。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厌其烦地拍这扇窗户呢?
我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手中仔细查看着。看得越久,越觉得那扇窗户背后隐藏着什么。但那里的确只是漆黑一片。手指间隐隐约约有些发冷,我想那大概是错觉。无非是照片罢了。我看了一阵,将照片翻转过来,准备放回相册的时候,突然看见背面有一行字。
2005年1月3日十二点二十六分。
再接着查看其他照片,发现每一张背面都标注着具体的日期和时间。从1月3日,到1月19日,每天都有一两张。有中午,有下午,晚上,也有凌晨的。而写着“2005年1月19日二十三点四十七分”的这张照片,正是前天夜里。
王树使用的是数码相机,一般总是两三天去一次冲洗店,把这几天的照片都洗出来。可相册里却每天都有,也就是说,他必须每天去洗一次,而且是快冲,才能拿到昨天拍的照片,还得瞒着我在暗地里进行。何苦要这样做?为什么,必须每天看到前一天的照片?
我把相册又放回原处,按照原来隐藏的方式,在上面盖好各种杂物。等到王树回来,我也没说什么。夜里,他又出去了。由于刻意保持清醒,不知几点的时候,我听到他推门进来,一直走到床前,然后床底一阵轻响。
第二天,相册上又多出了一张照片。同样是那扇窗户,昏暗的路灯光下,里面是始终未变的一团漆黑。照片就这样一直不断增加着,到我最后一次查看时,已经有八十六张之多了。
在这些照片中,那扇窗户从来没有打开过,夜里也没有亮过灯。
王树还是会拿一些其他的照片给我看,以证明他出门是去做了些什么。我总是很认真地看,看过之后不发一言地递还给他。我不想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那本相册。因为,我隐约感到,那些照片拍到后来,也许是会出现点什么的。
这中间王树的相机曾经坏过一次。如果还能找到那本相册,我就能知道那天的具体日期。只有那天,窗户的照片没有出现。现在只能大概想起,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天早上,我醒来时,王树就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发呆。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旁边有人,这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没睡觉?”
他嗯了一声,凝固成雕像般的身体动了一动,说:“我相机坏了。”
“啊,怎么坏的?”
“摔地上了。”
我这才注意到,相机的带子已经断裂了。我坐起来,走到他旁边,看了看带子断裂的地方,很有点触目惊心。我问他:“带子怎么会断了呢?”
他显得有些慌乱。支支吾吾了一阵,说:“没什么,不小心弄断的。”说着匆匆忙忙地把相机收进了包里。觉也没睡,就出门修相机去了。
这天夜里,王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见过鬼吗?
第二章 爬行的手
王树说他碰到过一些诡异的事情。一次是在小时候,一次是上中学。还有一次,据他说,就在几个月以前。
小时候那一次,远在1990年。王树还住在老家那个小镇上,上小学三年级。在这年的春游活动中,一个女同学掉下山崖,摔死在山涧旁的石头上。王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女孩的死状。
头部只流出了一点点血,王树说。
但不幸的是,这女孩不仅是王树的同学,还是他的邻居。事后的几天,王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见停在家门口的棺材。这是当地的风俗。一口小小的棺材,黑色。王树尽量不去看它,总是一出门,拔腿就跑。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尽管王树怀疑是否曾听见棺材里有异常的响动,可毕竟几天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
第七天,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第七天。父母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到,今天是邻居家女儿的回魂夜。王树快速地扒着饭,不敢问,但不由自主地揣度着“回魂夜”三个字的含义。他有些害怕。女同学的脸整晚都在他眼前晃。他三口两口吃完晚饭,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关好门,就再也没有出来。
睡前,他让灯一直亮着。夜里醒来时,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心想大概是母亲替他关了灯。他不知道是几点。外面路灯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猜测时间大概是过了午夜。他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响动。
好像有人正从父母的房间里走出来,是父亲还是母亲呢?
微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没有进厕所,也没有开灯。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朝自己房间走来的。王树开始紧张起来。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盯住了房门。
门锁发出咔嗒的轻响。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但从头部披散下来的长发,以及那身影的样子来看,是母亲。王树看清之后,就迅速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进屋里,来到王树的床前。她轻声喊着王树的名字。王树,王树。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竟和平时完全不同。王树闭着眼睛,犹豫了一阵,决定继续装睡。
声音停了下来。王树微微睁开双眼,从缝隙里看见,母亲正离开自己的床,向书桌边走去。她要做什么呢?王树屏住呼吸,盯着这身影的一举一动。母亲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开始逐个打开每个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母亲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让王树想起了过年时看过的木偶戏。
一阵悉悉的响动之后,母亲停了下来。她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被母亲握在手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她既没有帮王树将书桌恢复成原样,也没有关上房间的门。
脚步声从这里一直走到客厅,接着是大门门锁清脆的响声。母亲出去了?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王树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母亲正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那口棺材。那里正躺着他死去的女同学。
王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太阳穴两边突突地胀着。他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在棺材旁停了下来。她拿着东西的那只手突然举起,然后翻转,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母亲手中落下,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嘭”的轻响,很快又向上弹回。接着,又是一次。王树这才知道,母亲从自己书桌里取走的是什么。
一个花皮球。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因为他想起了,那个花皮球正是两年前他从女同学那里借走的。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因而早已忘了这件事。
母亲还在那口棺材旁,一下一下地拍着花皮球。嘭,嘭,嘭。王树的血液也一下一下往头顶冲,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终于,母亲停了下来。她再次将花皮球握在手里,而另一只手,则开始用力推棺材盖。四下里都很安静,棺材盖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母亲将手中的花皮球扔了进去,又绕到另一边,将棺材盖推回到原样。
然而,推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不动了。王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身影。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转过头来。
王树顿时吓得跌倒在地上。他看见了母亲的脸,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母亲的。那表情,确定无疑地属于死去的女同学。而王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双眼睛,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也看见了自己。那诡异而凌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王树,他不该拉开窗帘,去窥视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把门反锁了好几道,又搬来椅子顶住,然后才钻进被子,把头蒙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很快,大门又被推开了。接着是关门声。最后,“她”走进了父母的房间。关门声再次响起之后,这晚,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可王树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出来。父亲说她病了。后来的十多天里,母亲一直在生病。而棺材在王树家门口又停了两个星期之后,终于被搬走,下葬了。
他不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很多年里,也不敢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怕别人把他当成怪人,也怕说出去对母亲不好。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观察过母亲几次,但那晚的表情和动作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发生在他上初中暑假的一个夜晚,是周末。他在同学家一直玩到很晚。晚到路上不见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他经过一片田地。风有点凉。过了这里,再往前是亮着路灯的马路。可这里很黑,只有看守田地的棚子里发出隐约的灯光。
他不经意地朝田里看了几眼。一个白色的,正在移动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田鼠吗?还是野兔,或者黄鼠狼?他放慢了速度,盯着那东西看。起初,它只是在田里穿行,在王树看见它以后,那东西就不动了。只是一小会儿。几秒后,它突然改变方向,向王树这边移动过来。
很快,王树看清了它。他原本踩动着的双脚,瞬间僵硬在车踏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惨白的,有如骷髅一般的手。它向上伸展成凌厉的爪的姿态,正朝自己移动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自行车已经停下来了。王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在这里。他立刻跨上车子,用力踩脚踏板。他快速地离开了这片田,来到灯光明亮的公路上。但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正在追赶。脊梁骨一直冷飕飕的,车座后方,也许是心理作用,比刚才要沉很多。
就好像坐着一个人。
他不敢多想,只顾拼命地蹬车。
父母看到推门进来的王树时,都吓了一跳。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已经湿透。他们问王树,你怎么了?王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刚一走到客厅,就再也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
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王树,你怎么回来的?
王树虚弱地答道,骑车回来的。
那车呢?父亲说,刚才你同学打电话来了,说你把自行车忘在他家门口了。
王树呆了呆。不可能,我的确是骑自行车回来的。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王树,你不是发烧了说胡话吧,你到门外看看,哪有车?
王树连忙站起来,打开门。然而院子里空空如也,刚才他停车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这不可能,他说,这怎么可能?
父亲站在王树的身后,沉默了一阵,说,王树,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王树的故事听得我浑身发冷。那是真的冷。被子里的手脚都已经冰凉,只是直到王树讲完,我才察觉到。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认识一个有如此诡秘经历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躺在我旁边。感觉上,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他讲完第二个故事之后,却没有再讲下去。
“那刚才你说的,几个月以前的那件事,又是什么?”我问他。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我有点困,睡吧。说着,就伸手去关灯。我说,别关灯。于是,灯开了个整晚。王树闭着眼睛,但我却感觉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他睡着了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看时间是中午了。我缺了一上午的课。王树睁着惺忪的双眼,躺在我旁边。我想起了昨晚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王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还记得?”
我点头:“说了一半又不说,怎么忘得了?”
“算了,没什么,不值一提的。”他说。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并非如此。
“好吧。”我点头。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发生过一次。你好像是比较容易看见怪异事情的类型。”
“可能吧,我身体不太好。”
“那……你在我们这间屋子里,看见过怪异事情吗?”
王树突然沉默了,有半分钟之久。然后说:“怎么可能。”
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关于怪异事情的对话。一个月就那么过去了,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感。就像我见到王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必然会遇到这个人的。这以前,宿命感对我来说是个浪漫的词。但现在我知道了它的真正含义。所谓的宿命感,就是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每一天都像是已经过去的一年。你们尚未经历的所有事,都像是已经经历的所有事。这一点也不浪漫,只是你该走的路,该遇到的人。
那段时间,我和王树常常到教室附近的食堂吃饭。很多同学看见了我们。好朋友尹霞提醒我,不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问她为什么呢?她皱着眉毛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尹霞的话,我只是笑笑就算了。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王树已经不在这里。他带走了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床下那本神秘的相册。甚至烟缸里的烟蒂。没有字条,没有短信留言,没有E-mail。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解释。
我坐在沙发上,想起了在火车上认识王树的第一天,他说他一直在逃跑。他说他逃跑是因为无法摆脱的恐惧(当时我只当做是文艺青年的胡诌)。他还说他要去西藏自杀,为了凡高。他还说了什么呢?他好像还说,他正在花掉自己的全部积蓄。他挂着一个相机,穿着军绿色的外衣,戴着一顶土黄色“凡高帽”(实际上是渔夫帽)。他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瘦的人了。他说只有他母亲不觉得他丑。他说自己在幼年时撞坏了脑袋,只有沦落成为这个世界拍照。他说他有理想,又说他总是在失败。他说他希望碰到一个女巫。他又说希望这个女巫是运动型的(而我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又说碰到你真幸运。他说他优柔寡断(这点我看出来了),说他热爱女人(这点我始终没看出来)。他说,你好,姑娘。我就笑。
现在,我想了一阵他,决定不再想他。
而图书馆女孩是这样说的——她说,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她还说,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第三章 今晚,别回寝室
我和丁小胭是怎么认识的?对了,图书馆。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
图书馆是走进校门后所能见到的第一幢建筑。它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图书馆,可能更类似教学楼,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图书馆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恐怕也答不上来。
丁小胭就在这样一个不像图书馆的图书馆里。她是工作人员之一。有时我在图书阅览室的入口处看见她,有时则在书架间。她也常在图书馆门外的花坛附近闲逛。在我们还没有真正成为朋友,仅仅保持着管理员和借书人的关系时,我就很注意她。
我总在想,这个女孩,她为什么从不露出自己的左手?
丁小胭的左手总是戴着一只手套。不管什么场合,什么天气,她从不摘下。至于右手,只有天冷的时候才会戴上一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女孩,又有多少人发现了,这女孩的手套每隔几天就换成了另一只。颜色、质地和样式都不一样的另一只。如果她常年只戴着一只手套,或许我不会太在意。从手套的样式,以及她定期更换手套的习惯中,我猜想她对手套大概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
于是,我又进一步猜想,她的左手一定不是患有残疾,而是作为某件她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秘密,被隐藏在手套里面的。因此,每当我把书递给她,看到她用左手轻轻抚摸书本,或者在键盘上打字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奇妙而迷幻的恍惚之中。面前借书卡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我伸出手去接过书本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直到最后,整个图书馆都跟着恍惚起来。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白日梦。
后来,我把这个说给丁小胭听。她笑得很开心,又有点狡猾。但就是说什么也不肯透露一点关于手套的秘密。只是承认了她对手套的确有非同一般的痴迷。她有很多很多手套。多到什么程度?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见她戴过重复的。算起来,最起码有一百多只了。而且想必这个数字还在增加。这么多手套,要怎么存放呢?丁小胭平静地告诉我,在她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放手套的。当然也放一些衣服,可主要还是手套。它们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便随时取用。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预感到,我将会在图书馆里遇到奇怪的事。或者说,假如在我身上会有什么怪事发生,那一定是在图书馆里。丁小胭说,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场所。我问,为什么?她用左手食指无声地敲打着桌面,笑了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想,她说得不错。
丁小胭的特别之处,也不仅仅是她的左手。2004年秋天,一个下午,我在寝室里接到丁小胭的电话,她问我第二天有没有时间,她想到江汉路去买点东西。我说不行,前两天就跟人约好了,去磨山公园烧烤。她问,几点去,几点回?我说一大早就要起来,九点在学校门口集合,大概下午五点多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以为丁小胭是有些不高兴了,但很快,听见她说,明天你去不成了,要迟到的。你陪我去吧,中午我等你电话。说完,她就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这让我很有点摸不着头脑。丁小胭,她是什么意思呢?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九点就上了床,还定好了闹钟,以及手机上的闹铃,又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我想,这下肯定万无一失了。就算闹钟电池没电,或者被压到枕头底下,还有手机的闹铃,就算没听见手机地闹铃,约我的人见我没到,也总会给我打电话的。然后,我就很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一片寂静中醒来。窗外的阳光灿烂得不像是早晨八点的阳光。我心里一惊,立刻去看闹钟。上面的时间显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我迟到了。又去看手机,上面显示有九个未接来电,是我约好的其中一个女孩打来的。我连忙拨过去。电话接通,那女孩说,早上给你打了N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呢?我们已经在磨山了,你还过来吗?
这时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于是我说,算了,不去了,现在都中午了,我们改天再约吧。挂断电话以后,我就给丁小胭打过去,告诉她,下午我陪她去江汉路。丁小胭很平静地哦了一声,其他什么也没有说。
出门前,室友端着饭从食堂回来,告诉了我早上的情形。她说,当时闹钟和手机都响过。先是闹钟,震耳欲聋地响了很久,把她也吵醒了,她醒来后就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完全没听见闹钟响。接着,手机的闹铃也响了,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室友实在睡不着了,就起床洗脸和刷牙。可直到她洗漱完毕,回到寝室,发现我还躺在床上。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任由闹钟和电话响个不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室友说,还是有点可怕的。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次。我想我终于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神奇的女孩。她的话总是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被实现着。而另一种说法就是,丁小胭,她有着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
但她自己并不承认。她的表情很严肃。她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身份。
我说,丁小胭,有一天,你会把你的左手给我看吗?
她看着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你还想着这个呢,还是不要执迷的好。
这以后,我果然就没有再想这件事了。丁小胭的左手,还是就让它作为丁小胭的左手而存在吧。
2005年春节过后,我回到湖边村的租住屋。王树还没有回来。有一天,丁小胭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的住处。我有点惊讶地同意了。这天看见丁小胭的第一眼,就感到她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她的表情和平时不一样,有点凝重,又有点忧虑。她进门以后,在屋内四处转了转,有时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最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她说,你这屋里有点冷。
我点头。嗯,这屋子一直比较潮湿。
这时,她用那只戴着手套的左手摸了摸耳朵。我知道她的这个动作。她有什么事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时,就会用左手去摸耳朵。
“你最近,有男朋友了?”
“是,上个月刚刚认识的。这个房子就是我们一起租的。怎么了?”
丁小胭又用左手摸了摸耳朵,然后就说出了那句话。
“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后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这句话左右了我在2006年整整一年的命运,还是它仅仅作为一个预言,一个警示,一句忠告,或者,一种暗示?当时的情况是,丁小胭说完就感到了后悔,而我,在瞬间的不敢置信与慌乱之后,只说了一句:“丁小胭,我究竟是相信你好呢,还是不相信你好?”
因为除了这句,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后来王树就从家里回到了武汉。有一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洗着脸,抬起头来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我说:“王树,如果我现在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有几秒的时间,客厅里静悄悄的。然后就听见王树说:“我会很害怕,很惊慌。”
“然后呢?”
“没有了。”
然而最后,消失的并不是我,而是王树。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么现在,我究竟是继续在这间房子里住下去,还是搬回寝室去住?我犹豫了整个下午。这个下午让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寝室里的阴冷和这里的阴冷一模一样。为什么我不可以换个住处呢?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
晚上,我将毛巾和牙刷装进塑料袋,又带了换洗衣物,离开了湖边村,往寝室走去。在樱园的路口,远远看见樱花已经开了。这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三月。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樱花。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放着两把钥匙。我默默想着,薄一点的铜钥匙是寝室的,十字梅花的那把,是湖边村三栋四单元的。
在寝室楼下,我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今晚回寝室住。她并不惊奇,也没有问为什么,只说,改天我来看你。我说好。挂了电话以后,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此时的寝室已经听不见吵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准备入睡。唯独207寝室空着。
我上楼,拿出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正准备向左扭动的时候,发现锁打不开。又试了一次,它仍旧硬生生地卡在那里。看样子,是有人从里面反锁了。但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还看了一眼207的窗户,里面明明黑着。我敲了敲门,没听见任何动静。我又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是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回响。
寝室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有点奇怪。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人应该是我。不,也不对,尹霞她们还是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返回寝室的。我一边想着,一边跑下楼,站在宿舍楼下,向207寝室张望。这里的确黑着灯。我又从二楼的第一间寝室开始数起,来回数了几遍。此时已经可以确定,207寝室里的确没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门会从里面反锁?
想了一阵,我给尹霞打了个电话。她许久才接。我问她,这段时间有人回过寝室吗?
“好像没有吧。我没回去过。怎么了?”
“我现在就在寝室门口,但是门打不开了。”
电话那边突然一阵沉默。
“现在几点了?”
我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
“今晚你最好别住在寝室了。”尹霞说。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又接着给刘春芳和陈莉打了电话。她们在得知我的情况后,都说了同样的话。
今晚,别回寝室。
离熄灯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站在寝室门口的台阶上,仔细体会着她们说话时的语气,由此又推想她们的表情。我感到了一丝不安。我拿出手机,给丁小胭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关机。我只好又给陈莉打电话,说我今晚实在无处可去,可不可以在她那儿住一晚上。陈莉犹豫一阵,最后答应下来。
此时,寝室楼上的灯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看门人从收发室里走出来,喊着熄灯了,熄灯了。当我沿着上坡路,走到坡顶再回头看时,整栋宿舍楼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中。
我加快了脚步,向学校门口走去。
第四章 梦魇
陈莉,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有点黑。我和她并不是很熟。所以当我敲开她家的门,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时,多少显得有些拘谨。她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掀开一角,看来是早就已经睡下了,这让我更不好意思。我说了很多看起来毫无必要的客气话。而陈莉的脸上,始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最后,我们终于谈到了207寝室。
“这锁坏得有点奇怪。”我说。
“是吗,怎么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寝室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可能是锁锈住了吧。”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搬出寝室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放暑假也差不多这么久,怎么锁就不锈住呢。你说,我们寝室里会不会是……有人?”
“怎么可能。”陈莉虚弱地笑了两声,“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会进去。”
“说的也是。”
我们都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陈莉,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圣诞节那几天,寝室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我注视着她的脸。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最关键的是,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表示奇怪,或者反问一句,为什么这么问?她只是扭过头去,看着斜对面的天花板,说,没发生什么啊,很正常。然后又说,别想了,睡吧。之后便关了灯。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睡着。我在黑暗中,静静感受和捕捉着从她身体上传来的种种信息。她没有翻身,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始终听不见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这张木板床仿佛正渐渐地分裂成两个部分。为了不加重这种感觉,我不时地活动一下身体。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那时我感到,陈莉也在注意着我的动静。
这种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我终于又累又困。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陈莉说,明天早上门就会开了。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她仍然背对着我,重复了刚才的话。
早上六点,门会打开的。
之后,她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并且很快睡着了。而我几乎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几次拿起手机看时间,到了七点,我坐起来,穿好衣服。陈莉也醒了。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赶到寝室的时候,女生们也已经陆续起床了。她们端着脸盆,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来到207门口,拿出钥匙。
门果然打开了。钥匙在锁孔里没有遇到一点阻碍。看来锁根本没有锈住,它就像我离开时那样灵活。我开始感到些许紧张,吸了口气,然后推开寝室的门。
这里和我离开时一样。每个人的床都空着。窗帘拉起了一半。不同的只是灰尘,它们落在窗口附近的桌上,被我清扫过的地面上,床板上也隐约可见白白的一层。哪里也没有变化。即使从气息上也可以知道,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我先是看了看锁。反复试了几遍,但一点问题也没有。接着查看了窗户。反倒是插销的部分有些生锈,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甚至我推开它的时候,都显得有些艰难。从桌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我打开自己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杂物一样不少。其他人的我就不清楚了。然后又查看过床铺,包括床底下。还有门背后。又开灯和关灯几次。
一切正常。也就是说,昨晚的门为何突然锁住,现在变得不可解释。或者,只有她们三个人才知道。
我在寝室里徘徊了一阵。接着下楼吃早饭,上课。中午回寝室大略清扫了一下,又从柜子里翻出有些潮气的被子,到阳台上去晾晒。今天阳光并不好。下午放学后,我已经可以在这里住下了。
晚上,我灌好了热水袋,抱着它上了床。这个季节也许不需要热水袋了,但寝室里还是很冷。我睡得很早,睡着前听到收音机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八点档的“Music Cool Bar”。
一阵音乐声吵醒了我。大概是收音机还没关。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枕边摸去。一下,没有摸到。又摸了一下。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是谁呢?声音很陌生,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不对,寝室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我立刻睁开了眼睛。
怎么这么亮?好刺眼的光线,我忍不住扭过头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脑中一阵混乱。
我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我的床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枕边没有收音机。音乐是从对面上铺一个样式完全不同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我从没见过这个收音机。实际上,这个寝室里的一切,那些床的样子,也是我完全没见过的。包括寝室里的人。
一个圆脸短发的女生正坐在对面的下铺打电话。一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卷发。她们是谁?我从没见过。肯定不是班上的同学。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下了床,问了一句,这是哪?
但没有人回答我。她们仍然自顾自地聊着天。圆脸的那个说,于思这两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卷发的说,是啊,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说不定约会去了。圆脸的又说,寝室里少了她们两个还真有点冷清。卷发的答,苏晓好像病了吧,不知道好了没有,要不要去看看她?
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根本没看见我。我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又大声问了一句,这是哪?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她们继续聊着。
这时,我看见了窗外的那棵树。还有树旁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架,以及铁丝架远处的一栋三层楼房,我立刻呆住了。
这里就是我的寝室。
窗外的景象,与我平时看上去的一模一样。甚至窗户的玻璃,斜角上的那一条裂缝都是一样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转身去看那两个女孩,发现她们都穿着裙子。现在不是春天吗?这时,靠窗坐着的女孩突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床上的收音机。我听到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节目。有点熟悉。然后,我想起来,这节目的名字叫“音乐大不同”。
它在2004年末就已经停播了。
我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睡前穿的睡衣,手脚的样子也没有变化。我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不是做梦。这时我才想起开门到走廊上看看这里的门牌号,于是向门口走去。
可门竟然打不开。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怎么使劲扭门锁,都一点用也没有。可稍后,我就在屋里找到了更多的,可以证实这里的确是207寝室的迹象。
首先是放脸盆的架子,那和我寝室里的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圆脸女孩床铺墙上的两颗钉子,门背后用刀刻着的“happy”字样。寝室正中央灯管附近悬挂着的一个铁丝,破损了的桌角,床架上剥落的油漆,我还在窗外看见了正在洗衣服的看门人妻子。
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寝室。除了那两个女孩,还有屋内的所有物品。
而我也看到了,在我的床铺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可奇怪的是,那上面竟然一团模糊,只是色块与色块的重叠、混合,根本不知道上面究竟是什么。这印证了我最初搬进寝室的推测,那四个黑色的三角形印记,的确是贴过东西留下的。但,谁会贴这样一张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海报在墙上?
我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捕捉,眼前突然一黑。
声音停止了,光线也消失了。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像是瞬间掉进某个洞里,脚步险些有点不稳。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看见了从窗外弥漫进屋内的路灯光。同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摸到自己床上,在枕边发现了我的收音机。
这是我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仍旧空着。我伸手去按台灯开关。
就在这时,眼前的空气突然晃动了一下。
一团小小的光线在窗口附近亮起来。不,似乎不是光线。好像,只是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的某个影像。这个影像越来越清楚,体积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人形。
一个女孩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部。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缓慢而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女声。
她说,东湖的水……
后面的话怎么也听不清楚。她只是一直念着,东湖的水……
我紧紧地抓住被子,缩在床的一角,屏住呼吸,惊慌失措地盯着她的背影。我在想,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背影晃了一晃,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向旁边挪动了一步。这时我看见,她的下半身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脚。看不见她的手。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就这样背对着我,向我移动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想大声喊叫,然而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刚才回响在耳边的巨大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只感到全身冷得彻骨,却连颤抖都不能。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阵刺耳的音乐响了起来。眼前的空气又是一晃。
长发女生的影子消失了。从手脚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又能动了。我一下瘫软在床上,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干涩声响,急促地喘着气,朝发出音乐声的地方寻去。
那是我的手机,幽蓝的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
丁小胭。
我立刻按下接听键,大叫了一声:“丁小胭!”
她在电话那边愣了一愣,然后说:“原来还没睡。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你来,给你打个电话看看。”
听到丁小胭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安慰。我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整间寝室。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收音机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拣,听见丁小胭说,我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连忙说,丁小胭你别挂电话,我今晚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
“可是,你那儿的大门已经关了吧?”
我这才想到,现在是深夜,楼下的大门早就已经关了。
“你好好睡吧,没事的。”丁小胭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下床,发现自己的手仍然抖个不停。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整张脸都白得吓人,额头上有汗,后背也有。我走到门口,犹豫着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然后,开锁。
打不开,和刚才一模一样。不,应该是,和昨晚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昨晚我在门外,而现在,我在门里。
我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我不敢关灯,也不敢闭上眼睛。
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五章 午夜时刻的游魂
我一直觉得,那晚是丁小胭的电话救了我。就算事实不是这样,她的那个电话也使我享受了整个后半夜的安宁。我居然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甚至精神百倍。起床时我感到了光亮,想起了昨晚的事,于是立刻扭头去看其他三张床铺。它们都空着。
阳光实实在在。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待了很久。昨晚的事是真的吗?是幻觉,还是做梦?手机上丁小胭的来电记录还在。就算不凭这点,我也能肯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后我起床,开门。门轻轻松松地被打开了。走廊上一个女生经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是班上的女生,不是陌生人。我还看见了门牌号,207。
只是手脚有些酸软。我拿了毛巾和牙刷,到水房洗脸。回来时肚子饿得要命。想了一阵,便给丁小胭打电话,约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面。今天,是星期六。
这家拉面馆很破旧,不知开了多少年。但我喜欢这里,这儿的拉面很好吃。我总是放很多辣椒,有时会放一点醋。丁小胭则什么也不放。我们一边吃着拉面,我一边小声地说起了昨晚的事。说的时候仍然感觉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即使热腾腾的拉面也不起作用。
已经过了中午的吃饭时间,拉面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我今天的食欲并不是很好。讲完以后,便放下筷子,等待着丁小胭的反应。她也放下筷子,从旁边拿来纸巾,递给我,说,这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丁小胭只是说,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呢?”
丁小胭奇怪地看了看我,“你不知道那句话吗?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末了,又补充道,“你自己完全可以解决的。”
自己解决?怎么解决?看丁小胭的样子,似乎也不愿意多说了。我很有点泄气,又有点愤愤。这么好的朋友,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就这样置身事外。
“真不够意思。”我说。
丁小胭笑笑,也不辩解。
可从这一天开始,她消失了整整八个多月。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冬天了。
我想她正是因为这些事才避开我的。因而我们在拉面馆的那最后一面,多少显得有些深意。我反复咀嚼过她的话,得到的唯一帮助也就是那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因此我鼓起勇气,决定在寝室里再多待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很难熬。九点多睡觉以前,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她关机了。后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听收音机,开着台灯,并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睡着。收音机里在不断地报着时。九点。十点。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握着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斜靠在床上。
到了那个时候,台灯会熄灭吗?门会打开吗?还是那个长发女生会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又都可以想象。我一直念着丁小胭的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样来给自己打气。可手脚还是冰凉得厉害。
十二点过去了。收音机里报时,一点。我换到一个反复播放音乐的频道。接着,一点又过了。收音机里又报,两点。然后一直过了三点。寝室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今晚就要这样过去了吗?
我疑惑着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向门口走去。我放轻了脚步。总觉得很可能随时惊动些什么。门也静悄悄的。我看着门锁,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去。那时,只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门再次被锁上了,不知什么时候。
我放下手,正准备向床边退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小块布条样的东西。颜色很暗,看上去有点脏。是关门的时候卡住的吗?于是我伸手去拉。拉出一部分之后,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一块布,只是很破旧。我又拉出一点,看见上面有些暗红色的已经变黑的污渍。然而它还没有完。我继续从门缝里拉扯着,直到手中突然一沉。
有什么卡住了。
这时,已经有差不多半张写字桌大小的布被我拉了进来。我仔细地看了一阵,终于明白这是什么。那是一件衣服的下半部分。很破旧,上面还沾着些泥土,衣角已经撕裂成了布条状。而上面那一块一块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迹。
我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床边退去。我想叫,但叫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摸到了床边,迅速钻进被子,然后紧紧地抓住手电筒。收音机里还在放着音乐。我关掉收音机,既胆怯又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我似乎有点明白,那件衣服为什么突然卡住。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被我拉进来的这一部分衣服,开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门缝里被拉回。几乎能听见布条与门之间摩擦的沙沙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分明在活动着,在被什么往回拉着。
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我不敢去想此刻就在门外的是什么。我只是紧紧地盯着它,直到最后一个衣角也消失在门缝里。
门外仍然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耳朵开始耳鸣。耳膜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甚至开始有点盼望门此刻突然打开,让我看清门外究竟是什么。然而此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有些奇怪的动静,但听得并不真切。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重新打开收音机,然后,一直到天亮。
这天的早晨有些阴沉,还在床上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今天就回湖边村。但这以前,我要见见尹霞。
我要亲口听她说一说,在这个寝室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校门口的“佐治城”。尹霞坐在我对面,显得有些不安。我进来时,她就是这副表情,一直默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这里的暖气开得很大,窗户上结满了雾。我叫了一杯茶,把外套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在等待服务生端茶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热气腾腾的茶很快端上来了,而我也想好了我的第一句话。
“我在寝室里住了两个晚上。前天,还有昨天。”
“嗯。”她仍然低着头。我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前天晚上……”
“别说!”尹霞突然叫起来,“别说出来好不好?”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她低着头,两只手放在桌上,紧紧地扭成一团。我坐在这里,开始感到从尹霞身上传递过来的不安正在逐渐加深。我一言不发。我在等她主动开口。
我想,她会说的。隐藏一件那样可怕的事在自己心里,毕竟不太容易。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说,那天,我们不该做那个游戏。
尹霞说的那个“游戏”,我曾经听说过。据说如果一个女孩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在心里念着,我要见某某,那个人的影子就会在镜子里出现。还有一种说法是,心里念着,我要看到我未来丈夫的模样,那个人的脸就会从镜子里浮现出来。而苹果皮在整个过程中都不能断掉,一旦断掉,则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这个游戏听上去太过幼稚可笑,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尝试一下,甚至几乎就要忘掉它。也许尹霞她们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个晚上,她们却那样做了。
那天,是平安夜。我已经在杭州了。她们三个结束了狂欢,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大家都不想睡。于是在寝室里又做了许多事。吃零食,唱歌,打牌,还玩过笔仙和猜谜游戏。这样一直到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那个游戏吗?
“是刘春芳提议的。”尹霞说。
刘春芳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尹霞和陈莉的支持。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巧合的是,寝室里碰巧也只剩下三个苹果,仿佛是为她们安排好的。她们找来了蜡烛,又将椅子搬到镜子前面。一切准备就绪,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游戏的规则中并没有提到,可以多个人同时进行。可是,苹果又必须从十二点开始削。如果三个人依次来的话,后两个人就只能错过十二点这个时间,也就不灵了。最后,她们决定猜拳。
这又是一个巧合:刘春芳赢了。尹霞和陈莉只有在一旁看着。如果真能从镜子里看见什么,她们会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玩。
所有人都在不停看表。她们点燃了蜡烛,并把灯关掉。很快,十二点到了。刘春芳已经坐在了镜子前面,拿好了水果刀和苹果,看见面前闹钟的秒针一指向“12”,就立刻开始削起来。
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水果刀沙沙的声响。除了专心削苹果的刘春芳,剩下的两人都紧紧地盯着镜子。镜子里,寝室显得极为幽暗而诡异。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尹霞第一个注意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她并不能确定,因为也许可能是蜡烛光影造成的错觉。
从镜子里看,那个黑影就在她们三人的身后。悬在空中,是黑色的一团,很模糊。尹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没有,再转过头来看镜子的时候,那黑影变大了许多,并且体积还在增长着。于是她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镜子里映射出的幻象。
而这时陈莉也看到了。她和尹霞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都不敢告诉刘春芳。因为她正在专心削着苹果,苹果皮不能断,也不能停。她们专心盯着那一团黑影,看着它的变化,只是呼吸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膨胀着,直到——
它变成了一个人形。
尹霞顿时紧张起来。尽管知道那只是幻象,可此时从镜子里看去,分明就是背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尹霞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和刚才一样,身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时,刘春芳已经完成了。苹果皮一点都没断。她放下手中的刀和苹果,一抬起头,就“啊”的一声叫出来。镜子里的黑影吓了她一跳。她也和尹霞一样,立刻回头去看,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才舒了口气,神色也兴奋起来,说,终于成功了啊。
可黑影此时已经停止了膨胀。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镜子里,悬在三个人的身后。很模糊,不仅看不出长的是什么样子,连男女都不清楚。她们又仔细端详了一阵,黑影还是一动不动。
刘春芳说,现在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苹果已经削完了,而规则里也没有说,看见了之后要做些什么。又等了许久,发现黑影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之后,大家只有决定开灯,结束这个游戏。
灯开的那一瞬间,黑影消失了。镜子里是好端端的寝室,和刚才一样。刘春芳显得有些苦恼,她觉得,大概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才没有一个完整的影像出来。尹霞和陈莉也感到有些遗憾。但毕竟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游戏真的可以实现,所以多少都还是有点兴奋。
于是,按照刚才的约定,第二天,将由尹霞来继续。
可这晚,当她们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她们感到不安的事。
睡觉前,是陈莉去关的灯。当时每个人都开了台灯,但台灯的光线并不强。日光灯关掉以后,她们看见镜子里……
那个影子还在。
第六章 诡异的镜子
影子比刚才模糊。关掉其中一个台灯之后,影子清晰了一点。三人战战兢兢而又不知所措地呆望着镜子,好半天才听见刘春芳说了一句,怎么办,不会一直在那儿吧?
影子一动不动。看久了,就像是镜子本身带着的一块乌黑。她们隐约意识到,局面似乎变得不可收拾。但只是隐约而已。毕竟人人都觉得,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不会那么巧降临到自己头上。
最后,她们决定开着灯来度过这个晚上。
灯开了,影子消失了。尹霞翻来覆去躺了一阵,又起来从柜子里拣出一件衣服,用衣架撑好,挂在镜子上方的钉子上。衣服遮住了镜子,多少能让人好受点。
这一夜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天亮以后,尹霞拿走了镜子前悬挂的衣服。在白天,镜子里看不出什么。可冬天的晚上来得很早。黄昏时,她们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寝室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但没有人去开灯。她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夜晚终于降临。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去看镜子的。她小声地,又有些惊讶说,不见了。
黑影并不在镜子里。三人松了口气。好像没事了。尹霞想,那晚上还要继续吗?大家都显得很犹豫。最后,刘春芳说,既然镜子里的东西是会消失的,再试一次也没关系。陈莉表示同意。其实尹霞自己也很想再看看,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于是三人准备好和昨天一样的物品,忐忑而兴奋等待着。这段时间里,她们又开灯关灯几次,昨天镜子里的黑影一次也没有出现。
直到十二点临近。尹霞端坐在镜子前面,拿好了苹果和刀。她看着闹钟上的指针,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不平稳。终于,十二点到了。秒针刚一跳到“12”,尹霞就拿起了刀,时间一秒不差。
她没有抬头,也尽量不去想镜子里会出现些什么。她只是专心默念着,我要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她感到身后的寂静变得有些异样。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苹果皮险些断掉。她知道身后的两个人一定看到了什么。就像昨天,也是这个时候,苹果削到一半,镜子里开始显现隐约的图像。
蜡烛光有些摇晃。尹霞连忙对自己说,别分心,苹果很快就削完了。然而剩下的时间,却过得很艰难。
水果刀最终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已经削好的苹果和刀,然后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镜子。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到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
和昨天一样,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同样悬在三人身后的空中。只是这次,图像更清晰了。可以明显看出,那是一个女人。从黑影的轮廓来看,她穿着一件长裙,看不见脚。她的手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唯一看不清的,是她的脸。
尹霞有些不解,她明明想看到的是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接着,她看到身后两个人的脸。她们的表情十分怪异。即使是昨天,她们第一次看到那个黑影时,也没出现过这样的表情。这让尹霞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你们怎么了?她问。
刘春芳声音颤抖着告诉她——那是昨天镜子里出现的黑影。
陈莉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她看过整个过程。那些首先在空气里渐渐浮现的黑色团状物,它们凝结和聚拢的方式,都和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变化的速度比昨天要快。尹霞还没有削完苹果,它已经变成了人形。
这时,刘春芳和陈莉都看出了,这就是昨天的那一个。
然而黑影并没有停止,它还在持续发生着变化。先是头部和肩膀中间显现出头发的影像,接着是身体两侧的手臂,再往下是裙摆。到最后,微微弯曲的手指形状也隐约可见……
也就是说,昨天那影子其实没有消失。现在,它变得更清晰了。
事情原本可以就在这天停止下来。她们看着镜子,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刘春芳说,我们不能再玩下去了。是啊,谁敢呢?整个晚上她们都在担心,又在后悔,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而有一个人,她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第三天晚上的情况和第二天一样。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因为前两天一直是凌晨才睡,这天三个人都特别困倦。还不到十点,寝室里已经关了灯,她们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楼道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尹霞睡得并不沉。一会儿好像在梦里,一会儿又好像醒来。恍惚中,她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响。在这以前,她还感到身边好像有人经过。声响还在忽强忽弱地持续着,好像有点熟。是什么呢?仔细分辨之间,她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镜子的前方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也很熟悉。她背对着尹霞,正低头做着什么。尹霞立刻认出了那是谁。还有那沙沙的声音是……
陈莉,你在做什么!尹霞慌乱地叫起来。然后,刘春芳也醒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完了。
镜子前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陈莉的脸,还有她手里的东西。她正在削苹果。听见尹霞和刘春芳的声音,只是头也不回地轻声说,嘘,别说话。
而镜子里,前两天出现过的黑影,正在慢慢浮现出来。
尹霞和刘春芳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一眼。十二点刚过。她们不敢上前阻止,如果苹果皮断了,或者中途停下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陈莉继续下去。她们穿好衣服,下了床,站在陈莉身后,紧紧盯着镜子里黑影的变化。
它变得比昨天更加迅速。只不过眨眼的时间,昨天那个长发女生的模样已经显露出来。接着,她们清楚地看见了衣服的褶皱,甚至褶皱上的光影。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也看见了。它变得更加真实。就好像,它真的就在那里,就悬在她们身后的空中。
直到最后,陈莉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原本想在这时责备她的尹霞和刘春芳,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居然是……
一个背影。在头部的位置,只看得见头发,没有脸。
寝室里好一会儿听不到一点声音。直到陈莉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镜子里的两人说,她好像……没有脚……
就在这时,她们看见,镜子里女生的背影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们都以为那是错觉。”尹霞说,“可是……那天晚上,影子就消失了……”
“消失了?”我有点意外,“那就是说,没事了?”
她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们就发现,门被锁上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打开。第二天也是这样……我们还听见一些声音,还看见……”
说到这里,尹霞停了下来,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重新叫了两杯热茶,对尹霞说,说不出来的话,就别说了。尹霞点点头,伸出手去,握紧了茶杯。茶正在冒着热气。
我想,她的手一定很凉。
后来我们没有再谈这件事。我要了解的事,到26日那天晚上为止,也就足够了。她们之后经历过什么,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只是,离开前,我还是对尹霞讲了那晚我在寝室里发生的事。我说,我没有听清楚那句话的后半句,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尹霞说,她说的是……
东湖的水是黑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付账,出门。我们在佐治城门口分了手。但有一件事,刚才我一直没有对她说。
其实,她们玩的那个游戏,在更古老的时候,并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实现心中所想。丁小胭说,实际上,它有另外一个用途。
但反正,我不用再回到寝室里去了。
告别尹霞之后,我沿着学校外的街道,一直走回了湖边村。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打扫屋子。扔掉不要的东西,清扫了所有的灰尘,包括衣柜夹缝里的那些。我还买了去污剂,用来擦洗所有能看见的锈迹、斑点和污渍。我把水池擦得像新的一样。我甚至擦了窗户玻璃,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套。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阳台的门。最后,我拎着用过的扫帚和拖把,下楼,扔在楼道的垃圾桶里,又在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新的。
我累坏了。而这种累,一直持续了很久。
第七章 快递活物的公司
三月份就这么过去了。好像也察觉不到日子过得缓慢与否。等到开始注意时间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四月。樱花大道上的树木开始凋落白色的花瓣。开始下雨。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来临了。
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把雨伞。雨伞是什么样子的?记不太清楚了。好像也丢过一两把,换过几次。在图书馆,小卖部,教室,网吧,还是公共汽车上?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王树的那些照片。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去看街边楼房的窗户。这一个月里,我也许漫不经心地走遍了学校附近的所有道路。但没看见一扇相似的。
这天,却有一扇窗户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学校外的一条马路上,我站在对面,只是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二楼的第三扇窗户打开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窗前。远远的,只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又是那么怪异——因为我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人我并没有见过。
于是我站在原地,又呆呆地看了一阵。这时,那男人突然向我挥了挥手。
我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行人们都在各走各的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停下,没有人向对面的窗户张望。他是在向我挥手?也许只是抬起手来做了个其他的什么动作,看起来像是挥手而已。而那人已经不在窗户旁了。我转身准备离开,然而走了两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去对面看看。
因为,就在那扇窗户旁边,我看见了一个很小的招牌。上面写着,潜行快递公司。
我穿过马路,在一楼找到一扇狭窄的门。门里是同样狭窄的楼梯。我走上楼梯,在二楼的一扇铁门前,看到了公司的门牌“潜行快递”。门口没有任何说明,和旁边的许多家公司比起来,显得很不起眼。我在门口犹豫着,手心里微微出汗。如果就这样敲门进去,要说点什么好呢?难道我说,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奇怪,这个下午也有点奇怪,所以上来看看?
门虚掩着,从里面飘出淡淡的烟味,听不见说话声,我终于伸手敲了门。很快听见屋里说,请进。我推开门,走进去,这里只有一个人。他坐在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在他身后是敞开着的窗户。他戴着一副眼镜。他就是刚才站在窗前的人。我看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紧张了。在我从门口走到他面前的这段路程里,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逐渐加深,又变得更加奇妙,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好像突然间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陌生人说,又好像,已经对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轻微的眩晕感包围着我,以至于我无法注意脚下到底踩的是水泥地,还是棉花。我体会着这种温润柔软的感觉,心里暗暗地有些惊讶。
你好,我说。
你好。他微笑着点头,将手中的烟掐灭在烟缸里。又说,请坐。
不对,不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气氛有点不正常。到底是哪里不正常,一时间又捉摸不透。
“我有东西要快递到外地,所以想来问问费用。”我脱口而出。
“你要快递些什么呢?”
“文件。”我说,“快递到广州。”
他突然笑了:“你还是学生吧?”
“是。”
“看来你还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
“不能快递文件吗?”
“不仅是文件,一般的货物,行李之类的,都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那你们快递些什么?”
“我们只快递活物。”
我愣了愣。“比如宠物?”
“这是其中一种。还有花草,各种植物的种子,”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甚至细菌也算。”
“那空气算不算?”
“空气也算。只要是活的,我们都能快递。”
“明白了。好像我找错了地方。”
“没关系。”说着,他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吧,也许以后用得上。”
“好。”我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高览。
离开前,我忍不住问他:“刚才你为什么站在窗前挥手呢?”
但他说:“窗前?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这里啊。”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在楼下,我又向上看了一眼,整个二楼只有那一扇窗户打开着。我手里还拿着那张名片。我把它放进口袋,沿着刚才的路,继续向湖边村走去。
记得那天晚上,我好像很想给谁打个电话,告诉他,或者她,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某栋建筑物的二楼上,有一家公司,他们只快递活物。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很想再到那里去一次。这种冲动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名片在我的口袋里放了好几天。最后,我到宠物市场买了几条金鱼,并且特别挑了一个天气还算好的下午,端着鱼缸,来到了潜行快递公司。屋里的情形和那天差不多一样,一张办公桌,几个储物柜。高览坐在桌子后面。窗户打开着。在门口,他看见我,就笑了笑。
我走进去,把鱼缸放在桌上。
“金鱼能快递吗?”
“当然能。”他说,“凡是活物我们都能快递。”
“路上不会死掉?”
“我们有特殊的包装和运输渠道,不会有问题。你要寄到哪里?”
“广州。有朋友快过生日了,我送去当礼物。”
“不过鱼类运输可能价格会高些。”
“没关系。”我说,“只要能完好无损地运到就行。”
“这个自然。”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我,“把前面的填一下。”
我接过来,填写好地址和姓名,又递还给他。他接着在表格的下半部分填写货物的相关信息。我看见他写下,金鱼,两只。
“你们生意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会经常有人快递动物到外地吗?”
“不仅仅是动物,”他再次纠正我,“凡是活物我们都快递。”
“是是,活物。 不过好像也很少有人有这样的需求吧?”
他低着头笑起来。
“你知道‘湘西赶尸’吗?”
“湘西赶尸?”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是湘西一个挺奇怪的习俗。我想你可能听说过。主要是湘西沅江上游一带,过去那儿的穷人很多,有的到外地去做生意,或者采药打猎什么的,主要都是去四川和贵州,那些地方在过去生活环境很差,山里还有瘴气,恶性疟疾经常流行,除了当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所以到那儿去的,没一个是有钱人,而中国人死后要还乡的观念又很深,但是从四川贵州到湖南的路又多是山路,就是有钱也没办法用车辆或担架抬回去,所以就有人发明了赶尸这种办法,让死人站立起来,自己跳着回家。”
“但是,”我连忙打断他,“这和湘西赶尸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举个例子。湘西赶尸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职业。因为无法运送尸体回家乡,于是想到让尸体自己站起来走。说到快递活物,如果仅仅是快递些动物植物之类的,自然客户不会太多。可是如果扩大到空气、水和细菌呢?只要是活着的都可以快递,这范围可就大了。其实,像你这样快递金鱼到外地的,并不是我们主要的客户。”
“难道真的有人快递空气、水、细菌这样的东西?”
“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也送到过。我们做的可是凭借想象力的生意。”
难以想象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我只好笑了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说。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放下笔,将填好的表格递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吧。”
我看了一遍表格,在客户确认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他说,“三天内一定送到。”
三天后,在广州上学的高中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收到了金鱼,两条都完好无损,收到时正在鱼缸里活蹦乱跳。我问她,是不是圆形,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鱼缸?她说是,鱼缸里还有一些水草和泥。深绿色的水草混合着淤泥,紧紧地黏附在鱼缸的内壁,连鱼缸外壁也有。她在电话里对我形容道,简直就像是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因此送货人员并没有立刻把鱼缸送到她手里,而是先用纸巾把鱼缸外的淤泥和水草擦干净,才递给她。鱼缸里面是没办法擦干净了,只有等换水的时候自己来清理。所以,至少现在从外表上看起来,鱼缸还是很脏,还是像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
我的鱼缸原本并没有水草和泥。我只有猜想,那和运输的方式有关。
再见到高览的时候,已经到了四月中旬,也许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有风,有太阳,下午会感到轻微的燥热。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坐在一辆小型货车的副驾驶座上,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外张望。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帽子遮住了脸,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见车门上写着“潜行快递公司”几个字,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两个异常高大壮实的送货员正在往车上搬东西。其实一开始,正是这两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即使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也没见过这么壮实的送货员。那简直就是两座小山。他们拎起路边有三四个皮箱大的木头箱子,轻轻松松就扔进了车里。接着,他们又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二只,再扔进去。箱子在车里发出沉重的落地声。这样的装货方式也很少见,难道不怕箱子里的东西碰坏吗?这时,我才看到车门上的字,潜行快递公司。心里顿时一动,又将注意力从这两个人转移到那些箱子上面。
箱子是统一的暗灰色。全部是木箱。箱子外面没有写明货品名称,大小不一,从箱子落地的声音判断,应该挺沉的,可看他们两个人轻松的样子,又觉得很轻。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活物呢?比如那个大的,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体积?再比如那个小的……其中一个人正走到那个小箱子前,刚一伸出手去,脸上立刻露出诧异的神情。箱子纹丝未动。他看了看,就叫另一个人过来帮忙。两个人抓住箱子的四角,用力向上抬起。箱子离地了。但两个人却显得很吃力。我甚至听见了他们沉重的呼吸声。那箱子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手提箱大小,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居然这么沉。
我看了一阵,绕到车的另一面,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高览摘下了帽子,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第八章 死里逃生
这天我差点死掉。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如果不是高览及时发现,并把我送到医院,可能我就真的死掉了。当然,我也就不会和高览成为朋友,至于后来的许多事,就更不可能发生。所以我还是要感谢这天的,就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觉得很值。
高览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我看见他,有点惊讶。其实早就该想到,他也许就在这辆潜行快递公司的货车上,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巧。而我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好。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每次装货我都要亲自来的。”他说,“你呢,在逛街?”
我这才想起,手上拎着两个袋子。我的确逛街归来,正往车站走去。
“是啊,周末出来玩一下。”
“怎么一个人呢?同学没一起来?”
“哦,我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了。”
他点点头。这时,那两个装货员叫他,说货已经装完了,可以走了。高览应了一声,然后又看我。我说:“那我先走了。”
“要不,我送你一下吧,反正装完货我也要回公司的,正好送你回学校。只是要先去货仓,可能耽误一点时间。”
本来我正犹豫着,但一听说要去货仓,立刻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啊。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笑着替我拉开了车门,“上车吧。”
货仓在城市的最北端,靠近江边,差不多是郊区的地方。学校附近的那间只是用来办公用的,接到业务后,他们会开车把货拉到货仓,然后从这里发货。据高览说,仓库有三百多平方米,因为发货及时,所以仓库里多半还是空着。仓库的卷帘门被拉起时,里面的情形也的确如此。空空荡荡,只有最里面的角落放着几个暗灰色的木箱,和车上的一样。
那两个小山一样的送货员开始搬箱子了。他们的动作和刚才一样粗鲁,总是扔上扔下。我问高览,这样搬东西不怕摔坏吗?他笑了笑说,不怕。只是轮到那个小木箱的时候,他们的动作才缓慢下来。我又问高览,那个箱子里搬的是什么啊?
“这个不能说。”他说,“我们对货物的内容都是保密的。”
我也只好不再问了。箱子全部搬进来以后,是漫长的清点和核对过程。他们不仅要清点今天的货,还要核对以前的内容。我坐在一边有点无聊,就到处看了看。这是得到高览允许的。他似乎了解我对那些箱子的好奇,大概也认定我不会从木箱的外表看出什么来。
木箱做得很结实,虽然用木条接成,但每根木条之间都看不见缝隙,结合得很紧密,厚度也很适中,怪不得被那两个小山一样的人扔来扔去也没事。既然是活物,我就挨个都敲了敲,又听了听。但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我站在那个最小,看上去也最沉的木箱前面。其实刚才我就想看它了,但却有意无意地留到了最后。我大概比了一下,木箱的长、宽、高都是半米的样子。我试着搬了一下,立刻感到它的重量。恐怕两个我也搬不动。接着,我伸出手去敲了几下。没有回声,说明可能是实心的。看了一阵,一点收获也没有。算了,我对自己说,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微弱的沙沙声。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沙沙声。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从箱子里传来的。我连忙把耳朵贴上去。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起初只是缓慢的,一下接着一下,但很快,声音变得急速起来,并且在箱子里不断变换着方向,显得躁动不安,甚至有些愤怒,就好像箱子里有什么正在爬动。
速度很快。我用手扶着箱子的两端,又将耳朵贴近了一些。这时,右手食指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我啊地叫了一声,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看自己的手。食指上红了一片,但看不见任何伤口。再看木箱,刚才手扶过的地方正是木板接缝处,毛毛糙糙地竖着几根木刺。
高览听见了声音,回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被木刺扎了一下。他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于是我跟着他,重新坐上那辆小货车。这次那两个小山般的送货员没有跟来。在车上我有点昏昏欲睡。也许是下午逛街太累的缘故吧,我想。右手食指已经不红了,只是有点微微发麻。我试着找出那根刺来,但仔细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
车辆好像很颠簸。不对,它明明开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怎么会颠簸呢?我开始有点晕车,眼前的景物在轻微地,慢慢地旋转,前排高览和司机说话的声音忽近忽远。有点想睡觉了,又有点想吐。我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疲惫还是一波一波地涌来。眼皮开始发酸,手脚也没了力气,身下的坐垫开始渐渐变得柔软。
我正在逐渐地陷进去,陷进去。最后的感觉是左臂一酸。我想我彻底倒在了后座上。那么,睡一会儿吧,就睡一小会儿,下车的时候高览会叫我的。
这一段时间是广漠而又深沉的黑暗。哪里都看不到尽头。身体仍然是软的,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像有冰水一阵一阵地浇上来,热的时候像是有火在烧。我保持着仅有的一点点清醒,心里想着,怎么会这么难受。没有办法挣脱。我努力试着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也许是一个梦,也许很快就可以醒来了。
然后,我看见了王树。我看见我们站在一栋房子前面,他正要给我拍照。我看见他手里的相机被改装成了拍立得。他要用拍立得给我拍照。我说别拍,这样如果拍出来不满意,不是很浪费?但闪光灯一闪,一张相片从相机里滑出来。黑色的相纸上渐渐显出图像。果然,照片拍坏了。那上面不见我的脸,只见一团白光。我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是另一张照片。上面站着五个人,他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我问王树,他们是谁?话一出口,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一块一百千克重的铁块突然掉落在胸口上。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醒来时还在急促地喘着气。
很快,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再熟悉不过,一闻就知道是在医院。何况旁边还躺着另外两个病人。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很安静,那两个病人挂着吊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看上去都很虚弱。
我也很虚弱。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试着坐起来,但全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病号服,左手插着吊针,吊瓶上写着陌生的药品名称。我回想起自己本来是坐在高览公司货车的后座上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车祸?我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好,腿脚都是完整的,也没有什么伤疤。这时耳边突然“滴”地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很快想起那是手机的充电提醒。我在枕边找到了它,于是拿起来看了看时间。屏幕刚一亮起来,就没电了。
就在关机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时间。4月7号十三点三十六分。
我心里一惊。去高览货仓的那天是5日,现在是7日,也就是说,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这两天我都在医院里?我连忙撑起身体,朝门口大声喊着,医生,医生。
推门进来的却是高览。
我们都愣了一下。高览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我刚出去抽了一根烟,你就醒过来了。
我想到了送我来医院的人可能是他。但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这里。
“我怎么了?”我问他。
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前天回来的时候,你在车里晕倒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睡着了,但是到了学校门口,怎么叫你都不醒,看你的脸色也白得吓人,手脚冰凉的,才知道不对劲。然后我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那到底是……”
“你在货仓里是不是看了那个小一点的木箱?”
“是啊……”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但是被木刺扎了一下的事,“难道那个……”
“对,那不是木刺。幸好当时你叫了一声,被我听见了,否则到了医院,连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木箱里到底是什么?”
“印度的一种毒蜘蛛。本来我们是包装好了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从内层的包装里跑了出来,在木箱里乱转,可能那时候你的手刚好放在木箱的缝隙处,就被它咬了一口。”
“毒蜘蛛……”原来是这样。想起那时的情景,我有点毛骨悚然。别说毒蜘蛛了,就是普通的蜘蛛,平时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那种毒蜘蛛很厉害吗?”我又问。
“其实毒性不是很厉害,但危险的是,这种毒蜘蛛的毒素首先侵害的是人的神经系统。被它咬了之后,只是有一点微微的疼痛,接着会出现昏睡的症状。很多被咬的人就以为是想睡觉,所以不能及时被送到医院,过十多个小时,如果还没得到救治,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幸好当时你在我车上,不然还真是很危险。本来这个医院没有合适的血清,后来还是从省医院里找到仅存的几袋,现在才没事。”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丁小胭的话。
“现在还是春天,”我喃喃地说,“我不会死的。”
“嗯?和春天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这事是因我而起的,都是包装不慎,要不然你也不会被咬,所以你只管安心把身体养好,费用之类的不用担心。当然,更不要觉得愧疚,该愧疚的人是我才对。”
我笑了,“好,不愧疚。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没事了就好。医生说醒来后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仔细体会了一下。
“没什么,”我说,“就是有点饿。”
他笑起来,“好,知道了,我先去叫医生。”
其实,不是有点饿,是很饿。整整两天,我没有吃东西,醒来的时候肚子里就空得火烧火燎。但医生说只能少量多餐地进食。于是这天我吃了差不多五顿饭。每次只是喝一点粥,吃点青菜。后来的几天里,是各项繁复的检查。抽血,心电图,血压,还要在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前待上好一阵。听一个护士说,原本不需要这么多检查程序的,只是高览坚持要这么做。
我谈不上什么感动。因为高览的这些举动并没有讨好的意思。这些,只是让我感到,高览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也是一个力图把所有事都办得尽善尽美的人。但这也仅仅是高览身上所具备的个人魅力之一。他与医生谈话时那专注的神情,总是让我愣愣地看上好久。
直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才会反复想起丁小胭的话。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
我算是死过一次了。死亡的滋味也并不那么难受。我没有出现任何的濒死体验。所以死亡大概既不美好,也不可怕。它很普通,甚至有些熟悉,就像睡着了一样。
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梦。
如果丁小胭所说的那次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也能像几天前那样安安静静的,不知道死亡正在靠近,就这样一头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事先得知就是这样的死,我还害怕些什么呢,死吧,不过就是死而已。
然而现在,还只是春天。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和高览就成了朋友。我回到学校,他又回到那个面积狭小、看起来生意冷清的办公室里去。的确是生意冷清。尽管高览很早就对我说过,快递活物的生意其实不坏,也足以养活他和那两个送货员,但一个月以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里,从没看见过一个客人。我几乎每隔两三天要去一次,回到家里无聊时也会打打电话。有时我会想,这种频率好像也太频繁了点。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207寝室“闹鬼”的事在整个女生宿舍传开了。我听说的版本,和尹霞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告诉我的女生,还向我求证,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我无言以对,心里有些烦躁。我说你去问她们吧,圣诞节我又不在这里。
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尹霞、刘春芳和陈莉都说不是自己,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总之,这种情况下,我再也不能回寝室去住了。一个周末的大清早,大家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我像做贼一样地打开了寝室的门,拿走了我所有的衣物、杂志、书、CD、拖鞋,等等,总之一样不剩。然后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到楼下,从后门走到东湖,拦下一辆出租车,一直开到湖边村租住的房子里。进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还要再住一个月。
但整个过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人看到了。于是很快,大家又都知道,207寝室的最后一个人也搬走了。这使整个传闻变得更加真实可信,甚至在教室里都能感到那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对这件事,我既懊恼,又无可奈何。
接下来是一段混乱的时期。传闻已经不仅仅是原来的版本。先是隔壁的205寝室,开始有人说梦话。一个女生常常在半夜大声喊着,你的脸在哪儿?还有人说,我们寝室的床板经常在响。甚至在白天,也有人从门下方的缝隙里,看见过一个黑影。黑影离门很近,不像是桌椅板凳的倒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等过了两秒,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有人听见笑声,或者哭声,或者细小的说话声,但听不见说的是什么……诸如此类。
而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我们寝室的门锁经常发出咔嗒的响动。有一次,一个女生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我们寝室门前时听见一次,回来时又听见一次。这个女生第二天就生病了,高烧不断,病好了以后也搬走了。后来,又陆续有几个女生搬走,没过多久,女生宿舍的二楼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
对这些事,我一直冷眼旁观。我对高览说,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高览笑了笑,说,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的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除非亲眼所见。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够准确。高览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个做想象力生意的人,也不同意这种说法。可他什么也没说。
事情是以校方的连续谈话结束的。那几天,系主任很有耐心地分别找每一个搬走的女生,或者正在准备搬走的女生谈了话。学生会也介入进来,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找到我的时候,我只说,这些事我是不信的,我搬走是有别的原因。当然,他们也很体贴地没有让我们都搬回207寝室里去。几天后,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再提及这件事了。但搬走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这天我和高览坐上他的货车,到我去过的那个货仓里去。不过只是每月例行的检查。看看货仓四处有没有需要修整的地方,问候一下送货员(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大多通过电话联系),核对一下货单,还有一些零散的工作。
记不清楚这天我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高览开车,我一直闷闷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都显得很沉默。我无意识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个城市以外的人。这条路我不是没有走过,但此刻却觉得陌生。当时的心情……那可能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街市细细长长,干枯得叫人可怜。鳞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粘着一层浮灰的街边灌木、电线杆,电线杆以上乱七八糟的电线——城市大概总是这副面孔。我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随后转身,放倒车座的靠背,准备在到达之前歇上一阵。
就在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栋房屋一闪而过。我愣了一下,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向后面看去。车速不算快,所以,在路口转弯以前,我还来得及看清楚那栋房子。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回头冲高览大声喊了一句,停车。高览吓了一跳,踩了一下刹车,但又马上松开,说,这地方不能停车,又问我,你怎么了?然而说话间,我们已经转弯,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低头默想了一会,说算了,接着走吧。高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再过几分钟就到货仓了。现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因为看见一个熟悉的地方,就要求停车。
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栋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原本大概是用作招待所的三层小楼。因为就在这栋楼的一层——假如走进去的话,能看见走廊最里面的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面用暗红色的,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招待所。
但它已经废弃了。正因为如此,那天,我和王树经过这里时,他说想进去拍几张照片。这栋楼已经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狭窄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看上去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还贴着各种搬家公司或者办证的标签。在门外就可以明显闻到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这么茂盛的草在城市里是极为难见的。不知道这房子废弃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废在那里,没有拆掉。但转念一想,城市里这样的房子还是有很多的。就这样一直废弃着,直到这块地被卖掉,有建筑工队用简易的砖墙围起来为止。
我和王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又高又大的枣红色衣柜。一看就知道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我开玩笑说要不要躲进衣柜里拍两张,王树笑了笑,说当心进去了就出不来。可那天王树拍了些什么呢?好像后来我就忘记了,一直没要求看那些照片。
现在,也就不可能再看到了。
几分钟后,车到了货仓。我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仓库外面的石阶上,不知想些什么。石阶的远处,除了道路和经过的车辆,看不见一个人。太阳在头顶温润地照着,有春天的风,身后传来仓库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一刻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又好像,我原本就坐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
这天我对高览说了很多话。说得很不连贯,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也不喜欢一旦有了情绪,就非将它释放出来不可。我们去了酒吧,但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借酒说话的行为。可我偏偏停不下来,好像一个让人厌烦的醉鬼。我知道自己没有醉,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每一句话都不像是我说的。高览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时不时忍不住笑一下。离开酒吧前,我已经在卫生间里吐过两次。路上又吐了一次。我坚持要自己走路,高览伸手来扶我,我就推开他。整个世界都在转,胃里也在转,不断有东西涌上来,又被我强压下去。每个关节都在酸痛。高览说,你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就笑了,还笑得很开心,说我大概酒精中毒。说完就又吐了一次。
这样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回了湖边村。我走进去,倒在床上,天花板就在眼前转着。我闭上眼睛,听见高览走进卫生间,又听见水声。然后一块冷冰冰的毛巾就贴到了脸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说好凉。高览帮我擦干净了脸,又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后来我又说了什么就记不得了。只感到高览在床边坐了很久,还抽了一根烟。最后,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说你帮我关一下灯,他就走到墙边去关灯。
灯啪的一声灭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我听见高览突然说了一句,怎么这么黑?
我想回答他,但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段沉默。我正在想他走了吗,就听见他说,我也睡在这里吧。
后来,我问过高览,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就是关灯的时候。我想起那时他曾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当时,我也吓坏了。不是黑暗,而是和黑暗一样突如其来的,让人战栗的情感。
我们都被吓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很快便作出了决定。
我记得连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的宿醉都是温润的。我半醒半睡地怔怔地注视天花板。外面正在下雨,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旁边传来叹气和点香烟的声音。
真是奇怪啊,高览说,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
是啊,我说,但又能奇怪到什么地步呢?
吃完午饭,高览就走了,他要去公司。临走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不去了,昨天的酒还没消化完。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倒不是为了消化酒。整个下午我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是个反应很慢的人,和对酒的消化一样,需要有时间适应每一次变化。又或者说,每一次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总是很惶恐,又不清楚究竟在惶恐些什么。所以我多半的时间,不过是在等待罢了。
十七点二十六分,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一阵沙沙的杂音。
“是我。”那人说。
我听出了那个声音。心脏顿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王树?你在哪儿?”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不明所以的沙沙声。电话随即挂断了。直到晚上,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打来。我把手机丢在一旁,呆呆地看了一阵天花板。有很久,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直到睡着为止。
第九章 被快递的男人
“能帮个忙吗?”在车上,高览说。
“什么?”
“我五一的时候要回一趟家,大概两三天吧,公司里没人,想让你帮我看一下。”
“我帮你看公司?这个我做不来。”
“其实也简单,就是接接电话。有人要快递的话,记下地址和电话,让送货员上门接货就可以了。只要两三天。你五一的时候没什么安排吧?”
“没安排。但是……”
“没关系的。主要是安排别人我不太放心。”
我无可奈何地想了一阵,只好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就是五月一日。这以前我跟着高览,熟悉了整个工作流程。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很简单,多半只是接电话和打电话。而他反复叮嘱我的只有两点。第一,对货物内容要保密。第二,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以外的所有事,都要等他回来处理,尤其是,不要亲自去货仓。
我都严肃认真地做了保证。日子很快就到了五月一日,我送他到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他把钥匙递到我手上,说两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别担心。我不担心,但免不了有些离别时的怅然。我看着他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检票口靠近。快到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挤出人群,跑过来对我说,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千万要记得,那种对方不肯说出内容的货,无论如何都不要接。
但那时,我只顾着催他快点上车,却忘了问他,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愿意说出货物的内容。
送走高览以后,我就去了潜行快递公司。其他公司都关着门,二楼的走廊上,只站着我一个人。想起高览说的,“快递公司的性质不同,就是过年也放不了假,否则就会失去信誉”,觉得这份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开间小店恐怕都要好些。
我打开门,放下包,又打开灯,接着打开桌上的电脑,看了一阵,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财物报表,什么也没有。本想看看过去都快递过什么活物的,但是看来资料并不存放在电脑里。整个下午,我只好玩纸牌游戏。连电话也没有一个,除了两个打错的。
第二天也仍旧如此。我以为三天时间大概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真的接到了一笔生意。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高览回来的前一天。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玩空当接龙。这个游戏比起纸牌来,难度要大些,但也很能消磨时间。我正玩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在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拎起听筒。我想,大概又是打错的。
“喂,你好,潜行快递公司。”我说,这套词是早就背熟了的。
“我有东西要快递。”一个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哦,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我们……”
“知道了,”那人说,“我要快递的就是活物。”
“哦,好的。”我连忙拿过纸和笔,“你的地址?”
“昙华林31号。”
我愣了一下。对方大概见我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昙华林吧?”
“知道。我们马上过来取货。”
然而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更重要的是,忘了问货物的名称。这都是因为,刚刚我恍惚了一下。昙华林,是我再熟悉不过、但又那么久远的名字。
四岁的时候我来过这个地方。1989年,正是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那年。当时,这个叫昙华林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对于这里的清代建筑,人人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它们多么珍贵。除此以外是几户旧房,几处不太茂盛的昙花,破旧的仁济医院,两层楼,黑砖、红瓦、尖顶,深锁的铁门。墙面的黄色涂层和木窗正在开始脱落和腐朽。住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瓦棚。瓦棚面对马路一侧的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连狗都没有。娟娟阿姨说。
娟娟阿姨是妈妈的表妹,我四岁在昙华林住的就是她家。虽然叫阿姨,可她比我只大了五岁。1989年,她上小学三年级。
她家的房子是解放前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上其他木料选得又很考究,房子看上去很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风吹日晒之后,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和周围的风景十分搭调。据说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家,在娟娟阿姨他们家搬来的前一年冬天得肺癌死了。1975年,她还没有出生。
这附近类似这样的房子很多,除了过去的仁济医院旧址,还有美国传教士创建的教会医院、瑞典驻汉领事馆,等等。只是现在看起来远没有1989年时那么结实,一些老建筑几乎就是危房,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1989年我和娟娟阿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半夜从窗户里爬出来,跳下二楼的阳台,在院子里挖坑。为什么要挖坑呢?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只记得那时挖了很多的坑。我们把挖出来的土填到昨天挖过的坑里,第二天再把另一个坑的土填进来。我们近乎变态地喜欢这种重复而无趣的工作,直到两个月以后我离开这里为止。也可能,在我离开以后,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挖着。
娟娟阿姨14岁那年,被火车轧死了。据说她是准备沿着铁路离家出走。出走前,给父母的信放在茶几上,用一个杯子压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警察打来电话。那天倾盆大雨,整个人被轧成成千上万的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警察们不得不用长竹竿驱赶饥饿的流浪狗。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铁道旁的河沟,成为鱼食。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昙华林。妈妈和表舅一家也不再来往。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只是就这样没有了那家人的消息。这期间只从报纸上看见过一次昙华林的名字。政府要对昙华林的清代古巷进行修整,也就是“昙华林保护工程”。
现在,那些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房子这种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命运可言。
我恍恍惚惚地想了一阵,终于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给货仓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们,昙华林31号有货要装,但我忘了问电话号码和货物内容。
“这不太好办啊,”送货员之一说,“没有货物内容,我们不能去取的,这是规定。”
“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我说,“都是我不小心,这边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又已经答应了别人,如果不去取的话,失去信誉就更不好了。”
“要不你给高览打个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关着机呢。那边客户还在等着,只能麻烦你们先去一趟,到那边问问情况,然后再决定装不装,你看这样行吗?”
“等一下。”送货员之一低声与旁边大概是送货员之二的人商量了一阵,然后说,“好吧,我们先去看看,要是能装就装回来了。”最后又补充一句,“下次你可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啊。”
“好,下次一定注意,麻烦你们了。”
这样一直到下午六点,电话也没有一点消息。其间给仓库打过电话,没有人接。打送货员的手机,也同样没有人接。我只有猜想,他们大概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在楼下吃饭时又打了一遍,情况还是一样。我开始有点担心。吃完饭,我在马路边犹豫了一阵,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亲自去仓库看看。货物要么运回来了,要么就还在路上,不管怎样都是亲眼看一下比较好。
天已经黑了。我险些没能找到通往仓库的路。这里白天就已经算是偏僻之地,到了晚上,更是荒凉得可怕。昏暗的路灯光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仓库,看起来有点陌生。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变谨慎起来,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一个人也没有。
等走到仓库门前,才发现卷帘门上的小门居然没有锁。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没有灯,听起来也好像没人。仓库旁停着那辆小货车,说明人已经回来了,很可能正在附近吃饭。
我推开门,在门口向里看了一阵。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走进去,摸黑按下贴墙的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地交相闪烁着亮起来,白光顿时弥漫整个仓库。我从没注意到有这么多只荧光灯。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留了下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实验室的铁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门。还好,门一直开着,还能看见门外的路灯。突然间觉得再也没有第二个让人如此讨厌的地方了。
仓库里的箱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有点疑惑,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太安静了,恐怕堵住耳朵也没有这么安静。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缓缓走向那些箱子旁的办公桌,一边走一边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降低。真冷。这么宽阔的地方,大概不冷也不成。我忍不住搓了搓双手,又把它们插进衣服口袋。
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放着类似货单样的东西。一叠A4大小的纸。箱子是不敢靠近的,毕竟差点因此死掉。但眼前最近的那个箱子,我还是多看了几眼。它离仓库底部的其他箱子有些距离,会不会是今天新搬来的呢?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叠纸。
果然是送货单。但第一页上的货品名称全部用黑色墨水抹去了。保密工作还真是严密。只剩下日期。后几页也都是这样。我也不再多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3日,地址是昙华林31号。可看到货物名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只写着一个字——人。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细雨。可还是从雨伞下斜斜地飘进来,弄湿了我的毛衣。我自己的背包也好,高览的旅行箱也好,全都淋得黑糊糊的。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说别把行李放在车座上。车内空气给空调和烟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热线节目。树叶脱尽的杂木林像海底珊瑚一样,在路两侧展开湿漉漉的枝条。
“你怎么了?”高览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刚刚在火车站就不对劲,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司机,说:“下车再说吧。”
目的地是高览的办公室。高览放下背包,打开饮水机上的热水开关,接了两个电话,之后热水烧好,他泡上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我用茶杯暖着手,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口。
“昨天我接到了一笔生意。”
“嗯,没做好,还是和客人有什么纠纷?”
“不是。”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我不应该接下来。因为之前你就说过,不知道内容的货不应该接。但是当时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你这里的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我只有让送货员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再作决定。可他们就直接把货装回来了。”
我看到高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那是什么东西?”
“是人。”
高览愣了一下:“人?活人?”
“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那……现在呢?”
“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货仓了。我把他放了。”
打开箱子前我曾经犹豫过一阵。从货单上的编号看,就是离我最近的,我一进门就注意过的箱子。我不知道打开箱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比如,箱子里的是不是正常人,打开以后会不会有危险。还有,那两个送货员既然已经知道货物内容是一个人,还装了货,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甚至,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整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就这样贸然打开箱子,能行吗?
但最后,我还是打开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仓库门开着,那两个送货员随时可能回来。过了今晚,箱子里的人就会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我不再多想,从墙角取来钉锤,把箱子上的钉子一个一个撬开。这花了我不少工夫,手也磨得生疼。这期间箱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的人大概已经死了。
所有的钉子终于全部取完。在箱子一侧的木板倒下来之前,我退后了两步。木板轰然倒在脚下,嘭的一声,在原本寂静的仓库里显得颇为惊心动魄。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四块暗灰色的木板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电视机里的固定画面。这一刻我几乎确定这个人就是死了。但静静地站了两秒之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脖颈附近伸出手去。
皮肤是暖的。似乎还能感到颈动脉的跳动。我这才不再犹豫,用手将这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面容颇为俊秀,但紧紧地皱着眉。这种天气不知为何穿着一件皮衣。我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呼吸平稳,面色看起来也不错,好像仅仅就是昏睡过去了。我用力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再推,还是如此。没有办法了,我想,只有用水试试看。
旁边的办公桌上放着大半杯水,早就凉了。我端过来,从那人的额头浇了下去。只听那人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一看见我,立刻想坐起来,头一下子就撞在了木箱上。他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儿?你是谁?”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个仓库。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警惕地看我。
“我还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快递公司的仓库,我看见送货单上写着‘人’,就打开看看,然后就发现了你。”
“快递公司?”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箱子,“我怎么会在快递公司的箱子里,我又不是货物。”
“这是一家有点特别的快递公司。”我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们只快递活着的东西。”
“但是也不能快递活人吧?”他开始有点愤怒起来,“就不怕违法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错吧。所以我才打开箱子看看。”
“你是这个公司的人?”
“不是。我只是暂时帮忙的,开公司的人是我的朋友。”
他摇了摇头,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口袋,然后舒了口气。看来没丢什么东西,也没受伤。
“你还能想起被装进箱子以前,你正在做什么吗?”我又问。
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当时……当时我正在推销洗发水……对对,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我明明正在看那个人的头发……怎么后来就……好像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睡过去,或者被人打晕什么的?”
“好像没有。就是在看头发嘛。”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地址。
“你是被人从昙华林31号送过来的。”我说,“当时你是在那儿吗?”
这人的脸色突然一变。
“你说昙华林31号?”
“是啊。当时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个地址。”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很年轻?”
“是个女人。但是不是年轻,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喃喃地说着,到后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只看见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接着,他又神经质般地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脚,最后,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等一下,”我说,“你留电话给我吧,万一我这里有什么线索,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好找你。”
他犹豫了一下,匆匆忙忙地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我:“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就快步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没有工作地址,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手机号码,一些毫无意义的修饰图片。他叫刘小军。从他刚才的话来看,大概是个推销员。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然后开始钉木板。在不清楚那两个送货员装一个人回来的原因之前,我还是得把木箱恢复成原样。这比拆木箱还要麻烦。先要用力推上木板,然后将钉子一个一个再钉回去。可还没钉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送货员之一回来了。我回头时,他已经站在了门口,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钉锤,还有身后的木箱,“你动这个箱子了?”
我无话可说。
“下午你们一直没给我电话,所以我过来看看。”
“电话我打了,一共打了两个,都占线。后来再打过去又没有人接了。”
看见他走过来,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钉锤。
“我打开箱子了。”我说,“你们怎么能装一个活人回来?”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桌上已经翻开的货单合拢。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运送活人难道没有什么?”
“等一下……你不会把人给放了吧?”
“活人我当然要放。”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突然沉下脸来。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他没好气地说,“反正人都被你放了。明天等高览回来,你跟他说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争论些什么,早点离开这里再好不过。于是我立刻扔下钉锤,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无非是在掩饰我的不安而已。
我不能肯定,高览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的生意。运送活人,或者其他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从刚才送货员的表情和语气看,是极有这样的可能性的。但我却很难开口质问高览。甚至只是在心里质问,也让我觉得尴尬不已。在办公室里,我对他讲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就再没多说什么了。他也没再开口。手机时间显示为下午六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吃饭去吧。
吃完饭,夹杂着雨点的夜风已经彻底变凉。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电视,高览拉开在楼下买的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港片、周杰伦、广告、天气预报、白色噪音……高览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蚯蚓般的恐惧。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我也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下去。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昏暗中彻底没了气息。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何必如此呢?我想。不管高览做了什么事,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本不应该坐在这里闷闷地喝酒,看电视,一句话不说。我缩在被子里,感到冷。我默默地体会着冷。
从这时起便有一种预感。我和高览,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食指,一。中指,二。然后,食指,一。中指,二。王树是一,高览是二。而日子转眼就快到夏天了。
第十章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
再次遇见刘小军,是十多天后的星期三。我在食堂吃完饭,夹着一本小说往教室走。就在路上,一个熟悉的人迎面而来。老远我就在注意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走近,发现他也正在看我,才猛然想起,他就是刘小军。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就是那个把他从箱子里放出来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你好。”他说。
“你好。”我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来工作的。”
“还在推销洗发水?”
“那个早就不干了,现在改成沐浴露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哦。”怪不得会到学校里来,以前还住在寝室的时候,也碰见过一两次这样的推销员,以女生宿舍居多,主要是化妆品、护理用品一类。
“你就在这儿上学啊?”
“嗯。我正要去教室。”
“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有空出来玩吧。”他笑笑。
“好啊。周末怎么样?我没课。”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微笑,说:“好,没问题,你有我电话吧?”
“有,你名片还在我这儿。没换手机?”
“没换。那就周末见了。”
“好。”
说完,我们就各自接着走各自的路。一切都正合我意,我想。原本就想找他的,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在学校碰见了。
周末,我和刘小军在学校门口的佐治城见了面。他身穿灰色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的,比领带略浅。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我有点惊讶。前两次见到他,一次是不合时宜的皮衣,一次是穿夹克。见我奇怪地看他,他解释道,是因为今天才在公司开过会,所以才穿成这样。说着,他脱下西服外套,只剩一件衬衣,又说,这样好多了吧。我点点头,说好多了。
我们叫了茶和咖啡,稍晚一点又喝起酒来。起先不过是闲聊,等到两个人都不再生疏的时候,我找了一个机会,切入了正题。当时我们正在聊他推销过的各种产品,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感觉聊得差不多,中间停顿了一小会儿的时候,我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之前想问,又怕你不告诉我。”
“什么事啊?”
“就是,你怎么会到箱子里去的。”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他无奈地笑笑,“当时约我周末见面,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目的性也没那么强。比如,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
“干吗那么想知道?”
我想了想,“好奇吧。”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还有……开那个公司的人,是我男朋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既然这样,说说也没什么。”
“谢谢。”我说。
“其实……我在箱子里待了有两个月。”
“两个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两个月一直睡在那箱子里?”
“嗯。那天我回到家里才知道的,已经是五月份了。我还以为是三月初,回家打开电视,一看时间吓了我一跳。”
我想起那时他穿着皮衣。
“怪不得当时你穿着皮衣。”我说。
“是啊,衣服也是证明。我也想过有那样的可能,就是,这两个月我并不是一直待在箱子里,而是做了些什么,但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记忆保留在三月初而已。不过这种想法也太不现实了,再说也没什么证据,所以后来也就没想了,就觉得,我大概是在箱子里整整待了两个月,不知道靠什么才得以生存下来。”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当时我跟你说的,我在推销洗发水。”
“在昙华林?”
然而,他竟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江汉路的一户人家推销洗发水。”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昙华林呢?”
“这我也想不通。但要说到昙华林31号,我是去过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你去过昙华林?”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就是前年的事。我在一家公司当推销员,培训的时候按照公司的安排,去了昙华林。去之前就听说那地方很不吉利,死过几户人家,而且都是出的意外,有的是被电死的,有的上了吊,还有的被火车轧死,尸体都找不到……”
我沉默了一阵。
“我小姨原来也住在昙华林,她就是被火车轧死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不会吧,有这么巧的事?”
“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吧。”
“反正,从公司同事那里听了不少关于昙华林的事。不过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害怕就更谈不上了。我总觉得,什么鬼啊神啊都是人编出来的。所以那天在昙华林,我也根本没注意时间,在一户人家耽误了太久,出来时已经天黑了。但是经理布置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共要跑二十户人家,当时只跑了十九户,还剩下最后一家。本来也可以马虎过关的,随便编点资料就行了,不过那会儿刚参加工作,做什么事都要认真,所以尽管天黑了,我还是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那就是……昙华林31号。”
刘小军拿着烟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又接着讲下去。
“选择昙华林31号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街边的几户人家,发现只有这家没有声音,只是亮着灯,灯光也很微弱。按照先前的经验,我想这户人家里大概只有一个人,往往这种情况推销起来会比较容易。加上这家人的窗口又晾着一件女式外套,屋里住的肯定是个女人,所以我就去敲了门。但我敲了很久也听不见动静,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刚转身走了两步,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里,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只听见她问我,你找谁?我连忙说我是公司做促销的,可以免费试试我们的洗发水。当然,后面还有一大套推销的说辞。她在门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我才发现,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还有一头长发,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苍白,走起路来也有点僵硬。一进屋我就夸她漂亮,说她头发长得好。但是她却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洗头发了。我连忙就说,那我帮你洗吧,正好可以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说好,你洗吧。我就打来开水,又让她坐在椅子上,洗的时候自然又不停地夸她头发好。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又软又亮,根本不像很长时间没洗头发的人。但我当时没想太多,只顾着推销产品。洗完以后,我又帮她吹干,梳好,正要拿镜子给她的时候,她却拒绝了,她说不用照镜子了,你的洗发水我买一瓶吧。我很高兴,准备拿产品出来的时候,她却要求我帮她做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想让我带她去青山区。我很奇怪,问她为什么。她说有急事要去那边,但是现在天又晚了,她一个人不敢出门,所以想让我陪她去一下,坐出租车的钱由她出。我想了一下,青山区那个地方很偏僻,送她到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再说她毕竟还是个陌生人,又是这么奇怪的要求,所以我就没有答应,说我还要回公司报告,时间上已经快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说,你是拒绝我的第五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当时也不好意思多问,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洗发水也没卖给她。”
“后来呢?”
“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在那家公司干了三个多月,就辞职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直到三月初。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说三月初那会儿,和我去昙华林的这件事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
“洗发水。”
“是。三月初的时候,我到那户人家推销的,也是洗发水。”
“那户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反复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当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家庭主妇,在江汉路。她长得什么样子我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哦,对了,倒是也有点不太一样的,就是,当时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头发是盘在脑后的。我说让她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就把头发放下来。那头发很惊人,居然有……大概一米五那么长,总之是从头顶一直拖到脚跟。”
“这么长的头发?”
“是啊,我也很惊讶,而且当时心里还暗暗叫苦,这么长的头发,要洗到什么时候啊?不过也只好洗了。头发很干枯,又很多,几乎把脸盆都塞满了。我当时看着就觉得有点不舒服。洗起来也很费力气。但我还是洗得很仔细,就在我很专心地一缕一缕洗着头发的时候,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反正醒来时就已经在箱子里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一点都不记得。”
我想象刘小军一缕一缕洗着那人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就算是正常情况下,恐怕多少也有点晕吧。
“不过,”刘小军说,“当时你把我放走了,就没人找你的麻烦吗?”
“没有。”我摇摇头,但并不打算告诉他,高览和那个送货员当时的反应。
“哦,对了,刚才你说那个开公司的人是你男朋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公司。”
“嗯。对了,你知道你是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知道。什么地方?”
“另一家快递公司,在深圳。”我说,“从这点上倒像是一个玩笑了。一直把你装在箱子里,送来送去。”
“呵呵,”他终于笑了,“那倒是。”
“后来你就没想过再去昙华林看看?”我问他。
“没去。哪敢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这事还没完,而打断了它的人,就是我。
这天我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时只觉得精力充沛,正适合去做点冒险的事。下午上完课,我给高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和同学一起出去,就不一起吃饭了。高览说好。
我独自在学校食堂吃完了晚饭。然后坐在校门口旁的草地上等待天黑。大约七点,天彻底地黑了下来。我走到学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蓝色。
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那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但并不算远。
不论哪里都是那么的黑。厚厚的,一层一层涂抹上去的黑。
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议,好像用快刀将并不具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地忽远忽近。街边的建筑越走越少,后来只剩下低矮绝不超过五层的建筑,也有两层的。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着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敛气。
我没有做声,只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前面的车尾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膝盖,并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跳下去走掉。
本来是不用去的。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不过是为了好奇心罢了,想起来的确有些荒唐。
尽管如此,昙华林的旧房子仍不停地呼唤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那时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湿的,带着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地挖着,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对自己说。
车停下的地方是离昙华林入口五百米开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三十二块。我付了钱,推开车门,脚实实在在地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没有来过了。我看着几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个深呼吸。
抬眼看去,没有一点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块景物。想必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大半,这里大概在将来是作为旅游点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时,站在路口也望不见什么灯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狭窄,和气窗差不多,白天也要开灯,至于楼梯,如果不带手电筒,或者极为熟悉的话,是经常会摔跤的。
只有味道还是1989年的。潮湿,像是要从肺腔里带走点什么。我站在路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建筑。每一座都好像是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树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墙壁一点生气也没有。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浮上心头,于是我从入口走了进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见一个路人。然而正是吃饭或者饭后时间,未到夏天,夜晚还有点凉,不会有人出来。老房子墙壁很厚,又错综复杂,传不出一点说话声。我逐一辨认着它们。但只有仁济医院我还认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彻底拆除,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是后来从报纸上得知的。1989年我还没到注意门牌号的年龄。那么,昙华林31号,就是它对面了。
我默想着,转过身去。里面漆黑一片,不见灯光,更没有一点声音。窗户紧闭着,门口放着一把竹椅。但我还是上前敲了敲门。木门有些破旧了,上面涂着一层已经斑驳不堪的白漆。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
自然没有人应门。我在门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尽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砂感说明,那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拍了拍手,有点失望。但话说回来,我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的呢?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我转身向四周看去,四下里昏黑阴暗,好不容易在斜对面院落的门前阴影下,发现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有点矮。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不清脸部,因而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阵,直到那身影微微颤动,说了一句话。
“你找谁?”声音略显苍老,有点嘶哑,想来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找过去住在这里的亲戚。”
“那个房子十多年都没人住了。”
“是吗,”我说,“那这里是不是昙华林31号?”
对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昙华林31号?这里没有昙华林31号。”
“怎么会没有呢?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里应该是昙华林31号才对。”
“没有31号。”她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早拆了。有32号,也有30号,就是没有31号。”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里也没有被拆除后的空地。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
“可能我找错地方了吧,”我说,“谢谢。”
我朝道路深处走了两步,突然间心有所动。回头时看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问一下,”我提高了声音,“这附近是不是有一户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个?”
我想了想。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他们的女儿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车轧死了。”
对方沉默一阵。
“他们去年搬走了。”她说。
竟然是去年吗?我忽然一阵难过。假如去年我到这里来,是不是还能见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们搬走前住在哪里?”我又问。
“你往前走。门前有棵白杨树的,就是他们家。”
说完,那身影就转身推门进去。门嘭地关上了。半晌,再无一点动静。
白杨树?长成什么样子的才叫白杨树呢?我一边茫然地向前挪动着脚步,一边抬头仰望着街道两旁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还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着。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的昏黄的灯光,老房子潮湿而阴郁的气息。忽远忽近的说话声,亮着灯的窗户和没亮灯的窗户。一切在此刻看起来都与1989年无异。突然便有一种感觉。不管我认不认识白杨树,我大概都能找到那个地方。我4岁时来过的那个地方。我边走边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长而匀称的十个手指,握着小铲,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地挖着。
两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随后又离远。光线也在逐渐地减弱,我渐渐来到了巷子的深处,这里的路灯光比刚才更加昏暗,亮着灯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树,我确定它们都不是白杨树。我在寻找记忆中的那一棵。
而现在,我找到它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确就在那里。它周围的花坛,在它旁边被长着青苔的圆石围成一圈的,高于地面五六公分的积土,它背后西式二层楼,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厉害。除了做梦,我从未想过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娟娟阿姨死了以后,这里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联系了。它只属于遥远的1989年,属于我记忆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恍若梦中。有好一会儿,脑子里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视二楼的阳台。有点像,又不太像。也许是光线和时间的原因。无论是我,还是昙华林,毕竟都与1989年不同了。阳台很小,比起城市里最常见的阳台来,更像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装饰。阳台围栏的立柱上,还可以看出旧时西式建筑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砾。阳台后是一扇小门,门旁边是更小一点的窗户。当我把目光移向窗户旁的另一扇窗户时,不由得愣住了。
这窗户我见过。
而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这种“见过”和1989年的回忆并无关系。我应该是在现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幅图景。甚至这里的光线,这个角度,都与我“见过”时达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里呢?我在脑中快速搜索着,直到终于想起来——王树的照片。
就是那张照片!我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就是那张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摄的照片。那扇窗户与眼前的这扇,几乎完全一样,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简直是天翻地覆的打击。绕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几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接连闪过。认识王树,发现照片,王树消失。再认识高览,发现箱子里的刘小军。最后,来到昙华林。
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
我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手脚都在微微颤抖。不管是什么,我想,原来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关的。
它们在哪里连成一线。
离开时,开始下起了细雨。我已经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碑一般静寂的楼群。凌晨两点的城区看起来是那么寒碜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到处都是。我本身也在这其中,就像印在墙壁上的黑影。我缓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经被我误认为昙华林31号的房子时,没有再次停留。
现在我明白了,昙华林31号的确不存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理由只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我恨不得将王树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挖出来,一口气问个究竟。是的,王树,又或者是我,正位于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觉得,王树并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也许他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并向我传递某种讯息。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
目前为止,这仅仅是直觉而已。毕竟,我没有办法找到王树。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这话,丁小胭也说过。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静静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或者有什么降临,只要屏住呼吸,凝视着微弱光亮之中的动静即可。
好,那就静等。
这以后的几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和高览约会。和他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们没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不再过问,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览之间究竟为什么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爱他的,见到他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他。那种感觉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确定,往后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可终究还是这样了。高览不在的时候,若是出于习惯拿起电话,手腕处就传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进而遍布全身。到了后来,就连打电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想高览也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准确点说是十五天。那天热得几乎和夏天差不多。我们从街上的饮食店回到家里。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说太热了,要换薄被了。于是两个人又默默地把被子从被套里拿出来,换上新的。他拉着被子的一角,我拉着被子的另一角。装进被套里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之后,我们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一直在看表。
我决定到了九点,就对他说。
这半个多小时过得如此漫长而寂静。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八点五十九分,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我对高览说,高览,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静静地,躺在床的左边和右边。天一亮,高览就起来,刷牙,洗脸。我躺在床上,看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问了一句,高览,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经站在窗户边,向我挥手来着?
但他还是说,没有。
第十一章 磨山奇遇
五月一过,好像每个人都开始忙起来。考试,买新衣服,商量着暑假去哪里玩,又或者换了新恋人。总之无论是教室还是寝室里,都在初夏的蠢蠢欲动之中。好一阵都没有下雨,每天出门回来,鞋上总是厚厚的一层灰。但这些,好像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上课,吃饭,偶尔去图书馆,晚上拎着一堆零食回家。月底时房东来收了一次房租,他还是几个月以前戴着眼镜且略显不安的青年,看起来一直都是那么陌生。他问我住得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挺好的。他仍然略显不安地离去了。
也就是这天,楼上搬来了新的邻居。送房东出门时,正看见一个人拎着箱子走上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和一顶红色的线帽。他叼着一根烟,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脚步不停,缓慢地向楼上走去。我关门前,也听见楼上的关门声。接着天花板上又一阵劈里啪啦的不知什么声响。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这位新邻居。不管是早上出门,还是晚上回来,或者周末整整一天待在家里,楼上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偶尔看见阳台上晾出的牛仔裤和花衬衫,才知道里面还住着人。牛仔裤和花衬衫也总是那两件,晾出来收进去,收进去又晾出来。
大概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想。但只是想一下,很快就忘了。
“最近在忙什么?快考试了吧?”刘小军在电话里问。
“没忙什么,也没忙考试。”我说。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心情不好,还是病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坏。”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是吗,还好吧。”
“唉,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要是心情不好的话,出来透透气吧。我打电话也就是为这个,明天周末,公司组织郊游,去磨山。我看离你们学校挺近的,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明天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几点?”
“早上就九点集合,中午在磨山烧烤,下午三点散场。不过要是你另有安排的话就算了。”
也许在家里的确闷得够久的了,我想。于是说:“好吧,我没安排,明天早上到哪里见?”
“呵呵,好,那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磨山公园门口集合,别睡过头了。”
挂断电话,突然觉得,也许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是件坏事。我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吃掉了剩下的半碗面条。
一切都心满意足。我过我应该过的生活就是。
第二天准时醒来。在楼下吃早饭时,手机就响了,刘小军问我有没有起床,我说我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大概半小时后就到磨山公园门口。他说他也快到了,会在那里等我。我有点惊讶,看了看饭馆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才八点十二分呢,你这么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关系,主要是想和同事错开到达的时间。那为什么呢,我问。他说,怕你看到我和一堆陌生人在一起,会觉得有点尴尬。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那好,我也马上就过来了。
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我想。
吃过早饭,在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磨山开去。经过一小段闹市区后,窗外的景象突然为之一变。从窗户里吹来略带腥味的风提醒我,东湖就快到了。一个拐弯过后,从前面的车窗便看见宽阔的湖面,还有远处青黛色的磨山。磨山不高,在东湖一侧,和学校遥遥相望。从这里到磨山要从湖中心的公路穿过。两旁是笔直的树木,像是白桦。车开到湖边时,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纳两辆车通过。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司机也摇下窗,默不作声地点了一根烟。
这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有点阴沉,看样子很可能会下雨。车快到磨山公园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刘小军站在那里。这次他自然不再穿西服了,而是一件条纹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正朝路口张望。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就走了过来。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九点。我们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九点左右,刘小军的同事先后到了。他预料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陌生人,我的确是会有些尴尬的。突然便对刘小军有些感激。幸好来的人很多,没有细数,看样子有二十多个。人多的时候,连打招呼也就省了。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等人到齐后就跟在刘小军旁边,进了磨山公园。
整个上午总的说有些乏味。我永远只是坐在一边,刘小军被叫去做这做那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东湖。那时猛然想起那句话,东湖的水是黑的。现在这样看,东湖的水的确是黑的。黑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恍惚。
中午时我就不再看东湖了。所有人都在忙着烧烤,刘小军比上午更加应接不暇。他给我送来一些烤土豆和鸡翅膀之后,就再也没能脱开身来。我吃掉了两个烤土豆,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把剩下的放在塑料餐布上,站起身来,决定四处走走。刘小军在那群人中间,正埋头忙碌着。从烧烤架上升起的烟遮住了他的脸部。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向背后的一片树林走去。
刚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看了不止一眼。小时候我曾经多次爬过围墙,到附近的山里去。那里多种植松树,和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留在记忆里的爬山的日子总是夏天,我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圆圆的敞开着的天空。可以望见云朵白白的一角。树林对于我来说,既是安全地带,也是更幽深更有挑战性的迷宫。
我走到这片树林前,看清楚了第一棵松树。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我想试一试这森林究竟能有多深。就像小时候一样,猜想里面大概有某种危险,但却想亲眼看一下、亲身感受一下危险到什么程度,以及是怎样的一种危险。我不得不那样做,有什么从背后推动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约是通向前面的小路。树木越来越威武挺拔,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上树枝纵横交错,几乎看不见天空。刚才还洋溢在四周的初夏气息早已消失。这里也许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季节。
过了没多久,脚下的路究竟是不是路,我也逐渐没了把握。看上去既像路,又不像路。在扑鼻而来的气息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阴暗的与光明的相互混淆。我想了一阵刘小军他们,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发现我已经偷偷溜了出来。道路似是而非,呼吸声在耳畔听起来大得出奇,让人惊讶不已。四周的声息越来越凝重,寒气袭人。
走着走着,突然想:没准我已经迷路了。色调晦暗的树叶在脚底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感觉上好像有阴影在背后迅速移动,但猛一回头,它们又不见了踪影。
也许决定是错误的,我边走边想。但无论如何停不下脚步。驱使我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小路前面有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的景物印入脑海,以防忘记回来的路。
周围不时响起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板相互挤压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都意味着什么,连想象都很困难。它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头顶有时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得出奇,估计是由于寂静而被夸张了。每次有声音传来,我就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等待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我继续向前走。脚一踩上落地的枯枝,“咔嚓”的脆响便四下回荡。
说到底,我无非是对这种环境战战兢兢罢了。有什么东西埋伏在暗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并推测我到底要干什么。但我尽量不这样想来想去。我安慰自己,那可能是错觉,但越想,这种错觉就膨胀得越厉害,越真实,很快会不再是错觉了。
我想唱点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歌来。只有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这样走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想到刚才还在磨山公园的空地上烧烤,仿佛已经有几万光年之远。无论手伸出多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孤零零地置身于幽暗的迷宫。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这森林好像永无尽头。这点倒是在意料之外。回去吗?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自己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不过才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有时间。
路面突然变得平缓起来,走着已经不至于气喘吁吁。有时险些被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看见天空,被灰色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但应该不会下雨。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鞋子。一只童鞋,很破旧,外表已经沾满了泥土和树叶,看起来样式也有一些年头了。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只鞋,还是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默不作声地跨过它,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没过多久,便看见一个人影。我呆了一呆,细眼看去时,发现他坐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上,是一个老头。他穿着一件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皮肤很黑,看上去个子也很小,几乎缩成一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座极逼真的雕像。
奇怪的是,看见他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一座森林里,就应该有这样一个人。我只是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终于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岩石那里传来。
“你好。”我犹豫着说。
“等你好久了。”
“等我?”
“当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样。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森林深处。
“就是没想到要等这么长时间。”
“是,我走得有点慢。”我答道,甚至略带歉意。心里又一面奇怪着,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你已经忘了很久。”
“你知道我会来?”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当然,你也可以原路返回。反正到底怎样,只取决于你。”
“那就进去吧。”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既然走到这里,恐怕就非进去不可了。”
他点了点头,从岩石上缓缓起身,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向森林更深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接下来只是走路,再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路变得很难辨认——其实,脚下早已经没有了路,我们踩着杂草,跨过矮灌木前进。森林越来越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也陡峭得多。草木释放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我也越来越奇怪,怎么竟然会来这样的地方。老人背着背囊,一言不发,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我努力追赶他的脚步,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突然变平坦了。
“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山顶了。”他说,“接着要下山,小心脚下。”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不好走的陡坡路。但速度却比刚才要快很多了。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又拐了一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水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老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他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却表示:这里就是那个地方。
我没有想到在森林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水潭。和东湖比起来自然并不算大,但也很可观了。我略微比较了一下,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平坦的草地,再远一点仍然是山。潭水沉静无比,没有一点波纹。
水潭边有一座小屋。我想大概是要到那座小屋里去,但老人却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水潭上的一点。顺着他的视线,我朝水潭上那一点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孩。小女孩。
她仰面朝天,漂浮在潭水上,头部周围黑色的一圈应该是她的头发。我看了看老人的脸,他没有一点吃惊的神情,好像这个场景已经看了很多遍。我急忙走下最后一点山坡,来到水潭边上。
这次看清了女孩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裙子,裙摆被水泡得鼓胀起来。再近一点又看清了女孩的脸,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从脸上看,皮肤没有浮肿,也没有难看的青紫色。据说溺水死亡的人都很难看。但她没有。她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静静地睡了过去。
“喂——!”我大声喊了一句。
但女孩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回头,却猛然发现,刚才那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一下子慌了神。
“你在哪儿?”我又冲着刚才老人站着的地方喊。可四下里除了回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呆呆地站了一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现在就返回吗?我仔细想了一遍来时的路,大概还是回得去的。可并没有马上动身。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大概是有原因的吧。我想起老人之前说过的话。他说,这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于是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也许刚刚才暗示过自己,一时间竟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这个水潭,水潭边的草木,甚至……水潭里的那个女孩。
我又仔细看了一阵她。这时看到露出水面一半的两只脚,其中一只没有穿鞋。而另一只,和我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只鞋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快。这景象……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可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被那接踵而来的熟悉感弄得心烦意乱。
要不要救她上来?用树枝?我不敢那么做,在谜底尚未揭开之前,也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有效。我看了看身后的那座小屋。小屋也很熟悉。它用不齐整的砖块搭成,屋顶是灰色的瓦片,木门……
木门虚掩着。
既然门开着,就进去看看吧,我想。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想潭里浮着的女孩,转身向小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手放在木门上的感觉很不真实,过去我从没打开过这么破旧的木门。眼前是一团幽暗,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时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闻到木头腐败的气息。这种地方,屋里大概没有灯。我决定稍等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光线。
不久,屋内的光线稍微增加了亮度。我蹑手蹑脚地往房间正中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并不需要仔细查看。因为整个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一样东西。
一张书桌。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张书桌……它静静地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上面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盯着它看,又觉得从那张书桌上有某种类似视线的东西冷冷地投射在我身上。这感觉并不好。察觉到的时候,身上已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这张书桌,但又久久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心里的感觉竟然是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张书桌而已。
我想到那个老人。如果说,这森林里,真有什么是我已经遗忘的,那又会是……
随之而来的沉寂让人窒息。手心微微出汗。又恍惚着站立了片刻,我决定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我转身走出小屋,并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门闩咔嗒的一声。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发现原本虚掩着的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隙也没有。我愣愣地看了一阵,又迟疑着走上前去,伸手推了一下。门稳稳当当的,一动不动。
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这景象……竟然和寝室里一模一样。
我连忙后退了几步,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儿无法正常思考。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了起来。会不会……我再也走不回去了?
这样一想,我便真的回忆了一阵来时的路,发现并不是那么有信心。可天色已经在接近黄昏了。于是立刻转身,朝树林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然而很快,预感便得到了证实。我真的迷了路。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四次经过那块岩石了。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原地。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我想,不能慌张,这时如果没了主意,只会变得更糟。我拿出手机,但一点信号也没有。只能用来看时间,早已过了下午三点,不知道刘小军他们离开了没有。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来找我。说不定早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无法接通。也许会认为我提早离开,生气了,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安慰自己不要慌张,但焦急还是有一点的。
我从未在这种地方迷过路。也没有一点野外生存的经验。假如走不出去了,我也只有靠在一棵树下等死。这场景进入树林时就设想过。难道真的会发生吗?这样想着,我就坐在岩石上,有点期待还能看见那个老人。但心里却又清楚,大概他不会出现了。
全身酸痛。因为出汗,又有点冷。喉咙里干渴得厉害。刚才走了太多的路,现在又不可能喝水。渐渐地便生出一些绝望。为了不使这绝望没完没了地扩张下去,我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而现在唯一可想的,大概就是那座小屋,还有水潭里的女孩。
书桌。女孩。老人说,那是我忘记了很久的事。也许不一定仅指书桌和女孩。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象征,或者暗号一类的东西。那间小屋在我离开后突然锁上了,也就是说,不可能再看见它第二次。我仔细回想那女孩的面容。和水潭周围的其他景象一样,女孩的长相也很熟悉。
我究竟忘了什么呢?一件命案?不太可能。那么水潭和森林又表示什么?我曾经来过这里吗?我可以确定没有来过。在上大学之前,除了1989年到娟娟阿姨家,我几乎没来过这座城市,更谈不上到磨山深处的这个森林里来。
于是又想起昙华林。想起死去的娟娟阿姨。想起王树的照片,那扇窗户。
一切都在哪里有所联系。只是通道……通道究竟是什么呢?
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思前想后也没有一点头绪。我靠在岩石旁的树干上,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恍惚中一只手正推着我的胳膊。声音在头顶说,喂,快点起来,别睡了。声音是那么焦急,好像有颗定时炸弹就在旁边,只要稍稍犹豫就会爆炸似的。但手脚发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声音又重复一遍。快起来。这次更焦急了。我正打算张嘴说点什么,一只胳膊突然被拎起,随后整个身体脱离了地面,摇摇欲坠地依靠着拉我的手,站了起来。我立刻睁开眼睛,但还没来得及站稳,那人又拉着我朝某个方向跑了起来。力气真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边跑一边看眼前的人影。
一个女孩。长发,白色连衣裙。让人惊奇的是,在她肩膀上居然挂着一个挎包。难以想象如此颠簸的奔跑之中,挎包仍能稳稳地挂在肩上。而身影如此陌生,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谁?”我问。
“别问了。”她急急地答道,“先出去再说。”
出去?对了,我是在森林里呢。这时才发现已经天黑了。我居然在岩石上睡了那么久吗?我想拿出手机来看时间,但跌跌撞撞的奔跑之中,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成,于是只好放弃。眼前的景物看得并不真切,只能听到树林里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以及脚下踩到枯枝的咔嚓声。
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跑。看情形,似乎即将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周围的黑暗之中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能多想了,我对自己说,先跑出去。
路渐渐变得有些熟悉。好像正沿着白天的路返回。心下顿时很庆幸,同时也更疑惑了。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看着她的白色连衣裙,还有背后甩来甩去的黑色长发,渐渐地又有些昏昏欲睡。
“喂,提起精神来!”她大声责备了一句,“马上就快到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答了一声。
很快就到了。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树木间开阔的空地。那正是白天我们吃烧烤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间用于出租的木屋孤零零地耸立着。我们跑过最后的几棵树,又跑下山坡,直到空地上才停下。
“总算出来了。”女孩松开了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
这张脸我没有见过,但我看到她时,不知为何有些惊讶。像是看见了一个久未见面的熟人,但又分明,的确,肯定地没有见过她。我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但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危险了。”她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淡淡的责备,“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睡着?”
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白天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就睡着了……”
“嗯,”她沉吟一阵,“那种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
我心里突然一动。
“你见过一个老人吗?”
“哼,什么老人,他是……”她看了我一眼,“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点回家吧。”
“可是,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
“有人接你进去,自然也有人接你出来。多余的事就别问了。”
“可我……”
“我也不是义务带路的,”这时她打断我,“既然救你出来了,帮我个忙吧。”
我愣了一下。
“什么忙?”
“你见过一个叫姜为的人吗?”
我想了想:“没见过。”
“哦,这样啊,”她似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会见到的。见到他,帮我向他问声好。顺便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
“好了,现在就这样了,你回去吧,再见。以后也别再来这里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我,转身朝森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手机在口袋里滴滴作响,拿出来看,已经有了信号,手机上是两条短信,都是刘小军发的,一条是,你在哪儿?另一条是,已经回家了吗?而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还不算太晚。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山去。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像在做梦。我默默地回想着,只感到疲惫不堪,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
公园大门近在眼前,已经关闭了。但值班室还亮着灯。我对保安说,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后来又睡着了,所以现在才出来。就在我拿出门票给保安看的时候,突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铁门这里跑过来。
是刘小军。他怎么还在这儿?
刘小军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外面,脸上是一副欣喜的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他说,“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我就想,是不是你根本就没回家,所以过来看看。”
“我迷路了。”我从铁门里走出来,“就在旁边那个小树林里。”
“啊,真危险。”他惊呼一声,“那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刚刚发生的事自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我说:“后来很辛苦才找到了路,就出来了。”
“还好,还好。”他松了口气,又笑起来,“那肯定饿坏了。”
他这一说,倒真觉得饿了。刚才在树林里完全没注意到。
“去吃饭吧。”他说,“就是可能要走着去了。这个时间,附近也拦不到出租车。早知道刚才应该叫我那辆等一会儿。”
“没关系,山里都走了一整天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于是我们沿着东湖边的公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自然又少不了被他责备一通。我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这样一直走到明亮的路灯光下,看见了街道与行人,看见路边还开着门的店铺,才想起来对刘小军说,你能出现在那儿,我真意外。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看着他的脸,突然感到,大概在我还没预料到的时候,命运早就已经越来越奇怪地展开了。
第十二章 又一个人失踪了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孩子。这点是长大后才明白的。记忆中没有和伙伴们奔跑追闹的场景。高览曾经说我是选择性记忆,否则那些笑得很开心的儿时照片又怎么解释呢?或许他说得对。我能记住的,甚至梦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总是孤身一人。
但那时并不觉得孤独。5岁以前我住在一个县城的郊外,家门口不远处就有一条大河。河面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宽,只是因为年纪小,看起来宽而已。我总是一个人拎着小桶,到河里去抓鱼。当然,一次也没抓到过。我翻开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在浑浊的淤泥里寻找活着的东西。我总是空手而归,还不时踩到水草摔上几跤,弄得浑身湿透。
后来,我就改成捡石头了。我以为有一种石头会在夜里发出光芒,便在河滩上寻找想象中的那一块。白天没有任何依据可循,只有一块一块地拿回家去,放在床底下,等天黑的时候再看。找石头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决定放弃了。我把一块灰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捡回去,放在床下,并不断告诉自己,它就是我想找的那一块。这天晚上,我趴在床上低下头去,掀开了床单。我在床底看见这块石头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是心满意足,不再去寻找。
直到上了小学,我也依然在玩一种游戏:和想象中的朋友对话。幻想的形象有神仙,有同龄的小孩子,等等。还有一匹马。我把手悬在空中,装作拉缰绳的样子。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有时则垂在身体一侧,攥紧拳头。想象中,我牵着马上学,又牵着马放学,到了家门口,还要把缰绳拴在门把上。马的形态具体而真实,连鼻息也似乎一阵一阵地扑到脸上。
马在9岁那年彻底消失了。替代它的是小白,我养的一条流浪狗。两个星期以后,狗被爸爸扔进垃圾堆。此后便没有马,也没有狗。我终日在学校的操场上徘徊着,并在多年的学校生涯里被无数次地,肯定地告知,这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只是有些疑惑。我开始无法分辨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部分,哪些又是虚幻。比如,4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看病,在医院门口看见一群大人正围住一个小女孩,其中两个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另一个则抓住她的手,举着一把小钢锯。小女孩大声哭喊。我问父亲,那些人在做什么?父亲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要锯掉那小女孩的手指,因为她手上的戒指取不下来了。
这件事让我很多年以来都对戒指一类的东西心怀恐惧,但现在,我却不能肯定,它是不是真的。而父亲也早已不记得了。这事从逻辑上看似乎并无可能,因为即使戒指取不下来,要锯掉手指,也绝不至于在医院门口,至少也应该送进手术室里才对。可那幅场景,又是如此清晰具体,我甚至能描绘出那女孩的样貌,还有她挣扎呼喊的声音。
这些疑惑一直持续到今天。11岁那年一场高烧过后,我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我成了一个普通平常的,再不沉默寡言的孩子,并第一次感到了无底洞一般,在心底一直塌陷下去的,深深的孤独。
“不会是自闭症吧?”刘小军眯着眼睛,点着一根烟。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我无法回答。如果提问的人是高览,或者王树,或者丁小胭,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觉得不是。但对刘小军,回答不是,只会让他觉得是辩解而已。
能够达成交流的通道,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
所以我很快就换了一个话题。
“那以后没发生什么事吗?”我问他。
“你说从箱子里出来以后?”
“嗯。”
“一切正常。我都快忘了。过段时间想换份工作。”
“不当推销员了?”
“想做点别的。不过现在挺难脱身的,毕竟除了这个,别的还都不会做。你呢,除了上课,平时都做什么?”
我想了想近来的生活。
“看书。”
“看书?”他有点惊讶,“书那种东西,是睡觉前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总是看书,不出来玩,也太孤单了点。我看书看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
“嗯。”
“偶尔玩一下游戏也好。你玩游戏吗?”
“不太玩。”
“哪天教你吧?”
“好。”我说。
后来,我一连花了好几天时间去找高览。
他消失了。那天我偶然经过校门口时,发现潜行快递公司的招牌已经不在那里。我按照原来的电话打过去,被告知此号码是空号。高览的手机也已经停机。我只有猜想,他大概换了办公地点,也换了手机。可是,给仓库打电话也是空号。
潜行快递公司,好像从此不存在了似的。
我打到114查号台,然而话务员找了很久,最后说没有这个公司的号码。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接着给那两个送货员打电话,其中一个接了,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想再问,对方竟然说了一句“不想再说了”,就挂断了电话。
最后,我亲自去了一趟仓库。在那里看到大门紧锁,而门上原本写着潜行快递公司的字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门的旁边,我看见一则出租告示,便按照上面写着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人声音很陌生,他说这仓库是自己买下用作出租的。我就问他是否知道以前的潜行快递公司搬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公司老板突然来退租,大概换了办公地点。我问他有没有联系电话,他就给了我一个座机号码,说是高览住处的电话。
我按照电话打过去,一个大概是房东的女人接起,说上个月高览就退了房,回家养病去了。至于得的是什么病,当时病情如何,以及新的联系方式,她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这就是我最后得知的,有关高览的情况。
傍晚下起了大雨,雨棚被打得噼啪作响,我斜靠在沙发上,半醒半睡地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雨过之后,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我这样躺了一会儿,站起来关窗户的时候,突然瞥见楼下站着一个人。
是刘小军。他站在楼下的草地上,正和一个穿黑雨衣的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那人雨衣的帽子拉得很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男人,而且,矮得出奇。刘小军浑身湿透,头发也贴在脸上,大概刚才下雨的时候一直没有打伞。可他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争论似乎越来越激烈了。刘小军的手甚至都挥舞起来,但那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这种情形,一眼便可以得知,刘小军处于劣势。他的争辩看起来更像是挣扎。然而这时,情况却突然起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那个穿黑雨衣的人,正向刘小军一步一步地逼近。刘小军的脸色也变了,踉踉跄跄地朝后退着。看样子,他似乎想拔腿就跑,但双腿显然没有了力气。那人突然举起双手,一把掐住了刘小军的脖子,和刘小军一起跌倒在地上。从窗户里看去,只能看见黑雨衣下刘小军挣扎踢打的双手和双脚。
我暗叫了一声糟糕,连忙转身冲出门去。出门前不忘带上手机,万一发生点什么,也好报警。
然而,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却只看见刘小军一个人,正从草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看见我,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你怎么样了?”我跑过去扶起他。
然而他却一把推开我,退后两步,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愣住了。因为那时,我看到了刘小军的眼神。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眼睛里那一瞬间的凶狠和警惕,却明明白白地暴露无遗。
“没什么,”刘小军说,“我是来找你出去喝茶的,刚刚走到楼下,地太滑了,就摔了一跤。”
“那……现在没事了?”
“腿有点疼。这个样子大概也没法出去喝茶了,改天吧。”
“好,”我说,“改天。”
刘小军于是拖着“有点疼”的腿离去了。尽管如此,我仍然看见,在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红色勒痕。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刘小军为什么撒谎。说白了,我对这事并不算太关心。但从这天起,我突然对刘小军有了一个模糊的,无法描述的,新的认识。原本以为终于能遇见一个正常人,一个做着推销员工作的,既没有奇怪癖好,也没有奇怪想法的人,但现在,我无法确定了。我只能保持沉默。说谎与沉默是最流行的两大罪过。
但实际上,我们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第十三章 207寝室
深夜。不知道几点,209寝室的舒田被一阵声响吵醒。她原本睡得并不沉,醒来时收音机的耳塞已经滑落到枕头一旁,正咝咝啦啦地播放着午夜的音乐节目。她翻了个身,将收音机关掉,接着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静静辨认着那一阵一阵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声音起初并不真切,有点发闷。嘭,嘭,嘭。一声一声微弱得,像是某种柔软但沉重的物体撞击声。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其他睡着的人。没有人醒来,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或深或浅的呼吸声在寝室里回荡。她又看了看窗户,窗帘开着,能看见窗外树木和楼房黑黝黝的影子。不是从寝室里传来的,她想。
也不是天花板。不是门外走廊。那是……
是207寝室。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她缓缓地转头看着床旁边的墙壁,这道墙的另一边,就是207寝室。
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墙壁那边突然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似乎还有很多碎片落在了地上。是窗户被打破了吗?难道,207寝室的窗外有人?但又不太可能。在207寝室的外墙上,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她在脑中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似乎所有声响都从这时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舒田静静地等了很久,直到不知不觉地再次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推她。
快起来,那人说,快点起来。舒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室友焦急的脸。而其他人不知为什么,都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有的还穿好了衣服。门外走廊上,有人在跑动,还有人在大声叫喊。怎么这么吵?舒田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好像有什么烧焦了的味道。
怎么了?她问。
着火了,室友说,207寝室着火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脸。她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刻穿好衣服,跟着室友一起来到门外。
走廊上已经乱成一团。从207寝室涌出的浓烟充斥了整个走廊。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舒田不停地撞到从其他寝室跑出来的人。更加无法辨认室友们都在哪里。她捂住鼻子,在浓烟中摸索着向楼梯口跑去。似乎是看门人一直在喊着,不要慌,不要慌。但没有人听他的。走廊和楼梯上不断有人摔倒,喊叫。有那样一些瞬间,舒田觉得这仿佛就是地狱,要快点离开这里。
警笛声忽远忽近地传来。舒田跑到楼下时,已经开始灭火了。滚滚的浓烟从207寝室里冒出来。根本看不见窗户。许多个房间都被笼罩在浓烟之中。喷水枪对着207寝室发射出白色的水柱。楼下挤满了人,还有从别的宿舍楼赶来看热闹的学生。不久后,老师们也都来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舒田想起了夜里的那一阵声响。她不知道那和这场火有没有关系,但却多少有些不寒而栗。火在两个多小时以后彻底熄灭了,学生们暂时被禁止入内。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寝室,只是熏黑了走廊的墙壁,以及207窗外的一部分。
当我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幅图景。207寝室的窗户已经在灭火时被彻底破坏,剩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就好像楼体的那一部分被整块挖去一样。走廊上也同样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状,看起来比过去更阴暗,也更惨不忍睹。烧焦的味道还残留着。至于其他人,在当天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的正用抹布清洗着寝室的门板。
我走到207寝室门前。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来。我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时,只想到一个词:坟墓。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形容。焦黑的墙壁和桌椅,烧得只剩下钢架的床——难以相信就在几个月前我还睡在上面。
灭火时喷射进来的水还没干。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站在寝室中央向四周张望着。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当我转身时便发现——镜子没有了。墙上只剩下一个金属镜框,镜框里是同样被烧得焦黑的墙壁。
我走过去,随即在地上发现一些玻璃碎片。只有几块而已。其他的估计是在灭火后,被清理出去了。
镜子碎了?是在着火前,灭火的时候,还是在后来?
“是在着火以前。”尹霞说,“209寝室有人听见了,就在那天凌晨,我们寝室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是窗户破了?”
“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灭火的时候,大家都亲眼看见,是消防队员把窗户打破,然后才灭的火。”沉默了一会儿,尹霞又低声说道,“这事很可能是镜子造成的。”
“别那么想。”我连忙说,“也说不定是线路老化。你知道我们宿舍楼也的确是太旧了。”
尹霞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她看见……我们寝室的门开着。”
她说这话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老师分别找我们几个谈过话,确定当天晚上我们都在什么地方,寝室钥匙有没有交给别人。其他寝室的人也都受到了调查,但只有209寝室的舒田听见了奇怪的动静。撞击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校方也迷惑不解。他们也知道,窗户玻璃是消防队员打碎的。于是两天后,校方公布的起火原因为,宿舍线路老化,导致起火。
可从这天起,原本沉寂了一段时间的207寝室的传闻,又突然被大家谈论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和尹霞的观点一样,认为这火灾必定和镜子有关。那天,我和尹霞在校门口分手以后,她就请了病假,一直没有来上学。我曾经给她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她没有提及镜子的事,只是显得有些虚弱和不安。
但一个星期以后,尹霞死了。
她在家门口买了一卷塑料绳,栓在卧室的门把上,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这样坐在地上死去。据说这是简便而死亡率极高的上吊方法。她死于窒息。在这一个星期里,校方给207寝室换上了新的窗户和门。窗户又用报纸贴好,从外面便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得知我们几个早已搬出校外,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住,就没把钥匙给我们。
尹霞的死加剧了所有人的恐惧与不安。尤其是陈莉和刘春芳。她们很快就休学了,手机也换了号码。我再也没能联系上她们。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好。尹霞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呢?她没有说完,就带着凄凄惨惨的笑容离去了。我也无从猜想,究竟火灾后的那两天,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还是,根本无法承受镜子带来的重压,才决定告别人世的?但,这又何苦呢?
不管怎么说,夏天就在这样的混乱与万般无奈中开始了。一切都开始变得刺眼和让人眩晕。记忆中许多重要的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的。天气构成了强烈的背景,不那么容易被遗忘。白晃晃的街道,白晃晃的人群,白晃晃的车辆以及车辆后扬起的灰尘。水分没日没夜地从体内流失。感到虚弱,感到累。感到缺少点什么,又想不起究竟缺少的是什么。
就在寝室起火前后的那段时间,刘小军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他换了一份新工作,成了一名售后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公司是生产床垫的,各式各样的乳胶床垫,弹簧床垫,山棕床垫,海绵床垫,等等,都在他们的产品范围之列。因为是床垫,基本上没有人会维修或者退换,所以工作应该会很轻松,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忙一下。但这种时候,一年也碰不上几次。在上班以前,刘小军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推销员,突然换了一份这样的工作,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简直好得不得了”——他是这么说的。
但上班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任务,说是一家商场发生了几起客户要求退换床垫的事。巧合的是,退换的床垫全部为同一型号,出厂时间也都是同一天。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公司极为重视,于是派刘小军亲自去商场看看。刘小军自然不敢马虎,当天便赶到了商场,在仓库里见到了那一批床垫。一共六个,全部都是刚刚卖出不久就被退回的。刘小军查看了相关记录,发现退换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三天到五天之间。
至于退换的原因,却是惊人的相同。记录单上写着:床垫内部有异动。
这是什么意思?刘小军迷惑不解地问商场负责人。于是那人对他详细解释了相关的情况。尤其是第一个来退床垫的人与他们发生的那场争执。
那天,一个50岁上下的人来到商场的售后服务部,要求退换五天前在这里购买的床垫。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起话来也怒气冲冲。因为先前他就打过电话,商场也派人到他家里去看过,但结论是不予退换。这都是由于,他给出的退换理由实在太奇怪了。
五天前,送货员将床垫送到他家里,并当面开封,帮他铺好。随后,他又亲手铺上了床单,放好了被子。然而夜里,他却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惊醒了。起初他以为是妻子在旁边碰到了他,但很快就发现,那感觉是从身体下面传来的。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床垫里移动。妻子很快也醒了,她也感到,这床垫有些不对。他们打开台灯,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见,床上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圆状物正在快速地移动着。他们吓了一跳,立刻掀开床单,但床单下面什么也没有,于是又掀开被褥,露出床垫。
那东西还在无声而快速地移动着。他们接着又检查床垫,发现哪里也没有破洞,或者缝隙一类的地方。会不会是老鼠?妻子说。他摇摇头,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一定在床垫送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当晚他们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在沙发上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东西就不见了。床垫平平整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到了晚上,两人大着胆子回到床上去睡。可夜里,他们再次被惊醒。情况和昨天一模一样。他们猜想,是不是厂家误把电动床的某个部件装进这个床垫里了,但又不敢动手去拆。第二天早上,他给商场打了一个电话,详细描述了这两晚的情况,商场当即承诺会派人上门来看看。
可自然看不出什么。因为到了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来调查的人一无所获地回去作了汇报。商场方面建议他再等等看,因为毕竟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也无法推测其原因。他只有等,但随后的五天里,每晚的情况仍旧如此。他和妻子不敢再睡到床上去,只有每天在沙发上睡。这期间也反复和商场联系过,但对方始终无法答应他们退换的要求。
到了第五天,他再也无法忍受,便来到商场与负责人协商。他要求派一个人凌晨时到他家去看看,但这种要求自然不会被答应。于是他又说,宁可加点钱,换一个贵些的床垫。但商场并没有接受,所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商场方同意再次派人到他家去,当面拆开床垫,假如里面有任何质量问题,或者如他所说,大概是厂家误放了不该放的东西,床垫就立刻原价退还。这才结束了争执。
然而那天,当负责人当面拆开床垫时,他却哑口无言了。床垫里除了弹簧和两层薄垫,若干灰尘,什么也没有。他想不通,但也只好自认倒霉,又买了一个新的床垫,并将旧的廉价卖给了收废旧家具的人。从此也没有再找商场方理论。
可这事过去没多久,商场的售后服务部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求退换同一型号的床垫,理由也是一样。负责人很是惊讶,但仍然没有答应。直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连续五次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才意识到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商场方立刻联系了厂家,在得到厂家的许可后,又退换了后来的六个床垫,将它们存放在仓库里,等厂家过来查看。
“你们最好彻底检查一下那批床垫。”那位负责人说,“会不会是弹簧不稳定?”
“不清楚。”刘小军迷惑地摇了摇头,“这种事太奇怪了。”
这时,负责人又犹豫着说出了另一件事。据说,在床垫运回来以后,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仓库的其中一名保管员因为好奇,曾经在夜里打开了仓库的门,而当时的场景,恐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由于仓库的空间不够,六个床垫是被一字排开,竖立着靠在墙边的。这天夜里,保管员一打开仓库的灯,一眼便看见,在那六张床垫上,都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正在急速而无声地运动着。他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壮观而又诡异的场景。
那个人请假不来了,负责人叹了口气说,还是赶紧把这几个床垫运走吧。还有那些新的,我们也不敢卖了。
刘小军点点头。他立刻给公司打了电话,叫来一辆货车,把所有床垫都运了回去。后来几天,他又陆续接到了其他商场打来的电话,要求退换床垫。都是同一型号,同一时间生产,退换的原因也都相同。
“到现在,除了和那个商场一样被拆开的几个,或者丢掉的,差不多那批床垫都被退回来了。”刘小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最近我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忙得连周末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问。
“不清楚。”他又摇头,“现在还没有工夫去调查,一直都在各个商场跑来跑去,做记录什么的。”
“有没有亲自在晚上去看看?”
“没有。我想到手头的调查和退换工作都做完了再说,反正床垫都放在仓库里,也跑不了。我想多半是生产环节上出的问题。”
“比如弹簧?”
“有可能。但还是不好解释。”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你说,是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注定了要遇到这种怪事?当推销员的时候被装进箱子,好不容易换了份工作,又遇到这个。”
“怪事谁都会遇到一两件的。”
“你遇到过?”
“算是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想了想,“比如,我就遇到过一个女孩,她一年四季都戴着一只手套。”
“夏天也不摘?”
“夏天也不摘。洗澡的时候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是在人前,她就不摘。”
“是哪只手?”
“左手。”
“她是做什么的?”
“图书馆的管理员。”
“大概是有残疾什么的吧。”他想了一会儿说。
我笑了笑。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她了。”我说,“我有点想见她。”
第十四章 一本神秘的书
我对图书馆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上大学以前,我从未去过任何一家图书馆,连在外面看上一眼都没有。上大学以后,进图书馆也总拿上一两本书就走。我从来不缺乏安静的足以看书的环境,因而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体会图书馆。当然图书馆也未必就需要认真体会。
但这天下午,我在书架间弯腰查看图书目录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四周正在慢慢地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也不同于这天我刚进入图书馆时的那种。而好像是,突然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因而猛然惊醒时察觉到的安静。我疑惑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果然,这里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六点。准确地说,还不到六点,差几分钟。图书馆很快就要关门了。人大概都是在这以前离开的吧。而我还是两手空空,想看的书一本也没找到。
不过,本就不是借书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丁小胭。尽管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手机也停了,似乎再也没有出现的可能,但我还是想找找看。总有种感觉,丁小胭无论如何都会再回到图书馆来。图书馆对丁小胭来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极其重要的场所。这点,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要关门了。”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在他衬衫左边的衣袋上,夹着一个工作牌,看来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马上就走。”我说。
于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台登记处,在电脑前坐下。我走过去,把书递给他。
“对不起,这本书不能借。”他说。
“为什么?”我看了一眼书名,《杀死一只知更鸟》——奇怪的名字。
“不好说为什么。”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你再看看别的书吧。”
“这不是什么珍贵古籍吧?”我又问。
“不是。”他索性把书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像是怕我抢去了似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多么想看这本书。只是随手在书架上拿的,甚至连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但眼前这人奇怪的举动,反而让我有了兴趣。
“那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吧?”
“为什么偏偏要看这本书不可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告诉你,内容其实枯燥得很。”
“内容再枯燥的书,也总有人看吧。这本书既然不能看,又何必摆在书架上?”
他愣住了,一双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的眼睛还蛮好看的。眉毛也好看,眼角纹也……
“好吧,”他说,“阅览室可以看。但不能偷偷带出去。”
“这个自然。”我答道。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眼角纹。
“好了,好了,”他挥了挥手,“要关门了。”
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回头问他:“丁小胭最近来过吗?”
“丁小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我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丁小胭嘛……她请假了。”
“那,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清楚。”他看着别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我。
我于是也不再多问,从门口走了出去。
这人叫罗明。我看见他的工作牌上那样写着。
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书,妄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如罗明所说,这本书的确有些枯燥。讲的是上个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南方小镇梅岗城的一名律师,不顾众人指责,为一名黑人辩护的故事。不论是从书的内容,还是外观(书页有些微微发黄)来看,这都是一本没什么可说的,普普通通的书。书的背后有一道粘在上面的残破纸片,应该是图书馆在过去还没有电脑管理的时候,贴借阅记录的地方。而现在已经无从知晓,究竟在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将这本书带出了图书馆。
总之一无所获。于是我默不作声地把书放回原处。这时便看见罗明正从门口走进来。之前是另一个管理员,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两句,另一个就离开了。罗明从抽屉里拿出工作牌,夹在衬衣右上方口袋上,然后向我走了过来。
“你还真来了。”他说。
“嗯。来看看。”
他瞟了一眼我放回书架上的书。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下来。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接着说,“怎么就不能借阅呢。”
而这个问题,他是在一段时间以后才回答我的。我记得他用以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我问。
“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一年。”
十一年前。我在心里默想着。1994年,我在做什么呢?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是这样吗?
而此刻,在图书馆里,我对这一年,对这本书,还一无所知。放下书后我离开了图书馆,在街上接到了刘小军的电话。
“有事跟你说,晚上出来吧?”他的语气有些焦急,甚至能听见呼呼的不平稳的喘气声。
“怎么了?”我问。
“很重要的事,”他说,“晚上出来吧,就在你们学校门口,上次去过的佐治城。”
我想了想,晚上似乎没事。
“好吧。几点?”
“八点。我在那儿等你。”说完,他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我推开佐治城的门走进去,看见刘小军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正向我挥手示意。等了多久?我问他。二十多分钟吧。他说。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烟缸,里面放着五六个烟蒂。可见之前的二十多分钟里,他一直不断地抽烟。也许真遇到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我在对面坐下,叫了一杯茶。等茶端上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吧台处张望,时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这事还有点隐秘。我又想。
茶终于端上来了。他掐灭手里的烟,接着又点上一根。
“什么事啊,到底?”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怎么被装进箱子里的了。”
我一愣。
“那是?”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江汉路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的时候晕过去的。但其实不是。那天,我给那个人洗完头发,她还夸我洗得很细心,买了我的洗发水。然后,我从那户人家出来,当时天也晚了,巷子里很黑……不,是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人……应该说,是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因为根本听不见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也看不见什么人影。我就想,大概是错觉。我从楼梯上下来,到巷子里……我记得当时还想着快点去赶最后一班车,还看了看表,八点多,那趟公交车是八点半收班的。我就急急忙忙从巷子里往外走。但是刚走到拐角处,突然感觉脖子上一疼……就是,就是……”他不自觉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突然撞到脖子上。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这时就晕过去了。”
“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不太能确定……好像在我转身到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但是太黑了,意识又很模糊……”
“那是什么样子的人?”
“应该比我矮一点,嗯……有点瘦……对了,我记得……在那个人的手腕上,好像是左手……有白光闪了一下……”
“白光?”
“嗯,白色的……应该是金属的闪光,但也不能确定……”
“还有呢?”
“还有……对了,看不见脖子。”
“看不见脖子?”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不见人影的脖子,后来我想了一下,大概因为对方是长头发。你想,假如是短发,比如我,就算是地上的倒影,也能看见脖子的部分,所以肯定是长发,或者脖子那里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至于别的,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长头发,手腕上的白光……我想起当时在高览公司接到的那个电话。
“说不定就是个女人。”我说,“当时打电话来要求快递的,也是个女人。比如手腕上的白光……很可能是一条手链。”
“手链?”他回想了一阵,“对,可能真的是手链。但是,假如是个女人,要怎么把我从江汉路带到昙华林,再装进箱子里呢,没什么女人有这么大力气吧。再说我也想不通,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去没得罪过什么人?”
“应该没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女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
“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昙华林。”我说,“听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昙华林31号这个地址。”
“没有昙华林31号?怎么可能?”
“不知道。那人说,有32号,有30号,就是没有昙华林31号。”
“那我是从哪里被运过来的?”
“还有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原本至少是有两个人知道的,但现在已经没法查证了。”
“对了,当时你不是在那个快递公司……”
“嗯,”我点头,“我说的就是当时把箱子运到仓库的两个送货员。但是现在跟他们已经联系不上了。后来我打过电话,也去过仓库,可公司已经不在了,高览的手机打不通,其中一个送货员也换了号码,另一个倒是接过我的电话,但没过多久也换了号码。”
刘小军沮丧地叹了口气,又挥了下手说:“算了,我想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弄明白的。”
“当时你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段呢?”
“是啊,”他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从箱子里出来就只记得在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大概是心理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自我保护。一时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晕过去的。听到昙华林就想到在昙华林推销洗发水的事,就不自觉地联系起来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碰到一件怪事。”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床垫的事?”
“记得。”
“后来所有的床垫都退回来了,堆了满满一仓库。我跟同事一起,拆开了好多床垫,但是根本查不出问题究竟在哪儿。床垫里面除了弹簧,两层棉垫,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然后我们就挑了一个晚上,守在仓库里,看究竟是不是会发生点什么。但是守了整晚,床垫一张都没有变化,根本不像退货的人说的,到了半夜床垫上会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但想来也不太可能,因为毕竟是那么多家商场退回来的,客户记录也不可能作假。实在查不出来,就准备放弃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拆棉垫。”
“包裹在弹簧上下的棉垫?”
“对,就是那个。我们拆第一个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
“是什么?”
“在棉垫中间填充的棉花里,有少量的黑色丝状物。我们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头发。”
“又是头发?”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他没有笑。
“原本我们以为可能是填充的时候,不知哪个工人的头发不小心掉进去的,所以就没在意,接着我们又拆第二个。这时就发现,棉垫里也有。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全部的床垫都拆开了,结果,每张床垫都是同样的情况。我们这才觉得不对。因为把这些头发都抽出来,放在地上,完全可以扎成一把。怎么会有这么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女人把头发全部剃光以后,再散放进去的。于是我们赶快就查生产记录,棉胎是从哪里来的,接手的人有哪些。但还没来得及彻底调查,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们正在生产车间里,警察就来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工人从车间里跑出来,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上,然后带走了。”
“和床垫有关?”
“关系大了。后来我们经过了解,说这个人杀了他老婆,把尸体分成很多块,埋在不同的地方。碎尸之前,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所有的头发都剃光了,趁夜间加班的时候,混在那一批床垫的棉花原料里,第二天被机器装订成棉垫。”
我默默地听着,只感到浑身发冷。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的缘故。
“这事以后,我们就想,该怎么向上级汇报呢。最后没办法,只好说查不出什么原因。但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下那个工人的事。他们尽管心里明白这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总算是交了差。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事,然后就想起来了。”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接着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一个老问题。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巧合,有不可思议的时候。至于鬼,倒不用那么认真地去想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鬼嘛,就让它作为和其他什么一样存在的东西好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就知道你的回答会模棱两可。”
“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模棱两可。”
“好吧。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这天与刘小军在佐治城门口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曾经忘记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望着街对面正在熄灭的一盏霓虹灯。我回答他,大概没有吧,就算有,也只有等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但话说回来,我究竟有没有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有没有呢?
第十五章 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我的确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然而并非苦思冥想才得以记起。这件事,如同过去的每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必须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间,遇见了某件事,才能想起。否则就像把石头扔进井,起初或许会发出咕的一声,但很快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井底,最终被彻底地忘记。
那么说说这晚的事。
手机是在深夜响起的。台灯已经关闭了很久,四下里一片闷热而浑浊的黑暗。电风扇发出呜呜的轻响。我一直没有睡着。夏天夜里容易失眠,这已经是老习惯,但失眠长达五个小时的情况还没有遇到过。时间静悄悄地走到凌晨三点。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慌。我从左边翻身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这是怎么了呢,我想。甚至电扇吹来的热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我伸手擦掉脖子和额头两侧的汗。
这种时候免不了胡思乱想。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我。从天花板上,衣柜的夹缝间,门背后的角落里。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清晰可闻。那时都想了些什么?似乎第一个想起的是刘小军公司的床垫。类似这样的事是不是也在许多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着?比如从窗外望去,对面楼房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户背后,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人们都在沉沉睡去,对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死在梦里。还住在寝室时,偶尔失眠的晚上,常有这样的担心。害怕身边的人已经死掉,但自己毫不知情。其实,睡眠时的呼吸声并不总是均匀的。如果在黑暗中专心致志聆听身边人的呼吸,便会发现,有那么一些时刻,呼吸会突然停止下来。好像猛然间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也有过了许久才再度急促地吸气吐气的。
这种情况也会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跳,几秒之后才想起那是手机在响。伸手去拿的时候心脏仍猛烈地跳动不止。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了,这么晚,会是谁呢?
于是按下接听键。喂?
耳边传来一阵咝咝啦啦的杂音。一个微弱的男声从听筒里忽远忽近地传来。
“来找我……”他说。
“我”字的尾音刚落,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拿着手机的手顿时僵在耳边。
是王树。然而还没等我开口,电话突然一阵空白,接着很快响起嘟嘟的忙音。
又断了。这是那天莫名断掉以后,我第二次接到他的电话。和那天一样,它再度莫名其妙地断掉了。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急忙翻看接听记录。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一个。我立刻接起。
“来找我……”一片杂音之中,他再次说道。
“你在哪儿?”我大声喊。
“我……”
电话又断掉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响起。我按照接听记录里的号码拨过去,然而许久都无人接听。
脑中蹿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许发生了不测。被人绑架,禁锢,还是别的什么?这号码没有人接,会不会是一个公用电话?原本正渐渐升起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号码储存在手机里,之后天亮前的整整四个小时里,一直睁眼看着窗外。
不知这个号码和上次打来的是否一样。假如能查到电话号码的地址,多少有可能弄明白一些事情。
天亮时已经疲惫不堪。我从家里出来,在楼下草草地吃了早饭,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后,便匆忙赶到校门口的网吧。在通信服务商的网站上,可以查到过去几个月的通话记录。不禁有点后悔,四月时就应该这么做了。现在只能凭借模糊的印象,一条一条地翻看。但在整页眼花缭乱的电话号码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因为它和昨晚打来的电话一模一样。
接下来只要找到它所属的区域就行了。具体地址似乎不太可能查到。于是继续在网上查找,发现了一个可以查询固定电话所属区域的网站。输入那个电话号码,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武昌区昙华林小区。
还搁在键盘上的手指顿时变得冰凉。昙华林。我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切又都绕回来了。我始终待在原地。但,它究竟想暗示我些什么?
来找我。王树说。
已经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我知道他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关掉电脑,付了钱,在网吧门口吃过中午饭,接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下午还有两节课。但在这以前,我要买点东西。
手电筒、小铲、水果刀。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百块钱的手机卡。手机费还足够,为什么要多买一百我也不清楚。下午上完课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网吧里消磨掉了晚上的四个小时。十一点,我下机,付钱,走出门去。
街上已经冷冷清清。旁边一家店铺正在拉下卷帘门。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站在网吧门口,拦下了第二辆开过来的出租车。关好车门后,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车内的空调已经关掉。有些闷热。摇下的车窗外吹来同样闷热的夜风。路灯摇晃着从眼前经过。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路面时而变宽,时而变窄。极重的沉默从头顶压下来。有点喘不过气。
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此刻还并不清晰。但能感到,那必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和昙华林有关,和王树有关,和我有关。进而想到丁小胭的话。这一年我将死去,因为某个我遇到的男人……就在这时,心里突然一紧。
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2005年,我将死去,并不代表我会过完这一年。在夏天,甚至在春天的任何一天,都算是2005年。只要我认识了五个人,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即可。而现在,我猛然发现,出现在2005年的,已经知道其姓名的男人,是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图书馆的罗明。罗明算不算呢?按照丁小胭的说法,只要是遇到的,知道其姓名的,就都算。
这么说,已经有四个了。只要再认识一个,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时间,并不一定是冬天。
还没来得及想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出租车已经在昙华林的路口停下。一眼便可望见深深的,没有一个路人,充满了死寂气息的巷子。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车辆在身后绕了一个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里与上次来时似乎有点不同。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时间造成的错觉。我站在这里,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在我犹豫着朝巷子里张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件我已经遗忘了很久的,重要的事。
它是猛然间从脑中蹿出来的。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果不是王树的电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想起它来。现在,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买下那把小铲。它静静地摆在手电筒旁,我看到的时候就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这想法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要用它来挖洞。
因为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午夜。小姨将我从梦中唤醒,睁开眼睛时,看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铲。走,她说,我们去埋东西。
埋什么?我揉着眼睛问她。
秘密。她说。
那是一个黑色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盒。我不确定之前在小姨家里是否看见过它。我跟着她从窗户里翻出去,来到门前的那棵树下。盒子就放在小姨的脚边。
不准打开它哦。小姨说。
我没有打开它,但眼睛始终看着那只铁盒。我们一声不响地在树下挖洞。那场景更类似某种仪式。挖到差不多二十厘米深,我问小姨,这样可以了?小姨摇了摇头,说不行,还要再挖深一点。于是我们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我用手臂放进去试了一下,居然有大半个胳膊那么深。
小姨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放下洞去,表情凝重而又恋恋不舍。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只是对铁盒里的东西充满好奇。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对小姨极为重要的事物。小时候我也曾经在屋里一些隐秘的角落藏过自己的东西。一两本画册,树下捡来的蝉壳,几块石头,等等。到后来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哪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将铁盒放下后,我们就往洞里填土。铁盒逐渐消失在土里。最后,小姨用脚将土踩实,又从旁边捡来一些树叶遮在上面。这里很快便恢复了原样,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被人挖过。我问小姨,假如以后找不到埋在什么地方怎么办?
小姨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树,指着树上一个十分明显的圆形的结疤说,看到这个就知道埋在什么方向了。我看了看那个结疤,它和我们刚刚挖过的洞在同一条直线上。
假如有人把这棵树砍了呢?
小姨愣了愣,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生气。小屁孩,她说,你懂什么。
我不是没有想过趁小姨不在的时候,把铁盒从洞里挖出来看看。但第二天,妈妈就把我接回了老家。离开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小姨尽管不舍,但还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埋下的是什么。
而我终究还是忘记了这件事。两年后我上了小学,接着上中学,直到大学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想过再回到那棵树下去看看。毕竟儿时的这种事,能记得的没有几件。
现在,它从记忆里突然跳了出来,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我想。
于是不再犹豫,拎着装了那把小铲的袋子,快步朝巷子深处走去。夹杂着草木湿气的夜风一阵一阵地从脖颈处吹过,阴冷阴冷的,但却并不陌生。如果曾经去过老房子,便会知道,这种气息极为常见。皮肤已经变得冰凉。后背一直冒着冷汗,很不舒服。然而眼下顾不得这些。
那棵树就在前方不远处。
我来到树下,凭借微弱的路灯光,查看着树上的结疤。我没有想到,它还在那里,尽管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仍能一眼认出,它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在圆形结疤的中心,我看到几道刀痕。心里不由得猜想,那是不是小姨划上去的。顺着结疤的方向,我在树下寻找曾经挖过的那个洞。
那上面大概早已长满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枯草,难以辨认了吧。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一眼看见,就在我两只脚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在它旁边,是一堆倒下的草,根部还连着一些土块。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块空地,和树上的结疤,正在同一条直线上。而从它旁边的土块和散落的草可以看出,这块地曾经被人挖过。就在前不久。
心脏立刻猛烈地跳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是谁?我想,到底是谁在不久前挖过这个地方?
难道这么多年以后,那铁盒……
我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小铲,把水果刀放进衣服口袋,剩下手电筒放在地上。铲子刚一戳进土里,便立刻感到,这土十分松软。越往下挖,心里便越是紧张。不一会儿,手心里全都是汗。额头上也是。
我什么也不想,专心致志地朝土的深处挖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随着铲子的挥动,一阵一阵扑在脸上。这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大约四五十厘米深的洞。铲子最后一下插进土里时,突然传来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铲子的一半露在外面,再也前进不得。
我急忙将铲子转换角度,倾斜着,挖掉了最后的土。一个黑色的金属盖子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旁边的土挖出了一些,然后丢掉铲子,用手抓住那盒子的两端,用力向外抽出。
盒子很小。看起来比1989年要小。大概是年龄的缘故,那时看这盒子总觉得很大。但它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只是锈迹似乎多了一些。我坐在地上,手捧铁盒看了一阵。心跳已经快得无法抑止。但要不要打开,是毋庸置疑的事。
或许,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放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缓慢地掀开了盖子。铁盒发出一阵吱吱的声响。只是几秒的时间,我便看到了4岁时一直想看到但不能如愿的东西。
一张照片。两把钥匙。在盒子的底部,是一些碎土。
我拿出照片,稍稍侧转身体,面朝路灯的方向,仔细查看着。那是一张黑白照,尺寸与现在的也有一些不同。似乎要略大一些。照片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小姨。尽管比小时候的印象要高一些,样貌似乎也有所改变,可那张脸仍然熟悉得如同1989年一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裙,梳着两根麻花辫。看起来,应该是中学时拍下的。旁边的男生比她略高一头,长相很清秀,同样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冲着镜头露出独属于少年时,既稚气又成熟的笑容。
而这张照片的背景,我也一眼便看出,那是东湖。
小姨拍这张照片时,定然是在死前。也说不定,正是在她死去的同一年。无法猜想这张照片和她离家出走是否有关。但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拍这张照片时,多少是有些幸福的。我推想了一下小姨的年龄,她上中学的时候,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了。而她死的时候,是1994年,上初三。这一年,和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很近。
小姨是在1989年第一次埋下这盒子的。拍这张照片时,已经上了中学。也就是说,在她死前的许多年里,她仍然保持着将秘密埋在土里的习惯。这张照片,算是她的秘密吗?
我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男生。突然对那眉眼,那鼻子,还有嘴巴,产生了一种极为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很快打消了是否见过这人的疑虑。也许他本就长了一张会让人产生错觉的脸。
我放下照片,又拿起盒子里的两把钥匙。这两把钥匙都很旧,很沉。一把略大一些,另一把要小一些。在我想着,它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出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那扇窗户。
它们会不会是……这房子的钥匙?
王树的电话再度出现在耳边。来找我,他说。
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将铁盒的盖子盖好,和小铲一起放进塑料口袋。又从袋子里拿出手电筒,点亮后,朝那房子的铁门走去。
第十六章 夜访老屋
黑漆雕花的铁门。上面是一把不用看便知道生锈许久的大锁。我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站在铁门前,脑中好一会儿是大段的空白。我甚至开始希望,手中的钥匙并不能打开面前的这扇门。那我就可以将钥匙放进口袋,看也不看地离开这里。因为我不知道,假如打开了门,之后会看到些什么。
小姨家在二楼。我回想1989年时便已陈旧不堪的楼梯,原本就十分衰弱的勇气又丧失了大半。但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看了看紧握在手中的两把钥匙,挑出其中略大的那一把,用另一只手握住铁锁,将钥匙对准锁孔,小心翼翼地怀着矛盾的心情,向内推进。
钥匙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锁孔中,直到最后彻底没入。正如之前猜想和担心的那样,这把钥匙正是小姨家的。那么,另一把略小一些的,就是二楼那个房间的了?我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用力转动钥匙。
看来这把锁多年未曾开过。钥匙在里面转动得十分艰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锁终于弹开了。我拔出钥匙,将锁从门上取下。
铁门一点一点在眼前打开。门里深沉而诡异的黑暗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腐败的气息,阴冷的灰尘味。门完全打开以后,手电筒的第一束光便照到了破旧不堪的木质楼梯。光束下可以看见正飘忽移动的尘埃颗粒。我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上下左右地查看了一番。
楼梯旁摆着几把相互交叠的竹椅,竖着一张竹板床。地上,楼梯上是厚厚的一层灰尘。再往上,楼梯的拐角消失在另一处黑暗里。墙壁斑驳不堪,角落里散落着许多蛛网。
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鼓起勇气。
于是握紧手电筒,向里走了两步。直到完全置身于眼前的黑暗之中。脚踏上第一层楼梯,发出咚的一声。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脚下的木板吱呀吱呀地响动着。这段路显得极为漫长,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铁门,确定它仍然开着,门外仍然是亮着路灯光的街道。走到一半时,还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二十九分。
走到第一个楼梯拐角处,又是另一段楼梯。但已经能看见那扇暗红色的木门。那时我愣了一下。记得以前小姨家的门是很暗淡的黄色,接近泥土的颜色。而现在眼前的那层暗红——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暗红,莫非是后来漆上去的吗?
在这段楼梯上已经看不见楼下的铁门了。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来到了二楼的那扇门前。停下时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木门旁边是通往屋顶平台的另一段楼梯。我同样用手电筒照了照,楼梯上和刚才走过的一样布满灰尘和蛛网。接着挑出第二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与锁孔完全吻合。我稍稍退后一步,扭动钥匙,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比楼梯发出的更加突兀,凌厉。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用手电筒的光跟随着木门的移动,直到门完全打开。
我看到了一把椅子。它正对着门,靠着墙壁放在那里。当手电筒的光照到椅子旁的沙发时,我立刻呆住了。全身像被电流击过一般,变得僵硬。我急忙又转换光束的方向,在屋内四处看了一阵……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这里竟然和我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那沙发,那椅子,还有沙发对面放在墙角的电视机,连卧室门所在的位置也完全相同。就像是按照原样复制出来的双胞胎。可我现在明明站在昙华林。而记忆中小姨家原来的枣木家具,悬挂在卧室门前的布帘,房子中间结实的红木茶几,全部一样不见。我低头看了看地面,只看到灰白色的水泥地,简直不可思议——这栋两层小楼绝不可能有水泥地面。
而门旁边的鞋架,甚至鞋架上那双淡蓝色的拖鞋,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走进去,拿起那双拖鞋。拖鞋在手中的感觉实实在在,并非虚幻。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半杯茶,正如我早上离开时那样。垃圾桶中前两天吃过的零食包装袋还在。我走进卧室,床上的被子也像家里一样散乱地堆放着。连被子一角掀开的样子也完全相同。床头放着同样的一本杂志。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就是我的那几件。墙上的日历一样翻到六月,上面还有几道圆珠笔的划痕。那是某天我换笔芯时随意划上去的。卫生间的红色水盆放在水池下方,和家里一样正一滴一滴地积着水管的漏水。
我用手拿起床头的杂志,放下,又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再放下。毫无疑问,这里完完全全就是我在湖边村租住的那间屋子。
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渐渐地遍布全身。
屋里的这些家具,任何一样东西,无不透露出一种虚假。一时说不清究竟虚假在哪里,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和湖边村的房子毫无分别。除了从窗外看出去的景象与家里不同……等一下,那是……
就在我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手电筒的灯光突然照见墙角的一块白影。
一个电话机。白色的,普普通通的电话机,正静静地缩在墙角。
这不是我屋里的东西。我猛然想起王树的电话,急忙拿出手机,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铃铃铃。电话声急促而突兀地响起。
就是这里。我在心里大声喊道,王树打来电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铃声也随之消灭得无影无踪。我在电话机前蹲下,仔细看了一阵,又拿起听筒,耳边传来嘟的长音。看不出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电话而已。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王树曾经用它拨打过我的手机。心里一动,又开始查看电话上的拨出记录。但空空如也。一个号码也没有。是拨过之后又删除了吗?这点已经无从得知了。
我站起来,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在屋内各处又查看一遍过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连坐下的感觉都一模一样。
唯独气息不同。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仔细聆听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种细微声响。我在等待接下来发生的某事。但什么也没发生。这期间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思考不成。
于是准备离开。我拿出铁盒,将盒子底部的碎土倒在茶几上。这么做,也许只是想在这屋里留下一点东西。证明我来过,或者没有来过。
我推开门走出去,又转身将门锁好。钥匙放进口袋。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第一段楼梯。走到最后一层时,突然背后传来咚咚的两声。接着声音突然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迅速。我立刻扭头去看,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见一个黑色的圆球状物体正从楼梯上滚下,向我直冲过来。我吓了一跳,想转身往楼下跑,但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只见那个圆球突然腾空而起,我转身时只感到后面脖颈处一阵冰凉,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最后记得的,只是手电筒落地的声响。还有……一句隐约的话。
那声音十分微弱,又像是从心底某处传达至脑中的话语。那人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无法回答,也来不及去想这声音从何而来。我很快便沉入到无边无际的、紧紧地将我包裹其中的黑暗里去了。
很困。困得睁不开眼睛。手脚像是被弯曲成某种形状绑在一起,每个关节都在传递疼痛的感觉。还有脚。脚下什么也踩不到。这是在空中吗?脚下莫非是云?我翻了个身,额头似乎撞到什么,接着又撞了一下。但还是睁不开眼睛。也不想睁开眼睛。全身发热,喉咙里干渴得要命。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觉睡得真不踏实,明天上课怎么办呢?我想。
突然有人推我。不,不是推,是拉。一条胳膊被拉起来了。还有肩膀。身体也动起来了。
是谁?我模模糊糊地咕哝了一句。
“喂。”一个声音答道,“醒了吗?”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罗明?”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四周。这里到处都是书,一捆一捆的,整整齐齐靠墙堆放着。头顶的日光灯很刺眼。
“这是哪儿?”我又问。
“学校图书馆的地下室。”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会在箱子里?”
箱子?我心里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在我身后的地上,放着一个暗灰色的木箱。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高览公司的箱子,但查找一番以后,看不见任何潜行快递公司的标志。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失落。接着又猛然想起昙华林的铁盒。
还好,它完整无缺地待在箱子里面。我把盒子拿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明又问了一遍。
我呆呆地想了一阵。昙华林,铁盒,那间屋子,楼梯上的圆球状物体……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问。
“早上我来上班,开门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箱子在图书馆门口。起初我以为是昨天谁送来的书,因为图书馆关门了,所以才放在门口的。我就叫人把它抬到地下室去。正好我也要到地下室里找点书。后来就听到箱子里有响动,我就用这个把箱子撬开了,”他抬起手里的一把钉锤,“然后就发现你躺在里面。”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昨天好像在路上晕过去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罗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二分。早上。”
“不是,我是说,今天几号?”
“六月十四号。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躺了几个小时而已。
“怎么会晕过去的?遇到袭击?”他又问。
“不清楚。”我支支吾吾地编着,“昨天晚上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要报警吗?还是去医院?”
“不用了,”我连忙说,“不用报警。反正现在也没事了,身上哪里都不疼,也不用去医院。”
“那好吧。”他说,“到阅览室休息一下?上午也没什么人。”
“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想休息一下。”
“真的没事?”
“没事。”我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送我到图书馆门口。几分钟后,我在通往校门口的道路上打开了铁盒。照片还在里面。我匆匆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晒得皮肤生疼生疼。汗水夹杂着木箱的味道一阵一阵从背后传来。脑中一片纷繁杂乱的空白,既不想昨晚的事,也不想铁盒里的照片,只顾迈动双脚,听着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前面就是湖边村,只要加快脚步就好。
到家时又是一身的汗。我放下铁盒,冲进卫生间,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没有泥土,没有污渍,没有淤青,没有伤痕。只是一脸的苍白与慌张,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正从眼睛里一丝一丝地渗透出来。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水凉得不可思议。接着又捧起一把。最后用毛巾擦干。
回到客厅再度用手抚摸了一下铁盒。在日光下看这铁盒,和昨晚很是不同。仿佛是一件死去已久的事物。表面凹凸不平,生锈的地方也清晰可见。暗黄色的铁锈。怎么看都普普通通,更像是十多年前工厂里的工具箱。里面放着手钳、螺丝刀、小锯的那种。但我仍然小心翼翼。
用手抓住盒盖的两端,向上提起。
盒子里只有一张照片。对了,钥匙呢?我愣了一下,连忙在身上翻找,但口袋里除了钱包和手机,只剩下一把我自己的钥匙。
钥匙没有了。这么说,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铁盒中的照片。昨晚那种怪异的,无法说清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总觉得,这照片有哪里不对。是小姨?是小姨旁边的那个男生?是他们的衣着?表情?是背景里的东湖?
不对,都不对。
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无意间将照片翻转过来时,便看到背后的一行小字:1994年7月23日留念。字迹十分娟秀,美观,只得猜想大概是小姨写上去的。
而1994年,正是小姨死去的那一年。小姨死时,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我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她在1994年7月23日拍下这张照片时,还没有离家出走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直觉上,能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大概烦恼也并不多到足以离家出走的地步。
我叹了口气,放下照片。这时突然看见铁盒底部有一些碎土。莫非是昨晚我倒掉的那些?想到这里,心脏顿时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但,不是。
这些是十分湿润的泥土。仿佛是从下过雨的土地上挖出来的。但昨晚并没有下雨,前天也没下。那这些土究竟是……
我用手拈起一些,在指尖碾碎。我没有再次把碎土倒在茶几上。大概倒也倒不干净了。我默默地合上盖子,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是长途。
“妈,”我说,“你还记得娟娟阿姨是怎么死的吗?”
第十七章 照片上的往事
我从未期望从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情况也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们的回答和我记忆中的完全吻合。如果真有什么让我产生了些许疑虑,那就是在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她怎么还记得?父亲说时,母亲停顿了一两秒。就是这一两秒,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
挂断电话,我又呆呆地看了一阵那张照片,然后把它重新放回铁盒,盖上盖子。在屋里四处看了一阵,最后将铁盒放在衣柜的角落里,关上衣柜门。从这天起,铁盒散发出来的那种沉甸甸的,充满铁锈味道的阴郁气息,一直不断地从衣柜的门背后散发出来。几天以后,我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客厅的电视柜里面。过了一阵,我又把它从电视柜里拿出来,放在阳台的角落里。
暑假就伴随着铁盒的反复迁移而到来了。这是一年中整个学校显得最为空旷的两个月。无论在哪里行走,总有一种拨开皮肤,将身体最深处的某物暴晒于阳光下的,空空荡荡的感觉。到处都白晃晃,不能注目看上一眼。
“暑假不回家吗?”刘小军说。
“嗯。”
“去黄山怎么样?”
“黄山?不去。”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他又说,“那等我回来再约你出来玩。”
刘小军没有暑假。他休了一个星期的年假,要去黄山。不明白那地方有什么好玩。也许很多事情我一直无法和他人达成共识。无论是看山还是看水,我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个夏天呢?
要好好过。我对自己说。
图书馆在暑假仍然开着。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只是仍然不知道丁小胭的行踪。但此时,我再度频繁出入图书馆,却不是为了丁小胭。
“能告诉我那本书的事吗?”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们终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这个。
“你说那本书?”
“嗯。那本书。”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好奇。在我之前,没有人问过吗?”
“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借过这本书。”
“那我就更好奇了。”
“好奇有时候不是件好事。”
我看着他的眼角纹。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说呢?”
他微微地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也更奇妙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准确地说,是11年。”
“1994年。”我轻轻念道。
“1994年,我在上高中,高三吧。”
那么,如今他应该30岁上下了。我暗暗地想。
“我恋爱了。”说到这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也许不算是恋爱。说起来也简单。这个就不提了吧。”
“嗯,说说那本书。”
“我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是在她家里。放在床头,不像现在这么旧。我翻了几页,觉得不怎么有趣,就问她,怎么借这样一本书回来。她就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对我说,她就是为了这句话才把这本书借回来的。”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那行字就写在后来撕去的借阅表上面。是用黑色的墨水写成的。那句话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原话是,你将永远无法翻开本书的最后一页。”
“怎么可能?”
“当时我也对她说,怎么可能?我现在就可以翻开最后一页。但她却笑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你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尽管明知没有道理,但我还是被她问住了。是啊,我怎么知道我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
“那最后一页是什么?”
“没有什么。就和你现在看到的最后一页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毕竟只是一部小说而已。我以为女孩都是这样神秘兮兮的,就没有在意。可是,这年冬天,她死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只是突然有一天,失去了联系。她没有到我家来找我,没有来信,没有电话。我到她的学校去问,才听她同学说,她死了,但怎么死的,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我又去了她家,但刚一敲开门,就被对方父母不问缘由地赶了出来。”
“和这本书有关?”
“起初我并没想到这个。因为距离看到那本书的时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然而第二年春天,我却收到了她的来信。”
“怎么会?”
“因为学校里一直有个规定,所有学生的来信要先交给班主任,再由班主任发给学生。结果那年冬天,她寄给我的信被老师拿回家,掉在了桌子下面,直到春天搬家,挪开桌子才发现。交给我的时候,信封已经很脏很旧了。”
“啊。”我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不停地道歉。因为拿到信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笑了笑,“大概从没碰见男生这么哭的,所以班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信里写了什么?”
“只有一句话。她说,还记得那本书吗,我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请不要为我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但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寻找那本书。最后找到了这里。”
“这个图书馆?”
他点头。“可当时我还在上高中,不能办理阅览证,于是就下定决心要考这所大学。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办了阅览证,到图书馆来借这本书。可当时的管理员告诉我,书不能外借。”
“从那时起就是这个规定?”
“是。当时我和你一样奇怪,为什么不允许外借?管理员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甚至,不仅不允许外借,也不允许带进阅览室看。”
“真奇怪,那干脆收进仓库里好了。”
“据说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借到。之前她也说过,这书是通过关系借来的。大概是父母的同事朋友一类。”
“那后来……”
“后来我就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留校,到图书馆来工作。”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这似乎也被他看出来了。
“不用觉得难过。”他说,“这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完全是为她。我要找到那本书,想看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想弄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明白。”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毕业时的成绩远远超出了留校的资格。我很快成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
“肯定有很多人为你可惜。”
“那些都不重要了。四年来,到图书馆工作已经变成了我的梦想。第一天,我就找到了那本书。四年过去,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落了些灰尘。我翻到背面,看到阅览表上,仍然写着那句话。还有一个过去我没有留意到的名字。我想,这个名字大概就是当初借书给她的人。因为整张借书表上,只有这一个名字而已。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图书馆的档案里查找这个人。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可对我来说,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为什么?”
“那个人是她父亲的朋友,当时在图书馆工作,是高层管理人员。可从她死的那一年,彼此就没有再联系了。甚至连对方家里死了人都不知道。本来我还想,至少能得知她的死因,但现在也一下子成了泡影。”
“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有一天一天地看书。这么多年,这本书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几乎都背得下来,可每次翻到最后一页,都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实在想不明白她说的‘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到了后来,大概是2001年吧,图书馆采用电脑化管理,每本书上贴着的阅览表都被撕去了。也就不见了那句话。可这本书不得外借,却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图书馆里的人都知道?”
“借阅处的管理员都知道。”
“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
“不清楚。新人一般会问,但后来也就不问了。似乎除了我以外,也没人对这本书感兴趣。”
“这规矩是谁定的呢?”
“我进来工作的第一天,就有这个规定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谁制定的。就是问也问不出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借书给她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有点犹豫,挣扎,欲言又止,好像我问了一个他难于启齿的问题。这让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最后,他说,“这个人的女儿你认识。她现在就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一样,是管理员。”
心跳猛地静止了两秒,又立刻激烈地跳动起来。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丁小胭?”
他点点头。
“是。那个人叫丁武,是她的父亲。”
脑中顿时乱作一团。许多个疑问不停地冒出来,又转眼消失。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知道……丁小胭……丁小胭她……我是说……丁小胭也知道这个,但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来上班?”
“不知道。”他避开我的眼神,“丁小胭以前也总是请假,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女孩有点奇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之后许久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离开图书馆以前,我对罗明说,可能以后会常来。罗明默默地点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
丁小胭说得对,图书馆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场所。
可是丁小胭,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又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在这里我只看一本书,《杀死一只知更鸟》。突然间我便有了罗明在1998年时的感觉。在阅览室里,不知疲倦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字也不放过。头顶是缓慢转动的吊扇,从淡蓝色窗帘里投射进来淡蓝色的阳光,从桌子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胳膊和桌子接触的地方常常浸满了汗水。
但也如同他在1998年那样,我什么都没发现。书的最后一页还是书的最后一页,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好端端地待在原来的地方。除此以外,在我身上,一件奇怪的事也没有发生。
罗明说,我想,这本书的最后一页,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也许吧。他毕竟看了那么多年,毕竟到今天还不明白,那最后一页的含义。
可我无法放弃。我总是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就快要到终点,就快要想起什么,就快要脱口而出的感觉。
快了,就快了。心里总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鼓动着我。
而罗明什么也没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无从猜想。某些瞬间,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1998年的那个影子。这感觉十分奇特,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若是有相同经历的人,一定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因而这个夏天,时光在图书馆里也变得错乱起来。时而在2005年,时而在1998年,或者1994年。
也许我们记得的,唯有时间而已。
这天,从图书馆回来以后,我来到阳台,打开了已经落满灰尘,锈迹又增厚一分的铁盒。它似乎变得更重,也更冰凉了。也许是天气或者记忆的错觉。盖子锈住了一部分,打开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拿出那张照片,台灯光下仔细端详它。
这一次,我的目光完全被照片上的男生吸引了。几乎是同时,我发现……
照片上,那男生的眼角部位,有几道细细的划痕。我将照片稍稍倾斜,借助光线仔细看了一阵。是划痕,似乎是用指甲,或者细钢片一类的东西划上去的,两个眼角各有一些,细细的又很密集。那是什么?
以前似乎并没有见过。
我又将照片拿远了一些。这时便发现,这些划痕就像是……
眼角纹。
拿着照片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腔里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许久都无法坐起身来。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我来到图书馆,在阅览室门口找到了罗明。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我的双手和嘴唇仍然颤抖不止。
“罗明,”我问他,“那个女孩……是不是叫舒娟?”
罗明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我咬着下唇,静默了一阵,之后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对他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天,我冲出图书馆的时候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早已全是泪水。
究竟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到今天是可以找各种理由来解释的。然而那时只是想哭。甚至连已经哭了这点,都没有察觉。然而回到家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又突然平静下来。
只是感到疲惫,有一种什么也不想再继续下去的绝望。
不想再看那张照片,不想再去图书馆,不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想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直到死去为止。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洗脸,不想接电话。后来的几天,除了水和少量的面包,我几乎粒米未进。
不知道罗明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不想去想他。
第五天,我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在纸上写下一些词,又用线将它们连接起来。我用这些词回顾了2005年的前半年。认识王树,发现王树的照片,王树消失。因为王树的照片而去看街上的每一扇窗户,于是认识高览。帮高览代管快递公司,收到来自昙华林的奇怪电话,在货舱认识刘小军。因为刘小军的讲述,来到昙华林。高览消失。在昙华林发现王树照片上的窗户。接到王树的电话,再次来到昙华林。在昙华林发现铁盒,铁盒里发现钥匙和照片。用钥匙打开昙华林小姨的故居,发现和我住所一模一样的房间。
期间认识罗明,通过罗明知道那本书的故事,而罗明正是小姨中学时期的恋人。那本书与小姨有关,也和丁小胭有关。
丁小胭预言了我的2005年。
笔最后停在丁小胭的名字上。
我又在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方框。这里,是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些事,我突然彻底轻松下来。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这天我吃了很多东西,似乎想把过去几天从身体里流失掉的一切都补回来。从早上到晚上,我一直在吃,直到再也挪动不了身体。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在那里见到了精神同样不好的罗明。
“对不起,”我说,“现在我好了,没事了。”
“那现在,可以说了?”
“舒娟是我的小姨。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在1994年死了。现在可以告诉你死因,她是离家出走时,被火车撞死的。”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去我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因为一些事,我觉得,或许情况不是那样。”
一口气说完这些,便静静地看着罗明,等待着他的反应。然而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出现。他只是沉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舒娟她,不是那样死的?”
我摇摇头。
“不清楚。至少暂时还不清楚。”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简单地讲了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但隐去了丁小胭的话,也隐去了昙华林的事,说到名字时,也只以“小姨家”来代替。罗明默默地听着,听得很认真,很专注。图书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几乎能听见时间静静流淌的沙沙声。
“就是这样了。”我说,“一直到几天以前我发现你在照片上为止。”
“那照片……可以带来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带来了。”
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照片,递给他。罗明平静地接过来,双手各抓住照片的一角,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今天,这个场景也常常在我眼前出现。因为罗明的某个眼神,某个动作,使它具备了完全不同的,甚至脱离了事件本身的某种意味。当时我并不清楚,这种“意味”是什么,但这天对于我的重要性,却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的。
罗明看了整整的一小时。大概并不真的准确到一小时。然而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看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么看着,看着,像是坐在这里就会死去。
这场景,我无法承受。
我轻轻地站起来,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我走到阅览室的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被阳光烤成炙白色的建筑与街道,看那些将胳膊和腿裸露在外面的行人。我也时不时回头去看罗明。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这漫长而奇妙的一小时结束。
“还给你。”他说。
我走过去,接过照片,又将它放回口袋。
“用不用给你翻拍一张?”
“不用了。”他轻声说道。
一阵沉默。
“那,要不要去昙华林看看?”
“去那里做什么?”
“小姨原来的家,不想去看看吗?”
他突然愣住了。
“你说什么?”
“小姨家。”我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舒娟她,从来就没有住过昙华林。”
我一下子呆住了,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不可能。你怎么能确定……”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不可能记错。她一直住在汉口,就算记错了,也不可能错到武昌区来。”
“但我也不可能记错,”我急急地辩解道,“我小时候曾经在昙华林生活过,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的……”
罗明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是罗明,小姨,还是……我?
这天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罗明说,不要想太多了。我点点头,说不会的。然而我却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我用尽了各种办法尝试睡着,数羊,做仰卧起坐,喝牛奶,但没有一样能让我睡上哪怕一分钟。
天快亮的时候,我作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上起来,换好衣服,收拾了几件常用衣物,检查了钱包和手机,关好灯,关好煤气,最后,关上了门。清晨的街道还很清冷,有刷刷的扫地声。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学校后门,在那里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火车站停下。我付钱,下车,走进售票厅,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中午上车,十八小时后到达,也就是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冷饮店里度过了开车前的四个小时。这期间给家里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回家。又给罗明打了一个电话,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他什么也没问。其实,也不需要问。
最后,我是被服务员推醒的。小睡前曾经告诉她,十二点一到,立刻叫醒我。我带着浓浓的困意,跟随稀疏的人流上了火车。这列车的客流量并不大,尤其是这种时候。上车以后,我找到卧铺车厢里我的位置,放下包,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半夜才睁着又干又涩的眼睛醒过来。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又明白,睡意是不会再来了。下意识地在床边找闹钟,手却扑了个空。这才想到,我已经不在寝室,而是在回家的火车上。尽管开着窗户,车里还是很闷热,口干得不行。于是撑着手坐起来,叹了口气,从枕边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扭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水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这一下更清醒了,于是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茫然地看着窗外。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此刻正缓慢行驶在被夜幕包围的群山之中。窗外漆黑一片,仅能从声音判断,它在不断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绿皮火车向来无法给人以好感,不仅是极差的卫生条件,轰隆轰隆的噪声,让人无法忍受的速度,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火车上,常能感到一种由于年代久远而累积下来的各种气味。发腻的潮湿,铁锈味,霉味,隐隐约约的体臭,诸如此类。但终究,我不得不躺在其中一节卧铺车厢的中铺,忍耐着由此带来的烦躁不安。只有安慰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这时,耳旁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从车厢一头走过来了,我没有在意。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走到我旁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对,会是小偷吗?于是立刻睁开眼睛,看见床铺正对着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人。他正在看我。
第一感觉是,这人好像很面熟。是谁呢?我迅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阵,但想不起是谁。
他却先开口了。
“你住湖边村?”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又问,“怎么?”
“住三楼?”
我又点头。
“你好,”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是你的邻居。”
这次我想起来了。他的确就是我的邻居,那个奇怪的,个子很高的,从来不出门,只有一套换洗衣服的男生。对,他还戴着黑框眼镜,连头上的帽子都是几个月以前我看见的那顶。
我想笑着打个招呼,却有另一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对我说,不要认识他,千万不要知道他的名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最后一个……
然而这时,只听他继续说道,“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徐退。”
第十八章 物是人非
在火车上碰见邻居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城市里,两个人有多少几率成为邻居,又有多少几率在同一辆火车,同一个时间经过同一个地方?我算不出来,但我知道,这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假如,这个人又竟然是你的同乡呢?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惊叹这样的巧合。而现在,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人的出现,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坐在餐车里,他面前是一瓶啤酒,我面前是一杯可乐。我一边说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唇有点薄(相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太薄了),其中一个嘴角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个子很高,几乎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人(大约一米八五)。而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我几次在楼上阳台上看见的那件衣服,还有那条牛仔裤。膝盖上有一个不知是刻意弄出来的,还是不小心磨破的洞。
六个小时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之后,我坐公共汽车去新区,他坐公共汽车去老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住在同一个厂区里,两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去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火车站。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新区和老区。
要说明的是,这大概是独属于我们厂区的特殊情况。这是一个兵工厂,原本只有老区的那一片生活和工作区域,1986年,另一个兵工厂迁移过来,两个厂合为一个,这才有了新区。因地势局限,从新区到老区要走很远的路,即使骑自行车,也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所以基本上,新区和老区的人极少来往,甚至各有一个小学和中学。徐退读的,是老区的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我读的是新区的第二小学和第二中学。中学毕业,我们都考入了外地的高中,三年后,又都考入了省会城市的大学。
“你回家做什么呢?”我问他。
“没什么事做,就是想回去待一阵。”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又问。
“没工作。”他笑着说,“我是一个闲人。”
怪不得过去从来没见他出过门。我想。
“那你怎么生活?”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说:“各种途径。”
但我不好问什么叫各种途径,只好说:“我还在念书。”
“哦。”他说。
“现在放暑假了,所以回来看看。”
“哦。”他又说。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遇到的,最难理解的人。但他并不显得高深莫测,他爱笑,也爱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连反驳也是。在火车上的这六个小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人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或许应该有所提防,但我还是常常忘记。
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站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回到各自的车厢,拎上各自的行李,在出站口又碰面一次,最后,各自坐上不同的公共汽车。一个开往新区,一个开往老区。
上一次回家,是在半年以前,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对这里的任何景物都没有一点哪怕是亲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视而不见的地步。然而现在,随着道路的推进,逐渐由心底升起的异样,也在一点一点加深。车窗开着,略带汽油味的夏日清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时扭头去看另一侧的车窗,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破败?
然而景物并没有变化。道路两旁的树木肯定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肯定还是半年以前的样子,甚至,临街的各种店铺还多了一些。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到处充满了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明白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人,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另一边座位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包括此刻同样看着窗外的人。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看见我便叫了一声。我走进单元门,1楼1号的门正打开着。我在门口放下背包,一边脱鞋,一边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拎着早点。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心里想着。
谈话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毕,亲热的话也说了不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上个月我去了昙华林。”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里变化挺大的,好多过去的住户都搬走了。据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景区了。”我仍然暗暗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母亲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很多老房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1989年吧,我四岁的时候?”
母亲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惶恐、惊惧、慌张、尴尬、担忧……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过去谈起最需要对我隐瞒的事时,也没有过。如此看来,她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很快,她将对我撒谎——我想。
“哦,对,对,昙华林吗……那时你去过的,我差点都忘了。十多年了,谁记得住啊。”
“我记得倒很清楚的。当时我住在小姨家,是吧?”
“是啊,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记得,小姨家对面是过去的教会医院。”
“是,都是老房子呢。”
“教会医院前面还有一棵挺大的榕树。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经常爬上去,还从上面摔下来过。”
“嗯,对。”
我沉默了,看着母亲的侧影。她盯着电视,没有看我。旁边坐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父亲。我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后转移了话题。
母亲说了谎。小姨家对面并不是过去的教会医院,而教会医院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大榕树。我也就更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成功地爬上过任何一棵树。
但至少,我知道了:母亲根本没有去过昙华林。而小姨家,也从来不在那里。
罗明是对的。错的人,是我。家人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然而,假如仅仅是他们说了谎,那我对昙华林的回忆,那些树木,那些老房子,那个铁盒,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只感到心乱如麻,恨不得一口气问个究竟。可我不能这么做。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是暑假结束前的任何一天,总之需要慢慢来。至于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夜里躺在床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我说,罗明,你是对的,小姨并不住在昙华林。
罗明回:料到了。你需要小心,不知怎么,最近总是有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不清楚。总之一切小心,如没有结果也无所谓。等你平安归来。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最后一句话,犹豫了很久,终于只是回了一个字。
好。我说。
不可能无所谓。我要一个结果,我要得知,在1989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中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徐退。知道他一定会找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清了清嗓子,然后按下接听键。
“还在睡觉吧。”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笑了,“在睡觉,不过已经醒了。”
“出来玩?带你逛旧厂区。”
“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主要是,想改天让你带我逛新厂区,先还份礼。”
“好吧。”我又笑,“几点?”
“现在。”
“现在?我还没起床。”
“那就赶紧。到下午可就热死了。”
“现在也很热嘛。”我看了看窗外,“晒得要死。”
“你还真是……”
“好好,”我坐起来,“现在就来。在哪儿见?”
“新区到老区的那个大门,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半小时到。”
挂断电话,急忙起来刷牙洗脸。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看见我出来,就问要不要吃饭。我说不吃了,跟人约好了出去玩,在外面吃饭。母亲“哦”了一声,又接着看电视。出门前我向母亲要了自行车的钥匙,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向新旧厂区交界处的大门赶去。
徐退已经在那里了,斜靠在大门旁的墙壁上抽烟。旁边是一辆黑色略旧的二八自行车。我发现他终于换了衣服。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终于换衣服了。”
“嗯?”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看你在阳台上,总是只晾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所以……”
“哦,那个啊。”他无所谓地笑笑,“怎么样,现在走吧?”
“嗯,先去哪儿?”
这个下午我们几乎逛遍了整个旧厂区。总结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更复杂,人更多,面积更大,各项设施也更成熟。而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似乎也与新区的人不同。主要是表情,说话的音调,举手投足的动作,等等。而这里的地形也常常在变化之中。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上坡下坡,或者穿街走巷。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停在一所学校的门口。此时无论是我,还是徐退,都已经面红耳赤,满脸是汗。
“这是?”
“第一小学,我以前的学校。”他说。
所有学校在暑假时大概都是同一模样。特别的空旷,特别的冷清,到处是长到一米高的杂草(往往开学后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师生除草),而此刻,最重要的是——大门正紧锁着。
“会爬围墙吧?”他看看我的衣服,“还好今天没穿裙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会。”我说。
这个厂里没有小孩不会爬围墙。那几乎成为我们童年时最重要,也最必然的活动。因为这里到处是围墙,而围墙上凹凸不平的砖块也为我们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只要鞋不滑,手指还算有点力气,就能很轻松地爬上任何一堵围墙。
但真正行动起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这比小时候难多了。首先是脚已经长大了,要严密地塞进砖缝就不太可能。再就是,比小时候长大了两倍的身躯,挪动起来也很费力。徐退倒是三下两下翻了过去,在围墙那边叫我的名字。
过了好久,我才跌跌撞撞地翻了过去,落地时心脏仍然激烈地跳动不止。
“终于下来了。”我擦擦脸上的汗,喘了口气。
接下来是参观。教室的铁门也锁着,不可能上去,只有在楼下和操场上四处闲逛了一番。徐退指着三楼的一间教室说,那就是我以前上课的地方。我问,哪间?就是三楼上,太阳照着的那一间。
果然,夕阳的余晖正落在那间教室的窗户上。
“这倒是很好辨认。”我笑着说。
“跟你们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的?”
“要大一些,楼房也高一些,再就是,感觉上好像新一点。”
“新?怎么会,这里的年代肯定比你们学校早。”
“不知道,那儿总是显得很旧。”
我们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三楼的那间教室。
“同学的名字还记得起吗?”他突然问。
“记得起一些吧。”
“挺奇怪的,现在我居然全能记得起来。”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准确到年级。”
“每一年的同学?”
“夸张了点吧?”他歪着脑袋,笑得很开心。
后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没有徐退的这句话,也许这个暑假我将从家里一无所获地回到学校。以后的经历会不会因此而改写?这种问题,在遇到丁小胭时我没有问过,在遇到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罗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问过。不管发生什么,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有徐退不同。
这天夜里,我打开房间写字台的第四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相册已经十分古老,塑料插袋和照片粘得很紧,小心翼翼的,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照片全部从相册中取出。还不小心弄破了一些。
照片堆得满床都是。上面是不同阶段的我,许多个现在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同学,朋友,亲戚。毕业照也夹杂其中。仅凭回忆,我也许分不清这些照片的年代。但从小我便有一个习惯——在每一张照片后面,写上拍照时的具体日期,有时还会加上一两句注释。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在某地这样的话。
我一张一张查看着照片背后的时间,默默记录它们的年代。反复地比较、归类,偶尔呆呆地陷入一段回忆……这些,几乎花去了我整夜的时间。
当我发现那件事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了。
所有的照片,都按年代整理成几堆,摆在我的面前。之后翻开每一叠照片的最上面一张,便可以看到这些时间的记录。那时,我发现,这许多照片之中,少了一个年份。我又急忙去翻毕业照。将所有的毕业照按次序排好之后,我同样没有看见这一年的名字——1994年。
第十九章 死前最快乐的日子
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想起1994年。然而我却第一次发现,关于1994年,除了能按年代推断出我在上小学三年级,其他的,一样也想不起来。我完全不知道,1994年我做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样的人。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小姨的死。
娟娟阿姨,死在1994年,以某种我不能确定的方式。
我进而试图回想1993年,1995年,甚至更早一点的幼年时期。尽管并不清晰,但无论哪个年代,都能隐约想起一些什么。1993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曾经因上课说话被老师罚站一整天。1995年,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大队长,负责主持升旗仪式。1990年,我五岁,因为上不了学跟父亲哭闹。1988年,我……这些事能记起的越多,我就愈发地感到一股寒意。
我的记忆力没有问题,问题出在1994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睡着。早晨听见父母起床的动静,母亲打开我的房门,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又关上。中午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红肿的双眼,用凉水洗了脸。那时相册已经放回了抽屉,只有毕业照被我留下,塞进背包的夹缝。
“昨天晚上梦见了小学同学。”我对母亲说,“小学三年级的同学。”
“哦,是吗。”母亲低头吃着饭。
“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在梦里就想了好久……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我停顿了一会儿,终于问道,“妈,1994年发生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母亲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那么长时间了,也想不起来了……”她看了我一眼,“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问问而已。”
我低头继续吃饭。
二十年过去,新区的街道和楼房没有一点变化。很少有人搬家,就算遗失了对方的电话号码,也能很轻易地找到你想找的人。这天下午,我去了三个人的家。只需要三个人就足够了。
第一个人叫韩璐,第二个人叫郭丽,第三个人叫许行行。她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有的是从一年级开始就在同一个班,有的只做过两三年的同班。但可以肯定,从1993年到1995年,我们都在同一个班。
然而下午四点,从郭丽家里出来的时候,我却得到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韩璐说,1994年啊?小学三年级……记得班主任姓唐吧,你那个时候……是大队长?对了,你还主持升旗仪式。
不,我说,那是1995年的事情,我上小学四年级了。
郭丽说,班主任怎么会姓唐呢,应该姓张,戴眼镜那个,我记得很清楚。你那年在做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我们好像还没变成好朋友呢。
许行行说,班主任的确姓张,但好像不戴眼镜,是个男老师,教数学的。他后来辞职不干了。至于你嘛……是文艺代表?我们好像还吵过一架。
不,我又摇头,你说的是小学五年级的事。我们吵架是因为你把我传给男生的纸条交给老师了。
是吗,许行行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会儿年纪小,难免会有点……
没关系,我说。
但我仍然没有死心。总有人会记得我在1994年做了什么。就像我也同样记得许多人并不特别的小事一样。可是,那个人是谁呢?我一边走,一边在脑中搜索着。直到想起那个人。
她必然对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却不太情愿去找她。这人谈不上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与我也从未发生过矛盾。甚至在某一阶段,由于都在学校担任职务(比如,我是大队长时,她就是学校的播音员兼旗手),还来往得很密切。她叫甘田,属于品学兼优的那种类型。为人也彬彬有礼,既讨老师的喜欢,也受同学们的拥戴。她身边总是保持着数量在10以上的朋友。相貌嘛,虽然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极其清秀可人。
可不知为什么,我和这样的人始终无法达成任何一点的交集。总觉得这一类人身上缺少点什么,非避而远之不可。到现在也仍然是这样。
甘田有极其惊人的记忆力。她能记得住每一年班上同学的名字。上五年级时,还能对一年级的事倒背如流。正因为如此,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她就是班长。到了初中,也仍然是班长。班主任常常在体育课时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帮助整理考试试卷,记录学生成绩。到了小学四年级,每年的学生档案也是由她整理归类。
也就是说,只要是她的同班同学,没有她不知道,不了解的。怕是直到今天,也能倒背如流吧。
所以,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决定到她家去看看。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高中时大家都分别考上不同的学校,也就没有了来往。算起来,已经有四年多了。想着,我就往34栋走去。
34栋3单元502。在楼下便看到窗户开着,应该有人。
几分钟后,我敲响了502的门。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门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短暂的疑惑之后,她脸上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来了?”她说。
“突然想起来的,不过没想到你真的在家。”我笑着说。
她连忙把我让进屋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忙了好一会儿。家里人大概出去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还记得小学时候的事吗?”我问她。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记得一些吧。怎么了?”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小学三年级时的班主任了。他叫什么来着?”
“姓张,教数学。”
她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
“我说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她一边笑,一边说,“你怕是都忘了吧。”
“忘了什么?”
“你那个时候,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根本没来上学。”
“什么?”我愣住了。“不记得那会儿生病或者请假啊。”
“哦,我说错了。不是没上学,是没在我们学校上学。”
“我还是不明白……”
“我说你都忘了嘛。当时三年级第二学期开学,你就没来,老师说你是转学去别的地方了。当时开学时我整理的名单,记得很清楚的。我还以为你从此就不来了,还觉得奇怪,你们家不是在这儿吗,不到这里上学,又到哪里上学去了?再说父母也没搬家啊。但是下半年的时候,上四年级了,大概快考试的时候,你又回来了。回来后不久还生了病,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这个我也记得很清楚呢……哎,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连忙挤出一个笑容,“看来我是真的忘了。都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过……你真的确定?”
“确定,完全确定。对了,我这里还有三年级的毕业照。学校不是每年都要给学生拍一张吗。你等一下,我去找找。”说着,她就站起来,一边向屋里走,一边说道,“你看了就知道,那上面根本没有你。”
我坐在客厅里,不安地等待着。不一会儿,甘田手上拿着一本相册走了出来。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对我说:“就是这张。找找看,有没有你。”
我尽力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屏住呼吸,接过相册。
在上面,一共是五排学生,大家站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第一排蹲着。我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我看到了甘田,看到了许行行,看到了郭丽,看到了韩璐,还看到了许多我想不起名字,但肯定见过的人。老师坐在第一排的中央,露出和蔼的笑容。
唯独没有我。
我看了一遍,两遍,三遍,就是没有找到我的脸。
将相册还给甘田时,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气。
“那你知道我去了什么学校念书吗?我也想不起来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是……那时你根本就没有告诉任何人啊。”她又想了一会儿,“我好像还问过你的,但一说到这个,你的脸色就很奇怪……我以为你不想告诉我,就没再问……对了,你爸妈应该知道吧,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我只得苦笑着点头。
“也快吃晚饭了,我得回去了,不然爸妈又要到处找我。”我站起来,“对了……那照片可以借我一两天吗?”
“可以啊,没问题的。”她大方地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递给我。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吃饭时照片就放在口袋里。直到吃完饭,碗也洗完了,桌上也收拾干净了,我对母亲说,妈,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我小学三年级……是在哪里念的书?”
“还能在哪里……不就是二小吗。”
我默默地拿出那张照片,放在桌上,推到母亲面前。
“这是1994年江山厂第二小学三年级的毕业照。那上面没有我。”
母亲沉默许久。既没有看那张照片,也没有看我。
“你是怎么知道……”
“我去了甘田家。你还记得甘田吧,一直都是成绩最好的那个。照片是她给我的。”
“你……已经都知道了?”
“不,我知道得很少。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上的小学三年级,也不知道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要问你们。”我看了看父亲,“我想知道,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又为什么要瞒我。”
母亲和父亲对视了一眼,过了很久,把桌上那张照片推回到我面前。
“对不起,”她说,“瞒了你很多事情,但我们也有苦衷,这是你不能明白的。”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激动起来,“既然是和我有关的事,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母亲看着别处,只顾叹气,却什么也不说。父亲默默地抽着烟,也同样不看我一眼。
“好吧。”我说,“既然你们不告诉我,那就由我来说。说得对与不对,你们尽可以不用回答。”
我看着他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994年,我的小学三年级,是不是转学去了武汉?”
“小姨家也根本从来就不在昙华林?”
“小姨也不是被火车撞死的?”
每问一句,我都会停下来,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或者期待他们能摇头或者点头。可他们仍旧不发一言。母亲咬紧了下唇,始终看着别处。他们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什么来。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最后,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重要,也是遗存在我心中的,时间最长也最关键的疑问。
“那么……小姨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
母亲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通红。
“不是的!”她大声喊道,“娟娟的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极大的悲哀。我没能忍住,终于落下泪来。
“不用问了,”我无力地站起身来,“不用问了。”
我走进卧室,关上房门,直到深夜也没有走出来一步。
“见过死人吗?”
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我问躺在一旁的徐退。他正叼着一根烟,仰头看着天空,听见我问,讶异地转过头来。烟灰飘散着掉落在地上。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仰头看天,“见过很多次了,其实。”
“那是什么样的人?”
“亲戚,朋友,同学,什么样的人都有。最难过的是高中同学,很好的人,骑摩托车时撞在货车后面,几根钢管从前胸一直穿到后背。他女朋友还坐在后面,也一起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我送他到的医院。其实见到他时就知道人已经死了,没救了,还是拼命往医院赶。”
“我从来没见过死人。”我说,“奶奶死时,我不在身边,爷爷也是。同学当中也没一个生病或者出意外的。算起来也二十多年了,居然没见过死人。挺奇怪的吧。”
“很正常啊。”他又扭过头来看我,“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有点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闭上眼睛,任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脸上。
“我要死了,徐退,”我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如果我第二天就会死去,那么,我要说,我死前最快乐的日子,是和徐退一起度过的。我将为此心怀感激,然后平静地死去。比如,有关那天最清晰的记忆,是徐退在耳边对我说的那句话。
“不要死,”他轻轻地说,“你不要死。”
我闭着眼睛笑了。
“徐退,以前你在做些什么呢,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
“以前?”他咧着大大的嘴,笑着说,“以前我在做你的邻居啊。”
突然决定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徐退说,也是那个下午的事。从丁小胭到王树,再到高览,刘小军,罗明,那张照片,我的1989年,1994年,昙华林的那个房间,我的2005年上半年,直到昨天为止。
全部听完以后,徐退只说了一句话。
“回武汉吧。”他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嗯。”我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晚,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一直站在门边看我忙碌。背包很快被打成一个,衣服都装了进去,手机钱包也一个不落。最后,我将背包放在门边,然后,在床上坐下来。母亲向前走了两步,在我身边坐下。
“别怪我们。”她将手放在我的手上,声音有些哽咽。
“不会的。”我也用手握住母亲的,“我怎么会怪你们呢。这么多年,难为你们了。”
她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如果能忘了多好。”她说,“如果能忘了多好。”
如果能忘了多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真能忘得掉吗?恐怕即使忘了,也总有一天,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以各种各样的面貌,再次冒出来,并且不断重复——
大概,就像我一样。就像,现在一样。
第二天清晨,父母送我到火车站。远远看见徐退背着一个背包,靠着站台上的电线杆正在抽烟。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对方。父亲去买票的时候,徐退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从售票厅里出来。
七点零三分,我们上了火车。五分钟后,火车开动。父母的身影在窗外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之后,一直坐在对面默不做声的徐退,这才舒了一口气,对我说,“你爸妈看起来挺好的。那件事……一定有他们自己的原因。”
我点点头,又说:“刚才我看见你跟在我爸后面进去买票了。”
“那当然,”他笑着说,“不然我们俩怎么坐到一起啊。”
“那也不一定能这么巧买到这里的票吧?”
“还能有比上次我们俩在火车上碰见更巧的事吗?”
“是,的确没有比那更巧的事了。”
“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摇摇头,“没有一点头绪。但要弄清楚,回去是肯定的。”
“我倒在想,今后我们怎么做邻居。”他又咧起了嘴。
“这种时候还开什么玩笑。”说完,自己又觉得有趣,也跟着笑起来。
“开个玩笑嘛,总比老绷着脸好。放轻松点,不会有事的。”
“嗯。”
嘴上这么答应着,心里也突然变轻松起来。
在火车上,给罗明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回来了,明天到。罗明回,有什么收获了吗?我说,暂时没有,不过大概很快会有,回去以后再细谈。
之后,一路上,我和徐退都没有再谈起这件事。我们闲聊,打牌,吃东西,开玩笑,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火车在凌晨1点多到达武昌车站。我从来没见过凌晨时分的火车站,没想到居然像废旧工厂一般冷清。我们拦一辆出租车,往湖边村开去。车上,徐退突然说:“你没发现我今天也换了衣服吗?”
我笑了。“发现了。”我说。
下车后,我们在路边吃了点夜宵,然后一起回家。
“这种情况倒是挺有意思的。”在路上我说。
“和邻居一起回家?”
“是啊。”
“说到这个……咱们来个约定可好?”
“什么?”
“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不去你家,你也不去我家。怎么样?”
“如果一直没弄清楚呢?”
“那就一直都不去对方家里。”
“算是激励?”
“算吧。”
“那好。”于是点头答应。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们在楼梯口就分了手。关好门后,还听得见他上楼的声音。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家里是一股许久没人居住的霉味。这屋子,看来无论住多久都无法习惯。
这晚我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做一个。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看看时间,上午十点多了。我打电话给徐退,一起在楼下吃了午饭。我对他说,下午我要去见见罗明。他理解地点点头,说一切小心。
于是从湖边村出来,我就往图书馆走去。路上给罗明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大概十多分钟后到。
在阅览室门口看见罗明的第一眼,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又瘦了。还很虚弱。
“没休息好吗?”我问他。
“没什么。”他摇头,“说说吧,这次回家的事情。”
“其实,只有一个发现。”我说,“我发现,我忘记了1994年的所有事情。”
“全部忘记?这是……”
“但据小时候的同学说,我1994年的时候,是转学去了外地。她还给我看了那年的毕业照,上面的确没有我。我也问过父母,但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你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我叹了口气,“但可以肯定,那一年我一定在这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仅凭直觉是不行的。”
“也不仅仅是直觉。我想过,那时我年龄那么小,假如转学,而父母没有跟着的话,就肯定是委托亲戚照顾。我爸爸一家的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而妈妈的亲戚,舅舅和外公他们,当时全部都在这个城市。从便利的角度看,也应该是这儿。”
“有道理。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娟娟阿姨的死,很可能……和我有关。”
罗明沉默了。
我又接着说,“当然,我也想过,假如1994年,我就在这个城市,小姨为什么没有和你说,你又为什么没有在她家看见我……没看见我,可能是因为我在其他的亲戚家里,但她没有和你说,想必有什么原因……这个,我也不明白了。”
“那么,这次你回来是……”
“我想弄清楚。”我低下头去,眼前浮现出离开家前母亲的面容,“这件事父母在心里隐瞒了多年,一直不想告诉我。这种情况让我很难受。”
罗明叹了口气。
“我能想象。”他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我想知道,1994年的时候,小姨是在哪个学校上学的。”
“江汉路中学。至于她家,原本是在民进路的,但后来搬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明白。有这个就足够了。”
“你怀疑自己当时在那里上学?”
“嗯,”我点头,“只是怀疑。当然,也不一定是那里,但总是要去看看的。”
罗明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沉吟片刻,然后说,“不用了,我帮你查,我有认识的朋友,在那里当教导主任,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那太好了。”我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真没想到居然这么……”
“没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教育系统嘛,总有相通的地方。”
“那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一个星期左右给你答复。”
从图书馆出来,我就急匆匆地赶回湖边村,告诉徐退这个好消息。
“那么,这一个星期做点什么好呢?”我说。
“当然是吃饭,睡觉,还有玩了。”他想了想,又说,“会玩游戏吗?”
“以前刘小军也问过我,我说不会。再说,家里也没有电脑啊。”
说到刘小军,倒是有一两个月都没见过他了。
然而第二天,我就在街上碰见了刘小军。当时,我和徐退正打算去磨山。“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有书桌的房子,还有浮着小女孩尸体的水潭。”他说。我们刚走到学校门口,便看到刘小军正拿着手机,边发短信,边从学校门口进来。他看见我,又看了看我旁边的徐退,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好长时间没见了。”我上前打招呼。
“嗯。”他神色怪异地点了点头,又说,“我正打算给你发短信。”
“有事?”
“没事……算了……就是问个好。”
“哦。你现在去哪儿?又到宿舍去推销?”
“我……”他看看徐退,“不是的,我到处走走。没事,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这里。
“他怎么这么奇怪?”我看着刘小军的背影,对徐退说。
徐退满含深意地笑了。
“不奇怪,不奇怪。”他说。
十多分钟后,在公共汽车上,我收到了刘小军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我恨你。
这是我和刘小军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恨我。出于直觉,我没有把短信给徐退看。大概,我不想听到这个聪明的人,说出那其中我并不愉快的含义。后来,我很快就忘记了这条短信。
然而这天,我们在磨山并没有找到那晚我去过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更奇怪的是,我发现,这森林远远没有几个月前我走进去时感觉到的那么大,也一点都不深。我们只花了一个下午,就走遍了整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明白,”我茫然地看着前方的一棵树,“怎么会这样呢?当时我肯定不是在做梦,刘小军也能作证的。”
“我相信你。”徐退说,“大概那个地方,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这句话有点熟。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那是罗明说的。
“那本书也是。”我小声说道,不知道徐退有没有听见。
第二十章 寻踪
一个星期后,在图书馆,罗明坐在我对面,先是看了我一阵,然后叹了口气。查不到了,他说。
我心里一凉。
“那所学校的档案每十年销毁一次。从初中部,到小学部,都是这样。从1984年到1994年的档案,刚好在去年,也就是2004年销毁了。现在剩下的只是1995年到2005年的。所以那时候学校里有什么变动,转来了什么新学生,学生成绩之类的,现在都查不到了。”
“那老师呢,当时任职的老师还在不在?”我急忙追问道。
“这个我也想到了,但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找到了在学校工作许多年的几位老师,他们当中有的在1994年教过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而且每年总会遇到一两个转学来的外地学生,所以他们也记不清楚那些学生叫什么名字了。我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但没有一个有印象。”
“那中学部呢,有没有人记得娟娟阿姨?有学生死了,总该有人记得住吧?”
罗明又摇头。
“查是查到了,1994年在舒娟那个班当班主任的老师,早在2000年的时候就辞职不干了。据说是和学校里的领导方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后来开了公司,和其他老师也再没有来往。真正要查,还是查得到的,但肯定是大海捞针了。”
“也就是说……”我几乎绝望地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除非去查公安局的记录……但是,那似乎不太可能。”
“再想想,”我说,“再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我们默默地对坐了一下午,直到图书馆关门,也没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一件十多年前的事,在十多年前就不为人所知,到了今天,又有谁会知道呢。
“谢谢你。”最后,我只有这么对罗明说。
走在路上时,徐退就来了电话。从图书馆出来了吧,他说,情况怎么样?我说不太好,很不好,我们回去再说。我脚步虚浮地走回了湖边村,在楼下便看到徐退站在单元门口,靠着墙抽烟。我无力地笑了笑。
“怎么每次看见你都是同一个样子。”
他也笑了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
“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我们在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筷子放在面前一直没动。徐退吃着饭,听我讲完了下午在图书馆的事。最后,徐退放下碗筷,对我说:“其实,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什么办法?”
“靠你自己。”
“我自己?”
徐退慢慢吞吞地点着了一根烟。
“既然忘记了,努力想起它就是了。”
“可是,”我摇了摇头,“我的确努力想过啊。”
“凭空地想自然是想不起来的。要知道,无论过去的事怎么被忘记,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彻底的遗忘,即使就生理学的角度讲,也是不太可能的。何况你只忘记了1994年这一年的事,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还是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又笑着摇了下头:“办法很简单,到那个学校去看一下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回到你忘记的地方,从那里开始,再来一遍。”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而眼前却逐渐地变明亮起来。
“明白了。”我说。
这晚开始有了凉风。暑假就快要结束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徐退一直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远远地看见湖边村时,他突然说,其实,也许提示早就开始了。
我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但又并不完全明白。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了汉口。然而找到江汉路中学,还是费了不少的工夫。这里的道路很复杂,小街小巷也很多,即使一路打听,还是免不了迷失方向。最后,我们终于在附近看到一个身穿江汉路中学校服的学生。他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正往一条小巷里走。我们追上去,向他问路,他说他正要去上学,让我们跟着他就可以了。
几分钟后,我们找到了江汉路中学。这所学校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新。基本上,它破旧和狭窄得几乎不像是汉口闹市区的学校。大门又窄又矮,刻有学校名称的铜牌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校门旁边的街道也又脏又乱。铁门上斑驳的锈迹清晰可见。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校门后面,那栋三层教学楼的外墙上,那一道一道从楼顶一直延伸到一楼的黑色水迹。想必是下雨时留下的。一楼的墙角下已经发绿,长满了各种杂草。而教学楼上,每一层都可以找到破碎的窗户,或者只剩下空洞的窗框。
怎么会这么旧?我忍不住想说,但看了一眼旁边的学生,又咽了回去。这时留意到男生的脸很苍白,神色似乎也很疲惫,他一句话不说地走了进去。我们也跟在他的后面。现在是中午,看门人不在门卫室里。我们因而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经过大门前的一小块空地,我们走上教学楼前的三层台阶。站在走廊上,突然感到一阵凉风,刚刚烈日下的燥热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顺着走廊往里看去,是两排对开门的教室。突然之间,觉得这里隐隐流动着一些什么。有点阴森,有点……说不清楚。然而从这时起,心里开始有点不安起来。
我们穿过这个走廊,来到教学楼背后,看到了江汉路小学。这是另一栋教学楼,乍看之下,似乎与刚才那栋一模一样,唯独一楼门口挂着的白底红字的铭牌表示,这里是江汉路小学。
我们站在两栋教学楼之间的草坪上,四下里打量着。
小姨曾经在哪间教室里上课呢?记得罗明曾经提过,好像1994年是在初三(3)班。初三在三楼。我们走上楼梯,找到了三班的门牌。门同样紧闭着,只能从窗户看见教室里的情形。
教室里倒还算是整齐。看起来,与任何一个教室都没有太大分别。书桌排成几列,黑板上还写着上午最后一堂课的笔记。我仔细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一点细微的地方也不放过。从黑板到书桌,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教室里的每个角落,甚至地上的碎纸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什么也想不起来,无论哪里看起来都那么陌生。
“怎么样?”徐退问。
我摇摇头。
“再看看别处吧。”他说。
于是我们又逐一查看了其他教室,接着是二楼,最后回到一楼。一楼悬挂在教室外墙上的各种宣传画,拐角处的卫生间和水池也都看得仔仔细细。
“还是没有?”他又问。
“没有。”我还是摇头。
“那么,去小学部看一下吧。”
我们来到另一栋教学楼。走上第一层台阶时,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呼吸开始变得不平稳,额头两侧一阵一阵地发胀。这感觉……很不好。
这里和初中部教学楼基本相似,只是教室里的课桌要矮些,小些。我们从第一层开始,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查看过去。然而每挪动一步,心里的沮丧就变得越沉重。一楼,没有。二楼,没有。哪里都没有我想找到的,或者能被我找到的东西。没有蛛丝马迹,没有一点哪怕是错误的提示。
走上三楼时,我再也没有了力气。
“算了,”我说,“不看了。”
徐退转过身来看我,表情有些严肃。
“还剩下最后一层,就这样想放弃了吗?”
“可能……我根本就没来过这个地方。”
他定定地看了一阵我的脸:“现在已经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来过这里的问题了。行了,别说了,走吧。”
说完,他便不由分说地向楼上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无精打采地打量着每一间教室。这段时间里,教学楼正在慢慢地热闹起来。已经快到下午两点,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不断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好奇地看上我们一眼,又推开这间或那间教室的门走进去。
走廊尽头就在不远处。就要结束了,我想。一无所获的结束。
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一直走到了第五间教室,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间。我既疲惫又不死心地站在这里,看了很久。情况没有一点变化,这里和其他许多间教室一样,这里的桌椅板凳,墙壁黑板,没有一样不陌生,没有一样不像是第一次见到。
“这下可以走了吧。”我对徐退说。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
然而当我转身时,眼角却瞥到门上的一样东西,一看之下,再也无法挪开视线。隐隐约约的,心底好像有什么正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来。额角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
“怎么了?”徐退看看我,又看看门。
我缓缓地伸出手去,指着门上的那个地方,对徐退说:“你看这个。”
那是一个用小刀刻上去的,粗糙的小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女孩,因为头上还扎着两个辫子。刻得很粗糙,划痕也很旧,像是存在很多年了。小女孩的嘴弯着,眼睛也弯着,像在笑。她的两只手向旁伸展着,其中一条腿微微弯曲,像是跳舞。
一个跳舞的女孩。
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觉得很熟,很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后退两步,又看了看这扇门。好像……好像就是在这扇门上见过。
这么说……
“这个小人……你想得起来?”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觉得很熟。”
“奇怪了……”徐退喃喃地低声说道,“这里是五年三班啊。”
我抬头,看见门上方悬挂着的班级名牌上,果然写着,五年三班。这……有点说不通。假如我曾经在这里上过学,那也应该是三年级才对,为什么会对五年三班的这扇门如此熟悉?
“应该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徐退说。
走廊上的学生越来越多了。于是,我们默默地看了一阵,就离开了这里。走到楼下时,正听见上课铃响起。这栋教学楼背后,是一个很小的操场,我们又在这里转了一圈,不再有任何收获。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穿过走廊,返回大门处,又接着向大门走去。门卫已经回到了传达室。我们经过时,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突然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我们快步从大门里走出,来到外面的街道。又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我停下来,拉住徐退的胳膊。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个人……我见过。”
“哪个?”徐退看着我。
“刚才那个门卫。我见过他……我一定见过他……”
我有些焦急,又有些慌乱。
那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这人的年龄大概在50岁上下,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很瘦,还有点轻微的驼背。他的长相很普通,肯定不属于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的类型。但这却使我更加确信无疑。一个长相普通的人,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熟悉?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觉得,”徐退说,“这两件事,那个教室为什么是五年级,还有这个看门人,你应该去问问罗明。”
我点点头,立刻拿出手机,给罗明打了一个电话。我简单地说了一下刚才的事,并让罗明帮我问问。一,这个学校以前是不是更换过教室;二,那个看门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学校工作的。罗明说,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给你打过来。
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接到了罗明的答复。
“你猜得对。”罗明的语气有点兴奋,“那间教室,以前的确不是五年级。很早的时候,这个小学并不是按楼层顺序安排班级的。在2000年以前,每个班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始终使用同一个教室。比如,第一年是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到了第二年就变成了二年级。直到2000年以后,才变成按楼层排序。”
“那我看到的那间……”
“虽然现在没有人记得1994年那是几年级的教室了,但是至少,它极有可能在1994年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
“明白了。”我努力压抑着猛烈的心跳,“那看门人呢?”
“这个是确定无疑的。”他说,“那个看门人姓张,已经在这个学校工作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1994年的时候,他肯定在这里。”
“谢谢。”我说。
挂断电话以后,我便扭头对一旁的徐退说:“查到了。”
徐退微笑。
“我知道。”
第二一章 恐怖教室
“我想见见那个看门人。”我对罗明说。
“好吧,”罗明犹豫着说,“我帮你问问,但不一定保证能成。”
这以后又是一个星期,这期间暑假结束了,学校里四处是涌动的人群。然而无论哪里,都让我感觉陌生。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和这所学校疏远了。除此以外,我渐渐感到,离再次见到丁小胭的日子不远了。
一个星期后,我在江汉路小学的教导处办公室里,见到了那个看门人。那时已经是下午六点,整个小学部教学楼静悄悄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是罗明的朋友,那个教导主任,领我们进去的。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尽管热情,却不可避免地显得有些警惕和担心。
“本来不该私自让你们进来的。”他说。
“明白,”我说,“谢谢您。”
他笑着摆了摆手,将我们领进教导处的办公室,进去时,看门人已经坐在里面。
“问完了就赶紧出来吧,我在一楼的办公室等你们。”说完,他就走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看门人显得有些茫然和紧张。他看看我,又看看徐退,看样子,是在等待我们开口。
我也很紧张。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调整着呼吸。徐退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递给我,然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一个看门人能知道些什么呢?我该怎么问才好?
“嗯……是这样的,”我犹豫着开口,“据说你在这个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
“是,二十四年了,1981年进来的。”他的声音很是沙哑,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戚,她曾经在这里念过书,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查起……那天,我们到学校来,在校门口看见你,觉得很面熟,所以想问问看。”
“你也在这儿念过书?”
我看了一眼徐退,然后摇了摇头。
“那怎么会面熟呢?”他奇怪地打量了我一阵,“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才想尽量打听一点什么。”
“好吧。”他显得有些无奈,“你那个亲戚,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了一阵,说:“她死了。”
“死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在学校里死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说老师和学生们也都不清楚。”
“那就肯定不是在学校里死的了。怎么会来问我?”
“我是觉得……这学校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不知道。”我有点尴尬。
他看了我一阵:“小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问?”
“是这样的。”一旁沉默着的徐退突然说,“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你在这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或者发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点不对劲的也好。拜托你,这事可能有点奇怪,但对我们很重要,无论如何请仔细地想一下。”
看门人又看了一眼徐退,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时而摇头,时而抬起头来看我们。二十多分钟过去,我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亮,然后喃喃地说:“倒是真有件奇怪的事……不过大概和你们没有太大的关系……再说,那个传说也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传说?”我急忙问道。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估计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就听以前的老看门人说过,这个学校里……闹鬼。”
“闹鬼?”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
“据说,在70年代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因为跟家人赌气,放学时就躲在教室里没有回去。而那天刚好是寒假的最后一天,她又是管理班级钥匙的人。可是,一个寒假过去,学生们来上课,发现门打不开了,朝里面张望时,就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他们把门撞开,发现正是那个小女孩。她已经死了很久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教室里也乱成一团。后来大家在楼下的草地上,发现了那个教室的门钥匙。再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这个女孩不小心把钥匙掉到了楼下,但那时的教室窗户都钉着铁条,就是小孩也根本翻不出来。也就是说……那个女孩,是被活活饿死的。”
“那后来……”
“后来校方就把窗户上的铁条都拆掉了,只剩下玻璃。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不过从那时起,学校里就传出闹鬼的事。原本只是一些看到鬼影之类的说法,但后来,整个小学重新调整,由每年级两个班调整成三个班,教室里的课桌也由原来的九排变成了八排,闹鬼的事也渐渐变成了另一种说法。”
“是什么?”
“据说,那个死去女孩的班里,每天晚上,会多出一张桌子。”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我们,“不过你们也不必相信。传说罢了,哪个学校总有一两个。”
“那你有没有在晚上去过那间教室?”徐退突然问。
看门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我没去过。不过……”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和那间教室有关?”徐退又问。
看门人点头道,“嗯。那是刚工作不久的事,八几年的时候吧,好像是冬天。说起来,这事也是因为那个传说而起的。有三个小女孩,就是那间教室的学生,她们知道了那个传说以后,就决定晚上留下来看看。那天是我值班,巡夜的时候,我……”他露出愧疚的神色,“都怪我,我走到那间教室前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害怕了,没去看过。所以连里面躲着三个人都不知道。我巡完夜,就回去睡觉了。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
天还没亮的时候,看门人被几声尖叫惊醒。起初他以为是孩子们正在雪地里追打玩闹,然而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他发觉这尖叫一声比一声凄惨和惊恐。而那声音,分明来自几个孩子。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仔细判断着声音的方向。
只是几秒的时间,他意识到,一定是那间教室出事了。
已经来不及披上大衣了。看门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跑上楼梯。随着叫声的越来越近,他已经能完全断定,就是那间教室。怎么会有学生?他不由得后悔,昨晚至少都应该看上一眼。
当他打开教室的门,便看到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场景。
两个女孩坐在地上,情绪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边尖叫着,一边用手撑着地面向后退去。听见开门声,她们想站起来向门口跑,但双腿却不停地颤抖,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所以看门人打开门看到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倒在地上的这两个女孩,挣扎着,哭喊着向门口爬来。
接着,他看到了第三个女孩。她靠着墙,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地上,一动不动。女孩仰着头,不知向上看着什么。和那两个女孩相比,她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异常。守夜人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两个女孩身边经过,一直走到这具安静的,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然后看清了女孩的脸。
守夜人全身顿时战栗起来。那是一张无法想象的,极度扭曲的脸孔。而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九岁小女孩的脸上。她的眼睛因为极度恐惧而充血,红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迸出来,一张小嘴此刻被撑大到脸部的三分之二,嘴角由于过度张大而裂开,血液已经凝结,形成暗红色的伤痕。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狰狞。守夜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在女孩身边蹲下,伸出手去。
女孩死了。他站在门口时便已知道——这个安静的,正仰头看着天花板的女孩,已经是具尸体。
“我险些为此丢掉了工作。”看门人感叹着,“从那天开始,每晚我都会去巡视那间教室。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发生……不,其实,还有一件……”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痛苦。他低下头去,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女孩是躲在哪里的。那晚我分明巡视过那间教室,但第二天还是……”
“又死过人?”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是那间教室?”
“不能完全说是那间教室……她是从那间教室的窗户里掉下来,摔死的。”
“那是怎么回事?”
“之前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只是那天晚上,我巡夜回来,在床上躺着,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怎么说呢,那声音就好像是……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耳膜上。我还以为是旁边工地正在施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但很快就觉得不对,我赶快爬起来,拿着手电筒出了门。出门以后,没走几步,很快就看见草地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发现是个……是个女孩。”他叹了口气,“走过去的时候,那女孩的样子……总之第一眼就知道,已经没救了。”
“那她是……”
“我就赶紧报了警,然后抬头去看楼上的窗户,发现只有那间教室开着窗户,就立刻明白,肯定是从那里摔下来的……但是,她怎么会在那间教室里的呢,我明明巡视过……”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满是困惑与懊悔。
“那个教室,是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徐退问。
“你怎么知道?”看门人惊讶地看着他。
徐退和我对视了一眼,又问道,“那……你还记得,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吗?”
“让我想想,”他沉吟着,“是哪一年呢……”
“是不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1994年?”
“1994年?1994年我在……”突然,他眼睛一亮,“对了,就是1994年!我记得那年……”
后来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了。看门人什么时候说完,徐退什么时候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我都不知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脑子是一团杂乱而尖锐的空白,还有嗡嗡的声响。最后,我听到徐退叫我的名字。
“我们走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对看门人说:“谢谢你了。”
“不用谢。不过,你们可不能对主任说我对你们讲了这个。否则我的工作可能……”
“明白了,”徐退说:“不过我们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我们想过两天,晚上的时候,到那间教室看看。”
看门人愣了一下说:“小伙子,你这样做可不地道啊。”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徐退一脸歉意地说道,“如果拜托主任的话,他可能出于学校方面的考虑,不放我们进来。这事对我们很重要,我们也查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了点收获……所以,麻烦你了。而且,”他看了看我,“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很可能就是我们说的那个亲戚。”
“怎么会……”看门人张大了嘴巴,看了我们好一阵,最后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但只有这一次。不过,我没有那个班的钥匙啊。”
“没关系,我们只要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看就行了。”
告别了看门人,我们在楼下找到教导主任,并对他表示了感谢。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他问。什么也没问到,徐退装作遗憾的样子说道。
回家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走到家门口时,只觉得双腿酸软,好像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在家门口,徐退不放心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但终于还是没有进去。我们约定好的事,是一定要遵守的。这个,我明白。
这天晚上,我恍恍惚惚地不知做了些什么。我好像喝了不少的水,好像还洗了衣服,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好像还打扫了房间。否则为什么躺到床上时,会全身酸痛呢。我可能还在屋里跑了几圈。
但我记得我都想了些什么。只是现在,我不能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觉得世界好像已不同于往日。天花板已经不是以前的天花板,衣柜也不是以前的衣柜。我拿起手机,手机也不像是我的。我用不像是我的手机给徐退打了一个电话。不久后,我听见敲门声,看见徐退站在门前,担忧地看我。
“你脸色很不好,昨天没睡?”他问。
我摇头,笑了一下。
“我睡了。”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那个教室?”
第二二章 我看见了“她”
我们第三天就去了那里。之所以选择第三天,是因为这天是星期六。从进门开始,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哪里都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一点灯光。看门人说,因为偷偷放我们进来,所以不能开灯。他拿着手电筒,为我们引路。徐退手里也拿着一个。手电筒的灯光下,周围一切都显得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一阵一阵从脑后经过。这晚并不炎热,但我出了很多的汗。汗水一从皮肤里钻出,就立刻在脖颈后方,在后背和手臂内侧变得冰凉。
看门人拿出钥匙,打开楼梯口的铁门,然后向楼上走去。我们跟在后面。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们走上一楼,然而是二楼。各种事物不断闪现,又很快隐没到身后的黑暗中去。空洞的脚步声,连同心跳,在耳边起伏回荡着。我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
我应该不是一个被黑暗吓倒的人。我想。
终于来到三楼。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同。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看门人不时用手电筒照照其他的教室。走到走廊尽头的这间,我们停下。他似乎松了口气。
“你们要呆多久?”看门人问。
“不确定,”徐退说,“快的话,一会就成。慢的话,可能要到天亮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三点左右要来巡夜一次。早上起来的时间是7点。有什么事打办公室的电话吧。记得号码?”
“记得的。谢谢你了。”
看门人无奈的摆了摆手,随后转身离去。手电筒的灯光消失在楼梯口以后,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徐退两个人。他正探头查看着教室里的情形。那时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黑暗中仍如此整齐排列的桌椅更怪异的场景了。桌椅们以随时等待着什么的姿态静默着,包括这里的黑板,黑板上模糊奇特的粉笔字,空气里隐隐流动的灰尘味。总之一切都好像有所意味,又好像已经死去多年。
“一共八排。”徐退说。
这段时间里,我们查看了教室的每个角落。当然,只是站在窗外。我试图想起一些什么。试图努力在记忆中找出与这教室相关的点点滴滴。但同时也有一种预感,似乎这样找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要把手电筒关掉了。”最后,徐退说,“毕竟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
我点头。
于是手电筒灯光咔的一声在眼前熄灭。黑色的光影在眼底游移许久,也终于消失不见。眼睛在慢慢的适应黑暗。这晚没有月亮。但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会,然后又靠墙坐下。
我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眼睛眨动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姨,想起小姨死时的场景,想起那沉重的,从这里掉落在一楼地面的嘭的一声。想到闻声赶来的看门人,想到装载小姨尸体的救护车,想到小姨悲痛欲绝的父母,想到将这件事隐藏在心底许多年的那些人,我的父母,看门人,甚至当年亲自处理此事的这学校里的某人。
还有罗明。还有《杀死一只知更鸟》。小姨的信。
想着想着,胸口就好像被一团长满了尖刺的藤蔓塞住一般,又疼,又闷。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借助微弱的光线数了数。还是八排,没有一点变化。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临近11点。于是返回原地,继续坐在徐退的身边。这是今晚第一次查看桌子的数目。此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徐退一直坐着没动,时不时伸展一下腿脚和胳膊,点上一根烟。烟支一闪一闪的火光下,我看见他的脸。很平静。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起来的。只觉得,这热来得很突然。我一直不停的擦汗。徐退也是。
“好像要下雨了。”我对徐退说。
然而空气里闻不到一点夏季雨前的潮湿气息。只有热而已。
“十二点了。”徐退说。
我又站起来,数了第四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还是八排桌子。
“也许整个晚上都不会发生什么了。”我说道。然而旁边突然变得悄无声息。再看徐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那时,眼角突然瞥到楼梯口站着一个黑影。再定睛看去,那黑影……是一个人。
是看门人吗?
黑影在楼梯口的墙壁背后,只露出大半个身体。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应该不是看门人。
“是谁?”我大声喊了一句。惊醒了一旁的徐退。
“怎么了?”他问。
“那儿有个人。”我低声说道。
徐退探头看了一阵,又问,“在哪儿?”
“楼梯口。”我说。
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没有啊。”徐退说。
“就在楼梯口旁边的墙壁背后。”我有些着急,伸出手来指着那个地方对徐退说,“很明显的,还看不见吗?”
徐退又看了一会,然后摇头。
“墙壁倒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没看见人。”
我愣了一下,看看徐退,又看看那黑影。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我看见的是谁。
“手电筒,”我叫道,“手电筒,快。”
徐退立刻拧亮了手电,朝楼梯口的方向照去。当光线到达那里时,黑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关掉。”我又说。
于是徐退又关掉。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黑影。我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手。
“看见了吗?”
“没……你要干吗?”
他冲我大声喊了一句。然而我已经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去。我紧紧的盯着那个黑影,生怕它再次消失不见。我经过一个教室,又经过第二个,第三个。我几乎就要看清楚它了,但这时,黑影突然动了一动,又消失在墙壁背后。
我急忙快步跑过去,身后听见徐退的脚步声也跟了过来。
黑影并没有消失。我跑到楼梯口时,看见它正站在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拐角处,还是一动不动。我沿着楼梯跑下来,它又突然一闪,出现在二楼和一楼的拐角处。
就这样,我一直追赶着。它一直在前面的某处,当我到达时,又消失不见。我跟到了一楼,从一楼的走廊跟到了初中部的走廊,从初中部的走廊又跟到了传达室。最后一次,当我注意到身边的场景时,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前。
黑影彻底消失了。哪里也找不到。
徐退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似乎还惊动了看门人,我听见传达室的门吱呀一响,随后两束手电筒的灯光照射过来。很刺眼。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黑影最后消失的地方,怎么也无法挪开目光。
“怎么了?”徐退问。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别哭啊。”徐退有些慌张,抓住了我的胳膊,“刚才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啊。”
我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看门人,然后擦干了眼泪。
“我们走吧。”我说。
徐退愣了一下,随即很快说道,“好,那走吧。”然后又转身对看门人说,“麻烦你了。”
看门人默默的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一路上,徐退抓着我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直到我们走出小巷,来到明亮而空旷的街道上,他才犹豫着问道,“刚才到底是……”
“我看见了小姨。”我说,“虽然只是一个黑影,但我很确定,那就是小姨。”
“你说的那个黑影?”
我无力的点了点头。
“那哭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他。
“刚才的那个场景……以前……曾经发生过。”
当我经过三楼的教室,追到楼梯口时,那熟悉的感觉便突然从心底窜了出来。好像火柴点亮的那一瞬间,嚓的一声。我从三楼跑下二楼,又来到一楼,这感觉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纷乱。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那么熟悉。那些黑暗中的教室,墙壁,脚踩在楼梯上的触感,甚至呼吸间一进一出的空气,这光线,都好像很久以前便存在于记忆中一般。
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同样是这样时间,这个地方,从三楼跑下一楼,穿过走廊,最后停在大门前。
这段路,我一定走过。
这就是那黑影想要告诉我的吗?
“我不想回家。”我对徐退说。
我不想独自回到家里去。我需要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
于是这晚,我们一直在街上游荡。疲惫不堪的时候,停在了一家电影院门前。通宵电影正在进行中,但我们没有去看电影,而是买了两杯饮料,坐在电影院的大厅里。这里有舒服的沙发,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唯独我们清醒无比。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整晚都想说的那句话。
“小姨死的那晚,我一定在那里。”
但是,我在那里又做了些什么,看见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把这些全部忘掉?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是一个带着微微凉意的下午,刚下完雨,我和徐退来到校门口的佐治城。我们挑了靠窗的位置,叫了两杯茶。
“你的精神好像好多了。”他笑着说。
“嗯。”我点头,“总不能一直那样。”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说,“昨天我去了昙华林。”
我愣住了。
“昨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在外面超市买东西的时候?”
“嗯。就是那会。其实我在昙华林。”说着,他又笑了一下,“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爬窗户。”
“爬窗户?你是说……”
“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然后顺着墙……还好是砖墙,有不少可以放脚的地方,我就踩着爬上去了。一直爬到那个房间的窗户外面,朝里面看了一会。”
“那里面是?”我有点紧张起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一个空房间。就是挺旧的,木地板,玻璃上有很厚的一层灰。如此而已。”
“想到了。”我说,“那里原本也不是小姨家。”
“所以,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至少暂时还找不到原因的。”他看看我,“比如,昙华林的那个房间,为什么你一直记成是小姨家?既然不是小姨家,为什么树下会埋着那个铁盒?为什么铁盒里又有房间的钥匙?你还曾经在那里晕过去,被装进箱子,又运到了图书馆。还有,为什么是图书馆呢?”
“这些问题我也没想明白。太混乱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反复的想了很久,觉得这里边有两件事是重点。”
“是什么?”
“一个是,你被装进箱子的事。第二个,就是那铁盒。”
“为什么……”
“因为这两件事,都需要由人来做。像你看见昙华林的房间,还有在山里看见的那个水潭,水潭旁边的屋子,这些都可以用其他的原因来解释。但只有铁盒,还有你被装进箱子,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有证据可循。从这里查下去,应该可以找到一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有人……”
“不要那么早下结论,否则会影响你的判断。但我们可以大概的推断一下。比如,你被装进木箱这件事。假如完成这个,首先需要一个木箱,还需要抬动木箱的人。事情是半夜发生的,木箱要么事先准备好,放在昙华林的某个地方,要么就是你被抬到别处,然后再装进木箱。所以,有两个地方可查,一个,是昙华林。第二个,就是箱子被送达的地点,图书馆。想想,要进入图书馆,必须通过学校的大门……”
“还有可能,箱子本来就准备好了,在图书馆的附近……”
“对。”他赞许的点了点头,“总之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那昨天你去昙华林……”
“是,我问过了周围的邻居,但没有一人在那晚听见过奇怪的声音,或者看见奇怪的人。再说我也想过,假如是从昙华林把箱子运出来的,那肯定要打车,或者至少有运输工具。可出租车是装不下那么大的箱子的,也没有快递公司会在半夜接业务。所以也不必怀疑你说的那家快递公司。”
“嗯。”
“所以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说的,很可能在图书馆附近,箱子已经准备好了。”
“那罗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明不可能是做这事的人,别瞎怀疑。”
“嗯,我觉得他也不像。”
“但是,图书馆附近,哪里可以放下一个木箱,而又不引人注意呢?我也去那儿看了一下,发现一个地方……”
“工地。”我脱口而出。
图书馆附近,有一个工地正在施工。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许是盖新的教学楼。机器在晚上七点就停工了,工地上那时便一个人都没有。在那些杂乱的机器和各种设施之间,多出一个木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引人注意的。
“那还等什么呢,”我说,“现在就去吧。”
工地上的人并不多。只有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们找到工地旁,正坐在地上抽烟的一个人,向他打听这段时间工地上的情况。一开始,他显得很警惕,还有点心不在焉。然而,一听我们提到“木箱”两个字,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表情也突然发生了变化。
“你说的是一个这么大,这么高的箱子?”他用手比划着。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我不禁有点紧张,“你见过?”
“何止见过……”说着,他看了看我们,“你们问这个是……”
“是这样的,我们是图书馆的,”徐退说,“前段时间我们收到一箱货,但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过来的。有人看见说是从工地……”
“什么工地,”那人突然有点急,“要是装了什么不该装的,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帮着抬了一下。”
“是你抬的?”我连忙问。
“是啊。我和小赵。那天快下班了,有个人来找我们,说是学校门口有个箱子,他一个人抬不动,要我们去帮一下忙,抬到图书馆门口就行,答应给我们每个人五十块钱。我们就去抬了。”
“那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男的,大概这么高。”他站起来,又用手比了一下。
那人跟我差不多高,可能会比我高一点。我想。
“那他长的什么样子?”
“那就不清楚了。”他露出迷惑的神情,“说起来也挺奇怪的,那会天气也热起来了,那个人还围着一条围巾,戴着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当然也不好问。他说起话来也很奇怪,细声细气的。”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他没说。反正就是他付钱,我们干活,问名字干什么。”
“还记得别的吗?麻烦你仔细想一下。”
“别的嘛……哦,对了,他拿钱给我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左手上,有个亮亮的东西,好像……是条链子。”
“记得链子的样子吗?”
“那谁看得清楚啊。当时天都黑了,再说也只是看了一眼。”
“当时你们抬那个箱子的时候,是不是很沉呢?”徐退突然问。
“不沉,一点都不沉。其实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我一个人都抬得动。”
“里面有没有什么声响?”
“没听见。那个箱子里面,不会有什么违法的东西吧?”
“没有,你放心。”徐退说,“我们也就是问问。”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他站起来,“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忙了。”
“好,谢谢你了。”
这人于是朝工地上走去,还不时回头来看我们。我和徐退离开了工地,沿着图书馆旁的道路往学校门口走去。快到校门时,徐退突然说了一句话。
他被骗了,他说,那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第二三章 到底是谁?
是个女人吗?我想到了刘小军。他说过,在他被装进箱子之前,曾经看见一个女孩的影子,他看见了她的左手上有一道亮光闪过。
做这件事的,可是同一个人?但是,又要如何才能知道,这人是谁呢?
我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然而在这个城市的,除了同学,就是丁小胭了。会是她吗?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而罗明也说过,丁小胭知道那本书,她的父亲就是当年借书给小姨的人。
但我并不情愿这么猜想。或者说,我难以想象,像丁小胭那样的一个人,会在大半夜伪装成一个男人,费尽心机把我装进箱子,送到图书馆去。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至于同学,就不可能了。
总之我难于猜测,究竟这件事当中,隐藏着怎样的目的。送到图书馆?为了什么呢?
到这里,线索似乎又断了。从工地回来以后的几天,我始终一筹莫展。我知道小姨是怎么死的,知道我曾经去过那所学校(念书,或者仅仅是去过),知道我曾经编造了1994年的记忆,但我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和我有怎样的关系,在1994年我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知道的事情越多,心里的不安也就更加强烈。
所以,那天,当徐退敲开我的门,对我说他已经知道了真相的时候,可以想象,我是何等的惊讶和不可思议。我的第一句话是,不可能。
“不可能。”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不可能?”他笑着反问我。
“我们到现在……我是说,调查到现在,得到的线索这么少……”
“我并没有说,我想到的就是正确答案。只是一个猜测,我想了几天,觉得这猜测可以说服你。”
“那好,说来听听看。”
“别急,”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客厅,“这样吧,我就站在这里说,你听我说完,可以打电话回家求证,假如说得对,我想你家里人是不会再否认的。那时我就可以进去,坐在你家的沙发上,接受你的感谢了。比如,倒杯茶?”
徐退的表情轻松而自信,甚至还有点小得意。这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也许真的找到了答案。
“好吧,你等一下,我去搬椅子。”
“不用了,给你自己搬一把就可以了。我就坐在这里说。”
说着,他便一弯腰,坐在了门口的楼梯上。我转身到屋内搬了一把椅子,也在门口坐下。他点了一根烟,夹在指尖。
“开始吧。”我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相信你也有。那就是,你在过去几个月里经历的所有事,表面上看都那么巧合,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无法把它们都当作巧合来看待。”
“嗯,”我点头,“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但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开始也是这样的,总是把每一件事情割裂开来看,总是想顺藤摸瓜,假如知道一件事的原因,想必就会知道另一件事的。可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样行不通。每件事调查到一个地方,就会卡住,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我们毕竟不是侦探,也不能凭借什么手段,比如指纹,死亡记录等等的,来获知答案。所以到后来,我就放弃了去想每件事背后的原因,比如究竟是谁做的,那些事为什么那么奇怪,等等。”
“那……”
“还是那箱子提醒了我。我是说,你被装进去,送到图书馆的那个箱子。起初我和你想的问题是一样的,那到底是谁做的,为什么这样做?然后我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罗明,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罗明和你小姨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巧合呢?如果一件事巧合到一定程度,就说明,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嗯。”
“既然说到联系,那么,王树的照片和昙华林,昙华林和你小姨的照片,你小姨的照片和罗明,罗明和江汉路中学,江汉路中学和你,你和你小姨,这些事之间,是不是也有联系呢?”
我呆了呆。
“的确是……”
“还有,王树的照片和潜行快递公司,潜行快递公司和高览,潜行快递公司和刘小军,刘小军和昙华林,昙华林和你小姨的照片……这些事情之间,是不是又有联系呢?”
“是这样。”
“我立刻发现了,这是一张网。你所有经历过的事情之间,无论你从哪一件事出发,都会联系到另一件事情上去,最后回到原地。也就是,回到了最初发生过的那件事上面去。”
“你是说……”
“小姨的死。”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可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我又摇了摇头。
“但凡看似偶然,又其实存在必然联系的事情背后,总是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力量,或者人,或者别的什么,在暗中推动其发展。只是我们暂时看不到,所以一时之间,会认为这些是巧合,是突然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我突然有些隐隐的不安。好像,有谁的影子正从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来,但是……
“让我们从最开始说起吧。第一件事是什么?”
“丁小胭。”我说。
“好,丁小胭。当时你已经认识了王树,我的推断是,你们的相识,的确是一个偶然。你在火车上认识了他,他到了这里,才开始有了昙华林的那张照片。这里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王树拍的是昙华林,而不是别处?要知道,昙华林虽然离这里不远,但也不算近。王树是个外地人,他是怎么发现昙华林的?而且,那里究竟有什么,吸引他每晚都要去拍?这是第一个疑问。”
“实际上,后来的所有事件,都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所以,这条线索尽管不起眼,其实却至关重要。”
“嗯。”
“我们接着说。王树很快消失了,也许是去了什么地方,或者更坏一点,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这些我们可以暂时不用考虑。那时你已经得知了,2005年你将认识五个男人,对吧。”
“是。”
“你在街上偶然看见了潜行快递公司。哦,不,这也不是一个偶然。因为王树刚刚失踪,你对街上看到的窗户都很关注。于是,你看到了潜行快递公司,认识高览。你和高览的相识,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但大多还是偶然。可是,当你在公司暂时充当管理者的时候,却接到了来自昙华林的电话。这正是第二个疑问。为什么又是昙华林?可是,假如没有刘小军的提醒,你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昙华林那个地方去,也就永远也不会发现那张照片,是这样吧?”
“是这样。”
“所以,你认识了刘小军。你到了昙华林。这段时间里,你在图书馆,又发现了一个过去你从没注意过的人,罗明。过去可曾见过他?”
“没有,我的确从没注意过他,直到那天在图书馆……”
“当时你做什么来着?”
“当时我在看一本书……”
“对,那本书。然后罗明就出现了,他告诉你,那本书不能外借,但可以在阅览室里看。所以第二天你还是会去,你会因此而认识罗明,后来不久,又知道了这本书背后的故事。又过了一段时间,你知道了,这本书,正是你的小姨在死前曾经看过的。这里又是第三个疑问……”
“为什么又那么巧合,罗明就是我小姨的初中男友?”
“对。”他笑笑,“然后你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回了家。回家以后发现父母的确对你隐瞒了一些事。你看到了照片,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1994年。这是你第一次怀疑……”
“我跟小姨的死有关。”
“嗯。但父母不肯告诉你,你只有重新回到这里,再从罗明说的那所学校查起。在学校里,你发现了教室门上画着的那个小人,见到了那个好像以前见过的看门人,从看门人那里知道了那个传说,也推断出,1994年死去的那个女生,就是你的小姨。然后,我们一起在夜里去看过,你看到了……我们先假设那个黑影就是你小姨的灵魂吧,尽管这个说法我并不怎么赞同,但倒是可以先用一用。”
“嗯。”
“然后,你从楼上跑下,发现自己对这条路,对那个场景极为熟知,好像以前经历过一样。我们可以把这个看作是,你记忆里的某一部分正在苏醒。但再往下,就查不到什么了。而你也并非完全想了起来。于是我们想到去查查那个箱子,查查那个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到了工地。从那里得知,那晚,你在昙华林晕过去之后,是被人运到图书馆门前,然后再被装进箱子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是不是足够说明一些问题呢?”
“那你的答案是?”
“想想看,刚才我提出的那些疑问,都和谁有关系呢?”
“我不明白……”
“首先,我肯定是极不同意将这件事归结到鬼魂作祟的。我不能肯定的说,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鬼。假如是鬼,直接把它想说的说出来,想做的做出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所以,不是鬼,是有人捣鬼。”
“那到底是……丁小胭是不可能的……”我喃喃的说道,“可是除了丁小胭和同班同学,我不认识别的女人了……”
徐退摇了摇头。
“不要被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还有刘小军的描述迷惑。一个女人?就算是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里还找不到一个女人来?这些事并不需要亲自去做啊。”
“那是……”
“要做这样的事,必须满足几个条件。一,他必须对你小时候的事,尤其是1994年的事了如指掌。这也是最关键的。二,他必须了解你的性格,比如,你的好奇心。三,他必须知道你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这样才好做下一步安排。四,他必须……”说到这里,徐退突然停了下来,看了我好一阵,才接着说道,“有能力把一个箱子运到学校门口而不遭到门卫的询问。”
这最后一句话,像电流一般击中了我。刚才脑海中一直隐隐约约的影像终于清晰了起来。
“你是说……罗明?!”
我不敢相信,怎么会……
徐退沉默了。他将烟碾灭在地上,又点起了第二根。
“我也不愿意猜测是他。我知道你对他怀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但事实摆在眼前,除了他,我想不到还能是谁。”
“不可能的,假如是罗明,他为什么……”但话一出口,我也立刻明白了,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你的小姨,他不会是为了别的。他考进这所大学,毕业后没有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留在了图书馆,做那样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没有超出常人的毅力和决心,不可能做到这点。”
我无力的点了点头。
“当然,我还是从那个箱子开始怀疑他的。除了他,没有人有这样的条件做到这些。包括把你从昙华林带回来,凭一个女人的体力,是做不到这点的。还有那张照片,如果你小姨家并不在昙华林,照片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所以,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的。关于刘小军的事,我们可以这样猜想:刘小军是一个常出没在昙华林的推销员,有一次无意中被看到,便定下了这个局。刘小军符合这样的条件,就是,他能告诉你,他被装进箱子,和昙华林有关。但,最重要的是,我怀疑……他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小姨是怎么死的。”
“你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撒了谎,就计划了这些?”
“你别着急。我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我只是想,假如他是把你装进箱子的人,假如他就是策划了一切的人,但他又不知道当年你小姨是怎么死的,那就太说不通了。只有知道了这件事,才有后来做这许多事的动机。那就是……让你想起来。”
“怪不得……他那么费心的去帮我联系那所学校……”
“这也是我怀疑的地方。你就没想过吗?假如你可以从看门人口中得知,1994年,曾经有一个女孩从楼上掉下来摔死,那他怎么就不可能同样从看门人那里得知呢?他何必要通过你去问?毕竟,他认识那里的教导主任。还有,假如你真的曾经在这里上过学,住在小姨家,她怎么会没有对罗明提起你呢?照他所说的,他常常去接你小姨上学放学,怎么可能不知道?说不定,他根本就见过你,认识你,甚至不止一次。”
“是,我没有想到……”
“其他的事情就都好解释了。从丁小胭开始……”
“你是说,丁小胭也参与了这些?”
“有可能。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不可避免会认识。何况丁小胭的父亲正是当年借书给你小姨的人。只是同样没有真凭实据。我同样也怀疑,他所说的,关于那本书的事,可能有夸张的成分。我不相信一本书可以跟一个人的死有什么关系。当然,可能的确有这样一本书,你小姨也的确借过,丁小胭的父亲可能也就是帮你小姨借书的人,但书背后的那行字,以及你小姨在死前写给他的那封信,就不太可信了。也许……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好奇。”
“怎么会这样呢……”我几乎绝望的看着徐退,“罗明如此处心积虑……”
“不。你不能怪他。”徐退说,“这也是我很想对你强调的。要知道,罗明这样做,并没有坏心。他毕竟没有害你。何况,如果要说到做错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错的人并不是罗明,”他说,“而是你。”
是的。错的人是我,是我忘记了1994年的事,忘记了小姨的死。那么,1994年,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在等待徐退的答案。
第二四章 小姨之死
1994年,我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据说,是脑中长了什么不该长的东西,压迫了神经,所以经常头疼,不能进行体力活动,几次在体育课上晕倒。在和小姨家商量了过后,家人决定带我到武汉治疗。不用动手术,但需要调养,以及没完没了的照射各种射线,在各种各样的仪器前呆上好几个小时。
照顾我的人,正是小姨一家。他们每天要带我坐上公车,走很远的路,到最好的医院去。每次治疗完毕,都会有一碗鸡汤或者排骨汤端到面前。那是小姨不能享受的。但我却从来也不知道,我之所以享受到这些,只因为我是一个病人。在这样的优待下,我养成了娇惯蛮横的脾气,从不懂得谦让。
那时的小姨,是不是常常在罗明面前抱怨呢?我不知道。但那晚,的确有事情发生了。
我在小姨上学的江汉路中学附属小学念书。我上小学三年级,因为是新生,又不会说当地方言,常常受到欺负。父母不在身边,又受到头疼的困扰,这让我总是把气撒在小姨身上。每次回到家里,我总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小姨吵架。一旦她忍不住斥责我,我就坐在地上哭,小姨父母自然不会怪我,总是说小姨的不是。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和我争吵,而是学会了沉默和忍让。
也许正是这时,争吵让我感到了厌倦。我开始去寻找更多的乐趣。对小姨来说,也就是更多的折磨。我偷偷的把小姨的东西藏起来,我丢掉了她最心爱的物品,又装满水的杯子故意放在床头柜的边缘,她一碰就洒得满床都是。虽然知道是我做的,但小姨却不敢声张。这也许鼓励了我,让我得以想到那个更胆大妄为的主意。
为了实现它,我刻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讨好小姨,对她表示和解的意思,还有悔过。我帮她打扫房间,甚至主动帮小姨父母洗碗扫地。小姨很单纯,并没有看出我的不怀好意。终于,我等到了那一天。小姨放学后打扫卫生,得以拿到班级钥匙的那一天。
小姨上课的地方,正是那间教室。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刚转学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有关那个教室的传言。这一定能把小姨吓得够呛,我得意洋洋的想。
这天,我在学校门口第一次等小姨放学。在路上,我对她提起了那个传说,并使尽全身解数,要小姨晚上陪我去看看。但小姨无论如何就是不同意。她说父母要是知道我们半夜没有回家,一定会骂她的。我费尽了口舌,还是不能说服她。
于是,我使出了最后一招。我告诉她,假如她不陪我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去,而且第二天回来,告诉表舅他们,是她把我关在学校里的。她立刻慌了神。她知道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她终于无可奈何的答应了下来。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第二天一早,表舅和舅妈赶到学校时,只看到了小姨的尸体。他们悲痛欲绝的从医院回来,发现我好好的睡在房间里,还没有醒来。到了上学时间,我被闹钟吵醒,在客厅里看见了沉默不语的表舅,和一直痛哭不止的舅妈。
他们告诉我,小姨死了。她从学校的三楼摔下来,掉在地上,死了。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现在尽管不记得,但可以想象,那一定是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天昏地暗的感觉。据父母的描述,当时我立刻瘫软在地上,不明缘由的哭起来。表舅一家愣住了,但很快察觉到,小姨的死一定和我有关。于是立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露出恐惧的神情,看着他们,就是不肯开口。
但很快,他们在我的床头发现了一把写有“初三(3)班”名称的钥匙。那是小姨的班级。这一下,我无法再隐瞒下去。于是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出了那晚的情形。
我对他们说,我原本只是想吓一吓小姨,所以那晚让她陪我去那间教室,她进门之前,我设法要到了那把钥匙,之后又借口要上厕所,从教室里出来,趁小姨不备,就一把带上了门,把小姨反锁在里面。后来,我就回家了,我一点也不知道,小姨为什么会从楼上摔下来。
我一直哭,一直往墙角躲。表舅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舅妈哭得更厉害了。但他们仍然没有责备我。他们只是给我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这件事,让他们把我领回家去。
那时,我的治疗已经到了后期阶段,差不多快痊愈了。父母坐上当天的火车,连夜赶到了武汉。他们对表舅和舅妈道歉,甚至愿意以任何代价来补偿,可表舅一家什么都没有要。他们只是要父母赶快把我带回去,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
父母没有说什么。他们把我带到医院,做了检查,确定可以回家治疗之后,就坐上第二天的火车,回到了家里。
然而我刚一进家门,父亲的巴掌就扇了过来。他狠狠的打了我一顿,然而我既没有哭,也没有求饶。我一直默不做声的咬着嘴唇,最后终于晕了过去。
我大病了一场。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只是发烧,昏迷,在医院躺了很多天。然而,我脑中长着的东西却奇迹般的消失了。拍了很多照片,就是找不到它。可我仍然没有醒过来,每个人都担心,我也许会变成植物人,就这样永远沉睡过去。
假如是这样,也许今天,我就不必再为小姨的死心怀愧疚了。
但十多天过去,我在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烧退了,脑中那个黑影也没有再出现。我不再头疼,也不会在体育课上晕倒。可我醒后不久,父母就发现,我完全忘记了这整整一年的事。我以为醒来时仍然是2004年末,我奇怪天气怎么这么快就热起来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是让我继续健康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父母以各种理由搪塞了我。他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说,我是因为生病,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我相信了他们。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父母。
在医院又修养了几天,做了各种检查,医生确定我可以出院了以后。他们将我接回家中,凭借母亲在学校里的关系,直接升入了小学四年级。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补习功课。在这段时间里,我仍然在继续的遗忘。最后,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生过病的事。
总之,一切与小姨有关的,与1994年有关的,我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我以为你再也想不起来了。”母亲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你以后该怎么生活下去?”
我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对她说,“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吧,我毕竟是大人了,受得了。”
但听得出来,她并不真正放心。我和她谈了很久,也安慰了她很久。挂断电话之后,我转身走出门外,对仍然坐在楼梯上的徐退说,“你说对了。当年的事,就是那样发生的。”
我以为我会哭。当徐退带着担忧的神色说出那个答案时,我就这么想。我知道答案会出乎意料,我甚至曾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但我没有想到,最后,直到最后,我居然是害死了小姨的人。也许这事件中的所有人,小姨的父母,我的父母,罗明,仍然带着当初的伤痛一直生活到现在,而我居然是忘记了它,无知无觉的,甚至快乐地生活到现在的唯一的人。
我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痛哭失声。我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换取所有人默默忍受了多年的痛苦。但我却没有。当我看见徐退从楼梯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说“结束了”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能替过去的我赎罪的唯一办法,不应该仅仅是忏悔。
一个星期以后,我和徐退在东湖边找到了一个房子。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它比我目前住的房子要小许多。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但它足够放下我的衣服和鞋,足够放下徐退的电脑,而且,面朝东湖。我们可以在每个春天和夏天坐在窗户旁边,谈论我们想谈论的事情。我们可以在每个秋天和冬天,躲在被子里,说我们想说的话。这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很小。
这以前我去过了徐退的家,他也来过我的。我们装作邻居相互串门,问好。在他家里,我惊讶的发现,这里居然只有一台电脑和一张床。床上胡乱堆放着被子和衣服。我发现他其实不止有一件衣服而已。但他的家的确很简单。
这样就够了吗?我问。
他说,这样就够了。
我们决定在下个星期搬进新家。这段时间里,我做了这样几件事情。
我去看了尹霞的家人。这是她出事以后,我第一次去看她。我在她的卧室里默默的坐了很久。临走前向她的父母要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我在东湖边给小姨烧了纸。烧纸时有很多人在看我,但我并不在乎。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还试图联系所有的亲戚,打听小姨一家的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只知道,1994年他们就离开了原来的住处,从此再没有了消息。
最后,我拿着装有照片的那个铁盒,来到了图书馆。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他打电话了。我也无法描述再次见到他是怎样的心情。开学以后,图书馆又热闹了起来,但我到达那里时,正是下午6点。没有一个人。和我最初见到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把铁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还给你。”我说。
他看了我一阵,又看了看那铁盒。
“什么意思?”
“应该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知道它对你很重要。”
罗明没有说话,却皱紧了眉毛。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应该说声谢谢。要不是你,我也许永远都不能明白。你为小姨做的这一切,我都会记在心里。我不会怪你的。”
“你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奇怪。”
看着罗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悲哀。很深很深的,海水一般冰冷的悲哀。
我叹了口气,最后对他说,“再见了,罗明。”
罗明没有继续追问,事后的许多天也没有打过电话。我很快换了手机。实际上,我再也没能见到他。然而那天离开时,最后闪进眼帘的,是罗明低头看着铁盒的画面。这画面长久的,清晰的留在了我心里。我想,除非死亡,我大概再也无法将它忘记。
搬家的日期就定在我从图书馆回来的第二天。这是一个周末,初秋的,有阳光的日子。我和徐退分别回到自己家,约定好谁先收拾好东西,就到对方家里找他。很明显,这场比赛必定是徐退获胜。他只有一台电脑,以及少得可怜的衣物。然而,我慌慌张张的收拾了一个小时,仍然没有听见楼上的动静。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徐退,他这是在让我。
于是动作慢了下来。客厅收拾好了,我又转进卧室,将床单和被子整齐叠放在编织袋里,然后是书,各种小物品。装满了一个袋子之后,我从衣柜顶上取下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这是最后一步。我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衣服。一件,两件,三件……当衣柜里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时,我愣住了。
那是一套我从没见过的男式服装。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衣柜角落里还放着一双男式皮鞋,明显比我的尺寸大上很多。我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的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来,放在床垫上。
我穿上了衬衫,换上了牛仔裤,又穿上皮鞋。最后,在裸露出来的衣架上,发现了一条围巾。我又拿出这条围巾,将它围在脖子上。
最后,我在衬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条银白色的手链。我将它取出,戴在左手上。
我来到卫生间,在镜子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想起来了吗?她说。
是的。我发出无声的回答。
第二五章 东湖往生
也许我应该换种方式,将这个故事再讲一遍。从哪里开始呢?
从王树的照片开始。我对王树提起过昙华林,但只有一次。那是从杭州到武汉的火车上,他问我,昙华林究竟有什么呢?我没有告诉他。只是每个夜晚,我会偷偷戴上手链,拿起王树的相机,来到昙华林,拍下那扇窗户。
王树是第一个发觉的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洗出那些照片,藏在床底下。白天,我就取下手链,并且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王树走了。他既没有消失,也没有遭遇不测。他只是离开了我。他说,我走了。仅此而已。但当时,我正戴着手链。我没有问他去哪里。我只知道,他同时也带走了那些照片。
某个夜晚,当我再次来到昙华林的时候,我看见了刘小军。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我认为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巧合。果然,他是一个推销员。他负责这片区域。我看着他走进昙华林的其中一户人家,过了许久才出来。他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不想再看到他。但要如何才能办到?
那天下午,当我想着王树的照片时,我看见了潜行快递公司。我看见一个人站在窗前。其实,那个时候窗前并没有人。那个人也没有对我微笑招手。但我却看见了。我不仅看见了,还忍不住上楼去。这都是因为,在更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潜行快递公司。我曾经戴着手链,从它的楼下经过。我必须来到这里,因为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实现它,我必须认识高览。
于是,我认识了高览。我们谈了恋爱。不得不说,这是一场阴谋策划的恋爱。我很轻易地取得了高览的信任。五一时,放了假,高览说他要回家一趟,我便自告奋勇,帮他管理公司。我让他放心,只是几天而已。说这话时,我戴着手链。
那个晚上,我来到江汉路。此前我已经跟踪刘小军很多天了。我跟踪他到了江汉路,看着他从楼上下来。为了防止手链的闪光,我将它藏进袖子的深处。可它还是不可避免的,在我挥手的时候掉落出来。刘小军倒在我的面前。他那毫无生气而呆滞的脸,真是让人厌烦。我考虑过,是不是再多敲几棍,将他留在这里就算了。但我还是没有,这是我的不对。或许这种事用不着亲自执行。那女孩是怎么死的来着?对了,饿死的。装进货车以后,大概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吧。
我给仓库的送货员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昙华林有桩生意。我把刘小军扶进出租车,直接往昙华林开去。我将提前到达那里,把刘小军装进早已准备好的木箱。没有人会问箱子里究竟有什么。因为我在电话里已经吩咐过,这是客户的特殊要求。我还说,送货单上必须写上“人”。他们只要按章办事就好。
完成所有的工作之后,我离开昙华林,回到潜行快递公司的办公室。取下手链之前,我告诉自己,今天有一个电话打来,是女声,说昙华林有宗货物。我还在纸上写下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址,昙华林31号。
所以,没有电话号码,没有货物内容。我以为我忘了。然而计划还是出了差错。原本刘小军可以被顺利的送往外地,从此再也不用看见他了。可偏偏这时,我忘记了,我已经取下了手链。我取下手链,又给自己留下了线索,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来到昙华林,放出了刘小军。我在黑暗里看着,真是懊恼不已。怎么办呢,只有另寻机会。这一点都不好玩。
我想高览是第二个发现这事的人。所以,面对我的质问,他只有沉默不语。我想他怀疑我了。也许他从送货员那里得知,是我打的电话,要他们去昙华林。也许他也发现了,昙华林根本没有31号。也许他还曾经在某个夜晚跟踪过我,跟踪到昙华林,看见我挖出那个盒子。
所以,我们分手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离开了我,听说还大病了一场。或许因此他才关闭了潜行快递公司,因此才换了手机,并吩咐所有人,不许他们透露他的行踪。哈,这个胆小鬼。他被我吓坏了。
可无所谓,刘小军还在。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我就是那个把他装进箱子的人。我夜夜苦思冥想,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甚至,我能戴上手链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这很不妙,我必须重新获取对这个身体的控制能力。我必须重新杀死她,就像1994年她对我做过的事一样。
但我知道这很难。那天下午,我为她编造了一个幻象(这不是第一次了,比如207寝室的镜子,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森林深处的水潭,水潭边的木屋,木屋里的一张书桌。我要让她为此而感到迷惑,并且在森林里迷路。我知道刘小军肯定放心不下,会回来找她。这是增进好感的机会。可惜,无论我是戴上手链,还是不戴手链的时候,都始终无法喜欢上刘小军。
不好玩。我决定放弃了。
我没想到在图书馆会碰到一个熟人。我曾经几次从窗户里看见,他在楼下等小姨,亲亲热热的去上学。我不明白小姨那样一个懦弱,不值一提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对她这么好。十多年来我从没忘记那张脸。实际上,当我在图书馆遇到丁小胭时,就曾经看到过他。那时我戴着手链,问丁小胭,那个人是谁?
正如我猜测的那样,他正是罗明。是我曾经偷偷的在小姨日记中看见过的名字。
我来到图书馆,在书架上看到许多年前小姨对我提到过的那本书。据说书背后曾经写着一句话,你将永远无法翻开本书的最后一页。谁知道是真是假,小姨似乎相信得不得了。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根本没什么特别。可小姨却声称她找到了它。她除了软弱,还神秘兮兮。
但这却是一个机会。
那个下午,去图书馆前我告诉自己,图书馆有一本奇怪的书,它的名字叫《杀死一只知更鸟》。然后,我取下了手链。我从书架上取下了它,果然引起了罗明的注意。我从来没有失败过,除了1994年那次。这回也是一样。我不用再戴回手链,罗明会提到小姨的事,因为这本书。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于是那个晚上,我戴着手链再次来到昙华林。我从树下挖出了那个铁盒,并在照片上,给少年时的罗明画上了眼角纹。用指甲画上去的。既不会立刻被发现,也很难立刻消失。做完这一切,我将铁盒重新埋回洞里。然后回家,睡了一个好觉。
我知道自己势必会回到昙华林去,会重新把铁盒挖出,并且带回来。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我需要一个,两个,或者许多个幻象。我制造了王树的电话,这样,我才能去昙华林。我还制造了那个和我住处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些实在太轻易了。不戴手链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容易被迷惑的人。
当然,这之前,我还在学校门口准备好了一个箱子。我对门卫说,我是学生会的,他就没有再多问。
到了晚上,我在昙华林挖出了铁盒,将它带回家。在家里,我换好了男式衬衫,穿上牛仔裤和皮鞋,戴上了手链。我拿着铁盒,来到图书馆附近的工地,雇了两个工人。我给他们每人五十块钱,要他们把箱子抬到图书馆门口。
他们离开以后,我又回家换好了衣服,回到图书馆。我先把铁盒扔进木箱,然后自己钻了进去。木箱经过特别挑选,盖子既好打开,也很容易关闭。我躺在木箱里,摘下手链之前,才编造了昙华林那个房间的幻象,还有,在梯子上是如何晕倒之类的谎话。尽管有点麻烦,但这些是必要的。
于是第二天,罗明发现了我。我知道我会奇怪,为什么偏偏送到图书馆来?这正是我想告诉“我”的。罗明他和我有关,和小姨有关。
这做得也很成功。我迅速知道了一切。现在只剩下最后两步。
回家,以及,亲临现场。亲自去小姨死去的那个现场。
在火车上遇到徐退倒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可惜手链和衣服都不在身边,我只有躲在暗处,看着我和徐退认识,到恋爱。我必须承认,这让我的心情很不好。第一次看到徐退这个人,我就知道,他必将给我带来很多的麻烦。
可是,我实在太过幸运。他反倒帮了我不少忙。因为我的困惑,正是她的困惑。他帮助她解决问题,也就是帮助我。很好,这很好。为了不引起怀疑,这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从不戴上手链。
终于,我回到了1994年我去过的那个学校。看门人我是不会忘记的,当年正是他看着我离开。他唉声叹气的样子真让人讨厌。看来她也记得他,还记得门上画着的那个小人。学校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或者说,变化不大,和1994年差不了多少。这简直太好了。好像什么都是为我准备的。
我知道我必然会想起来的。当然,这少不了徐退的提醒。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我在楼梯口看见了小姨的身影。声明一下,那应该不是我制造出来的幻象。我想,那是她做的。目的是为了引我离开那里。可适得其反,同样的一条路,恰恰让我想起了当年的事。我不戴手链的时候,是很不聪明的。所以,我怎么能不重新得到这个身体呢?
徐退的分析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从他听我提到罗明时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他必然会怀疑罗明。这正合我意。我已经感到,她在我身体里越来越虚弱了。她分了心。但我不必操之过急,现在只要悠闲的躲在一旁看戏就好了。
因为,徐退必然会找到另一个住所,而我必然会搬家。搬家就会收拾东西,也就会打开衣柜,就会发现那套衣服。
这些,都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那么,最后,再说说1994年的事。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大事。至今提起来,仍然让我激动不已。
我不喜欢小姨。可以说,很不喜欢。她又笨,又软弱,太好欺负,她还喜欢收集各种小玩意。天知道我是多么讨厌她收集的那些贴花。然而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我听见她偷偷的在舅舅舅妈面前告我的状。而舅舅舅妈居然还安慰她说,只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难道我是需要别人忍耐和同情的吗?这都怪我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如果不生病,我才不需要寄人篱下。
所以,那晚我逼小姨去了学校。她值班,有班级的钥匙。她自然不会很轻易的答应我。但我一早就想好了主意。我偷了小姨珍爱的那张照片。我看见她把它夹在日记本里。但要弄到它,是很容易的事。
我把照片藏进一个铁盒,把它带到昙华林。之所以埋在这里,那是因为我同学家住在这儿,而且这里到处是可以作为标志物的树木,今后找起来也容易些。我把铁盒埋在了那棵树下。
这天,当小姨拒绝我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我拿了那张照片,藏在她找不到的地方。假如她还想要那张照片,而且不想让舅舅和舅妈知道她早恋的事,就必须陪我去那间教室。她真没用,当时脸就白了,立刻答应了我。
吃过晚饭,我和小姨就进了卧室。舅舅和舅妈以为我们睡了,但实际上,我们从窗户翻出来,往学校赶去。那时,学校的楼梯口还没有安装铁门,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大门而已。我们翻进围墙,快速的跑上楼,打开教室门。当看门人巡视的时候,我们就躲在教室的门背后,所以他没看见我们。
到了深夜十二点,我对小姨说,我要去上厕所,一会就回来。小姨答应了。但我看得出她很害怕。我按捺住心里的兴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步走到门口,然后突然转身,关上了教室的门。小姨吓坏了,一直拍门,但我拿着钥匙,没有理会她。
我也不用担心她会从走廊这边的窗户翻出来。那天看门人遗漏了一点,1994年的时候,学校的确拆除了窗户上的铁栏,但只是拆除了靠外墙的那边,至于走廊的这边,为了防盗,铁栏是没有拆除的。所以,小姨一旦被关进教室,就没有办法出来。
然而,当我走到楼下,抬头向上看时,却发现靠外墙这一边的窗户上,正闪动着一个身影。我没有想到,小姨居然宁肯冒生命危险,从三楼的窗户里爬出来,也不愿意独自在教室里呆上一整晚。我立刻分析了那窗户周围的情况,发现她是有可能从那里爬下来的。因为在每扇窗户下面,都有一个雨檐,以小姨的身高,用手扒住雨檐,就可以从三楼一直下到一楼。然后,她就可以回到家里,再向舅舅舅妈告状。
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我立刻返回三楼,打开教室门的时候,发现小姨已经完全站在了雨檐上,看见我进来,又想往教室里爬。我快速的冲到窗户边上,用力去推她。但她一边叫着,一边紧紧的抓住窗户边缘,怎么也不松手。这样叫下去,肯定会把看门人引来的。我有点着急了。回头看了看教室,转身拿起一把椅子,用力向小姨砸去。
这一次才终于成功。她一脸震惊的看了看我,又看看我手上的椅子,双手立刻没有了力气。她掉下去了,我听见了那嘭的一声。我把椅子放回原处,快速锁好教室门。走到楼下时,已经听到看门人的脚步声。我躲在暗处,看见他奔向小姨掉下来的地方。我听见他发出叹息。我知道,这回小姨是真的死了。
趁看门人返回传达室打电话的时候,我弯腰绕了过去,又翻出围墙,回到家里。卧室的窗户还开着,我翻进窗户,把钥匙放在床头,脱掉衣服,很快就睡着了。
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但要完全说与我无关,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对舅舅舅妈说,我只是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会这样。
也就是那时,她冒了出来。我不明白,是什么使她的力量突然强大了那么多。也许是治疗导致的。过去脑中长着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几乎势均力敌,有时是她,有时是我。可那天,我居然毫无还手之力。我拼命抵抗,这使我的身体变得极为虚弱。
我病了,病好了以后就被锁进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一呆就是好多年。她锁起了我,同时,也锁住了她的记忆。这使她安然无恙的度过了十多年。
但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临了。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丁小胭说。
“我也知道,你会在这里的。”我将手链取下,放在桌上,“从此以后,我大概再也不用这个手链了。”
“那么,你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
“我只明白了话的后半部分,我将在2005年死去,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一个我取代了另一个我。但前半部分我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这五个人中的哪一个人呢。
尾声
2005年10月27日,星期四,大雨。
雨还没有停。可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在这里站着讲了很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我不能确定,因为我没有带表。
“就是这样了。”我说,“可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慌慌张张的离开。你还要对我讲些什么呢?”
他微微的一笑。奇怪,这笑容像极了丁小胭。
“先要谢谢你告诉我森林的事。”他说,“刚才我就说过,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
“是的,你说过。但我仍然没有发现它的奇特之处。就算有,那和我恐怕也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你一直在这里等车,是要去哪里呢?”
我回头看了看外面的街道,仍然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但我却发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很奇怪……我似乎忘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呢?”
“这个……我也想不起来。”
“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比起你的故事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你却遗忘了这故事中最重要,也最恐怖的一部分。我觉得,有必要让你想起它。”
“那是什么?”
“现在,低头看看你的左手,还有,你身后的地面。”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左手,还有我身后的地面。手腕上,正有一滴一滴的暗红色液体沿着手指流下,而身后的地面,是一道长长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脚下的暗红色水迹。不,那不是水,而是血。我的血。
奇怪的是,我却并不感到害怕。
“这是……”
“从刚才你进来的时候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的左手手腕一直不停的流血。你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所有的人,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觉。”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手腕在流血。也许我现在是要去医院。”
“不,你不用去医院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你想说什么呢?”
“刚才你说过,你在2005年和1994年之间作出了选择。”
“是。”
“可是现在,你不仅记得1994年,也记得2005年,你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尽管你用了一些悬念技巧,使你的故事变得不那么枯燥,可你还是记得每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难道你没有发觉吗?”
我愣住了。
“是的。我真的全记得。不应该是这样……”
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差错。可也是一个必然。原本没有必要提醒你,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到那时,或许会比现在更加痛苦。”
“你说吧。”我说,“我听着。”
“那天,你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听见了徐退的敲门声,你说你已经没有力气起来开门了。可你并没有昏迷。你没有注意到,你的右手拿着一个刀片。那是你还戴着手链的时候,早已准备好了的。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再次被关进黑暗,她也知道,她其实从来没有胜过。所以,她准备彻底消灭自己。你了解她,但你从没注意到,她的冷漠无情,不仅仅是针对别人,也是针对自己。她在过去十多年里,在黑暗中累积的对你的仇恨,对他人的仇恨,决定了她必须要这么做。可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她认为在你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她或许有机可乘,或许可以立刻拿起电话求救。可她没有想到,你的力量和决心也是如此强烈。你不允许她再一次胜利。我想,那是一次惨烈的战斗。在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胜利的时候,就用最后的力量纠缠住你。你可能曾经几次想拿起手机,可你必须一面挣扎,一面爬到桌子那边去……”
“可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我说。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
“那么,后来他的事……你清楚吗?”
“那天,他曾经用力敲门。”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
“好吧。但也足够了。这血,有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
“大概没有。可能会一直那样流着。不去注意它,其实也没有什么。”
“我尽力吧。”
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表。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要走了。我在这里呆了太长的时间。最后,还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想了想。
“现在我明白这里为什么会是个奇特的场所了。”
“嗯。”
“我也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大概也知道今后要到什么地方去。”
“嗯。”
“那到底是谁胜了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它并不重要。”
这时,候车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引擎声响。不一会,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他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挪动脚步。
“你是谁?”我问他,“为什么你知道我所有的事?”
“这并不奇怪。说起来也很简单。世界上总有通往各种事物的各种通道。我只是恰好找到了其中的一个。”
“那,能摘下墨镜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他摘下墨镜。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却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谢。”我说。
他戴回墨镜,“我要走了。”
他朝门外的出租车走去。在门口时,我突然想到,“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刚才那年轻人拿走的雨伞是谁的。”
“是我的。”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辆渐渐的消失在街道远处的黑暗之中。此刻,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许永远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会再遇见徐退,也不会再回到任何一个地方去。
我想起森林里那女孩对我说的话。你会遇见他的,她说。
所以现在,我知道了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