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狂

 
抓狂
2016-07-05 16:08:12 /故事大全

第一章

要杀人,没有理由。和是否变态无关,有个神仙说过,你在看着深渊,深渊也在看着你。费青龙双手无聊地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的在街头闲逛,他的口袋,只有二十二块钱。他的脸上,有些幼稚的绝望。

旁边有个农民模样的男子蹲在两辆汽车的空隙当中,他以为躲在这里城管就抓不住他。他戴着黑色的赵本山式样的帽子。卖酸的长寿果,肯定比自己有钱。费青龙耸耸鼻子,打了个喷嚏,长寿果,简直放屁,吃了能长寿,那不是唐僧肉了。也不知道什么力量吸引他走了过去。

那人一阵喜悦,站起来,搓搓手,很激动,“买一斤吧,两块钱,不太甜,但很脆。”

卖长寿果的像漂亮但没有读过书的草鸡,喜悦地看着费青龙,他二十岁,在外打工,小偷干过,保安干过,救过一个被打劫的孕妇,那女的给了他一千块,花到现在。现住在老乡家里,租的房子,八个人一间,没有床,打地铺。

费青龙高中读到第二年就放弃了学业,参加过砍脚党,用倒钩形状的刀子深入插进对方的脚踝,一钩,白色脚筋挑出来,那人腿仍然在,永远无法走路,也不会死,抓到也可以回家过年。搞了几次,干脆出来混。

“尝尝可以吧。”费青龙弯腰拿起一个果子,在裤子上擦了擦,转身离去。

我们大部分人的大部分烦恼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费青龙也是,他从出生到读初中的时候叫费国庆,猪都能联想到他是十月一日出生的。觉得名字太土,翻了翻字典,选了个“青”字,又翻了翻字典,选到一个“龙”字,好洋气。一般男人体毛出奇茂盛才叫青龙的,费青龙喜欢这样炫耀。实际上他的体毛少得可怜。

刚来城市的时候,他在工地上喜欢上了那个煮饭婆,比他小一岁,也就是十九岁,身材很好,内衣也没有海绵,货真价实。

有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是单独一间。挣扎了半分钟就顺利进去了,从此以后他有了女朋友。大概女人都喜欢被英俊的男人强暴,费青龙是建筑队里长得最帅的,因为他并不黑,晒了也不黑,肩膀又宽,人也很幽默,有很多黄色笑话可以说。

方芬芬的舅舅是钢筋水泥组的组长,方芬芬高中毕业后,舅舅就带她出来工作,专门给工友们煮饭。自从她和费青龙恋爱,舅舅也睁只眼闭只眼,最轻的活总是派给费青龙,发工资的时候总是偷偷给个红包。

费青龙曾经萌生过结婚的念头,因为买了一件昂贵的内衣送给方芬芬,而且是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的,牌子叫黛安芬,有个“芬”字,这样显得很浪漫。还好她有个好名字,如果她叫糖果,那么过生日只能收到糖果了。幸运!

方芬芬激动得哭了。三百多块啊,可以买的白菜堆得老高了。

费青龙毫不在意地搂着她,“做到年底,和我回家结婚算了,咱们都别出来打工了,我开个食杂店,你当老板娘。”

当女人被哄得心情很好的时候,她容易给床上的另一半一次生动的性生活。所以那天晚上,整楼的工友们欲火难烧,人人都听到费青龙的吼叫。木床坍塌的时候,两人都很累。

这样幸福的生活,持续到江希文出现的那天。

我要杀了他,费青龙狠狠地咬了一口长寿果,“呸”地吐到地上,什么玩意儿,抬头看天,阴霾四处扩散,最近正是适合杀人的天气。

一个晴朗的上午,秋天还没有来,夏天已经快过完了,天空似蓝色的玻璃,白云并不多余,缓慢飘移。费青龙坐在不远处的工地上抽烟,当然是上等的烟,和小头目一起聊天。他是方芬芬的舅舅。

“那就开个发廊,成本低,我给你联系个大师傅,保准你赚钱。”邓益明抽的烟都抽到白沙的沙字那了,还没有放手,也不嫌烫。

“舅舅您说了算,反正我是一定会对芬芬好的。”费青龙有些颤抖,咳嗽了一声,“噗”的一声把口水吐得老远。

钱,真是太重要了。工地虽然活不重,但一个月下来也只有一千来块钱,不够给方芬芬买东西的,上次逛商场,一支眼霜要六百多块。还好方芬芬懂事地说,那是六年后才用得着的东西。

其实在进商场前,保安示意他们两人不要进去,因为来不及换衣服,费青龙的裤子上有水泥,方芬芬的人字拖鞋上还有一片不易察觉的生菜叶子。

“衣冠不整者勿入。”保安大约有一米八,指着那块牌子说。

“我们走吧。”方芬芬用手把散乱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回去看电视去。”

食堂里有个二手电视,那是他们的消遣。

那保安听方芬芬这么说,倒也没再看二人一眼。

费青龙二话不说,跳着给那保安一拳,瞬间,鼻血喷到方芬芬带着生姜和葱味的衬衣上。

五分钟后,费青龙带着方芬芬逛商场,买了一瓶香水,是一个磨砂玻璃瓶,细长,挂着一条小小的项链。方芬芬轻轻用手抚摸着瓶子,问了问专柜小姐,“这个卖吗?”

专柜小姐看了看衬衣有血的方芬芬,依然微笑,“这款香水很适合你,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最适合用这种清甜花果香味。你闻闻。”

说完,她把瓶盖在方芬芬鼻子下面一扫,果然比花露水好闻。

方芬芬深深吸了一口气,撒娇似的看着费青龙,也不说话,只是留恋地看着那瓶香水。

“先生,你就给太太买一瓶啊,这种限量版的现在打折呢,上面这个链子都可以当项链来用的,很划算,您要是真的要买,我给您折上折,七点五折怎样?”

“多少钱?”费青龙问道。

“两百八十八元。”香水专柜的女孩子愉快地拿计算器算着,一边接过三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她不在乎钱是新的还是旧的,犹如她不在乎男人的年龄。

芬芬铁了心要和费青龙结婚,这让费青龙十分安慰,找女孩子,除了要爱自己,还要容易满足。

烟抽完了,太阳很大,回铁皮房吃中饭。邓益明拍拍费青龙的肩膀,“回去吃饭吧,今后的日子该咋过咋过。”

工地天天施工,进度很快,偶尔也有股东过来视察。今天停车场的车出奇得多。

邓益明受到亲切接见,水泥组是很重要的,江希文握着他满是老茧的手说,“辛苦你了”。邓益明眼泪差点掉下来,哪里来的资本家这么仁慈,他怎么不是自己的侄女婿啊!

大工头匆忙赶过来,“您也提前说一声啊,快点戴上安全帽。”

江希文接过帽子戴上,一滴汗水滑过平滑的脸。看看四周,空气很好,背后是山,下午可以登上山去看看,还是中国好,看起来每个人都很亲切。但很多中国人却对身边的美景厌倦,在江希文看来,每张黄皮肤黑眼睛的脸都是生动的,还有那些语言和文字。

方芬芬正在摘菜,厨房正在煮土豆,她把白菜里藏的肥嫩的菜虫掐成绿色的水,然后在盆里洗,没有抬头看从意大利学建筑回来的江希文。她只关心锅里的菜,那些工人不吃饭就没力气干活,这是最重要的。

江希文只是路过,谁也不会注意到变身之前的灰姑娘。

五秒钟过后,江希文闻到熟悉的香味,心里一阵痛,在工地上,谁擦这种香水,和死去的嘉碧琼一样的气味。

嘉碧琼死得莫名其妙,这个中意混血儿漂亮的胸口被洞开了一个可怕的伤口,失去了那颗饱蕴着无限温情的芳心;右手手臂上嵌着一把菜刀,自家切菜用的,刀口很深。血的腥味也无法掩盖嘉碧琼的香水味,和今天的一模一样。江希文看见了方芬芬。

中国的确生活着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在最底层,他们灰头土脸,身上永远散发着汗臭,如果脱下鞋子还有脚臭,有时候背心脱下来能够拧出汗水,人和脚后跟都是常年在外;基本没有性生活,所以他们看见姿色稍佳的女人会用吹口哨的方式表达赞美;他们的钱比种田要多,但钱最终还是邮回到老家,或者给小孩读书,或者存起来回老家盖房子或娶老婆。但还有人不给他们工资,所以有的人就要爬上高高的大厦进行威胁。

方芬芬并不讨厌他们,觉得他们是自己的兄弟,工友的裤子或袜子破了,自己拿一个筐,收在一起,每间铁皮房轮流收,晚上没事的时候就帮忙补。舅舅邓益明走进厨房,手里抓着一只鸡,“芬芬,今天江总的儿子要在这里吃饭,赶快准备,大概一点钟下山,做得好点啊。再弄几个鸡蛋炒了,还有青菜……”

方芬芬一边在窗口给工友们打饭,一边打断道,“不早说呢!他干吗不到外面去吃?”“人家可是董事长的宝贝儿,说要体验中国式生活,妈的,这些有钱人真是。不过可不能怠慢了。”邓益明说完就走了,得赶紧跟上去,可别让这少爷在工地上出什么意外,否则年底翻新老家房子的计划就落空了。

打完饭,自己坐在桌子上准备杀鸡,短消息发过来,说是外面有点事情,不回来吃了。手机是费青龙送的,从来不打电话,只发消息,而且是动感地带的卡,包月,发消息不用钱。费青龙去哪里了?当然是搞钱去了。这个月工钱不知道啥时候发,总得弄点钱花,反正邓益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杀鸡的时候,那只鸡好像在求饶,鸡冠血红。方芬芬左手把鸡翅膀抓在一起,右手拿着锋利的菜刀,对着鸡喉一割,血瞬间往下喷,冒着新鲜的热气。方芬芬冷漠地把鸡丢在地上,等血放光了,就可以放到开水里煺毛了。拔毛的时候有点腥,但她已经习惯了,有一根鸡毛很深,长在腿上,热气腾腾中,方芬芬用力一拔,连着一块皮扯下来,露出粉红色的鸡肉。可惜了一块好皮。

半个小时后,开始炒菜,到了一点多,看见下山的路上有几个人影,总算可以吃饭了。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开始很美好的东西,中途就会美好;中途美好,不一定代表有结局。倘若没有结局,要美好有何用,每个人,都是如此。

方芬芬看见江希文朝自己走近。

如果不期待开始的美好,人永远不觉得那么悲哀,我要杀人,还未来得及杀,已被自己杀。人是不要遇见爱的,倘若遇见后离开,分离的痛苦,夜夜失眠,时时肆虐,直到下一个的出现,然而下一个还是要离开的。我们来学习麻木,学习不在乎,学习看着爱人离开。学会了,可那活着有什么意思而言,不如流泪,那些流血的心证明自己绝望地活着,或者看窗外秋天的风吹过树叶吧,没有公平,那个落叶的池塘躺着自己的尸体。

来了,你来了,我们要开始了;来了,来了,你走了,我们要结束了。不想,就不会哭,我怎能不想。为什么要开始,既然开始,为什么要分离。这真是个狗屁问题。

江希文喝水,连喝了四杯,山上的工地真热,头上都冒汗了。终于四目相对,还有那熟悉的香味,原来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好啊,好啊,可以开始了。那结束的时候谁来说?

我的心狂跳着,已经被抓狂所控制。
第二章

“芬芬,过来一起吃吧。”邓益明招呼着,毕竟是年轻女孩,再怎样朴素,仍是年轻的女孩。

江希文点头示好,从她身上油迹斑斑的围裙上可以猜测一桌的饭菜是她做的,于是礼貌地说道,“辛苦了。”

这是方芬芬第一次听他说话,第一次觉得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温和,在她身边,所有的男人,包括费青龙,说话都是带着些吼叫的。

脸突然就红了,对于英俊的陌生人,脸红是优质的品质,证明你脸皮薄,男人大约喜欢;腮红近年很畅销,皆大欢喜。

方芬芬坐在江希文旁边,男人怎么擦香水?方芬芬皱眉,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菜应该是好吃的,除了稍微有点辣,不过这里的口味是这样,一时忍不住,放了一大勺红花花的红油辣椒。

江希文吃了一口下去,称赞方芬芬,“很好吃。地道的中国菜。”

邓益明赶紧介绍,“这是我的侄女,方芬芬,快二十岁了。”

方芬芬不卑不亢地解下围裙吃饭,“喜欢吃就尽量多吃点。”

江希文又闻到那股香气了,和自己的香水混合起来,时光倒流,嘉碧琼的脖子、大腿,还有头发,都是那样清新的香气,眼睛湿润,因为永远无法再见到她,她已经从一个美丽的天使变成枯骨,人世间总有恋人的分离,但好过这样的生死别离。

方芬芬知道江希文在盯着她,有些紧张,转头给另一个陪同的人盛饭了。

江希文失望地吃饭,一粒小小的辣椒籽突然呛进了气管,很是不爽,歪着头猛地打一喷嚏,本来以为这只是小小的喷嚏,但嘴里含着的那些青菜、米饭还是喷在刚好盛饭转身过来的方芬芬身上。有片绿色的近乎完整的小白菜叶子在胸口第二个纽扣上摇晃着,混合着口水和米饭的东西颜色很丰富,因为有些红色的辣椒也掺杂在其中。红色和白色配起来,再加上方芬芬浅黄色的衬衣,如果是画家,会觉得这具有一种图案美。

尴尬,江希文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尴尬的事情,吃饭的时候把饭喷到旁边女士身上。而且那么多人看着,天哪!

方芬芬脸色有点难看,这件衬衣是费青龙买的,六十元,赶紧回到房间去换衣服了。邓益明赶紧打圆场,递给江希文纸巾,“不打紧,吃吧,菜可能是辣了点。”

随从的人也很紧张,担心江希文有无大碍。

十分钟后,方芬芬出来,大家继续吃饭,这次她和江希文的目光相遇有些敏感,两人都有点想笑,但别人又无法看出来,仿佛这是两人共同拥有的秘密。

吃完饭,江希文固执地要方芬芬上车,等下把她再送回来,要买一件新衣服赔偿。

方芬芬考虑了一下,发了信息给费青龙,想征求他的同意,但他没有回。

费青龙在大街上寻找猎物,排队的人很多,大概在换券,买一百送一百之类,于是也排着,因为前面那个女人的手提袋拉链只拉了一半,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理解那些小偷,人穷会冲昏头脑,一昏了自然会做些违背常理的事情--理解归理解,倘若偷我的钱包,我会恨得要死。

“其实不必那么客气的,江先生。衣服我可以自己洗。”在邓益明的怂恿下,方芬芬仍上了车,坐在江希文旁边。

“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江希文朝邓益明挥挥手,又对后面一同来工地考察的人说,“你们先回去,我去办事。”

邓益明也挥手道别,“路上小心啊,晚上早点回来。”

方芬芬与不熟悉的人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所以江希文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不多说一句,比如问,你喜欢什么颜色。她就回答,红色。你喜欢读书吗?她就回答不喜欢。你喜欢什么味道的香水,她就回答,身上这种。反而显得老实,老实的要命;老实人内心其实不老实,那是和费青龙在一起的时候,又咬又掐又闹,人都是多面的。

但方芬芬打心里喜欢有那样声音的男人,真斯文。PS,还戴着眼镜,戴眼镜一定有学问,方芬芬是个偏执狂,虽然她并不知道偏执狂的意思。

商场人很少,来这里购物的人没有售货员的一半多。

只挑选衬衣,红色,没有多余的设计,戴着一串珍珠在上面,当然,珠子是不卖的。喜欢,就自己回去搭配。

你试试,不是喜欢红色吗?江希文指了指那件。

从试衣间里出来,方芬芬产生一种幻觉,这一定是言情小说里的俗套情节。幻想一下,也是种快乐,快乐的幻想胜过心酸的现实。

刷卡的时候,尽管收银员小声地说“谢谢,四千元”,但还是被方芬芬听见了。

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不是因为费青龙没有回来,以前他也经常不回来,而是因为那件衣服,四千元,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的天哪,天都亮啦。

费青龙哪去了?

费青龙像只狗一样蹲在笼子里,四周都是铁栏杆。铁栏杆外面是星星。他竟然被抓了,那一瞬间,甚至有了了却此生的愚蠢念头。

当时看那女子,细弱的腰肢,清淡高傲的眼神,薄薄的嘴唇,长长的睫毛;踮着脚尖眼睛盯着前面的人,右手拎着许多包装袋,毫不在意自己的半个拉链没拉的坤包。不就是个臭白领吗,了不起啊!

费青龙壮着胆,咽了咽口水,心想,“这是这个月最后一次了。”

九月只剩下这一天。

那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干什么?”

费青龙手一缩,转身就跑,那女子把高跟鞋往地上猛的一踢,其中有一只砸到围观的无辜群众中间,砸到一个笑嘻嘻看热闹的妇女头上,引来她一声怪叫--凡事损害到自己头上就是大事。

杨梅穿着丝袜的脚在飞奔,手里提的包装袋左晃右晃,看来她丝毫没有求助于周围人群的意思,周围的人群也丝毫没有要帮她抓住费青龙的意思。

一分钟后,女人抓住了手里还死死抓着那个钱包的费青龙。

警察来的时候,费青龙感激地透过流血的眼睛看着两个渐渐高大的身影过来,那女人把包里的纸巾掏出来擦擦汗,抱怨道:“真是的,过个周末也不让人消停。”

一个长相凶恶的警察讨好道:“杨梅姐,最近忙嘛,听说有几件大案啊!”

女人没怎么搭理,刑警从来都是话少,转头自言自语道:“我得买双新鞋子。”说完甩了甩自己的双手,累啊,打了那么多拳,一边打一边用包砸,打得那男人头皮都破了。其实柜子里的鞋子有三十多双了,再买老公肯定说自己浪费,不过今天总算有借口买新鞋子了,杨梅阔步走进商场。

凌晨一点,费青龙终于可以出来吃饭了,吃饭是免费的,只有一个菜。两个看守人员奚落着,“看啊,就是这小子。眼神真差,偷我们厅长儿媳妇杨梅的钱包,那女的有暴力狂,看他那熊样。”

另一看守坏笑着:“听说杨梅的身材好得不得了啊,我从来没见过。”

“什么时候可以审啊?”费青龙的视力有点模糊,眼睛肿得很高。

“着什么急,所长和科长出去开会,明天中午审你。快吃,吃完回那边去。”那个对杨梅的身材充满幻想的警察说。

在铁笼的旁边,有个老头,看见费青龙回来,兴奋极了,“有烟没,给一支。”

费青龙被他这么一提,烟瘾也上来了,打了个大哈欠。只有一个看守坐在门口的办公室打盹,他大概是个临时工,因为穿保安服。

“给我两根。”费青龙从防盗短裤里掏出十块钱,所谓的防盗短裤就是短裤上有带拉链的小袋,是工人回家过年必备的,想不到竟然派上用场。

那临时工年纪不大,犹豫着往走廊看了一眼,没有人,走过来接钱,给了两根,把烟屁股给费青龙点着,然后又坐在椅子上苦等天明。

老头赶紧过来,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眼泪,“你咋进来的?”

“偷钱。”费青龙沮丧地坐在地上,“你呢,这么老,不是强奸吧?”

老头被烟呛着了,“兄弟啊,你可真会说笑。我开了个算命馆在东郊十里铺。有个姑娘怀孕被鬼缠了,她妈找我驱鬼,那是个厉害的鬼,我还没来得及搞死它,孩子当时就死了。几天后,一帮警察冲进来扫了我的场,说我搞迷信活动害死胎儿之类。”老头狠狠抽了一口烟,“这是我第一次失手。”

“没关系的,判不了死刑的。”费青龙安慰着,但脸色渐变,一个铁笼子只关一个人,但他分明看见,老头的后面还蹲着一个男人,头发遮住脸,瘦,如骷髅蒙着皮,手里抱着一个婴儿。

“你后面……”费青龙说。

“你也看到了……”老头苦笑,突然诧异,“你霉运啊,人最倒霉的时候才能看见这种东西的。你最好去趟我的店吧。如果我不死,给你转转运。”老头顿了顿,“以前有钱人给我几万块我都不在乎,你这根烟,很难得啊。”

费青龙看见那个鬼,霉运当头,见了鬼都不怕。

“人的肩膀有两盏灯,如果灭了一盏,容易生病或被鬼压床;如果两盏都灭了,通常就是运气极差的时候,不是破财就是车祸,更可怕的是见鬼,如果不转运,说不定丢了命还莫名其妙。前阵子,城市公共汽车上有个售票员掐死一个小孩,其实那个售票员就是鬼。小女孩天生弱,轻易就看穿了这种人皮下的恶魔,于是活生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老头把烟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你现在看到了他,你也差不多了。幸好你遇到的是我。你来找我转运,我收你一半的钱。”

费青龙往后退了一步,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心想,还是要钱。

那鬼渐渐走近,抬头对费青龙笑了一下,惨白的眼睛从黑色的头发缝隙中若隐若现,两颗獠牙看起来很锋利;凡人生这种牙齿,那么他家如果找不到开瓶器倒是可以派上用场。男鬼只顾着手里的孩子。

“其实他是她男朋友,那孩子本来是他的,但那女的倔强,坚决不肯和他好,有了孩子也不想和他好,男的就自杀了,变成恶鬼,把小孩也弄死了。”老头干脆面对着那个鬼。他也看得见。

“哦。”费青龙的眼皮本来就无法睁开,听他这么一说,更困了,头贴在冰冷的栏杆上,梦见自己被人追着打,一会看见方芬芬了,一帮人冲到他跟前,撕开了他的胸膛,有个人还滑倒了。费青龙跪倒在方芬芬面前,大叫“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啊”。方芬芬伸过手来“啪”的一巴掌,打在费青龙眼睛上,眼睛掉出来,自己看着自己。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中午,再看隔壁笼子,那个鬼已经消失无踪,有太阳照进来,费青龙有些着急,这会儿方芬芬该找自己了,怎么办啊?手机也被警察没收了,她肯定发了许多信息过来,怎么办呢?

老头到一个房子接受审讯,自己被带到另一个办公室,两个警察(有一个脸上有许多芒果斑),问费青龙,“你身份证呢?”

“丢了。”费青龙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以前也有案底的。

“哪里人?”“芒果斑”大概是主审的,另外一个在记录些什么。

“西安人。”费青龙知道几句西安腔调,因为工友里有几个西安的经常和自己打牌。

“为什么偷东西?知道吗,现在是"严打"期间,你偷警察的钱包,而且是刑警的,没被她打死算你走运。”“芒果斑”说着,“人家打电话来了,说一定要送你去劳教一年。”

“劳教一年?”费青龙的背上一阵虚汗,心想,方芬芬肯定很失望,一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要失望,费青龙的心就抽了一下,别的不怕,就怕婚期延迟,到时候方芬芬不知道要被哪个男人霸占了。

“把事情经过考虑清楚,我出去一会儿。”芒果斑警察关好门。

“你可以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先帮你交罚款,交了五千罚款,也许就没事了。”另外一个警察低头写字,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又保持沉默了。

钱,钱,钱,费青龙开始搜索自己的朋友名单,哪里有钱啊。

突然,芒果斑警察推门进来,脸色很难看,“老张,快出来,那老头跳楼了。”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费青龙一个人。

费青龙有点头晕,因为饿和睡眠不足,一个念头在脑海冒出:逃跑。

大概男人都是善于逃的。

楼下,老头痛苦地蜷缩着,面部肌肉因为难受而扭曲,嘴张开,没有说话,鼻孔流血,身体慢慢地抽搐,有节奏的,一下一下。

旁边围着一堆人,许多人掏出电话打120,所长的脸色很难看,本来要升职的当儿,如果死了个犯人,到时候家属一闹,上了报纸,这……越想越紧张,对周围的人招呼着,“不要说出去。”

费青龙疯狂地跑,似乎从楼梯到大门口的距离就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那么远又如此近,仿佛看见方芬芬在招手;倘若没有逃脱,等待自己的不知道将是怎样的磨难。心跳很快,快得要窒息。以前也进过派出所挨过打,但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这么害怕,并不是怕劳教,是怕见不到方芬芬,怕她对自己失望。

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害怕让爱人失望,那是恐怖的。

幸好,人人都在关注那个跳楼的老头,谁也没怎么注意费青龙已经迅速跑出大门--派出所的大门本来就是敞开的。

连续跑过几条大街,费青龙终于确定没有警察追他,这才蹲下来,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上,大口喘气,又饿又渴,还受了伤,狼狈不堪。想着,他突然哭了起来,这么远,怎么回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自由了,比起关在铁笼子里的滋味,这种自由的悲伤真是来得痛快,于是又不哭了,只是看着马路两边的车,好漂亮的车。

两个中学生情侣走过,在费青龙面前停了停,先吻了一下。男生说,“我变成他这样子,你还爱不爱我?”

小女生拍了拍他的头,“傻瓜,你怎么可能变成他那样;假如这样,我都爱你。”

男生从校服口袋拿出钱包,拿出一张十块的,对费青龙道:“拿去买饭啦。”

费青龙收起钱,感激地点点头,飞快地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下午,方芬芬在做饭的时候终于看见熟悉的身影,到了眼前,方芬芬才慌了手脚,“我的天哪,你到哪里去了,怎么搞成这样。”

费青龙没有坐下,直接用嘴巴对着水龙头狂喝,然后抹嘴道:“被人打劫了,还打了一架,那小子跑得真快,但还是被我抓住了,他同党好几个呢。”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报警了吗?”方芬芬赶紧拿脸盆和毛巾过来。

“报警有什么用,人家这么多人打我一个。在警察局调查了半天,钱也没还给我,拿我钱包的人跑了。”费青龙撒谎的时候手不自觉地发抖,但方芬芬只关心他脸上的伤,“这该死的杀千刀的打劫犯,你看把你打成啥样了。我担心死了,一晚上没睡觉。”

“有吃的没,饿了。”费青龙拿毛巾擦脸,不小心弄到额头下面的伤口,裂开,血渗出来,但不痛,只是麻。

“中午剩下的饭菜,我去热热。”方芬芬转身。

费青龙吃饱了以后才意识到应该安慰一下担心的方芬芬。下午四点,工人未回来,宿舍里静悄悄的,两个年轻性欲旺盛的家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窗帘拉下来,房间只有隐约的光,还有那瓶香水散发着清幽淡香。

其实,只要互相真心的喜欢,在硬板床上匆忙的求欢和在扑满玫瑰花瓣的柔软大床上做爱的意义是一样的。窗外隐约传来山上大货车的轰鸣声,这和充满暧昧伤感柔美情绪的蓝调音乐一样是绝好的背景音乐,只要两个人够高兴,为什么要这么在乎物质。

两个人想的是一样,这样的快乐成立。

费青龙不喜欢戴套套,以前街道办有个妇女来发送免费的,都被扔了出去。为什么要戴,生了孩子结婚回老家就是。所以,方芬芬经常要洗床单,每次手摸上去滑溜溜的一片都会产生无限遐想,这盆里有多少科学家被扼杀了。

这一次,费青龙比较用力,仿佛没有捞到钱给方芬芬买礼物,用性来补偿也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其实他不知道,方芬芬只是因为喜欢他才愿意让他满足。他的总是太大,太大,其实有什么好呢,又不能切下来炒菜。

费青龙开始飙的时候,方芬芬紧紧地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水龙头突然打开的感觉,当然,只是心理感受,没有心理感受,人和畜生也就没有区别了。

费青龙看见窗外有人透过窗帘的缝隙偷看,那是一个男人,在派出所见到的那个。

费青龙不知道白天出现幽灵,意味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方芬芬穿好衣服,这次还好,都弄在垫好的毛巾上,不用洗床单了,浪费了那么好的太阳。

“没什么,头有点晕,我想睡一会。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好,下午饭我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费青龙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在身上,澡也懒得洗,有谁是靠洗澡发财的。

睡的时候,很迷糊,总感觉有人在身边躺着,方芬芬出去了,身边躺的是谁,懒得理,困了,睡觉是正道。

下工的铃声终于把费青龙吵醒了,忽然很厌倦这样的地方,每天吃饭睡觉上工下工,日出日落,晚上打牌看电视,偶尔和方芬芬去市区逛街,然而我们又能改变什么?

他看见了挂在门后的红衬衣,很漂亮,即使是男人也觉得这件衣服好看,好奇地走过去看看标签,没有中文。谁买的?她自己不可能,她从不主动买衣服?邓益明,更不可能,他已经嫌方芬芬衣服多了。在屋里喊了一声,方芬芬走进来,“怎么起来了?”

“衬衣谁买的。”费青龙问道。

“江先生,他吃饭的时候弄脏了我的衣服,不信你问我舅去。”方芬芬一脸诚实。

“你怎么可以随便要男人的礼物。”费青龙把衣服扔在地上出去吃饭了。

方芬芬拾起衣服,拍了拍灰尘,放在床下的皮箱里。是啊,漂亮的衣服,自己配不起。收起来吧,我们那些卑微的幻想。

生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有了健康,我们想要爱情;有了爱情,我们又想要幸福;有了幸福,我们想要永远。

去饭堂的路上,墙上的瓷砖掉下来一块,砖角砸在费青龙头上,满脸的血。

方芬芬生气了,坐在房子里看电视,看新闻,一颗大钻石的新闻。

江希文在家喝咖啡,这是习惯,也没有做作地喝黑咖啡,而是奶、糖加到恰好的,巴西的咖啡豆,自己煮,那才是好咖啡。

也听音乐,意大利歌剧,嗷嗷地叫,虽然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音乐和叫床一样无国界。

老爸要自己到公司任职,心里的确是狂喜了一阵,却很快又平静了。有理论,有证书,没实践,有屁用。江希文是念完高中后就去了意大利,飞机上坐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忧伤地看着窗外。后来,两人在一个学校。那是嘉碧琼,爸爸是大官,所以也去国外读书。

米兰的天气多变,经常下雨,即使如此,梅阿查球场每次有比赛的时候,嘉碧琼总是尽量陪江希文去看,看那些奔跑的帅哥。票很贵,在学校,他们是有钱的,所以周围的外国人觉得中国人很有钱,他们都有车,很般配。

假如那天晚上自己留下她又如何?

往事如果爬上嘴唇,和咖啡一起咽下,麻醉的滋味。我们总是容易忘记,随着时间,那些离开我们的亲人和爱人,还记得当初痛哭失声的样子吗,还记得心力交瘁的怀念吗,还记得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和他们过的每一天吗?

糟了,过了一段时间,哭不出来。

江希文鼻子一阵酸楚,头抬起来看着天。我仍是要生活下去的,离开任何人。这么想,又悲伤了起来,直到江鼎盛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白洁--江希文的妈妈。

“今天没有出去走走?”白洁和气地走进江希文的房间,她对任何人和事都是如此,短发,虽然有皱纹,但那是美丽的皱纹。江希文长得像妈妈,容颜是俊俏的。

“妈,我想出去干活。”江希文说着,放下手中的杯子。

“很好,去总公司吧,你爸把办公室准备好了。”

“不,我想去工地锻炼。”江希文从九岁到二十九岁都是自作主张。还好,父母民主,什么都听他的。但是白洁并不喜欢嘉碧琼,因为这个女孩子很奇怪,活着的时候像死去的人的表情,但没有说出来。

“那你和他去说。”白洁突然叹了气。

吃饭的时候,江希文提出,要去碧雅园,有山有水,刚打完地基,自己所学的设计专业也有用武之地。

江鼎盛点头,“你喜欢的,放手去做,有什么需要,和我开口就是。”

“每天记得给我打电话啊。”白洁有些不舍得,才回来没几天,就要出去。

“知道。”江希文看着桌上的饭菜,却吃不下太多,因为没有劳动,所以没有食欲。

“明天谁陪我上街购物?”白洁问道。

江希文和江鼎盛以划拳决定谁去,江希文输了,白洁笑了,催促着两个男人吃完饭快点换衣服出去听音乐会,时间快到了。

费青龙在吃苹果,饭后水果。方芬芬心疼得要命,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受伤更难过的事了。不过,这几天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出来,像小刷子;镜子里的脸也不像越狱逃犯。

费青龙在看电视,中央三台的《同一首歌》,民工工友最喜欢的节目,还有一些非常好听的通俗歌曲,比如庞龙的《你是我的玫瑰花》,工友们大多听了一次就会唱了,下工的时候“你是我的妹妹,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玫瑰花”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三天没上工了,真爽。最近旁边又在搭建铁皮屋,很大的一间,大约有一百多平方米,工人都很紧张,说是老板住的。

再过了一天,有人搬进来许多家具和家电,然后是窗帘、地毯。

江希文出现的那一刻,方芬芬的眼睛一亮,然后立刻黯淡了。他来?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

想得太多,就有得到的欲望,得不到还想,那些自己编造的刺就会刺痛自己。

白洁劝江鼎盛把车钥匙给江希文,“这样儿子回来也方便点,放在车库里也是闲着的。”

江鼎盛是戴眼镜的,年轻的时候是完美的情人,现在是完美的丈夫。白洁担心了几十年,到现在终于可以舒心了,这么老了,总算可以不用担心他去泡MM了。她不知道现在都是MM在泡他。

“他打个电话,马上有车;何必自己开,不安全,他爱喝酒。”江鼎盛道。

“那人家万一和女孩子出去呢,没有车,不方便。”白洁想得周到。

江希文感激地看着,世上只有妈妈好,儿子都是妈妈前世的情人,父子就是情敌;不过前世的事情除了在梦里,谁记得。

江希文十多岁的时候喜欢在黄色网站上看恋母的文章,真正动手起来,想起来就觉得尴尬,只有自己和自己动手了。

江鼎盛敌不过白洁的温柔,把钥匙一扔,“房子准备好了,说定了,竣工后回公司上班。”

“好的。”江希文爽快地答应。二十九岁,许多高中同学的小孩都可以玩梦幻西游了。

天气仍然热,虽然是秋天。一切都很平淡,到碧雅园的时候,上午九点多,方芬芬在晒萝卜,一个筐子里放着那些散发些许生涩气味的白色薄片,卫生护垫大小。

她穿着那件红色衬衣,他不知道她多么喜欢这件昂贵的衣服,他不知道等中午吃饭前她会匆匆的心扑扑跳地赶紧换下来,她怕费青龙生气,她喜欢他,她也喜欢很多东西,比如天上这么好的太阳;被蜘蛛网缠住的红蜻蜓,鲜艳而心甘情愿的被网罗;那些气鼓鼓的凋落的南瓜;紫色的蒲公英,她叫它们薰衣草,因为觉得这三个字很洋气,她只在电视里看过这种紫色的花朵,说是很香的。

江希文从她后面走过来,方芬芬没有注意,她在想,晒干了萝卜,脆脆的皮会卷起来,过两天再放到大的玻璃缸,拿辣椒腌着,大家肯定又要夸自己心灵手巧了。于是就开始在心里微笑,那样的微笑又爬上脸,总是笑的人,总是有好运气。

“你好,方小姐。”江希文记得上次吃饭的时候老邓介绍过。

“啊……”方芬芬回头,脸刷地一下红了,刚才花痴的表情有没有被他看见。江希文穿着浅黄色的T恤,米色的裤子,手里拎着一个旅行袋,眉宇之间即使没有温柔,也让人觉得温柔。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邻居了,现在。我来这里实习一段时间。”江希文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用嘴巴努了努旁边的组合房,就是铁皮房,“现在,想麻烦你帮我开门,我拿钥匙开了半天也开不了。”

方芬芬迎着太阳看着他,有点胡茬,刚刚努嘴巴的样子有点像做鬼脸。他头发也不是民工流行的寸头,而是有点长,睫毛是栗色的。为什么,因为他妈妈是外国人吗?实际上白洁的祖母是意大利人,也许隔代遗传。

这时候一辆大车过来,轰隆隆的,车后面是一颗大而古老的榕树,还带着泥。

“古榕树,是运到工地上去的吗?这棵树很值钱。”江希文评论着。

“前几年就值钱,这几年跌价跌得厉害,原来要十几万,现在便宜得很。大概五万块,这棵。”

方芬芬没有留恋那些晒太阳的萝卜,跟着江希文往他的房子走去。

不到三分钟就到了,难怪这几天那么多人往这屋子搬东西。

拿钥匙一转,果然开不了。什么鬼房子,方芬芬嘟囔了一句,用力把钥匙扭动一圈,“咚”的一声,门踹开了。

“嘿嘿。”江希文笑了,牙齿雪白,好想让人扑过去用舌头扫一圈的白,“你真棒!”

方芬芬的脚都踹麻了,但听完后很安慰。

“不打搅你休息了,我做饭去了。”方芬芬走的时候用余光看了一眼,那张床真大啊,至少能睡八个人,江希文是这样,喜欢大床。酷爱。

“中午记得做我的饭,你做的菜非常好吃。”江希文笑道。

方芬芬的灵魂出窍了,浑身有些热,热到胳肢窝好像有毛毛长出来,又不能用手去抓痒,真是尴尬,赶紧故作平静地走了,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大声喘气,然后梳梳头,头发绑在后面,橡皮筋绕了几圈,那是一个利落的发髻,头发不会掉到菜里。

幸运啊,幸运之神。

费青龙在工地上转,一个工友去上厕所,另一个说“来,帮我扶着木板。”

一锤子下去,大拇指已经扁了,指甲片掉下来,整个手指的颜色变得乌黑。费青龙疼得眼泪要掉下来,工友扔下锤子,赶紧道:“啊呀,怎么搞的,对不起啊!”

“没关系,我先走了,你和老邓说一下。我去附近诊所包扎。”

下山的时候,有人跟着,回头看,没有人,往前看,有个人,站在树阴下,抱着小孩的男人,仍然是一副倒霉相。

那是个倒霉鬼,费青龙想,得想个办法搞死它。搞死它。

找那个老头,他说可以转运的,不知死了没有。


第三章

女人要打扮漂亮,没有化妆,就把头发弄得整齐,一定要擦好闻的香水,不知道哪天就会遇见白马王子,微笑着幻想,在黑暗卑鄙的小角落,却不敢如在太阳下的萝卜一样光明磊落。

费青龙包扎的头好不容易康复,现在又包扎手,而且是右手。还好不是单身,否则用其他四个手指,非常的不爽。

回来时,方芬芬已经把衣服换了,他没有察觉上午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她笑得很开心,打饭的时候也在唱歌。邓益明也知道江希文住过来了。张长弓给他打了电话。

四个人中午一起吃饭,邓益明、方芬芬、江希文、费青龙。这几个菜是单独炒的,所以特别好吃,江希文看见费青龙,眼神有点敷衍。

费青龙看见江希文,嫉妒,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有个好爸爸,不愁吃穿不愁学费,长大了不愁工作,不愁女人,生了孩子以后不愁养不起。

“我主要是想体验一下真实的工地生活,不会给你们带来很大麻烦吧。”江希文明明对费青龙没有好意,仍然是斯文的笑脸,这是他最大的优点。

费青龙是截然相反的人,他喜欢的人,拿头给人家当凳子坐都可以;他不喜欢的人,脸就板得像卖牛肉的。

“什么麻烦不麻烦,多个人吃饭而已。”费青龙老大罩小弟般的口气,其实他很怕,不知道怕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会无缘无故地怕一个人,究竟怕什么,恐怕自己也很难说清楚,是叫第六感吗?

“吃饭,吃饭。江先生在这住多久?”邓益明夹菜放到江希文碗里。

江希文皱眉,但马上适应了,在中国,吃饭就是要劝菜,你的口水放到我碗里,然后我的口水再放到你碗里。有一次,江希文去意大利一个华人家吃饭,他家也用筷子,但有一双公用筷子,劝菜用公用筷子,反而失去了中国式的客气和热闹。

“看情况了。把十套样板房的图纸做出来,再去老爸公司上班。”江希文答道,一边寻思为什么方芬芬不穿那件漂亮的红衬衣。

方芬芬不说话,只吃饭。“食不言,寝不语”,爷爷说的。

江希文好奇道:“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在工地上真的很少见,工资也不高,为什么不去做其他工作呢?”

邓益明有些窘迫,“她妈当时委托我带她出来就是让她找份好工作,可是我又忙,没时间带她出去找,她连电脑都不会,怕她出去受骗。”

费青龙接话道:“这不前几个月还有人借着职业介绍所的名义杀了十多个找工作的妹子,在这里至少还有我。”

江希文心想,有你有什么了不起。

费青龙心想,这下你可知道我是她什么人了。

方芬芬想,妈的,这下我和这个帅哥没戏了。

窗外那个倒霉鬼想,怎么天还不黑啊,整天抱着这孩子累死了。

吃完饭,邓益明对费青龙说,“你手痛,今天休息一天,不是说晚上去找你的朋友办事吗,早点回来。”

邓益明去工地了。工地负责人姓张,名叫张长弓,一个有个性的名字,却是个没有个性的人,肚子很大,头也很大。中午在午休,所以暂时就不让他出现了。

“你去哪里,身上有钱没有?”方芬芬看着他受伤的手。

“没事;没钱,拿点。”费青龙抱了抱她,“那人给你买的衣服?”

“嗯。”方芬芬点头,“我不喜欢那种红色,太鲜艳。”说完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十的钞票,“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吗?”

一般费青龙下午出去,晚上都在外面吃饭。他最近没有多少钱,因为他抽烟都抽两块一包的。她不知道他为了她去偷钱包然后蹲笼子,如果知道,她会哭,而他不想让她哭,他只想让她快乐。他认为钱能给她快乐,其实未必。

去十里铺,转好运气,然后甩掉那个倒霉鬼。

十里铺。那是算命一条街,很多算命的摊,有真有假,有混饭吃的,有凭本事享有知名度的。

抽签十块到一百不等,有给有钱人看风水的,有作法念经的,有转运的,有求姻缘的,有测怀的孩子是男是女的,有求捉鬼的。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

那老头只说在十里铺,到底是哪家?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费青龙迷茫地抓抓头,到了这里,许多店铺的门口都挂着镜子或桃符,所以倒霉鬼似乎没有跟在后面。他为什么要找我,因为我倒霉,还是他跟着我以后我才倒霉?

生意似乎很冷清的样子。

刚伸一个脑袋进去,里面一个神婆热情地招呼道:“先生,算命吗?我看你印堂发黑,有难不要紧,包你转运。”

费青龙自然是摇头,随口问了句,“有个老头,他也在这里的,前不久进派出所了。就是前阵子把一个孕妇整死的那个。”

神婆脸色一沉,“出去!我不知道。”

费青龙在大街上,一间间地问,人家都是一脸冷漠。一个下午,仿佛他变成了瘟神。

肚子饿了,方芬芬发信息过来问事情办完没有。回了句“没有,晚点回。”

前面有家米粉店,进去,服务生好似侏儒,要了肉丸粉和卤蛋,卤汁很香,喝了一勺,差点吐出来。

店里只有一个客人。

矮个男人手里拿着抹布,擦着桌子,声音有些像女孩子,嘴角有点白沫,“喝多了会死人的。喝少点就没事。”

灯光昏黄,米粉很香。费青龙吃了两口,膀胱似乎要爆炸,厨房旁边有个青灰色布帘,想必是厕所了,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憋得厉害。

果然是个厕所,简陋。有三个门,推开第一扇,没有人;第二扇,没有人;第三扇,也没有人。

放心了。

费青龙选择中间那间,关好门,开灯,没灯。这鬼地方。

在黑暗中舒畅地排泄完,熟练地发了一个抖,没有洗手。习惯不是一天养成的。

刚开门,一张脸就在眼前,那个老头,拄着拐杖,看起来很精神,两只眼珠子比肉丸瞪得还大。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怪老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名片,给了费青龙,“上次忘记给你留这个了,我这记性。”

费青龙咧嘴笑了,“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小店是你开的啊,我找了整条街了。”

“不是我开的。是我儿子开的,门口那个,我的店在后面。”老头往那黑屋子一指,“你跟我来。”

“我的东西还没吃完。”费青龙想着那碗米粉里起码还有三个肉丸。

“啊,我也要准备上厕所呢。”老头抽着烟走进厕所。

什么,名片上写的他叫胡萝卜?是,姓胡,但是当时乡下老母亲不懂得起名字,就顺口起了,人名越贱,越好养活。

吃完了,问那矮个子男人:“胡萝卜真是你爸爸,你叫什么?”

“胡美丽。”那男人认真地回答。

八块钱,简直是打劫。费青龙拿出一张五十的给他找,说找不开。

“我去后面屋子里找你父亲算命,等下一起给钱好吗?”费青龙说。

那男子把抹布一扔,不和他说话了。

费青龙坐公共汽车很少买票,都是逃票或者赖着不买,曾经成功过,所以一直这样。

进去,里面其实有灯,很昏暗,胡萝卜很省电,只有三十瓦的小灯泡。

“你来了。坐。”胡萝卜招呼着。

费青龙吓了一跳,窗户旁边堆着的都是人脸模型,一张一张,很是恐怖;嘴张得硕大,好像在求救。

“你不用害怕。”胡萝卜重重地拍了拍费青龙的肩膀,不知道他便后是否有洗手的习惯,无从可知。

“那是什么?”费青龙觉得那堆脸模太残忍,怎么做出来的?

“有些人,想求财和色。”胡萝卜把鞋子脱下来,一只脚踏在凳子上,这样的姿势让他很惬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说是这么说,谁相信,谁舍得呢?”

费青龙觉得他的脚有点臭,但又不好发作,谁的脚又不臭呢。

“后来呢?”

“后来,他们留下脸模,不要脸的人就能得到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胡萝卜的表情很严肃。

“那不痛吗,那个……”费青龙觉得脸模后面似乎还有枯萎的肉。风干了,尸体的味道。

“人不要脸,还痛什么。”胡萝卜继续说,“况且我都是让他们擦了药走的,很快就好了。不到一个星期痊愈,那是另外算钱的。”

“哦,人不要脸,百事可乐。”怪不得那些嘴都是张得很大的,很开心的样子。

“我呢,我的事情怎么办,你看我的头,再看我的手。”费青龙走近,把头皮屑很重的头伸过去给老头看,然后扬起大拇哥认真地说。

“倒霉了吧,年轻人。你本来就生的一副倒霉样子。”胡萝卜实话实说,“但如果你想转运,也不是不可能的。”

费青龙几乎要跪下来了,“求你,求你,我讨厌那个家伙,抱个小孩整天跟着我,他要干什么呢?”

“这种鬼,缠了人就很难走开,除非他完成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是什么?”

胡萝卜老头看了看费青龙,“我又不是鬼,你问我干什么?”

话刚落音,费青龙觉得心底一寒,灯突然灭了,从窗户的缝隙间吹来一阵细微的凉风,有个男人在门口,似乎又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而那些人的脸皮,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原来是胡美丽,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妈的,又停电了。拿蜡烛凑合着吧。”

别人拿着蜡烛像天使,他像恶魔。费青龙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原来是很帅的,甚至有点像金城武了。

关好门,继续讨论转运的问题。

“五十块。”胡萝卜伸出手来,指甲里有点黑。

“不是说免费的吗?”

“免费的不灵的。”老头很清楚这一点,“我给你打一折了。”

费青龙不情愿地掏出一张五十的,“灵不灵啊,不灵,我拆了你的铺。”

“你是第三个说这话的了。灵不灵看造化。”胡萝卜拿出一个验钞机。“喀”的一下,然后收进上衣的口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郑重地打开。

那是一叠黄色的纸,薄薄的一张,上面一根锥子。拿出锥子,对准脖子“扑”的一下扎进去,胡萝卜咬着牙,皮下渗了血,然后用纸接了,写写画画,血是红色,然后变得有点黄,念念有词道:“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收摄村中巷陌家中宅内行客魍魉之鬼,伏尸刑杀之鬼,次收门户井灶之鬼,次收五虚六耗凶吹恶逆之鬼,次收童男童女之鬼,次收殃拜土长之鬼,次收独歌自舞嬉笑之鬼,次收蛊毒野道之鬼,次收山精崖石百魅之鬼,次收八部行病之鬼,次收唤人魂魄之鬼,次收各有名字之鬼,次收明公石矴之鬼,次收无名脱籍之鬼,次收橱下犬子之鬼,次收夜行凶逆之鬼,次收山林社稷恶逆淫祠之鬼,次收天下四镇死将之鬼,次收刀兵军阵无头无手之鬼,次收吴王子胥之鬼,次收赤眉盗贼之鬼,次收三王五霸败军死将之鬼,次收下痢臃肿之鬼,次收鲁丁班黄转筋謦咳吐逆之鬼,次收云中李子遨千精万魅之鬼,次收摇铃吹角呼唤之鬼,次收缢死之鬼,次收落水之鬼,次收羌獠之鬼,次收六夷之鬼,次收胡狄蛮戎之鬼,次收东方青注之鬼,次收南方赤注之鬼,次收西方白注之鬼,次收北方黑注之鬼,次收中央黄注之鬼,次收绝户之鬼,次收异病卒之鬼,次收白秃癞之鬼,次收疮脓臭秽之鬼,次收市死斩头绞刑之鬼,次收乌鹊乱鸣恶音之鬼,次收肌寒冻死之鬼,次收藏形隐影之鬼……”

费青龙觉得他记性很好,这么长的东西,背出来竟然流畅,换了自己,舌头早就打中国结了。无聊的时候,看看手机,拿的是邓益明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习惯,发起信息来麻烦得很。

“芬,你在干什么,我很想你。”

很快,方芬芬回电话了,“刚吃完饭,在洗衣服。”

“我要晚点回来。”

短消息的声音,让费青龙感觉到了希望,连老头念咒语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悦耳。

如果我们总是恋着,恋着,不要改变,多好啊。费青龙也有浪漫的时候。

方芬芬坐在江希文的沙发上看电视,好大的电视啊,好多台啊。那件红色的衬衣穿在身上,好漂亮啊。

好不容易等他念完。费青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胡萝卜睁开眼睛,脖子上的血还在渗,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叹息一声,烛光摇曳。

蜡烛像什么,老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费青龙的思绪回到小时候。恶狠狠的数学老师用钢尺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力地打他的手掌心,因为他做题目一个也做不出来,拖了全班的后腿,“啪啦啪啦”地响,火辣辣的疼,又很凉快,开始掉眼泪,后来痛得多了,于是只有牙齿咬很紧,在心里说着“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其实,费青龙小时候的语文成绩是很好的,爷爷是遗老式的人物,动不动就来一段古文,“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费青龙的妈妈是个诗人,和另一个疯狂的诗人跑了。他爸爸是个暴力狂,三十多岁了还在外面混,家里没有背景,没有钱财,也不喜欢读书。

老师总是偏心的,很少有老师喜欢调皮、聪明、恶作剧的成绩差的学生,除非--他是外国老师。

也很少有数学老师敬佩语文学得好的同学。为什么,考试的时候数学抢分数啊。

费青龙快哭出来了,因为老头说了一句话,“这些咒语要念十次才有用。”

费青龙想到方芬芬,他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有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女孩多乖啊,不过似乎给她们梳辫子比较麻烦;开家食杂店,冬天卖烤红薯,夏天卖汽水。

方芬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费青龙说晚些回,至少也是晚上十二点以后了,他回来会吼,每次回来都是,仿佛这样才能让周围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被吵醒的人也只是不耐烦地翻了身,顶多起来撒泡尿,回来又睡了。

现在还早。

江希文走过来,问道:“你很喜欢看电视?”

感觉这个男人说话像一把柔软的羽毛刷子轻轻抚弄着自己的耳根,于是脸红了,点点头,“可那台电视总是让他们看,我可不喜欢看打仗的,我喜欢看爱情片子。”

方芬芬说“爱情片子”这四个字时有点口音,就像说“爱情骗子”。

即使不是说自己,江希文也有点心虚,这大概是本能的反应。

电视演的是韩剧《冬季恋歌》。老掉牙的片子,但方芬芬是第一次看,看的是第一集。本来不想去江希文家里看的,人家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身份。越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反抗的情绪,不都是人吗,他请我帮他收拾屋子,我不收钱,看看电视还不行吗,反正他画图,电视声音那么小,费青龙又不在……人就是如此,想做什么,总有借口。

老头继续念着咒语,像在唱歌,很陶醉的样子,时而严肃。

江希文坐在办公桌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那个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对的。”方芬芬随口答道,后来又觉得这样回答不妥,“其实也没有在一起多长时间。”

“看起来很不错啊。”江希文在电脑前修改设计图纸。

“一般吧。”方芬芬终于听到他说什么,把视线暂时从电视上移开,“我舅舅很喜欢他。”

老头终于念完咒语,把符叠成个三角形,递给费青龙,“收好,能成功是你的造化。要随身带着。”

费青龙郑重地接过来,仿佛那不是符,而是人血馒头,小心地放到钱包里,然后走出那个小屋。

走到米粉店的时候,已经来电了,胡美丽用计算器在算账,看见他走出来,连忙道:“米粉的钱还没给。”

“给你个头,老子在城里吃水果都不要钱,吃你一碗烂米粉算什么。”说完赶紧溜了。胡美丽追又追不上,人个子矮,自然腿短,在后面骂骂咧咧,“咒死你这王八蛋,老婆让别人睡去。”

如果费青龙听到这句话,八成会把胡美丽的头拧下来。但他如果知道这个家族是八代相传的诅咒巫师家族,他肯定不会舍不得那几块钱。

可惜走得太快,没听清楚胡美丽在骂人。

一路上,倒霉鬼果然不见了,好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突然发现,原来人生如此有意义。

“芬芬,我回来啦!”费青龙如果不那么吼,他完全可以发现方芬芬穿着漂亮的红衬衣在帅哥家里看电视,可惜,他这么一吼,完全暴露了自己。

费青龙其实是没有心计的,他要的很简单,但他不知道老天愿意不愿意给。

费青龙回到房间的时候,方芬芬正穿着睡衣,迷糊着双眼,“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

“吃了,不过还饿,搞碗面给我吃吧。”费青龙走过去,一把搂过方芬芬,用力地抱了一下,方芬芬差点窒息。

“很香啊,老公回来也不用浪费香水啊。”费青龙放开了她,拿了毛巾和短裤往洗手间里面去,厕所的后面有水龙头,洗冷水澡证明身体好,常年以来费青龙都是如此,“我去冲个澡。”

方芬芬看着他出去,到厨房里做面条。突然一阵寒意,耳朵好像被人往上提起来似的,开了灯,原来是只老鼠,对望了两秒,老鼠从方芬芬的脚上爬过去,逃跑了。

面条是宽面,费青龙喜欢吃的,放了一个鸡蛋,剥了四五瓣大蒜进去,放一把辣椒末子,那是费青龙的最爱。

满身的泡沫,被水一冲滑溜溜,犹如过去那些回忆,被时间冲淡了,什么痕迹也没有。

洗完澡了,再吃面,即使口中有大蒜的气味。方芬芬早已把一杯茶端到旁边,喝下去解了辣,茶叶渣一嚼,比刷高露洁茶爽牙膏还管用。

晚上睡觉自然是亲热一番。虽然是九月,仍然有蚊子,蚊帐放下来。费青龙开始讲笑话,“小明睡觉的时候被蚊子咬醒了,一看蚊帐有个洞,蚊子在里面飞进飞出。于是小明就念"进去,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出来。"突然隔壁的小明爸爸大叫一声"老子不用你教。"”

方芬芬“扑哧”一声笑了,算是默许费青龙的入侵。

费青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一下非常卖力,如果每个男人都把做爱的劲头放在事业上;每个女人都把胡乱猜想“你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爱”“爱多久”“怎么爱”“如果不爱了,怎么办”的劲头放到工作上;每个小学生都把玩泡泡堂冒险岛的劲头放在学习上;每个中学生都把早恋接吻的劲头放在考试上;每个大学生都把同居腻歪的劲头放在考研上;每个研究生都把做爱的劲头放在研究上,我国人均GDP将超过三千美元。

方芬芬突然起了怪念头,如果是隔壁住的江希文插入,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么一想,被海浪推得很高,犹如荡着秋千,舍不得下来了。

没有叫的太大声,隔墙有耳。

心里又有点内疚,那样的内疚化成了一种奉献精神,我爱你,所以我奉献给你,你用吧,拿去用吧。

费青龙是男人,男人在进行中的时候是不想那么多的,想得太多,容易阳痿。

可差点还是阳痿了,电话响了。小弟弟缩了回去,好像在说“半夜电话响,我怕,我怕。”

没好气的他光着身子下床接了电话,“谁啊?”

一个妇女苍老的声音,“我找邓益明。我是他老婆。”

“睡了,明天叫他打给你。”

妈的,费青龙把电话一挂,关机了。准备继续来的时候,方芬芬睡着了,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插,何必在乎这一次。

抱小孩的男人消失了,不知去找谁了,他喜欢在你关灯后躲在小圆形的镜子或方而大的衣柜中……

江希文起床的时候,外面下雨了。也许是昨天晚上开始下的,小雨,丝丝的凉意。初秋有很多水果,吃点西红柿是好的,也许口腔溃疡马上就好了。

江希文起得比其他人略迟,当然也没有人记他的考勤情况。

电话响了,是江鼎盛。江希文正在看报纸,看到一个新闻标题“英国最老夫妇说自己长寿的秘诀是经常吵嘴,马上和好”。

当时和她也是这样,可惜没有办法长寿。

“你还好吧?”电话里是江鼎盛的声音,他也在看报纸,说的是香港迪斯尼要出卖百分之五十七的股份。

“不错,老妈呢?”江希文说着,合上报纸。

“晚上有时候闹头疼,估计是想你了。”江鼎盛看见白洁有些疲倦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牛奶在喝,牛奶里没有安眠药,因为是早上的牛奶。

“后天就回去,你们注意身体。”江希文挂了电话,拿起门口的安全帽,走出门。

方芬芬很早就起来了,因为要做早餐,粥和馒头,或者咸菜丝。最简单的在最需要的时候就是最珍贵的。

别人都走了,费青龙也上工地去了,一天五十块钱,有拿白不拿,反正活也不重。

“吃早餐吗?”方芬芬看见江希文过来,“如果不吃,等下要饿的。”

“好啊,谢谢你。”江希文就坐在桌前。

方芬芬有点异样的感觉,很少有人吃早餐还说“谢谢”的,他们都只是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犹如结婚后就要陪老公睡觉,想要就要。

“要不我给你煎个鸡蛋。”方芬芬觉得似乎单薄了些,人家都是交一百块的伙食费,他交了五百。

“也好。我喜欢老一些的。”江希文微笑着说,“麻烦你了。”

“你不要那么客气。”方芬芬进了厨房,几分钟后,鸡蛋端出来。

煎鸡蛋是一门艺术。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方芬芬恍惚了一下,舍不得回到现实中。拿着他的筷子像握他的手,触电似的放到盆里;还有他嘴唇接触过的碗,摸起来怪怪的,碗的边缘似乎有他的温度。

费青龙走到邓益明跟前,电话一递,“昨天半夜,你老婆打电话来找你,你回个电话吧。”

邓益明正盯着工地,接过电话,拨号,好一会,通了。老婆的声音,“找谁啊?”

“我老邓啊,你昨天晚上找我什么事,现在电话给青龙在用,以后我打给你吧。”

“哦,昨天晚上小虎发烧了,喊着要和你说话。”蔡玉生的声音从来都是略带嘶哑的。

“现在怎么样了?”邓益明最关心的就是读小学的邓虎。

“现在好了。他说放寒假要来看你。”

“好了就好,我上工呢,你自己注意点。”邓益明挂了电话。

山的脚下有片草地,还没有开发,一切都很荒芜,尤其是下雨的秋天。方芬芬在拣蘑菇,细心地挑选,拿着篮子,哼着歌。中午吃蘑菇,虽然我不是小白兔。黝黑的头发上闪耀着细细的雨珠,心情很好,即使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圣诞节也从来不过。

中午回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做好。张长弓也过来,但他不在这里吃饭,只是询问江希文在这里是否习惯,如果有空,请他去办公室坐坐。

“谢谢,我觉得蛮好的。”江希文觉得新鲜感还在。

张长弓拍拍邓益明的肩膀,“老邓,借一步说话。”

“张总你说。”邓益明来到台阶上。

“太子爷别得罪了,不该让他知道的别让他知道。”张长弓朝里面小心地看了一眼。

先帮工友打完了饭,方芬芬才上桌。汤是蘑菇汤,没有加奶油的蘑菇汤,江希文已经很久没喝过了,无比的鲜嫩滑爽,蘑菇洗得很干净,一点泥沙也没有,连连称赞“好吃”。

“我出去买包烟,你们慢吃。”费青龙有些不高兴。妈的,蘑菇汤都没喝过。

方芬芬见他出去,桌上只有邓益明和江希文,这才大胆地说了句“你喜欢,就多喝点汤。没有味精的,你们从国外回来的都不喜欢吃味精。”

“你怎么知道?”江希文好奇道。

“报纸上写的。”方芬芬看见费青龙走回来,赶紧说了句“蘑菇是我自己采的。”

邓益明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夹菜。

费青龙回来,大家一阵沉默。


第四章


善念和恶念一样,一旦想起,就忍不住顺着想下去。

半夜,江希文失眠了,舌尖都是蘑菇残留下来的香味,以前怎么没发现蘑菇这么好吃,仿佛上了瘾着了魔似的起床,穿着睡衣拖鞋,走出门外。

有雨,很细。天空看不到星星,静谧的秋夜,那些树,有些张牙舞爪,白天漂亮,晚上狰狞,犹如人的两面。

厨房,说不定有剩的蘑菇汤,肚子饿了。

开灯怕被人发现,外面隐约透进来的灯光,让人有强烈的犯罪感。江希文喜欢这种感觉,让人兴奋;我们是人,人都有兽性,兽性让我们亢奋发狂。兽之所以是兽,因为兽性太多了。

方芬芬被费青龙的鼾声吵得无法入睡,推了推他,没有什么反应。于是起来上洗手间,睡衣是去年的,身体是今年的。

从厕所迷糊着回来,听到厨房有脚步声,还有人影。

第一个反应就是贼。

一脚踹开门,一边开灯,还没等那句“抓贼啊!”喊出来,方芬芬快晕了,这是江希文啊,坐在桌子前,半碗剩下的蘑菇汤在小火上咕嘟咕嘟地响着。

“是你。”方芬芬关上门,松了一口气,“为什么不睡觉呢?”

江希文永远是那种温和的笑容,“睡不着,觉得肚子有点饿。你呢?”

“上厕所。”方芬芬答着。“喜欢就全吃了吧。也不会那么好吃吧,半夜里起来……”一边嘟囔一边走了。

江希文把汤从锅子里盛出来,那股奇异的香味直接扑入心肺。仔细看,并不是普通的平菇或鸡腿菇,菌褶中似乎埋有隐约的黑色的线,真是罕见;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尝的时候,蘑菇的香混合着青草的奇异味道在口腔中翻滚,忍不住嚼了几口,汁液清冽,有点牛奶加鲜嫩猪肉混合豆腐的味道,清香不忍咽下,犹如一个男孩子看见心仪的女孩子。

“真好吃。”三个最普通的字就是对美食的最好评价了。

所以吃光了。喜欢某物,最好的喜欢就是拥有,蘑菇汤也是,爱情也是。

方芬芬在床上想,为什么别人没有觉得自己做的蘑菇汤好喝,唯有江希文赞不绝口?难道……伴随着YY带来的快感,很快入睡。

其实,因为工人上工劳累,到吃饭的时候都是狼吞虎咽,没有谁关心菜的味道如何,只是关心菜的分量如何,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多少。江少爷养尊处优,一天到晚除了睡觉之前偶尔的十指运动,也没多少累的。十指运动指的是十只手指在电脑上作设计图,想歪的去面壁。其实也不能说他没有这个爱好,很少,因为他觉得对身体有害,宁愿水满则溢。

所以就这点来说,费青龙要“性福”些。不压抑自己的欲望,那是因为身边恰好有自己喜欢的人。费青龙起床也挺早,看看天气,灰蒙蒙。摸摸钱包,扁扁扁。那道血符仍然在,心想,有了它,再也不用倒霉了。

“我出去找个朋友。”费青龙开始穿衣服,男人真难做,白天要做,晚上也要做。

“多穿件衣服。天气凉了,晚上要早点回来吃饭。”方芬芬典型的小媳妇样子。

“舍不得我了?”费青龙用力将她抱着,其实这个男的在洗完澡剃完胡子以后还是挺好的,很有力,很直接,很像孩子。

“也许吧。”方芬芬低头笑道。

“呵呵,哪里学的文艺腔?”费青龙觉得有趣,但还是放开她,去找钱,钱,钱。

费青龙走后,方芬芬不知道为什么会高兴。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莫名其妙地高兴一阵,然后失落一阵,惴惴不安、患得患失是我们的人生。

上山挖蘑菇的时候,方芬芬知道有人会跟着的,也知道那人是谁,远远的早就闻到了他的气息。

为什么要冒险,冒险让我们快乐。

方芬芬看见鲜嫩的蘑菇在等待她,江希文看见鲜嫩的方芬芬在等待他,没有人知道蘑菇下面是什么。

蔡玉生看着那辆渐渐而来的破车,越来越近,开车的是老张,每天都来,卸货,他知道很多人在等他车后面的废物,废物里有乾坤,那是炼钢炼铁烧完的煤渣。可以换钱,三块钱一斤,一天幸运的话有好几次。

蔡玉生手里拿着一个大磁铁,半月形,肩上背着一个篓,篓子缝了一块布,像个袋子,本来就是个袋子。

老张大吼一声:“让让,往后往后,烫死你们啊。”

“抢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人群蜂拥而上。蔡玉生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个文具盒。邓小虎把班上刘昆健的文具盒掉地上了,那是个高级文具盒。刘昆健告诉蔡玉生,这个文具盒是城里带的,九块钱,很多按钮,一按就打开一个盒子。邓小虎下课的时候在打闹,一推课桌,文具盒摔成三半了。“这质量也不咋的。”蔡玉生说。

“你不赔我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就叫我爸来。”

邓小虎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哭了。

“哭啥?”

“他说明天揍我。”邓小虎的铅笔不是自动铅笔。桌子旁边有一瓶用了一半的502,还有那个破的文具盒。

“你揍他啊。”

“他爸可厉害,我怕。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你爸在外面赚钱呢,不怕不怕。”蔡玉生抱着小虎,“妈明天去赚钱去。”

邓益明这个月没有寄钱回去,他不知道邓小虎班上要交的钱那么多。他不知道蔡玉生很节约,什么都省,这个月资金有点紧张,想想家里的钱已经够用了。他不知道家里的地已经荒废了,怎么种都种不出橘子来,橘子红了,那是别人家的。

到了废渣前,蔡玉生开始回到现实,拿着磁铁拼命挖,今天很幸运,自己面前的这一堆很丰富,磁铁一下去再出来,沾满了铁屑。熟练地用手把这些细小的铁珠往旁边的篓子里一抹,薄薄的一层。然后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仿佛那是宝藏,蕴藏希望。

老张非常有成就感。离开,继续。

中午,有人带大饼吃,很香。蔡玉生闻着香味,咽了咽口水,不敢休息,快了,不就是个文具盒嘛,总不能因为这个打电话让老公寄钱,电话费贵,不划算。

“来了,又来了。”吃大饼的人一口把剩下的半个迅速地咽下。他没有看到很远的地方也来了一群人。

蔡玉生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喜悦让人忘记饥饿,悲伤让人忘记恐惧。

热气腾腾中,人们又开始冲。更多的陌生人手里拿着木棒,“滚,滚,滚,这是卸在俺村里的,滚远点。”

许多人逃散,蔡玉生不舍得,再挖一些就可以了。哀怜地看着那个妇女,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她也有小孩子吧,也有老公吧。

那妇女见她看着自己,眼睛一瞪,再看她筐子里的铁,一脚踢翻,用力地一推,力气很大,很显然是吃饱了中饭来的。

蔡玉生脚下一滑,篓子翻了,铁屑撒出来,后面几个男的又推了一把,人群中开始争斗,蔡玉生往前趔趄着,扑倒在废料中,很烫,手心烫得见了肉,粉嘟嘟的,她赶紧爬起来,把剩下的半篓子收起来仓皇而逃,心想,富贵险中求啊。

只卖了五块钱。当蔡玉生把粘好的文具盒和五块钱递给刘思远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丝轻蔑,她听到了一句话“我要原来那个”。

蔡玉生心凉了,那人是个黑巫师,儿子生了,老婆死了,儿子不高兴了,别人就倒霉。人一倒霉,摔了个文具盒都要搬家。

搬家前一天晚上,小虎发高烧了;后来不高烧了,退了。

邓益明觉得放心,家里有蔡玉生在,那是自己的安慰。

雨后的空气让女人心仪--如果有个帅哥跟在你后面的话。

费青龙确定那个人只是个业务员不是个便衣后,终于在公共汽车上下手了,一个手机而已。本来有个钱包,破旧的,看见里面有他一家三口的合影又还给他了。灰暗人生偶尔会因为温柔的慈悲而温暖,即使那堕落的黑暗时常让人失眠,那又如何,我还活着。

“嗨!”江希文觉得心情很好,跟她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其实是人家发现了不想说。

“你怎么在这里?”方芬芬的嘴角掩饰不住喜悦。

“和你一起看蘑菇。”江希文蹲在树下,“这里有好大一丛呢。”

方芬芬认真地说:“我们吃的不是这种,在上面呢!”

“那还不去啊。”江希文笑的时候,是一种诱惑,之所以诱惑是因为被诱惑。最快乐的是诱惑的人愿意被你诱惑,同时她也在诱惑你。

秋天,仍然有一只蝴蝶,飞上方芬芬的嘴唇,风一吹,黄色的叶子片片下落,阳光洒下来,真是奇妙的情景。擦点香水多重要。

为什么要去爱?因为爱的时候没有为什么。

方芬芬放了那只蝴蝶,小小慈悲,死后入天堂。

它终于自由了,即使自由,免不了一死,那又如何,我吻过她的玻璃唇。

“上山啊。”江希文喜欢这样的气氛。

方芬芬蹲下来,采了那些树叶下的平菇,小心翼翼,蘑菇头很可爱,像费青龙的小DD。

山上的风景很好,所以爬的时候喘气也是幸运的徒劳。很久没有爬山了,如果用“快乐”造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爬山就很快乐,如果不碰到打劫的话。

费青龙到二手手机市场毫不犹豫地换了七百块钱,很好,很有成就感。一转身进了内衣店,笑死人了。

“在这里,在这里。”方芬芬拍着手,像个孩子,她本来就是孩子,笨了些,笨就是可爱。

那些蘑菇看起来和普通的蘑菇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那些隐约的线,黑色平行的。这种是最好吃的,而且没有毒性,毒蘑菇都是颜色绚丽的。有一次,看到过一只,手掌大,透明的紫色,蘑菇柄是粉红色的,像艺术品,这些东西只是远远欣赏最好。

江希文的头发有点长,没有英俊的五官,最好别留长发,所以他要留长发。蹲下来帮她一起采摘,如果谁带相机了,拍下来就好,两个人的脸都有点红。

“你那么喜欢吃蘑菇?”没话找话的方芬芬问道。她穿的是普通的衣服,裤子的屁股部位已经磨白。

“还好啊,空气不错。”江希文抬头看她。

方芬芬想,装什么装,半夜不是起来偷吃吗;假装没发生一样。

很快摘满了一篮子,准备下山做饭。送菜的也快来了,“下山吧。”

但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挪动脚步,谁也不想浪费这样的机会。于是方芬芬抱了他,勇敢的女人即使让人鄙弃,至少她得到了拥抱。

江希文就吻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舌头很软,略有点厚,带些清洌的牙膏气,淡淡的情欲淹没其中,方芬芬几乎是不动的,任凭他的扫刷。本来两个人都不想,但后来想了想,为什么不呢,饿的时候谁都想吃饭,何况是自己喜欢的菜。

但又点到为止,方芬芬说了句扫兴的话,然后推开他,“我有男朋友的。”

彼此觉得尴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江希文从右边的小路去了工地。一路的矛盾,然后问自己,没见过女人吗?

蔡玉生跪了一夜,膝盖青了,手掌涂满牙膏。邓小虎在屋子里烧得迷糊,他什么也不知道。而村里的医生说没救了,要去找刘思远,那个远近闻名的黑巫师。

“你早答应我就没那么多事,现在想通了吗?”刘思远很瘦,瘦而高,眼睛是青色的。

“求你,我给你跪下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蔡玉生一天没有吃饭,骨头都软了,所以下跪。

“我也只有这个儿子。你把她送过来,横竖她也是个废人。我还能亏待她?”刘思远要她,有了她,再生个女儿,刘昆健才能继续活命。这一点刘思远比任何人都清楚。

“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交她出来,虽然是个傻的,但咱家老邓说了,饿死也要保住他妹子。”蔡玉生开始磕头,刘思远家是水泥地,磕两下额头就磕破皮了。当当响的工夫,血已经开始流到眉毛这里了。

黄苏丝自方忠党从煤窑里出来变成尸体后就疯了,是文疯,不是武疯。文静的疯子,知道吃饭睡觉上厕所,但谁都不认识,没有钱进医院,由蔡玉生在邻屋伺候着,偶尔她也笑,笑的时候流眼泪。这么多年,习惯了。刘思远去年冬天才知道她的生辰,和自己刚好符合,想再娶,蔡玉生不答应,因为刘思远是个黑巫师,和死人打交道的。

跪到第二天早上,烧退了。蔡玉生感激离去,给黄苏丝喂饭的时候很心安,因为自己是自残获得同情而不是将她送给刘思远。

邓小虎和刘昆健还是好朋友,他爸爸给他买了新文具盒。如果相爱的人的争吵也像小孩子一样不记仇,就没那么多怨侣了。

刘昆健是黑巫师的孩子,十岁之前会离父而去。刘思远只想得到黄苏丝,生个女儿,延续生命。蔡玉生不想答应。人人都想勉强别人,成全自己。可恨不可悲,可悲的是明明顺理成章地爱着,猝然离去。

因为有些人是另一个人的希望,倘若失去了,人生从此黯淡无光。

黄苏丝睡着后觉得窒息,拼命用手抓着喉咙,醒来了。丈夫就在身边,黄苏丝赶紧坐起来问:“你怎么才回来。”

方忠党的脸很黑,很多煤灰在上面,流着清晰的汗,一句话不说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回来。”黄苏丝尖叫一声,也跑了出去。

蔡玉生听到旁边的邓小虎一边哭一边喊“我姑死了”,睁开眼睛,昨天晚上睡得真香,一个梦也没做。

回到现实中,邓小虎拖着蔡玉生的手往河边走,蔡玉生的腿一软,瘫倒在河泥里,黄苏丝死了,软得像条泥鳅,穿着衣服,鼻孔里塞满了沙子,停止了呼吸,肚子很大很白。她挣扎过的,拳头握得很紧。

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声,“你被鬼找去了啊!”其实她不是为了黄苏丝的死没办法向老公交代哭,而是为了邓小虎而哭,他是自己的命。刘思远会下手的,他不会相信黄苏丝是自杀。

“我要杀人。”刘思远看着身体巨瘦的儿子,可怜的,只能活十年。唯一的希望黄苏丝都死了,肯定是蔡玉生,坏了自己的命脉。

“妈,我们明天就可以见到爸爸了?”邓小虎一脸天真,“明天考试呢,不用参加了?”

“不用了,明天早上六点我们就走。文具盒带上没有?到城里一样要读书的。”蔡玉生关好门,关好灯,准备睡觉。

“妈,我怕。”邓小虎突然靠近蔡玉生。“怕啥,你姑在棺材里呢。”“窗户外头有影。”邓小虎有点发抖,刚才那影子走过,凉飕飕的。

有人敲门,蔡玉生把小虎的头蒙在被子里,没有开灯,把门打开。

蔡玉生看到那死人手里的铲子时,早已经没有了意识,眼珠用力鼓着,站立姿势保持了两秒钟,坍塌。邓小虎在被子里发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去的,第一铲子拍下来的时候只打断了腿,轻易的“咔”一声。接下来“啪”的一声,隔着薄薄的被子可以看到血染红了床单。如果掀开,可以看见血肉模糊混合的一团。

有人来调查,证明是他杀。他,肯定不会有人想到是死人杀的,杀完人以后铲子一扔,自己又爬回墓穴里睡着了。那太戏剧化了,荒谬的只会在小说中出现。所以这是无头绪的案件,被杀的人也没有大背景。而只有高深的黑巫师,可以控制死人。谁关心呢,大家都在看热闹。

县里的法医到第二天中午才赶来,拍照片,取尸体样本,有点想流泪,因为场面比较壮烈,而且他最近感冒了。几个警察研究着,记录着。

方芬芬傍晚没事,看起书来,那是一本好看的《知音》杂志,男人们都干活去了,今天好像有工要赶,太阳快下山了还没见人影。

“芬芬。”

方芬芬放下手中的书,抬头一看,高兴道:“舅妈,你怎么来了?”

邓小虎面无表情地朝方芬芬挥手,算是打招呼。

曾经以为要在一起,却早早分开,仍是要见,死了都要。

“小虎也来了,长那么高,姐都不认识了。”方芬芬带他们进屋,一边牵着邓小虎的手,冰冷。

倒两杯水,放在桌上,一边说:“我舅马上回来了,你们先喝水。”

话刚落音,下工的钟声响起来,方芬芬赶紧穿上围裙,因为要开饭了,今天下午那么长时间的工作,大家都饿了,也顾不上发现二人眼神中的异样。

果然不到五分钟,第一个排队的工友开始敲打搪瓷碗,“芬妹子,快点啦。”

“哦,马上。”方芬芬把掉到腮边的头发往后一挽,手脚麻利极了。同时,对进厨房准备吃饭的邓益明说:“舅,舅妈和小虎子来了,在里面待着呢。”

邓益明喜出望外。这不,两个自己最亲的人好端端坐着,面前摆着两杯清水,没喝。

“哎呀,你们来了也不早说,我好去接你们过来。”邓益明高兴极了,邓小虎长高了些,但还是一个孩子。

“爸爸。”邓小虎的眼泪扑扑掉下来,“我和妈好想你。”

邓益明的鼻子也酸酸的,刚想过去抱,外面张长弓的声音响起来,“老邓,出来一下!”

“哦,马上来。”邓益明皱眉,抬头对娘俩说:“等会,我马上回来。”

蔡玉生看着邓益明,点头道:“好的,我们等你。”

费青龙进来了,在门口的时候听方芬芬说了舅妈来的事情,也进去打个招呼,拿筷子准备吃晚饭。之前,蔡玉生也是知道费青龙这个人的,于是也没有觉得奇怪。

“叫姐夫。”费青龙很不要脸地对邓小虎笑着。

邓小虎躲在蔡玉生后面,怯怯地张着嘴,看着这个凶男人,“姐……姐……夫。”

费青龙笑着想,等明天江希文过来吃饭,也让小虎这么叫,哼,早知道那男人对方芬芬图谋不轨了,看他那色迷迷的样子……

张长弓叫邓益明去打麻将,三缺一,陪的是供货商,只赢不会输,五十、一百的筹码。

“我老婆、孩子来了,去不了。”邓益明摇头道。

“你先吃饭,等下到我办公室里来,赢了钱给老婆买衣裳不好吗?你他妈的别扫兴,就这么说定了。”张长弓说完就走了。他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他在外面吃。

饭菜已经上桌,一个莴笋丝炒肉,一个红烧冬瓜,一个牛骨头汤,一个豆腐皮炒韭菜,还有一个碗里两个煎鸡蛋,特别给蔡玉生母子准备的,开始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下午来。

江希文今天回家了。所以大家说话都比较随意,方芬芬不停地夹菜给小虎,这小朋友太可爱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冰棍留给姐姐吃,结果等方芬芬放学回来,只剩下棍子了,邓小虎的全身都是糖水。

“最近学习怎么样?”邓益明随口问道,“明天带你们出去转转,顺便给小虎买个新书包。”

“爸爸,如果我们死了,你会记得我们吗?”邓小虎睁大两只眼睛看着邓益明。

“傻瓜,谁教你说这话的?”邓益明笑了笑,“乖乖听话,爸爸等下出去赢好多钱,明天带你去游乐场。就是有过山车的那个。”

邓小虎从未去过,只在电视里看过。听到爸爸这么说,邓小虎好开心,咧开嘴笑了,仔细看,能够从大嘴巴里看到内脏,但没事谁会仔细看自己小孩的喉咙呢!除非喉咙发炎。

“吃完饭你要走?不去成不?”蔡玉生浑浊的眼球似乎带些哀求的成分。

邓益明虽然对她下垂的咪咪没有任何感觉,然而还是很感谢她,帮他照顾发疯的妹妹,帮他生养小孩,勤俭节约,任劳任怨,糟糠之妻温柔贤惠,可惜却不得好死。

“不去不成,人家老板叫我的。”邓益明放下筷子,“我晚些回来,你们先睡。我走了。”

费青龙邀方芬芬出去逛街,说买鞋子,因为方芬芬的鞋子开裂了。其实,许多工友的大脚趾都是常年在外,袜子总是不牢固的,破了就破了,补好了也是破的。

“你们慢走。”蔡玉生点点头,但不敢太用力,似乎会怕头摇掉一般。方芬芬把钥匙转交给了蔡玉生,牵着费青龙的手高兴地走了。恋爱的时候,容易忽略身边的人;如果不忽略,又不是恋爱了。

邓益明从来没有赢过这么多钱,即使不是自己的,摸摸也好。那些钱带来的手感是多么让人着迷,它们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多么让人陶醉。

交了八千给张长弓,另外五千放在口袋,这些钱,留五百块当私房钱,其他的全部交给老婆。

推开门,老婆、孩子都已经睡着了,人生最简单的幸福莫过于此。自己洗洗也睡下,十分的安逸,顺手把钱塞到蔡玉生搭在凳子上的外衣口袋里。

半夜觉得冷,裹紧了被子。迷糊中听见小虎说要撒尿,于是推醒蔡玉生,“你同他去,就在外面。”

小虎下床的时候抱了一下邓益明,就被蔡玉生拖到门口去了。

清晨,邓益明接了一个电话,跌跌撞撞走到厨房,方芬芬正在和送菜的人讨价还价,旁边是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

“起来这么早啊,舅。”方芬芬头也不抬。

邓益明颤抖着指着那个袋,“里面,里面是什么?”

方芬芬熟练地把沾满鲜血的口袋用力撕开,“这是中午吃的牛腩、牛杂啊。”

邓益明看着血肉模糊的一团散发腥气的内脏,一股酸液直奔嗓子眼儿,蹲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哭。

打电话过来的是县里的派出所,说他们死了,怎么可能。

而床上,整整齐齐摆着四千五百块钱。

第五章


“怎么可能?”费青龙扶邓益明坐起来,昨天不是看见他们来过,活生生的。

邓益明哆嗦地拿起电话拨号,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打这个号码了,派出所那边传来冷冷的声音,对于生死离别,警察和医生总看得通通透透。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的,蔡玉生母子的确死了,让人难以置信。

黄苏丝的自杀没有人告诉邓益明,也许她走得过于自然,一个疯子,投河自杀。何况邓益明在老家的亲戚很少,知道他电话号码的就更少了。

“我要回去一趟。”邓益明在一个上午老了十岁。眼神里看不到任何希望。

“为什么?”江希文在餐桌上问,他才从家里过来,什么也不知道。耳边还萦绕着白洁温柔的叮咛。

“我老婆、儿子死了。”邓益明一字一句地回答。

江希文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方芬芬鼻子一酸,放下筷子,把头伏在胳膊里抽泣,再也看不到小虎了,那个夏天把冰棍留给自己吃的皮肤有点黑的孩子,还有坚强隐忍的舅妈,她没有过些什么好日子。

费青龙顺手一拉,方芬芬倒在他怀里拼命地哭,眼泪把费青龙胸口打湿了。

江希文心里很难过,难过的是方芬芬为什么不在自己怀里哭。先来后到的原则适用于公共汽车和大部分的爱情,座位在这里,后来的人要等先上车的人下车才能得到,可万一等的是到终点站的位置,不知道等的那个人是否愿意等待轮回。

吃完中饭,方芬芬含着眼泪帮邓益明收拾东西,“也别太难过了,先看是什么情况,有什么消息打电话过来,把我妈接到城里的医院吧,我养她。”

邓益明点头。费青龙把钱包里的钱都拿了出来,跑到附近取款机取了三千块,卡里余额剩下十块;江希文给了一张卡,全国通用的,密码附在邓益明耳边说了,金额不详,说应急用,用多少是多少,毕竟发生了案子,很多东西是需要钱去打点的。

这两个男人的帮助让邓益明在火车上一度流泪。

下午,天气变得恶劣,费青龙独自在工地上抽烟,风很大,烟好几次都抽到中途就灭了。

“妈的。”费青龙骂了一句,心里有些不安,据说烟如果中途熄灭,老婆就要偷人,后又安慰自己,鸭子都煮熟了,飞哪里也飞不出去。

张长弓似乎挺欣赏费青龙,让他暂时接替邓益明的工作,费青龙讨好地笑了笑,“谢谢张老板。”

“你是个聪明人,我一早就看出来了。”张长弓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希文远远地走过来,张长弓马上换了嘴脸,凑过去,“江少爷啊,风那么大,您还是在房里画图好;万一什么石头被风吹下来砸到您了,我一万条命也赔不起。”

江希文没有理他,只是到处走,到处看,然后拿着笔记录些什么。

张长弓的脸色很难看,但也只有乖乖在后面跟着。

过了一会,江希文就下山了,因为他确定费青龙暂时不会回去。

方芬芬看见他下来,想说点什么,又低下头去。她的眼睛肿得老高。

而江希文的唇已经比她想像中的快了很多,外面风很大,呼呼地吹,费青龙手中的烟又熄灭了。

那个冰冷的停尸房,一大一小躺着两具尸体,穿着衣服,经法医解剖验尸,证明母子二人之死和食物中毒没有什么联系,至于另外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谁也无法辨认是那个曾经乖巧懂事的邓小虎。

这鬼地方放尸体一天要一百块钱。

“爸爸,小虎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呢?”刘昆健放学回家一边写作业一边和刘思远聊天。自从文具盒事件后,他们成了好朋友。

“我怎么知道。”刘思远看了看儿子,挺可怜的。

江希文吻着方芬芬,足足两分钟。

方芬芬推开他,“你不要这样。”

“我喜欢你。”江希文皱眉,舔了舔嘴唇,不抽烟的女孩子很好啊。嘉碧琼抽烟,但他也很喜欢,如果刚吃完冰淇淋再去吻她,通常有巧克力的味道,如金圣叹说花生米与五香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道一样奇妙。

“你们还没结婚。”江希文有时候很直接。

“我们快要结婚了。”

“你不喜欢我吗?”

“有一点喜欢。”

这样的感觉是很好的,真实的对话。方芬芬不多话,有话基本上是肺腑之言。

白洁曾经对江希文说过,死者已去,总有新的会继续爱上。但江希文只是说不会再遇见了。遇见了,却又是别人的,老天把她放错了地方。

无言。喜欢又能怎样。先过着,看看再说。这次,两个人想到一块去了。

费青龙回来的时候,方芬芬一个人在忙碌,凑过去问:“有空没?”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差一个小时下工呢。”方芬芬摘着菜,是上海青,有点老,有些有虫眼,如果洗干净的话吃起来比较放心。那些虫眼就是我们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会让爱我们的人放心使用。

“想你了。”费青龙直接把方芬芬抱起来,反正没人看见。

抱到床上。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很奇妙,不管怎样,她都是自己的,需要一次一次用最原始的身体撞击来证明。方芬芬只是被证明,我是属于他的,看,他不正在进入吗,我是爱他的,爱这个在身体之上表情严肃的男人,一个愿意把积蓄都花在自己身上毫无私心的强壮的男人;如果我不爱他,为什么允许他那个东西进入?如果是江希文,会不会不同一点,如果不同一点,是不是……

还没想完,费青龙结束了,早知道这么快,昨天晚上就别打飞机了。

方芬芬穿起睡衣去洗澡。

“洗热水,别感冒了,吃饭叫我。”费青龙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电话本。

“哦。”方芬芬觉得这句话很有人情味。他从来不喜欢说爱,但喜欢做爱。

洗澡的时候,方芳芳想起今天的江希文,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袭来,他恐怕是玩我的。

倘若方芬芬知道以后发生些什么,她大概不会这么认为了。人没有这种预知能力,倘若有,世间无战事。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昏睡到晚上,什么也不想。我们很多人的下午都是这么度过的。

而邓益明睡不着,他满脑子的疑惑,满肚子的愤怒。但又害怕,一路上都在念叨:“不,不可能,他们才来过的,他们没死。”

六个小时的火车,哐哐当当终于到站了,已经是晚上八点。火车站有卖钵子饭的,以前,邓益明进城,邓小虎送他的时候总是嚷嚷着吃一碗,辣椒覆盖得很厚,那些微焦的香肠隐藏着,而旁边的油菜芯并不孤独,陪伴它的有蒜蓉和老姜丝,半个咸鸭蛋流着透明黄的汁液。米饭有些硬,那正是它的可爱之处。

邓益明一边吃一边哭,哭的时候饭从嘴里喷出来,原来,邓小虎喜欢吃的钵子饭是如此的美味,以前为什么要狠心拒绝他说不干净回去吃呢?

其实吃了也是白吃,邓益明看到蔡玉生和邓小虎的时候吐了。他是一个男人,但还是哭了。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冷冷地把手一伸,“大人两百,小孩一百。如果要继续放,到前面办手续。”

“好,好。”邓益明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

交了钱,朝公安局走去。

“对不起,此案正在调查中。”所有人都是一个调子。

邓益明的眼睛很痛,茫然地坐在那个冷漠的大厅,手插在头发里,头发很乱。很晚了,没有人理睬他。

大概是一个保安,瞥了瞥邓益明皱皱巴巴的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回去吧。”

邓益明抬头,“我明天再来。”

家,如果没有自己爱的人,那是恐怖的屋子。回家的途中要在破旧颠簸的中巴车上度过三个小时。

首先去了隔壁,黄苏丝的棺材摆在正中,未来得及下葬,几个乡亲守夜,打牌的四个,不停地打着哈欠,烧纸的一个,那是个打零工的十五岁男孩,没读完初中,到处打零工,力气很大,所以适合背棺材,名叫狗儿,没有女朋友,眼睛不好,经常摔跤,头上总是青紫相间。

他是认识方芬芬的,管她叫姐,知道她妈是疯子,有时候也会摘些山上新鲜的梨放到黄苏丝门口。他是个孤儿,吃百家饭。

邓益明“咚”地跪下,往前匍匐着,要去扒那棺材看。嚎叫起来,却没有眼泪,流干了,除了悲哀,只有悲哀。

打牌的几个见状赶快把牌一甩,去扶起邓益明,“哥,别哭了,是命啊。”

邓益明呆呆地起来,“她是怎么死的?”

“跳河淹死的。”狗儿走到邓益明身边。当天拖黄苏丝尸体的时候,他也在,死人很沉,又有浪,拖了好一会,肩膀都肿了。

邓益明头垂下来,拿出电话。

“喂,芬芬吗?回来吧,晚几天见不到你妈了。”说完这句就挂了。

方芬芬从床上爬起来,接了电话,收拾衣服就要走。

费青龙迷糊了,“去哪里啊?”

“我要回去。舅说我妈不行了。”方芬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亮了,起初不明白,再打电话过去,邓益明说了详情,开始收拾东西。费青龙一听,冲到张长弓房间,敲门,不应,狂敲,终于张长弓醒来,“什么事?”

“芬芬家里出事了,我支点钱;回来,我们的事还让我们做。”费青龙一副废话少说的样子。

张长弓迟疑了半分钟,转回房间,拿了一千块,“够了吗?不要说扣工资,算我的吧。”

费青龙点了点,有些感激或难以置信。方芬芬也去取钱。钱,钱,钱,出了事,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就是钱了。

邓益明整夜没睡,叫了狗儿到自己屋里,地上还有斑斑血迹,凝固了,这是曾经鲜活温存的证据,邓小虎被拍死的那张床,床单和被子已经拿去当证物。开着灯,仿佛可以听到娘俩的对话,若有若无。

“我一定要搞清楚咋回事。”邓益明对狗儿说。

狗儿低头,呜呜地哭。

“我不哭了,你还哭,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邓益明看着他,天色渐亮,要等方芬芬赶回来,再埋黄苏丝。

“公安局的人在查,我咋知道。”狗儿的头更低了。

“你对得起你蔡姨娘、虎子弟不?”邓益明知道他知道,因为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狗儿又哭了,“我一看那阵势就是刘思远干的,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他为啥这么干?”邓益明半信半疑。

“我不知道,这回我是真不知道。”狗儿跑出去了,“邓爹,如果我死了,让我和小虎子埋在一起。”

我们,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突然一下就没了,犹如瞬间到来,惊喜非常,苦苦珍惜,却挽留不住的爱。

方芬芬走的时候来不及和江希文道别,此时,费青龙是他最亲的人。那些风花雪月如蜻蜓点水的艳遇,是不可靠的。

能够带给她安全感的是时间累计起来的费青龙熟悉的肩膀和胸膛,悲伤的时候,值得依赖,还有那熟悉的味道,催眠又无可奈何。

费青龙想的是别的事情,他对他疯了的丈母娘没有多大感情,他在想干脆这次回老家就把婚结了,至少到当地民政局办结婚证,等有钱以后再办酒席。自己父母那关,问题不大,父母是看他脸色的,这是坏孩子的好处。

因为一直坏,他妈就希望他早点结婚生小孩,仿佛这样就能牵住他的灵魂,让他死心塌地的好好工作赚钱养老婆孩子,只要不是妓女或者是妓女只要从良了,他们都会接受,何况是方芬芬这样乖巧的女孩子。

一阵会心的微笑袭上费青龙的嘴角,于是笑了,过年再把这媳妇带回去,父母会笑到忘记自己姓什么。对,就这样。坏孩子得到更多宠爱,乖孩子自己把自己宠坏。

车窗外的天,黑的路,未知的日子,还有怀抱里的孤独的女人,她和自己一样孤独,这样的人,是可靠的。

到站了,方芬芬醒来。下火车,直接叫了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直奔家中。

邓益明在灵堂守着,方芬芬过来,磕头。一个和尚走过来,指挥着两个男人把棺材打开。

眼泪不能滴在尸体上,否则永世不得超生。打过招呼了,方芬芬的眼眶红着,却不敢哭。

转了一圈,盖棺定论,从此永不相见。哭吧,哭吧,哭死也不会再回来。

我们还是不会对身边爱我们的人好好珍惜,爱情心怀鬼胎,因为你累了,所以我必须离去。我能说些什么,看你远去。

“起来吧,听我念经。”和尚道。

许多人一起哭,都是邓益明请的,狗儿张罗的。

上午在等方芬芬来之前,邓益明到公安局又去了一趟,约了赵队长出来吃饭,一个经验丰富的胖子刑警,也不算胖,略略发福,他不负责抓贼,他负责分析,安排别人去抓。

“破不了的,给我再多钱也没用。”赵严抽的是软包装中华,档次不低。

“告诉我一点,反正是死案子了。死的是我老婆、孩子,你能理解我吧。”邓益明端起酒杯的手在发抖。

赵严站起来,拿着一根牙签准备走,“铲子上的指纹,是前不久我们处决了的犯人的。”

狗儿说过,只有刘思远有这个能力。

问了和尚,动用了江希文给的卡,五位数的代价。他说了,黄苏丝的八字能改变一些黑巫师的命运,黑巫师的后代都是这样延续的。

现在黄苏丝死了,他自然就迁怒于当初不肯将黄苏丝嫁给他的蔡玉生母子。

邓益明想起,很久以前蔡玉生打电话过来说,村里的刘思远想娶黄苏丝当老婆。当时自己还呵斥了蔡玉生,说刘思远这么缺德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怕自己妹子受委屈,自己回去也很没面子。

“那他们来找我是怎么回事?”邓益明在问的时候,空空的灵堂只有三个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和尚、邓益明和黄苏丝。

“那是不甘心的魂。”和尚道,“他们死了,魂去了你那里。”

“我却没有多陪他们。”邓益明呆呆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和尚听。说了已经没有用,相聚在梦里。

“我会超度他们,来去的路上不受苦难。”和尚双手合十,外面的人在等着。

于是进来,闹哄哄,哭成一片,于这样寂寥当中,存在的人获得安慰,你看,我多伤心,我的膝盖痛了,眼睛痛了,心痛了,你安心地去,我会怀念的,万一我把你忘了,你也别怪我,我自己也会被人忘记。

方芬芬和费青龙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葬,坟地风水不错,黄苏丝安静地躺在石灰里,延缓她的腐烂,犹如妇人们用成本两毛钱一张的“SKⅡ”面膜延缓青春的逝去。

邓益明没有在,他在刘思远的门口,他说了四个字“我要杀人”。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是名牌菜刀,哑巴牌。哑巴摆摊的时候用来砍铁片的那种,给钱的时候,邓益明说不要找了。

这是他唯一大方的一次。

准备进去。

敲门,邓益明已经想好了,只要刘思远一开门,对准他的头就砍,反正老婆、儿子死了,自己活着也没意思。

有个女孩子先敲门,穿得时髦,显然不是本村人。也不奇怪,刘思远家里总是很多外地人求他办事,因此他家的房子是本村最漂亮的。

“你让我先进去。行不行?我天黑之前要赶回家。”那女孩一米六三左右,看起来很着急,长的还算不错,城市里的女孩,都知道打扮,看那嘴唇,涂抹的那种油亮是让人忍不住拿一块面包去蘸着吃的那种。

女孩叫着门,“刘师傅在家吗?”

一个小孩的声音,“不在,什么事?”

“急事,求你开门。”女孩穿着牛仔裤,旧的,有“LEE”三个字母,也许是盗版的。她的头发有点卷,表情很脆弱。

“来了。”刘昆健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写完就可以看电视了。

看到邓益明跟在后面也进来,就打招呼,“邓伯伯好。”他是认识邓益明的,那时候邓益明还没有出去干活,夏天乘凉的时候给邓小虎讲故事时,刘昆健也听过几次。

那女孩问:“刘师傅去哪里了?”

刘昆健比较有礼貌,“出去搞事了。一个月才回来呢!”

所谓搞事,就是工作,比如用自制特殊的麻药麻醉有钱人,让他把身上的钱和银行卡交出来。刘思远只负责施法,每次一千;有时候给盗墓者看墓地,看一次一千到一万不等;有时候通灵,收费很贵。黑巫师大部分做些坏事,不做坏事,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要受气,受多了气,不如去死。

这次出去是去找八字吻合的女人。即使再难找,也要找,为了刘昆健。

“完了。白跑一趟。”那城里女孩蹲在地上有些哭的迹象,像糖果要融化。

刘昆健问:“你有急事吗,姐姐?”一边倒茶给两个大人喝。

“我要问事情嘛。”

“好啦,我作业反正写完了。”刘昆健从厨房里拿出一个小碟子,窗户和门都关好,窗帘拉上,屋子光线变得黯淡。随手扯了一个本子最后一页,拿圆珠笔写了“唐宋元明清”几个字,又画了一条线,左边写“是”,右边写“不是”。

“问几个问题?”刘昆健俨如小神棍。

“你能请碟仙?”邓益明问道。

“嘿,”刘昆健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啊,有时候我爸都请不来呢。”

邓益明想起邓小虎,藏在裤子后面的菜刀刀柄热了。

“你们都不要说话,我问你的时候才说话。”刘昆健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朋友严肃的时候是很可爱的,于是那女孩笑了。

“不要笑,”刘昆健似乎急了,额头上出汗了,“还笑,你家死人了别怪我啊。”

说完念叨着:“碟仙、碟仙,请快来,请你到来,请你灵验,请你从前世到来,请你从今生到来,请你从来生到来。”

刘昆健的左手食指靠近碟子,三分钟后,碟子开始转,而他的手没有接触到碟子。

“你可以问三个问题。碟仙告诉你是或者不是。”

“哦。”那女孩答应着,问道:“帮我问问我家马六是不是真的……真的不爱我了?”

碟子扑扑扑的直接转到“不是”那个地方。

那女孩子哭了,“他是因为别的原因和我分手是不是?”

刘昆健奇怪地看了看她,手仍然跟着那个碟子,碟子扑扑扑在中间转。

“碟仙说不知道,你问下一个问题吧。”

“我是不是个好孩子?”那女孩盯着邓益明,怎么他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碟子扑扑扑的转到“是”。

那女孩走出门,丢下一百块钱,小心翼翼地出去了。朋友介绍的,果然很灵,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车站路边有人在卖莲蓬,女孩看了看说道:“好久不见莲蓬了。”

邓益明问道:“碟仙,碟仙,我家玉生和小虎是不是刘思远出招杀死的。”

刘昆健来不及抽出手,碟子扑地一声碎了,碎片全部堆在“是”的那一边。

第六章


“邓伯伯……”刘昆健看着碎片,“怎么,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瞎玩的,我想自己赚点钱给小虎买花圈。”

邓小虎的死让刘昆健夜夜噩梦不断,总是梦见他拖着一地肠子问自己要文具盒。

孩子是无辜的。

菜刀在门口丢了,可惜了啊,哑巴牌菜刀,削铁如泥。

刘思远,我等你回来的那一天。此仇一定报。我们总是后悔,怜悯,心软,狠心,再后悔。

方芬芬和费青龙陪着邓益明住着,准备明天回城,晚上谁也睡不着,邓益明后悔自己没有下手,后悔也没用,他是心软的人。

“舅,别想太多了。身体要紧啊。”方芬芬对着坐在桌前发呆的邓益明说。

“你们睡吧,我头痛。”

天色渐渐暗,人心荒芜,寂寥无声,黄昏如血,夕阳逃亡,人已去,空伤感。生老病死、怨憎悔、爱离别、求不得,如何,我能如何,你告诉我。

有人敲门。

这个时候谁会来?

江希文。于是安排一张床给他睡。来的目的不言而喻,发现方芬芬不见了,查她资料,开快车,找到老家来。

费青龙快晕过去了,他怎么来了。名义上说是看邓益明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实际上来意很清楚。邓益明是他什么人,无非是方芬芬的舅舅而已。

有人接,不用坐车就可以回去,真是舒服。费青龙知道这个婚是结不成了的。

半夜,有人说梦话,不知道是谁。费青龙迷糊着。

一夜无鬼。

第二天,去火葬场,两人火化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男是小男孩,但已经认不出,鸡鸡都被拍扁了。两人骨灰合成一盒,小小的一个坛子,大半辈子和小半辈子。

江希文看见邓益明的表情,仿佛看到当年嘉碧琼惨死的时候自己的表情。

尽管有些事与我们无关,但倘若联想到自己,悲从中来,心底那根筋被扯痛了,别人的事就变成了自己的事,总是心痛,这样不好,容易得心肌梗塞。

有车的人很多时候都要给别人当司机,江希文无怨,自己能帮到的只有这些了。

日子继续,洗菜摘菜,上工下工,大便小便,做爱接吻,周末回家,飞机打不下来,年底杀人,犹如杀猪。杀猪一般年底杀。

刘昆健一个人待惯了,谁也不敢惹他。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写完作业早点睡觉。”刘思远在电话里说。

“知道了,爸爸。”刘昆健放学了,自己睡觉很乖。

有人敲门。

手里拿着菜刀,哑巴牌菜刀。

刘昆健不敢开门。但还是开了,开了就完了。

“你是谁啊?”刘昆健刚睡着。

如果哑巴牌菜刀质量好还好,偏质量不怎样,哑巴卖的菜刀不是他砍铁的那把,是从包里拿出来的另外一把,钝得很。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按着刘昆健的小头砍啊砍的,只砍头皮,砍不下骨头,只砍手指,砍不断手腕,小手腕就这样半垂着,砍不死,只是一味流血,也动弹不得。刘昆健只是叫着痛啊痛啊。

凶手于是跑到厨房拿了一包盐,放在水桶里,搅拌搅拌,一瓢淋下去。刘昆健不痛了,因为痛死了。

衣服一剥,出了门。

没有人知道刘昆健是怎么失踪的,尸体在哪里。刘思远带着个女人回来准备结婚的时候晚了,儿子失踪了,赵队长说不知道,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估计被人拐卖了。

找啊找啊找啊找,我们都在寻找,丢失了感情的人找感情,丢失了儿子的找儿子。

邓益明只是在等过年回去杀人。而工地的房子砌得很高了。

冬天终于要来了,人们干活越来越起劲,上班的人年底可以拿双薪拿奖金,工地上的人过年也可以拿到工资回家,据说现在不流行不给工钱了。

费青龙发愁,为了年底回家的钱。肯定是要带方芬芬回去的,可上次回方芬芬老家一趟也花了不少,过年前总是很严格,再被抓住就完了,不会如此幸运地跑出来。

终于还是上街了,有的女人穿着短裙和靴子,很好看但是只能看看。没有人合着下手,也不好行动。抢就不划算,偷顶多蹲几天,如果数目小的话,反正现在的警察又不打人。但抢一旦被抓,遇见“严打”,枪毙的可能性都有。

发呆,一辆公共汽车过来了,很拥挤,下手的好机会啊。上次的手机就是在上面得到的。

费青龙跳上车,前胸后背都是人,暖和倒是暖和,就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剽悍的中年妇女,浑身散发着阵阵的体味,仿佛她的腋窝下是源源不断的狐狸屁股,让人想呕吐,干呕。天哪,在公共汽车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恐怖的事。

当然有。

售票员更是强悍,一声令下,人们纷纷开道。走到费青龙面前,眼睛一横,“买票,到哪?”

“前面站我就下了。”费青龙皱眉。不就是一块钱嘛,又不欠你的。比妓女要钱还急。

一掏口袋,心里一阵虚空,再掏,又是一阵虚空,空落落的。然后发出一阵怒吼,“他妈的谁偷我钱包了?”

在公共汽车上比起身边有个狐臭的人站着更惨的事情是同时钱包被偷了。

狐臭抬手拍了拍费青龙的肩膀,“年轻人,以后坐车要小心啊,刚才偷你钱包的人下车了。”

费青龙一阵眩晕,司机停车。费青龙吐在路边上,早上吃的是粥,自然吐出来也是粥,热气腾腾的在路边展示,被熏晕了,真是十四路公共汽车啊,要死了。

想起了一件事情,浑身冰凉,冷汗把后背都湿透了。

钱包里有幸运符,胡萝卜给的,这是转运的东西,否则倒霉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费青龙突然想起那个抱小孩的男鬼,还有被锤子砸到的指甲……

白天,即使是白天,太阳却隐藏在云朵后面,阴森的巷子里仿佛有许多双莫名其妙的眼睛在盯着费青龙。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晚上梦见屋后水塘的怪物,一层层黑色的吸附,犹如章鱼爪的拥抱。方芬芬路过水塘,心有余悸,拿着网,捞鱼。中午就吃鱼,这里之前放养了一些,逐渐长大。

风有点大,外套的帽子吹得飘起来,沙子吹入眼睛,站在水塘中间的石头中,孤立无援,人生犹如飘荡在水面的落叶。

闭上眼睛,感觉一只手往水中拽着自己的脚,那只手很冷。用力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腰被轻轻地一搂,上了岸。

“你没事吧?”江希文刚好路过,看见方芬芬的双手在胡乱挥舞,眼睛闭着,好像要栽倒。

“谢谢。”方芬芬一只眼睛勉强睁开,“我准备捞些鱼中午煮着吃,结果有沙子吹到眼睛里。”

“我来帮你。”江希文扭过方芬芬的脸,左手捧着她的下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方芬芬的眼皮轻轻地翻开,他的手很温暖,那是因为他穿了毛衣,两件,白色横条纹是穿在里面的那件,外面那件是咖啡色,带着拉链。

男人穿白色毛衣显得斯文,一个普通的男生如果被女朋友打扮,可能就是王子,不过王子一般觉得自己是个王子以后,他就不会喜欢他普通的女朋友。很有逻辑的。

轻轻的一口气,方芬芬的眼泪掉下来。不知道,也许是感觉很突然,也许是觉得很幸福,或者,觉得太戏剧化,人世间,不仅是悲伤的会突然让我们落泪,幸福的也会。

泪水冲刷眼中沙,在心底唏嘘了。方芬芬用手背擦擦眼睛,对江希文道:“谢谢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

她的意思是“我迟早要和费青龙结婚的”。

江希文道:“我为什么不能对你那么好,你对我有偏见?”

他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是还没结婚吗”。

女人和男人来自两个星球,但女人要是太了解男人的想法,那就是哥们了。我们不了解我们的他们,他们不了解他们的她们。谁费心去想,一晚上都失眠。

“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方芬芬这回真哭了,这句话不记得是哪个电视剧里的台词,遇见现实中可以发挥的地方,真是浪漫。

“哦。”江希文转身离去了。

方芬芬好后悔说这句话,只顾着捞鱼,收获不错,网到了两条很大的草鱼,鲜活乱跳,不知道是高兴被人吃还是挣扎着逃命。

把鱼放到案板上,抓起鱼尾巴,对准石台阶用力一摔,鱼晕过去。通红的手按在鱼身上,锋利的菜刀“扑扑”地刮鳞片,仿佛是故意这样做,刮得特别起劲。

鱼鳞四射,有一片竟然飞到在厨房门口看她的江希文嘴边,泥的味道和鱼的味道混合。

方芬芬继续杀鱼,抠着鱼嘴巴,右手提起菜刀往鱼肚子一剖,内脏露出来,伸手进去掏,这些是不要的废料,方芬芬捡出鱼泡,用脚踩着玩,轻微的“嘭嘭”声,扁了。

江希文进来,笑着说:“你很会杀鱼。”

“别进来,你没见厨房很滑吗?你今天不去工地上看?”方芬芬装作不看他。

“工地没你好看。”江希文喜欢她,因为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像懂一点什么;脸很中国化,典型的中国人性格,爱说假话,但很直接。

方芬芬不再搭话,把鱼掏空的肚子放到水龙头下洗,血水流出来,开始很浓,然后很淡。

江希文认真地看着,原来女人杀鱼的动作也可以这么好看,自己倒是很少用刀子,可能用起来比不过她一半的熟练。

中午,费青龙没有回来,邓益明知趣地端着饭碗坐在台阶上和其他工人一起吃饭,鱼肉很好吃,鲜嫩甜美。

方芬芬不再羞怯,和江希文聊着自己读书时候的事,一脸怀念,一抹遗憾。

费青龙走到十里铺那个桂林米粉店,胡美丽认识他,凡是欠他钱的他都认识,无论过去多久,这是个好习惯。

“麻烦你,胡老先生在家吗,我找他有急事。”费青龙讨好地问,毕竟身无分文又求人。

胡美丽招呼着客人,理都不理他,只是轻声道:“在里面,自己去找。”

费青龙看到胡萝卜的时候,胡萝卜也在看着他,镜框里的胡萝卜笑得挺落寞。

胡萝卜死了。

“他怎么死的?”费青龙的汗又冒出来,天气有点冷,汗一蒸发,全身抖动。

“死了就死了。别问了。”胡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的表情,“干他这行,迟早是这样,活一天赚一天。你走吧。”

“我的转运符弄丢了。”费青龙喃喃自语。

胡美丽把客人吃剩的米粉汤往阴沟里一倒,看也没看费青龙一眼,“自求多福吧,老爷子临死前说的。”

费青龙掉转头,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了。街上那些喜气洋洋的脸,映衬着身无分文的自己孤独的影子,人,除了钱,为了什么。

走路?坐霸王公车回去?

后者吧,但愿别再碰见狐狸大妈,否则真是霉运到头了。上车,还有个座位,心想着,如果钱包不丢就好了,里面除了幸运符还有好几百块钱呢,这小偷真可恶。

骂着骂着脸红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肚子也叽叽咕咕地响,放了一个屁,更饿了。

这世上,有人在公车上睡觉,有人满世界把自己的儿子找。找不到儿子,刘思远很少睡安稳觉,半夜醒来总是到刘昆健房里坐着,坐到天明。有时候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人一入江湖,江湖就是人。

下午,刘思远一个人吃饭,屋子里灯很暗,去拿碟子盛点酱油蘸饺子吃。打开碗柜,碟子少了一个。因为经常要请碟仙,家里的碟子都是有数的。

找了找,找到了碎片。

谁在玩碟仙?而且问的问题让碟仙发狂?

是碟仙害死刘昆健?

酱油也不拿了,看着碎片发呆,如果是昆健冒犯了碟仙,凭自己和它的交情,应该儿子不会死的,最多精神失常出走几天,会放他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这些日子请了几次都没请出来,失败。

想到这里,又突然有些希望,打开门,准备到处走走,白头发比从前多了一半,显得越发乖戾。

村民李大发挑着一担橘子准备去城里卖,沉甸甸的担子,还要翻山,但又能如何,总不能让小孩读书连个铅笔头都没有。何况现在橘子好卖——如果不遇见城管的话。

山路很少有人走,因为陡峭,有几个钱的都喜欢坐汽车进城。刘思远更是如此,他很有钱,他可以住城里,但他怕不安全。

李大发算了算,来回路费大概要十块钱,不划算,今天不下雨,走山路,倘若能顺便捡到些山梨、野栗子、野猕猴桃之类,可以顺便帮小孩买个书包,让他也炫耀炫耀。

想到这,加快了脚步。

终究是累了,放下肩膀上的担子坐在树下休息。闭上眼小憩,但不敢睡太久,怕睡过头误了时间。醒来的时候发现橘子上有很多小虫。

李大发拿手拂去,拿起来一看,蛆虫。

哪里来的?

头皮有点痒,下雨了吗?抬头一看,数十只奶白色的蛆虫往下落,落在地上没有死,迅速有节奏地蠕动,小小的一条一条。

这棵树很高,但树叶落了一些,隐约可以见到天空。李大发往后退了退,想看得更清楚些,终于看清楚了,橘子也不用卖了,小朋友的新书包也没有办法炫耀了。他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大喊:“树上吊死人了。”

公安局的速度还算快,快天黑的时候赶到了。

赵队长指挥着一个实习刑警,“爬上去,放下来。”

实习的刑警很佩服他,虽然略胖,但很吃得开,白道黑道。小伙子嗖嗖地爬上去,敏捷迅速。

“好像是只猫。”实习刑警道。

众人虚惊一场,赵队长喊着,“剪断绳子,让它掉下来。”

“不知道哪家调皮小孩干这缺德事。”围观的村民道。

实习生拿出剪刀,伸手一割,绳子断裂,“啪”的一声响,掉地下了。

赵队长对围观的人说:“走啦走啦,有什么好看的。”

在赵队长旁边的警察突然道:“赵队,这不是猫,是个小孩。”

夜幕降临,所有人顿时默不作声。赵胖子蹲下来仔细看,果然是个小孩,黑糊糊的肉已经蜷缩成一团,脖子上还系了块玉。

“尸体有伤口,但被盐水浸泡过,所以肉没有腐烂。”法医在鉴定室肯定道,“吊上去至少有两个月。”

赵队长的眼光停留在桌上的一张寻人启事上:刘昆健,男孩,七岁,两月前不慎走失……

难道是老刘家的孩子,那可不得了。马上抓起电话拨刘思远的号。

“喂,老刘吗?我老赵啊,麻烦你来一趟公安局。”赵胖子的手也在发抖。

赵胖子心里很清楚,这家伙不好惹,如果真的是他儿子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赔命进去。

我们总是扮演别人的出气筒或发泄物。上级的、父母的、男朋友的、女朋友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常常用情绪去伤害别人。美国超市狂人用枪扫群众,也只是想让世界上的人都知道他今天很愤怒而已。

“他戴着一块玉。”刘思远回忆道,“从小就带着。在哪,现在?”

赵胖子愣了一下,算是默认。

“在哪?”刘思远激动了,眼睛湿了,咽了咽口水。

“你最好还是不要见。”赵胖子叹息道。

“快点带我去!”刘思远的眼光锐利如刀锋,像要杀进人心里,见,怎么不见,死了的,也要见,不见不死心,见了心才死。

赵胖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们一定会尽快破案。一定。”

“在哪里?”刘思远这次问得有些飘忽,他既希望能够快些见到儿子,又不希望这么快见,万一真的是刘昆健,简直不敢往下想。

“法医鉴定室”几个大字很是鲜艳。晚上看起来仿佛是用血写的。

如果不是那块玉,刘思远永远也想像不到在案上的那块黑糊糊的尸体是自己的乖宝贝刘昆健,他很乖,老师也很喜欢他。虽然有时候很霸道,但不记仇。刘思远忽然觉得陪他的时间太少了。

这个地方一般人是不能进入的。

刘思远的心碎了,犹如邓益明看见邓小虎的心碎。心碎又如何,命是如此,除了怀念,就是埋葬。

心碎伴随着腿软,瘫倒在椅子上,人成了一堆肉,看着刘昆健这样受苦,自己无能为力。刘思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要杀人”。

赵胖子听了,心里一寒。

“不要激动,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赵队长收了收小腹,紧跟着小腹里的肠子也收了收,一阵便意。这种事说来就来,热气腾腾,犹如爱情。

“当时我们调查了那个城里女孩,那天到你家请碟仙的还有邓益明,我们也怀疑过他,可他后来一直都没有回来过,上头也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赵胖子说话语速有点快,劈劈啪啪像拉肚子。

“一定是他干的。他迟早是要害死我儿子的。”刘思远的眼泪流出来,“为什么不直接杀,而要让他受苦?”

你自己在调派死人去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给邓小虎留个全尸呢?

当然,刘思远不会这样问自己,我们也不会问我们自己,被别人伤害的时候,咬牙切齿痛不欲生,你对别人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

很现实,世界就是这样。

“别解剖了。”赵胖子看着刘思远离开法医室,回头对拿着刀子准备切开腹部的法医道:“收拾收拾,让他拿走,别惹麻烦。他要全尸。”

刘昆健睡在一个纸盒里,长方形的盒子,放在桌子上,那是他曾经写作业的桌子。他已经变得很轻,水分都被风干了,如果他是板栗或红薯,大概会甜。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碟子,点满了白色蜡烛的房子,因为刘思远的笑而显得有些狰狞。

费青龙走回工棚,方芬芬不在,在隔壁看电视,这是已经申请并经过他同意的。同意后有些后悔,尽管方芬芬在当时信誓旦旦说“以后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费青龙刚要敲门,听见里面男人说话的声音。

“你觉得你跟着他开心吗?”江希文的声音。

“开心啊。”方芬芬在看电视,有电视看真好,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如果和我在一起呢?”江希文问。

费青龙脑子里一根筋被人用力扯了,贴近门口的耳朵竖起来。

“我们不会在一起的。我看会电视就回去了。”方芬芬轻轻地叹气。

费青龙迅速地回屋,心里想,方芬芬真是很好的女朋友。

方芬芬接着说:“我有男朋友你是知道的,你是有钱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走不到一起。”

“你男朋友就这么喜欢你吗?有钱不是我的错,我连喜欢一个人的自由都没有?”江希文来劲了,越是得不到的,他越是想得到。

“你会和我在一起的。”江希文说道。

“我回去睡觉了。”方芬芬估计费青龙也快回来了。

门是开的,费青龙果然回来了。他在吃东西,冷的饭菜,饭用开水泡了,凝固的菜油融化,奇怪的味道。

“还没吃饭啊?”方芬芬仍然有些心虚,只顾着自己到里屋。

“身上有钱没?”费青龙声音稍微有点大。

“有,不用给了。”方芬芬打开衣柜,清理衣服。

“我今天钱包被偷了,一分钱也没有了。”

“哦,早说嘛。”方芬芬从箱子里拿出一个上锁的小铁盒打开,拿出两张一百的,从屋子里又走出来,“给,要节约点,马上发工资了。”

“好老婆。将来发财了给你买漂亮衣服。”费青龙咧开嘴笑了。

江希文坐在电脑桌前画最后一张设计图,心不在焉,难道我连费青龙都不如?

深夜,费青龙和方芬芬聊天,聊到江希文,方芬芬淡淡地打了个西瓜岔,“把裤子脱下来。”

干什么?费青龙愣了一下。马上把蓝色三角短裤脱了,拿被子盖住关键部位,灯光太强烈,男人也会害羞。

难道方芬芬看电视看得太多学坏了?女人,主动点也好,不那么麻烦。一想到这里,有了小小的反映,还好被子盖着了。那些软软的海绵体蠢蠢欲动。

“你裤子上烂了个洞洞。”方芬芬“扑哧”笑了,从床头柜里拿出针线,选了蓝色的线,穿进去,然后开始缝补。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个。

费青龙躺下了,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方芬芬的脸,她显得像个农妇,漂亮淳朴的农妇,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针线活,认真的样子很是可爱。

补好了裤子,方芬芬打了个哈欠,关灯钻进被子。费青龙闭上眼睛。

“不公平。”费青龙在黑暗中说。

方芬芬问道,“什么东西不公平。”

“老子裤子脱了,你的还没有。”费青龙用最快的速度达到两人的公平状态。

上身很热,下面凉飕飕的,让人有犯罪的欲望,反正等下也要穿的,干脆上衣别脱了,两人都这么想。

嘿咻嘿咻,那是刷夜最好的游戏,既锻炼身体,又增进两个人的感情。

费青龙在那一刻,决心做个好人,正常的,对方芬芬负责任的好人,因为他在喷的时候想起了两件事情:一是方芬芬在英俊有钱的“海龟”江希文面前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会在一起的”;二是家里的老妈催他带女朋友回来看,催了好几次了。这样的思路导致即使没钱,喷得还是很爽,整整六秒,爽得连自己曾经叫费国庆都忘记了。

“我要带她回去。马上。”费青龙第二天在工地上对邓益明说:“两天后回来。”

费青龙是这样的男人,想到的事情马上会去做。

邓益明缓缓转过头,经过蔡玉生和邓小虎的死,他有染上老年痴呆症的意思,说话和做事都比平时慢半拍,他天天都在研究怎么杀刘思远。

“去吧,去吧。”邓益明盯着前面的山。他心底是希望方芬芬不要嫁给费青龙,费青龙太穷了。在长辈的眼里,女人和有钱男人在一起就会安定幸福,而倘若是男人,要找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死后才能上天堂。

费青龙的老家很近,做公共汽车到郊区,再从郊区转小巴,然后再从小巴转摩托车,走半个小时蜿蜒曲折的山路就到了。

方芬芬半开心半遗憾,开心的是自己有人要了,遗憾的是,去了以后,估计事情就尘埃落定了。费青龙牵着她的手,很幸福的感觉。

“一起牵手,再往回走,只剩我一人。”一个悲伤的句子。费青龙不会这么以为,他握着方芬芬有点微微发汗的小手,仿佛握住全世界。

第七章


费青龙的母亲坐在床边,一共是三间房,平房。早知道他们要来,隔壁人家有电话,所以通知,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晚餐。

杨桂花生于八月,八月桂花香,农妇,有两个小孩,一个费青龙,一个费新月。费新月结婚了,老公在镇上当邮递员,天天戴绿帽子,没办法,现在E-mail流行,工资也不高,但总算可以养活老婆孩子。杨桂花六十多岁,已经没有办法大活动,她是近乎瘫的,使劲的时候也可以来回在屋子里走动,她有糖尿病和高血压并发症,也不喜欢坐车,不喜欢出去活动,偶尔隔壁的老太找她聊天,也就聊。

见他们回来,费新月放下手里煺毛的猪蹄,招呼道:“来啦,快坐下。”

杨桂花颤巍巍地伸手,“儿,你回来了?”

“妈,这是方芬芬,带回来让你瞅瞅。在家住两天。我爸呢?”费青龙坐在床上,拉着方芬芬一并坐了。

“他啊,还不是去邻村耍钱去呀。”杨桂花精神不错,数落着比自己小五岁的丈夫费从善。

“你说谁耍钱了啊,我是去村口小店买啤酒去了。”费从善从外面走进来。

方芬芬第一眼看到费从善的时候就觉得很亲切,老头的头顶秃了,有头发的地方也是白色,手里提着两瓶啤酒,还有一瓶红星二锅头。笑起来很实在。

“姐,今天吃什么菜啊?”费青龙走进厨房准备洗手。费新月蹲在地上,扬起猪蹄,得意道:“吃你最喜欢吃的。过来切菜,等下叫老爷子下厨房,你姐我今天忙了一天了。”

方芬芬抬头看着杨桂花憔悴苍老的脸,杨桂花也在打量她,“闺女,你长的好秀气,跟着我家青龙委屈你了。”

本来她是叫费青龙为费国庆的,怕他不高兴,几年前就改了口。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您今年高寿啊?”方芬芬微笑着搭话。

“六十五了,老了,全身都是病,尽是拖累人。”杨桂花叹气,用手指着墙角的柜子说,“你看,那里都是药,吃了也不管用,还不知道活几年。”

方芬芬安慰着:“您看起来气色不错,肯定长命百岁。”

杨桂花说:“能见到你回来也算很好了,最近晚上睡觉总是看见鬼,绕来绕去的,我说等我看完我儿媳妇,你们这些鬼再来,他们也不依,天天在我床头闹,晚上都睡不好。”

方芬芬哄着老太太,“那是幻觉,您不要想那么多,睡觉前喝一杯牛奶就睡得很香。”

费青龙从厨房里探出头,“芬芬在干吗呢,我妈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过来厨房做菜。”

“哦。”方芬芬站起来。

费从善见没他的事,赶紧道:“那我隔壁屋看电视去了,吃饭叫我。”他睡在隔壁屋,自从杨桂花病了以后一直毫无怨言地伺候着,但已经不同床睡,牌照打,电视照看。

杨桂花怕吵闹,所以也乐得清净。晚上如果疼了,大声嚷嚷两声,费从善就会过来帮忙。

方芬芬做菜做习惯了的,除了那碗红烧猪蹄非得让费从善亲自动手,先用柴火炖,咕嘟咕嘟,不放味精,炖到七八分的时候,费从善抓了盐、少量酱油、白酒(倒白酒的时候先倒了一点在自己嘴里)、胡椒粉少许,加了点糖,再放点开水,往猪蹄里徐徐地淋下去,继续炖,直到满屋的香气和窗外满天的星星。

其他的菜都在桌上等猪蹄。酒已经倒满,有个杯子还有缺口,但是很圆润的缺口,不碍事。杨桂花坐在床头吃,一个小桌子架在床上,她碗里有豆腐和煮软的萝卜丝,那是方芬芬的拿手好菜。桌上摆着莴笋丝炒肉、炒菜花、黄花菜鸡蛋汤。

最好的总是最后才出来。

方芬芬觉得那是碗普通的猪蹄,竟然要等那么长时间,很是纳闷,于是不经意地夹了一筷子,嘴里升起奇妙的感觉。怎么这么柔软?什么滋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好吃,咸掩盖了猪蹄的腥,淡淡的蜜汁混合着微微辛辣的胡椒清香,没嚼几下,溶化了,顺着喉咙滑入食道,舌尖却还留着肉香的余味。

等方芬芬反应过来,那碗猪蹄已经所剩无几,费青龙笑着说道:“知道什么叫好菜了吧?”

原来,做任何事情都有学问,无论卑贱高贵。

从杨桂花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来,方芬芬轻松过关,那豆腐味道很好,她很少多吃一碗饭的。但后果是方芬芬睡在她旁边的时候总是被她的呻吟吵醒,“肚子胀啊,肚子胀啊……要死了啊,胀啊……”

开灯,方芬芬扶着她下床,杨桂花从床底下拿出盛了三分之一清水的木头马桶,安闲地坐在上面和方芬芬聊天,伴随着不太浓郁的臭味,那是因为她不爱吃肉的缘故。

旁边的费青龙和费从善睡在床上,睡得很香,谁也不知道老太太和她说了些什么,尤其是最后一句。

其实,费青龙亲生妈妈并不是杨桂花,而是个诗人,和另一个疯狂的诗人跑了。诗人总是浪漫的,浪漫有时候是疯狂的。跑了,费青龙当时很小,哇哇地哭,杨桂花是他的远方亲戚,于是收养了他,当时已经生了个女儿,只想要个男孩,但怕罚钱。

费青龙原来的爸爸是个暴力狂,后来打人的时候被人打死了。费青龙没有哭,他也挨过他爸爸的打,很痛,头肿起来很多天,被同学笑话。

费从善很好,每周星期五无论风雨步行五公里到教室外面等费青龙下课,然后会带一大包东西给他吃,包括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小块小块的红焖猪蹄,打开瓶盖,一股香气,当零食吃就很让人馋嘴,更何况中午吃饭的时候拿到食堂让师傅一烧,那气势,给谁一块那是看得起谁。

现在,费从善就睡在旁边,呼吸均匀,与世无争的安静。费青龙也睡得很香,梦见回到小时候,杨桂花的手,帮自己洗头,肥皂沫流到眼睛里,然后用毛巾温柔地擦,再睁开眼睛,那张脸温柔慈祥。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芬芬,想到这里,费青龙舒服地转了身。

杨桂花已经不能说话,眼睛凸出来很高,呼吸微弱,目光浑浊,满脸眼泪,第二天早上,方芬芬的尖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到床前。杨桂花被送到医院。

“不行了。”医生摇头。

高血压的人是不能激动的,幸福来得太快,总要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杨桂花的一只手拉着费从善,另一只手拉着费青龙,在松开的一瞬间,病房外,一阵鞭炮声响起,庆祝一个新生婴儿的出生;病房内,哭声喧闹,因为我们所爱的人已经失去,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再见面。

你的影子在田野上四散流淌

一如五十五年前

我站在地头顶着月亮

帮你眺望远方

那时候我们所熟悉的人都已经被岁月收藏了

在夏天牵我的手

在冬天牵我的手

现在请你抱着我吧

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宿命论者

恰似地图上一只笨拙的甲虫

今夜狂风大作

心底酸楚地拿出命运的轨迹

眼泪却四下在梦里滴落

热闹中的寂静,在返程的火车上,费青龙躺在方芬芬的腿上睡了,是晚上,微弱的灯光照着他瘦了一圈的脸,仿佛他像个无辜的儿童,方芬芬忍不住帮他把头发拢了拢,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慢慢地唱歌,火车“哐当哐当”撞击着铁轨,累了,困了,爱了,不爱了,离开了,忘记了,存在过,消失了,心痛了,于是千山万水地找寻幸福,在不可知的未来摸索,本以为是天使的翅膀,握在手中的是死神的拐杖,让我变成魔鬼,魔鬼好吗?

杨桂花最后的一句话是,“你不会嫁给我儿子,他没那福气。”

方芬芬反复回味这句话,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费青龙这几天很虚弱,不肯吃饭,这让人心疼。“你为谁不吃饭心疼了,你就爱谁,对吧?”方芬芬问着自己。

“是的,我是爱他的。”

工地上找了个男的做饭的,东北人,以前当过厨师,因为用潲水油做菜被工商局搞行动的时候当场抓获,当时傻了眼,小饭店门一关,出来打工,方芬芬告假,他就来,但他每次做的菜总是乱七八糟,江希文也就回家。

白洁高兴,看他狼吞虎咽地吃饭,问道:“怎么,那里的饭菜不合适?”

“最近的不怎么合胃口,我在家休息几天。”江希文喝了一口水。

江鼎盛问着工地的情况,顺便说了句,“希凡也要回来了,一年多没见他了吧?”

江希文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他回来?”

白洁笑道:“只允许你回来,不允许他回来?好歹人家也是你亲弟弟,小时候那些事情忘记好不好?”

江鼎盛也忍住笑,江希凡经常揍江希文,弟弟欺负哥哥总是可爱的,两人相隔两岁,性格截然不同,但有一次在学校有个上五年级的女孩子把四年级的江希文的鼻子打得流血时,英勇的江希凡出现了,冲过去先将那个女生撞翻在地上,然后立马把人家裤子脱了丢得好远。江希文恨死了,他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流血也是幸福的血,第二天,那女孩转校了。初恋就这样被自己的弟弟脱了裤子,什么世道。

“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了?”江希文有点疑惑。以前叫他回都不回,现在怎么又要急着回。

“巴黎骚乱,没看见到处在放火?你在工地待傻了,还是真的不关心你弟弟?”白洁说道。

费青龙重新回到工地,邓益明正躺在床上抽烟,他看起来很黑,也很瘦。

“回来了?家里咋样?”邓益明把门打开,烟头弹出去,掉进流水的阴沟里,熄灭后冲走。

“别提了,我妈高血压,去了。”费青龙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平静地述说,能够这样冷静,只是说明人长大了。

方芬芬感觉江希文回去了,因为没有开灯,但又不能肯定,在外面收衣服的时候,对走过的工友不经意地问:“隔壁的搬了吗?”

“不知道。”那男的不关心这些,手里捏着IC卡到外面电话亭和老婆“煲粥”去了。

江希文在家上网,和MSN上的朋友聊着,在意大利的几个老朋友都不在线,没劲。到聊天室,江希文突然笑了,关了灯,显示屏的光照着他斯文兴奋的脸,越笑越大声……

同样的黑暗时刻,刘思远也在笑,桌前一个人偶,人偶两腿之间插了根火柴,是个男的,人偶被烟熏得漆黑,烟是灯芯草燃烧发出的,灯草吃的是尸油。对面是一缸浑水,缸很大,可以放十个死人,那些散发着红色雾气的浑水。气味冲鼻,着了魔,因为失去爱恨的自由。那是儿子的气味,刘昆健的气味在里面,他的风干的肉,清脆的骨,板栗大小的心脏,都在里面,别碰,我要心疼,别动,我要哭泣,那里是最美好的回忆。

我要杀人,但不用刀。

邓益明最近又似乎有些奇妙的预感,随身总是带着一根铁棍,也不去上工,活儿交给费青龙,整天守在门口,警惕得像只狗,喘气却如牛,嘟囔的句子谁也听不懂,额头之间像涂炭。吃饭的时候才肯安静下来,不喜欢与任何人说话,东张西望。

“要领他去看医生。到安康医院,别人说很好,而且也便宜。”方芬芬叫了费青龙到里屋,小声说,拿余光瞄了瞄一手拿铁棍在半空中准备扑杀的邓益明,如果拿的不是铁棍是球棍地上又有草皮的话,动作倒是很帅。

费青龙也很担心,老邓对他还是不错,好烟好酒从不忘费青龙,也许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和我们投缘,就如有的人,生来就看不惯我们一样。

“我这里有钱,你小心点,别再弄丢了。”方芬芬打开抽屉拿一千块放到他手里,她知道他上次丢了钱包,回家一趟也花了不少钱,自己把积蓄拿出来也是应该的。

费青龙一阵内疚,本来是应该自己拿钱出来,但却要用方芬芬省下来的钱,但又无可奈何,等以后多赚点再补偿她好了。

也许有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们不是夫妻。

还好邓益明是初级阶段,听了费青龙的话,丢了铁棍,和费青龙往街上走。费青龙说了四个字“三缺一,走。”语言,不在于多,在于精。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在喧闹的街头,穿过人群流动的马路,挤上密不透风的公共汽车,街头新开业的商场买两百送一百和这两个人无关,着急的是费青龙,平静微笑的是邓益明,犹如一个小孩牵着一个大人,倘若恰好你知道内幕又看到这一幕,定让你眼眶红润。

刘思远在站台等待。他打扮得很普通,普通到仿佛就是你身边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路人,拍拍肩膀,对你诡秘一笑,你就要跟他走。

下车了,下车了。费青龙一身的汗,再走几分钟就到安康医院了,是最有名的神经科医院。

费青龙恍惚中被人拍了下肩膀,隐约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有点像胡萝卜,那个帮助自己从派出所逃出来会转运的老头,很像。发愣的那一会,邓益明不见了,就几秒钟的工夫,真的不见了。

头忽然“轰”的一响,仿佛从里面爆炸开来。他去哪了?

“我把邓益明丢了。”费青龙对自己说,说了一次又一次,脊梁仿佛针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方芬芬怎么办,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真的找不到,怎么和她交代,费青龙把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下车的时候怎么不抓紧一点。

失去的,注定失去,抓得再紧也是无济于事,这个道理一定要在失去后才明白。

找到天黑,没有找到,怕方芬芬担心,只有先回去。快到工地宿舍,路边一辆天蓝色奔驰车抛锚了,一个女人打开车厢盖弄着,一边左顾右盼。费青龙没有忘记朝这个身材不错的女人多看一眼,卷发蓬松,穿着料子很垂的雪纺裙,裙的后面开了个小叉,但看不到屁股,高跟鞋上的带子束缚着小腿,小腿于是变得漂亮无比。从侧面看,那个女人的脸很圆润。

“需要帮忙吗?”费青龙随口问了一句。

“啊?”那女的转过头来,“你会修车吗,我给你钱。”

“会一点,不用给钱。”费青龙看了看她,真是美艳动人,眼睛里好像点了眼药水,因为求助显得可怜。

当然也不忘给方芬芬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

原来是发动机螺丝松了。费青龙是略懂些汽车的,虽然他没有车,但他懂开,也懂修,以前当混混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一些,社会是个大学校。

“谢谢,谢谢,我累了,你能帮我把车开回家吗?不远。”那女人说话的声音让人无法抗拒,还有性感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夜色中,有些挑逗灵魂的味道。

“可以。”费青龙咽下口水。

还是第一次开这么高级的车,旁边坐着这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还朝自己看,费青龙很想清清嗓子大喊一句“没见过这么帅的民工啊”。但没喊,他在担心邓益明,但愿他还记得回家的路,记得找警察叔叔,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他突然有种预感,邓益明会回来。

“你人真好。”那女的身上散发成熟少妇特有的化妆品混合雌性动物身体的味道。

费青龙觉得像在做梦,没有人在旁边提醒他,好事情来得太快,多半是老天爷捉弄你。

送到楼下,女人请他上去坐,上去了,女人请他上床坐,坐在床上,女人说:“老公在香港,陪我一晚上,我会给你补偿。”费青龙说:“可我还没吃饭。”女人说:“请你吃奶好吗?”

原来是新鲜人奶。那还用吃什么饭?

“方芬芬,有好电视看。”江希文打开门叫方芬芬。

每逢费青龙不在的时候,方芬芬总是喜欢去江希文那边玩,聊天也可以,看电视也可以,有时候也偷偷打量他,这种感觉犹如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那些昂贵的衣服,买不起,还不能看看?

电视演的是火箭队和灰熊队的实况录像,投了又没中。方芬芬对篮球没有多大兴趣,她只认识姚明,报纸上说他在美国打球,普通的中国人都认识他,个子很高,皮肤很白,打球很认真。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因为已经输了,看的是赛事回放。

“换台好吗?”方芬芬扭过头对坐在电脑前的江希文说道。

“看爱情片子。”方芬芬又说成是“爱情骗子”,口音总是改不了。

“好啊。”江希文笑了笑,用手动了动电脑。

屏幕里出现一男一女接吻的画面,方芬芬马上脸红了,接着嘴巴都合不拢了。天哪,竟然是费青龙。他上电视了?继续看下去,画面不是很清楚,但人脸不会认错,真的是他,费青龙,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在两米大的床上翻滚。

方芬芬难以置信,看了看江希文,拿出电话拨费青龙的号码。

电视里的他果然停下来,但没有接,直接挂了,然后关机。

费青龙不知道角落里有针孔摄像头,他只知道这是艳遇,穿上工作服的小弟弟一点也不担心得鸡瘟,勇敢地左冲右刺,反正又不用负责,原来,女人和女人有这么大的不同。

方芬芬哭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你男朋友很爱你吗?”江希文问道。

“告诉我,怎么会这样?”

“很简单,我在聊天室找了个妓女,给她买了几件漂亮衣服,租了一个公寓,让她在路边假装车坏了,当然车也是我的,假如当时你男朋友无视走过,或者修完车了不上车,或是上车了不上床,就好了。”江希文走近方芬芬,抱着她,“等下有回放。都叫人拍下来了。”

屏幕上,一男一女迅速地穿上裤子,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

“谢谢你帮我修车,这是给你的费用。你可以走了。你真棒,我很舒服。”那女的妩媚地笑,说话声音很大,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红色钞票。

“以后我还能来这找你吗?”费青龙竟然把钱接了,对着灯光照了照真伪,从表情上看很愉快地接受了。

“你有老婆没有?”那女人问。

“有又能怎样,她是个蠢货,她不会知道的。”费青龙的脸刚好对着摄像头。

“她在床上有我好吗?”

“她是一条死鱼。哪像你,是泥鳅。”费青龙把钱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摸了摸她的肥咪咪,准备走人。

画面模糊起来,来不及看回放,方芬芬夺门而去。

其实,当时邓益明跑得很快,赶上了这趟回老家的特快火车,躲在摇晃的厕所里,被查票的揪到列车长室,从身上搜出五十块,补票,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没有疯,至少心里有个地方是清醒的。

刘思远静静坐在家里等,他知道他会来。

那个熏黑的人偶摇摇欲坠,一张黄色的符贴在人偶的头上,遮住了眼睛,屋子里仍是点了白色蜡烛,一缸的浑水冒着气泡,鲜艳的红色雾气四处弥漫。

方芬芬在等费青龙。刘思远在等邓益明。江希文在等方芬芬。

你在等谁,等到没有,还是只在梦中相遇?

费青龙回来一路心情颇为愉快,真好,又爽又赚钱,这样的事情一个月多几次才好。天气有点凉,路过精品屋,看到花花绿绿的丝绸围巾,六十块,没有讲价,买了一条粉蓝色配柠檬黄的,塞在口袋里,回去送给方芬芬。

进去,方芬芬已经睡了,吻了吻方芬芬的脸,于是方芬芬开始流泪。眼泪如果有声音,世界上的大部分晚上都充满了空袭警报的尖叫。

费青龙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到厨房找剩菜,什么都没有,只有吃方便面,不到两分钟就吃完了,垃圾桶在外面,顺手把面汤往里一泼,上床睡觉去了,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垃圾桶里躺着的那个男人,曾经熟悉的倒霉鬼,怀里的小孩已经长大了些,然而还是丑,不成人形,当然,原本是鬼。

抱着方芬芬,忽然感觉肩头一阵冰凉,哭了?费青龙打开灯,方芬芬的眼睛哭得红肿,看见费青龙,问道:“我舅呢?你从哪里回的?”

费青龙愣了一下,“他……住院了,我刚刚从医院回来。”

“你撒谎,你滚开。”方芬芬哭的声音很大,农村小妇女也好,城市小资女孩也罢,面对背叛的爱人,心碎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

费青龙觉得诧异,“你说些什么啊,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去搞点钱,还不是想让你过得好一点!”

“你有别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方芬芬擦了擦眼泪坐起来。

“你瞎猜什么啊,蠢婆娘。”费青龙看她哭的样子实在是像个小泼妇,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爱之处。

方芬芬听后把他的手甩开,“我是蠢,不仅蠢,而且像条死鱼,你和那条泥鳅去过吧。”

费青龙愣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她躲在床底下?不可能。”便顺口道,“你爱过就过,不过就散伙。”

方芬芬听了这句话,没有再哭闹,睡了,搬了枕头睡到那头,费青龙也任由她去,为了那呼啸澎湃的六秒钟,真是累啊男人。翻了翻身,蜷了一下,脚指甲刮了方芬芬的脚踝,流血了,只有一点点痛,方芬芬却在悲情中入睡。

而邓益明从来没有遇见如此难熬的晚上,他被刘思远倒吊在房梁,脸对着那个红色雾气水缸。刘思远问道:“你杀我儿子,是吗?”

“你杀我妹和我妻儿呢?”邓益明终于清醒。

“血债血偿,你妹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她是个疯子。”刘思远手里拿着一张纸,普通的白纸,一步步走近,“哧”的一声,纸的边缘擦过邓益明的脖子,血开始流,溪水一样均匀、缓慢。

“你儿子不是我杀的。”邓益明苍白的脸上写着无奈。

刘思远看着大缸,慢慢地放下绳子,直到邓益明的全身泡入其中,然后拉起来,邓益明慢慢地睁开眼,手脚瘫软,嘴角泛着红色泡沫。他被喂食,一勺一勺的白色米粒状物,直到撑得肚子滚圆。

天亮的时候,邓益明发现自己站在工地门口,怎么搞的?

方芬芬起来得早,起来也不搭理费青龙,只是坐在门口摘那些永远摘不完的菜叶子,水有点凉,显得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了。

邓益明走过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方芬芬赶紧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没事吧,怎么不叫那人去接你。”

“没事,我自己走着回来就好。”邓益明看了看屋里。

费青龙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下,赶紧起床,“舅,你咋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我没病,你急个啥。”邓益明走进屋子,肚子一点也不饿,精神也很好。

一个早上,方芬芬都没搭理费青龙,费青龙觉得没劲透了,只有和江希文一起去工地现场,据说今天上头有人来查岗。

方芬芬看着两人的背影,忽然觉得凉风直往腿里灌,蹲下来把贴身棉裤塞进袜子里,一扯,昨天晚上被费青龙指甲划破的地方流了血,凝固了,粘住袜子,这么一弄,血又流出来。

清晨见血,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八章


玄驹,可以治病,可以杀人。

邓益明看着忙碌的工人,觉得人生就是如此,干活最多的人拿钱最少,拿钱最多的人干活最少。费青龙戴着安全帽,却感觉不到安全。

“青龙,帮我好好照顾芬芬。”邓益明突然说。

费青龙点点头,忽然觉得昨天晚上自己态度很差,决定回去好好赔罪,转身准备回答邓益明,忽然发现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嘴角不停地抽动,越来越厉害。

“你是不是不舒服?”费青龙扶着他到操作室坐下。

血突然从邓益明的身体里流出来,土黄色的工装马上染红,费青龙赶紧掏出手机打120。

许多工友都围过来看,张长弓也过来了,见此情景,慌了神,走过去摇晃着邓益明的手齐声道:“老邓,老邓。”

这一晃可糟糕了,邓益明的皮肤无比脆弱,胳膊上的皮轻轻地被撕开,有一些粘在张长弓手掌上。

“啊?”张长弓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快叫医生,叫医生啊。”

邓益明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两个字“芬芬”。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邓益明已声断气绝。

所有的人都手足无措,有人跑下山去叫方芬芬。方芬芬心里一凉,跑上山的时候摔倒,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跑到工地。

这个时候的方芬芬,已经认不出睡在那张床上的身体是谁,邓益明的脸惨白如霜,犹如一尊塑像般,冷寂而淡然。

方芬芬蹲在地上哭,她没有了亲人。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护士吐了,那张小小的床上除了一具早无气息的尸体,还有些许蚂蚁驻足。白的皮肤与黑的蚂蚁对比分明,令人战栗。

医生看起来年纪有点大,爬起山来有点喘气,问着,“有没有汽油,柴油也可以。”

连着木床一起抬到外面空地,围观的人更多了,警察来了。医生叫警察到一边商量道:“这个案子你们破不了,这是虫蛊,这个人已经死了,这些蚂蚁不烧掉,这个工地上的人都要死。”

那警察抽了一口烟,“这么说非烧不可了?”

“这些蚂蚁不是一般的蚂蚁,他们有剧毒。”能当医生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烧!”警察挥手。

柴油泼在邓益明身上,点火,空气中,浓烟弥漫,劈里啪啦的声音,那是在烧蚂蚁,它们吃饱了,很肥,它们有血也有肉,那些气味有点像烧烤。呜咽的声音由方芬芬和费青龙口中发出来,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

即使是白天,刘思远仍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黑,点着蜡烛,小小人偶身上都是蚂蚁,燃烧着,他在等碟仙,虔诚地,虔诚地等待,念着咒语。碟子开始转动,不知道是手指跟随碟子,还是碟子跟随手指,犹如不知道是你的肉体爱上我的残缺灵魂,还是我在黑暗中的回忆爱上你忘却的眼泪。

“我杀了邓益明,我是不是帮我儿子报仇了,碟仙,碟仙,你告诉我。”

碟子毫不犹豫地转到了“否”的那一端。

刘思远再问,碟子已经停止转动。

邓益明,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就有好报吗?未必。但毕竟人家一家三口团聚了。

江希文不知道,他开车回家了,本来要上工地的,但突然接了白洁的一个电话,“你真是的,弟弟回来了,好歹也应该去机场接一下。”

“哦,现在去来得及,机场见。”江希文回答。

江希凡,在飞机上睡得跟猪一样,一头栗色长发披在肩上,空姐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怎样的生活,不只是他,我们都一样。

“先生,您需要用餐吗?”空姐小米问着,她的皮肤白皙,牙齿整齐洁白。

江希凡终于醒来,昏睡了很久,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不过他得感谢他的梦;甚至噩梦,这让他的画在学校大受欢迎。开画展的时候被人采访,“请问你怎样画出这么漂亮的画?”

“哦,多做几个梦就行了。”江希凡当时的回答很酷。

骚乱来的时候,汽车烧着了,江希凡从里昂的香榭丽舍酒吧里出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还好我不在车里”,第二个念头是“该回去了”。

说不回,几年都不回,也不要江鼎盛的钱,自己卖画,昂贵,艺术家在国外受到尊重的程度要比在中国要多很多。也许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都有薪水很高的工作,而失业的人都有救济金,所以也许他们有更多时间欣赏音乐、电影、书籍、绘画等。

“先生,您需要用餐吗?”小米以为他听不懂,又用英文说了一次,心想这个“小海龟”可能听不懂中文,遇见很多个都是这样。

“是的。给我一份。”江希凡伸了伸懒腰,把头发拢在脑后,他的手指可真修长,握过很多洋妞的咪咪。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模特还用不熟练的中文问,“江,你还回来吗?”

为了他,她进了中文选修班,价格不菲。江希凡喜欢听外国女孩在叫床的时候说中文,但不喜欢中国的女孩子在叫床的时候说“哦也。”

小米脸一红,这个男孩子生得真好看。给他倒可乐的时候,手有点发抖,递过去,多看了几眼。她是这个航班上最漂亮的空姐,年轻貌美,温柔可人。

“谢谢。”江希凡打量了她一下,接过杯子。

那一瞬间,飞机顿了顿,有点可乐溅到江希凡的裤子上,几滴。

“对不起。”小米说。

“没关系。”江希凡开始吃饭。

下飞机的时候,小米站在舱门口迎接走过来的每个乘客,她微笑着,眼睛看着江希凡,过来,过来,过来。果然过来了,握手的时候给她一张卡片,上面有一行数字。

“果然给我联系电话了。”小米很开心,他是她喜欢的类型,不爱笑却很纯情,爱情就是FEEL,不爱了就是没有FEEL。FEEL通常和外表有关,漂亮者生存,化妆品的利润是百分之二百。

当江希凡坐在哥哥的车里和后面坐着的父母谈起那场骚乱时,空姐小米正费劲地拨打那串长长的数字,“您好,这里是双叶精神病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小米的脸成了铅灰色,犹如快下雪的下午。

江希凡问着开车的哥哥:“你小子结婚没?”

他平时是不过问江希文的私事的,既然回来了,没话总要找话说。

白洁很高兴,拿手放在江希凡脖子里,“你看,你看,我们等得手脚都冰凉了。”

“吃我豆腐啊。”江希凡反过去笑,把白洁的手从脖子里拿出来握着,果然冰冷,他笑起来很好看,他比江希文帅很多,天使和恶魔的成分都有,他在上课之余画画,画画之余和妞睡觉,睡觉之余练习散打。

终于回家了,行李并不多,他没带什么回来,除了几件喜欢的衣服,就是一些画画的工具,用惯了的舍不得扔,房子里的家具卖给邻居,不穿的衣服捐给政府了,再由政府给那些需要的人,但愿能到伊拉克。

“我有事先走,晚点回来。”江希文在客厅接了个电话,拿起外套急匆匆地要走。

江鼎盛道:“晚上有宴会,你要赶回来。”

晚上的宴会是给江希凡办的,请了很多生意上和官场上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江希文已经走了,电话是张长弓打的,说工地上的房子要集体消毒,要他开门,因为邓益明死了,惹到杀人蚁。

“我们分手吧。”方芬芬开始收拾东西,万念俱灰,继续留在这个城市,只能在痛苦中被无限折磨,还是回老家,孤独终老。

“我错了。”费青龙抱着她。她此时最需要的应该还是他。

“走开,我不爱你了。”方芬芬甩开他的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费青龙有点慌,她不是来真的吧,一时语塞,看着方芬芬朝工地门口走去,去追,被追的人比他跑得还快。工友们都围着看,要消毒,大部分的人都没有上工,既然闲着,有热闹看是最好的消遣。

一辆出租车刚好停下来,平时很少有出租车,方芬芬看了费青龙一眼,上车,对司机说:“火车站。”

“你男朋友在追你。”司机说。

方芬芬回头,费青龙跑在车后面,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渐渐模糊,就这样告别,有的离别是一场风湿病,一到怀念的天气就折磨着,要断不断,折磨到最后还是了断;有的离别竟是一场脑溢血,猝不及防,以至来不及吻别。

眼泪,就这样一颗,一颗,一颗,哭什么,究竟是我的身体在哭,还是我的回忆在哭?

买了票,坐在行李架上空望,火车还没来,站台上空荡荡,没到春运,民工潮正在酝酿,还未爆发。去年过年的时候,火车是恐怖的铁皮盒,无数人挤在里面,四个人的座位坐了八个人,叠罗汉似的,地上,厕所里,车厢与车厢之间,座位底下,都是人。

每次过年回家,火车上几乎都有发狂的家伙,有拿着自己辛苦赚了一年的钞票四处乱撒,有在地上发羊角风,让方芬芬记忆犹新的是有个民工,一上来就说有鬼,有鬼要他的命,哭喊着要停车,列车长自然当他是神经病,乘警押着他往前走,当时方芬芬坐在餐车的地上打瞌睡,那民工从餐车的窗户猛地跳出去,估计死了。

真的有鬼吗?鬼为什么不杀了我,却让我这么痛苦地生活着,让我的亲人离开,爱人背叛。鬼,你在哪里?方芬芬看着铁轨,忽然有卧上去的冲动。天已经冷了,手冻得发紫,毛衣的缝隙里钻进了风,眼泪一会就吹干了,流泪的那一小长条皮肤绷得很紧,就像冬天用肥皂洗脸的那种。

费青龙回到房间,空荡荡的。上厕所,发现自己穿的那条内裤上有针脚,那是方芬芬缝过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除了火车站,她能去哪里?费青龙想到的,江希文也已经想到了。出租车很难找,需要的时候很难出现,不要的时候满大街都是。江希文自己有车。

当费青龙正在心疼计价表跳得太快的时候,江希文正踩着油门往前冲,表跳一下,费青龙口袋里的钱就少一些,这样的感觉让人绝望。

所以,他到站台的时候只看见江希文抱着哭泣的方芬芬,他很想扑上去打江希文,但又没理由,毕竟是方芬芬提出分手,何况自己的确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是啊,她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回家一起开食杂店,然后省吃省穿地生个孩子,然后变老,到死都没尝过有钱人的日子?跟着他多好啊,人家有钱有车又英俊还有文化,孩子生下来肯定不愁学费,看起来他也很喜欢她,有一本书上说过,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她幸福,我费青龙有什么资格给她幸福,她是对的。

黯然,掉头就走,一阵大风,头发都吹乱了,沙子进了眼睛,鼻子有点酸,抹了一下眼泪,顺便抹了一把鼻涕,最后吐了一口痰。吐痰那会被管卫生的抓住了,非要罚款二十元,争论之间,方芬芬上了江希文的车,在悲伤和希望中,彷徨的她自然不会注意到车窗外那个熟悉的背影。

宴会准备得差不多了,几个有心巴结江家的小官僚和小商人早早地到了,大部分人是准时到的,后来的那几个是重量级人物。也有几个明星,二线的,喝了几口酒后匆忙离开,对江鼎盛说:“哎呀,要赶通告,早些走了。”就这么一来,以后买江鼎盛公司的房子,至少又是七折。出了名,哪怕是小名,多少是有点好处的,多少而已。

江希凡在宴会进行时露了面,和几个稍熟悉的长辈打了招呼就上楼睡觉,时差没倒过来,犯头痛。一边想,“老爸不会是想让我学做生意吧”,刚想骂一声“他妈的”,后来想,不对啊,他妈是我奶奶,于是就改成“我奶奶的”。

方芬芬站在门口,很尴尬,不肯进去,院子里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都穿着像电视里那样华丽的衣服。她小声说:“我从后门进去吧。”

“为什么,这是我家。”江希文毫不在乎,这一点兄弟两个似乎很像。

门打开时,所有人都在看着方芬芬,以及牵着她手的那个江希文,音乐正在流动,但气氛好像已经凝固。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去接个朋友。”江希文走到白洁面前,“我送她上楼,等下下来陪大家。”

每一秒钟对于方芬芬来说都像裸体在闹市行走,她的鞋子已经很旧,毛衣是老式的圆领,略有点短,但裤子又很长,几乎可以拖到地上,没有化妆,没有精神,胆怯的像只小母鸡哆嗦地站在笼子里。

上了楼,关上门,那是间很大的房间,江希文说道:“你等我半个小时,我马上回来。我得和他们解释一下我迟到的原因,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方芬芬点头,除了他,没有别的人可以信任了。

听见关门的声音,江希凡以为是哥哥回来了。推开门准备问他事情,却见一个女人坐在他床上,带女人回来很正常,可是这个女人实在不像需要带回来上床的女人,太土了!老哥的品位现在真是惨不忍睹,就是惨到连打赌的兴趣都没有了。没准是新来的女佣,肯定是的,地上还有行李呢,行李袋还是那种花花绿绿的编织袋。

江希凡的头发披着遮了半个脸,皮肤白得厉害,穿的是白洁的兔毛长睡衣,自己的没有带回来,也没有来得及去买。

他刚想说“你是新来的佣人吧”,方芬芬用了两秒的判断后,先问了:“你是江希文的妹妹吧?”

“你说什么?”江希凡最恨人家说的就是这句话。

“你再说一次!”江希凡缓缓地走近,无名怒火上升,小宇宙熊熊燃烧。

方芬芬听到他的声音,才知道自己刚才猜错了,原来是个男的。

“对不起……我以为。”

“要不要我脱下裤子让你看看。”江希凡蔑视道,“想得美啊,你。”

方芬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人怎么是这样的。

正尴尬,江希文上来,介绍道:“芬芬,这是我弟弟江希凡,他刚从法国回来,可能说话会让你觉得失礼一些。”

“你说什么?”江希凡知道哥哥在门外听见了。

“她是我的朋友,暂时就住这里。希望你礼貌些,给我点面子。”江希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每个人都有求人的时候,别忘了。”

江希凡这才松了松绷紧的脸,对方芬芬说:“一切请便,我哥人挺好,别骗他。”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宴会在进行。方芬芬的到来并未影响大家聚会的心情,没有人谈论她,大家都在忙着应酬,时代已经不同,灰姑娘每天都有诞生,水晶鞋供不应求,青蛙王子只要有钱,照样招美女喜欢。江鼎盛和白洁不得不提到方芬芬,刚才进来的一身土气的女孩子。

“你说说你的看法。”白洁端着高脚杯,向远处的熟人致意。

“没什么不好的啊,只要儿子喜欢的是女人。”江鼎盛看了看身边的白洁。

“干杯,亲爱的。”白洁如释重负,嘉碧琼的死,让江希文此后的私生活一片空白,所以,只要是他带回来的,都是无条件通过,何况,那女孩看起来很纯,傻傻的样子,一点心机都没有,更好。不用门当户对,自己家已经足够有钱,干什么要找那所谓的名媛,动不动一抬手就是要这个要那个。

江希凡一肚子的火,跑到厨房,搞了几块蛋糕来吃,拎着几听啤酒回到房间,嘴角又是一丝坏笑,不知道是否在笑那个拿到卡片的空姐,还是在笑被他反锁在屋子里的那一男一女。

“你去陪你的朋友吧,我在这里很好的。”方芬芬其实心里很怕,这房间太大了,不习惯。

“没关系,我陪你一会再下去。”江希文离他很近,快凑到鼻子了。

方芬芬往后挪了挪,“你弟弟生得可真俊啊。”

江希文抽了一口气,“你最好不要惹他,也不要说他生得好看,尤其是不要说他像女孩子,他从小就是爱打架的人,我爸有一次教训他,他觉得不服气,飞起来就是一脚朝我爸的肚子上踢去。”

“啊?你爸爸真可怜。”方芬芬感慨道,还好刚才江希文回来得快。

“还好,我弟当时只有五岁,刚上一年级。我爸把他扔到屋外的草地上不要他了,谁知道他真的跑了,我妈在垃圾站把找他回来的。”江希文回忆着往事,眼前似乎又出现那个满脸怒容的小朋友,挥舞着拳头,动不动就要PK的小东西,现在,就在自己的隔壁,人生真是一场梦。

“哦。难怪现在脾气那么不好。”方芬芬点点头。

“好吧,你先坐会儿,我再下去一次就可以不用陪他们了。”江希文走到门口,一拧锁,不动了,从外面锁住了。这家伙,二十多年了,还是这么喜欢玩同样的花样。偏偏手机不在身边,只有扯开嗓子喊“开门啊,开门啊”。大家都在楼下的客厅忙碌,佣人们也在客厅,江希文恨不得跳下去才好,楼下的音乐很吵,几个男女在草地上摇摇摆摆地跳舞。

十二点以后,安静了,终于有人发现饿得饥肠辘辘的江希文和昏昏欲睡的方芬芬。我的王子,原来是被人欺负的。方芬芬笑了,滑入浴缸,看着那些泡泡,只希望自己的美好将来不是泡泡,一股水柱冲上来,温暖的暗涌。这是我的生活吗?几个小时前还在火车站等着挤车,几个小时后在硕大的浴缸里像只脱胎的鱼,旁边还有一个和蔼的女佣拿着浴袍等待着身体的参与,方芬芬拽了拽自己的头发,有点痛,没错,是真的,明天早晨不用大清早的起来摘菜叶子了。

当那舒服如云朵般的被子被江希文盖在自己身上时,一切又像在做梦,那是属于她的一个安静的房间,没有人打扰,周围都很安静。江希文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切,等明天再说。好好睡觉。”

关了灯,江希文走到白洁房间,他们在等着他详细的解释。还没有开口,江鼎盛说:“这姑娘不错啊,是农村的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是的,她舅舅刚去世,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了,我想留她在家里,她做的菜我很喜欢吃。”江希文征求着他们的意见。

白洁微笑着,“你喜欢就可以了,农村的没有什么不好,家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多规矩。去睡吧,明天我开车出去带她买衣服。”

“谢谢你们。”江希文原本以为要说服一番,谁知道一切如此顺利,真是谢天谢地。

“怎么感谢啊?”白洁看着江希文,“是不是送我一个孙子比较实际一点?”

“嘿嘿。”江希文当作没听见,“晚安。”

毕竟是认床,方芬芬翻来翻去,睡不安稳。费青龙怎么办,他在哪里,回工地了吗?想着想着,睡着了。在江家的第一个梦,很奇怪,江希文吻她,给自己穿上一件漂亮的衣服,衣服上突然生出一双翅膀,然后带自己去了电影院。突然,费青龙出现了,抱着自己,很紧,有四滴热热的眼泪落在自己胳膊上。“我们结婚吧。”搞不清楚在梦里是谁说的这句话。

她倒是睡得安稳,费青龙却一夜未眠,反复地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寒夜里,枕边人已不在。

就这样放弃?被自己活埋?他妈的江希文这么有钱,想要什么女人要不到,跟老子争啥,想到邓益明,感慨不已,又想到方芬芬抱着江希文那表情,心里一刺痛,想吃饭,吃不下,想睡觉,睡不着,想念你,你不在,这些让人伤神,于是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就告辞了,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却没有熟悉的人,看了也是伤心。

方芬芬起来的时候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周围有个人在等自己醒来,是个女的,伺候自己穿衣服的。

“我自己来。”方芬芬不好意思,揉了揉眼睛。

衣服暂时穿自己的,吃早餐的时候方芬芬非常地紧张,深怕做错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说,也怕别人问她什么。

江鼎盛见状,也有点不忍,昨天听江希文说了这女孩的遭遇,十分同情,看见她那可怜的样子,自己又没有女儿,心里一软,语气也分外柔软,“你别客气,当这是自己家里好了。”

这么一说,方芬芬的眼泪掉了下来,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可惜自己……想起费青龙,他现在在哪里,身上有钱花吗,天气这么冷……

白洁对女佣道:“到楼上把希凡叫下来。”

话音刚落,江希凡已经出现,睡衣仍然是那件,眼睛好像还没睁开,头发有点乱。白洁说道:“你吃点早餐再睡吧,孩子。”

“不要。”江希凡扭了扭头,走到方芬芬面前,“昨天晚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我哥的女朋友。”

白洁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既然起床,就别去睡了。你爸等下和你去学校,联系好了,R大国际金融MBA,你当个插班生吧。”

“不去。”江希凡转过身。

江鼎盛道:“如果还可以在学校教美术呢?你考虑一下,换衣服,吃完早餐我们就出发吧。”

江希文说,“那你们买衣服我就不去了,我帮爸当司机。”

白洁哼哼了两声,“要你们两个儿子有什么用,都不理我。”

江希凡凑过来,吻了吻白洁的脸,“购物愉快。”

这下她就没有牢骚了。

司机老胡派给白洁,因为他可以帮忙提东西。两个女人做头发,他就在车里打瞌睡,但窗户开了点缝隙,否则会闷死。

方芬芬的头发被造型师打理着,师傅是韩国人,笑起来有点像Rain,身边带着个翻译,哇啦哇啦地说着。店里也有美容师,白洁做脸的时候,方芬芬被一个化妆师在脸上涂抹着各种颜色,衣服在商场里就换了,方芬芬不知道多少钱,标签在买单的时候就被取下来,自己站在试衣间脱下衣服的时候,有种莫名的耻辱感,难以解释。我们期待什么,等期待的东西来临,速度奇快,辉煌如烟花一闪,剩下的是彻骨的冷清。

再上车时,司机老胡忍不住多看了方芬芬两眼,女人,还是要穿漂亮衣服,还是要化点妆,还是要擦点香水,还是要把头发弄得有型,最好,还有一门手艺更好,无论是绣花,写小说,当裁缝,还是做饭、做菜、煮咖啡,或是修鞋,做包子,帮男人打飞机,怎样都不会饿死。

天气很冷,车里很暖和,方芬芬看路边乞讨的四肢都成了肉球的残疾小孩,打开车门,给了一块钱。刚上车,一个凶巴巴的男人走过来,拿走碗里的一块钱,然后继续蹲在附近。那残疾人是他租来的。

善良人的愿望总是被现实嘲弄,除非视而不见。

费青龙双手无聊地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的口袋,只有三十三块。他的脸上,还是那种有些幼稚的绝望。

找到老乡家里,租的房子,八个人一间,没有床,打地铺。

“我要杀了他。”费青龙抬头看天,阴霾四处扩散,最近正是适合杀人的天气。

这个上午,R大MBA班多了一个学生,和那些有赚钱天分的人在一起;R大美术系即将多一位老师,和那些有艺术天分的人在一起。

李云儿在和一帮同学郊游,今天班长过生日,又没课,于是约到湖边烧烤,顺便写生,当然主要还是烧烤。貌似普通的一天,其实,每一天都不普通。平淡的日子就如一幅旧画,有人喜欢就珍藏,有人不喜欢就空空。

第九章


三个男人一回家,看见方芬芬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爱漂亮是女人的天性,爱看漂亮女人是男人的天性,无论年龄、阶级和健康状况。

方芬芬有点怯,头耷拉着,白洁拉着她的手对江希文说:“看,我的眼光不错吧。”

江希文坐到旁边,深呼吸了一下,感觉一阵芬芳。

方芬芬抬起头,这个动作很慢很慢,睫毛膏涂抹得很均匀,绝不是美宝莲那种掉色货,眨一眨眼睛,“是阿姨今天带我买的,我们吃过中饭了,你呢?”

“吃过了。我们上楼吧。”江希文对方芬芬招着手,“给你买了小礼物。”

江希凡一边上楼一边扁嘴学着江希文的腔调,嗲嗲地说:“走吧,咱们上楼吧。”

于是,客厅里又只剩下白洁和江鼎盛,一个看杂志,一个看报纸。下午茶时间开始,屋外寒风萧瑟,屋内温暖如春,茶是血红色的番茄茶,有个俄罗斯朋友喜欢这种古怪口味,于是推荐给江鼎盛,拿了一箱子送来,糕点是自家烘的曲奇饼,还有一小碟南瓜子,这是白洁童年喜欢的食物。

“你真漂亮。”江希文关上门,进的是方芬芬的房间,暂时还是分开住比较方便。

“谢谢你。”方芬芬仍然低着头。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阴沉,忽然就有了拥抱的冲动,抱着,然后如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江希文吻着她的额头,他的怀抱很温暖,而出生在江家这样的家庭的男人,总给人一种衣食无忧的安全感,而他很温和的笑容和味道让人陌生。直到那个吻来临,方芬芬才躲闪不及,这样的味道,有点不习惯,于是推开,“我想,我需要时间来适应你。”

“也好。”江希文尴尬地收回胳膊,关门。“你休息一会,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叫我,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方芬芬睡着的时候,李云儿的烧烤写生接近尾声,湖边有点冷,李云儿的头被羽毛球狠狠地砸了一下,羽毛球蹦到旁边的垃圾桶中间去了。

“帮我们捡一下啊。”寿星是顾鸿,今年二十六岁,是班长,男,不是同性恋。

“你……”想到今天是人家生日,李云儿使劲地把“你他妈的”四个字往肚子里咽,一边朝垃圾桶走去,一边自言自语,“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今天人家过生日……”

垃圾桶形状很像个蛤蟆,张大嘴巴,天鹅看上蛤蟆那可能是因为他有钱。这只假蛤蟆的内容还真是丰富,一次性饭盒和雨衣,纸巾,腐烂的树叶,还有老鼠和小鸟的尸体。

羽毛球在角落,李云儿捏着鼻子去掏,湿漉漉的垃圾桶,一阵恶心泛来,突然觉得手触摸到一个四方的盒子,莫非是钱包?

心头暗喜,掏出来,果然是个钱包,耶,发财了。李云儿心里说。

兴奋地打开,一分钱都没有,再往钱包里的缝隙一掏,掏出一张黄色的纸来。慢慢打开,似乎像一道符,画着褪色的血字。

顺手拿了羽毛球丢回顾鸿那边,一边收起那道符,有点忐忑不安,却也只能回学校上网查询一下再说了。

去哪里查?最热闹的地方应该算是“天涯BBS”,去“莲蓬鬼话”问吧。李云儿回宿舍打开电脑,发了个帖子,“捡到符应该怎么办?”

大部分回复是收起来,会有好运。

好吧,收起来吧,李云儿想着,放到自己钱包里,顾鸿同学在敲门,“李云儿,晚上苹果餐厅吃蛋糕别忘记了。”

“来了,来了。”李云儿不耐烦地穿袜子,突然发现袜子前头破了一个洞,觉得很好笑,袜子破了,换了一个方向,仍然可以穿。

千万别乱丢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是袜子。它们经常在早晨起来的时候天各一方。

江希凡做了个奇怪的梦,很久没有做梦,却梦见一个女孩子在窗外赤脚爬着,很着急,呼吸都是“呼哧呼哧”的,当时自己想去帮忙,却动弹不得。看不清楚女孩的脸,风一吹,头发慢慢散开,脸上全是血。

上课前,李云儿看见后排的顾鸿叼着烟拿着画笔看着自己坏笑,走过去抢过烟,使劲吸了一口,然后还给他道:“给你一个与我间接接吻的机会,美死你。”

“去去去。”昨天过完生日的顾鸿显得有点疲惫。

江希凡在出发前特意戴了一副眼镜,上午当老师,下午就要当学生,其实多学点东西是好的,学的东西是自己的,别人拿不走。江鼎盛经常这样“碎碎念”,男人有时候说话也会很烦。

推开教室的门,女生吃零食,男生抽烟。江希凡是习惯带自己的画笔、颜料和纸张的,但今天天蓝背心和白色围巾的搭配,看起来有点像女生,尤其是那头长发,首先吸引的是男人的目光。顾鸿旁边的男生赶紧迎上来,“嘿,你好,你是新来的吧?”

早说要来个新生。

江希凡点点头,自己本来就是新来的,没有错。

“那坐我旁边,我的颜料可是进口的。”那男生殷勤地搬凳子。

这时,江希凡把头发往后一抹,说了句“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不是美术系三班?”

搬着凳子的男生抬头一看,凳子放在地上,不冷不热地说:“对啊,自己找位置坐啦。”

“哦。”江希凡耸耸肩膀。

这才吸引了女孩的眼光,还有李云儿,赶紧凑过来,“帅哥,和我坐一排吧,我有吃的,一看就知道你没吃早餐。”

江希凡厌恶地看了看李云儿,说话声音粗大,头发夸张的染成桃红色,眼睛倒是明亮,嘴唇很薄。

“可以上课了。”江希凡看看表,“我是江希凡,没什么好教大家的,先画我吧,下次给大家点评。”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直到下课铃响的那一刻,李云儿画得很认真,唯一的遗憾是画到最后,一滴口水不失时机地垂直落下,滴在江希凡的肖像的眼睛上,乍一看,真像眼角的一滴眼泪。

费青龙不用上学,只是上街闲逛。年前,大家都想过好年,小偷和警察都是一样的愿望。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都知道“严打”是什么意思,于是费青龙总是不好下手,缩着脖子在街头游荡,摆长寿果摊的老头已经不见了。

“先生,要爽一下吗?一百五十块哦……”费青龙被路边流莺一眼相中,身材棒,也不太有钱。路边的这种,知道开奔驰宝马,哪怕是富康QQ的都不可能看上自己,他们可能去夜总会。而费青龙这样的财力,倘若去天上人间这样的高档场所,恐怕要被那些开着车坐台的小姐们拿硬币砸死。

费青龙舔舔嘴唇,是啊,好久没有爽一下了,反正现在也单身,反正我也不爱她,反正我也不用负责任,反正一百五十块我也有,反正多余的费用我也不出,反正老子……反正正想之间,人已经进入一条小巷的一间房。简陋,两张床,用帘子隔开。脱了衣服的那个妓女看起来很白,因为天空太阴沉,她发着抖,“你……快点……”

“急个屁啊。”费青龙想一百五十块也是不容易赚的,为什么要那么快。

当他进入那个妓女的体内时,那女人尖叫“赚死了”。

这是什么世道。

一百五十块,费青龙大概插了两千多下,用时五十多分钟,平均每插一下不到一毛钱,比市话还便宜,所以完事后费青龙把套套往厕所里一扔,心满意足地走出巷口。

但满足的笑容持续不到多久,他看见一个人,在巷口。女人,看打扮也是妓女,这条巷子除了穷鬼就是妓女,那个女人费青龙认识,就是勾引自己的那个富婆,怎么会住在这里?破产了?费青龙决定跟踪她。

她和一个胖男人上了楼,不到五分钟,胖男人下来了。费青龙敲门,里面熟悉的声音传来,“等一下,老娘要洗个澡。”

费青龙一脚踹开门,恋风尘一看见他,脸发白了,似乎有点无地自容。

“说吧。”费青龙一屁股坐在床上,左手和右手抱拳,关节嘎吱嘎吱响。

恋风尘抬起头,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分明能杀死人,“不关我事,是一个男人要我这么做的,答应给我免费住一个月的房子,还有五千块钱。”

“我们说的话,我老婆怎么会知道?”费青龙说到“老婆”两个字眼的时候,心里痛了一下。

“我不知道,没准安了摄像头吧,你去找他算账,和我没什么关系。”恋风尘的话音刚落,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左边耳朵一阵炸响,等回过神来,费青龙的手掌已经清晰地印在左脸上,因为用了很大的力,她的腮帮显得有点鼓,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你这贱货,我被你害死了。”费青龙一边说一边抡起胳膊对准恋风尘的下巴就是一拳,有几颗带血的牙齿跌落在地上。

恋风尘张开嘴哇哇地哭着,总算知道血盆大口是什么意思了。

她下意识地想往门外逃,门被关紧,费青龙揪着她的头发往四方的床角狠狠撞去,肉体和木头撞击的声音有点闷,但比做爱的时候抽插的声音有趣得多,有时候是额头撞着,于是额头出血,有时候是鼻子撞着,于是鼻子出血。

不到一分钟,费青龙的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头发。倒在地上的恋风尘已经没有哭喊的力气,那双眼睛怯怯地看着费青龙,小声喊着:“救命,救命。”

费青龙的眼前忽然想起方芬芬的笑,还有火车站在江希文怀抱里的那一幕,手脚似乎已经上了发条,顺手拿起旁边的一个热水瓶,是空的,往下倒,却没有热水。看到没有热水,恋风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打就打吧。

一砸下去,恋风尘的头骨几乎要裂开。第二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知觉。费青龙是用两只手抱住瓶底砸的,再砸,停不了手,慢慢的,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恋风尘的五官慢慢扭曲,变形……到费青龙累了的时候,这张也算美艳的脸,成了一个奇怪的肉饼,和团鱼有点类似,有时候渔民也可以从海里捞到人脸一样的团鱼。

费青龙忽然觉得轻松,看着这血肉模糊的尸体,忍不住要抽烟,点着了,自言自语道:“我杀人了。”

这样的声音一直在房间响着,“我杀人了。我要坐牢的,我要被判死刑。”

“死的不过是个妓女。”他继续安慰着自己,看着恋风尘晒在外面的黑色蕾丝丁字内裤,为什么女人喜欢穿这种裤子,不保暖还勒得慌,还是为了露出屁股吸引床上的男人呢?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费青龙提醒自己收回视线。

“我杀人了,怎么办?”不知怎么回事,胳膊忽然软了,腿也是,血腥味和死一般的安静渐渐弥漫着整个屋子。窗外开始下雪,圣诞节快到了。

费青龙开始搜,抽屉、衣柜、厨房、床底下,收获有二:一是放钱的一个盒子(这个盒子让他又想起了方芬芬以前也是这样放钱),里面有一千来块钱;二是抽屉里有绳子,是来玩的嫖客SM用的,长长的牢固的麻绳。

捆了个结结实实。恋风尘的尸体被费青龙放入浴缸,很重,难怪有人说“死沉死沉”,总是有些道理。

浴缸很快就放满了水,尸体滑落其中,觉得少了点什么,弄了些沐浴露进去,很多泡泡。嗯,看起来很完美。费青龙做这些事情也没有人教他,他觉得应该这样做,头脑现在很乱。

“我走了啊,你以后别干坏事了。”费青龙鞠躬,然后拉上浴帘,从容离开。

恋风尘这个澡洗了很久,她是单独住,没有朋友,家人也不知道她在哪,房东前一个星期收过她三个月的房租,谁也不会记得她。如果妓女也要买人身意外保险,保险公司的人都得穷得去当妓女。当然,男人可以去拉皮条。我是说如果。

女人,选错职业,有时候比嫁错男人更致命。

当江希文和方芬芬在床上滚作一团,四瓣屁股像两头小白猪一样欢快地拱着的时候,江希凡在看学生的作业。

一个一个都画得不错,但最好的还是一个叫李云儿的,因为她画得最不像。

画画如果是为了像而画,要相机干什么,江希凡的第一个美术老师给自己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仔细看,肖像的眼角好像湿润了一点,江希凡做梦都不会猜到,那是李云儿垂涎自己美貌的产物--一滴口水。明天要看看李云儿是哪位,画得稚嫩,但灵气已经开始袭来。

江希文终于上了方芬芬,因为她无助,因为她男友的背叛,因为她要生活,因为她冬天怕冷。方芬芬终于被江希文上了,因为他条件很好,因为他给自己依靠,因为他妈妈接受,因为他冬天怕冷。

也好,反正关了灯都一样。

但,江希文在进入的时候,心里喊着“嘉嘉。”

但,方芬芬在被进入的时候,心里喊着“青龙。”

爱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恨到底要维持多久,也没有谁知道。但费青龙知道,如果不快点解决江希文,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要杀人。”费青龙不敢回老乡家里,找了个小招待所,大口大口地抽烟,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李云儿!”江希凡发着昨天的画给同学,念到李云儿三个字的时候,余光透过头发看着站起来的那个女孩。她?要把早餐给自己吃的那个丫头?倒是挺高,有些痞气,头发的那种艳丽的红色像是一团火,用黑色皮筋在脑后绑了个小发髻,但又不牢固,许多头发随意散落下来,外套也是毛茸茸的,拥有像小狐狸一样怯弱狡猾的眼神,正和自己对视。

刚想着,李云儿已经走上台前,盯着江希凡,“老师,请您多多指点。”

在心里想,“如果他要是我男朋友多好,长得那么漂亮,又高,带出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肯定很有面子呢,不好,万一被别的女孩子看中了,挖我墙脚,我岂不是很伤心……”

“你在想什么?”江希凡看着她好像灵魂出窍一样,不由得皱眉。

“你--多大年龄了,老师?”李云儿恍惚地转过头来。

“二十八岁了,怎么了?”江希凡把画递给她,顺口回答。

“哦。”李云儿在心底尖叫着,那算命的说得真准,说我在今年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比自己大五岁。

上理论课的时候,李云儿托着下巴看着江希凡发呆,他的头发为什么那么好,用什么洗发水;他的皮肤为什么那么好,用的是什么保养品;他的牙齿为什么这么白,是不是洗过牙;他拿画笔的手为什么那么修长,是不是用牛奶泡过的;他生气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好看……

生气?生气的样子,李云儿从幻想中回到现实,同桌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胳膊,“老师叫你回答问题叫了六次了。”

“啊?”李云儿赶紧把凳子往后推了推站起来。

“上课想什么呢?”江希凡毫不客气。

本来李云儿想理直气壮地说:“对啊,我在想你啊。”但又似乎觉得会被班上人耻笑,只是委屈道:“我不舒服。”

“不舒服就回宿舍睡觉去。”江希凡挥挥手。

“好。”李云儿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江希凡有点晕,还真的回宿舍,猪都能看出来她在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傻笑,这叫不舒服?

“回来!”江希凡对走到门口的李云儿说,“回答问题。”

“哦,你问。”李云儿又把书包放回课桌。

“Lady with an Ermine这幅画你体会到怎样的意境?”江希凡问。

李云儿使劲地挠头发,似乎要把头皮抓烂,这是她思考的方式,“Lady with an Ermine,Lady with an Ermine,如果你问我色情漫画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和你说两个小时,Lady with an Ermine,Lady with an Ermine,哦,想起来了,唉,这么简单。”

李云儿说:“鼠皮玉人。”

同桌提醒着,“抱银鼠的女人。”

“也可以这么翻译嘛。”李云儿停止挠头发,偏着脑袋和同桌女生争辩。

江希凡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你说说看你的感受。”

“这幅名画虽然和卢浮宫的镇宫之宝《蒙娜丽莎的微笑》相比不那么有名气,但我本人很喜欢。”李云儿一思考,就有个挠头发的动作,她解释为抓狂,“肖像的女主人很有气质,但不够亲切,就像老师一样。”

大家开始小声笑,有个人不小心从凳子上掉下来,引起一阵哄笑。因为李云儿是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的,而且一字一句。

“明暗处理得当,引人注目之处,光亮和阴影的均衡创造间接照明的幻觉。就像人像摄影中的反光板一样,由它们来反射光线。人物的轮廓没有好好体现,大概当时没有数码相机吧,无论如何,大师的手笔总是华丽的。现存于波兰克拉格市的札托里斯基博物馆中,是该馆最重要的馆藏。”李云儿说完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缝里有几根红色的头发,像妖怪一样。

“不错。希望你在冬天不要思春。尤其是上课的时候。坐下。”江希凡轻蔑地笑了一下,但心里还是很佩服李云儿,明明是懂得,偏要装作自卑,还是明明是自卑,偏要装作懂得呢?管她呢!

江希文和方芬芬一个上午都在房间里,佣人把饭菜送到房间,推开门的时候,江希凡并不避嫌,只是用一只手遮住自己湿漉漉的鸡鸡说,放那,出去。

方芬芬躲在被子里,只露个头,偶尔也翻身趴着看窗外的雪景,好漂亮啊,那么多的植物,窗口对着花园,桃花开了,可惜不是三月,是园丁培养出来的。江希文告诉她,那是古代的桃树,培养了很久,是在下雪天开,当时买它就花了五十万,不算后期养护的费用了。

方芬芬觉得树比自己值钱,一时觉得想不通,继续依偎在江希文的怀里睡了。

张长弓看见费青龙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眼花,旁边的女人光溜溜的,费青龙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冷冷地说:“告诉我江希文的住址。”

张长弓还以为他来讨要拖欠的工资呢,松了一口气,“别和他斗,人家家里是有来头的。”

费青龙拿出一把刀。

张长弓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桌前拿纸和笔,他的内裤是灰色四角的,有点下垂,屁股也是。

“凤凰路皇家别墅九号楼。”然后递过去给费青龙。

“我的工资呢?”费青龙接过纸,收回刀子。

张长弓看了看他,乖乖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钞票,吐了点唾沫在手指上,开始数,一共是三十张,三个月的工钱。

“年底是要双薪的,不想死的话就给我。”费青龙记得合同上这么写的。

张长弓又加了十张,抬头看了看费青龙,仿佛在说“这样可以了吧”。

“一万块掩口费。”费青龙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所以只要了一万。

“你……你简直是……”张长弓以为那两个工人的事只有自己和邓益明知道,其实邓益明在回家之前曾经告诉了费青龙,有两个工人因为闹事罢工,被张长弓雇人杀死切了头颅埋在树下。

“要不,你打110报案。”费青龙看了看那个女人,她已经把头埋在被子里,仍然可以看见突出的小山峰。

张长弓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费青龙,挥手道:“别再来找我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费青龙走到大街上,觉得很充实,口袋里有钱,心里有仇恨,雪花碰见他的脸,很快地融化了,这证明这个人是活着的。什么狗屁圣诞节,不到晚上,彩灯都亮起来,中国小朋友根本不知道圣诞老人是怎么来的,反正有礼物就很开心。一个小女孩在橱窗外对她妈妈说:“妈妈,我要圣诞树。”

费青龙冷笑着心想,“要圣诞树干什么,能吃吗?”

衣服似乎单薄了些,除了贴身的衣服外,只有一件灰色、红色、黄色毛线相间的背心,是他妈妈编织的,毛线不够,用别的毛线凑了。外套是军绿色的,很普通,鞋是跑鞋,脚也几天没洗了,所以很冷。拐进一家商场准备买棉衣穿,商场里真暖和啊,如果方芬芬在就好了,这么多钱,她看上哪一件都可以给她买,也许,给她买个圣诞树逗她开心。

是啊,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你在,大雪纷飞,我也觉得温暖;如果你在,吃一串烤羊肉也是佳肴;如果你在,握着你的手我就满足;如果你在,我没有等待的熬煎、失眠的落泪和杀人的幻觉。

可惜,你不在,不知道在哪里灿烂地笑,弯腰地笑,远远地笑。

一个人逛商场是挺无聊的,费青龙拿起一件“ONLY”的棉衣在身上比了比,对身边的空气说,“芬芬,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好看咱就买,我有钱了。”

卖东西的女孩子没有任何诧异,她戴着好看的圣诞帽,像个兔子,她只想完成今年的营业额,给男朋友买个漂亮手机。疯子也好,杀人犯也好,帅哥也好,民工也好,买衣服付钱就行。

费青龙买裤子和鞋子的时候都问了旁边的空气,语气温柔极了,“芬芬,我觉得这件衣服小了点,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一个小时后,再回到大街,雪还在下,天已经快黑了,平安夜,到处都是歌声,迎新年,新年又怎样,人又老一年,什么也没有变。

如果可以,赶紧抓紧自己爱的人,过了一年就没了这一年。费青龙喃喃自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江希凡从学校走出来,下午当学生,老师讲的课有点难懂,还是自己年纪大了,学不进去了。打开车门,手机的消息提示,“今晚平安夜是否有空?我是李云儿,我想和你约会,我在宿舍等你。”

江希凡笑了笑,这丫头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

回了消息,“没空,圣诞快乐。”

李云儿坐在宿舍看着那张符,手机响起消息提示,心里一阵欣喜,然后倒在床上做口吐白沫状,“我幼小无辜的心灵又被伤害了啊!”

舍友们一边打扮一边取笑道:“做你的大头鬼梦,人家看得上你啊,还是去学生舞厅随便找个男生过圣诞算了。”

李云儿抓了抓头发,“哼!我睡觉了。”然后倒在被子里闷着不说话。

江希凡的电话响起,是白洁,“家里很热闹,请了很多客人,最好有女伴带回来才好啊。乖宝贝。”

江希凡的车开始掉头,回学校,去找那个小狐狸。

在宿舍女生的尖叫声中,李云儿盛装下楼,坐上那辆银灰色小奔,旁边是头发比自己长,长的比自己漂亮的美术老师江希凡。李云儿努力把下巴合拢,圣诞老人这次也太他妈的够意思了。

当然,那道符还在身上带着。

费青龙扮演的圣诞老人也走到了门口,保安周启武按捺不住激动,他敏感地发现,这个圣诞老人不是好人。

搜身的时候,身上没有带枪,那么今天晚上有好戏看了。

“今晚有情况。”周启武用对讲机通知大门口的保安高胖子。

高胖子漫不经心地看着越来越靠近的圣诞老人,在对讲机里道:“收到,我会注意。”

李云儿小时候有少儿多动症,坐在车上一会弄弄CD开关,一会翻翻车里的杂志,一会抓抓头看着江希凡嬉皮笑脸地做个鬼脸,或者把头探出去让雪花吹进来,把车门玻璃一上一下,然后用指甲去刮玻璃,摩擦的声音让人鸡皮疙瘩顿起。

“安静!”江希凡皱眉。

“那老师你要告诉我要带我去参加圣诞舞会的真正原因。”李云儿火红的头发晃过来晃过去,“老师没有真正的女朋友吗?”

“死掉了。”江希凡看着前方的路,因为大雪,已经堵车。

“啊?”李云儿本来想说对不起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跳楼。”江希凡皱眉,不就是回国看看家人吗,至于跳楼吗,女人真是脆弱,对于Diyty的死,江希凡无法理解。要那么爱我干什么,爱到死了,圣诞PARTY都没份参加,而叫这个丫头来充数。江希凡不喜欢白洁介绍女朋友给他认识,那些女人犹如泥鳅一样精明,简直难缠得很。

李云儿吐吐舌头,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前面的车一动不动,彻底堵了,江希凡急躁地骂了一句“F”开头的问候语,看见身边这个女孩子还在这里念叨着什么,声音爆大地呵斥,“你神神道道地在念什么啊,吵死了。”

李云儿睁开眼睛,“我在念大悲咒啊,你女朋友一定不是甘心跳楼的,念念经文可以帮她超度,我妈说的。你别凶我啊,我很快就念完了。”

“继续念吧。”江希凡的泪水很快就要涌出来,还好头发遮住了。Diyty死的时候,头盖骨完全破碎,脸像被人撕扯开来,让人不忍回忆。去他妈的圣诞节,去他妈的鬼,去他妈的……

“啊,你不要难过啊,老师。”李云儿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过去,“擦擦眼泪吧,以后你会有更好的女朋友的。”

车开始缓缓前行,江希凡没有拿那块手绢--幸好没有拿,手绢上经常有李云儿激动时候的汗水和口水,还有感冒时的鼻涕,每三天洗一次,每次洗上面都是滑溜无比。

到家门口了,李云儿看见圣诞老人的背影,高兴地拍手,“老师,你家请到圣诞老人,真了不起啊。”

江希凡说道:“你什么也不要说,你只要坐在那里发呆,我要你跳舞你就跳舞,十二点之前我会送你回去的。”

李云儿第一次靠这么近,咽着口水使劲点头,“我会听话的。”

费青龙应该是本年度最暴力的圣诞老人了,大腿内侧绑着一把刀。但口袋里很多糖果和玩具。江鼎盛家里也有小孩子奔跑着,江希文和方芬芬坐在一起谈笑,宾客们谁也认不出这个栗色小卷发、金色礼服、高跟鞋的女人就是不久前的工地洗菜妹。

费青龙认出方芬芬的样子,即使在黑夜里也能。方芬芬陶醉在莫名的喜悦中,她没有经历过这么多的赞美和恭维,从未。

吃的东西很丰盛,费青龙远远地在角落看着他们,一边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以至于白胡子上沾满了番茄酱,这让那些小孩子更加欢呼雀跃了。今年的老人好贴近生活,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嘴角也经常沾着番茄酱。

江希凡进来了,白洁很开心,她随口说说让儿子带个女伴,那是因为她知道他在中国没有女伴,高中女同学一个个都调查过,没有再和江希凡联系过的,这样就可以给他介绍新的女朋友了。但希望落空,他旁边跟着一个女孩,个子不矮,头发很红,眼神迷离,手却被江希凡抓得紧紧的,不是亲密,其实那是江希凡不希望她老是抓她的头发。

“您好!”李云儿自然而然地低头表示友好。看样子这是江希凡的妈妈,旁边是他爸爸,一家人长得比较相像。

“这是我的朋友。圣诞快乐,妈妈。”江希凡凑过去亲了亲白洁的额头,抱了抱江鼎盛。

白洁看了看李云儿,四目相对时,李云儿的眼神似乎很分散,但分散中她似乎在观察什么。白洁在第一个七秒钟断定,她不是好惹之辈。

“我们先拿点东西吃。”江希凡在音乐声中带着李云儿离开宾客众多的人群到左角落的小食品处,正席在右角落。

“你家好大,比我家还大,但没有我老家大……”李云儿一边吃蛋糕一边看着墙上的油画,“真是气派啊,可惜不是真迹。”

江希凡苦笑着,“废话,真迹在法国博物馆。”

“那是你哥哥和嫂子么?”李云儿的眼睛比苍蝇还厉害,一眼就看到江希文和方芬芬在主人席上坐着。

“对。”

“他没你长得好看,你长得像女孩子。”李云儿随口就是这么一句。

江希凡的眼睛变红,手中的盘子刚要砸到地上去的时候,方芬芬一声尖叫,费青龙已经拿着刀走到了自己和江希文面前,那种眼神,如此熟悉。

第十章


“救命啊!”方芬芬喊着,一边不停地往后退。

现场一片混乱,大人带着小孩仓皇地逃,有些小孩没有玩够,还以为这是游戏,跳起来要拿那把明晃晃的刀。费青龙一个“马龙肘”把那小孩顶得飞出去很远。(所谓的马龙肘,就是NBA爵士队的马龙用的手法,一肘子过去,巴克利晕在地上,然后进医院了。)

江希凡赶快冲过去,这一瞬间,费青龙已经把刀柄插进了江希文的腹部,再抽出来,刀子是有倒钩的,带着肠子。猛的对准他的前胸就是一下。突然,费青龙的手臂一麻,刀子掉地上了。回头一看,高胖子手里拿着一根电棒在自己身后,抓起刀子瞅个空子和高胖子进行打斗,杀红眼了,挡我者死。

高胖子之前是野战部队的特种兵,因为流氓罪提前被踢出了部队。当时拉练的时候喜欢那个女兵也没错,晚上SY的时候一边摇晃床一边说“某某某,我很想插你,你爽不爽?”然后,被全班人都听到也没有错,错就错在那个女兵是部队参谋长的女儿。高胖子被逐出了部队,来到江家当了一名普通的保安。

受过专业训练的果然不同,费青龙的刀除了把高胖子的脸刮开一条口子以外,基本被制服在地,蹲在地上,让高胖子狠狠地踢,胳膊扭在背后,已经断了,断了的胳膊是很痛的。费青龙只是大吼:“江希文你这个不要脸的,安排套子让老子钻,抢我老婆,你不得好死。”

方芬芬吓呆了,不知道要冲过去护着日思夜想的费青龙,还是要帮江希文捂住小肠外流的腹部伤口,地上流满了血,音乐还在放,宾客已经散尽,白洁晕倒在地,江鼎盛在报警。江希凡满头大汗地在指挥十几个保安小心地把江希文抬到担架上,自己家里有专门用来应急的车,等到医院的车来,估计人都死了。李云儿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跑到方芬芬身边递过去一条手绢。

等警察到的时候,费青龙已经快被打死了,脸色铁青,嘴里喃喃自语,脸被高胖子的皮鞋踢肿了,嘴角裂开,留着血。

司机老胡开车,方芬芬和李云儿留在家里照顾白洁,江鼎盛去医院,江希凡和高胖子一起去警察局。局长白昭宁也没有过好圣诞夜,晚上十点四十八分从床上被电话吵醒,一听江家发生凶杀案,头皮紧紧的,赶紧出发往警察局赶。

江希文在救护车上颠簸,他昏了,肠子被塞了回去,柔软而血肉模糊的一团。

江希文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的像个烂娃娃,肚子剖开,不停地流血,肠子在消毒,其实费青龙在刀子上抹上毒药,江希文就死定了。

内脏蠕动着,那是人求生的欲望。

方芬芬在担心,担心很多事,费的生死,江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怎么办,怎么办?李云儿倒是看得开,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情,打了电话回家说和同学圣诞HAPPY通宵,她老妈也不追问,顺其自然了。一边吃着那些客人来不及享用的食物,也不害怕,杀的又不是自己的男朋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好明智的人生道理耶。

费青龙接受审讯时神态很平常,他醒来看见白昭宁凌厉的眼光。果然是局长啊,亲自审讯,其实不用这样,做了就承认。江希凡听完后甚至有放他走的冲动,哥怎能做这种事情,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好吧,你先去隔壁屋子。”白昭宁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实习警察说:“去机房。”

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仪,一般的涉及大案子的犯罪嫌疑人都要接受这样的审讯,免得漏查。电线缠满全身,脑袋上戴着一顶头盔,像黑摩的司机。

“你杀过人吗?”白昭宁问着,拿着遥控器,隔得很远,这东西有点漏电。

“没有。”费青龙的头肿得像猪头,头盔几乎都装不下了。

机器突然发出报警声。

白昭宁一下就来了精神,人的意志力始终无法超越极限,我是说一般人。

江希凡被请了出去,接下来的审讯就不能让他知道太多了。等白昭宁出来的时候,神情凝重,叫了法医出动了。

打了电话,江鼎盛说“你大哥没事了”,这才松了口气,想起李云儿还在家里,决定离开警察局,看着被人抬出来的费青龙,叹了一口气。费青龙眼睛紧闭,嘴角流着口水,大概被电傻了。

江希文也被抬了出来,依旧是昏沉。

高胖子帮江希凡开车,速度不快也不慢。

“今天谢谢你啊。”江希凡仰头靠着座位。不解,为什么,哥哥一定要找那个不咋样的女人,肯定有问题。

高胖子接话,“应该的,这是我的职责。”

“你明天就当保安队长吧。”江希凡随口道。

高胖子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终于熬出头了。

当白昭宁到达恋风尘的出租屋时,那个倒霉的妓女仍然在浴缸里泡着。

法医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凶杀案,然而还是在心里叫了声“哎呀”。浴缸水排走后,那具尸体泡得就像泡过头的方便面,散发着煤气泄露一样的臭味。凶手当时用的一定是沸水,否则为什么抬出来的时候,一碰,白肉就一片片掉,都煮熟了,除了绳子勒紧的那部分,脸已经分不清楚是脸,一塌糊涂。

白洁醒来时,李云儿出去了,这是人家的家事,不方便过问。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白洁叹了口气,握着方芬芬的手,“不怪你,不怪。”

江希文醒来时,觉得肚子很疼,麻醉劲过去了,咧嘴看着江鼎盛,挣扎着要起来。

“对不起,吓着你们了。”江希文看着门角落,“我以为我死了。”

“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和你差异如此之大的女子吗?我们心里觉得她和你并不般配。”江鼎盛说出了实话。

“难道你和妈妈的身份就很般配吗?”江希文看了看江鼎盛,“你又何尝嫌弃过她,你们不是很幸福吗?”“她们两个终究是不一样的。”江鼎盛有点乱了手脚,“我还是尊重你的选择,尊重你的选择。”

江鼎盛晚上就睡这,因为是豪华套间病房,里面有房间。这让江希文睡得非常心安。

李云儿倒在江希凡的床上看天花板,房间有点乱,打开江希凡的抽屉,哦,原来老师穿的是黑色四角底裤,牌子看不懂,似乎是法文。柜子里有江希凡穿过的外套,蒙在自己头上,似乎被江希凡抱着,大口地呼吸,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味道。在李云儿的记忆里,江希凡的味道是淡淡的松香,小蝌蚪是胶水的味道,当然,她现在还不知道。

正在房间里乱转的时候,江希凡进来了,李云儿头上包着自己的衣服在乱转,“咚”地撞在自己身上。把衣服拿开,李云儿一脸钻地缝的表情,“啊,啊,你……回来了?”

“嗯,你在干什么?”江希凡特奇怪。

李云儿尴尬地一笑,“我不知道,可能鬼上身了。你哥哥没事吧?你妈和你嫂子都睡觉了,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

“很晚了,你就别回去了。”江希凡突然觉得很累。

“好啊,好啊。”李云儿很高兴听到挽留,虽然江家发生了变故,但一来不是自己干的,二来受伤的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高兴地把头发上的皮筋一扯,红头发散落下来,“你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我习惯一个人睡,你睡旁边的客房。”江希凡打开门,“里面有你需要的一切用品。明天我送你回学校。”

李云儿鄙视了自己一下,然后道:“对啊,我就是考验一下老师你对美色的抵抗力,我的眼光果然没有错。”

江希凡点点头,“晚安,记得洗澡。”

李云儿回头狠狠地做了个鬼脸,她是认真做的,把舌头伸出来很长,双手抠着腮帮,眼睛瞪得很大,挺像鬼的。所以做梦梦见鬼,在窗外爬,女的,头发长,风一吹,看见脸,茫然地笑,一脸的血红,牙齿在流血。想问她是谁,又不敢问,被尿憋醒,怕去厕所,出去敲江希凡的门,半天没反应,估计睡着了,推开门进去,看见江希凡正在画画。

“干吗?”江希凡问道。

“怕鬼。”李云儿蓬着红色的头发打着哆嗦走进来倒挺像鬼。

“去睡。”江希凡转回头来画,是个城堡,一个男人在吹笛子,城堡脚下有口井。

“我要画两笔。”

李云儿其实不那么喜欢画画的,但比起做噩梦,还是很喜欢,抢过铅笔,蹲在画板前认真地涂抹。江希凡看着她,觉得她很可爱,因为头发乱得像疯子。疯子没那么多烦恼,她看起来就很快乐,刚才还怕鬼,现在就开始画画了。

发呆那会,画似乎已经被毁了,江希凡来不及吐血,李云儿说话了,“老师,我知道你画的城堡是你家,你是吹笛子的男人,井是你深不可测的欲望。于是,你看--”李云儿指着那口井,“我也加入了,我是你的欲望守护者。”

江希凡无奈到极点,“那你也没必要画个米老鼠啊。”

李云儿说:“这样显得这幅画让一般人看不懂,看不懂的叫艺术。我睡觉了,老师晚安。我现在又不那么怕鬼了。”

鬼是常有的,比如倒霉鬼,如果你今天和你男朋友或女朋友突然分手了,或者手机、钱包突然被偷了,那是被倒霉鬼撞见了。要想改变这样的情景,只有一个办法,等,运气总会来的,活着就是资本。

可费青龙想死,死了,身体就不那么痛,心就不那么痛了。由于是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手脚都上了镣铐,沉沉的,没有一支烟能打发寂寞长夜,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说话。回忆从前的每一天,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总是最短暂,而死,要死很久。

转过头来环视四周,费青龙要气晕了,那倒霉鬼依然抱着那个孩子蹲在角落,他竟然朝自己笑,摇头晃脑的,他妈的,还好意思笑,都被他害成这样了。

“你要死啊,你跟着老子!”费青龙大吼,这么一吼,被皮鞋踢中的心口一阵剧痛。

李云儿起来的时候发现转了一圈,昨天晚上忘记上厕所,赶快冲进去,但还是晚了,有几滴热热的尿提前滴在裤子上,于是洗澡,发现自己身体又白又漂亮,盯着镜子研究了半天,然后心满意足地穿上睡袍,宽大舒服,印的是加菲猫的图样。然后,李云儿想起加菲的名言:为了节约用水,最好和女朋友一起洗澡。在擦干头发的时候YY了良久。

一家人都在吃中餐,包括方芬芬。方芬芬抬头看了看李云儿,显得有点不可思议,正常人,怎么睡得那么晚?

“下来吃饭吧。下午和我一起去学校。”江希凡招呼着,“饿了吧,别上去换衣服啦,就当自己家一样了。”李云儿大喜。

饿的时候,菜都好吃,尤其是方芬芬做的菜。她坚持要下厨房,还给病中的江希文弄了汤。

“你好,你好,你好。”李云儿坐下,一一对桌上的人问候,但很好笑,因为她的头点的有点像鸡啄米。

白洁仍然是担心医院的两父子,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江希凡劝道:“不是打电话过来说脱离危险期了吗?急什么。他自己要搞事情……”

方芬芬内疚的眼泪让江希凡把话咽下,没准老大真的喜欢这个女人。爱,谁又能说得清楚,你是否也因为爱上大家都觉得不应该爱的人,你是否也在深夜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犹如江希文在深夜问自己。

好吧,好吧,随你们去,爱怎样怎样。江希凡叹息一声,谁又愿意拿自己的烦恼和别人交换?

白洁迫不及待地带上方芬芬去医院,也不忘对李云儿说“欢迎你经常来玩”。但不看李云儿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狐狸是怀疑一切的,甚至狐狸自己。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李云儿“吧唧吧唧”地吃饭,一边抬头笑(人家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她还笑),“好吃,好吃,我妈做饭哪有这么好吃。”江希凡在思考别的事情,没有管她。她就继续说,“老师你也要开心,因为不开心,一天还是过去了。”

“老师,你说那杀人的男人会枪毙吗?”

“不知道。”

“老师,我觉得那个男人不是坏人。”

“为什么?”江希凡突然发现她说出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

“因为我看他的眼神很可怜。不过,你哥也挺可怜的。谁叫他挖墙脚嘛。”李云儿吸吸鼻子。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和你嫂子谈话的时候,我在门外偷听啊,好奇嘛。”李云儿当时出去是出去了,但在门外贴着耳朵。

江希凡的脑子有点晕,说“该上课了”,于是在客厅等她上去换衣服。很快,李云儿下来了,于是一起去学校。

费青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大约是白天了,送了两次饭,饭很烂,突然想起方芬芬做的饭,眼睛湿润了。倒霉鬼有点疑惑的样子看着他。

“看死啊,老子就要死了,以后再也不用看见你这倒霉鬼了。”说完,拿起空饭盒子向那鬼砸去。

那鬼愣了一下,把孩子放在地上,显得有点得意。

小鬼都快一岁了,手上没有肉,皮肤全是皱纹,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走近,费青龙有点害怕,搞什么啊。小鬼像猴子一样跳到费青龙身上,掐着他的脖子,费青龙昏了过去。

方芬芬看到床上已经醒来的江希文,心情复杂,四目相对却无言以对。白洁安慰着,“没事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江鼎盛拍了拍白洁的肩膀,示意她和自己到隔壁房间去。

江希文的嘴唇很苍白,“对不起。”

方芬芬摇头,眼泪掉下来,其实自己也是喜欢江希文的,他能改变自己的世界,费青龙却因为自己而改变了他的世界。

“不要担心我,我没死。”江希文看着她的脸,“等我出院后,我们就结婚。”

白洁终究是听到了,门没有关。

方芬芬盛汤出来给江希文喝,医生也允许江希文喝些流质的清淡的食物。

于是,一个下午,一场雪花,一间病房,一种爱情。无论身份和地位,无论赞成和反对,有你喜悦的爱人,总是好事,在相逢中等爱情,好过孤独寂寥在日子里等死亡。

江希凡下课后发现李云儿跟在他后面,回头,“我不送你回去了,我得去医院看我哥。”

李云儿说话声音有点大,车库有回音,“我要去,我要去。然后我才回家。”

“上车吧。”江希凡喜欢直接来去的女孩。

“老师。”车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李云儿说话了。

“什么?”江希凡看着前方。

“你是因为我画画好才愿意和我做朋友吗?”李云儿认真地问。

“也可以这么说吧。”江希凡点点头,他喜欢有天分的女孩子,“你几岁开始学的?”

“七岁,但在七岁之前我妈说我并不爱画画。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带我去乡下治病;后来医生说我脑子烧坏了;后来我就喜欢画画了。”李云儿一句一句地说,“老师你最喜欢的画家一定是马奈。”

江希凡听到这话差点要停车,“你怎么知道?”

“当然啊,那天晚上你画的那幅吹笛子的男孩不是马奈风格的吗?还有老师看起来很叛逆的样子,所以我就更加肯定了。我也很喜欢他,离经叛道,色调阴暗简单又有些怪异。我加个米老鼠在上面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下,你不要生气。”

江希凡赞许地点点头,腾出右手在李云儿的红头发上揉了一下,因为她认真说话的样子十分可人,好像可以信任她一辈子。

“啊,你不要弄乱了我的发型。小心我叫你剃光头。”

李云儿扭过头去看窗外一片片的雪花,还好车里很暖和,音乐是Bjor的《Post》,空灵绝美。李云儿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寂静,仿佛可以听见雪花跳楼的声音,“扑扑扑扑”,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时,李云儿好像又不为弄乱发型的事生气了,念叨着,“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丛中都不见。你猜是什么?”

刚沉浸在往事中的江希凡被她这么一闹,也没什么心情怀念了,只得老实回答谜底,“是雪花。”

“哈,猜对了。奖励你一下。”李云儿冰凉的嘴唇凑过去亲了江希凡的脸,于是留下了一阵草莓果子味的透明的唇印。

去医院的时候,白洁正准备离开,看见江希凡他俩进来,又逗留了一会,仍然是不看李云儿的眼睛,但很客气,江鼎盛说道:“我去一趟公安局,你们在这陪陪希文。”

江希文对方芬芬道:“你和爸一起去看看他吧,告诉他,你是我的人,我会爱你一辈子的。”白洁的身体微微晃了晃,这么多年,仍然不了解江希文在想什么。

江鼎盛并不是去看费青龙,他是去找白昭宁。这个犯人必须得死,江鼎盛并不是个感情特别外露的人,但他看见江希文的肠子被刀捅出来时,他的心都碎了,有杀人的冲动。

“当然要判死刑,现在是"严打",而且他还有杀人案在身上。”白昭宁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

方芬芬终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费青龙。瘦得颧骨凸出,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这个男人,是自己曾经爱的那个吗,他的眼神似乎已经没有求生的光芒。

“你怎么那么傻啊?”方芬芬坐在桌子对面,隔着玻璃,即使有声音,也像隔了一个世界。

费青龙听到方芬芬的声音,缓缓地抬头,“我……傻。我死了,你要过得好一点,来世再做我老婆,行不行?”

方芬芬哭得厉害,抽泣着,“你不要死,行不行,不要死。”

费青龙的手很黑,摸着玻璃,但无法接触方芬芬的脸,方芬芬知道他是想帮她擦眼泪,于是哭得更伤心。

“我杀了人的,他们查出来了,你要保重身体。”说完,时间到了,因为方芬芬把宝贵的时间用到哭上去了,就没来得及多说几句。

费青龙在她转头离去的瞬间,嚅嗫地动了动嘴巴,“我爱你。”

他从来没有将这三个字说出口,但此时说了,似乎已晚。我的真心你听不到,听得到时你不要。

江希文康复的日子,是费青龙等死的日子。一个充满生的希望,一个满怀死的绝望,而倒霉鬼蜷缩在费青龙牢房的角落,和以前不同的是,手里的鬼孩子,已经不知所踪。

新年即将到来,这些日子对于在病床上的江希文来说很漫长,虽然病房里有电视有杂志,还有白洁特意买来让他消遣的恐怖小说,但仍然觉得无聊,怎么都比不上自由,躺在床上。方芬芬的爱有一半是内疚。因为伤口,所以下地需要人扶,上洗手间也是。

白洁和江鼎盛也不住在病房了,只是每天来探望,有钱人总是很忙的,方芬芬搬了进来,也是隔天来一次,每天老胡早上送她过来,第二天再送回家。

“芬芬,我……”江希文欲言又止。

“要上洗手间吗?”方芬芬今天穿得不多,因为病房的暖气很足,让藕荷色紧身高领毛衣和鱼尾裙相得益彰,头发也只是松松散散地绑着。

“麻烦你……”江希文拉着方芬芬的手。

到了厕所,江希文一只手搭在方芬芬肩膀上,一边对背朝着他的方芬芬说道:“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哦。”方芬芬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来,而它却已经硬得像医院屋檐下挂的冰棍,和冰棍不同的是,它很热,而且如果紧紧地握着,可以感觉到血液在不停地流动,就像握着兔子的两只耳朵。

“你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对吗?”方芬芬有些紧张,因为握了很久他都没有尿。

“嗯,想你了。”江希文吻着她的嘴,嘴唇冰冷,舌头火热,唇齿相依,互换口水。

方芬芬有些恍惚,她分不清是费青龙还是江希文,直到她睁开眼睛看见医院门口那个鲜艳的红十字,为什么要是红色,可能是血写的。

方芬芬的鱼尾裙包得很紧,但拉链非常灵活,一下就脱了下来。

江希文非常温柔地滑进去,方芬芬觉得很意外。人有时候是不了解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也许在握着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渴望,如同天气热的时候冰棍在嘴边就要吮吸一样。

慢慢的,速度变得非常快,一年的最后一天,多少是有点留恋的。江希文闭上眼睛,身体是方芬芬的,脸却在模糊的眼泪中变成了嘉碧琼,仿佛她的魂魄就在旁边看着。

方芬芬觉得一阵酥麻,大脑一片空白,毛衣贴在墙上很温暖,下体一阵冰凉,这样的罪恶感觉,让人生绝望。

忽听江希文一声惨叫,医生赶来再次缝合裂开的伤口的时候,小弟弟已经吐完了,还在一跳一跳地喘息着。

一年之中的最后一个下午,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然后把往事带到明年。

晚上,方芬芬睡在隔壁病房,睁开眼睛到天明。明年就是新的一年了,费青龙要死了。

晚上,江希文睡着了,小弟弟缩着小脑袋仿佛在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费青龙今天吃的不错,因为是最后一天,元旦的晚餐吃了干辣椒土豆丝和回锅肉。狱警也挺厚道,中国有句古话“要死做个饱死鬼”,所以问了问你爱吃什么,就给了他回锅肉,还有一瓶啤酒。费青龙舍不得喝,想在临死前喝,这样也许不那么痛,烟有一根,也舍不得抽,想明天中午枪决前抽。想起胡萝卜了,这老头子,很快就要和他相会了。

晚上,费青龙看着小窗外的天,想着,元旦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吗,这一天为什么还有人不休息啊?

新的一年,又有多少人相遇,多少人分手,多少人相遇后分手,多少人分手后相遇?

明天是新的一天,倘若惜福,即使生活在煎熬中,心中那朵缓缓盛开的莲花,它会赋予天空的蓝色,谁看见,谁永生。

第十一章


但新年前的这段时间,李云儿和江希凡快乐非常。江希凡当学生的时候,李云儿偷偷地在教室后面看他;江希凡当老师的时候,李云儿就光明正大地看他。

江希凡并不讨厌她。反而觉得这个曾经烧坏脑子的小姑娘很简单,她的脑子到嘴巴的距离几乎不到一秒钟。带她去郊区看油画展,破落的工厂,或斑驳或鲜艳的油画,李云儿一边呵着手一边安静地欣赏,雪融化了,她的头发显得更红。

新年第一天,李云儿在家中等中午开饭,门铃响了,谁也没去开门,都在等其他人去。

保姆看不惯了,丢下手中的活去开门。

李云儿坐在沙发上“扑哧”笑了,坚持就是胜利。李爱书和姜红袖也相视一笑,果然是一家人,门都懒得开。但要是保姆说句“该喂狗狗了”,一个个都抢着去。

新年总是有亲戚串门的,李云儿想吃完饭找江希凡玩去,看着门口的来人,心头一喜,扑过去抱着,像只小猴子。

“远叔叔,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刘思远显得有点累,衣服是黑色风衣,头发被风吹乱,鼻头有点红,鹰一样的眼睛锐利,但看到李云儿,一脸的无奈。保姆过去帮忙把衣服接了。

“大哥,大嫂。”刘思远老实地走过来打招呼。

姜红袖转头看是刘思远,连忙招呼保姆倒茶,“你来,不早说一声,我们好开车去接你。”

李爱书对李云儿道:“你闹什么,让你叔叔歇会。”

李云儿放下环绕在刘思远脖子上的手,回房间打电话去了。李云儿儿时的病,医院说没救了,但被刘思远给弄好了,念了几句鬼咒语,事后就认了这门亲戚,也算有缘。李云儿放寒假就去乡下玩,所以和刘思远的感情很深,叔啊叔地叫。

“这次过来有点事情办,过一天就走。”刘思远也不客气,在这里他已经来习惯了,刚好是元旦,顺便道个“新年快乐”。

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刘思远和李爱书聊了聊彼此近况,问道,“扎西怎样了?”

“挺好的,你去看看?正好要喂东西吃了。”李爱书站起来,姜红袖去厨房指点中餐。

李云儿从房间走出来,“我也要去,要去。还有思远叔,等下来我房间,我有事找你。”

刘思远点点头,这孩子,一点没变,傻得跟冬瓜似的,但毕竟活下来了。当时,她体内的那只恶鬼甚难驱除,自己全身跪地用了整整一天,当然,那是自己当学徒的时候了。

刘思远喜欢扎西这种凶猛的动物,它是藏獒和狮虎兽的杂交,当时研究经费不够,刘思远给的钱,这个研究和大鼠杏仁体基底外侧核中含D2受体的γ-氨基丁酸神经元受多巴胺能末梢支配有关。李爱书对外宣称实验失败,其实成功了,偷偷留在家里。扎西非常地聪明。

肉丢过去,扎西“扑哧”地啃起来。肉很新鲜,克隆的肉和本体的味道相差无几。

喂完扎西,刘思远来到李云儿房间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李云儿拿出一张符,得意地说:“我捡的,你帮我解一解嘛。”

刘思远的脸色惨白,胡萝卜不是被自己杀死了吗,怎么李云儿会得到这张符?

“真的是你捡的?”

“当然,我在垃圾桶里捡的。”李云儿认真地说。

刘思远松了一口气,拿起那张符撕成两半,“邪气的东西,给自己带来霉运的。”

“哦。”李云儿看着刘思远把那张符丢在角落的垃圾桶里,隐约觉得不妥,但想了想,也许他是对的,他懂这些。

费青龙哆嗦着跪在地上,双腿冰凉,双腿之间也冰凉,从此世上一切爱恨与自己无关,想喊口号,却不知道喊什么才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似乎有点土,还未开口,一颗花生米大小的子弹从后脑勺穿过,那一瞬间,已经没有了痛苦。

方芬芬在睡午觉的时候梦魇了,她梦见费青龙死了,医生在给他检查心跳,道士和尚在给他超度,他不理方芬芬,眼睛大大地张开。

白昭宁在办公室打电话。

“新鲜的,要不要,十万,不讲价。”

刘思远考虑了一下,“今天晚上,老地方。”

入夜,江希文在听音乐,是嘉碧琼唱的,人已去,心犹在。

月光下,那片坟岗分外冷清,这个角落,城市已经没有人能记起,除非它被地产商看中了。那些年代久远死去的人都成了骷髅,无名尸在现代统统火化变成肥料,无人供奉。

鬼火围绕着白昭宁,他不害怕,富贵险中求。

刘思远等候多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残雪未融,覆盖着枯草,他在车里听着黄梅戏,他喜欢用瘦长的手指打拍子,等货的时候听。白色警车停下来,车上的白昭宁,还带着一个人,尸房的管理员红日升,两人干搭档很久了,二八分成,当然后者是二。

“今天的新鲜货,你不用验了。”白昭宁一脸漠然,一边把车的后盖打开,费青龙刚被从冷库拿出来,血已经冻住了,脸色青黑,两只眼睛睁开一线大小,嘴巴微张,舌头僵硬,据说这样的人死得不甘心。两腿之间的裤子已经结冰,如仔细看是黄色的,人在恐惧到极点会尿失禁,英雄狗熊都是如此。

即使如此,刘思远还是走过去看了看,随意掀开费青龙杂乱的头发,看见了后脑勺那个小血洞。

后备箱打开,尸体塞进去,“砰”的一声关上,吵醒了熟睡的冬鸟,“哇啦哇啦”地飞。一切的罪恶都是这样心安理得。

白昭宁的口里哈着白气,跺着脚,老婆被自己下了安眠药在床上发梦呢。

“这次满意吧。今天晚上就走吗?”

“明天,天气冷,不容易坏。”刘思远面无表情地上了车,然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得了个极品,身体强壮。红日升在车上拿着自己的两万块也是喜出望外,这下小孩的学费不愁了。白昭宁也松了一口气,妈的,总算能存点私房钱给杨梅买她喜欢的貂皮大衣了。这小娘们,花钱比自己狠得多,打人也是,上次只不过早泄了一下,打得小弟弟快残废,当男人真不容易。

就在这个冷清的夜晚,江希凡接到了李云儿的电话。幸好有那个电话,否则在窗外爬的那个红血脸女人就要进来了,一身冷汗,听到李云儿的声音,反而安全。

“怎么了?还不睡觉?”江希凡打开灯,眯着眼睛,看墙上的灯。

“我害怕。”李云儿卷了卷被子,窗外有车灯,刘思远回来了,半夜出去,已经见惯不怪了。

本来江希凡想说“我比你更害怕”,但又没说了,因为那样十分的没有面子,劝道:“怕,我就陪你聊天。”

“老师,你知道吗?我好矛盾的。”李云儿的声音非常苦恼。

这让江希凡的心理得到了强烈满足,原来当老师有那么大的好处,声音不免又温柔了很多。这个孩子,和别的女人真的不一样,那么没有心计,脑子烧坏了,真可怜。原来,她也有心事,她也会矛盾,她画画那么好,她的头发虽然红了点,但发质也算不错,还有她的吻,一点色情含义都没有,顿时江希凡坚硬的心上立即铺上一层软垫子,“云儿,说出来,老师会帮助你的,至少,我是你的朋友,至少,你可以将你的矛盾说出来,我的意见,你可以参考……”

“真的吗?”李云儿苦恼地挠挠头发。

“真的。”江希凡的声音轻轻的,羽毛飘在蓝天。

“那我说了哦,是这样的,我很想上洗手间,但我又不想起床,继续睡着又更想去,但我还是不想起来。”李云儿苦恼极了,“老师,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如果江希凡有血可吐的话,已经吐完了。

最后,李云儿一边和自己的白马王子说话,一边睡着了,很香,幸福的口水在枕头上蔓延。而江希凡一夜无眠,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眼睛黑黑的一圈,李云儿问他:“老师,你昨天晚上一定没休息好。我猜对了吗?”

吃早餐的时候,刘思远告别,对李爱书说道:“哥,我先走了。过些日子来探望你们,还有嫂子,还有云儿,保重。”

李爱书送到门口,刘思远道:“下次的费用,我会尽快打到你账上的。”

江希文次日出院,大家一起到医院去接,李云儿也去了,嚼着口香糖,吐着小泡泡,有时候也把口香糖反扣在舌头上,用牙齿去吸,弄得“啪啪”作响,因为她觉得有时候太无聊了。

中午在外面吃饭,江希凡不知道为什么要带着她,非亲非故,但又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是因为她画画有天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鬼知道呢。好吧,好吧,我就是有点喜欢她,他妈的喜欢一个人还要解释那么多为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包括司机老胡一共是七个人,吃的是印度菜,江希文说要大开吃界,好吧好吧,玛莎拉咖喱鸡、玛莎拉咖喱虾、玛莎拉咖喱羊肉……咖啡色的牛腩,黄色的羊肉,鸡块是绿色的--上面浇菠菜汁。方芬芬没有吃过,满嘴的咖喱味让她不习惯,再上来又是印度烧烤,茶是印度香料茶,立顿红茶加上牛奶,加上玛莎拉咖喱一起煮。

“神秘的味道,最上等的玛沙拉咖喱。”李云儿大快朵颐,一边抓着Martabark飞饼,香蕉味,薄又脆。

在一旁等候的店主笑了,他只有听到客人的这样的评价才会满意地离开。

方芬芬很尴尬,她有点想吐,这个菜是什么味道,但也学着李云儿的样子,拿手去抓那些有点恶心的东西,拿饼蘸着,放入嘴里。

谁说李云儿傻了,聪明得要命。江希凡在心里笑着。聪明得要命就是傻,傻得要命就是聪明。最残缺的最完美,完美的极点就是残缺,爱完就恨,恨完继续爱。对不起后迎接下一个对不起,亲爱的亲爱的,先生你妈贵姓,小姐你在哪里见过,让我忘记,让我怀念,让我和你分离,让我们发世界上最美好的誓言,再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将它们粗暴地捅破后抛弃,让我冰冻让我旋转,我恍惚着看你重生,回来,我的爱,我不是回来,因我从未从你心里离开。

刘思远喜欢住在乡下,没那么多人打搅。修行,哪怕是邪恶的修行,都是需要安静的环境。

费青龙浮在大缸的红色液体里,没有死,他只是僵硬了。子弹没有打进去,开了一个缺口,开窍。红日升选了最准最可靠的枪手,子弹是特制的。

做坏事,要注意细节。

刘思远看着缓缓旋转的费青龙,突然停止了咒语,额头冒汗,双手发抖。费青龙的嘴慢慢地越张越大,到耳朵了,嘴角裂开。他体内是什么?轻微的哭声从费青龙的喉咙里发出来。难道是……

怪婴哭的声音像夜半饿极了的猫。

刘思远喜滋滋地看着笼子里的怪婴,拔了牙齿的小兽仍然嚣张不已,一脚踢过去,笼子滚了几圈,在墙角停下来,那小倒霉鬼吓了一跳,老实极了,丢了几块肉过去,迅速捧着吃起来。

费青龙返过神来,嘴巴痛,怎么会这么痛,这是地狱,还是人间,总之,不是天堂,魔鬼为何生得人模样。

身上滚烫,刘思远从柜子里拿出药粉,在费青龙嘴的四周胡乱涂了一些,药粉很苦,苦得无法形容,苦啊,苦啊,有苦却说不出。费青龙的嗓子喊不出来,又闭上眼睛睡死过去。再醒来时,身边有两个人,穿白色衣服的男人,头发也是白的,手里拿着长长的针,那是用来缝嘴的,嘴皮扯过来,戳进去,抽线,再来,反复……

笼子里那个怪婴得了人气,越来越像人,知道自己是男孩子,慢慢爬起来站着撒尿,而不是高抬一只腿。

费青龙知道自己仍然是活着的那刻,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晨,肚子觉得饿……照镜子,嘴像一条大蜈蚣,线已经拆了,留下丑陋的疤痕,想说话,哇哇哇的声音,舌头不见了。舌头去哪里了?

“割了你的舌头是避免你贪吃,避免你说不该说的话。”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张脸,冷冰冰。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救了你,我也可以让你再去死。”刘思远轻蔑地看着费青龙,他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他只是一具杀人赚钱的丧尸。

怪婴其实生得还算可爱,脸鼓鼓的,穿上小孩子的衣服,在地上慢慢地爬。刘思远抱他,如果他不老实,顺手就是一拳,鼻子打出血了,他就老实了。他有个好听的名字,阿冬,也可以叫他冬冬。

费青龙是木头人,比狗好一点的是不用训练他在哪里大便小便,白天自然不出去见人。刘思远出去谈生意的时候,费青龙就和阿冬在房子里玩耍,你咬我我咬你,没有过去的回忆,也没有将来的焦虑,这样的日子最开心。

李云儿打算在学校美术厅开个人画展,随口这么一说,江希凡觉得不错,“那你最近要少玩一点,多画一点。”

“开玩笑呢,出去玩吧。”李云儿摇头。

“我是认真的,你有这个希望。”江希凡看着她嚼口香糖的嘴。

“我想去海边看日落,浪漫的,在我没有男朋友之前,老师就当我的男朋友好吗?”李云儿咽了咽口水。

“先吃饭。”江希凡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最近染上了翘课的毛病。

露天海鲜烧烤摊是不错的选择,两人找了个座位坐下,眼前的景色迷人,红的落日照着李云儿火红的头发。大海在唱歌,一浪高一浪,远处的渔船像切开了的槟榔壳,摇晃如摇篮。

“你把头发弄黑啊,中国的女孩子黑头发会自然点。”江希凡拿一条烤泥鳅。

“没办法的,我生下来就是红头发。”李云儿嘴角沾满辣椒,辣得气喘,“我妈妈说我是妖精转世。”

江希凡好奇地拔了一根对着太阳看,红的头发,红得彻底。

李云儿“扑哧”笑了,“骗你的嘛,我是妖精就好了,我杀杀杀,杀遍世间坏人。”

哦,江希凡觉得有不祥的预感,虽然她不是雅典娜。

果然,隔壁的座位和隔壁的隔壁的座位在打群架,李云儿赶紧躲在江希凡后面。大致原因是隔壁的女孩子很好看,隔壁的隔壁的男人多看了两眼,那女的就说“看死啊看,再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然后就打了起来,八九个人打成一团,有人就拿着烧烤用的细铁棍戳瞎了另一个人的眼睛,好辣,好烫,他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血从指缝里流出来,全身都是沙子。

十分钟后,一切归于寂静。再过十分钟,警察就要来了,在这之间,李云儿扯了扯江希凡的衣袖,“老师,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什么?”江希凡拿出钱准备买单走人。

“有时候即使不吃饭,看看菜单,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的。”

江希凡笑了,警察快来了,即使不是自己所为,也不想去录目击证人笔录,走为上策。

走啊,走啊,走到安静的海滩,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不说话,不接吻,不拥抱,只在各自想心事。

“给你讲个笑话。”李云儿觉得有点闷,快睡着了。

“讲吧。”江希凡的长发被风吹起来,很好看。

“有一次,老婆和老公去海边玩。老婆抓起沙子说,"亲爱的,你说什么东西抓得越紧,消失得越快就像手中的沙一样。"老公说,"亲爱的,你就别提我那点可怜的工资了。"”

“嘿嘿。”江希凡笑了。

李云儿像只小熊一样扑过来,穿得挺多,像个面包。江希凡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心跳得厉害,主动的,也好,也好。

李云儿从嘴里吐出口香糖,是三条在一起嚼的,放到江希凡头发里,乱揉,等江希凡反应过来,悲剧已经铸成。

“我昨天做梦梦见你光头的样子嘛。”李云儿在理发店无辜地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江希凡。

也许聪明绝顶的男人才能和脑子烧坏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因为这个,李云儿在临别时在商店买了一顶棒球帽送给江希凡,本来要签名,被江希凡阻止了。虽然李云儿一再安慰说“老师,你这样比长头发更帅”,但江希凡还是在门口徘徊不敢进屋,不知道等下白洁见到自己的样子会不会晕倒?

有时候,人在开心中找到伤心;有时候,人在伤心时寻找开心。怎么办,自己看着办。

接受变成光头的无情现实后,江希凡的头发开始疯长,李云儿拿手在短短的有点刺手的光头上摸来摸去。

摸到江希凡烦躁了,就会用嘴巴咬她一口。

江希文也顺利康复,在春天,在三月,在门外那株桃树开花的时候。方芬芬踮着脚尖采桃花,香气迷人,粉嘟嘟的红,树下有一条小溪,那些娇艳的花瓣顺着小溪排进下水道,和生活污水一起,像梦一样的美景。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春天,我们结婚吧?”

方芬芬一阵眩晕,“你说什么?”

白洁手里切牛排的刀“啪”地掉在地上,佣人赶紧去捡。

这一句话,可以让很多女人掉眼泪。方芬芬当时就哭了,最近几个月哭过两次,一次是偷偷哭的,《法制晚报》上登出费青龙被处决的消息,第二次就是这个。

是喜悦是悲伤,是希望还是死路,天知道,地不知道;你知道,我不知道;鬼知道,心不知道。

三月,费青龙完全听从刘思远的指挥,只有他,给自己生命,让自己呼吸,让自己有吃饭睡觉上厕所的幸福。方芬芬是谁,早已经忘记,不是动了手术忘记,而是因为自己想忘记。我错了,我不该爱上你;我错了,爱上你以后放开你的手;我错了,我以为爱上别人你会更加幸福;我错了,我该死却没有死,活着也不如死去。你再也听不到我说“爱你”,因为我的舌头被人割掉了。

“去杀人!”刘思远抱着阿冬,他长得很快,可以咿咿呀呀地发音,说些鬼话,谁也听不懂,吃肉,獠牙一长出来就拔了,所以也没有再长,但普通的牙齿每一颗都比普通小孩要尖。刘思远塞了一块腐臭的肉到阿冬嘴里,一边掏出一张纸,“这是地址,杀完了回来吃饭,我等你。”

费青龙乖乖地拿起纸条,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点头,戴上口罩准备出去,天很黑很冷,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无所畏惧,一个无哀无爱的人无所畏惧,一个为了吃饭而活着的人无所畏惧。

刘思远本不想这么做,但买家出价太高,钱也已经付清,没有必要去同情谁。买家的儿子要娶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女儿答应了后又反悔,把礼金加了十倍退还,买家的儿子跪下求,没有用,拿着刀片以死威胁,没有用,一时不痛快,割了手腕死了。买家要对方偿命,千托万嘱找到刘思远,谈妥了就在春天动手。

费青龙翻墙而入,他变得更强壮更冷漠,戴着口罩冲进客厅。那家人正看《同一首歌》呢,狗在门口狂吠。那把刀是用来切西瓜的,锋利无比。数了数,加那条狗,一二三四五,没错。

那家男主人以为是来打劫的,赶紧把保险柜打开,蹲下的那一刹那,血溅三尺,头颅如西瓜在地上滚了一圈,脖子上有红色喷泉。那些血钞票,分外美丽。

第二个是女主人,中年微胖,切的是侧面,从沙发上逃到门口,抓住她的头发,脸只剩三分之二,死的凄凉。

然后是那罪魁祸首,拒婚的女子,跪地求饶,“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啊,不关他们事啊。”

费青龙戴着口罩,面无表情,手起刀落,一刀就是一个。

然后是那女子的弟弟,年轻,长的一般,个子一般,所以死相也一般,抹了脖子,血流成河。

那只狗扑过来的时候,费青龙用拳头打死了它。刘思远用激素拌牛肉块给费青龙补充身体,所以他的力气像牛一样大。

鞋子上沾满了血,费青龙走到门口,刀一扔,鞋子一脱,疯狂地奔跑,这是怎样奇异的感觉,让人疯狂。

吃完就睡了。刘思远却在深夜接到白昭宁的电话,“你做得也太过分了,狗都没逃过?”

“你银行账号没变吧?”刘思远在镜子前刮胡子。

那边电话没有了声音,大概是挂了。

阿冬也睡了,他是个孩子,他睡觉的样子蛮好看的。刘思远走过去,想起了刘昆健,顿时垂泪,虽然邓益明一家已死,但自己的乖儿子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从刘昆健死了后,刘思远再也没有吃过腊肉。

夜深人静,冬去春来,刘思远想,赚他今年一年的钱就收手算了,明年再找个新地方,找个老实的女人结婚生小孩。男人,就是这么现实。

方芬芬在失去费青龙的悲伤过后,决定答应江希文的求婚,毕竟,他是无可挑剔的,包括做爱完了后擦的动作。女人,也就是这么现实。

有时候,人的大脑会一片空白,比如方芬芬看着身边睡着了的江希文,他有时候会到自己房间来睡,说她身上的味道能治疗失眠。方芬芬想,没准和那瓶香水有关吧,是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就喜欢用这个牌子的香水,问过江希文一次,并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方芬芬想他一定很爱她,否则也不会做梦的时候大声叫那个女孩的名字。

方芬芬有时候也梦见费青龙,真的一样,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上面的花纹是星际争霸的图案,在一个十元旅店里,混杂,他看着自己,起初不说话,然后就过来吻。费青龙好像没有舌头,整个口腔都是黏糊糊的血,但下面的东西生长迅速,一跳一跳的,每次都来不及开始,就被闯进来的警察带走了。

这样的梦境让人困扰,江希文、江鼎盛和白洁去公司的时候,江希凡去学校的时候,大而空旷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佣人和自己,不会用电脑,就在超级市场里买一个学生用的小本子写日记,等他们快回来的时候就藏到衣服堆里。小本子是可以上锁的,密码是“11057”。再有空的时候,到厨房向师傅请教做菜,有时候也自己动手,等他们回来吃饭时,夸自己的手艺不错。那种笑,是稳妥甜蜜的,还能追求什么,饿的时候有饭吃,冷的时候有衣穿,穷的时候有钱花,想结婚的时候有人娶。

江希文也带方芬芬去参加同事的聚会,大多数人对于大少爷是献媚的,夸方芬芬是贤妻良母,文静、贤淑,方芬芬像木偶一样坐着,没有读太多的书,那些话题听不懂,国有银行、综合国力、欧洲足坛,更别说插嘴了。也好,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不错很不错。人生不都是这样吗?你热闹,我安静,尘归尘,土归土,相逢不如不相逢,爱过以后一场空。方芬芬会在角落微笑,她有她的回忆。

刘思远打电话给各方账号发款,没有别的乐趣,赚钱就是最大的乐趣,人的各种器官,除了生殖器官,还有很多器官可以带来快乐,比如眼睛看见美景,眼睛很舒服;耳朵听见音乐,耳朵很舒服;背部被人轻轻挠,后背很舒服;查询银行账号数目增加,心里很舒服。

费青龙体能恢复奇快,和阿冬一起健康成长。阿冬已经长成两岁小孩模样,刘思远没事的时候教他说话。他不再咬屋子里的人,因为他知道如果咬了被揍要痛好几天,好汉不吃眼前亏,阿冬很早就体会到,倒霉鬼的小孩早当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刘思远问费青龙,面前是一张纸。

费青龙的蜈蚣嘴张了张,发出“啊啊”的声音,然后写上“爸爸”两个字。

刘思远点点头道:“去杀人,然后我给你钱,你给你爸送去。”

费青龙咧开嘴巴笑了,嘴上的大蜈蚣张牙舞爪。

刘思远的账户多了十万,钱是小钱,但打电话的联络人说,这次是五十个农民每人出了两千凑起来要杀的人,当地的乡长,告到省里了,也没有人处理。说这乡长无恶不作。

有意思,刘思远就接下了,反正离得也不远,坐汽车三四个小时就到了。给费青龙交代了几句,说道:“明天你中午出发,早上我要出去办事。记得喂阿冬。”

费青龙点头,洗澡去了,虽然是春天,但他仍然是洗冷水澡。据说这样可以增强体力。

中午吃完牛肉,出门时阿冬横在门口,恶狠狠地盯着费青龙,因为他从不出去玩,他只在屋子里无聊地打滚,睡觉,吃腐烂的肉,还有大小便。他想出去。

费青龙拍了拍他的头,阿冬理也不理,只是在喉咙里发出尖叫,费青龙一脚把他踢开,他又扑上来,趁机咬住费青龙的脚踝。费青龙的脸色变了,一脚对准他的小脑袋踢过去,撞在门框上,晕了。赶快到厨房拿了刀子趁毒液还未散开卷起裤脚,那块皮肤上有两排黑色的牙印,食指和中指把皮提起来,刀子顺着纹路一刮,鲜血流出,把药粉抹在旁边,按住了,虽然很痛。但刘思远说过了,被他咬,那块皮就要赶快割掉否则马上死。草草地用纱布一包,一瘸一拐出了门。

割自己脚的时候,方芬芬正在吃饭,他们都没有回来,突然觉得脚踝一阵剧痛,放下碗筷,到沙发上坐了。佣人赶紧帮她脱下袜子。

左脚踝骨处暗红色的伤疤变得鲜艳,方芬芬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想起了费青龙。那个晚上,他的指甲刮伤自己的脚,这是纪念。哭归哭,饭还是要吃的,由于家里没有其他人,方芬芬的声音越哭越大,抽泣的时候似乎接不上气,佣人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不知道她过着这样优越的生活,有什么好哭的,要是自己,天天大笑还来不及。

我哭,是因为你不在了。

第十二章


瑞兴乡穷,虽说人均年收入已经超过了一千元,还是穷,树被砍光卖了,羊疯狂地啃草,一到初春黄沙飞舞,适合拍鬼片。从前可不是这样,三万人口,两万农民,一万出去打工,剩下老弱病残种田种地,倒也过得去。可从李魁发来了以后,一切随之改变。

玉米是好的,饿的时候可以充饥。李魁发弄了玉米罐头厂,疯狂收购玉米,价格也高,卖到外地去价格更高,目前很多基因玉米,吃了对肾有坏处,于是瑞兴乡的玉米挺受欢迎。当然,乡长办公室也高。农民却更穷了,一年下来,收到的钱几乎全是白条,问他要,说经济不好,过段时间给,但他自己家的亲戚又给了。

李魁发好色,色字头上一把刀,所以他经常带着一把刀去强奸别人。我就是王法,看上你就是我的福气,搞你是看得起你,还到处去张扬,有时候兴趣来了还叫人家老公在旁边伺候着拿毛巾什么的。被人告状,没用,天高皇帝远,县长是我娃,不是真的娃,是钱的娃。

费青龙戴着口罩,来到瑞兴乡,觉得亲切,由于风沙大,街头许多人都戴口罩,看身形也像本地人,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很忙。天黑了,到街角摊叫了碗牛肉炒面,三块钱,货真价实的黄牛肉,嫩绿的白菜叶子,还有焦香的干辣椒,韧性十足的面,热气腾腾,费青龙吃了三碗,丢了十块钱在桌上,口罩拿下,埋头吃。老板也是实在人,说道:“赶路饿了吧,来碗热汤,不要钱的。”

虽然那碗葱花汤淡如涮锅水,但人在冷的时候需要这碗热汤,犹如人在孤独的时候需要爱人淡淡的安慰。

李云儿看着黑了的天,肚子“叽叽咕咕”地响,“干吗去?”

“想去哪?”江希凡觉得自己突然变得不爱回家吃饭了。在电话里直接和白洁说今天晚上有课。男人一生都在对女人撒谎,妈妈,女朋友,老婆,情人,还有女儿。

“梦工厂来巡游,过几天就要走了。”李云儿看着远处辉煌的灯火,梦工厂就像大的马戏团,最刺激的游戏叫“胆小鬼”而不是过山车。

“老师,你要不要去?”李云儿摇晃着江希凡的肩膀,“如果你是胆小鬼,就别去了。”

江希凡脱下棒球帽,头发已经长得很快,白洁送了进口的生发药给他涂抹,江希凡不敢试,后来发现擦在胳肢窝后,腋毛像疯了一样长,而且毛质不错,于是在头上试用了,果然有效,“你看我这样像胆小鬼吗?”

李云儿看见江希凡前面的头发已经可以遮住眼睛,很帅呢,于是痴痴地说:“你是世界上最帅的吸血鬼。”

“虽然你禁止我吃口香糖,可我知道你为我好,你怕我吞进去,但主要还是因为你想留长发。其实你的光头好漂亮,像我的囚犯。”

江希凡捏了捏她的鼻子,“出发啦,你一发呆我就好怕,你又有什么主意来害我呢。”

“才不会,我发誓我刚才没有想让你第二次剃光头。”李云儿把安全带系上。

费青龙已经吃饱了,重新戴上口罩,呼吸着自己喷出来的带着满足的肉香口气。乡长办公室灯火辉煌,招摇无比,刀是短的,照片是方的。刘思远早上出去时放在桌上的,一看就是该死的人,横肉如猪,却又目露凶光,天庭窄小,人中凹陷,几乎没有耳垂。

进去,被阻拦,“证件?”门卫问。

一拳打过去,就不问了,晕过去在地上默默流鼻血。

没有人注意费青龙。晚上只有一个门卫,李魁发在办公室,他不敢回家,家里有老婆。还是在外面好,可以叫外卖,外卖就是给附近的红灯美容院打电话,送一只鸡过来,吃完也不用洗碗,当然,钱也是白条,这十万块里有几千块是美容院老板出的,他们都恨他,一百块都给不起,当个屁乡长。

费青龙认识“乡长办公室”这几个字,多读点书总是有好处。进去的时候,李魁发正在看黄色网站,口水流到键盘上,没出息的东西。所以说,小时候变坏,没有关系,长大了再变坏,坏的有条件,所以坏得恶心。

“你是谁啊,有事明天找我。”李魁发不耐烦地挥挥手。

费青龙早从窗户溜走,晚上八点,城市正繁华,而乡村,早已进入梦乡。而李魁发乡长的死讯,将像雨后春笋一样传遍全乡每一个角落。乡委书记兼任乡长,第一天上任就收到一封血书,“不好好干,杀了你。”

晚上八点,梦工厂内喧闹繁华,江希凡手里的娃娃拿不下了,和李云儿一起一趟一趟往车上搬。

“你怎么这么厉害?”江希凡看很多人都在叹息为什么花那么多硬币都没有得到奖品,即使得到也是小纪念品。李云儿几乎一去就是大娃娃,比如几百根绳,拉上来是什么就是什么,李云儿拉了五下,每个娃娃都是最大的,随手送了旁边流口水的小朋友一个。

“因为我有幸运符啊!”李云儿得意极了,“羡慕吧,但我不敢买彩票,我怕运气只一次就用完了。”

“幸运符?”江希凡哈哈笑,很合理的解释。

其实,李云儿后来将符粘贴好了,然后去问庙里的老和尚,说是好运符,有缘的人得到它,会得到好运,但也许会带来灾难。所以李云儿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扔掉。

“你不相信就算了。”李云儿没把符拿出来展示。

两人坐过山车,因为两人都很勇敢,座位又是连在一起,两只手握着,再大的恐惧也是一转眼的事。

“云儿,怕不怕啊?”江希凡问李云儿。

李云儿心怦怦跳,摇头,并不害怕,那句“云儿”叫得她骨头发酥。

旁边有个小黑屋,上面是红色的字迹,“胆小鬼”。

两人相视而笑,到门口,江希凡摸了摸口袋的硬币,摸出一把,对门口戴骷髅头的矮个女孩子问:“这个需要多少币?”

骷髅人伸出五个手指。

李云儿吐吐舌头,“打劫啊。”

一个游戏币五块钱,五个就是二十五块钱,两个人就是五十,花钱买恐怖,这似乎是时尚。

坐上“幽灵号”列车,每隔五分钟一趟,无人驾驶,到入口就停车。李云儿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装作害怕的样子,故意发抖。

车停了,没有别的乘客,往前走,依稀一间茅草屋,油灯下,挂着一件件红色、蓝色的衣服,背景音乐是二胡,冷气很强。李云儿道:“这是寿衣裁缝店,给你量身订做寿衣的。”

“你怎么知道?”江希凡很是佩服。一边看那老男人拿着针线认真地缝纫。

“哎呀,班上的顾鸿上星期来过啊,带些小学妹来,人家一害怕就往他怀里钻,他可高兴了,炫耀呢。虽然我没来过,但我耳朵听得起茧子。”李云儿牵着江希凡的手,的确挺冷的,冷气不要钱啊。

“过来,过来。”老男人抬起头,眼眶里没有眼珠。

李云儿披着件黑色衣服照了一张相,继续拉江希凡往前走

听说前面有漂亮女鬼哦。李云儿为江希凡提神。

沿途有小鬼们在炸人,油锅里的男人似乎很痛苦,又很享受,一股人肉的酸气弥漫开来。李云儿觉得肚子忽然饿了,只想快点走出去,和江希凡出去吃烧烤。

前面果然有女鬼,坐在马桶上,旁边点着一盘巨大的蚊香,马桶里面全是鲜血。江希凡有点犯恶心,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现在的女人变态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哇,女鬼,好玩。”李云儿一下子就蹦到前面去。掀开那女鬼的头发,皮肤很白很细。李云儿开心道:“你一定是米臻吧?我看过这个小说,你好可怜啊,抱你一下好吗?老师,帮我们拍照。”

米臻转过脸来,抱着李云儿,幽幽的声音,“谢谢你,你真好心。”

江希凡拍了一张,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但也不忍扫兴,继续往前走,也没什么意思,那些躲藏在角落里的所谓的鬼们隐藏的地点都被李云儿找出来了,偶尔有出来吓唬的,也被李云儿的高分贝叫声吓得躲回去了。李云儿抱怨道:“快走,好饿了,早知道,不浪费这些硬币了。”江希凡吻了她一下。和你在一起,即使是做最无聊的事,都是肉麻有趣。

最后一站是鬼王,一个巨大的网在头顶,因为最近恐怖的生意不好做,鬼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爱他吗,为什么?说的好就过关,说的不好就……”

李云儿很不耐烦地说:“哎呀,不就是要硬币吗,给给给!”说完,抓起江希凡口袋里的一把硬币砸过去。鬼王眼睛一痛,他妈妈的砸得真准啊。

趁他疏忽那一会,两人笑着就跑到出口了。

“那你准备怎么回答?”江希凡挺好奇。

“爱啊,因为我爱就是我爱,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吃东西去!”

两人坐着吃了八根热狗,李云儿打着饱嗝,拿着相机看今天晚上的美好回忆。江希凡的呼吸就在耳边,李云儿吞了吞口水。

看着相片,江希凡突然脸色一变,在鬼屋里拍的所有照片,都只有李云儿一个人。

“这里的鬼屋好邪门哦。”李云儿觉得有点寒意,裹了裹衣服。

卖热狗的中年妇女熟练地往上面刷一层油,一边插嘴道:“这您就不知道了,上个星期这鬼屋吓死了一个女孩子,早就被查封了。”

两人走到“胆小鬼”入口的地方,远远望着,那骷髅头在风中摇晃。

在车上,江希凡有点郁闷,难道今天见到的鬼都是真的?家里阳台上那个总爱爬窗户却总也爬不进来的满脸鲜血的女鬼也是真的?她到底是谁?

“不要害怕,我有好运符的。”李云儿从钱包里拿出用透明胶粘好的幸运符放到江希凡车前面的小抽屉里,“送给你算了,遇见老师,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我不是怕。”江希凡哭笑不得。

“那你在想谁?”李云儿玩得有点累,江希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两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车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舍不得叫醒她,速度很均匀,气温很适宜,如摇篮般舒适。李云儿的头枕在江希凡的大腿上,她希望睡到永远。她不想回家,她想干坏事。你以为她真睡着了吗,没有,遇见别人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她就装睡觉,她怕尴尬。江希凡也知道没有,但他想安静一下。李云儿太可爱了,可爱到让人不忍拆穿她的小聪明。

费青龙也是半夜才回,刘思远很满意,看了看他腿上被阿冬咬的伤口,说了句“没事”,顺手掐着阿冬的脖子,于是阿冬的小脸涨得通红通红,小眼珠子鼓得老大,瞪着费青龙的脚踝。

刘思远的刀子对准阿冬嫩得跟藕似的脚,阿冬凄厉地喊叫,没有眼泪。

费青龙摇头,蜈蚣嘴张了张,意思是“算了,阿冬是小孩,毁了他的脚,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刘思远狠狠地把阿冬摔在地上,阿冬打了个滚,躲在桌子下面怯怯地看着费青龙。刘思远上楼前给费青龙留了一碗正常的菜,普通的炒大白菜和米饭,旁边有一寸厚的钞票。费青龙很感慨,主人终于把我当人看而不是狗了。

看着一点点靠近的阿冬,费青龙鼻子又酸了,如果是自己的小孩,是不是也有这么大了。丢了块白菜到地上,阿冬高兴地塞进嘴里,然后“呸”地吐出来,它吃肉,肉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尤其是腐肉……

刘思远没有食言,那些钱都是给费青龙的,用金钱来控制人,挺牢固。费青龙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突然觉得这样活着,和死去也没区别,直到看到了那叠钱,拿去整容?算了,给家人吧,还有个老爸呢。

费从善自从杨桂花去世后更加沉迷打牌,反而没人管了,也不用伺候谁,乐得清闲。女儿每个星期过来吃饭,但费青龙很少回,过年也没回,习惯了。年纪大了,讨人嫌,费从善安慰自己。他自己也做焖猪蹄子,吃不完了喂狗。所以,他端着碗边吃饭边看电视的时候看见窗外费青龙的影子时一点也不奇怪。

“吃饭了没有?”费从善问。

费青龙点点头,丢了一叠钱在桌子上,转身离去,他开不了口。

“早点结婚,带孙子给我看,在外面不要欺负别人,也不要被别人欺负啊!”费从善放下碗筷,打开灯,开始点那些钞票。

费青龙没有听到,他只觉得一阵留恋,家。戴着口罩的嘴张了张,“啊”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心里的声音。

街道,到处都是情侣搂抱,其中也有一生相守的,也有像自己一样因为误会犯错而不再相见的。方芬芬怎样了,她结婚了吧,当上阔太太了吧,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还记得我吗,记得那些日子吗,就差一点,我就拥有了你。

费青龙的脸紧紧地贴着橱窗,里面有男男女女在吃冰淇淋,你喂我,我喂你。有女孩看见他,惊恐地往身边的男人怀里躲。费青龙从反光的玻璃里,看见自己丑陋的脸,那个大口罩有点脏,那么不合时宜。

一家CD店在放歌,将悲凉掺在繁华中,繁华就悲凉,你在我生命中抹去,生命只剩空虚……

没有你,怎么享受这段荒唐的闹剧

我参不透爱上了一个人的规律

一是死别的悲剧,一是我离去

并没有第三种结局

永远不忘记情花多美丽

跟你的经历得不到谁同意

永远不同意爱是种真理

我们立誓在一起

做对天道梦想的伴侣

有时候,一首歌能让人崩溃,费青龙不怕疼,不怕死,眼泪落下来,只因想起了自己发誓要忘记的人。在心里怒吼,“费青龙滚回你自己肮脏的世界吧”,这是最后一次想念了,幸福却如此遥远。

在街道的拐角,有漂亮的婚纱店,迷人的灯光,温柔的夜色,镜子里的方芬芬,如带露玫瑰,轻轻地旋转,让江希文的眼睛燃起白色的希望,又渐渐黯淡。最有资格穿这套婚纱的,应该是嘉碧琼吧,她却死了,心空空如也。

白洁走过来,帮方芬芬扯了扯袖子上的花边,回头对江鼎盛道:“比我当年的还漂亮。”

江鼎盛道:“你喜欢,再结一次。”

方芬芬陶醉在镜子中的迤逦身影,站在旁边的男人应该是费青龙吧,恍惚了一下,踩到裙尾,跌倒在江希文怀里,满脸绯红,“不要试了,这件挺好的。”

当然挺好的,因为是最贵的,六位数的婚纱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上的,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买得起的,嫁给有钱人,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方芬芬觉得自己很幸运,江希文从不呵斥她,什么都可以,脾气好得可以,大方得也可以,结婚前不在一起睡也可以,在一起睡也可以,随你,你高兴怎样都可以。你想怎么样?

晚上,方芬芬一个人在床上,锁好门,在日记上写:“如果有神仙,如果神仙出现,如果神仙问我,如果费青龙还活着,如果让你和他住草棚茅屋,你愿不愿意?我会回答,"我愿意。"”

有人敲门,方芬芬赶紧把日记收到包里,上好锁。

“累了吗?”江希文走了过来,握她的手,吻着。他今天特别想,一个吻追上了方芬芬的脖子。

方芬芬扭了扭,“对不起,今天不方便。”

“哦。好吧,早点睡觉。”江希文拍了拍她的脸。

白洁正在喝咖啡看杂志,见儿子从楼上房间一脸失意地走出来,笑了笑,招呼着:“下来陪我喝杯咖啡,你喜欢的味道。”

江希文在楼梯上看了看白洁,“好的。”

聊着结婚之前的琐事,白洁说道:“你看看,都是我在这里啰唆,你爸还不是又去书房弄他的生意去了。”

“你不是习惯了吗?这么多年。”江希文闻到白洁身上的香水味道,GUCCI粉红二代,于是作小狗咻咻状,“老爸今天送的?”

白洁笑着,青春游走消失后,美人鱼只剩鱼尾纹,“我自己买的。觉得不错,你觉得不适合我吗?

“很好啊,我都喜欢。”江希文喝完咖啡,吻了吻白洁的额头,“晚安。”

有两个家伙,好像一直都舍不得说“晚安”,江希凡只说了一句,“某人再睡,我就送她回家了啊”,李云儿马上精神百倍地坐得笔直,“去哪里,老师我想做坏事了。”

“呵呵。”江希凡笑了,真直接啊,其实自己也有这种打算,但又怕李云儿拒绝。

“我很喜欢老师,第一眼就喜欢了。”李云儿抿嘴笑,像个小孩那样,“想和老师睡在一起。一辈子都想的。”

江希凡把车开到酒店。

应李云儿强烈要求,先要玩几个游戏热身,如先穿衣服,盖上被子蒙上头,看有没有一家人的感觉,答案是“有”。李云儿兴奋地蹬着被子,从来没有这么歇斯底里地开心,一起看电视,然后偷偷地吻对方的嘴,李云儿喜欢咬江希文的下嘴唇,好像吃橘子瓣一样轻轻地扫来扫去。

江希凡终于是要爆炸的,那么久了。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爱你就要占有你。何况,饭是自己亲手煮的生米,水是弱水三千中的那一瓢甘露,你是让我等了三生三世才等到的你,我为什么不欣喜,不欣喜地占有你。

暗的台灯,像小动物一样热情的女孩,火红的头发,炙热的呼吸,还有屁屁上点点的小汗珠,她使劲地闭上眼睛,又偷偷地睁开,期待他的它到来。但凡期待很久的都不会那么容易到来的,摸索着潮湿,然后被潮湿包围,那些古老而简单的动作,被彼此记忆铭刻。那么舒服,那么自然,那么放松,又那么色情,色情到不需要讲些大道理。

爱吧爱吧,别去想过去,也别去想将来。

原来再帅再爱的人,他们的动作大同小异,开灯也好,关灯也好,喷出来的颜色和气味大同小异,味道也是一样的胶水味。李云儿疲惫地翻了个身,咂了咂嘴巴,抱着江希凡继续睡了,她其实不累,只是困。

江希凡挺累,肚子也饿。

服务员接到电话送餐的时候,忍不住向门缝后面裹着毛巾的江希凡看了一眼。“吃中餐啦”,江希凡关好门,把三个盒子打开,一盒蔬菜沙拉,一盒PIZZA ,一盒牛肉丸。

李云儿闻到香气,扑腾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又赶紧穿个小裤裤,裤子是肉色,镶嵌透明的花朵,夏天的水母,摇摆着将触须凑近。

江希凡无限温柔,夹了牛肉丸给她吃。一边吃一边对望,神仙也在天上羡慕着。

李云儿一边吃一边问:“老师,你爱我吗?”

江希凡看了看她,“应该是的。”

“你爱我什么?”李云儿的头发乱七八糟。

为了堵住她的嘴,江希凡又吻了,火花蔓延,从头吻到脚。“总算轮到我了”,江希凡愉快地想。

一而再,再而三,在问第三个问题的时候,李云儿的头发在江希文双腿之间磨来磨去,又很热。江希凡笑着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两颗牛肉丸。”李云儿抬头坏坏地笑。

于是两人笑成一团,做爱做到笑场是一种境界。

真好。

阿冬的日子过得也不错,他长得虽然没有哪吒快,但已经算很快。刘思远发现阿冬很听费青龙的话,很好。原先只是想养个小鬼娃娃玩,哪天要是不高兴,毁了就是,没想到阿冬长相很可爱,虽然凶残,但自从上次咬脚踝事件后,变得很乖,有东西吃就吃,没东西吃时就躺在桌子下睡觉,真像小狗。费青龙平时不出去,就在屋子里看电视,他专门有间屋子的,有时候睡着了会发现阿冬躺在自己胸口睡觉,寒意一阵一阵。

晚上,费青龙有时候背阿冬去散步,很像自己的小孩,阿冬的骨头很柔软。刘思远交给费青龙的事情越来越多,存款自然是越来越多,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心惊胆战的样子,觉得好笑了。人是善于嘲笑过去的自己的奇怪的动物。

费青龙是天生的杀手。为此,刘思远给他配了不错的行头,新的口罩,防滑的鞋子,一把勾肠子的刀--有些买家恨事主,非得要求把肠子勾出来。仇恨这件事情挺可怕的,不过大部分都是之前关系很好,后来关系破裂的,朋友、伙伴、情侣、夫妻,只要有钱,管他三七二十一,冬瓜白菜豆腐肯德基。

想着,电话又响,没有号码,难道是国外的?还好,接电话不要钱。刘思远关小电视声音,环球小姐在选美,一个女的在镜头前展示比基尼。

“帮我杀个人。”电话里的声音沙哑,像人妖做完变态手术。

刘思远认识这个声音,他有天生的辨音能力。

“好。”刘思远拿笔记下地址和姓名。

费青龙逗着阿冬,让他咬一根铁做的骨头,上面布满牙印和血。

看见刘思远走出来,费青龙仰望着。他是邪恶的巫师,但他是救我命的上帝。我现在每活一天,都是赚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日记日记,天天要记,一天不记,就要忘记。”这是方芬芬日记本开头的一句话。有了这个习惯,方芬芬觉得很开心。最近写的是结婚的细节,她还写了一篇纪念邓益明一家的日记,写着写着就哭起来了,“为什么,我在幸福的时候,你们总是看不见,就离开了。”

婚期将至,江希文对自己越发体贴温柔,方芬芬也接受了现实,家境殷实,老公英俊,公婆不反对,还张罗这张罗那,一般的女人恐怕是做梦都想的。

江鼎盛最近很少见到江希凡,据说是和一个女学生在外面买了房子,两三天回来露个面,也只是回来拿衣服。

白洁劝道:“他爱怎样,由他去。”

江希文也附和着,“是的,最好让李云儿和他结婚,管着他不那么花心。”

江鼎盛看了白洁一眼,意思是“你觉得怎样”。

“说曹操,曹操到”,江希凡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车钥匙往桌上一扔,“我的画板呢,我的涂料呢,都收到哪去了?”

“在储藏室里,以为你不画了。”江鼎盛有点不耐烦,“是女朋友,就带回来让你妈好好和她谈谈;如果是随便玩玩的,就别害人家。”

方芬芬看了看江希凡,她平时和他说话很少。他很高傲,只有李云儿在的时候才笑。

“是的,我打算和她结婚啊。最好是和哥哥同一天,妈,你觉得怎么样?”江希凡看了看方芬芬。

白洁手里的咖啡洒在了桌子上,咳嗽了一声,“很好啊。很好,你们自己决定好了。”

方芬芬做梦,梦见她得到了幸福。白色的婚纱,英俊的丈夫,亲友的祝福。可是,在祝福声里,分明有人在叹息。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复杂,复杂的事情简单地想,就简单;有些简单的事,复杂地想,就很复杂。方芬芬不喜欢运动,觉得很复杂,也不懂打网球是什么意思,两个人站网的两边,你一拍子来,我一拍子去,跑得大汗淋漓。

方芬芬觉得跑动的白洁像个鬼影,江希文手里拿着的网球拍像变了形的苍蝇拍,坐在自己身边的江鼎盛像个干尸,而卫生棉上的血粘着大腿,不停地流,感觉很大一块废血块坠落下来,眼前迷糊。

江希文放下球拍,走到方芬芬面前,“肚子痛,回床上休息一下。”

方芬芬舍不得三月的太阳,太阳里有蜂蜜的甜香。在这太阳下晒着,人不容易发霉。于是,江希文在旁边陪,握着她的手,尸体一样的温度。

白洁支着球拍,一只脚腾空,唤着江鼎盛,“老头子,你来陪我打。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去公司。”

江鼎盛摇头,无奈又内疚,“老了。”

高胖子一直在旁边守着,插嘴道:“我可以陪您打一阵子。”

白洁看了看球场外面身体有点横向发展的男人,想起来了,救过江希文的保安高胖子,现在升为保安队长了,还经常搞军训,让江鼎盛和白洁“检阅”。有一天清晨白洁开车去公司时,听见他在晨光中给十几个手下训话,“大家要时刻保持警惕,要保证好江宅的安全。不要怕,不要自卑,振作,振作!我们不就是比派出所的学历低了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然后,其余的保安就认认真真地喊口号:“振作,振作!警惕,警惕!”白洁觉得这小伙子不错,还救过江希文一命,说话也挺逗乐的。可惜,那天刚好江希凡休息在家睡觉,外面震慑人心的吼叫声惊醒了美梦,推开窗户一声大喊,“才七点喊个屁啊喊”,从此以后,高胖子把训练时间改为上午十一点了。这不刚好结束训练在网球场巡查呢。

白洁打得很满意,高胖子的网球技术不错,重要的是懂得怎样输球输得不露声色,输得漂亮,还会说话,每次故意漏接球就说“太太您的球打得那么好,姿势又标准,难怪身材那么好”之类的恭维话。江希文和江鼎盛同时哼了一声,然后相视而笑。女人总是要听好话,说到点子上,甚至可以陪你上床,然后被你一脚踢得老远,都是无怨无悔,还会痴呆地幻想“他是爱我的啊,至少我曾经爱过啊,我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回忆呢,多好的人。”

到中午吃饭的时间,白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拍了拍高胖子的肩膀说:“你这个队长网球打得不错。”

三个作陪的人见女王尽兴,也愉快地回到屋子,菜还在做,方芬芬独自回房躺着去,肚子里那个倒挂的血鸭梨,正在折磨她脆弱的神经。

“喝咖啡吧。”白洁递过杯子给江希文,“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

江鼎盛不喜欢喝咖啡,但白洁喜欢,而且喜欢自己煮。

三月的太阳,照着有钱人,照着穷苦人,照着悲伤的活人,照着快乐的死人。阿冬在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他在帮费青龙嚼核桃壳,“嘎嘣”一下碎了,然后用小手递过去。费青龙笑笑,核桃很香,禽兽之间相处久了也会有感情,而为什么有的男人女人曾经那么相爱,一转身就变得彼此陌生。

阿冬见刘思远走过来,也歪歪斜斜地挪动,张开牙齿咬碎核桃然后吐出来要他吃,嘴里咿咿呀呀含糊地叫着,有点类似母鸡的声音。

刘思远买了费青龙这具丧尸赚了个小鬼,喜出望外。昨天晚上费青龙去杀人的时候,阿冬那可怜的样子让人心软,于是也让费青龙带了去。

事情是由于一个有钱人的三岁小女孩被人贩子拐卖,当残废乞丐,两条腿当时就被打断了,过了两年的乞讨生活。那家人的父母疯狂地到外地寻找,直到有一天,那女孩的母亲去超市买东西准备上车被一脏兮兮小乞丐抱住大腿,准备拿高跟鞋踹的时候,那小乞丐喊了声“妈妈”,于是才破了那拐卖团伙。据说又没枪毙,那头儿又租了房准备招募人马。有钱就是好,那家人看着自己小孩一生被毁,气得要命,要仇人的命,贩卖小孩的人都该死,生个孩子容易嘛!

费青龙进去的时候,那家伙正睡得猪样,打鼾的声音还挺有规律,高低错落有致。费青龙一刀子对着肚子扎了下去。

第十三章


李云儿的三月,桃花开在心里。新房子漂亮,尤其是那张大沙发。

有一个房间,一个自己爱的人,米色墙纸,淡蓝色地板,果绿色的灯,阳台宽敞,阳光充足,种满珍珠玫瑰的花槽被一阵清风迷惑了,那些昙花开的时候总是来不及欣赏,不知死了还是没死,也没有人管,薄荷草不把它蹂躏便发不出薄荷香气,因此那些小圆叶片看起来很乖。红发女人慵懒地躺在大沙发上,电视不知在演什么,你看我,我看你。饭是自己做,菜是你来做,无人打搅,只有你我。

李云儿喜欢这样的生活,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生活,没付出什么努力就轻易得到,愉快得像在做梦,而江希凡在厨房,用他天才的画画的手,洗着那些青菜,透明的水,从手背滑过,头发依旧垂下来,回头笑了,李云儿站在厨房门口念起了《恐龙特急克塞号》里面的一句台词:“时间,停止吧!”

“你在念叨什么?”江希凡把青菜放到盆里。他在法国的时候也自己动手做菜,不娇气。

“你不懂啦,你知道哥得密斯和阿尔她夏是谁吗?”李云儿得意地说。

“好奇怪的名字。”江希凡顺手把水珠轻轻地甩在李云儿脸上。李云儿一躲,跑到房间电脑前玩游戏去了。

江希凡MSN上一个叫“大佬”的发过来一条消息,“你准备好了吗?”

李云儿发了消息回过去,“马上就好”。知道是江希文要过来这边吃饭,就回应了,也懒得叫江希凡,厨房太远,懒得跑。

游戏是CS,李云儿的枪法准,匪,啪啦爆头,嘴角点了一根三五小雪茄,食指一放下烟,嘴唇吐出三个烟圈,上升,缥缈,消散,仿佛从没有发生。

游戏间隙,李云儿偷偷地从门缝里看江希凡忙碌,没有油烟,只见他有条不紊地在切这切那,突然想起一个念头,“呀,他是我男朋友呢,赚了赚了,这么会做家务。”

既然帮不上忙,还是乖乖回去玩CS了。“大佬”已经下线,估计半个小时之内就要到了。真不明白,为什么“大佬”要和方芬芬结婚,那个女人太呆了,什么也不懂,但还好不努力装懂,“大佬”和阿呆(李云儿帮方芬芬起的外号)他们生的小孩将来肯定是要被自己和江希凡生的小孩欺负的。想到这里,李云儿“嘿嘿”地笑了两声,叼起剩下不多的烟,吸了一口,小心地放入烟灰缸中,里面是咖啡渣,江希凡说这样看起来没那么脏。

门铃响,果然是“大佬”和阿呆。

方芬芬惊讶地看着江希凡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她真不明白这么骄傲的男人为什么要和李云儿结婚,那个女人太厉害了,说话也不会掩饰,眼睛看着人好像要看到骨头里去,自己生的小孩将来肯定要被他们的小孩欺负的。想到这里,方芬芬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边赞叹着那些插在花瓶里的长芦苇,是他们亲手摘的吧。

“饿了吧,坐啊。”李云儿摆着桌子,白色碎花的桌布,椭圆形,上面有笑脸和签名。

江希凡做的是法国料理,海带芥末沙司,胡椒鱿鱼,普通的小圆餐包,沙拉颜色极美,小番茄红黄搭配,橄榄油和乳酪脆片搭配,酱汁是青菜泥,翡翠般的颜色,还有一道烤小羊排,最后从烤箱里拿出来。

江希文对李云儿道:“真羡慕你找到这样贤惠的老公。”

话刚落音,江希凡做打人状,“很久没打你,皮痒是吧?”

方芬芬尝了尝,都是怪味,难怪外国人身上也有怪味,每次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都跟这菜似的,但细细品着,也算可口。

李云儿一边疯狂往嘴里塞食物一边点头,“好吃,好吃,一辈子都想吃。”

江希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江希凡,“人家要吃一辈子呢。”

江希凡没说话,看着傻吃的李云儿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傻孩子,别噎着,没人和你抢。”

这个时候,阿冬、刘思远、费青龙也在一个桌上吃饭,没那么讲究。刘思远几乎不吃肉,随便做了一些面条,肉是给费青龙和阿冬准备的,蒸熟的五花肉,放了酱油和辣椒,一共七斤,费青龙一斤,阿冬六斤,它吃熟肉吃得少,生肉吃得多,像只小狼狗。

但今天阿冬的吃相很苦,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好像要哭出来,只是不停地指着自己鼓鼓的肚子。刘思远放下筷子,问费青龙,“它是不是昨天晚上吃完了一个?”

费青龙点点头。

白洁又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江鼎盛还是要等江希文结婚后再把公司交给他,所以天天在外面忙碌。白洁知道李云儿邀请江希文去吃饭没有邀请自己,有些失落了,这是我的儿子啊,生了两个,怎么一个都不在我身边,都像小时候那样多好啊。

我们成全自己,会委屈别人;我们成全别人,就会委屈自己。

无法两全,我要杀人。

方芬芬想,要是能把香水瓶内盖打开就好了,掺点水多喷几次也还有点香气;去问了商场香水专柜,说是限量版,已经无货,只好改用兰蔻的“奇迹”,香水小姐说凡是喷这种香水的人都能或多或少遇见奇迹。

江希文下午回来时,走近方芬芬闻了闻,“香水改牌子了?”

“嗯。你鼻子挺灵的。”方芬芬看电视,觉得自己最近头发长得很快,才剪了没有多长时间,马上又到肩膀,人闲着,就是如此。在家也很少和白洁聊天,不知道说什么,虽然白洁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和江鼎盛更加少言语,只是觉得他忙碌。方芬芬想,都那么有钱了,应该退休天天在家晒太阳才是。

“他从小就是狗鼻子。”白洁坐在沙发上冷不丁蹦出一句。

江希文陪着往沙发上一坐,顺口就喝了口白洁的咖啡,真是习惯的口味,比星巴克的好喝N倍,一边道:“你就喜欢揭你儿子的老底。”

“你弟说什么时候回家吃饭?”江鼎盛难得在家待一整天,其实他很喜欢在家,但有时候又害怕在家。当初为了白洁,自己也是义无反顾的。

爱到最后,爱到害怕,爱到恐惧,但还是爱。

“吃饭?上次我和芬芬就去了。希凡做菜有一手。”江希文道,一边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来李云儿这姑娘有好运气。”

“什么呢,连父母都还没见,就要结婚吗?”白洁抽了抽鼻子。

“我看那女孩也挺怪的,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人。”

方芬芬心一寒,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白洁怎么在背后说她的,虽然她在的时候笑得那么和蔼热情。

纯粹的恶要行走世间很难,纯粹的善要行走世间很难,最可怕的是,披着善的外衣的恶,所向披靡。

每个儿子在即将要属于别的女人的时候,母亲都要嫉妒,区别是细微或者强烈。细微的,接受了现实,也就罢了;强烈的,付诸行动,遇淑女杀淑女,遇荡妇铲荡妇。

江希文愣了一下,心竟然痛了。嘉碧琼的笑容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弯如新月的嘴角,死的时候扭曲得那么厉害。其实那段时间白洁也很担心,担心是因为自己反对他们的婚姻而导致嘉碧琼的死。事实上,她宁愿相信这是凶杀案,很多留学生在国外被无缘无故地杀害,但还是有些内疚,自己再不喜欢嘉碧琼,也不会去杀她。江希文开始是悲伤,后来反过来安慰白洁。他看到自己伤心,母亲也陪着一起不吃饭不睡觉。当时,江希文反复地说:“妈,别伤心了,我不找女朋友就是,反正你也不喜欢她。”

但白洁没有想到的是,江希凡在法国的女友跳楼了,自己甚至都没有见过,只是在聊MSN的时候,听江希凡开玩笑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脾气很好,很爱自己。”但为何无缘无故死去,让自己又伤心了好长时间,江希凡却没有及时赶回来安慰她,大概因为他习惯了孤独的生活。

方芬芬提醒道:“我们该陪爸妈散步了。”

“哦,好的。”江希文点点头,实际上方芬芬是个很乖的女孩子,要求不多,身材也很好,但“奇迹”香水真的不适合她,这句话江希文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是委婉的,什么事想得都很周到,这一点而言,江希凡却叛逆得多,如果是李云儿身上的香水味他觉得不适合,他就会说。

“哎呀,什么东西烧糊了。”

没有什么东西烧糊,除了饭。李云儿手忙脚乱地在家做饭,特意提前两个小时回来,江希凡下课走到美术系,顾鸿说“早回去了”。李云儿回的当然是她自己的小家,她要给他做饭,爱上一个人的预兆之一,急切地展示自己高明或不高明的厨艺。

可是饭真的糊了,火太大,该死的顾鸿,竟然说高压锅做饭比电饭煲香。好了,揭开盖子,是猪八戒喜欢的食物--西游记的某集里,猪八戒喜滋滋地走到厨房,“哇,锅巴!”。李云儿垂头丧气的,但又想,锅巴刨开里面还是可以吃的。嗯,就凑合着这样做吧。

切菜,辣椒。李云儿有点胆战心惊,后悔待字闺中时没有狠练厨艺,后悔没用,硬着头皮来吧,头皮硬了,手就软了,手一软,门铃一响,心一慌,在弥漫着锅巴香气的厨房里,李云儿切下了右手中指指甲侧方圆零点五厘米的一块肉。

含在嘴里去开门,血可真多啊,当饮料喝,嘴巴都快灌满了。

江希凡皱眉,“什么东西烧糊了?”

见李云儿那瞪着眼睛的样子,又问:“你把中指放在嘴里干什么?”

顺便往厨房瞅了一眼,辣椒是青色,案板上却是滴滴血红,还有一小片肉,上面连着一小块指甲。

“你切菜切到手了啊?”江希凡差点晕过去。

李云儿还在吮吸自己的手指,笑着点点头。江希凡走过去,把她的手从嘴里拿出来,这一拿可不得了,手指像水管,指哪喷哪,赶紧把她的手举到头顶,拿起桌子上的烟点燃,猛地吸了两口,由于打火机的开关调得太大,江希凡的眉毛都快烧焦了,果然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时刻。

李云儿“含血喷人”道:“没关系啦,用创可贴包一下就是。”

江希凡没理她,用烟“哧”的一烫伤口,火光熄灭,烟灰湿润,血终于不是喷,而是缓缓地渗了,背起来就下楼,一边疯了似的念叨:“你搞什么,手给我举高一点,高过头顶,你真不懂事啊。你这头猪啊,你想担心死我啊,不会做饭就不要做啊,你不要死啊……”

还好,五分钟路程就有包扎的诊所,李云儿觉得也不是很痛,是很辣。她从没听江希凡一次性说那么多话,于是趴在他背上哭了。我男朋友多关心我啊,他还是个老师,又那么帅。受伤的中指竖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像在对全世界说“FUCK”。

李云儿是左撇子,所以受伤的是右手。江希凡说,左撇子比一般人聪明,这样的人能够成为艺术家。

“可我只是想当你女朋友。”李云儿竖着中指在房间荡来晃去像个秋千,一般人会被晃晕,还好江希凡不是一般人。

“我可是把你当成我老婆了。”江希凡拽她坐在身边,“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感觉无趣。”

李云儿要眩晕,“老婆”这两个字挺土的。

“还疼吗?以后还吃青椒炒肉吗?”江希凡拿过中指来看,能闻到一股药气,即使是过去了两天,那些血似乎还有腥味。

“坏蛋!当然疼,火辣辣的,我也不敢回家,怕爸妈看见心疼,怕扎西嗅到气味发狂,吃了我怎么办?”李云儿干脆横躺着,头枕着江希凡的腿,有个沙发就是好。

“你家那条狗?”江希凡挺怕狗,大凡怕狗的人都被狗咬过。

“对啊,不过你不要害怕,它是有灵气的,你和我玩得好,它不会咬你的,扎西是乖乖。”

“那也得你手好了再去你家。手还辣不辣?”江希凡抚摸李云儿的鼻子。

李云儿扭过头去,“哎呀,别弄我鼻子,上面有颗痘痘没看见吗?”

江希凡道:“云儿,我发现你很像小熊维尼。”

“为什么?”

“因为鼻子上的痘痘啊。”江希凡得意地笑了。

李云儿翻起来戳他的胳肢窝,江希凡逃到沙发的另一端,扑了个空的李云儿忽然觉得非得抓住他,重心不稳,倒在地上,中指撑着,惨叫一声。

江希凡马上过来扶起,李云儿“嘿嘿”笑着升起右手的中指道:“是这只手呢。”

你爱我,我爱你,真美好,美好得让人不忍回忆。

此时,方芬芬平静地等待不久的婚期。江希文在家时陪他说话,不在家时自己在房间里发呆写日记看电视,也不喜欢下楼,除了吃饭。

吃饭的时候,白洁也给她夹菜。江鼎盛回来时微笑着对方芬芬说:“今天下午碧雅园竣工,家里的人都出去剪彩,希文在那等你。”

江鼎盛知道她的来历,自己儿子竟然和工地上的农村女子在一起,说起来挺像小说里的情节,但已经无法否认,这是事实。

白洁看了她一眼,“一起去吧,整天在家多闷,今天佣人都去。”

“我不舒服,对不起。”方芬芬低头。明知道她不会去的,还要问。

怀念起工地上的日子,每天早上起来买菜,摘菜,洗菜,炒菜;中午那些工友们像饿狼一样敲打碗筷,无论盐多盐少都是好吃;晚上和费青龙一起,他打牌,自己就在旁边看着,打毛衣缝缝补补,看看电视剧,偶尔也出去逛商场。他虽然死了,可是在我心里活着,在心里活着,还是比不上在现实中活着。很多时候,在我自己不了解自己时,人已经离开;离开也好,你却死了。

那些回忆的碎片,拼合在一起就是砂轮,打磨我坚硬的心脏,流血,流血,一路淌一路哭泣,想回头不敢回头,怕遇见过去,怕过去遇见你,怕遇见过去的你。

去个鬼。

江鼎盛拍拍白洁的脸,“你先换衣服,她不舒服就别让她去了,在家休息也好。”

方芬芬感激地看了江鼎盛一眼,我们总是因为别人的理解而感动。

白洁摇摇头,对佣人道:“帮我把淡黄色的ARMANI套装拿下来。芬芬你在家好好的,晚上我叫老胡接你一起吃饭。”

方芬芬点点头,其实白洁也挑不出她什么毛病来,刚来的时候有点土,后来知道自己土,就不说话。让人恨也罢了,偏让人恨不起来,但喜欢也喜欢不起来。于是,白洁晚上总是失眠叹息,江鼎盛只能安慰着:“各人都有各人的命运,年纪都那么大了,还是那么计较。”

“可希文、希凡是我儿子,我总是希望找更好的女孩子给他们。”白洁翻身睡去。

方芬芬看着空荡荡的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院子,忽然觉得自由,说话还有回音。因为碧雅园今天竣工,大量记者和市民都在围观,高胖子把保安都带去现场了,除了大门口一个开门的。坐在阳台上写日记,也颇有点诗意。

太安静的时候,让人有大声尖叫一声的冲动。

方芬芬尖叫了。刘思远出现时如鬼魅轻巧,拍了拍方芬芬的背,方芬芬觉得一阵眩晕,尖叫声来不及传到大门口,头倒在地上,轻微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方芬芬。”刘思远笑着,“邓益明家的人注定是要全部死在我手里的。活该,活该。我的昆健又可以高兴了。”

世上很多事,不是缘分,只是巧合。刘思远没有想到买主要杀的竟然是方芬芬,而且什么都安排好了,工具、杀的方式和时间,不用动脑筋。

电钻在地下室的工具盒里,很快就找到,还有手套、绳子。方芬芬感觉有人在地上拖着她,睁不开眼睛,正努力地睁开,见一张熟悉的脸孔,是人,眼里是冷漠的兽的光芒。一把锋利的电钻正在靠近。

从后脑的中间部分开始钻进去,和前额血洞会合。刘思远许久没有动手杀人,这次进行得有些兴奋。绳子用手伸塞进去。刘思远不矮,但死去的方芬芬很沉,站在门口的凳子上,打结,用力一拉,方芬芬在客厅大门上晃来晃去像秋千,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人死去,植物神经还活着,脚一蹬一蹬地抽动。

刘思远歪头看了看方芬芬,血已经放得差不多了,“滴滴答答”地顺着脚流下来,额头上穿着绳子的洞,像有三只眼睛的妖怪,眼睛始终闭着,有些发愁的样子。

我死了,你高兴吗?

打家里电话,没人接,江希文以为方芬芬在睡觉,对白洁道:“你们先吃,我去接她吧。”

李云儿和江希凡在饭桌旁边说笑着,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白洁点点头,“快去快回。”

江希文进门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给他敬了个标准的礼,显然他什么也没察觉。

开门,方芬芬的脚还在轻微地抽动,身体又开始晃荡。黄昏的时候,有几缕太阳照着她血迹斑斑的额头,江希文慢慢地朝上看,方芬芬的眼睛正朝下看,你我对望,真的做到了无言以对。方芬芬嘴唇倔强地闭着,前额的洞已经不再冒血和脑浆,凝固了。

江希文呆了,揪自己的头发,“这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做噩梦了。不!不是真的。”

方芬芬努力微笑,神情已麻木,眼睛充满泪水,却无法流出,我只是想见你,你说好只离开一会,等你回来,我已经死了。

宴会取消,在警察来后,其余的人看到的方芬芬已经躺在地上,现场被封锁,轻轻揭开方芬芬身上的白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歪向一边,有委屈的笑容--她素来是委屈的,到死都是。而绳子已经被取出来,冒着热气堆在一边。

李云儿趴在地上哭,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她哭。

江希凡抱她,看了白洁一眼,“别伤心了,恶人自然有恶报。”

白洁瘫倒在江鼎盛怀里,哭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为什么……”

于是,方芬芬被抬走了,离开本来就不属于她的漂亮的有佣人的大房子。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你已经拥有了,会突然被人抢走。死了也好,解脱。

案子肯定是破不了的,如果破得了,刘思远在好几年前就死过好几次了。有时候,死的人太多,我们只希望没有轮到自己;有时候,别人在伤心哭泣的时候也不要嘲笑,更不要说“我觉得你很可怜”。我们只是庆幸自己暂时的幸福,即使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也不要不吃晚餐;即使晚餐吃不下,也不要去怀念那些曾经的美好,去强求,去希望她起死回生。可以吗,如果可以,让我冬天洗冷水澡,夏天睡马路边,甘心的,情愿的,可惜我的眼泪掉下来。

江希文不吃饭,白洁也陪着不吃,江希凡和李云儿都吃,凡事不涉及自己,都只是淡淡安慰“节哀,节哀。”

“叫我怎能节哀。”江希文对江希凡说。门锁得紧紧的,江鼎盛带着白洁到寺庙拜佛,日记本摊开在桌上,江希文知道里面的内容后并没有意外,但心里还是充满内疚。如果自己当时不利用她,她也不会死,等她死了,才发现原来失去一个自己已经习惯了的人比失去一个自己爱着的人要痛苦很多。两天没有闭眼睛了,江希凡道:“我们这样做其实是无效的。”

“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要这样,我们两人没有共同的仇人,为什么我们的女朋友都在宣布要结婚的时候莫名地死去,而我们却没有死。”江希文锁着眉头,“方芬芬的死真的怪我们,我就没想到留她在家一个下午她就被杀了,还死得那么惨,还好她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否则怎么交代。”

江希凡神色凝重起来,当时两人在MSN上聊起女友的死都觉得很蹊跷,越谈越蹊跷,一个被挖了心脏,一个本来开朗顺利的女孩突然坠楼。于是决定先回国,再随便找女友,看看是否巧合,还是凶手真的会出现。

很多事情要来临,根本一点准备都没有,如果是坏事,那就很恐怖。江希文永远忘不了嘉碧琼死的样子,更忘不了方芬芬的惨相,还有死前那绝望的眼睛。

江希凡决定从今天开始,不离开李云儿半步。

李云儿,李云儿一个人在楼下客厅看电视!江希凡心里一慌,赶紧开门,李云儿正站在门口,目光迷离,哈欠连天。

“云儿,怎么了,不舒服吗?”江希凡扶着她,最近她晚上也没有睡好,老说做噩梦,梦见方芬芬荡秋千对着自己笑,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然后从担架上站起来,半截身体飘着。李云儿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一半身体不流血?刚想到这,方芬芬的血柱喷了自己一身,然后就醒了。

“好困的。”李云儿说。

“到我房间去睡,我陪着你呢。”江希凡走出了房间。

而江希文百思不得其解,反复地翻着日记,为什么我对她那么好,如果凶手不出现,我真的会和她结婚的,为何她还是在日记里写她爱费青龙,又觉得一阵悲哀,原来不真心对一个人,那人便不会真心对自己。

但真心对一个人又怎样,那人仍然不会真心对待自己,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只是空守回忆。阴阳相隔,是永无反悔的吧,也好,了却烦恼。江希文觉得方芬芬死了也好,反正白洁也不喜欢她。给白洁打了电话,说肚子饿了,回来一起吃饭。

白洁在电话里很小声,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我们马上就回来,孩子你也别伤心了。都是命啊。”

江希文死了女朋友,还有妈妈。

而李云儿躺在被子里很不老实,老乱摸江希凡,不好好睡觉。江希凡被弄得欲火熊熊,只得按着她在身体下面,“找死是不是,你今天不是来那个吗?”

李云儿半睁开眼睛,“要嘛,要嘛。喜欢你。马上就要,马上。”

江希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平时的李云儿。

狠狠地捏了一下她受伤的中指,纱布马上变红,那是伤口重新裂开。李云儿“哇”的一声哭起来,“痛死了,你在干什么啊,你怎么连裤子都不穿?小弟弟为什么站起来了?”

江希凡抱着她,“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在楼下?”

“看电视嘛,你抱着我干什么,我今天肚子痛,不能和你插插的。”李云儿高高地竖起中指在头顶。

江希凡问道:“除了看电视,还干了什么?”

李云儿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还干了什么……嗯……还……”

江希凡急了,“吃什么喝什么没有。”

李云儿道:“就喝了一杯咖啡嘛,我看咖啡壶里还有半壶,加热喝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打瞌睡睡着了,你一个人会闷。”

江希凡把她的头发用手梳了梳,“嗯,继续睡吧,我出去一下子,好不好。”

“嗯,那可以亲我一下吗,这样我想我会做个好梦。”李云儿的睫毛变得湿润润的。

“当然可以。”江希凡凑近她的嘴唇,吻了一下,李云儿果然乖乖闭上眼睛。受伤的手指也不再流血,毕竟不再是刚受伤的时候。

江希凡敲了敲江希文的门,“你出来一下。”

江希文伸出半个身子,“干什么,爸妈快回来了。”

“我们家咖啡有问题。”江希凡的脸色很难看。

化验室结果出来了。江希文目瞪口呆,咖啡里含Lycopene茄红素,还有育亨宝、洋芋、精氨酸以及弗洛蒙、尾草、锯齿蒲葵,还有Triazolam等。

化验师说,这种高级催情迷幻药里很多配方国内根本没有,即使有,也是劣质产品,所以能够做到如此精致的组合,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

从化验室里出来,江希凡道:“明天下午,你再喝一次咖啡,然后我来看看。”

江希文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情沉重,两兄弟在一家印尼餐厅点了东西坐下来吃晚餐。刚坐下,李云儿打电话过来,“醒了,你在哪里,我要逛街。”

“你马上出来,到春风路的印尼餐厅,等下我送你回去。我和哥在谈事情,你睡好了没有?”江希凡问着。

“好,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你谈事情吧,我自己打车回去算了。”李云儿一边打电话一边穿衣服,镜子里眼睛和头发一样红,睡了一觉,头反而更痛了,嘴里有点带苦味的腥臭。挂了电话,捂着嘴哈了一口气,自己作晕倒状。

进洗手间刷牙,牙刷是江希凡的,刷的时候心里有异样的亲切感,两个人在一起发生关系后,很多东西都可以共用,看见对方的身体也不会不好意思,而且觉得和自己的身体一部分那样亲切。刷着刷着,镜子里出现一张脸。李云儿吓得满嘴泡沫,“阿姨,你吓死我了。”

“我看你起床没有,叫你吃饭。”白洁神情有点恍惚。方芬芬的死让她非常担心李云儿的安全,但她又感到快慰,死了也好,江希文就不会和别的女人睡觉,把自己丢在家里不管了。

最初的时候,江鼎盛是穷,白洁也是穷,江鼎盛是王朝家具公司的业务员,结婚以后经常在外奔波,有时候出差到外地一去就是一个星期。他是反对白洁出去工作的,江鼎盛认为女人就应该在家里享福,那时候每逢回家都要抱着白洁说“对不起,亲爱的”,而且总有礼物。为了让白洁不那么寂寞,要了小孩,第一个江希文,乐坏了,第二个希望是女孩,漂亮是漂亮,可惜还是男孩。认了吧,江鼎盛为了这次婚姻付出的代价太沉重,所以,他给白洁最好的生活,为了给江希文买昂贵的奶粉读好的学校,甚至白天出去卖家具,晚上还要去工地上扛沙包,回来的时候通常是深夜,白洁胆子小,江希文和江希凡两个小孩就睡在她怀里,场面非常温馨。江鼎盛不到几年就成了富人,因为勤奋和努力遇到了机会。

“我自己出去吃好了。”李云儿“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清水,“扑”地吐到洗脸池里,有血,但很快被水冲淡了,变成粉红和白色。

白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江鼎盛不在,除了佣人,沙发上坐着她自己。希文的女朋友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白洁更喜欢江希文,因为乖,乖的小孩,妈妈最喜欢;江希凡不乖,十岁以后打死都不肯和妈妈睡。白洁哄着也没用,因为江希凡说妈妈抱自己睡觉的时候鸡鸡会痛,但江希文会愿意,因为乖,乖孩子就是讨人喜欢,不打架,不骂人,尊重老师,团结同学,学习优异,思想进步,尤其是数学好,好得不得了。而江希凡不乖,看谁不顺眼就揍谁,经常欺负高年级同学,别人比他高很多,他也敢打,因为他不怕死,天生就是坏孩子,所以很早就被送出国留学,而江希文留到很晚才放出去。

现在,无论乖孩子和坏孩子都长大了,白洁看见方芬芬的死相,除了刺骨的恐惧和悲伤,也夹杂些幸灾乐祸,然后就是怀疑,“为什么我诅咒她,她就死?”

“我走了,阿姨。”李云儿收拾东西到楼下,“您保重身体。”

白洁自言自语道:“再见!欢迎你经常来玩。什么时候我也去你们的小家看看,做个菜给我吃怎样?你们发展得挺快的,认识几个月就住在一起了。你挺厉害的,也挺会说话的,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李云儿愣在原地,没有回答就出去了,听不懂。

虽然是四月,天气仍然不够暖和,李云儿觉得晚上仍有点凉,还早,又打电话给江希凡,仍然在吃饭,最后他在挂电话前还说了句“走在路上要当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李云儿忽然一惊,好温馨的话啊。李云儿没有回家,也没有吃饭,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头发是一个人很重要的部分,没有头型就没有爱情。李云儿有了爱情,现在需要有发型。

理发师长得像冯德伦,头发乱乱的,有点沉默。只是问了句“吹干还是理发”。

李云儿说:“弄成黑色。”

理发师说:“弄成黑色以后不能再轻易改成别的颜色了。考虑清楚。”

李云儿点头,为了我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三个小时以后,长发披肩,黑眼睛黑头发,镜子里的李云儿吃吃地笑着,理发师说道:“这样子看起来比刚进来的时候漂亮多了。”

回家,姜红袖和李爱书正准备睡下,晚上十一点多了,突然看见李云儿,李爱书道:“哎呀,稀客,稀客。”

姜红袖擦擦眼睛,“云儿好漂亮啊。”

李云儿转了个圈,头发也跟着转个圈,“怎么样,很乖吧?我还没有吃饭呢。”

于是吃饭,姜红袖问着江希凡什么时候来家里玩。李云儿说,这两天他要办事,事情办完了就来家里提亲。

“呵呵”,李爱书笑了。

“你笑什么”,李云儿放下筷子,“他说要和我结婚的。”

“我们都还没过目,你们就结婚?”李爱书不服气道。

“那我喜欢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得到你们的同意?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吗,你们不要管我啦!”李云儿继续吃饭,一边嘟囔着。

李爱书怜惜地看着李云儿,忍不住拿手抓了抓她新做的头发。李云儿不耐烦道:“哎呀,把人家头型弄乱了,男朋友吹了,你赔不起吧。”

李爱书和姜红袖溺爱李云儿,相视而笑。父母和孩子成为朋友是最理想的关系了。

睡在自己家床上,反而觉得陌生了。李云儿的双腿夹着被子,开始遐想,突然想起了什么,蒙着被子踢着墙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江希凡有一次在亲热的时候说李云儿的咪咪是麦当劳,问为什么,说像大写的M;李云儿马上还以颜色说你的弟弟是肯德基,江希凡问为什么,李云儿马上用实践证实自己的说法,然后中途休息了五分钟,因为两个人都笑得太厉害了。

正发呆,李云儿的电话响了,止不住笑接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啊,老师。”

江希凡听到她的笑声,心里舒服了很多,“没什么,忽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那些痞的事情,你呢?”李云儿很老实。

“我……我担心你……你这几天在家不要出去,我已经帮你到学校请假了,三天后我来接你,好吗?”江希凡道。

“哦,那么久啊,好吧,睡了。”李云儿挂了电话,她没有做梦。江希凡做梦了,同样的内容,满脸是血的女鬼越来越近,血脸贴着窗户,五官一片红色的模糊。这样一睡,竟然到了中午。

江希文吃完饭以后不想去公司,现在江鼎盛已经逐渐地把生意放手给他,很多东西还需要整理。白洁泡咖啡,吃着点心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她的皮肤真是白,在阳光下是死人泡在水里很长时间的白。

江希文陪着坐,一边听白洁说他小时候的事情,白洁说话的时候舌头有时候会停顿一下扫扫嘴角,“那一天打雷,你知道妈妈是最怕打雷的,你们都睡了,妈妈一个人睡不着,害怕得发抖,爸爸也不在家。突然,你站起来说"妈妈不要怕,如果有鬼,我就掐死他"。”

江希文勉强地笑着,这个事情他已经听过N遍了,但仍然努力听着,“然后呢?”

“然后妈妈就不怕了,抱着你,再看看你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说梦话呢。呵呵。”白洁笑着,她一直以为江希文是第一次听,所以总是绘声绘色。

江希凡在阳台上看着这一切,冷冷地笑。他不爱喝咖啡,幸好。

江希文喝完咖啡就上楼了。江希凡赶快打开电脑,摄像头藏在白洁床头台灯的流苏里。十分钟后,白洁上楼了。推开门,江希文睡在床上,脸色通红。

白洁锁好门,钻进被子,那是很大的一床被子,足够盖上两个人。所以江希凡虽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实际上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些具体的缓慢前后的节奏,美妙的细节,动人心魄的臆想。有些爱,是禁忌的,我们是别人的看客,叛逆者得永生。

江鼎盛什么都知道,一切都明了。那又如何,只要你快乐,我为你扫除不快乐的障碍。

江鼎盛一生中,只杀过两个人,医生说他得的是重度焦虑妄想症,一定要住医院,最好一辈子都在医院。他父母不同意,当时江鼎盛才六岁。一直都很正常,直到认识白洁--一个普通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父母又不同意,有时候父母不同意是对的,有时候父母不同意是错的,当时不同意的理由是白洁不是处女而且长得很凶。那时候的售票员都很凶,不是处女是江鼎盛发现的,然后母亲问就如实说了,而那时候的人们脑筋都是很顽固的。江鼎盛说一定要,父母说除非杀了我们。于是就杀了,手法毒辣,所以一直都没有破案,那时候破案水平都不是那么高的,尸体也没有找到,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为了白洁,江鼎盛什么都愿意。

第十四章


江希凡看着这一幕,看了三十分钟。

“妈妈爱你,亲爱的。”白洁说的话如此清晰,而那表情如此满足。

“我爱妈妈。”江希文说话的声音和平时明显的不同,眼神也是凌乱的。

关上门,就只剩下身材保养的还很好的白洁一个人钻在被子里睡的镜头了。江希凡走出房间,脑子一片混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为什么想到了没有阻止,即使阻止能够怎样,我是她生的。江希凡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打开江希文的房间,他和衣躺着,嘴角有些白沫,耳朵很红,两腿之间一直在发抖,好像里面藏着一只耗子。

做男人真辛苦。

江希凡走近,用力掐着他的脖子,没用,江希文睁开眼睛的样子还是无神,拼命地挣扎。无奈,江希凡只有打开冰箱,拿出冰块,把江希文的裤子一脱,大冰块压了下去。江希文突然“啊”了一声,他的弟弟软了下去,而他的真正的弟弟江希凡也软了下去。太他妈的离谱了。

江希文回过神来,看见江希凡一脸烦躁的样子,问道:“你脱我裤子干什么?”

“啪”的一记耳光扇过来,江希凡的巴掌印立马印在哥哥脸上,“把裤子穿好,来我房间,我给你看好东西。”

十分钟后,江希文来到电脑前,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切,包括前戏在内,共五十三分钟。

嘉碧琼、方芬芬等人的死,源头在这里。

江希文头低下来,手指埋在头发里,这样活着比死要痛苦。去踢开白洁的门骂她,还是拿刀子杀了她?倘若不能,继续爱下去?江希文知道自己有梦游的习惯,但后来治好了,白洁用药将他复发,将他控制。还是自己潜意识里就爱她,也爱别的女人。当嘉碧琼死的时候,江希文也悲伤过,但很快就恢复了,原因在此。因为身体有人安慰,当身体有人安慰的时候,人们总是不大记得回忆,回忆,是没有多大力量的。我们身体最冲动的部分是不会认识过去的,只会认识离我们最近的需要侵略占有或被需要侵略占有的异性器官。

邓益明、方芬芬回老家那天,江希文也跟着去了,他失眠,在半夜,听到有人说梦话,不知道是谁。那人说“刘思远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却没有办法杀你儿子,我受不了,我很想杀人,我很想很想杀人,你儿子今天跑了,以后迟早要死。我那菜刀就扔在你家门口,我迟早……”

当时,江希文看见邓益明的表情,仿佛看到当年嘉碧琼惨死的时候自己的表情。尽管有些事与我们无关,但倘若联想到自己,悲从中来,心底那根筋被扯痛了,别人的事就变成自己的事,总是心痛。

其实,回来的那个晚上,江希文喝完咖啡后睡得很早,做了非常离奇的梦,梦见回到邓益明的老家,好像是打仗的时候,一把枪对着自己,预感要被俘虏了,拣起旁边一把菜刀就往屋子里冲,一个狼脸的男人对着自己傻笑,砍,摁在地上砍,一刀一刀。耳边尽是尖叫,江希文觉得自己变成一只会爬树的豹,去追那个狼脸男人……

“我杀过人吗?”江希文蹲在地上回忆,双腿间一阵冰凉。

“我杀过人吗?你爱过我吗?你在哪里?我怎么办?我要去杀谁?”

江希凡见他那疯样,心里一急,又担心李云儿的安全,对准他的背就是一拳,“你起来,咱们到隔壁房间说清楚去!”

打开门,江鼎盛突然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多久了,平静地对二人道:“人是我杀的。”

江希文惊愕地看着门口的江鼎盛,听着从他嘴里说出的那句“人是我杀的”。

江鼎盛显得毫不在乎,对江希文道:“别怪你妈,她太爱你们了,尤其是你。失去你,她就会死去。”

江希凡冲到白洁房间,她还在睡,睁开眼睛是三个男人,一个心如死灰,一个焦急如焚,一个满不在乎,世间百态,浓缩于此。

“我睡觉,你们干什么?”白洁坐起来,睡衣的皱纹比脸上的多。

“妈妈,求你放过李云儿,她是无辜的,我求你。”江希凡跪在地上。

江鼎盛哼了一声,头转向一边。

江希文也跟着跪下,“放手吧!有我,你不是足够了吗?你所做的,我全部都知道了。那些咖啡,还有嘉嘉的死。”

白洁不解地看看江鼎盛,“怎么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

江鼎盛道:“是我找人杀了她们,我觉得她们死了,你就开心了。”

白洁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

江鼎盛第一个走了出去,然后是江希凡。当江希文走到门口时,听到白洁说了句话,然后觉得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了。

白洁说:“你是我生的,你就要爱我一辈子。”

李云儿在家第三天,江希凡终于来接她回小屋,次日就要上课。李云儿跑到扎西跟前,把扎西吓得往后直退,听到李云儿的声音,这才夹着尾巴胆怯地走过来。

李云儿想,不就是换了发型嘛,搞得这么恐怖,但愿等下江希凡看到的反映比狗要小,一想到中午他要过来吃饭,李云儿把手里的人大腿往地上一扔,也不和扎西玩一会就直接出来了。到了房间,才感觉到指缝间黏得很,一看忘记洗手了,一张开十指,连接的全是鲜红的血丝。

姜红袖在厨房忙碌,于是李云儿坐在李爱书旁边,“哎,老爸,你等下别乱问我男朋友问题,人家不高兴的,我打招呼在先。”

李爱书皱眉,“问都不行,那聊什么。”

“那你问的时候态度好一点嘛。他这个人特别地骄傲,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李云儿的黑头发很好看,穿得中规中矩,连鞋子都是中跟褐色皮鞋,少有的淑女气。

李爱书的眼神终于从书本上离开,认真地看着李云儿,“我觉得你右边的头发有些翘。”

李云儿一惊,“啊,那我马上回房间弄一下。”

“女人,很烦呢。”李爱书摇摇头。不这么说都不知道她要唠叨多久,真是深得遗传。

江希凡怀着沉重而愉快的心情按了门铃,姜红袖刚好把饭菜张罗好,一看来人,咽了咽口水,如果他是个女孩子,不知道要多讨人喜欢。

李云儿从楼上下来,看见江希凡一下就扑在他怀里,“哎呀,怎么这么久不来见我了。”

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诸如前世相逢。爱中的人,总嫌爱的时候时间太快,等待有如熬煎,孰不知,分开后的回忆,也是熬煎,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白天的空隙,夜晚的整晚,繁华中想你,落寞亦如是。不在一地也罢,就怕在一地,我说的,你听不到,你听的,不是我说的。江希凡忽然有种悲哀,怀中的女子,只能尽力去保护。

吃饭很愉快。李爱书的表现,也让李云儿觉得提前打招呼是有必要的。几乎没有任何刁难的问题,比如什么时候结婚,你将来打算做什么之类。还开玩笑对江希凡说:“你把云儿领走,我解脱了。”

江希凡就笑。普通的生活,是他最向往的。姜红袖破例话不那么多,只是在回想,“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遇见这么帅的男孩子,如果遇见了,生的小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然后被李云儿打断思绪,“吃饱了,我走了。”

走,我们走,回家睡觉去,才不管明天发生什么。

李云儿一走,这个家非常的清静。

刘思远的家却热闹异常,阿冬和费青龙现在俨然如父子,费青龙小心地拿肉逗他,翻跟头,打滚,还有说话,学着电视里的人唱歌,怪异凄凉的声音,很像猫叫春或者肠子被人踩出来的刹那叫声。

刘思远在查银行户头的账。快了,快了,再杀最后一个就可以不干了,杀了那么多人,杀人实在是没有乐趣。刘思远去过中国以外的两个国家,一个意大利,一个法国,都是去杀人,风景也没看够,杀了人就回来了,感觉像坐了一趟长途汽车,旁边的男人总是冷漠无趣的,不说太多的话。

第一次剖开那女孩的胸膛时,心脏还在手中跳动,“怦怦怦怦”非常有力,血沿着手指流到胳膊,有种奇异的痒感。另一个女孩跳楼的时候,刘思远用了致幻剂,眼前看到的就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那女孩喜欢看恐怖片,害怕的东西很多,刘思远慢慢地往前走,她看到的是成千上万的毒蛇吐着分叉的芯子扭动前行,无路可退,翻身跳下,脸部着地,一朝天使,一朝魔鬼。

阿冬一下扑到刘思远身上,仰头看着刘思远的下巴。他的下巴很尖,眼睛里灰绿色的光,总是冷冷的,但这次,他把阿冬抱在怀里,微微地笑了。

费青龙在家是不戴口罩的,他习惯了沉默,在痛苦中,沉默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但沉默可以战胜一切伤口。

费青龙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心想,方芬芬这会应该已经有小孩了吧。微笑地想,然后后悔,不是说不想了,为何揣测人家的幸福,而总是以为这种揣测是对的呢?

方芬芬泉下有知,额头那个大血洞也该凝固了。

江家发生变故,李云儿却是半点不知,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帮助。江希凡决定不告诉她,她整个就是傻乐,这样也好。和李云儿在一起很有意思,有意思比长得漂亮重要,何况李云儿弄黑了头发本来就漂亮,漂亮加上有意思,实在是非常有意思:走在路上一片奇怪的树叶,一个走外八字的胖子都能让她乐很久,天知道她脑子里想什么,能发现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有一次,在学校的石头路上捡到一颗蓝色的扣子,她会说“哎呀,这是蓝天生的蛋”;又有一次,在学校电影院看《金刚》,忽然发现有人脚臭,她会率先脱下鞋子闻闻自己的脚,然后对江希凡笑道:“应该不是我的,我今天早上换的新鲜袜子。”

“你想要什么?”江希凡在停车前问李云儿,今天是她的生日,但她好像什么都不缺。“下课完了以后我带你去买。”

李云儿嘴巴撅成一个封闭的“O”形,“我不想要什么。”

“你一定要说。”江希凡道。

“那你就当全班的面说我是你女朋友算了。”李云儿眨眨眼睛认真地说道。

江希凡愣了。

于是上课,画画给别人看,然后让别人跟着自己画,江希凡曾经说如果不是天才,最好先模仿比自己好的东西。

李云儿坐最后一排,最近她有点尿频,一节课要上七次厕所,据她说是性生活过于频繁,江希凡希望她表达得不那么直接,李云儿说是《家庭医生》上写的,因为插的次数多了,尿尿地方的肌肉会变得松弛。其实是放狗屁,她最近吃东西太咸猛喝饮料罢了。

下课铃响的前三分钟,李云儿从厕所回来,和江希凡的目光相遇。

“同学们,我要宣布一件事情。”江希凡看了看角落里的家伙,那家伙一脸得意的坏笑。

所有的女同学一脸紧张,是不是江帅哥从此以后不教美术系了。这些紧张的女同学,还包括数学系和中文系以及隔壁学校来旁听的女同学,她们对绘画一窍不通,她们是来YY的。

“我,现在爱上了一个人,她就是李云儿。我期待她也一直爱我。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江希凡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让所有人听见了。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教室炸开了锅,“啊啊啊”的声音响成一片,所有的目光都朝李云儿身上望去。李云儿忍住笑,但忍不住了就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狂笑。原来,我们一直想,一直想,白天也想,晚上也想的事情,只要去想,就终究有实现的一天。

下课铃响,这是江希凡最勇敢的一节课,也是李云儿得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

回屋,李云儿还在回味,呆呆地转过脸来对在厨房炒菜的江希凡说:“可以把当时说的那句话再说一次吗?”

江希凡摇摇头,嘴巴伸过去吻了她一下,“等你明年过生日吧。”

“那万一明年我死了呢。”李云儿舔了舔嘴巴。

江希凡“咚”的一声把菜板往地上一扔,“哐当哐当”,碗里的鸡蛋掉在地上,稀里糊涂的一摊,那些尖锐的瓷片,犹如我们美丽而脆弱的爱情。

“不准!以后不准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许死,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前面。”江希凡激动极了,说到“不准”的“不”字的时候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李云儿的眼泪都快掉下来,“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凶我。”

江希凡倒是先流泪了,抱着她,那一头黑色柔软的头发覆盖着他的脸,“你知道吗?你不能死的,我会保护你的。”

李云儿点点头,趴在江希凡肩膀上想,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于是赶紧道:“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江希文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读方芬芬的日记,有几个错别字,错得很可爱。很多人要死去了,我们才加倍记得她的好处,原先丰润鲜活的一个肉体,现在是一阵风就可以吹散的骨灰,烧的时候,她疼吗?她会喊吗?可谁又能听见,一个小小的青瓷罐子就能容纳她的一生,而窗外的桃树已经没有了桃花,只有些绿色的细长的叶子,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方芬芬再也不可能在树下出现,明年开的桃花,已经不是今年的那一朵。泪光中,方芬芬仿佛向他走来,等清晰的时候,她却不见。不知是牺牲品还是祭祀品,我们无奈,我们自以为是地来改变命运,结果如何,空尘里,暗黑的无形手指将肉体连着的肉体撕裂开来,从此永不相见,谁能装作无所谓,除非他是那个看着深渊的神仙。

日记里有一段,大概是刚进江家不久写的:

我觉得这家人都好有钱,阿姨的名牌衣服穿一次就不穿了,希文对我很好,我是上辈子积福才认识他,虽然我很想青龙,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不像希文对我那么好,现在我不用担心吃穿,也没有人会赶我出去,真像在做梦。我很笨,什么也不懂,不懂看阿姨的脸色。她对我好像很好,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对我说我抢走了她的儿子,迟早要杀了我。我不好说什么,默默忍受吧,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的,以后就把这里当作是我的家吧,谁知道有了小孩以后会不会好一点呢?

江希文读着,那种心底涌出来的内疚淹没了整个身体,失去方芬芬,比失去嘉碧琼更难过,也许因为她太命苦。当初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她和她的费青龙应该早已经结婚了,他们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活得那么痛苦。应该爱的没有爱,应该恨的恨不起来,这样的人生,犹如盲人在无尽的黑夜前行,怎么走,都没有光明。

爱一个人,真是这么困难的事情?非要山崩地裂你死我活?简单的东西,其实是最奢侈的。

天气倒好,夏天露了小脸,太阳让天空变得温暖,不忘照射大地,普及众生,总有些阴暗的角落是照不到的,比如我的心。

江希文一夜没睡,眼睛通红。花园里的铁冬青,冬天挂的红果已经凋落,米白色小花散发淡淡香气,要等到来年冬天才有漂亮的红果,等得到那时候吗,庸人自扰,命却不由人。

独自在树下的石板凳上坐下,园丁和司机老胡在不远处下象棋,争论不休。老胡说:“不能悔棋,输了就输了。”

园丁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声音大得惊人,“你这人,这么认真干什么,又不是在赌命。”

有的人输得起,有的人却是输不起。

江希文叹了口气,白洁正在煮咖啡,香气飘荡,忘记什么时候喜欢喝她煮的咖啡,但记得很小的时候白洁的手臂环抱着自己,不寒冷不寂寞,说故事给自己听。那不是爱却又是爱的一种,她说要我爱她一辈子,我却只想爱她一次。于是想到一个电影叫《妈妈再爱我一次》。

打了电话给江希凡,叛逆的弟弟不知道是否能保住他的女人,天知道吧,以后也不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那些曾经的希望已经被现实的绝望碾碎成粉末。

江希凡的电话是李云儿接的,说正在洗手间冲凉呢,有什么事可以转告?

江希文木讷地说了句“没什么,想和他说句话”。

李云儿睡衣身上一裹,直接冲进洗手间,在莲蓬头下洗澡的江希凡转身面对李云儿,也不忘本能地遮住几乎遮不住的一团黑毛毛,看清楚是李云儿,又放开,径直走过来,浑身上下都是水滴。

“你哥哥找你说话呢,我估计是急事。”李云儿咽了咽口水,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看江希凡洗澡,他的皮肤很好,一个疙瘩都没有。

江希凡把右手放在李云儿睡衣上擦了擦泡沫,接过电话,“什么事,哥。”

江希文的声音有些小,“没什么,希望你们好好的。”

江希凡停顿了三秒,“你也别太当回事,等我回家和爸妈说让你搬出来住吧,过去的事情,让它们过去。”

李云儿又在那使劲挠头发,因为听不明白。即使把头发弄得很垂很柔顺,这乱抓头发的毛病一点没有改,江希凡一边打电话,一边用另一只手阻止了她这一不良习惯。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江希凡重复着这句话,抬头看天空,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片白云,只有空洞的,无边际的遥远,天有多大,大到什么地步,天空以外的是什么。

“别想太多了,啊!”江希凡一声叫。

李云儿抓头发动作被阻止后心有不甘,趁江希凡打电话之机,用手去抓他敏感处,她的右手捏住江希凡的左边耳朵。

“怎么了?”江希文问。

“那家伙在闹我呢,不和你聊了,保重。”江希凡放下电话,剥开李云儿的睡衣,一阵肆虐伴随着讪笑,这个澡反正是白洗了,又得洗一次,真是浪费生活用水。

江希文挂了电话,咖啡的香气越来越浓。像是一个信号,吸引人往屋子里走去。

江鼎盛不在,不知道是真不在还是有意不在,他喜欢工作,工作用的精力太多,床上的精力就太少,自知有愧,知难而退。

白洁在上楼前给了江希文一个眼神,那是怎样的企盼和留恋。

江希文看着那壶咖啡,只要一小杯,就能让人忘记烦恼,到达情欲的巅峰。多么珍贵又繁琐的配方,竟然让化验师目瞪口呆。我们迷恋的究竟是肉体带来的安全感,还是寂寞带来的犯罪感。上天给了我生命,我却甘心毁灭。

喝咖啡,喝咖啡,喝咖啡,味浓情更浓,咖啡落肚,眼泪涌出。

推开门,白洁微笑若初夏蔷薇,笑里带着甜美的香气,熟悉的器官,温柔的褶皱,颜色深,代表感情深。

“来吧,我的孩子。”白洁抱着江希文的背,真喜欢这样啊,就这么熟悉而亲切地抱着,就算不动,只是放着也没有关系。

江希文的眼前模糊,一个杀人犯把枪--真实的枪交给他,他却用枪来自杀,奔跑奔跑,永远都是那条路,那些有颜色的梦境,恍恍惚惚,身体下的女人是嘉碧琼还是方芬芬,叫的那么大声。

来吧,满足我最后一丝幻想,我解脱了你才解脱,血是纯洁的,我的身上留着你的血,现在我还给你,彻底干净毫无保留地还给你。

天崩地裂有时候也是一种快乐的极限,江希文让她到达了极限。

她笑了。

而江希文却流出了眼泪,他的眼泪是红色的,耳朵流出来的眼泪也是红色的,然后是肚脐、肛门和尿道口,开始只是慢慢的,然后是大把大把的血,仿佛水库决口一般争先恐后地从身体里涌出,白色床单,白色床罩,白色被子,中间浸泡着血,向四周迅速蔓延开来。

白洁扶着江希文,不知所措,只是大声喊着,“来人,救护车……”

医生来的时候,白洁穿戴整齐,江鼎盛、江希凡站在床边一声不响,谁也不忍多看一眼,护士把头别过去,看着医生,意思是,“这样子还需要救吗?”

那壶调情咖啡,已经见底。

白洁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白,江鼎盛守在她身边,一根一根地拔,有些是中间断,有些是连着发根的毛囊,透明的小珠子,然而当他发现怎么拔还是那么多的时候,累了。

累了,为了这个女人,在一地的白发中发现模糊的那些脸庞,父母的,嘉碧琼的,方芬芬的……

怀里的白洁还在睡,安眠药是最好的安慰,睡着了,可以遇见自己喜欢的人。

她嘴角长了皱纹,皱纹像菟丝子攀附在树干上那样迅速,到眼睛,到额头,到脖子。年轻,是因为爱的喜悦;衰老,因为悲伤而老。年轻的时候多么让人喜欢。

江希凡平静地和李云儿诉说这一切,李云儿借烟给他抽,说这样会舒服一点,“我哥哥自杀了,他是个好人,但我不明白他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他没有勇气活着。”

李云儿叹了一口气,“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你没有和她那个吧。”

江希凡道:“我自然是没有,即使有,我也和哥哥一样不知道罢了。”

“真可怕,真可怕。”李云儿缩在江希凡的怀里,“等你哥哥的葬礼过后,你搬出来吧。好吗?”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江希凡看了看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江希文出现在白洁梦中是极其阴森的,全身,甚至牙齿里都是血,他在床上哭,没有穿衣服,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门上。白洁高兴道:“孩子你回来了,到妈妈这里来。”

江希文刚一靠近,白洁的胸口一阵剧痛,太阳照着她的白发,刺眼的白,睡衣也是白色,是纸做的冥人。

所有的镜子都被打碎。江鼎盛在劝阻她的时候,被镜子尖锐的碎片割伤了手背,并不痛,比不过心里的痛。他只是用血手抱着她,“没关系,这样也很漂亮,我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白洁痛哭着,尖叫着,直到江鼎盛端来一杯水,“乖,吃下去,你就能见希文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的。”

三颗安眠药下去,白洁软软地倒在浴室,江鼎盛背她去房间。

七天以后是葬礼。在这期间,江希凡不想回家,他有种杀人的冲动,遗传的力量是可怕的。

情绪狂躁的时候,李云儿会在身边呆着,抚摩他的头发和背,“还有我呢,我在呢,你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江希凡想江希文的时候会哭,他永远忘不了江希文死的惨状,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

Lycopene、茄红素、育亨宝、洋芋、精氨酸、弗洛蒙、尾草、锯齿蒲葵、Triazolam、颠茄、石南花、木天蓼,让人浑然忘我,飘飘欲仙。真正的喜欢,是否只依赖一根头发,一句情话,一张面壁思过券,甚至空洞的回忆,就能引人遐思,诱人销魂。

明知宝物得来难,

在手何曾作宝看,

直到一朝遗失后,

每思奇痛彻心肝。

明天会怎样,后天会怎样,将来会怎样,不要去想,想了也白想。李云儿表面平静,内心恐慌,没来由地恐慌。黑暗中,江希凡就在身边,却也仿佛已经失去。枯坐到清晨,推了推他,“起床了,不去上课了吗?”

江希凡醒来,“请假吧,一个星期。”

“我想念诗给你听,我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李云儿也终于有发愁的时候了。

“念吧,不要太长,我会睡着的。”江希凡庆幸至少有人分担他的烦恼。

李云儿道:“春日春风有时好,春日春风有时恶,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

“果然伤感。”江希凡转过头去又睡了。早晨七点,这个时候第一个到达教室并且面带微笑的人,是最虚伪的。最悲伤的假期是丧假。

看吧,即使悲痛,世界仍然继续,该吃得吃,该睡得睡,江希凡知道,只有养足精神,才能继续今后的日子。

白洁接了白昭宁来的电话。

“姐,你也别太难过,毕竟去了。”白昭宁眼眶红红的,“不如先在这边放几天,到时候我来处理就好。”

白洁哽咽着,“这孩子,一下喝那么多……丢下我们就不管了。”

“唉,各人命各人定,保重身体要紧啊,姐。”白昭宁安慰着。

江鼎盛这几天没有去公司,只是一心在家陪着白洁,她一闹就给她吃药。真好,有这样一个男人。白洁醒来的时候总是念叨着江希文的好,从小时候讲起,一直到他死去之前。

“我想帮他做法事,让他在天上过得好好的。”白洁对江鼎盛道,“我总是梦见他在水池里说苦说冷说害怕。”

江鼎盛点头,“听你的。但你要吃饭,好不好?”

白洁冷冷地转过头,一字一字道:“我--要--请--最--好--的--法--师。”

坐到餐桌前,佣人端上一碟番茄鸡蛋,白洁吐了,桌布上全是胃液混合牛奶和来不及消化的安眠药。

江希凡对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李云儿说道:“你别这样泄气,一日之计在于晨,把事情办好了,你一辈子都得这样。”

李云儿道:“那你叫我声"老婆"好吗,想听一下有什么感觉。”

“老婆。”江希凡开始穿衣服,今天要回去。

李云儿从后面抱着他的肚子,两条腿还在床上,太阳照着,腿白得像尸体,阳台上晒着昨天的衣服和悲伤。

“不知道我们的小孩会漂亮成什么样子?”李云儿看着江希凡高傲的鼻子。

江希凡回头看了看她,即使有烦恼,也烟消云散。

“我先出去,你叫外卖吃,不许自己弄菜,手才好了不久。”江希凡拿好钥匙,“我最迟晚上都会赶回来。”

“知道的,我会一直一直等你。”李云儿钻到被子里。

江希凡从门口退回来,吻了吻她的脸,带着一股奶味,估计半夜又到冰箱偷喝牛奶了,说是以形补形。李云儿笑了,真是个最好的家伙,长的也好,对自己又好,一定是上辈子做好事了,让我这么傻的人有这么好的运气。

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一个人,出奇的安静。

家,已经残破,但仍然是家。

进去,愕然,白头发的白洁跪在地上,对着客厅角落的观音佛像念经,江鼎盛陪在旁边站着。两人一回头,看见江希凡。

白洁的眼眶一红,江希凡抱着她,她曾经那么坚韧隐忍,现在那么脆弱无助。他是她生的,他只属于她,是这样的吗,不是,又或许是。

“不要再离开我,我只有你了。”白洁洁白的头发晃得人头晕,指甲紧紧掐着江希凡的胳膊,“和她分手。”

江希凡觉得世界崩溃了。

江希凡推开白洁,用了力,白洁倒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似乎在唱歌,歌词背诵流利,声音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况味,“君生日日说恩情啊,君死又随人去了啊,世人都晓神仙好啊,只有儿孙忘不了啊,痴心父母古来多啊,孝顺子孙谁见了啊……”

没人知道这个时候唱这个是什么意思。

江鼎盛一步走到江希凡面前,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江希凡看也不看他,自己上楼收拾东西。

白洁的眼泪滚滚又烫烫,圣洁的爱还是不伦的爱,占有的爱还是天经地义的爱,绝望的爱就是永恒的爱。这一推,让人心寒啊。

李云儿在睡,梦见江希凡和她一起逛街,牵自己的手,肩膀很累,江希凡帮她提着包包,顿时就轻松。醒来的时候,十四点十四分。

衣服,鞋子,帽子,画板,其他什么都不带,其实已经带得够多的了。下楼的时候,白洁和江鼎盛在客厅站着。江希凡把车钥匙和信用卡往桌上一扔,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我出去住,你们好好照顾自己,我哥葬礼我会回来。”

走到门口,江鼎盛一句话,江希凡只有狠狠地把行李往地上一摔,有时候,终究走不出那道门。

保安队长高胖子在网球场上奔跑,可怜那个陪练的,左闪右闪,死了人,网球还是要打的,强身健体呀,嘿咻嘿咻。

江鼎盛说:“你不想那个女的马上死,就给我回来。”

白洁虚弱的脸上浮现一丝感激的笑容,看了看江鼎盛。果然还是爱我的,我难过,他会帮我,他多爱我,他为了我杀了他自己的父母啊,这样的爱,几个人能有幸遇见。

李云儿看电视看到下午,电话也没响,自己下楼吃东西。烧烤的兴旺的炭火烟气惹得李云儿胃口大开,男人不在,吃点垃圾食品算了。

一大碟羊肉,鸡肾,开始是鲜活的温热,然后是屠刀血肉模糊,最后是香喷喷地上桌。这一桌都很便宜,羊肉是很有羊肉味的,鸡肾脆崩崩的。

吃着吃着,摊主一脚把烧烤架一踢,卷起肉串蹬上自行车就跑。一辆车停下,城管来了,又扑了空,于是坐在李云儿身边和她说话:“美女,你吃得下吗?”

“当然啦,你要不要吃一串?”李云儿举起那串羊肉,油顺着铁签流下来。

“你吃的是猫肉刷羊油,小心烂脸。”那人扶了扶帽檐上车了。

李云儿爱猫爱狗,蹲在地上吐。黄昏,夏天还没到,黑夜还没到,那些可怕的预感到了,太阳啊太阳,你照着活人,照不到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很冷,甚至比不过这一摊热气腾腾的猫肉。

电话响了,李云儿扶着腿站起来,电话号码是家里的,略略有些失望,“爸爸。”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有你的男朋友。”李爱书最近总是噩梦连连。

“快了,他办完事情我们就回来,做点好吃的。”李云儿道。

一直到晚上七点,李云儿打电话过去,没接。再打,没接。江希凡的电话被拿走了。

白洁给他夹菜,“多吃点啊,你瘦了很多。”

江鼎盛道:“分手对你和你妈都是好事,你们在一起没有好结局。”

“为什么这样做?”江希凡看着那把刀,切牛排的刀,但如果自己死了,李云儿怎么办。

“你妈要你怎样,你就要怎样,你妈不喜欢她,你要和她在一起,她就要死。你自己选择吧。要么,你就杀了我们。”江鼎盛叉起一块肉在嘴里咀嚼。

“哥哥的死,你们不难过吗?”江希凡看见刀锋在引诱自己。

“所以我才更加珍惜你。”白洁拿起刀,“你要杀了你妈妈,对吗?那你下手吧!”

江希凡只要轻轻一按,那脆弱的脖子上的皮肤就可以割开,但他割在自己的胳膊上,肉体的痛苦能减轻精神的痛苦。

电话又响。

“说,和她分手,永远不见面。”白洁微笑着递过电话。

江鼎盛气定神闲。胸口仿佛写着:“你是我的孩子,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给的,我们让你怎样,你就要怎样。”

“喂。”江希凡的血掉在白色碟子里,浅浅的一盘子。白洁叫佣人去拿医药箱。

“你怎么不给我电话,我担心呢,事情办完没有,我吃了烧烤吐了,我一个人睡觉很害怕,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李云儿一咕嘟说了一串。

“我们分手,好吗?”江希凡低头说道。

“我们见面说,好吗?”李云儿预感到他旁边有人。

“不见面了,你保重。我送你的画要收好。”江希凡道,“以后也不想见面,就是这样。”

李云儿想再说什么,电话已经挂了。画?那天江希凡和自己做游戏时随意画的,被李云儿收在床下的那幅画?李云儿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那天在家无聊,两个家伙在下完跳棋以后决定来玩猜字游戏。李云儿画了日落图,一家三口站在炊烟袅袅的屋子旁边。江希凡说是“春”字。好简单,于是奖励插插一次。完了以后,轮到江希凡,他画竹子,竹叶浓墨涂染,枝叶分处中留白线。李云儿问他是不是学宋徽宗的画法,江希凡说你很有眼光呢,怪不得泡到了我。

其实,李云儿猜错了,植物之中竹难画,古今虽画无似者。每个人眼里,事物不尽相同。或者你觉得僧人头顶神圣的戒疤在另一个人眼里是丑陋的瘌痢。

而竹林中的寺庙若隐若现。真是,乘兴随意,自然天成。

“是个"等"字”。李云儿一脸崇拜地说,“请签名送给我,将来拿去拍卖赚大钱。”

题词为“你是我的最爱”,但签名是个不小的蜻蜓,很痞。

“一定是他妈妈不想让他出来见我,他要我等。等,我会等的。”李云儿叹气,继续打开电视无聊地看。

等吧,只要你说要我等,我就等,只要你值得我等待,我押上我的一辈子。

费青龙也在等,等一个人,心里很想,很爱的一个女人;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如果有,怎舍得让我们就这样分开。

阿冬在春天疯长,春天,万物滋长,这话说的有道理。他在亲费青龙脸上那条肉蜈蚣,电视里的少儿节目是一个小孩子亲父亲的脸,还有歌声,“宝贝爸爸亲,忙碌了一天,宝贝真是乖,宝贝亲爸爸,玩耍了一天,爸爸真是累……”

哪怕是小鬼娃娃,模仿能力也是与生俱来。

刘思远在看报纸,角落一则小新闻:露山市光济庙观音阁重建,农历九月十九日进行开光仪式……

阿冬从费青龙的大腿上爬过来,扯那报纸,刘思远不耐烦地对费青龙道:“抱他去那边。”

费青龙一脸的口水,口水中有血丝。阿冬刚吃完中饭,血糊糊的死耗子,天知道他怎么在屋子后逮到的,那片树林已经茂盛,大老鼠够阿冬吃一顿。

那种腥味,带些鱼的味道。

李云儿餐桌上的鱼却是死耗子的味道,一个人吃中餐,被那些疑惑和猜测纠缠,餐厅的每个人都是多余,马路上的车,为什么没有江希凡的车。走出餐厅,走上天桥,拥挤,为什么没有我要找的那张脸,连相似的也没有。

星期天,乞丐殷勤乞讨,人们冷漠,李云儿一个一个给钱。走到天桥尽头,一个男的走过来,神秘地说:“美国强奸迷魂药粉,十三块一包,要不要。”

这世界让人绝望。

高胖子看见李云儿来,立即站好,当时他正在教训门口的小伙子鼻毛不要太长影响形象,赶紧道:“李小姐,江先生带着希凡早上就去公司了。”

“哦,那我走了。”李云儿朝那屋子看了一眼,“我只是路过,希望能遇见他。”

“不过,你可以到里面等他。”高胖子搓了搓手。

“啊,真的吗?”李云儿无精打采地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红票票,“请你喝茶。”

高胖子其实并未收到不允许李云儿进入的指令,他只是感觉江宅最近气氛很怪,也感觉白洁并不喜欢女孩子来找江希凡。看在钱的份上,凑到李云儿耳边,“走右手边,靠墙走,绕到老人葵后面,再往里走,有个门,通地下室,没锁,开灯,爬楼梯,小心啊,别摔了,爬到三楼,把顶掀开,是江少爷的阳台,翻进去,没有红外线监控的。”

李云儿道谢,胖胖的,大多是敦厚老实的,这话也没错。

做贼心虚,李云儿爬阳台,茂密的树叶遮挡她的身影,玻璃门内,是江希凡的房间,凌乱,地上摆满了颜料。

白洁站在门口迎接,经常失眠的女人耳朵特别灵。

李云儿进来,害怕,声音发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白洁让开一条道,示意让她从正门出去。

“为什么?”李云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喜欢你。”白洁的白发已经盘起来,簪子是玳瑁材料。

不知道为什么,李云儿想起“白发魔女”这个词语。本来想笑,但想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于是道:“那你喜欢谁?”

“我谁都不喜欢,你走吧。”

“那,我喜欢希凡,你让我们在一起,好吗?”李云儿慢慢地走近,“我们一起对你好,好吗?”

“不好。”白洁有点恼了。

“为什么不好?我比你更爱他呢。你把电话还给他好吗,我平时不求别人的,你让我们见面好吗?他也很喜欢我呢,我们死都不分开。”李云儿心存侥幸地哀求,眼泪掉下来。

“我送你下去。”白洁什么也听不见。

走到楼下,李云儿叹气,“你知道吗,没有人喜欢我,很多人都说我是傻瓜,只有希凡喜欢我,如果他和我分开了,我……”

白洁摇头,对门口的高胖子道:“等下你收拾东西也走吧。”

李云儿蹲在大门口的地上看灰蒙蒙的天,似乎要下雨了。春天的雨,是什么意思呢?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等着。

白洁蹲下身子,拿手捏着李云儿的下巴,摇摇头,“啧啧,看你那眼睛,跟死鱼似的。唉,希凡怎么找了你这种不知死活的。”

李云儿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的路,念叨着:“哎呀,怎么还不回来,要下雨了啊。”

白洁回屋前对门口的保安说:“以后任何外人都不能进来。叫警察把她拖走,打白局长的电话,听到没有?”

警车声音响的时候,李云儿已经跑了,一身的雨。

江希凡坐在江鼎盛的车后座,活在被软禁的爱中像蛰伏的野兽时刻想着逃脱。今天一天在公司,什么也没听进去,却也装作很感兴趣,要屈服,才有胜利。

“顾鸿!”江希凡摇下车窗玻璃喊道。

“谁?”江鼎盛将车靠边停下。

“哦,MBA班上的同学,我上次没带现金,借了他一千块。”江希凡的手飞快舞动在座位下。

“叫他过来拿。你别下车。下雨了。”江鼎盛亲自开车。

顾鸿先生今天和女生约会,竟然穿得很有派头,如果是平时的打扮,江鼎盛不会相信他会是江希凡的同学。

“还你钱。”江希凡把钞票塞在车窗外一脸迷茫无辜的顾鸿手里。

车开走了,顾鸿站在原地不动,他什么时候欠我钱了,难道他和李云儿一样脑子烧坏了?不管怎样,有钱是好事,正好今天给女朋友买礼物。

那条白金链子刚好一千块,一个钥匙和方块组成的坠,很漂亮。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喜欢这些废物,高兴地挽手一起看电影去了。

打烊时分,商场卖首饰的女孩一边数钱一边对同事道:“快来看,这钱上还写字呢。”

有张一百的上面写着:

“云儿不急,千万不要来找我,三日后见。”

三日后,是江希文的葬礼。

李云儿淋雨后洗热水澡,像小狗一样蜷在被子里抖,忘记吃晚餐。这是糟糕透了,失恋的人们总是不吃饭,不吃饭哪有精神谈下一次恋爱。遇见缠绵,煎熬,分离,仍然是期待前方那个人是你。

江希凡在酝酿,他小心地安慰白洁,问江鼎盛公司今年的利润,装作漫不经心,不提起李云儿一个字。在入睡前,双手枕在脑后,回忆李云儿的点滴。

打喷嚏,江希凡以为是李云儿在想他。网线断了,电话断了,手机没收了,现在去见她,等于害死她。杀了他们?我和江希文一样软弱,只是我还活着。

你们都在干什么?李云儿吃饭了吗?哥哥你那边黑不黑冷不冷?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见是不见,不见是见。

夜晚,江希凡枕畔的那滴眼泪湿润天空,雨下得大却飘不进来,把窗户打开,觉得寂寞的时候,连时常梦见的女鬼也不见来访,想你的心,就是癌细胞,遍布全身,痛不欲生。雨点进来,他却不知道她白天进来,倘若知道了,会如何?知道,又能如何?哦,那些雨,我需要你们。

费青龙的记忆里的那段空白,强迫自己丢掉的空白,像拼图一样渐渐清晰。想起方芬芬和爱她的男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费青龙既觉得遗憾又幸福,想见见,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了,她会不会长胖了,会不会受气,哼,如果谁欺负她,我杀了他们。

江鼎盛睁开眼睛对白洁道:“你又失眠了?”

“嗯,李云儿今天来找希凡了。”白洁翻了翻身,背对着江鼎盛。

“她不该来的。”江鼎盛从后面抱着白洁,“失眠对你身体不好。”

“杀了吧。”白洁一动不动。

夜深了,爱的,不爱的,都睡吧,明天,又是新一天,湿滑的地板,有晒干的一天,那些青苔,被人践踏,无人记得,我们的脚印,就这样轻易地粉碎,一切充满犯罪的快感,占有的绝望,错过的无望,麻木的人,一定是受过很多伤才变得麻木。杀人的音乐,黑色星期天,唱响在悲伤的天空,我的眼泪,终于无人能懂。

三天,可以发生三次一夜情;三天,可以死很多人;三天,对于彼此思念的人犹如三年。得了重感冒的江希凡,躺在床上头昏沉沉的。在医院的头天,白洁对医生道:“他睡觉不关窗户,结果下雨了,还好没有感染肺炎,否则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三天,白洁几乎寸步不离。

医生戴着眼镜,温和年轻,身上散发淡淡药水味,用碰过无数尸体的手轻轻拍着白洁的背,“您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到外面等候,我现在要帮他做全身检查后决定是否如期出院。”

白洁抬头,那耀眼的白发已经染黑,六千八一支的羊胎素打了一针也顺便漂红了乳晕,效果不错,皱纹平淡,又年轻了好几岁,总是相信自己的魅力,仍然变成善意和蔼的老熟女。对医生微笑,“让你费心了。”

医生长的像江希文,嘴角那抹温柔的笑容。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比自己年龄大的女性。 

门一关,章锦才赶紧掏出一张机票和VISA卡,走到江希凡面前,确认李云儿的地址后道:“非得明天晚上这么着急要走?法国最近天气也不是很好的。”

“你等下就送过去,告诉她,明天一定要去,什么都不要带。”江希凡的脸色苍白,眼神坚定,“让你费心了,借你的钱,我会尽快还。”

章锦才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道:“那年暑假去蒙的卡罗赌场的事,我也没敢忘记,就当先还一部分吧。”

如果不是要装病,江希凡真想好好捶他一拳,当时自己赢得盆盈钵满,准备乘兴而归,谁知道在门口见到章锦才蹲着哭,一问是同个学校的,学医的,拿奖学金来赌,把学费都输光了,借钱给他翻本不说,还倒赢了好几千法郎,又请他住酒店。

打开门,章锦才恢复常态,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紧紧捏着飞机票,对门外等候的白洁道:“可以出院了,一切正常,注意营养。”

李云儿开门,一个男人,给自己带来了希望。也不多说,只是充满了喜悦,远走高飞,对于每对即将被拆散的恋人来说都是浪漫的字眼。章锦才并没给李云儿打兴奋剂,但李云儿一扫疲惫,打开冰箱将食物一扫而光,哼着歌开始收拾衣服,什么都不用带,好吧,那件墨绿色底子金色小龙的外套要带的,去法国,那些外国人会喜欢得晕过去。那爸爸、妈妈和扎西怎么办?算了,到了那边再给他们打电话,请他们过来旅游。又去银行取了结婚基金--自己偷偷存的。路过商场打折,又顺便买了几件漂亮内衣和鞋子,还有包包以及头饰,两个大行李箱塞得满满的。“

葬礼的早晨,全家黑衣。江希凡三天瘦三斤,昨天晚上睡得出奇得安稳。他怕顾鸿把钱花了却看不见字,有的人,眼里是只看见钱。翻通讯录的时候看到章锦才的地址,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为了美好将来,故意感冒又何妨。今天晚上,和自己的女人私奔,江希凡突然觉得兴奋起来。

江希文墓地考究,生在富贵家,死葬荣华冢,注定一生富贵。

刘思远早晨起来得早,阿冬在床底下睡觉,垫着天蓝色沙发垫子,抱着一根骨头当枕头,头歪歪的,越来越像人了。

费青龙合着嘴巴也在睡,得到这个杀人工具,又听话又不说话,处久了,觉得他人不错,至少懂得感恩。

这一家,真是其乐融融。

我是最好的巫师?刘思远开车去墓地,我当然是最好的,被我杀的人变成鬼都不敢来找我报仇,因为我没有感情,不付出,就不期待得到。这样活着,何等轻松。不要你关心,我就不要关心你;我不关心你,你就伤不到我的心。

费青龙醒来的时候以为是下午,谁知是上午十点。过了这么久,人们早淡忘了这个杀人犯,大家都只关心活着的人--甚至,活着的人也不关心,只关心自己。

桌上有纸条和照片,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是谁。

李云儿的照片是红色的头发,很久以前的李云儿,牙齿整齐露着八颗,头略有些歪,是夏天照的,在阳光下的皮肤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她也要死吗?费青龙喝了一口水,却舍不得吞下去,想了想,还是喝下了。喝完水就要出发了,出发前阿冬牵着他的衣角,”饿。“

刘思远下车,人群显得安静。江希文躺在灵柩中,是两百年的金丝楠木做成的灵柩。顾名思义,木头中有金丝。刘思远在心里一惊,这灵柩是少有的珍贵,古代皇帝就用这种材料,最好的能放数百年不腐烂。下雨天,下葬天,天不下葬人下葬。

江鼎盛和白洁点头表示欢迎他到来。江鼎盛咳了一声,刘思远提着箱子点头。

刘思远算了算时辰,对江鼎盛道:“现在先抬下去,你们在外面等,两个小时后下来。”

墓地的阶梯两边,灯笼里是灯泡,灯光并不昏暗,往下走,一片空地,泥土挖开,瓷砖撬在一边,风水先生是请好的,也是一流的风水先生。钱,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方便,“活得精彩,死得风光”,八个字可以形容江希文的一生。

对八个抬灵柩的壮年男人道:“打开。”

其实讲究的,要童男抬,但又有力气又是童男的男人,比处女还稀少,于是找壮年代替了。新时代,新办法,因为没有办法。

“打开,你们出去吧。”刘思远冷冷道,声音有些回音,那些“出去吧,出去吧,出去吧”不停地在响。

江希文的身体僵硬,从冷库里拿出来,像冻僵的猪肉,头发是头发,脸是脸,似笑非笑。旁边是他的随身用品,刘思远眼放光芒,他看见一个日记本。

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好东西,怨气十足,来不及翻看,左右环顾,无人无鬼,藏在怀里,拿去烧成灰,给那些胆小怯弱的顾客喝下去,面目全非,杀人的勇气都有。

坐在地上,盘腿,念咒。

从随身带的箱子里取出透明瓶,洒古怪气味的药水,药水是绿色的,均匀地洒着,念咒。刘思远从小就背这些,靠这个吃饭的,总有些本事。

需要等下午六时才正式入葬。刘思远坐上江鼎盛的车,和宾客一起用餐,吃得不多,赚得多。

最后一次见到江希文,就是此时了。江希凡忍住眼泪。

白洁决定下次把咖啡收好,放在孩子拿不到的地方,要喝就给他拿一点。

江鼎盛没有内疚,只要白洁高兴就好。一切都正常了,入土为安后,一切都会正常,他安慰着自己。总有一天,白洁会爱他多过孩子的,年轻时候让她一人孤独的日子,现在已经给她足够的补偿,代价甚至是很多无辜人的生命。那又如何,那又如何,神仙管不着恶魔。

李云儿等天黑,天黑就可以出发,去机场,逃奔。午睡的时候听见自己尖叫。

天黑时,李云儿提着行李留恋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小屋。阳台上的花草,以后没有人浇了,很可惜。昙花开的时候都是半夜,一次也没见到;有你温暖的怀抱,我没有半夜起来看昙花的必要,那些脆弱的一现,惊艳短暂,辉煌地凋残。

开门见到费青龙,带一个孩子,很小的孩子,笑起来尖锐的牙齿;阿冬的睫毛长,脸色红润,那是经常喝血的缘故。

“你,你不是那天……”李云儿感觉到杀气弥漫,往后退,“你来干什么?”

费青龙想说话,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手里拿着刀走近,短的。对方要求是一刀结果。

“你,不要杀我。我……我,我马上就要走了,知道吗?你是方芬芬以前的男朋友吗?方芬芬死了,你知道吗?江希文也死了,你不知道吗?他们的妈妈爱他们,你知道吗?”李云儿退到厨房门口,她知道里面有刀,比费青龙的刀要大。

费青龙“啊啊”地叫喊,他听到“方芬芬”三个字,瞳孔很大。

“我要逃跑了,逃跑,是的。”李云儿看见厨房的那把刀,“方芬芬很可怜,她是无辜的,你相信我,是希凡告诉我的,就是江希文的弟弟。他现在要带我走,你放了我,我们都是可怜的,都是任人摆布的。”

费青龙转身,他要去江家。

阿冬急了,扑上李云儿的身体,对准脸就是一顿啃,主人忘记喂它食物,从早上到现在,一口肉都没吃。它以为费青龙转身是让它上,以前带它出来杀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

李云儿在尖叫,每尖叫一声,嘴巴的血洞“咕咕”往外冒鲜血。费青龙抓起阿冬一抱赶紧逃了。

江希凡只在机场等到了两个人,白洁和江鼎盛。

刘思远回家,看见费青龙一脸悲痛,问道:“办了?”

费青龙点头,头上的雨水没有干,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阿冬的眼睛咕噜咕噜地左看右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方芬芬”三个字。

刘思远坐下,拍拍他的肩,“咱们换着,彼此都不会心软。”

他是知道他们的故事的。这一次,他问了杀人的理由,以前是不问的,因为有李云儿,所以要问。他下不了手,问了还是下不了手。

某年某月某日凌晨一点,我们被神仙捉弄,彼此错过,我到你想我的地方去,你来我想你的地方来。江希凡在机场哀嚎,疯子似的挥舞着拳头,“让我再见她一次,最后一次,以后随便你们怎么样,求你们。”

钥匙打开门,除了地毯上的血迹,什么也没有。行李箱孤独地在门角,江希凡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去哪里了,下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了,你这个傻瓜,傻瓜……

“走吧,孩子,咱们回家。”白洁蹲下来,揽他入怀,任他的身体颤抖哭泣。

这个下雨的夜晚,腐败的空气,李云儿用一只眼睛看路,包脸用的毛巾渗着血变得很沉。这已是拒载的第九辆出租车,李云儿走累了,蹲在地上抽泣,双手沾着自己的血,脸上痛,还有奇异的痒,钻着心,用手去抓,把连着皮的肉一块块生生地扯下来,痒止住了,却更痛。大部分凌晨的出租车不敢载受伤的人,当然也有例外,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例外。

李西闽在后视镜上看着李云儿的脸,开了二十六年的车,什么人啊鬼啊都见过,也不怕,只是问道:“去哪家医院?”

“去医院也没用,我要死了。我心里知道。”李云儿突然觉得痛变成阵痛,不痛的时候可以勉强说话,“来不及了,师傅你送我去……”

“去哪里?”李西闽看她那一脸的血,无奈地摇头。现在的女人啊,动不动就和男人打架。

李云儿想去见父母,回自己的家,说出来的却是江希凡家里的地址。

这一个小时,李西闽听到车后这个女人说了三十次“师傅请你快一些,我快撑不住了”。在医院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李云儿不肯下车,只是哀求着往前开。

见,见,死了都要见。

下车,李云儿的血从脖子流到口袋,掏出一张血钞票,“您在这里等一小会,我等下……还要回来的。”

李西闽接了,血有点黏,温度适中。“别死在我车里就好。”

快到门口,李云儿往路口一望,五只黑色的狗朝自己走来,都是残缺的动物,瘸腿的一只,瞎眼的一只,耳朵只有一半的一只,背部生疮的一只,尾巴切掉的一只。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流浪世间的狗,饿的时候为了骨头奔波,发情时为了异性撕咬,高兴是为了有人宠爱重视我们,安慰是因为痛的时候仰望你的眼神。那五只狗看了看李云儿一眼,嗷嗷乱叫逃去。

门口保安鼻毛并没有剪,因为保安队长高胖子被炒鱿鱼了。他胆子小,李云儿猛地把遮脸的毛巾放下来,不用任何表情动作,他倒下了,他以为是噩梦,如果不是噩梦,怎么会有如此狰狞的生物,血是满脸满身,脸色却是青中泛紫。只有一只眼睛的李云儿很像封神榜里飘来飘去的姜皇后。雨仍然在下,李云儿的头肿得很大,站的地方是淡淡的红血水。不怕不怕,明天早上,烟消云散,被时间冲刷,你即便记得,我却无处寻觅。

李云儿爬上阳台,是的,他在,隔着玻璃窗,看见我的爱,抱着枕头,竖着抱枕头,他以为那枕头是我吗?哦,我亲爱的,让我心碎的漂亮家伙。

江希凡睡前吃章锦才开的安眠药,睡过去能解脱,迷糊中,那女鬼又在爬阳台,风一吹她黑色长发,满脸的血,什么也看不清;她一贴窗户,窗户一道血痕,她抓着玻璃门,眼泪飞奔。

开了,江希凡记得她的气味,哪怕面目全非。

“云儿?”江希凡紧紧地拥血淋淋的丑女入怀。

李云儿没有了耳朵,但依旧可以辨别声音。这一句,叫得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我们见面,我总是忍不住要见,见了又哭,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是红色,斑斑点点,弄脏了回忆,看不到未来。

“我只想抱着你睡一会,我走了好远,好远,我好辛苦。”李云儿喃喃地说话。

江希凡抚摸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下巴碰着她的头顶,像从前那样。

“想听你说"爱我"。”李云儿没有嘴唇,但还有心。

“我爱你。”江希凡轻声温柔道。

“我,也爱你。”李云儿说的时候用了力,吐了一团血。轻轻推开半梦半醒的江希凡,从阳台退下。我不能死在你怀里,让你伤心一辈子。我要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偷偷地消失,消失,消失……

李西闽打了个哈欠,“姑娘,你现在去哪?”

“烧烤湖。”李云儿气若游丝。

车开走,李西闽看着她在湖边的背影叹息。

李云儿绑上石头往湖心一跃的声音不亚于天使坠落凡间的绝响。下沉,我属于你的身体;坠落,我无助的灵魂;再见,我最爱的爱人;永别,世间的纷争;记住,我美丽的容颜;忘记,我悲伤的哭泣。我优雅地在肮脏的湖水中缓缓转身,浮浮沉沉,静静躺在湖底。你给我最快乐的,然而,最快乐的将我毁灭。

早晨起来,江希凡的床单,人形的暗红,枕头上的那摊血,是你对我说的那句。“我也爱你。”

“她一定是自己去巴黎了,她不要我了。”江希凡在吃饭的时候反复地说这句话。说话的腔调、嗓音、频率,和白洁如出一辙,毕竟,是妈妈生的孩子,总是相似的。

现在好了,一切安静。江希文死,方芬芬死,李云儿不再来,江希凡安分。我恨,我恨,我恨,我活着,我卑鄙可耻低贱地活着。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白天去公司打理大事小事,学习经商;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陪妈妈。斗争,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屈服,何必要斗争;如果爱上你会伤了你的心,我宁愿不要遇见你。呼吸着,就如死了,身体,不过是活着的尸体。

“我知道你不在,我想你的时候心里为什么不痛”,江希凡喝着白洁亲自泡的情浓味更浓的咖啡自言自语。头发在这几个月一次都没剪,再也没有人会用口香糖揉乱它们,所以疯长,到肩膀了。

“江希文,我错怪你了。”江希凡又喝了一口说道。夏天,怎么过得那么快,还没来得及看李云儿穿裙子呢。夏天,李云儿穿裙子很好看,裙子里面是诱人的双腿。是啊,诱人的,江希凡吞了吞口水,上楼。李云儿在等着我吧,穿着裙子。

白洁得意地微笑着,得到了,就是好的,要的也是最实际的。我疯了,所以我快乐。

江希凡喝完了咖啡,一切都变了。白洁在眼前,穿着裙子,江希凡看不到,他能做的,只是重复这三个月来一直在做的运动。

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形容,是动物的,原始的,那该是舒服到极点的。除了这样,还能怎样,你喜欢,你拿去,你喜欢的东西你都拿去。

不是喜欢这样吗?江希凡闭着眼睛,一点也不像江希文那样斯文。

是的,很喜欢,很喜欢。白洁仿佛闻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气味,唇边与眼尾的皱纹因为满足的笑而显露无遗。

江希凡慑人的霸气与深沉恶意地挑衅着她。这次,没来由地让白洁慌乱起来。好安静啊……看,我们这些软弱的、勇敢的、疯狂的、冷静的人,都在屈服着,无奈着,我们妥协,退让,放弃,分离,我们也曾努力,但最后还是分离……

她的裙子翻飞,江希凡的头发乱了。

白洁尖叫着,有些感觉真让人尖叫。

在尖叫中结束,是心痛,心痛过往。睡了,昏沉中睡了,我这样过完夏天,秋天,你竟然也不来。

秋天,烧烤的黄金季节,却没有任何人来烧烤湖光顾,荒废了,死水一潭,水葫芦出奇的肥壮,紫色的花邪恶美丽。荒芜只因夏天的某个午夜,湖底的鱼儿全都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早晨,天晴朗,太阳晒鱼干,臭味传远方,打捞打捞,什么也没有。

两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李爱书报警,无果;打电话给江希凡,无人接听;只有打电话给刘思远,想问他,是不是当年的预言真的要实现?

费青龙在翻那本日记,在刘思远烧毁之前。看到最后一页,合上。日记没有写完,最后一页是单独写的,记的是费青龙喜欢吃的菜。

“看完了吗?”刘思远看着他,知道他是舍不得。如果有一丝舍不得,费青龙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杀手,如果有感情,作不了杀手,安云和阿一就是好的榜样。

费青龙茫然地将日记本递过去,像与自己无关。刘思远冷笑。

我们的爱,就这样成了灰烬,我却不能夺回。

电话响,刘思远穿上外套,是要去一趟的,无论是解释还是掩饰,逃不掉的,天涯海角逃不掉。

刘思远捏了捏阿冬的脸蛋,对费青龙道:“我出去一下,别忘了喂它吃晚餐。”

刘思远走后,阿冬莫名其妙地看费青龙在墙角蹲着哭,一边哭一边拿头撞墙壁,额头红了一大块。阿冬走过去,伸出手要帮费青龙擦眼泪,费青龙一拳伸过去,阿冬的鼻子歪到一边,赶紧缩到床底下呜咽,一边趴着一边偷偷看费青龙。

你为什么要哭,你什么东西不见了吗,还是没有吃饱?

我恨这悲凉的秋天。

李爱书开门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刘思远的背后,跟着一个影子,含着眼泪的姜红袖也看见了。

“坐吧,喝茶。”姜红袖眼睛凹陷下去很深。

李云儿站在三个人的中间,脸是烂的,露出白骨,头发和水草纠缠,她已不说话,不撒娇,甚至不哭泣。

“当初我就告诉你们,云儿是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刘思远喝了一口茶,姜红袖的嗓子是哑的,“她还有一年陪我们的时间,为什么要那么快。”

“因为他们。”刘思远跪在地上。

李爱书想拉李云儿坐在身边,就像从前一样,手伸过去,什么也没有,就这样阴阳相隔了。

扎西疯狂地抓挠铁笼,爪子伸出去抓那把锁,冲不出来,眼睛血红。李云儿站在它眼前,它停止了咆哮,呜呜的乖乖躺在地上。姜红袖疯了似的打开锁,扎西扑向跪在地上的刘思远,咬穿了他的肩,刘思远的右手被撕扯下来,两口三口,衣服连着被吞下,血流一地。黑巫师的血,亲切珍贵。

李爱书抓扎西的头,姜红袖看着蹲在角落的李云儿,它只是个孤单的魂灵了,等会,连影子都要离开。

右手没了,可以学杨过了,扎西也死了,李爱书亲手掐死了扎西,它没有任何反抗,眼里有眼泪,不知它要表达什么。

“我走了。”刘思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对不起你们,我会为云儿超度念经。”

姜红袖倒在李爱书怀里号啕大哭,“表哥,我们再也见不到云儿了吗?”

李云儿的影子越来越淡,淡在月光里,淡在爱她的人的回忆中。

李爱书当时一直担忧生下来的是怪胎,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姜红袖固执道:“我们被那么多人反对,战胜那么多困难,我一定要生下来,哪怕是条虫。”

李爱书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安慰着:“男孩像你,女孩像我,我们的孩子,比天使还美丽!”

那时候的屋子,下雨漏水,摇摇欲坠,风来我们拥抱,飘雪我也不哭泣,只因你在。青梅竹马,近亲联姻,我们的爱,正常的,才能得到世人的同情和祝福;如果是不正常的,被人唾弃嘲笑。般配不般配,数学老师说了算,他们最会算计,谁和谁在一起,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快乐,他们全部都能算出。

李云儿发高烧医院无救时,刘思远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只是摇头。李爱书的心要碎了,即使听到刘思远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五岁,还是哀求“要救,要救”。

长大后的李云儿一直都很快乐,李爱书经常对她说:“热爱生活,就当今天是最后一天。吃好吃的,不要想明天会不会有钱;穿漂亮的,不要担心别人挑剔嫉妒的眼光。如果有喜欢的男人,尽管去表达你对他的爱,用你觉得高兴的方式去表达,不到最后时刻,绝对不放弃。即使有一天你要离开,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李云儿就是这么做的,然而死了,比预计时间早了三百六十五天。

刘思远回家,阿冬舔着他冒血的伤口,是可口的饮料,费青龙拿出缸子里黏稠的一团的八仙草和大蓟,那难闻的气味让人想呕吐。涂抹在上面,刘思远昏了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然而没有。现在的刘思远,眼角有一滴眼泪。原来,这样的人,也有眼泪。

他为了什么流泪,别人流泪哀求他的时候,他为什么如此狠心。阿冬凑过去,拿小小嫩嫩的手指去擦那滴眼泪,抬头看了费青龙一眼,表示疑惑。

江希凡反复想反复想,“她是死了,我还活着,假如她没有死,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那张幸运符,被透明胶纸粘好的她送给我的幸运符,是否已经过了期,放在枕头下,怎么依旧梦不到你的脸。神骗了我们,因为我是魔鬼么?”

白洁释然,这样的生活,多么的幸福,多么的简单,老公爱我,儿子孝顺,衣食无忧,这才是正常的秩序。自私的人,总是过得最快乐。

世间任何的快乐,都是那么短暂。
大结局

李爱书、姜红袖登门来访,白洁和江鼎盛有些错愕,隐约也觉得尴尬。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江希凡执意要去祭奠方芬芬,九月十九,菊花开得喜悦,整个城市是大墓地,被菊花装扮,落叶是悼念的标志。方芬芬的骨灰盒,安静地放着,没有人去看她。

本来是可以成为亲家的,因为某些原因却成了仇人。本来是可以相爱到底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却成了陌生人。

“你该还我们了。你毁了我最心爱的孩子。”姜红袖看着这个女人。

“而你,把你自己的孩子也毁了。”李爱书看着这个男人。

李爱书在出发之前打针,然后给姜红袖打,一边问:“痛不痛?”

姜红袖道:“不痛,没有我心痛。”

甲氟磷酸异丙酯,白洁不认识,希特勒认识,麻原彰晃认识,从姜红袖手中的瓶子蔓延开来,烟雾缭绕。姜红袖并不心痛屋子里其他无辜的人。李云儿不无辜吗?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现实的,是沙林气体吸进去后唇角流出的血。

白洁剧烈抽搐,两分钟,足够对江鼎盛说“爱你”。

说的时候,江鼎盛已经死了,没听到。他的肺比白洁更强壮,萎缩得更快,所有的肌肉收缩成一团。

死,都没有拥抱在一起。为什么,谁叫你爱我胜过你自己。

农历九月十九,香火旺盛,菩萨菩萨,保佑我吧,让我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吧,菩萨菩萨,让我升官发财吧,给我一个健康的身体吧,让我考试及格吧。

“让我有后代吧。”刘思远跪在山顶祈祷,观音像很高。花了许多钱,就是为了可以更近地接近神--可神未必愿意让我们接近。天空是冷冷的淡紫色,浇铜仪式正在进行。善男信女虔诚跪地。阿冬也学着他的样子跪着,他今天穿着的衣服是小熊维尼童装,很多大人摸他的脑袋,他今天吃素,所以忍了。

费青龙的那句“我要杀人”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含含糊糊,刹那间,脸上那条大蜈蚣裂开,一张嘴就是一张脸,抱着刘思远一起跳,观音像半红半白,溅出来的铜水瞬间凝固,犹如我想你的情绪。

全世界,只有她在微笑。

江希凡到李爱书面前,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个,你拿去。”李爱书在他离开之前递过一大瓶有标签有生产日期和产地的药丸。

“是什么?”

“淡忘回忆的药,你太辛苦了。”李爱书道。

这些药太珍贵,大部分只卖给在印尼海啸中生还的但亲人却去世的人。李爱书是研究者,有两瓶,一瓶送人,一瓶自己用。

总是听晚归的人说,这里有女鬼在湖边画画,头发是红色的,像罗刹。荒芜的烧烤湖重建,江希凡卖了原来的房子,湖边修建了一所新房子,周围种满昙花,李云儿喜欢的,她总是后悔来不及看昙花开。

是云儿,我要陪她,她太孤独了,一个人。

药在吃,只记得开心的片断,那些离别的难堪与苦痛,在药的化学作用下变得又轻又薄。

那是一个黄昏,江希凡午睡起来,外面下雨,冬天的雨让人厌倦,外面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盖过雨声,打开窗户透气。

就在窗户附近,女孩头发很长,杏黄色毛衣,木头扣子,没有撑伞,蓬乱,像个疯婆子,声音又粗又大,呼着大团的白气,“那就这样算了吗?”

“算了,是的。”男人撑着蓝色雨伞,站得很远。雨水落入湖心,没有痕迹地消逝。

“那我们还在一起一个星期好吗?”女孩的声音低了一些,“就偷偷摸摸的一个星期,我死也甘心了。”

“不行,我不能欺骗我妈妈。”男人说话时没有表情。

“一天呢?”

“不行。”

“为什么?”

“我不能欺骗我妈妈。”

“好吧,那一年好了。”女孩的毛衣已经被雨水浸透,牙齿“哒哒哒哒”地响。

男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我走了,你早点回家,别感冒了,以后也不要再见面了,我们完了。”

“为什么?”女孩甩了甩鞋子上的雨水。好冷啊,该死的天气,真想抱着这个家伙去暖和的小饭店吃羊肉火锅,像一年前的今天。

“我不能欺骗我妈妈。我答应她和你分手的。”

“那你爱我吗?”女孩抬头,眼睛里进了雨水,“说完这个,你就可以走了。”

天空突然一阵炸雷,江希凡只看见那男人嘴巴动了动。答案,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吧。

男人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女孩蹲在湖边哭,脸埋在膝盖里。

江希凡心里一痛,关上窗户。世界一片安静,拿出药瓶,倒了倒,是空的,最后一颗已经吃完。

天空飘过一片云,缓缓地留恋地飘。江希凡抬头,哦,原来是一片乌云。

湖心的水葫芦枯萎,枯枝烂叶中,阿冬冒出小脑袋,看着那个哭泣的陌生人。

陌生人,要我帮你擦眼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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