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折扣

 
别打折扣
2016-07-05 16:11:06 /故事大全

正文 第一部(1)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

其实中学里本是没有文学课的,但在我们进入初二年级的时候,上面某一级教育部门模仿苏联模式搞了一场改革,将语文课分成了文学和汉语两门课。教育方面的改革都爱走回头路,这场改革也不例外,两年以后就改了回去,那以后的中学生便又不上文学课了。然而在初二下学期那个星期五的下午,这场改革正方兴未艾,因此我们就正在“空前绝后”地享受着初中生听文学课的待遇。

我之所以说这是一种享受,原因在于讲这门课的是一位很“文学”的老师。这位老师的文学性体现在他的所有方面,甚至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黎明,就像个诗人的笔名似的。事实上他也算得上是个诗人,这有他发表在《嘉平日报》的作品可以作证,尽管是登在报屁股位置并且只有十几行,可这十几行却是楼梯形的——地道的马雅科夫斯基风格。拜读了这些诗句以后,我开始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马雅科夫斯基的味道了——他的前额上总有一绺头发很自然地垂下来,说话时便昂起头颅往上一甩,给他平添了一种慷慨激昂的风采。这样一位青年诗人,又是马雅科夫斯基式的,讲课的风格当然与其他老师大相径庭,他经常讲着讲着就离开课本扯到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上面去了。每当他越扯越远的时候,我就越听越着迷。

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很灿烂,窗外的柳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出一片慵懒,蜜蜂的嗡嗡声忽高忽低地飘进教室,仿佛在给黎明老师伴奏。黎明老师从辛弃疾照例扯到了马雅科夫斯基,接着又引申出一系列的斯基,听得我心旷神怡。唐吉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上身挺得笔直,只有脑袋在做一种很有规律的周期性运动:先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课桌低垂下去,垂到最低位置就顿一顿,然后抬起头来恢复“初始状态”,接着又重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这是唐吉上课打瞌睡的初级阶段动作,乍看上去很像是一边听讲一边点头不已,因而对于那些眼神不好的老师具有一定的欺骗性。

黎明老师的眼神很好,但他根本没注意唐吉。他每当离题万里的时候,目光便也投向了万里之外的远方。唐吉是在黎明老师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时自我暴露的,这时他的睡眠进入了高级阶段——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不再抬起,随后恬静的教室里便响起了打呼噜的声音。黎明老师眉头一皱,目光便从飘渺的远方收了回来,我赶紧用胳膊肘去捅唐吉。但是为时已晚,黎明老师头发一甩就把他叫起来了。

“老师今天讲的内容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唐吉照例开始对付。坐在他前边的卓娅芳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拼命忍着笑——她是个爱笑的女生。

“是吗?”黎明老师显然不大相信,“那你说说我现在讲的是哪一部苏联作品?”

“是……嗯,是这个……”唐吉一个劲地眨眼睛,企图蒙混过关。其实这部作品的名字就写在黑板上,所以我刚用说悄悄话的声音提示了“钢铁”两个字,唐吉就蒙出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对。”黎明老师点点头,唐吉以为是允许坐下的意思,正要照此办理,不料黎明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再说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谁?讲的是哪个主人公的故事?”

这一来唐吉就倒霉了。黎明老师讲到这两个名字时并没有在黑板上写下来,而唐吉对苏联文学的兴趣又仅限于《冒名顶替》、《将计就计》之类惊险反特小说,他知道的主人公都是些民警局的少校和契卡的肃反人员。唐吉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继续往下蒙:“嗯,作者嘛……作者是这个……”

“奥斯特洛夫斯基。”我又小声说。但是唐吉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作者是……是个斯基……”

“对呀,的确是个斯基。”黎明老师有点惊讶,把头发一甩,开始进行启发:“你能说出他是个什么斯基吗?我刚才讲过的。”

唐吉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作苦苦回忆状。我把那个名字又小声说了一遍。后来唐吉告诉我他听见了中间的“特洛”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我们西南地区的方言中与“铁洛”谐音,于是他像民警少校破译密码那样迅速推理了一番,猛地大叫起来:“铁路司机!”他见黎明老师一脸惊愕,又比划着手势解释说:“铁路司机就是火车司机嘛!”

“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黎明老师和唐吉本人。唐吉见大家如此高兴,更来劲了,索性把另一个推理结果也一并贡献出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的啥故事我也晓得——钢铁工人炼钢的故事嘛!”

于是嘉平市十六中学初58级4班教室的哄堂大笑便达到了高潮。

文学课之后是课外活动时间,唐吉没有像以前那样跑出去踢球,而是留在教室里和全大头下军棋,我坐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这副军棋是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的,它使我在班里的社会地位得到了一定提高。五十年代的中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年龄整齐,一个班的同学之间相差五六岁是很常见的,比如我到了初二年级才满12岁,说起话来还是尖声尖气的童音,而全大头那时已经17岁,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了。年龄的悬殊必然导致地位的不平等,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屑于跟我这种小家伙一起玩的,今天赏光与我平起平坐,完全是由于这副军棋的吸引力。唐吉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大两岁,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有时是用拳头真的打)。

三人正在安安静静地下棋,卓娅芳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见唐吉就“噗哧”笑了一声。我想她发笑的原因是想起了“火车司机”和“炼钢故事”,然而唐吉却陡然来了精神,无缘无故地咋呼起来,一迭声地催促全大头快走棋快走棋,连标点符号都不要了:“该你走啦该你走啦你还要想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烦啦……”

卓娅芳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了看,于是全大头也兴奋起来:“走就走走就走老子今天叫你娃尝尝我的厉害……”

“碰!”唐吉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啊哈,你娃的师长报销了!”

“什么师长?你娃想得安逸!”

“碰!哈哈,这回老子把你的军长吃掉啰……”

“我的军长还在后头呢,你吃个埃尔呀!”全大头大声驳斥。教室里所有的男生都笑了,所有的女生都想笑而又不敢笑。男生和女生是两个互不交往的世界,但两个世界都懂得“埃尔”是什么意思。“埃尔”是英文小写字母l,它的手写体很具象地表征着某个男性器官,这就是女生不敢笑的原因。然而唐吉好像成心要把人家逗笑,他抛出了又一个英文字母:“你以为你把军长藏在埃蒙后头就躲得过啦?我现在就用炸弹把你娃的埃蒙炸个稀巴烂!”“埃蒙”就是英文字母m,这个字母的形状使它成为了屁股的代名词。唐吉这么一叫,好几个女生都绷不住了,纷纷趴到课桌上,把脸埋在手臂中间偷偷地笑。唐吉和全大头都很得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朝那些女生望一眼——任何男生朝女生世界公开瞭望都会被本世界骂作“骚哥”,即使勇敢如唐吉、庞大如全大头者,也是断断不敢冒此风险的。

棋盘上的战斗在他们的大呼小叫中明显加快,不一会儿就以全大头的失败告终了。我站起来打算和他交换座位——按照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谁输了谁就应该来当裁判。可是全大头今天不想让位。他装出玩得太投入以至于忘掉了规矩的样子,故作豪放地哈哈大笑:“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哈哈哈,老子不信下不过你狗日的!”

我以为唐吉一定会替我说句公道话——毕竟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不料这家伙显得比全大头还要豪放:“再来一盘就再来一盘!来来来,快摆棋快摆棋,这盘老子保证还要赢你狗日的!”这一来,我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勇气了。勇气我当然不缺乏,一点也不缺乏,但是全大头的力气大得吓人……于是我乖乖地坐回裁判席,绝口不提游戏规则了。

第二盘开始后,周围渐渐聚起了观战的人群,他俩也“埃蒙”“埃尔”地嚷嚷得更加起劲。

“碰!”唐吉将他的炸弹啪的一声碰到对方一个棋子背面,“炸死你的总司令!”

唐吉炸死的确实是对方的总司令,但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叫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过过嘴瘾。我也不能公布他的战果——那是违反裁判的职业道德的。可是全大头被这意外的惨重损失搞得沉不住气了,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咦——怪了!你怎么晓得我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我当然晓得啦!”唐吉发现他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大为得意,“当然”两个字叫得特别响,于是把一个人弄得很不舒服。这个人便碰碰全大头的肩膀:

“大头,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你的棋了!”

“汪油嘴,滚你的蛋!”唐吉头也不抬地把手一挥,就像在挥走一只苍蝇。

汪油嘴当然不滚蛋。唐吉今天出了这么多风头,不让唐吉吃点苦头他于心不甘,因此他继续煽动全大头:“他狗日的就是偷看你的棋了!大头,打!打他狗日的一顿再说!”

好在谁都知道汪油嘴的话是信不得的,何况今天他说得太离谱,所以全大头满脸困惑:“唐吉坐在对面,怎么看得到我的棋呢?”

“那就是舒娃给他打暗号!”汪油嘴不愧是“油嘴”,嘴巴的确很油。

唐吉把桌子一拍:“你说舒娃打暗号,是你看见的?那你就说嘛,舒娃的暗号是怎么打的?”

“不是他打暗号,你咋晓得人家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这个么,就是老子的水平啰!”唐吉得意地举目四顾,顺便朝卓娅芳那边瞥了一眼。

“水平?滚你妈卖×哟,你狗日的有个毬的水平!”汪油嘴习惯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把中指头伸到唐吉脸前。唐吉将他的手一打,他赶紧向后一缩。汪油嘴自从留级来到我们班后,一贯奉行两条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第一条原则适用于包括我在内的小同学,但是对于唐吉他只敢使用第二条。论力气他俩差不多,但是唐吉打起架来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令他有些畏惧。因此他往后一缩,躲到安全地带,娴熟地破口大骂起来。骂是汪油嘴的强项,他从来不使用“埃尔”“埃蒙”之类“舶来语”,总是一开口就涉及对方的女性亲属,语言下流、形象而具体,因而恶毒得不堪入耳。被他如此当众辱骂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何况这个“众”里还包括女生!所以唐吉两只招风耳朵气得通红,举起拳头便要扑过去,却被陈胖鸭拉住了。

“大家都是同学,何别这个样子嘛。”陈胖鸭说,他来自附近某个县的农村,口音与我们不大一样,老是把“何必”说成“何别”。“下棋的事情嘛,何别这个样子呢?明天你跟他下一盘,把他赢了他就没得话说了嘛。”

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打算回家,在这种氛围下动手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唐吉说:“那好!汪油嘴,明天老子跟你决战一盘,你输了你就是龟儿子!”

“那你输了呢?”汪油嘴狡黠地看着唐吉,每逢他发现了占便宜的机会,便是这种眼神。

“我输了?”唐吉愣了一下,“我输了我就也是……龟儿子嘛。”

“哗”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卓娅芳的声音最响。只有汪油嘴没笑。他把鼻子一抽,说:“那不行!你输了,舒娃这副军棋就归老子,唐吉你狗日的敢不敢答应?”

我气得脑袋发晕。你汪油嘴和唐吉谁输谁赢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吉输了我的军棋凭什么就该归你?这个汪油嘴简直不是东西!

然而最不是东西的是唐吉。他见两个世界的人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就把胸脯“当”地一拍:

“敢!怎么不敢?明天我们三战两胜!”

于是后面的一连串事情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正文 第一部(2)

唐吉和汪油嘴的“决战”是第二天下午在我家的天井里进行的。按照课程表的安排,这天下午是“家庭自习活动”时间。

当时嘉平市的中学普遍在初中推行“二部制”,每个班每星期都有半天的“家庭自习活动”,以便腾出教室给其他班使用。所谓“家庭自习”,并不是各自在家做功课,而是由班主任老师在学生的住处中间选择几个地方相对宽敞一些的作为“点”,把住在每个“点”附近的五六个学生编成一个“家庭自习小组”,在这个“点”集中进行自习。我家有个小小的天井,所以被选作一个“点”。我们这个小组共有五个成员:我、唐吉、陈胖鸭、汪油嘴和一个绰号“小数点”的圆脑袋男生。对于我们小组五分之四的成员来说,这种集体自习至少有一半属于集体娱乐性质。剩下那五分之一就是陈胖鸭。他总是将全部时间用于做功课而且总是永远做不完。唐吉多次建议他照抄我的作业本,“何别呢……”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这天一起床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我这副崭新的军棋怕是要完蛋。昨天放学时我把唐吉狠狠埋怨了一通。唐吉也有些后悔,一路上乖乖地听着没有还嘴,走到家门口时,他叫我把军棋借给他带回去“研究研究”。今天还我棋的时候,他叫我尽管放心,“我今天下午保证把水平拿出来,不信你就看嘛!”我当然不信他这一套。谁都知道军棋这玩意儿输赢主要决定于运气好坏,与唐吉所说的“水平”没有什么关系,何况唐吉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有水平,据我所知,他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还多。

那天下午汪油嘴来得最早,喜气洋洋的样子,一进门就问舒娃你的军棋是好多钱买的。仿佛这副军棋他已经到手,打算评估一下占的便宜有多大。我正要回答,他却突然收起笑容,因为我奶奶拐着小脚从后面厨房出来了。

奶奶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还拿了一把蒲扇。她一面用蒲扇拍打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面对我说今天是某某亲戚的生日,她要去“做客”。我对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一向弄不清楚,只听明白她要晚些回来,叫我不要乱跑,在家等她回来做晚饭。奶奶对汪油嘴毫不理睬。她对这个矮而粗的留级生没有好感,不止一次说过这娃儿长不高是因为他净长心眼了。

奶奶摇着蒲扇刚走,其他人就到齐了。汪油嘴马上催着唐吉快摆棋,又说今天不许舒娃当裁判。唐吉就说小数点你来当吧。唐吉的调门低得反常,还挺客气地让汪油嘴先走,汪油嘴则扯起他的公鸭嗓趾高气扬大呼小叫,弄得我在一边提心吊胆的怪不舒服。幸好刚一开战,他的旅长就被唐吉的师长吃掉,于是他就不叫了。

汪油嘴赶紧把他的军长调过来。唐吉盯着军长的背面看了一会儿,出动另一颗棋子碰上去,于是这位军长也阵亡了。吃掉军长的这颗棋子显然是唐吉的总司令。汪油嘴满怀复仇欲望把炸弹走出来,直奔对方的最高长官而上,却又被唐吉的工兵拦腰杀出来吃掉了。

汪油嘴狐疑地盯着唐吉。我和小数点也有些纳闷:总司令吃军长和工兵吃炸弹这种凑巧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难道唐吉今天真的用兵如神啦?

唐吉谦逊地看着对方的棋子作专心沉思状。沉思的结果是类似的奇迹层出不穷:唐吉的各级干部都专门找比自己官小一级的敌人决战,军长专吃对方的师长,旅长专吃对方的团长,到了地雷面前它们又巧妙地迂回包抄,直到对方总司令出来才急忙撤退,等到唐吉的炸弹准确无误地炸死那位总司令以后,它们就长驱直入直抵对方大本营跟前。这时汪油嘴十分紧张。他的两个大本营各扣着一颗棋子,唐吉的前锋面对的那个是地雷,它只要冲进这个大本营就会粉身碎骨。唐吉站起来,探过身子把两个扣着的棋子细细端详一番,然后他的军长向另一个大本营挺进,一举拔下了对方的军旗。第一盘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盘开始前,汪油嘴又来了新花样,他说舒娃你不许看老子我的棋,你狗日的把老子看霉了。尽管大家都说他是“屙不出屎来怪茅坑”,为了避嫌起见,我还是站到唐吉身后来了。这一盘汪油嘴下得很用心,每走一步都要想半天。然而他依旧“屙不出屎来”,比第一盘更快地失败了。

“三战两胜,”唐吉像结束比赛的选手那样,欠起身子作伸手求握状,还郑重其事地称呼着他的大名,“汪得财同学,你老人家彻底失败了。”

汪油嘴立刻耍赖。他说第一盘不算数,那盘是舒娃给你打的暗号。我被他一气,照例说不出话来,唐吉却很大度地同意再来一盘。我在心里把唐吉骂了一顿,然而他今天似乎如有神助,三下五除二就把汪油嘴战胜了。

“你狗日的肯定作假了!”汪油嘴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脸都青了。我赶紧把棋子收进纸盒,生怕他再节外生枝。

“嘿,你这个人真怪,下不赢就找些话来说。”唐吉还是笑嘻嘻的。

“那你狗日的使劲盯着老子的棋子看是干啥?”

“干啥?你说是干啥?下棋不看棋子看什么?”

“你在看记号!”汪油嘴从我手里一把夺过装满军棋的盒子,“老子要检查!”

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名堂来。陈胖鸭便过来劝他:“输了就输了嘛,何别这个样子呢。”

“算了算了,不理他。小数点我们两个来下一盘。汪油嘴你把棋拿来!”唐吉要去拿他手中的军棋。

“下你妈卖”汪油嘴怪叫一声,猛地抡开胳膊使劲一甩,我这盒心爱的军棋就飞上了房顶,把两只麻雀惊得噗的一下飞走了。我们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房上的棋子顺着瓦沟稀哩哗啦向下滚,左一颗右一颗从檐口啪嗒啪嗒掉下来,就像稀稀拉拉的雨点一般。

唐吉怒吼一声,向汪油嘴扑去。汪油嘴转身就逃,连书包都不要了。唐吉追到门外,又被陈胖鸭拉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将散落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一数,只有三十一颗,还有十九颗在房顶上。可是房顶怎么上得去呢?我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后来还是唐吉想出一个办法:把桌子搬到房檐下面,叫陈胖鸭站在桌子上,他踩着陈胖鸭的肩头爬上房顶。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可是唐吉踏上陈胖鸭的肩头后,陈胖鸭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说唐吉你龟儿子实在是太重了。于是由我来代替唐吉。

陈胖鸭在我身下可怕地摇摇晃晃,桌子在他身下更可怕地吱吱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垮掉,但我终于手足并用爬上了房顶。房顶散发着灰尘、鸟粪和发霉的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一行行灰黑色屋瓦编织成倾斜的硕大鱼鳞,在我面前铺展开来,那面积显得大了很多。我试探着站起身子,居然有了点登高望远的新鲜感觉。远远近近都是同样的鱼鳞状的房顶,这里那里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破布和纸片,被风吹得颤巍巍地飘飘摇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放眼望去,重重屋顶的后面可以看到一大片苍翠的黛绿,我想那一定是寒林寺的林盘。寒林寺大殿的左、右、后三面都是茂密的树林,连起来很大一片,里面栖息着数不清的乌鸦,这就是嘉平人常说的“林盘”。

我的军棋盒子就在不远的屋脊上,倒扣着趴在那里,已经散了架。我把夹在瓦片缝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掏出来往下面扔,一共扔下去十一颗。唐吉在下面高声提醒我还差八颗,于是我东张西望继续寻找。右前方有四块瓦在阳光下发出朦胧的亮色,我明白这就是我房间天花板上的“亮瓦”。我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些亮瓦,今天才知道它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平平展展、晶亮透明的长方形,而是些弯曲成屋瓦形状的玻璃片,脏兮兮灰蒙蒙的,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雀粪。然后我发现亮瓦边上的瓦缝中嵌着两颗棋子。爬过去的时候我尽量小心翼翼,但脚下还是发出一阵瓦片的碎响(幸好奶奶今天不在家)。我从瓦缝中只抠出了一颗棋子,另一颗滚到瓦下面去了。我把这匹瓦揭开,没有找到棋子。我又揭开一匹瓦,还是没有找到。我就这样一连揭开了好几匹瓦,最后在我面前露出一条狭长的洞口。

五月的阳光射进这条洞口,照在“洞底”上面,我勉强看清那是一块灰尘满面的竹篾,这应该就是我房间的顶棚了。竹篾上有块木板,上面平躺着一个黑黢黢的长方形东西,而我要找的那颗棋子正好就落在那东西上面。接着我又喜出望外地发现那东西后边另外还有两颗棋子。我把手伸进去掏,洞口马上冒起一股呛人的灰尘。我先掏出最早看见的那颗棋子,又掏出那个长方形东西,最后掏出另外两颗棋子。我把它们都扔下去了。

其余的四颗棋子无论如何找不到了。我只好沮丧地顺原路爬下房顶。脚还没有落地,就听见了唐吉的叫声:

“舒娃你看,你们家房顶上藏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的是我扔到天井中的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我拾起来一看,是个很旧很脏的潮乎乎的油纸包,用细麻绳密密麻麻地捆得十分结实。我解开麻绳,剥掉一层又一层油纸,发现里面是个扁扁的铁皮盒子,比我们的课本大不了多少,暗红色的顶盖锈迹斑斑,印着一个马头形的图案,马头下面是一串洋文,上面有两个汉字:“珍藏”。

“喔哟——”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一齐伸长脖子,包括汪油嘴——他是溜回来拿书包的,看见我手里的盒子便不走了。他涎皮笑脸地说嘿嘿嘿嘿,这里头肯定是值钱的宝贝,舒娃你们家今天发财啰。于是大家都催我赶快打开来看一看。然而盒子是锁着的,我一时没有扳开。汪油嘴说声我来,一把抢了过去。唐吉朝他“呸”了一声,便要去夺。汪油嘴索性来个破坏,将盒子朝地上使劲一摔,没想到它竟然哐当一下自己张开了——原来盒子上的锁头已经锈穿。

盒子里面只有一个笔记本。我翻开咖啡色的皮封面,看见里面发黄的纸页上,竖着写满了蓝色的钢笔字。我随手翻了几页,每一页的第一行都写着月份和日期,原来是一本日记。

笔记本在大家手里传了一圈,每个人看了都大失所望。这种写满字的本子像作业本一样乏味,何况写的都是繁体字,显然是解放前的老皇历,一点看头都没有。笔记本最后传到汪油嘴手中,他正在翻来覆去左看右瞧,唐吉吼了一声:“汪油嘴,你把舒娃的军棋搞成这个样子,怎么说?”

汪油嘴一把扔下笔记本,顷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文 第一部(3)

唐吉的大名叫唐亚辉,唐吉只是他的绰号,准确地说,只是他的绰号的简称。他这个绰号发端于黎明老师对我们的一次文学熏陶。黎明老师在课堂上妙趣横生地介绍了唐.吉诃德这个“经典的文学形象”,而大家受到的唯一熏陶是觉得该形象与唐亚辉的形象雷同:他们两个都长得又高又瘦,都有一股子异想天开到处闯祸的滑稽味道,并且都姓唐。于是唐亚辉便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唐.吉诃德的称号。唐吉对此称号甚为得意,那几天他在操场上奔跑的时候老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一颠一颠的——这是模仿西班牙骑士纵马驰骋的雄姿。但是四个字的外号叫起来不大顺口,后来大家就将他简称为唐吉了。

唐吉的另一个模仿对象是罗大脚。罗大脚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是校足球队的后卫。他的脚其实并不大,之所以被全校学生一致尊称为“大脚”,是因为他在球场上从不传球,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起一脚把球直接踢过中场。唐吉最崇拜最爱模仿的就是他这一脚。应该说唐吉模仿得很像。唯一的区别是罗大脚踢起的球是飞往对方的球门,而唐吉踢起的球却有好几次飞到了教室的玻璃窗上。

唐吉和我家是隔壁邻居,都住在友好北路,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但是今天上午他没有来。今天上午校足球队在铁路局体育场进行比赛,他一早就跑去呐喊助威了。最近他和罗大脚攀上了交情,获得了来回路上给罗大脚提足球鞋的荣耀,热情空前高涨,所以他直到下午才过来找我玩。

唐吉进来时奶奶正在骂我败家子——“才买的棋,耍了几天就把盒盒都耍烂啰,你好大的本事哟!”唐吉拉过小板凳挨着我坐下来,脸上摆出恰如其分的哭丧相以示对我无限同情。待奶奶告一段落转身离去后,他很仗义地把胸脯一拍:“舒娃,你放心,我负责叫汪油嘴赔你一副军棋!”

然而我并不放心。汪油嘴怎么可能赔人家的东西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且我觉得唐吉昨天的战无不胜也有些可疑,他好像对汪油嘴的每个棋子都了如指掌似的。

“你昨天怎么这么厉害?”我问。

唐吉仰头大笑,于是连同小板凳一起翻倒在地。爬起来后,他告诉我他发明了一种密码,“就是书里头间谍用的那种密码,”然后他问我能不能像书里的少校同志那样破案——也就是破译他的密码。

唐吉的密码当然是在棋子背面,于是我把棋子倒在桌上仔细察看。棋子是白木做的,背面都雕刻着相同的图案:中间一颗大五角星,四周是一圈小圆点。但是许多棋子在房顶上滚了一趟已经周身污渍,脏兮兮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时奶奶又在厨房叫我去灌开水。我把温水瓶灌满后,站在那里盯着后窗对面的砖墙出了一会儿神,脑子里冥思苦想着唐吉的间谍密码。后窗外面这条窄窄的巷子没有正式的名字,也没有门牌号码,因为它两边只有居民房子的后墙,没有朝着这条巷子开的门。据说这条巷子以前本不存在,是抗战时期为了便于出城跑警报,才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间辟出了这么一条斜着通往城墙缺口的便捷通道,所以老百姓把它叫做“火巷子”。这条“火巷子”平时很少有人走,无论白天晚上总是寂静异常。

我正在呆呆地出神,忽听窗外有个人哼着一支轻快的曲子走了过去。我一下子就听出是黎明老师的声音。黎明老师的声音浑厚悦耳,他特别爱拉着手风琴唱苏联歌曲。去年庆祝十月革命节39周年的晚会上,他唱了一首《春天里的鲜花怒放》,甚至把卓校长邀请来的苏联朋友都感动了。一位胖得惊人的苏联阿姨热泪盈眶地扑上台去,硬要和他拥抱亲吻,差点把他的手风琴挤扁。于是全场掌声雷动,所有女生的眼睛一齐发亮。这件事情引起了全校学生对他的极大崇敬,以及一部分老师对他的极大不满。教汉语的章志伟老师当场便说了声“简直的时候是哗众取宠嘛”,听得我直想发笑。章老师说起话来就是这个味道,动不动插入一个“的时候”,而且总是插得不是地方。有一次卓娅芳问他汉语和文学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一连说了许多个“的时候”:这个的时候,当然的时候是有差别的嘛,但是的时候,很多同学的时候都不太理解,不理解的时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然而的时候,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上级决定的,而上级的时候……他就这样说了半天,我们谁也没有听明白,于是上文学课时卓娅芳又把这个问题问黎明老师提了出来。黎明老师一句话就说清楚了:“汉语是一门科学,而文学是一门艺术。”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章老师比下去了。从那以后唐吉便说章志伟讲的课净是些口水话。

唐吉见我久久不回去破案,忍不住跑到厨房,主动将他昨天洞察一切的原因说了出来——他按照每颗棋子的官衔,用钢笔把背面相应位置的一个小圆点涂成蓝色记号:上面一排小圆点的记号表示“军旗”和各级官兵,按照官衔从左向右排列;炸弹的记号做在左下角那个圆点上,地雷则是在右下角。

现在看来唐吉的发明不过是很平常的把戏。最近我在文具店看见现在的军棋已经作了改进:背面涂成黑色,并且光溜溜的,一点凸凹都没有,我想之所以有此改进,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像唐吉那样在棋子背面搞密码的缘故。然而当时我对唐吉的足智多谋还是充满敬意。我说唐吉你的鬼点子就是多,难怪汪油嘴要上当。不过既然你是做了记号才赢他的,叫他赔就没有道理了。

“怎么没道理?”唐吉振振有词,“我做了记号顶多算我没有赢他的棋,重新下一盘就是了嘛,他把军棋甩到房顶上去干啥?这个跟我做不做记号没有关系!再说记号又不是你做的,他凭什么拿你的棋出气?不行!我明天非喊他狗日的赔你不可!不过舒娃你千万不要把我的密码说出去,不然他狗日的又要耍赖皮……”

星期一唐吉叫汪油嘴赔军棋,汪油嘴得意地笑了:“赔?想得安逸!陪你坐一会儿还差不多!”

“汪油嘴你少给老子耍油嘴!”唐吉火冒三丈,“你狗日的把舒娃的军棋甩到房子上头去啰,陈胖鸭、小数点都看到的嘛,小数点,是不是?”

当时正在上自习课,小数点就坐在汪油嘴旁边,刚想说话就被汪油嘴狠狠踢了一脚。小数点也属于汪油嘴“打得赢就打”原则的适用范围,挨了一脚自然就敢怒不敢言了。唐吉便把头转向后面,叫陈胖鸭来作证。陈胖鸭正在做他那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说:“这些事情下课再说嘛……”

然而唐吉不肯罢休:“胖鸭,你说汪油嘴是不是耍赖?”

陈胖鸭朝门口看了一眼,焦急地说:“你们不要闹了,动物老师进来啰!”

他说的是教动物学的白婉君老师。唐吉赶紧回头,白婉君已经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讲台上了。白婉君是全校最摩登的女老师,据我看也是脾气最坏的老师。有一次唐吉在课堂上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小猫公的母的都有胡子,我们人为啥子只有男的长胡子,女的就不长呢?”白婉君答不上来,猛然大发雷霆,说唐亚辉思想太复杂,上课还在想公的母的,简直太不像话。因此唐吉对她有点怕。

今天白老师又发脾气了,把作业本往讲桌上“砰”地一摔,就怒气冲冲地喊起来:“谁叫的?谁叫的?刚才是谁叫的?”

我们被她搞得莫名其妙,谁都不敢说话。本来她喊叫一通就会过去的,然而章志伟老师又进来了。

“白老师,什么事情这样生气呀?”章老师柔声问道。

“章老师你听听他们叫我什么,他们居然叫我——”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骤然提高八度,“动物老师!”

“太不像话啰!”章老师立马义愤填膺,比他自己受了侮辱还愤怒,“哪个叫的?哪个这样叫的?有本事你敢给我再叫一遍!”

陈胖鸭这才明白是他闯的祸,脸都吓白了。汪油嘴却急中生智,扯起公鸭嗓喊了一声:“是唐亚辉叫的!”

“唐亚辉,又是你!”白老师气得声音颤抖了。

“站起来!”章老师大喝一声。

唐吉只好站起来。他呐呐地说:“不是我……”

“不是你的时候是哪个?”章老师声色俱厉,“你把他的时候给我指出来!”

唐吉低着头一声不吭。于是两位老师开始轮番对他进行教诲——一位是从生物学的角度,另一位则是从语言学角度。

“我是动物吗?我是动物吗?我是人!我给你们讲过多少次了,人既不属于动物,也不属于植物。人就是人!”白老师优雅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连这么简单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上汉语课的时候是怎么教你们的?”章老师也跟着挥动手臂,然而毫不优雅。

“你说老师是动物,那你自己就是个动物,只有动物才会这么叫!”白老师将手翘成一个“兰花指”,气愤地指着唐吉。

“你的时候叫了还不承认。”章老师也向唐吉伸出粗而短的手指头,“但是的时候,事实摆在这儿,你不承认的时候也是不行的!”

两位老师离开以后,陈胖鸭立即放弃中立。他旗帜鲜明地说汪油嘴你就是把人家的军棋甩到房顶上去啰,你就是应该赔人家嘛。汪油嘴见势不妙,干脆来个装聋作哑,下课铃一响就兔子似的溜了。

放学的路上陈胖鸭、小数点和我们走到了一起。提起唐吉挨骂的事情,陈胖鸭显得比唐吉还委屈,他说教物理的老师是物理老师,教几何的老师是几何老师,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嘛,我们叫她动物老师哪点错啰?发这么大脾气,还骂你是动物。唐吉说她应该骂你,或者骂舒雁才对——你是鸭子,舒雁是雁,你们都属于鸟类动物。小数点说都是狗日的汪油嘴使的坏,四个人对汪油嘴便有了些同仇敌忾。汪油嘴的家也在友好北路,他爸爸是街口那家茶馆里的伙计,所以他这会儿正摇摇摆摆地走在我们的前面。小数点指着他的背影说,唐吉你干脆和陈胖鸭联合起来打他一顿嘛。陈胖鸭说打没得用,汪得财最心痛的是钱,你就死死咬住要他赔钱,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我对索赔很不乐观。我说汪油嘴哪有钱拿来赔?小数点说汪油嘴手头有的是钱,他每次给他爸爸打酒都要扣两分钱偷偷存起来,现在怕是已经存了一两元了,不过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拿出来的。唐吉说,老子不跟他打,老子会用计策,那天下棋他狗日的就中了老子的锦囊妙计。接着唐吉得意洋洋地把他的密码说了出来,引得大家一阵爆笑。然后四个人一致决定这个机密不得外传,哪个传出去哪个就是龟儿子!

正文 第一部(4)

汪油嘴再次中计是在三天以后。起因是他自己发明的一条拒绝赔偿的新理由: “舒娃家里那么有钱,房子顶上都有宝贝,一副军旗算啥子嘛,还要老子赔?”

“什么宝贝?”唐吉马上顶他,“明明是个烂盒子,你乱扯个啥名堂?”

“而且这个东西也不是我们家的。”我补充说。当天晚上我就问过妈妈,她说我们家根本没有这个铁盒子。我又问这本日记会不会是爸爸生前留下的。妈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笔记本,摇头说绝不可能。她说你爸爸的字写得很草,龙飞凤舞的,而这个人的字体很特别,一笔一划方方正正的,既不像行书也不像楷书,倒是很像宋体,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字——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不是你们家的?”汪油嘴眼睛狡黠地一闪,“那就应该拿出来大家分!”

“分什么?”我莫名其妙。

“这还用问?当然是分珍宝!你那个盒盒上头写的就是这两个字嘛!”

“不是‘珍宝’,是‘珍藏’。”我更正说。

“还不是一个毬意思?这种盒盒老子晓得,就是毒死娘的那种百宝箱,专门装金银财宝的。”

“什么毒死娘?”我吓了一跳,“这个盒子会把娘毒死?”

唐吉噗地笑了:“他说的不是‘毒死娘’,是杜十娘,他在茶馆里头听评书听来的。”

街口那家茶馆每天晚上有个人称“蒋老师”的老头讲评书,汪油嘴作为“近水楼台”杂七杂八地听了不少,满肚子都是这种玩意儿。他说:“舒娃你不要装,你狗日的装得再像也瞒不过老子。不是老子你狗日的还找不到这个百宝箱呢,那里头的金银财宝老子至少应该分一半。”

“那里头只有一个本本,你亲眼看到的嘛,你说的金银财宝在哪儿呢?”

“就在这个本本里头!”汪油嘴拿出“油嘴”本事,说得像真的似的,“值钱的就是这个本本!这个本本里头写的肯定是哪个地方有金银财宝嘛,要不然把它装到这种盒盒里头干啥?把它锁起来干啥?你狗日的捡到这个本本就是发财啰嘛,还要老子赔你钱?哼!”

汪油嘴见我哑口无言,正想扬长而去,这时唐吉计上心来,突然夸张地“呃”了一声。

“呃——,怪了!”唐吉把脸转向我,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示意我不要插嘴,“舒娃,你那个本本里头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清楚?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了!”

汪油嘴马上站住了。他满怀狐疑地看看唐吉,又看看我,一股黄色的浓鼻涕从他的鼻孔慢慢爬出来,令人不忍目睹。

“你看我们干啥?反正没你的份!”唐吉说。

“老子不干!”汪油嘴把鼻子一抽,猛地嚎叫起来,“老子就是要分一份!”

“凭什么?”

“就凭老子把舒娃的军棋甩到房子上!老子不甩你们就不会爬上去,不爬上去你们就捡不到本本……”

“咦——?”唐吉满脸诧异,“那天你不是说军棋不是你甩的吗?”

“不是老子是哪个?”

“那你就应该赔舒娃钱,”唐吉马上说,“四角八,一分都不能少。”

“老子不赔!”

“嘿——汪油嘴,你总不能两头都占嘛!有了好处你要来分,赔钱你就不干了。你想得好安逸喔!你不赔就等于你不承认军棋是你甩上去的,凭什么还要来分一份?”

汪油嘴开始费劲地思考,粘稠的鼻涕再次爬了出来。唐吉趁势又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就到班主任老师那儿去评评理!”班主任老师就是黎明,汪油嘴最怕他。有一次黎明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谈谈我的老师”,汪油嘴谈的却是讲评书的“蒋老师”,气得黎明老师说他是“文不对题的典型”。所以唐吉一说找班主任汪油嘴就慌了。他把鼻子一抽,说:“那你把本本拿给我看一下嘛。”

“这个本本怎么能随便给你看呢?你先把钱拿来再说。”

“不给我看我就不拿钱!”

“嗯……那就这个样子嘛,”唐吉边想边说,“只能给你看几个字,看一个字一角钱,你也晓得的,值钱的就是这个本本嘛……”

我背转身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汪油嘴却一口答应了。

吃晚饭时我又想起这件事,噗的一下把饭喷了一桌子,赶紧到厨房拿抹布来擦。把抹布放回去的时候,听到厨房后窗的外面有脚步声,我伸头一看,又是黎明老师。

晚饭后唐吉来了,一进门就问我那天在房顶上找到的笔记本在哪里,能不能从里面找几个字把汪油嘴哄一盘,叫他把钱拿出来。我说那个笔记本我根本没有看过,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了。唐吉要我赶快把它找出来。我有点不情愿,因为我刚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唐吉便自己动手,在我的桌上乱翻,不一会儿就把笔记本找出来了,原来它就夹在我用过的一堆作业本里面。

唐吉兴致勃勃地翻看第一页念起来,念了几个字就念不下去了。“这里头尽是些认不得的字,舒娃,还是你来念给我听吧。”我只好接过来念道:“八月廿九日。数月未获家书,思瓶梅及健健甚切,彻夜不寐,几难自持矣。”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说他想念他的家里人。”

“这个不行,哄不了汪油嘴,你再念一篇。”

我一连念了好几页,都是一个味道。唐吉说都不行都不行,舒娃你不要念了,你干脆往下翻,看哪里写得有“金子”、“银子”、“珍珠”、“玛瑙”,没有这些的话,有“钞票”或者“钱”也可以嘛。我很快就翻出了这么一页,既有“钞票”也有“钱”,便念给唐吉听,但是唐吉听了大失所望——那一页只有一句话:“如今的钞票愈发不值钱了。”

唐吉不耐烦了,把笔记本抓过去飞快地往下翻,翻着翻着,猛地一拍大腿:“找到了!”

我接过来一看,那页日记是这样写的:

九月廿三日

教会的财产?他怎么想出来的?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昨夜风急雨骤,梦中又见瓶梅与健健,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阖家团聚,天伦之乐,无不欢颜,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我闻之甚喜,伊丽莎白亦表欣然之状。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不禁泫然泣下,泪湿枕衾。

“这些话怎么哄得了汪油嘴?”我莫名其妙地问唐吉。

“你看看开头那几个字:教——会——的——财——产,这就够了!”唐吉眉飞色舞, “我们不给他看后面,只给他看这五个字,要他给你五角钱就行了——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副军棋!”唐吉高兴得在我的床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后又兴冲冲地问我:“这个伊丽莎白是什么意思?”

“是英国的女王,”我拍了拍刚借来的那本书,“这本书说的就是她。”

唐吉拿起书,读着书名:“《王冠上的宝石》。惊险不惊险?”

“不怎么惊险……”

“那就没意思了。”唐吉马上把书丢下,“舒娃,记着明天把这个本本带到学校去。”

“可我的军棋是四角八,那不是还要找他两分钱呀……”

“找他个屁,把这个本本给他就算了事。我们跟他说这个就等于剩下的两分钱,叫他带回去慢慢看——保证把他气个半死!”

正文 第一部(5)

然而“气个半死”的并不是汪油嘴,而是唐吉本人。

一开始一切都挺顺利。唐吉把汪油嘴叫到单杠旁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捂住那页日记,只露出前面那一点点,然后叫汪油嘴将手背在后面,只把脑袋伸过来。

“你看嘛,”唐吉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九——月——廿——三——日。廿就是二十的意思,不信你可以问舒娃。”

“这几个字就要老子五角钱?”汪油嘴一脸鄙夷,把脑袋缩了回去。

“你狗日的硬是财迷心窍!这五个字不要你的钱,算是白送给你看的,值钱的是下面五个字,你看不看?不看就算啰!”

“要看要看……”汪油嘴鼻子一抽,又把脑袋伸过来。

“教——会——的——财——产,看清楚没有?”

“后头还有啥?”汪油嘴伸出手来要抢笔记本,唐吉眼疾手快,立刻把它递给了我。“汪油嘴,你先给舒娃五角钱!”

“想得安逸!”汪油嘴突然一脸坏笑,“老子一分钱都不给,看你敢把老子的毬咬啰!”

“老子就是敢咬!”唐吉勃然大怒,正想动手,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揪住了一只耳朵。

“你狗日卖埃蒙的,” 全大头一边“中西合璧”地骂着,一边揪着他的耳朵往上提,“把军棋作了记号来赢老子,不是汪油嘴说,老子还不晓得你把我当瓜娃子耍啰!”

“哎哟哎哟,”唐吉又疼又气,眼泪差点流出来,“汪油嘴的话你都信嗦?”

“他狗日的就是做了记号,连女生都晓得的。”汪油嘴幸灾乐祸地边笑边嚷。全大头听说女生都晓得他当了瓜娃子,更加怒不可遏,把唐吉另一只耳朵也揪了起来。幸好这时黎明和白婉君从篮球场那边走过来,向我们投来疑问的目光,全大头赶紧装作跟唐吉开玩笑的样子,他说你的耳朵真有意思,怎么一个大一个小呢哈哈哈……

于是黎明和白婉君便没有停步。白婉君边走边说:“黎老师,放学以后你有时间吗?”她的声音甜甜的,和课堂上完全不一样。黎明老师却笑得很客气,他说:“哎呀,真不巧,今天我要到中苏友好协会去看一个朋友……”

中苏友好协会就在我们回家必经的友好南路,这条路和我家所在的友好北路的名字都是因它而来的。那天放学以后我发现黎明老师就走在我们前面,然而他经过中苏友好协会时并没有进去,而是急匆匆地继续朝前走,走到路口便拐进了我家后面那条“火巷子”。我心里有点纳闷,便对唐吉说,黎老师说是要去中苏友好协会,怎么跑到火巷子里头去啦?

唐吉根本没注意到前面的黎明老师,他正揉着发红的耳朵气得半死——他不明白他的密码怎么会传到女生世界去了。一路上他都在向陈胖鸭和小数点两位知情者兴师问罪,问他们中间哪个泄露了机密?陈、小二人说,他俩的确在教室说过此事,但只说过一次,而且当时教室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这宗泄密事件便成了不解之谜,使足智多谋的唐吉一度很伤脑筋。

后来这件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原来当时教室里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而是还有个女生沙小英,只是陈、小二位将她忽略不计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俩“目中无人”,那时候我们其他男生都有这种不把女生当人的习惯。例如有时唐吉在操场上踢球,需要找人凑成双数,打发我或者其他小家伙到教室去叫,我们回来时往往就是这样说的:“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净是些女娃子。”况且沙小英这个“女娃子”各方面都给人一种“小”的感觉:个子小,声音小,胆子也小,素来不怎么说话,偶尔开口一次也像蚊子叫似的,所以他们就“视而不见”了。然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沙小英将唐吉的密码传播给其他女生,再从女生世界反馈到男生世界,最后被汪油嘴加工以后汇报给了全大头,说是唐吉那天与全大头下棋以前已经做了记号,于是全大头便来揪唐吉的耳朵。时至今日,唐吉已是北京地质学院的一名大学生了,还常说他的耳朵之所以如此大而招风,就是被全大头揪的——当然他是带着诙谐的口气这样说。

然而当时唐吉却一点都诙谐不起来。他一看见汪油嘴快意的笑脸就气得脸色发青。唐吉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发誓要叫汪油嘴再次上当。于是教室里便开始出现了这样的对话:

“舒娃,有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好办哪,”唐吉忧心忡忡地说,“你那个教会的财产倒是不难找,就埋在地底下嘛,可是找到以后又怎么分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像大人那样皱着眉头。

“要不这样办行不行?”唐吉很郑重地和我商讨,“干脆分成四份:你、我、陈胖鸭,还有小数点,当时在场的一人一份。你说呢?”

“我看也只有这样了。”我一本正经地颔首。

于是汪油嘴的表情便像是要哭出来了。

陈胖鸭从不参与我们的唱和,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上面。小数点却听得眉开眼笑,一面笑一面还问汪油嘴他们说的什么呀?为此汪油嘴多次对他实施了“打得赢就打”的原则。

有一天上几何课,小数点又被他狠狠实施了一把。几何老师刘思秀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据卓娅芳披露,她爸爸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卓娅芳是卓校长的女儿,所以她的言论具有相当的新闻价值,可我觉得刘老师怎么看也不像是将军的女儿。她讲的那些几何证明题倒是很对我的胃口:因为AB平行于CD,且CD平行于EF,所以AB平行于EF——这种逻辑推导过程有点智力测验的感觉,听起来相当带劲。但是她说话声音很小,还有点羞答答的味道,所以小数点没听清楚,便咕哝了一声“说的什么呀?”话刚出口便被汪油嘴踢了一脚。

小数点无辜受难,悲愤交加,下课后便故意跑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他问唐吉教会的财产都有些啥?唐吉说这个嘛,主要是钻石,王冠上的钻石,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王冠上的,比汤圆还大。小数点又问钻石是个什么样子呢。唐吉抓耳挠腮一阵,猛然看到黑板上有个刘思秀老师画的六边形,就指着黑板说钻石跟这个样子差不多的。

唐吉觉得“钻石”这个说法很洋气也很过瘾,从此把它天天挂在嘴边,弄得全班都知道我有一个六边形的、比汤圆还大的钻石,以至于卓娅芳一看见我们一起唧唧咕咕就笑。卓娅芳越笑,唐吉说得越起劲。他就这么说来说去,一直说到暑假,居然真的说出来一颗钻石。

正文 第一部(6)


因为暑假=没人管,且没人管=玩个够,所以暑假万岁!——我们的逻辑用几何证明题的格式表述出来就是这样的。

但是暑假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首先是各科老师争先恐后布置了一大堆暑假作业,其次是学校的图书馆暑假要关门,关门之前只允许我们每人借一本书。我为了“经久耐用”起见,借了本厚厚的大部头——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唐吉本想借本苏联惊险小说,管图书馆的老师说都借出去了,向他推荐了一本史蒂文森的《宝岛》。

唐吉看了《宝岛》兴奋异常,立即予以模仿。他命令弟弟唐二娃及其同学一律叫他“船长”,否则就不带他们去航海。这帮小家伙把“船长”叫得震天响,弄得整条友好北路的老太太都以为街上来了个带“长”字的大人物,纷纷拐着小脚出来看热闹,却只看见唐吉领着一帮小学生浩浩荡荡地朝着北边的街口进发。

唐吉的队伍喊着“一二一”,在街口的茶馆那里向右拐进了北城根街。这条小街沿着城墙脚下延伸得很长,半中腰就是火巷子的出口,唐吉走到这里,便指挥他的部下开始攀登城墙。嘉平的城墙历史相当悠久,据说当初全部是用一尺多长的青砖砌成的,如今这些古老的青砖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悉数搬去做了各种现代的用途,所以城墙实际上就是一道黄土高坡,两侧遍布着人们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船长及其水手呐喊着从这边的小路爬上去,再从那边的小路勇猛地冲下来,便胜利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护城河。

护城河是从山上的林区流下来的,每到夏天水大的时候,便有一拨一拨圆木从上游放下来,在波浪中颠簸着顺流而去,最后汇入滚滚滔滔的嘉龙江。唐吉宣布这些木头就是他的航船,然后命令水手们脱光衣服跟他上船——他要带领他们漂向大海,到宝岛去寻找海盗留下的财富。护城河畔响起一阵欢呼,唐吉带着唐二娃率先骑上了一根木头,马上开始顺水漂走。他们如果就此漂流下去,到了水深的地方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值得庆幸的是船长很有风度地转身向岸上光着屁股的部下招了招手,他一转身木头也跟着翻了个身,于是兄弟二人便滚落水中,从而终止了这场冒险。

唐吉进行冒险时我不在场,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为提高效率起见,我和唐吉就暑假作业拟定了一个计划:我先一口气把所有的作业做完,然后交给唐吉抄袭。所以我是那天下午才知道这事的。那天下午我把暑假作业做完了,跑去通知唐吉,发现他们兄弟二人正在同时挨打——唐吉是被他爸爸打手心,而唐二娃则被他妈妈直接打屁股。

“砍脑壳的!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还敢、不、敢!”唐吉的爸爸打一下问一声。他是个裁缝,手中老是拿着一根木头尺子,现在打在唐吉手上的就是这根尺子。

唐吉顽强地一声不吭,唐二娃则一边大哭一边嗷嗷叫:“……嗷嗷嗷,是哥哥喊我下河的,嗷嗷嗷,哥哥说下河可以营养身体,嗷嗷嗷……”

“营养身体?”他爸爸勃然大怒,木尺挥动得更加用力,“砍脑壳的你就晓得编些话来说!那河里头清汤寡水的,有啥营养嘛?”

于是唐吉也叫喊起来:“我啥时候说过营养身体喔,我说的是锻炼身体……”

唐吉到我家来抄作业时手心还在痛,几乎握不住钢笔,所以他抄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和我聊天,主题是为什么所有的大人都这么不讲道理。

“比如那些老师嘛,给我们留这么多作业,好像生怕我们耍安逸啰。”唐吉满肚子委屈,“还有我爸爸也是,吼那么凶做啥嘛……”

“他是害怕二娃那么小,下河淹死……”

“有我带着二娃,他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娃娃,我都快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跟杰姆.豪根司一样大了。哎,杰姆.豪根司你知道不?《宝岛》说的就是他的事情。”接着唐吉便要给我讲《宝岛》的故事,我告诉他这本书我看过,于是唐吉像找到了知音似的,更加激动了:“你说我爸爸是不是大惊小怪嘛!人家杰姆.豪根司可以拿着一张藏宝图下海,难道我下个河都不行?”说着他愤愤地一拍桌子,正好拍在那本咖啡色笔记本的背面上,马上哎哟了一声:“哎哟,好痛!舒娃,这个东西怎么这么硬?”

“笔记本能有好硬?”我说,“是你的手板肿起来了,所以觉得它硬。”

“不对不对,”唐吉拍拍笔记本的另一面,“这一面就不那么硬。”

我把笔记本拿过来,两面都摸了摸,感到它的“封底”的确比“封面”显得硬一些。

“里面好像垫了个什么东西。”我说。

“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唐吉迫不及待。

我把笔记本的纸芯从皮封套抽出来,发现“封底”和纸芯之间果然夹着一张对折的厚纸,便把它展开来放到桌上。唐吉马上把头伸过来。这张纸的大小跟我们上美术课用的图画纸差不多,上面画着一些图形和线条。我最先看见的是一个横着的箭头,左右两端各写着一个字母,却是躺着的。我把这张纸转了个90度,将箭头竖起来移到了左上角,才看清箭头上头写的是“N”,下头写的是“S”。然后我发现这张图画得相当马虎,活像唐吉做的几何作业。

首先箭头旁边那个圆圈就画得不圆,完全是唐吉的风格。唐吉做作业总是图省事,该用圆规的地方不用圆规,而是徒手哗啦一气。圆圈里面那五个小黑点还比较美观,排列成“梅花桩”的形状,但是图的右下角那个矩形框子却很不像话:下面和右面的两条边线居然跑到纸张边沿以外去了,干脆就没有画,画出来的只有左面和上面的边线。左面的边线短而直,看来倒是用尺子比着画的,上面那条边线却画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波浪线。这个框子的左上角与圆圈里最靠下的那个小黑点之间由一条竖着的直线连接起来,而这条直线又与另一条水平的直线相交。两条直线的交点画着一个米粒大的、完全涂成“实心”的“黑三角”,它将每条直线都分成了两截。垂直线上面那截长一点,旁边写着“639”;下面这截短一点,旁边写着“576”。水平线左边那截上面写着“283”,端头连着一个小而扁的矩形;右边那截上面写着“352”,端头是一个小小的六边形。问题是这些直线画得并不直,每条线在“黑三角”那里都稍微偏了一点角度,显然不是一次画成,而是分成两段用尺子比着画的——这也是唐吉的惯用伎俩。唐吉老是用三角板撬课桌的缝,把三角板的尖都弄断了,每当需要画一条长的直线时,他都是分成两段来画,所以他画的直线都是曲曲折折的。

唐吉伸长脖子看了一阵,突然指着那个六边形叫起来:“哈!钻石!舒娃你看,这里画着一个钻石!”

我看了一眼,也跟着他笑起来:“哈哈哈,唐吉,我们把这张图拿给汪油嘴看一下,保证逗得他流口水……”

“这张图怎么能够给他看?”唐吉马上打断我,“你是瓜娃子呀?”

“你才是瓜娃子!不过是人家随便画的一张纸嘛……”

“随便画的?那他为什么要藏在铁盒子里头锁起来?为什么还要把这个铁盒子藏到瓦片底下?老实跟你说,我早就觉得这个铁盒子里头一定有名堂,要不它‘珍藏’什么?就是这个本本吗?这个本本有什么好‘珍藏’的?”唐吉把桌上的咖啡色笔记本一拍,立刻痛得呲牙咧嘴,他吹了吹手心接着说:“现在总算搞清楚了,铁盒子‘珍藏’的就是这张纸!”

唐吉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了。是的,这张纸肯定很重要,否则唐吉提出的问题确实无法解释。于是我问唐吉这张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一张藏宝图嘛!教会财产的藏宝图!”

“藏宝图”这个字眼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从小学到初中,诸如此类的神奇有趣的东西我曾经多次拥有过,不过都是在梦中。正因为此种梦做得太多,我认为它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我说唐吉你不要净想好事,教会的财产在哪儿呢?

“肯定就是这个钻石!”唐吉指着图上那个六边形,快活得声音发抖,“舒娃,我正愁这个暑假没什么玩的呢,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拿着这张图去寻宝了!”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幸运就这样轻易降临了。我说世上哪有那么多藏宝图?即使有,也不可能让我们碰上呀。

“怎么没有?怎么不可能?《宝岛》里头不就有一张藏宝图吗?杰姆.豪根司不就碰上了吗?他可以碰上我们怎么不可以碰上?”唐吉这番话今天看来相当荒唐,然而当时对我却很有说服力,那时我和他一样,不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以为那里面说的都是不容置疑的真人真事。唐吉接着又说了一句:“天气这么热,我爸爸又不许我下河,你说我们不玩藏宝图玩啥嘛?”我一听这话,立刻将所有的保留一古脑儿放弃了。这张纸是不是藏宝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把它当成藏宝图,我们才可以有滋有味地玩一盘。于是我大叫一声,躺到床上打了一个滚:“啊——,我们也有藏宝图啰!”

“我们可以去寻宝啰!”唐吉也大叫一声,挤上床来一起打滚。我们一边打滚一边畅谈找到“钻石”以后的美好情景。我说当我们把钻石交给国家时,国家肯定会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到时候你可不能说你叫唐亚辉。唐吉说我就说我叫唐.吉诃德嘛。我说不对,一定要说我们的名字是少先队员,电影上的苏联小孩都是这么说的。唐吉说那不是等于没有说吗。我说虽然我们没有说,可是大家还是都知道了,然后学校里就会开大会。唐吉说卓校长肯定要奖励我们一人一个真正的足球,说着他就用脚把墙壁蹬得咚咚响,结果惊动了奶奶,跑进来把我们骂了一顿。

奶奶离开后,唐吉马上提醒我,藏宝图的事情一定要绝对保密,特别是不能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唐吉回答得很有道理:大人知道了肯定要拿走,那我们这个暑假玩什么?然后我们便趴到桌子上,带着新的热情来研究我们的藏宝图,这时那些画得很糟糕的图案和线条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顺眼起来,每一处都充满神秘,因而显得无比地美妙动人。我问唐吉那些圆的、扁的、三角形的图形是什么意思。他毫不迟疑地说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海岛,教会的财产就埋藏在其中一个小岛上。至于那些数字,唐吉的解释是它们表示岛与岛之间有多少海里。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这还用问吗,《宝岛》里就是这样写的嘛。这时我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说教会的财产与《宝岛》的财宝不应该是一回事吧,不然的话早就被杰姆.豪根司他们拿走了,我们还有什么玩的?唐吉对此表示同意,但他仍然坚持钻石是在浩瀚的大海之中。他的理由是图上那条波浪线,他说这条线就表示海水,所以教会的财产肯定是被一群海盗抢去,埋藏在某个海岛上了。唐吉还根据图上那个箭头断言海盗使用的武器是弓箭,他说这种远射程的武器也充分证明他们是在海上作战。总而言之唐吉把一切都套进《宝岛》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就像现在有些人把一切都套进《语录》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一样。过于头头是道的东西总是叫人听了不舒服,所以我开始和他抬杠。我说要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大海中有那么多海岛,我们怎么知道教会的财产在哪个岛上呢?这不真的成了大海捞针吗?唐吉立刻泄了气。他说是呀,这个海盗的确有点不像话,既然画藏宝图,就应该像《宝岛》里那样,把地点写清楚嘛,要不叫我们怎么寻宝?

唐吉说这话的时候,手掌一直压在波浪线下面那个矩形的框子上,说到最后才抬起来摸后脑勺。这时我发现那框子里还有几个字,便拿过来看。是三个用钢笔横着写的字:“居香必”,一笔一划写得方方正正的,只是距离不太均匀——中间那个字与前面的字离得远一些,与后面那个字却靠得很近。

“唐吉,你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吉猛然一拍大腿:“这就是海岛的名字嘛!舒娃你看,这个框框最大,就画在海水下面,说明这是个最大的海岛。而钻石呢,就在它跟前的小岛上。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居香必岛,就找到钻石了!我说嘛,海盗画的藏宝图,怎么可能连地名都不写呢?”

我继续跟他抬杠:“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写出那个小岛的名字呢?”

然而用《宝岛》武装起来的唐吉是驳不倒的。他眨了两下眼睛,马上做出了解释:“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海盗都喜欢把财宝埋在无名岛上,无名小岛怎么写名字呢?所以他只能写旁边这个居香必岛。”

尽管我对唐吉的“海岛说”心存怀疑,但是那天晚上入睡的时候,我眼前还是泛起了一片蔚蓝色的海水……

正文 第一部(7)

奶奶将我从蓝色的梦中唤醒时,告诉我太阳已经晒到我的屁股了。奶奶接着又说今天的太阳毒得很,叫我早饭后到“全仁堂”药店去买一包金银花回来泡水喝。“全仁堂”在北大街,我吃过早饭拿起《青年近卫军》就出发了。妈妈多次叫我不要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并且举了许多人因此跌得鼻青脸肿的例子,但我总是改不过来。况且前几天我因为要做暑假作业,一直忍着没看这本书,心里早就在发痒。所以我一出门就边走边看,一直走到街口都没有抬头,及至发现汪油嘴从茶馆跑出来将我堵住的时候,已经无法躲避了。

“舒娃,”汪油嘴笑的样子很狡猾,“我跟你换嘛,要得不?”

“换什么?”

“你把你的图给我,我给你这个。”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弹弓,还示范性地拉了两下,想让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公道。

“什么图?”

“就是你娃那张藏宝图嘛,老子也应该有一份。”

“我哪有什么藏宝图……”我很奇怪他的消息怎么这么快。

“唐二娃都晓得啰,你狗日的还不承认?”汪油嘴鼻子一抽。我这才知道泄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叫我“绝对保密”的唐吉。

“唐二娃是乱说的,并不等于……”

“等于你妈的个毬!”汪油嘴恶狠狠地把拳头伸到我的鼻子下面,“你狗日的给不给?不给?不给老子把你狗日的打个够!”

“狗日挨刀的!”茶馆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吼,汪油嘴的爸爸光着膀子从里面冲出来,“你狗日的又在给老子惹祸,想挨耳把子是不是?”

啪!汪油嘴挨了他爸一记耳光,立即嚎叫起来。我趁机夺路而逃,钻进北城根街拼命朝前跑,一口气跑到火巷子的出口,见汪油嘴没有追上来,才重新捧起书,沿着寒林寺的后墙边走边看。寒林寺的后墙其实只是几段砖红色的断垣残壁,段与段之间便是些大大小小的缺口,但这些断壁与缺口都铺满浓密的树荫,所以很阴凉。

拐进北大街的时候,我从阴影中倏然进入耀眼的阳光下面,书上的白底黑字顿时变成了红底绿字,同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觉得眼睛发花,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请问,寒林寺在什么地方?”是个女孩的声音,很清脆,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使我想起动画片中的小鸟说话。然后我眼前倏然一亮,看清了是个比我略高一点的女孩。雪白的短袖衬衣,鲜艳的红领巾,天蓝色的背带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生。再加上那口好听的话音,简直就像从电影里面直接走下来的。她正在等着我回答,头微微偏着,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

“这里就是。”我指了指身后那片泥灰剥落的土红色墙壁。按理说答了话就应该离开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马上走,但又不敢盯着她看,我就低头看脚下,于是我看到了一桩稀奇事情——大热天她竟然穿着双白色短袜!我们嘉平的小孩夏天里有的打赤脚有的穿鞋,但是谁都不穿袜子,连家住铁路局的那些“有钱”女生也不穿的。我又看看我的脚:从短裤下面的大腿到布鞋上面的脚背都是黑黢黢的,还布满很不雅观的抓挠痕迹——那是蚊子叮咬的结果,于是我心头有些发慌。

女孩抬头看看墙头上浓绿的树荫,似乎有些困惑,又把头一偏:“从哪儿进去呢?”

我指着我来的方向,说:“前边有个大缺口,就从那里进去。”

“怎么会这样?”她好像很诧异,“那么大门在哪儿呀?”

“走大门要绕个大圈子,远得很。我们都是从这里进去的。”我怕她听不懂我的本地话,边说边比划。

“可是……”她回头看看她刚才走过的那个豁口,“我在哪儿买票呢?”

“寒林寺从来没有人卖票,根本就没人管。”我觉得她就像是从月球来的,对地球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很认真地比划给她看:“这边是寒林寺的后墙,你从这里进去,一直走,就可以从大门出来了。”

“是这样呀!”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后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又朝我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就向着我指的方向匆匆走去,两条小辫子很有节奏地拍打着裙子的背带。

我继续走我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全仁堂”。“全仁堂”里的老中医留着一部很壮观的络腮胡子,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对我说金银花已经卖完了,于是我便捧着书原路返回。走到寒林寺后墙外面时,肩膀上突然挨了一颗石子,疼得我一哆嗦,抬头一看,是汪油嘴在对面的城墙上用弹弓打过来的。

“老子今天要打回来!”汪油嘴怪叫一声,顺着斜坡猛冲下来。我知道他肯定是将今天挨打的原因全部归诸于我了,急忙扭头跑进寒林寺的豁口,汪油嘴紧追进来,公鸭嗓发出可怕的嘎嘎声:“老子打死你狗日的!”

我在一棵棵大树中间穿梭着没命地狂奔,冲过一堆堆瓦砾,跃过一条条水沟,最后发现自己被逼到了一道挡土墙顶上。这道挡土墙约有一人高,等于是一道直立的“绝壁”。汪油嘴眼看就追上来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跳了下去。右脚着地时脚脖子扭了,一阵钻心的剧痛把我摔倒在地,手中的书也飞出去老远。

“看你狗日的往哪跑!”汪油嘴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一顿暴打看来是躲不过了,正要爬起来“垂死挣扎”,突然听到一个气愤的叫声:“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呀?”

睁开眼睛一看,一双白短袜横在我和汪油嘴中间——原来是刚才问路的那个女孩。她张开双臂挡着汪油嘴的路,就像小白兔在阻挡一头大灰狼。汪油嘴愣了一下,大张着的嘴巴扭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我心里倏地涌起一股恐惧,不是为我,而是为了这个勇敢的、来自月球的、对汪油嘴以及地球上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女孩。

那女孩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冲着汪油嘴一个劲地跺脚,两条小辫在背上一阵乱摆。“你干吗?你干吗?你没看见他都受伤了?你还要干吗呀?”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汪油嘴没有冲上来,而是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好像凝固了一样。一股粘稠的液体从他的鼻孔慢慢爬出来,于是他抽了抽鼻子,随即把火气发泄到我的《青年近卫军》上面,跑过去在那本书上乱踢乱踩,同时毫无必要地挥舞着两只拳头。

“可耻!可耻!你这种行为真可耻!”那女孩气愤地跺着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使用这样的书面语吵架,何况是对汪油嘴!我想这家伙一定会捧腹大笑。然而汪油嘴没有笑,反而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了。然后他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身旁的树上,就摇晃着肩膀走了。

这时我已爬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女孩同情地看着我:“你一定很疼吧?”

我嗫嚅着,自己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雅观,因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女孩跑去把书捡回来,用手抚平被踩破的书页,却不递给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来扶我的胳膊:“让我扶你回去吧。你家住得远吗?”

我被烫了似的哆嗦一下。怎么能让她扶着走呢?这是万万要不得的——不仅因为她是个女生,还因为她是那么干干净净,而我却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和青苔。我赶紧说不不不,我自己走,你先走吧。但是我扶着树干刚挪动脚步就又呲牙咧嘴摇摇欲坠,她立刻伸手把我扶住,于是我就“万万要不得”地让她扶着慢慢走起来。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自己解释说,我的书还在她手里嘛,何况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乌鸦和麻雀看到了这一幕,而乌鸦和麻雀是不会说什么“骚哥”不“骚哥”的……

荒芜的佛家园林一片静谧,只有知了在单调而愉快地鸣叫。夏日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透进来,在地上洒满斑驳的花影。我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感到万分尴尬,脚下却觉得好受了许多。那女孩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尴尬,她像唐吉那样随随便便地和我聊起天来:

“你知道吗,他拿弹弓打你的时候我就瞧见啦。他那模样真可怕!”她做了个害怕的表情,然后把头微微一偏:“他干吗对你那么狠哪?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同学……”我嗫嚅着。

“同学怎么还这样?”她大吃一惊,“我们学校可没有这种事儿!”

“你是北京来的吧?”我说,同时暗暗惊奇自己今天怎么这样想跟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说话。

“对,”女孩很认真地点着头,“这个暑假我妈从北京到这儿出差,就把我带来啦。”

“那么你坐过火车啦?”我继续没话找话,今天要是有人骂我“骚哥”我也认了。

“整整坐了两天哪。不过一点都不累。妈妈有卧铺,我们可以轮着睡,我睡白天,她睡晚上。”

这一来我就找不到话说了。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孩,不但坐过火车,而且还睡卧铺!这远远地超出了我的见识范围。于是我呆呆地听着她说下去,像一个傻瓜在听别人讲述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我早就听妈妈说过这里的寒林寺很有名。今天妈妈开会,我就自己找来了,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连买票的地方都没有……”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豁口。一走出豁口随时都可能遇到熟人,我意识到必须同这个小鸟似的清亮声音告别了。我正在想告别的时候一定要像她一样,也很礼貌地说上那么一声“谢谢”,突然听到一阵雄壮的呐喊:“同志们冲呀——”

唐吉挥舞着一根竹竿从火巷子一颠一颠地呼啸而来,后边跟着那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家伙,也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作策马奔驰状,有的手里也挥舞着权充马刀的小棍,有的则挥舞着空气。唐吉一看见我就“勒缰停马”:一只脚像骏马的前蹄那样高高提起来。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于是我们三人都愣住了。女孩是被唐吉的怪异姿势吓了一跳;我是不知道怎么向唐吉解释这一切;最吃惊的是唐吉,他忘了把“前蹄”放下来,就这样单腿立在那里,像一尊造型别致的塑像。

最后那女孩“噗哧”一声笑了。唐吉马上不好意思,放下腿以后一个劲扒拉招风耳朵。那群小喽罗已在一旁好奇地看了半天,当我告诉唐吉我的脚扭了时,唐二娃马上向他行了个举手礼:“报告船长,发现了一个伤兵。”把那个女孩又逗笑了。

女孩把脏兮兮的《青年近卫军》交给“船长”,唐吉红着脸接过去,从没有过的小心样子,仿佛接过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喽罗们争先恐后拥上来架着我往回走,一面欢天喜地地喊着:“我们的伤兵回来啰——”当我想起还没有对那女孩说“谢谢”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正文 第一部(8)

整整一个星期,奶奶都不许我出门。这是“全仁堂”那位老中医嘱咐她的。老中医在我脚上捏了一阵,给我敷上一种褐色的浆糊,再用绷带缠起来,我的脚脖子立时有了一种凉丝丝的舒服感觉。然后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叮嘱我在家里要卧床休息,最起码不得到处乱跑等等。奶奶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千恩万谢,回来后马上叫我躺到床上去。

我对这些医嘱并不反感。我本来就喜欢躺在床上看小说,只是奶奶每次看见我这样都说我是“懒筋发了”,一定要我爬起来。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就公开大发“懒筋”,在床上轮流采用仰卧、侧卧、俯卧等各种姿势看了一天《青年近卫军》。

可是《青年近卫军》第二天就看完了。于是我想溜出去找唐吉玩。我轻手轻脚拉开大门,但还是被奶奶听见了声音,她马上跑出来把我骂了一顿,于是我只好回到房间来翻妈妈的旧书箱。

妈妈这个书箱是那种老式结构,打开的时候不是从上头掀开,而是直接取下正面那块两尺见方的整板,里面的内容就一目了然了。书箱里既有清朝年间的线装书,也有解放前出版的小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鲁迅曹禺田汉瞿秋白阳翰笙张恨水这些名字的。然而这些书我早就看过无数遍了,所以那天下午我发现“发懒筋”原来是件痛苦的事情。

然后我觉得唐吉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家伙平时每天都要过来几趟,为什么今天明知道我闲得无聊,反而不来找我玩?另外他对所谓“藏宝图”的解释也很可笑,还总是打断我的话。我告诉他图上“居香必”这三个字和笔记本里的字体一模一样,说明画这张图的人就是写日记的那个人,他马上打断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人是海盗的头子,相当于《宝岛》里的弗兰特船长,可是他把我们看过的那两页日记忘记了。那两页日记文绉绉的,怎么可能是海盗头子写的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找到打发时间的办法了——我为什么不看看那本日记呢?看了日记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吗: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他的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等等等等,然后我就将有根有据地教训唐吉一顿,叫他明白我舒雁也是有水平的。

于是我翻开那个咖啡色笔记本,躺在床上看起来。自从找到这本日记以后,我还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是抱着“好为人师”的动机来研究,自然看得很细心。我首先注意到笔记本中的日期并不是连续的,看来这个人并不是每天都记日记,而是隔三岔五断断续续地记。每一次记得不多,一般是寥寥数语,有时甚至只有一句话,然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物价涨得愈来愈快啦,薪水拖欠得越来越久啦,风气变得愈来愈糟啦,人心变得愈来愈坏啦……等等。除了这些牢骚话,就是一些纯粹的抒情:故乡的月夜如何令人难忘啦,萧瑟的秋风如何令人怅然啦,写得最多的是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写得很忧郁很悲伤,充满张恨水郁达夫那个年代的味道,看得我昏昏欲睡。要不是预先知道后面还有“教会的财产”,我早就睡着了。

我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往下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图”字:

九月十六日

奇怪!他怎会知道我有这张图?

难道是我中了他有意设下的圈套?我也太大意了,真是追悔莫及!

好在今日总算识破他的真面目了!为了攫得此图,如此费尽心机,巧言令色,百般引诱,甚至要我跟他一道出去共享荣华富贵,岂非痴人说梦!此人貌似温文尔雅,然其觊觎之心何其贪婪,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洋大盗!

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

看到这则日记,我顿时睡意全消。这则日记不但提到了“图”,还冒出来一个“江洋大盗”,跟唐吉说的“海盗”差不多的。看来唐吉也不能算是完全胡说八道,他只不过弄错了人,把“江洋大盗”安到写日记这个人头上了。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翻到下一页。下一页就是那则提到“教会的财产”和“伊丽莎白”的日记,我已经看过的,于是我略过这页再往下翻。后面两页都是这个人在哭穷:一页是说他将西服拿到当铺去,却没有换来几个钱;另一页是说香烟太贵,他决定改吸土烟了。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又回到了与“图”有关的话题:

十月三日

裴铭皋这等特殊人物,我素来避之唯恐不及的,今日竟然找上门来,原来是为那头狼当说客。花言巧语,喋喋不休,无非是想骗我将图交出来。如此狼狈为奸,不啻强盗帮凶,真是无耻之尤!

此人阴毒忌刻,利欲熏心,我怕是从此不得清净了。

哈,这本日记越来越有意思了——居然还有个“强盗帮凶”,而且下一页说的也是这个帮凶的事情:

十月十一日

裴铭皋连日纠缠不已,为了他说的那笔教会的财产,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全然一派强盗腔调。他还算是中国人么?

大凡此种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之徒,无不鲜廉寡耻、利令智昏,以为别人也同他们一样,根本不懂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道理,故而拿这些话来逼我就范,教人忍无可忍!

然而如今处处皆是此等魑魅魍魉把持,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天哪,这种日子熬到何时才是尽头?

看到这里,我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禁精神大振。根据日记作者前面的口气,我原以为“教会的财产”只不过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无稽之谈,因而所谓的“藏宝图”也是不存在的,现在看来,这人好像真的有一笔这样的财产,而那张神秘的图显然与这笔财产有关,因此它很有可能的确是一张藏宝图!

于是我往下看时就更加仔细了,生怕漏掉了藏宝图的线索。然而后面又是那些不相干的鸡毛蒜皮。我一连看了二十来页,不但没有见到一个“图”字,连想要“攫得此图”的“狼”也销声匿迹了。直到十一月十六日的日记中,那个帮凶的名字才重新出现,接着我又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几则与此人有关的日记。

这几则日记是这样的:

十一月十六日

今夜窗外月光如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这些年一直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真想知道故乡如今什么光景。民国卅八年的报纸早已是谎话连篇,但我知道那边已是一片崭新的天地了。在这漫漫长夜之中,只有想到瓶梅和健健已经处在那光明的彼岸,我心里才能感觉到一丝安慰。但愿我们团聚之日快些到来罢!

我想这一天大约不会很远了。裴铭皋多日不再找我纠缠,恐怕就是这个缘故罢。

十一月廿日

可怕!这个裴铭皋太阴险太可怕了,真使人不寒而栗!他原来根本没有放过我,而是一直在施诡计。如今黔驴技穷,又露出强盗嘴脸来,甚至以约束人身自由相威胁。此人一贯凶残狠毒,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什么勾当都做得出来的。何况他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须防他天亮之前丧心病狂。

我必须有所防范,不能教他得逞。

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日!

十一月廿六日

今日无意之间发现薛鹏原来是裴铭皋的外甥,自然和他舅父沆瀣一气的。整日找我东拉西扯,原来是领了命令专来刺探消息。青年学生竟然干起密探勾当,我虽处处留意也是防不胜防。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此等角色。

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

十一月廿九日

今夜独坐灯下,思绪万千,时而想到裴铭皋,时而想到瓶梅和孩子。记得瓶梅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太正直,太狷介了,必为这个世道所不容。如今看来这话竟然真要应验了。

其实我早已料到凶多吉少,然而身为华夏子孙,如何能与裴铭皋这种狗彘不食的浊物同流合污?士可杀不可辱,万一事有不测,一死而已,何足为惧?只是一想起她们我就肝肠寸断,心乱如麻……

祈求上苍,助我平安度过这一关罢!

十二月一日

裴铭皋今日图穷匕见,理屈辞穷之际,竟然说我是“奸党”。看来他是要下手了,也许就在明天。此事已到紧急关头,我也当采取最后措施了。

此时此际,我别无他念,只想再见瓶梅和健健一面。瓶梅,你知道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渴想与你们团聚啊!但是你也知道我实在做不出来那种背叛良心的事情,纵然粉身碎骨,我也要将这地下的瑰宝留给黎明,无论如何不能教那帮强盗染指。

瓶梅,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见到这本笔记,那也许是在我们团聚之日,也许是在我们永别之后了……

这句话后面还有一些字,但是被一摊水渍洇得模糊一片,已经看不清楚,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泪痕。

这本古怪的日记就这样结束了。

正文 第一部(9)

唐吉进来时,我正高高地站在空中发呆。

我之所以站在空中,是因为我的房间出现了漏雨的迹象。我这个房间以前从不漏雨,自从我爬上房顶掀掉几匹瓦以后,一下雨就漏得一塌糊涂。奶奶不知道是我作的孽,请了个泥瓦匠上去收拾了一番。那以后,在我看来漏雨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奶奶说跟以前还是不一样,雨下大了天花板就湿。昨天夜里下过一场大雨,今天上午屋檐还在滴水。我按照奶奶的吩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嘀嘀嗒嗒的声音,心里回想着昨天看过的那本日记。写日记的那人看来很倒霉,我对他充满同情,不过他的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旧社会,而旧社会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就像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似的,所以我觉得他离我十分遥远,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我们现在的人难以理解的。比如说,他既然要刻意密藏他的这张图,为什么不找个隐秘点的地方,而要搭起梯子爬到别人家的房顶上来,这不是太麻烦也太招人注意了吗?想到这里,我朝天花板望了望。天花板实际上是铺满整个房间的竹篾顶棚,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留了个方口,方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像个“底朝天”倒扣着的盒子,顶上是作为天窗之用的亮瓦,四壁是竹篾编成的“墙”——嘉平市的旧式房子都是这个样子的。然后我看到顶棚上有一条长长的水印子,就在亮瓦的左边。奶奶说得不错,这个泥瓦匠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雨水每次都是从这个地方浸进来,那里的竹篾好像有一条缝……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滑过。

我一个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把桌子搬到这条缝下面,又在桌上放了一个方凳,然后忍着脚疼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身子站直,于是我的头顶就伸到那个方口中间了。现在我看清楚了,亮瓦左边那面“墙”的竹篾上确实有一条整整齐齐的长缝,似乎是有人用刀子切出来的。我踮起脚,把手伸进这条缝里,摸到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正是我那天在房顶上见过的那块小木板,装着藏宝图的铁盒子当时就是搁在这块木板上面的。

原来是这样——根本不存在架起梯子上房顶的事情!那人是从房间里面把东西藏到顶棚上面的。他只要站在我现在的位置,用刀子在这块竹篾上划一条口子,伸手把东西放进去就行了。竹篾后面这个小小的密室十分隐蔽,站在下面谁也看不出来——这个人看来还挺聪明的!

紧接着我就感到一阵恐怖——这岂不是意味着那个神秘的人物当时就住在我这个房间里面吗!我突然觉得这人此刻就站在我的背后,正阴沉地注视着我怎样偷窥他的秘密……于是我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唐吉一看见我“高高在上”发怔,马上捧腹大笑。他一笑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我说你笑什么,你不知道我脚痛下不来吗?还不赶快扶我一把!唐吉把我扶下来以后继续大笑不止,及至听我说发现了一个密室,才把嘴唇围成一个“O”形。

“喔——,了不起!”唐吉不无敬畏地看着我,“舒娃,你们家出了这么一个大海盗,也算不简单啰……”

“胡说八道!”我气得要踢他,“我们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哎哎,我哪点说错了?”唐吉身子一闪,急忙分辩,“你不是说他就是住在你们家里写的这本日记吗?”

“这本日记是解放前写的,我们家解放以后才搬到这里来,那时他早就不在了。”

唐吉想了一下,“对了,你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转学来的。”然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咳,我还以为你娃真的发现了破案的线索呢,闹了半天是空欢喜一场呀。我说嘛,我在外头侦察了两天,都没有破案,你娃木头木脑的,怎么可能比我先破案呢……”

“木头木脑”本是唐吉对我的惯用形容词,但是今天我认为这个形容词放在一位比他先看了那本日记因而比他更有水平的人物头上很不恰当。我把咖啡色笔记本往桌上一拍,首先指出他才是木头木脑,枉自看了那么多反特小说,连破案之前先要研究资料这点常识都不懂,放着这本最有价值的资料不研究,只知道在街上到处乱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唐吉说我是在寻找海盗的线索嘛,怎么成苍蝇了?于是我正式开始对他的概念错误进行系统的批判,我说唐吉你别老是一口一个“海盗”,这本日记我已经研究过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海盗,人家是个拿薪水的,唐吉你听说过海盗拿薪水吗?再说他还把衣服送到当铺去换钱,抽不起香烟抽土烟,唐吉你也不想想,世上有这么穷的海盗吗?

唐吉被我批判得直翻白眼,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照你这么说,这个人既然穷成这个样子,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藏宝图,那我们还有什么可玩的?我说你这又是错了,这里面确实写着他有一张很值钱的图,还多次提到有一群强盗要抢这张图。唐吉一听“强盗”,马上来劲了,说是没有海盗,强盗也行嘛,舒娃你快指给我看,这些强盗在哪儿写着呢?我也忘了哪一页写得有“强盗”,哪一页没有,便一页一页地边翻边念,唐吉只好耐着性子听,听到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摆出一脸苦相,听到“江洋大盗”、“强盗帮凶”之类便眼睛一亮。当我念完最后一页时,他还眼巴巴地望着我:“怎么不念了?”

“念完了。”

“啊?这就完了?”唐吉大失所望,“说了半天,也没说出教会的财产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嘛,听得我糊里糊涂的。”然后就向我反攻倒算,“哎,舒娃,你不是说这是最有价值的资料吗?你不是说你已经研究过了吗?那就把你研究的结果说说嘛,”他用手指着桌上的藏宝图,“你说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儿!说不出来了吧?不知道了吧?哼,还说我到处乱跑,可是我一跑就跑出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赶紧问他发现了什么,唐吉却突然扭捏起来。根据经验,我料定他八成又是吹牛皮,于是硬要他说,唐吉被我逼得没有办法,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昨天在街上遇到魏骏骐老师了。“我想魏骏骐是教世界地理的,一定知道居香必岛在什么地方,就向他打听,舒娃,你猜他怎么说?”

我马上明白他方才为什么羞羞答答的了。

“他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岛。你的重大发现就是这个,对不对?”

唐吉立即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居香必这个地名本来就不存在,是你念白字念出来的。”

“怎么是我念白字?”唐吉气急败坏地嚷起来,像蒙受了多大冤屈似的,“图上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嘛!”

“你不要喊,听我说嘛,你是按照现在人的习惯从左向右来念这三个字,所以念成了‘居香必’,是不是?”我像老师讲课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在藏宝图和日记本之间指指戳戳,“可是你再看看这些日记,所有的字都是从右往左写的,对不对?那时的人就是这个习惯,所以图上这三个字不应该念成‘居香必’,应该是‘必香居’。这个嘛,就是我研究资料研究出来的。”

“那……”唐吉眼睛一阵眨巴,“那我明天再去找魏老师,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必香居岛……”

“唐吉你怎么老是‘岛’呀‘岛’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海盗,所以他画的也就不可能是什么海岛。”

唐吉马上表示同意:“对对对,舒娃你说的这个办法好,不是海岛还好办些。我也觉得海岛实在太远啰,我们根本没法去寻宝,这个暑假也就没什么玩的了。再说他画的这个框框也不像个海岛,而是像个方方的东西,比如说像个足球场,或者像个院子……”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是个茶馆!舒娃,我们文学课本里不是有篇课文就叫《在必香居茶馆里》吗?怎么,你忘了?”

“没忘。不过那篇课文不是《在必香居茶馆里》,而是《在其香居茶馆里》……”

“好吧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但是,既然有叫‘其香居’的茶馆,就肯定有叫‘必香居’的,只差一个字嘛。好了好了,终于有线索了,可以玩下去了。”唐吉兴冲冲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马上就去找这个茶馆!”

我赶紧把他叫住了:“那我呢?你走了,我玩什么?”

唐吉只好站住,“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说呀,我们还是一起研究研究这本日记,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好多线索呢,”我生怕唐吉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便像钓鱼那样,竭力钓起他的胃口,“比如说吧,这里面说到了许多人的名字,都和藏宝图有关系,以后破案肯定用得着的,你刚才只听了一遍,肯定没搞清楚。”

“你娃说得也有道理。”唐吉拿起那本日记翻了翻,“可是这些线索东一点西一点的,叫我怎么搞得清楚?”

我见鱼儿开始咬钩,心中暗暗高兴。“所以我才叫你研究嘛!我们一边研究,一边把这些线索一点一点地找出来,抄到一个本本上,不就清楚了吗?这个嘛,就是书上说的整理资料,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

没想到鱼儿把头一甩,便将鱼钩甩到渔翁头上了:“那就这样嘛,我们兵分两路,我先出去找茶馆,你呢,就在家里把资料整理出来,然后给我研究。哎,你怎么把嘴巴嘟得像个猪一样?你不是说整理资料比什么都重要吗?再说你在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嘛……”

正文 第一部(10)

唐吉像黄鹤那样一去不复返,丢下我一人在家终日观看白云千载空悠悠,实在闲得无聊,便拿了一个用过的旧作文本,在它的背面将所有与“强盗”有关的“线索”统统抄下来,一共是九则日记,日期分别是九月十六日、九月廿三日、十月三日、十月十一日、十一月十六日、十一月廿日、十一月廿六日、十一月廿九日和十二月一日。抄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真正意义,对唐吉分派给我的这桩苦差事满腹牢骚。

唐吉再次登门已是三天以后。一见面我就把这个作文本递给他,他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你的暑假作文我早就抄过了。”

“什么暑假作文?这是你叫我整理的破案资料。我辛辛苦苦整了半天,手都写酸了,你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唐吉喔了一声,把我的劳动成果卷起来往裤兜一塞,说他比我更辛苦,马不停蹄跑了一个下午,脚都跑大了。我见他疲惫而又豪迈,活像个凯旋归来的战士,便喜滋滋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他说收获很大,“老子给司马恒剃了个光头,把他气得要命。”

“司马恒是谁?”我以为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强盗”。

“是十四中的,跟我们一个年级,今天我和他们在铁路局体育场踢了一场足球,给他来了个三比零……”

“原来你没有去寻宝呀?”我不禁有些扫兴,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许是他仗义的表现,“你是不是想等我脚好了一起去?正好,我的脚已经不怎么痛了,我们明天就出去找那个必香居……”

不料唐吉却说:“咳,找什么必香居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已经玩腻了!”

唐吉如此出尔反尔,使我比那个剃了光头的司马恒还“气得要命”。我不依不饶地大叫起来:“唐吉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你玩腻了,我还没有开始呢!不行!明天你要陪我接着玩,一直玩到我也不想玩了为止!”

唐吉说陪你玩倒是可以,但是整个嘉平我都找遍了,根本就没有这个必香居茶馆,你说怎么玩?我说嘉平每个公园都有茶馆,你都去过啦?唐吉说公园的茶馆简直没名堂,都是他妈的一个名字,这个叫“文化茶社”,那个叫“文化茶园”,要不就叫“文化茶座”、“文化茶楼”,把我气坏了,所以才去踢足球的嘛!我说你娃这话骗得了谁?进公园要买门票,你哪有那么多钱?唐吉说我进公园从来都是翻铁栏杆,你娃不信的话,明天我可以带你翻进去看一下,你一看就明白了。唐吉的建议相当诱人,我正在考虑是否嘉纳,他又说了一句:不过你娃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肯定跑不快,说不定要给人家逮住的。于是我立刻放弃了翻铁栏杆的计划,把话题转到比较安全的方向上来。我说公园的茶馆就算了,但是嘉平满街都是小茶馆,我不信你一个一个都问清楚了。唐吉不屑地哼了一声:茶馆的名字还用问吗?看招牌就可以了嘛。可是你看街上这些茶馆有几个挂招牌的?就拿我们街这家茶馆来说吧,老早以前倒是好像有块招牌,但是八百年前就不见啰,现在你再去问汪油嘴他爸招牌上写的是啥子,他不吐你一脸口水才怪!

我立刻指出他又犯了个错误,并且是带有“历史性”的。

“唐吉呀唐吉,我看你娃这几天都是白跑了!必香居本来就不是现在的名字嘛,那是历史上的老名字,所以你就是应该去找汪油嘴他爸问清楚嘛。”

唐吉承认了他的“历史性”错误,但是坚决不肯去问汪油嘴他爸,他说要问你自己去问。我也不愿意独自面对汪油嘴他爸,因为他一贯凶神恶煞,经常打得汪油嘴鬼哭狼嚎,我们对他都有些发怵。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最后达成协议:明天一起去,谁也不许躲。

第二天早晨,我趁奶奶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与唐吉一起向街口那家茶馆走去。刚走了几步,唐吉又站住了:“舒娃,我们应该把藏宝图带上,万一今天找到了必香居茶馆,就可以用它来确定钻石的位置。要不先回你家拿了再来?”

“不行,我一回去,奶奶就不许我出来了,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我到你家去拿!”唐吉说完扭头就跑,不一会儿就把藏宝图连同夹着它的咖啡色笔记本一起拿来了,那时我已经走到了茶馆门前。

冷清的茶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说评书的“蒋老师”,另一个就是汪油嘴他爸,两人都坐在竹椅上打瞌睡。我和唐吉在茶馆门前互相绕着转开了圈子,就像在练习交谊舞中的某种步法,其实是谁都不敢叫醒汪油嘴他爸,所以都想绕到对方的身体背后去。我们的互相推让最终还是把他惊醒了,他抬起红通通的酒糟鼻子,用带痰的声音吼道:“你们干啥子?”

唐吉把我向前一推,我只好首先发言:“嗯,汪伯伯,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这个茶馆以前是不是有个招牌?”

汪伯伯仰起脖子响亮地大咳一声,显然在酝酿一口酽痰,我以为他打算立马兑现唐吉说的那“一脸口水”,赶紧往后退,他却把那口痰吐在地上,说:“啥子招牌哟?不晓得!”

这时“蒋老师”忽然长长地“吔”了一声:“吔——?汪幺师,你咋说不晓得喃?那块招牌还是你们老板娘求我写的嘛,你咋说不晓得喃?”

“蒋老师,”唐吉马上凑过去,“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的是什么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得意地摇头晃脑,眼镜上的裂纹迎着太阳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我写的是颜体,斗那么大,人人看了都说好。”

我说蒋老师我们问的不是这个,我们问的是你写的是哪几个字。老头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原来他在招牌上只写了一个斗大的“茶”。唐吉嘴巴一撇,拉着我转身就走。

我们沿着北城根街一直走到北门大桥,先后拜访了四五家茶馆,一个都没有招牌。茶馆里的人,无论是卖茶的还是喝茶的,一概极不配合,有的凶巴巴地问我们究竟想干啥子,有的干脆叫我们滚滚滚。加上热辣辣的太阳把马路晒得直冒烟,烤得人汗流浃背,所以我很快就宣布我玩够了,再也不想玩了,我们还是找个凉快的地方走走算了。于是我们拐进一条林荫道,最后来到了铁路局体育场。

球场上有一群男生正在踢球,唐吉指着其中一个,告诉我那就是司马恒。司马恒并不是光头,而是长着一头柔软的黑发,奔跑的时候这头发便迎风飘起,使我觉得他有点像个“假女娃子”。

球场旁边是座灰色的楼房,墙下有块水泥板,正好在背阴处,当我拉着唐吉在水泥板上坐下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即将应验这样一句名言——情况正在起变化。

唐吉一坐下来便打开了话匣子,照例是“三年早知道”的口气:“我早就说过必香居是找不到的嘛,现在你相信了吧?不过不要紧,我们还可以想点其他办法……”

这时我心里充满一种“管他妈的”情绪,我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想什么办法了,管他必香居不必香居,管他藏宝图不藏宝图,我都不想听了。

“你听我说嘛,”唐吉谈兴正浓,当然不会住口,他舒舒服服地把背靠在墙上,还将两腿轻轻晃动着,“昨天晚上我看了你抄的资料,看了以后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噗”的一声,一杯残茶飞过他头顶,连汤带水正好泼在他面前。我抬头一看,唐吉头上是一扇敞开的窗户,这杯残茶就是从那里泼出来的,但我看不见窗户里面那个泼茶的人。

唐吉一点未受干扰,继续畅谈他的新想法:“……既然找不到必香居茶馆,我们就先找那几个人,找到这几个人就好办了,舒娃你说对不对?”

“哪几个人?”

“就是他日记里写的那几个人嘛,”唐吉举起手里的咖啡色笔记本晃了晃,“怎么,你忘记啦?他一共说到五个人。”

“你又乱说了,”我立刻顶了他一句,“他一共说到六个人。”

“只有五个人!我数给你听嘛,”唐吉有些急了,声音骤然大起来:“一个是他老婆瓶梅,一个是他儿子健健,他的对头有三个,一个外号叫狼,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一个叫裴铭皋,还有一个叫薛鹏。”

上面窗户里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个茶杯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把伊丽莎白搞忘了。”

“伊丽莎白不算,你不是说她是英国女王吗?”

“英国女王也是人嘛,怎么不算?”

“好吧,”唐吉大度地把手一挥,“就算是六个人嘛。这六个人就是我们的侦察对象,现在我来分析一下这六个人是些什么脚色。昨天晚上我对照《宝岛》理了半天,把线索都理清楚了。首先说‘狼’,”唐吉扳下一个手指头,“这个人相当于弗兰特船长……”

“什么弗兰特船长?”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就是《宝岛》里头那个老海盗嘛。舒娃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神经病一样。我不是说他就是弗兰特船长,我只是说他相当于,相当于,你懂不懂?”

“这就是你的线索?”我继续和他抬杠。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玩的时候,抬杠也不失为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

唐吉装作没有听出我的嘲笑,继续扳他的手指头,“现在我来说裴铭皋,他相当于弗兰特船长手下那个一条腿的老水手约翰.西尔弗。这个家伙最坏!第三个人呢,就是薛鹏,我发现他相当于水手‘黑狗’,左手只有两个手指,佩着一把水手刀,而且他是他的外甥……”

《宝岛》里面根本没有提到谁是谁的外甥,所以我问他是不是热昏了头。

“你才热昏了头!”唐吉终于跳起来了。然后他在我面前急速地走来走去,一边飞快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我记得日记里就是这样写的嘛……找到了,就在这儿,你听着,他是这样写的:‘今日无意之间发现薛鹏原来是裴铭皋的外甥,自然和他舅父吭哧一气的。’”唐吉念到这里就停下来,以胜利者的目光看着我。

要是我不搭腔,唐吉不伦不类的“发现”到此就算结束了,但是他那么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而我又恰好在“整理资料”时查过字典,知道他念了白字,便忍不住顶了他一句:“什么‘吭哧一气’?那叫‘沆瀣一气’!”

于是事态的发展就转入了另外一条轨道。

“好吧,沆瀣一气。”唐吉把那句话重新念了一遍,念完以后却不再停下,而是继续往下念:“‘……整日找我东拉西扯,原来是领了命令专来刺探消息。青年学生竟然干起密探勾当,我虽处处留意也是防不胜防。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此等角色……’”唐吉念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巴呆住了,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你怎么啦?”

“这里还有一个人,”唐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名字就是……黎明!”

“黎明老师?”我不禁一惊。到目前为止,我们围绕着“藏宝图”所做的一切都属于闹着玩的范畴,我们所有的“侦察对象”,无论是船长还是海盗,都是我们胡诌出来的,怎么乱说都可以,现在唐吉忽然扯出一个活生生的黎明老师来,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然而唐吉的神情一点不像开玩笑。他把那页日记又仔细看了一下,很认真地点着头:“没错,就是黎明老师!”

“唐吉你不要乱说……”

“怎么是我乱说?”唐吉把眼睛瞪得溜圆,“这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嘛:‘黎明迟迟未来……’”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娃把我吓了一跳。这里的‘黎明’是天亮的意思,根本不是什么人。”

唐吉气愤地看着我:“你说话怎么变来变去的,一回一个样子?”

“我怎么啦?”

“那天我抄你作文的时候,把宝盖头的‘它’写成了人字旁的‘他’,你叫我叉掉重写,今天你怎么又这样说了?”

我不明白作文和我们的争论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作文里写的是校园,不是人,所以只能用宝盖头的‘它’,不能用人字旁的‘他’。人字旁的‘他’是专门用来指一个人的,而且必须是一个男人……”

“这就对了嘛!”唐吉蹲下来,把笔记本举到我的面前,“你自己看嘛,这个地方的‘他’就是人字旁!”

我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个人字旁——那句话是这样写的:“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

“你自己说的,”唐吉振振有词地说,“这个‘他’专门用来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黎明老师又是谁呢?”

唐吉这番咬文嚼字把我问住了。我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本日记毕竟不是文学课本,写日记的人也不一定完全遵守语法规则,况且解放前人们的文字习惯和现在不大一样,这一点我在看妈妈那些旧书的时候早已体会到了。问题是我的这些理由对于唐吉过于复杂,很难说清楚,而他是从来不看张恨水郁达夫的作品的。

幸好这时球场那边传来一声喊叫:“唐亚辉!”我和唐吉一齐转头,看见司马恒正在朝他招手:“唐亚辉,来不来踢一盘?”

“来啰!”唐吉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便朝球场一颠一颠地跑过去了。

正文 第一部(11)

唐吉这个人,总是把正经事情和玩耍搅在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玩世不恭。再正经再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开玩笑;而那些闹着玩的事情,他却往往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来干,认真得要命。所以我生怕他心血来潮,真的去找黎明老师的麻烦。好在唐吉还有一个优点——健忘。那天从铁路局回来以后,他说司马恒踢的是个真正的足球而不是我们平时玩的小皮球,于是他几乎天天冒着酷暑去找他们踢足球,把藏宝图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暑假结束,我们再也没有提到黎明老师。

开学以后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黎明老师成了右派分子!

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章志伟,但文学课还是黎明教。第一节文学课,上课铃响过很久,黎明还站在教室门外没有进来,因为章志伟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打预防针”:“……我的时候必须提醒同学们,你们上这个文学课的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性,决不能的时候再中他的毒。黎明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现在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啰嘛:他的时候是个混进教师队伍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嘛,打着帮助党整风的幌子向党猖狂进攻嘛。而且这个人的时候阴险狡猾得很,从来就喜欢搞些哗众取宠的名堂,大家的时候,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

章老师的脸板得从未有过的紧,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教室里从未有过的鸦雀无声,我背上从未有过地直冒凉气。其他人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以至于他讲完话走出教室,黎明眼睛看着地板走进来,大家还呆呆地坐着不动。然后陈胖鸭想起今天他是值日生,慌忙叫声“起立”,大家才站起来。

“怎么搞的?”章志伟突然怒喝一声,返身冲了回来,“哪个喊你们站起来的?看到右派分子还要站起来?右派分子是什么?右派分子是阶级敌人!我看你们这个班简直中毒太深了!坐下,坐下,赶快给我坐下来!”大家坐下后他的口气缓了一下,惯用的口头语也就随之而来,“不过的时候也有两个觉悟高的同学,卓娅芳和汪得财的时候刚才就没有站起来,其他人的时候都要向他们学习……”

其实汪油嘴没有起立并不是“觉悟高”,而是来不及——他刚才正在脱了鞋子抠脚丫,一时找不到鞋子。但他马上转过头,得意地向大家扫视一圈,而卓娅芳却把一只手举了起来。

“卓娅芳你有什么事?”

卓娅芳坐在座位上说:“我没有站起来是因为我的辫子栓在椅子背上了。”

章志伟勃然大怒:“哪个干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谁都知道是唐吉干的,因为他就坐在卓娅芳后面。但是汪油嘴由于受了表扬而立地成佛,突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他讨好地叫了一声:“是唐亚辉干的!”

章志伟气得脸色煞白,马上叫唐吉和卓娅芳交换座位。唐吉只好乖乖就范,离去时悲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文学课正式开始,但是我觉得味道完全变了。我熟悉的那个气宇轩昂的黎明老师已经不复存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脊背和细长的腿都在向着地面弯曲,仿佛想尽量缩成一团却又无法如愿。于是我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他。后来我发现身边卓娅芳的头也一直是低着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轻松了一点。

唐吉因为被弄去与沙小英同桌,整节课都闷闷不乐。然而下课以后还有更大的苦难在等着他——汪油嘴抓住他“耍女生辫子”的事情大做文章,说他分男女界限是假的,其实是个“骚哥”。唐吉对“骚哥”一贯深恶痛绝,三年后还为此曾对鲁迅先生大不敬。那时我已是高三学生,有天在《鲁迅文集》里偶然看到鲁迅与别人的一席对话。那人请教鲁迅先生:时下有些学生爱分男女界限,究竟是何缘故?先生答曰此乃性意识太强之故也。我将这篇短文拿给唐吉看,他笑得在床上打滚,爬起来以后就说鲁迅胡说八道——不分男女界限才是那个意识太强嘛,他咋个要反起说?他老人家看起来胡子巴茬的,原来是个老骚哥哈哈哈哈……

但是那天面对汪油嘴他却哈哈不起来,脸红筋胀地分辩说跟女娃子说话才是骚哥嘛,老子不算!众人纷纷反驳,一致认为耍辫子比说话性质更恶劣。唐吉百口莫辩,痛彻心脾,当天下午就化悲痛为力量,狠狠报复了汪油嘴一把。

开学第一天下午照例举行家长会。汪油嘴他爸来到学校时喜气洋洋,还对唐吉他爸说,唐裁缝你晓得不晓得,老师喊全班学生向我娃儿学习。说得唐裁缝艳羡不已。家长会结束后汪油嘴他爸意犹未尽,又来到我们教室外面,把鼻子贴着玻璃向里张望。

玻璃里面的我们正在开会选举班委,章志伟站在讲台上叫大家提名候选人。唐吉习惯地想跟同桌咬耳朵,发现同桌变成了沙小英,就扫兴地回过头来向我撇嘴伸舌头,然后他看见了窗外的汪油嘴他爸,眼睛一亮,马上把手举起来。

“唐亚辉你的时候提哪个?”章老师问。唐吉说他提名汪得财。章老师便把汪得财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玻璃后面那张面孔登时绽开笑颜,酒糟鼻子更加红光焕发。提名之后便是对候选人逐个举手投票。轮到汪得财时,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章老师一个劲地看提名人唐吉,唐吉却手托腮帮陷入了沉思。最后章老师只好宣布:“汪得财零票。”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于是那天放学以后,友好北路的居民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汪油嘴鬼哭狼嚎地在街上绕着圈子跑,他爸爸举着竹板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咆哮:“你狗日的把老子脸都丢尽啰……”

正文 第一部(12)

汪油嘴把这笔帐记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在那次班会上被选为班委,具体职务是墙报委员。他大概是认为我抢了他的位置,处处与我作对,发展到周末,竟然说我有本“变天账”。

“变天账”这个新名词,我们是从章志伟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的。章老师这学期不教汉语了,改教政治课,于是大家都知道他入党了。入了党的章老师总觉得我们觉悟太低,特别是对黎明之类阶级敌人缺乏应有的仇恨,所以在课堂上讲了许多阶级斗争的事例。他说黎明这种右派分子跟地主分子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有的地主土改的时候把银镯子悄悄藏在猪圈里,把嘴里的金牙混在猪屎堆堆里头,还把那个地方记了一本变天账,想要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以为地主干这事的时候金牙还在嘴里,想象着他张开嘴巴一头扎进猪屎堆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汪油嘴课后立刻“活学活用”,把这事安到我身上了。

周末下午我们正在图书馆归还放暑假前借的书。管图书的老师见我递上去的《青年近卫军》破得不成样子,就不肯收,要我原价赔偿。唐吉在旁边帮我求情:“老师你就收下嘛,我们学生娃娃哪有这么多钱……”汪油嘴正好路过听见,马上幸灾乐祸地插话说:“老师,就是该喊他赔!他们家有的是钱,他们家连变天账都有,咋会没得钱!”唐吉气得骂他放屁:“人家又不是地主,哪有啥子变天账?”汪油嘴说得像真的似的:“就是有,是个小本本,藏在他们家房顶上头,我亲眼看到的。”管图书的老师说你们要吵架到外面去吵,不许在图书馆大声喧哗,姓舒的同学你本周之内把钱交来就是了。

《青年近卫军》的“原价”是一元零六分,在我看来是个天文数字,因此我感到很对不起妈妈。我知道妈妈支撑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很不容易。妈妈在百货商店当会计,每天商店关门以后,别人都走了,她还要整理当天的帐目,总是很晚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而我却要在刚交了学费之后,又向她要这么多钱来赔书。这本书毕竟是由于我跟汪油嘴干架才弄坏的,于是我觉得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

但是妈妈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就把钱给我了,然后叫我洗脚睡觉。我到厨房打热水的时候,听到后窗外传来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伸头一看,又是黎明!我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

星期一我把钱交到图书馆,那本《青年近卫军》便合法地归我所有了。然而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汪油嘴开始天天在教室里说我有本变天账。一开始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随着章志伟老师的教学进展,渐渐地,大家品出“变天账”这玩意儿不是闹着玩的,就不再笑了,我则越来越惶恐不安,随时等待章老师把我叫去询问变天账的事情。

倒霉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卓娅芳在女生世界早就有个绰号叫“卓娅”,女生世界的绰号本来与我们男生毫无关系,但是自从她与我成了同桌,我就受到了牵连,因为有人发现我跟“卓娅”的弟弟舒拉正好“都姓舒”,便说我们是“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卓娅芳听了满不在乎,我却气得要死。

最气人的是小数点。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布告栏跟前围了一大群人,小数点也在其中。他一看见我就把手一招:“快来看,你爸爸挨大字报了!”

我不禁愕然:我爸爸几年前就病故了,怎么还会“挨大字报”?挤进去一看,布告栏上贴着一张大字报,标题是“绝不能继续容忍右派分子毒害学生——向卓向文同志的右倾思想开火”。我问小数点卓向文是谁,小数点坏笑着说就是卓校长嘛,卓校长是你姐姐的爸爸,不就是你的爸爸吗?说完不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溜烟跑了。

我知道追不上他,便回过头来看大字报。这篇大字报写得火药味十足,一上来就是一连串“为什么”:卓向文同志为什么还让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黎明、魏骏骐(后面还有几个名字我现在记不清楚了)继续任课?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站在讲台上毒害我们的青少年学生?为什么还让他们一分不少地拿原工资?为什么要用人民的血汗供养这些人民的罪人?为什么……然后是一连串的“坚决要求”:我们坚决要求立刻结束这种怪现象!坚决要求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统统逐出讲台!坚决要求……等等,等等。大字报最后是两个人的签名,一个是章志伟,另一个是白婉君。

看到白婉君的名字,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她与黎明说话时那甜甜的笑容,于是我觉得这学期老师中间发生的事情我们永远搞不懂。

白婉君还有件事情也叫人搞不懂。这学期开了一门新课——“农业基础知识”,教课的就是生物老师白婉君。她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头发烫成大波浪形状,还系着一条别致的淡紫色手绢,所以唐吉说她比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还像资产阶级。她婷婷娉娉地在讲台上踱来踱去,捏着粉笔的手翘成兰花指,娇声娇气地告诉我们应该怎样施肥:“人粪尿一定要新鲜,种出来的蔬菜才新鲜……”每逢听到这些话,我总是搞不懂这些农活她自己干过没有。

我拿这个问题去问陈胖鸭,一向老实巴交的陈胖鸭居然做了个鬼脸:“你看白老师那个样子像不像种过菜的嘛?刚屙出来的屎尿咋能拿来浇菜呢?不把菜烧死才怪。这些事情种过菜的哪个不晓得?她完全是在乱说嘛!”然后我们就一齐大笑。

我和陈胖鸭这番对话是在操场上进行的。操场的一角正在为学校的食堂搭建一排猪圈,干活的就是那帮右派教师,国庆节以后他们就从讲台上消失了,每天集中到这里来劳动。对于黎明的离去我并不感到遗憾,这一方面是由于我在章志伟的教育下觉悟有所提高,另一方面是由于黎明早已失去使我醉心的风采和激情,讲起课来干巴巴的,还总是一副生怕说错话的样子,使人看着怪不舒服的。

所以当时我笑得很开心,很投入,完全没有发现白老师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

“你们笑什么?”白老师满脸狐疑地怒视着我们,看样子她已经听到了陈胖鸭的部分言论。

我们两个大惊失色,都把眼睛看着一边。白老师越发生气,连声追问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还一个劲跺着脚上雪白的皮鞋。这时两条灰蒙蒙的人影抬着一筐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魏骏骐。魏骏骐的下巴像朱元璋那样向前伸出很远,因而比其他右派更像右派——漫画里的右派分子疯狂叫嚣时,下巴就是这样凸出来的。魏骏骐后面那人佝偻着腰,一身破衣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颜色,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黎明。

“你们太不像话了!”白婉君最终没有问出结果,扔下这句话扭过身子就走。她这一扭身把那两人抬着的筐子碰翻了。一筐黑乎乎的泥巴扣在她的左脚上,于是她的两只皮鞋登时变成一白一黑。

“你你……”白婉君气急败坏,半天才说出话来,“黎明,你是存心破坏!”

黎明瞪着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她。魏骏骐那朱元璋式的下巴却颤抖了:“白老师你怎么这么说呢?这和黎明有什么关系……”

“你还敢包庇他?”白婉君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黎明的脸上,“黎明,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时刻都在想着报复,时刻都在想着破坏,是不是?可是你永远都不会得逞!”

黎明的脸色倏地变白了,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

“怎么?你还不服气是不是?那你就等着瞧吧!”白婉君狠狠瞪了黎明最后一眼,波浪形的卷发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

黎明闭上眼睛,慢慢恢复了木然的表情。

正文 第一部(13)

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课,唐吉又大出了一回风头。

这学期我们男生中间兴起了一种新花样——“占便宜”。这个“便宜”就是数字“8”。“8”的谐音是“爸”,于是大家都特别忌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数字。谁要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马上就会有人应声答道“哎!”或者“你喊我干啥?”,然后嘻嘻哈哈喜笑颜开,说他这个“便宜”占得好安逸。如果当时的环境不便于用语言来应答你(例如是在课堂上),这些家伙就咳嗽一声,表示你奉上的“便宜”他已经笑纳,特别调皮的还一面咳嗽一面做出在下巴上捋胡须的姿势,那副煞有介事的长辈模样气得你毫无办法。

但是这个数字有时又是无法回避的,因此一种更新的花样又应运而生——在应该说“8”的时候不说“8”而说“2”。按照谐音,“2”就是“儿”。于是我们之间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喂,你说五十五加三十三等于多少啊?我怎么想不起来啦!”一边问一边准备着那声“哎”。

“等于——二十二!”

要是问话的人过早地回答那声“哎”,就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对方反占了“便宜”,活该让大家笑破肚皮。

数学课充满“8”和“2”,因而充满了占与反占“便宜”的博弈,课堂上经常有人一齐咳嗽一齐捋下巴,搞得老师莫名其妙。那天下午我们隔壁教室的初一学生就正在上数学课,讲课的声音这边听得清清楚楚。当那位老师提问一个女生2的3次方等于几时,唐吉就做好准备了,那女生刚刚说出“等于8”,他立刻脆生生地大叫一声“哎”,把我们逗得笑成一团。

笑声未落,陈胖鸭苦着脸从外面进来,对我说章老师叫你去一趟。我想章志伟终于叫我去交代 “变天账”问题了。其实我早就想向他把这事说清楚,但是教政治的章老师和教汉语的章老师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的脸色总是那么严肃,目光总是那么犀利,走路总是那么快步如飞,好像成天都在忙于火热的阶级斗争,我根本就不敢找他说任何事情。今天当然不能不说了,因此我一到他办公室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我们是怎么发现那个咖啡色笔记本的、笔记本里头又写了些什么……章老师听了几句就很不耐烦地把我打断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找你来的时候,是要你说一下那天的事情。那天的时候,黎明把稀泥巴倒到白老师脚上,你也在场,是不是?”

我傻乎乎地点点头。

“你的时候看见黎明他是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

我说好像不是。

“怎么不是?”章老师犀利地看着我,看得我心慌意乱,于是我低下头,把我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黎明这个人,一贯的时候善于伪装,这是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说到这里,章老师狠狠吸了口烟,问我晓不晓得黎明他们家里是干啥子的?我当然说不晓得,章老师愤然敲了一下桌子,说:“他们一家都是基督教!所以的时候他从本质上就是反动的。能不能识破他的伪装,认清他的反动本质,就要看你的时候有没有阶级觉悟了。现在的时候你再想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有意报复?”

我想了一阵,还是没有识破黎明的伪装,不禁羞愧万分,感到自己的阶级觉悟确实太低了。

从办公室出来已是课外活动时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黎明,他正在跟领导猪圈工程建设的总务主任说话:“乔主任,今天晚上我想请个假,我有点感冒,要到九医院去看下病,不能参加加班夜战了……”我生怕又撞上什么难以识破的伪装,赶快跑开了。

放学的路上,唐吉问我,章志伟喊你去干啥。我把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唐吉顿时兴奋起来:“我早就说过嘛,你那本日记里写的就是他,你还不信,今天你明白了吧——教会的财产就是他们家的!”

我吓了一跳:“你胡扯些什么呀?”

“怎么是我胡扯?连章志伟都说了,黎明一家都是基督教,教会的财产不是他们家的是谁的?”

我看着唐吉激动的面孔,一时弄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笑着说唐吉,暑假早就过去了,你怎么还盯着黎明不放?

“对阶级敌人就是应该盯着不放嘛。”唐吉笑呵呵地说,“你娃连这个都不懂,怪不得章志伟说你没有阶级觉悟!”

一说到“阶级觉悟”,我就不笑了,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黎明的确是个阶级敌人,日记里也的确写得有“财产”——不管是不是“教会的”,反正是“财产”,而“阶级敌人”与“财产”这两个概念一发生联系,立刻就有了一股可疑的味道。于是我说那我们是不是去找一下章老师,把你这些想法向他反映一下。

唐吉却一把将我拉住:“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去找章志伟!现在去找他肯定要碰一鼻子灰,还是我们自己把黎明的伪装揭穿了再说……”

闹了半天他还是想玩游戏!于是我哈哈大笑,掉头回家了。

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头上传来一片“哇——哇——”的叫声,小天井上面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被飞过的鸦群黑压压地盖满,忽然阴暗下来。奶奶从后面走出来,照例开始唠叨:“寒林寺的乌鸦都回窝了,你才回来,赶快去洗手吃饭……”

洗完手以后,我到厨房去盛饭,无意中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一条黑影在暮色中悄悄飘过,心里不由一惊:又是黎明!他不是说要去九医院看病吗?九医院在西大街,跟火巷子完全是另一个方向呀!于是我感到黎明这人的确善于伪装,至少他今天向总务主任请假时说的都是假话!

接着我又想起了上学期的一件事情:黎明对白婉君说他要去中苏友好协会,实际上他并没有去,而是钻进了这条火巷子。他干吗老是走火巷子呢?更重要的是,他干吗要这样鬼鬼祟祟呢?

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望着窗外迅速降临的夜幕,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正文 第一部(14)


那天入睡时我心中充满惊悸,但一觉醒来就忘干净了,直到中午与唐吉一同走到火巷子出口的时候才重新想起。我把这事告诉了唐吉,唐吉顿时两眼放光:“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说黎明有问题嘛,这下子你也发现了吧?”

然而昨晚的发现被暖洋洋的太阳一晒,那令人生疑的诡谲色彩便像冰块一般融化了,呈现出一副平淡无奇的面目。于是我说黎明也许并没有什么秘密,只不过是想偷懒出来散散步。

“不对不对!唐吉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散步为什么不走大街,偏偏要走火巷子?他走火巷子一定是想抄近路,这就说明他是要去干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他究竟是要到哪儿去呢?”然后唐吉边走边分析,“……过了火巷子就是北城根街,过了这条北城根街呢,就是北大街,到了北大街,他一定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不可能倒过来朝城里走,要是朝城里走,他就用不着走火巷子了,所以他一定是过了北门大桥……”

唐吉所说的路线就是我们当时正在行走的路线。但他说到北门大桥就分析不下去了。过了北门大桥,问题便复杂了,黎明面前共有三条路:左边通往嘉华大学;右边通往铁路局;中间那条大马路通往的地方就多了,要是一直走下去,最终大概可以走到陕西省。于是唐吉犹豫起来,直到我们自己过了北门大桥,他对黎明的走法还在反复斟酌。好在我们自己的走法无需他多费心思,我们过了桥就直奔铁路局体育场,唐吉说今天下午我们学校和十四中足球队要在那里举行一场关键的决赛,所以吃过午饭就拉着我来观战。

到了体育场唐吉就把我和黎明都抛到脑后了,因为他很快便与一起观战的几个十四中学生吵得不亦乐乎,其中也有那个司马恒。争吵的主题自然是哪支球队最伟大,但是他们比场上的球队闹得还要起劲。那个司马恒嘴巴相当厉害,虽然是边说边笑,但他一笑就把嘴角往下一撇,像是很藐视对方似的,所以唐吉差点和他动手。幸好这时球场上响起一声长长的哨音,球赛以一比一宣告结束,双方球员一齐跑到树下换衣服。唐吉赶紧凑了过去——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给罗大脚提足球鞋的义务。

我本想和唐吉一起过去,可是肚子突然痛起来,于是转而寻找厕所。厕所在球场对面很远的地方,使我捂着肚子跑得甚是辛苦,及至跑到厕所,肚子又不痛了。厕所四面墙上都有一排花孔窗,我一边解裤带一边通过这些花孔窗欣赏外面的风景,马上看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有个穿风衣的大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正透过茂密的枝叶向对面小心翼翼地窥视,那模样就像在跟人捉迷藏。可是大树的另一边并没有他的游戏伙伴,只有空旷的球场,球场对面就是那些嘻嘻哈哈换衣服的球员,唐吉和司马恒正在那里推推搡搡,看样子果真动手了。他们谁也没朝这边看一眼。蹲下时我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这个穿风衣的人到底在看什么。

几分钟后,我站起来系裤带,发现这人居然还在那里伸长脖子朝着球场观望——他可真有耐心!这时球场对面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几个人了。我一眼就看出唐吉与司马恒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他俩正在和罗大脚一齐挺着肚子大笑。走出厕所后,我远远看见他们三人与另外两个大个子一起离开球场,顺着林荫道匆匆而去——罗大脚的球鞋当然是被唐吉不胜荣幸地提在手中。

罗大脚他们越走越快,我知道追不上了,便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幽静的林荫道上没有其他行人,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罗大脚一直用手搂着唐吉的肩头,很亲热的样子,唐吉显然有些受宠若惊,手里的足球鞋荡来荡去,摇头摆尾的样子相当滑稽……然后一个人从我身边匆匆擦过,背影正好将我的视线挡住——又是那个穿风衣的人。

这人走得很匆忙,很快和我拉开了距离,于是我又看到唐吉他们了。他们走过一个阅报栏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个穿风衣的人也将脚步停了一下,随后闪身躲到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背后,把背靠着车头,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包烟。

罗大脚与两个大个子对着阅报栏指指点点,好像在争论什么,唐吉和司马恒也在一旁指手划脚说个不停。穿风衣的人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然后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一面还不时向阅报栏方向伸头观望,好像又在捉迷藏了。这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走近时我不禁看了他一眼。三十来岁年纪,头发油光光的,还挺讲究地吹了个“样式”,瘦削的脸颊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让人觉得碍眼。我还没把他看清楚,罗大脚他们又朝前走了,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好像还在继续争论。几乎是同时,这人一把扔掉香烟,迈开脚步跟了上去。我望着他的后脑勺,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古怪:刚把烟叼在嘴上,还没有点燃就扔掉了,怎么回事呢?

罗大脚他们在前面拐了弯,消失在一座大楼背后看不见了,穿风衣的人立刻加快脚步,像是想要追上他们。但他刚走到拐弯的地方,却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头向我迎面走来,没走几步又钻进了路边一家文具店。我正在莫名其妙,就看见罗大脚等人也从楼房后面急匆匆地返回来了,仍然是边走边做着激动的手势。就在这一瞬间,我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那人的神色很慌张,不像是在跟谁玩游戏,倒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我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他进了那家文具店。

售货员一见我进来就向我行注目礼,我却把眼睛看着窗户那边,因为穿风衣的人正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这次我看清他脸上那个不顺眼的东西是什么了——他的鼻子旁边长着一个黄豆般大的瘤子。窗户斜对面就是那个阅报栏,罗大脚他们又在那里比比划划争论不休。隔着玻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满脸掩饰不住的紧张和焦虑,于是我顿时明白了:他是在跟踪监视罗大脚他们,却又生怕被他们发现!

当罗大脚等人终于结束争论继续往前走时,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瘤子”立刻走出商店,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我当然也走了出去,紧紧尾随在他的后面。 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我边走边想。看他那样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是想行凶抢劫什么的,但是他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五个人呢?于是我断定他的目标只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个人。然而,这个人是谁呢?

走到北门大桥时,我将司马恒首先排除了,因为他并没有过桥,而是朝嘉华大学的方向去了,“瘤子”却跟着另外四个人过桥走上了北大街。星期天的北大街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罗大脚等人和“瘤子”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最后看不见了。我生怕跟丢了,拼命向前挤,挤出人群后,远远看见罗大脚他们在北城根街路口那里与唐吉分手了。罗大脚从唐吉手中接过足球鞋,与那两个大个子继续顺着北大街朝前走,唐吉则向右拐了弯。然后我看见了一件使我惊恐万分的事情——“瘤子”也跟着唐吉走进了北城根街!

他跟踪的对象原来是唐吉!

唐吉对身后的危险浑然不觉,在城墙与寒林寺之间狭窄的街道上踢着小石子兴高采烈地连奔带跑,一会儿窜到街这边,一会儿窜到街那边。“瘤子”见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居然一溜小跑直追上去,吓得我心惊肉跳,正想喊唐吉小心,上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欢天喜地的叫声:“报告船长!报告船长!”抬头一看,城墙边上站着几个矮墩墩的小家伙,活像一排五颜六色的铅笔头,一律将手举到额头上,正笑嘻嘻地向唐吉行“军礼”。

唐吉高兴得大叫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城墙。“瘤子”却停下脚步踌躇起来。我从身边的小路爬上城墙以后,看见他还在下面原地徘徊,不时抬头望望城墙。我怕被他看见,赶紧朝城墙中间靠,脱离他的视线后,就叫了一声唐吉。唐吉见我向他招手,像真正的骏马那样长啸一声,一颠一颠地“奔驰”过来,他那帮部下争先恐后地跟在后面,边跑边呐喊着“同志们冲呀——”

我与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这是陈胖鸭家的产业。陈胖鸭的家就在菜地旁边的半山坡上,屋顶是茅草,墙壁却是就地取用城墙的青砖砌筑而成,很结实也很壮观。唐二娃在菜地里摔了一跤,立即嚎啕大哭,唐吉只好回头去哄他。我绕过菜地,把唐吉拉到一边,将“瘤子”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唐吉听说有个大人跟踪他,不是一般的得意:“真的?他在哪儿?快指给我看看!”我说就在城墙下面。然后我们摄脚摄手走到城墙边上,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去。然而下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条空寂的街道躺在夕阳的残照之中,显得十分的落寞和无奈。

于是唐吉大为扫兴。

“怪事!怎么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说,“他就是跑得再快,也应该还在这条街上嘛……”

唐吉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我晓得了——你娃肯定是编些话来吓我,我晓得你娃今天……”

“你晓得个埃尔!”我气得骂起了粗话,“他刚才还在街中间……”

“那你说他到哪儿去了呢?”唐吉像电影里的苏联人那样摊开双手,“难道钻到地下去了?”

我灵机一动,突然找到了答案:“他肯定是钻到寒林寺的林盘里去了!”

唐吉眨着眼睛不说话了。然后我们就朝着对面的林盘久久地张望。黑压压的林盘上空盘旋着归巢的乌鸦,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像无数张纵横交错的面网,将内中的秘密遮掩得严严实实。我们望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唐吉又说我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我正想跟他理论,忽然听到了陈胖鸭气愤的喊声:“你们在这儿搞啥子破坏哟?简直是些小右派!”回头一看,发现唐二娃们在菜地那里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正在比赛谁尿得最远,而陈胖鸭则挥着双手赶鸭子似的向他们扑过来。“小右派”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小鸡尖叫着四散奔逃。唐吉叫了声陈胖鸭,他才发现了我们,于是笑着过来打招呼。

陈胖鸭一来,我就不和唐吉争辨了。我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瘤子”就是在跟踪唐吉,也许他只是凑巧跟着唐吉走到了这条街而已,再说,即使他真的跟踪过唐吉,现在也已经放弃了,再争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问唐吉今天跟司马恒怎么动手了,球赛不是打成平局了吗,你们还争个什么?唐吉立刻来了精神,指手划脚讲了起来。原来他们不是在争学校的荣誉,是在为他们本人的荣誉而战。司马恒说唐吉是他的手下败将,唐吉就踢了他一脚,然后两人便扭成一团,最后是罗大脚把他们拉开了。罗大脚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们两个班干脆下星期天在这里来一场正式比赛,同意的话你们两个就拉拉手,于是他们就拉了手……

这时“小右派”们又在城墙边上哭闹起来,原来他们已将小便比赛改成了吐口水比赛,但因互不服气又发生了抓扯。唐吉赶快过去整顿秩序,命令他们一个一个来,不得你争我抢。第一个“来”的是唐二娃。他雄赳赳地挺起肚皮,朝着寒林寺方向使足力气吐出一泡口水,那口水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正好落在一个从林盘走出来的女孩子面前,吓得她惊惶地抬起头。我们发现她竟然是几何老师刘思秀,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正文 第一部(15)

星期一放学的时候,我没有和唐吉一起回家。章志伟说这个星期四是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纪念日,特地吩咐我筹备一期墙报专刊,所以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画报头。写写画画方面我是班上的冠军,我墙报委员的公职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但我有个毛病:越是想要做好某件事情,就越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今天我特别想把这期墙报弄好,以改变章老师对我的印象,这样想的结果是我对画出的报头总是不满意,因而画了就撕,撕了又画。最后总算弄出一张好看一点的,我把它摊在课桌上,让风将颜料吹干,然后就离开了学校,这时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走到友好南路时,我发现唐吉也没有回家。他正躲在中苏友好协会的墙角后面鬼头鬼脑地向前探看。我正想上去问他在干什么,他却又窜到前面一根路灯杆子后面去了。这盏路灯是照耀十字路口的,过了路口就是友好北路,向右拐则是那条火巷子。唐吉在那里呆了不到半分钟就又窜出来,但他并没有穿过街口回家,而是向左拐进了友好西路。我搞不懂他搞的是什么花样,走到路口时便站下来向友好西路望去。友好西路与友好南路、友好北路一样,都是得名于中苏友好协会,但它比另外两条路都要繁华,街道两边的商店一片灯火辉煌。我一眼就看见唐吉在灯光中忙得不亦乐乎:他一会儿藏身在理发店敞开的门扇背后,一会儿转移到法国梧桐的阴影之中,在每一个藏身之处都伸着招风耳朵探头探脑,每一次转移都是连蹦带跳一溜小跑,那模样实在精彩至极,以至于好几个过路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明白这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在搞什么名堂。最后唐吉一头撞在一个行人身上,将那人手中的香烟都撞掉了,我乐得差点笑出声来。

那个倒霉的行人生气地看唐吉一眼,然后我和那人就同时愣住了。我愣住是因为认出了他就是昨天那个“瘤子”,他愣住则显然是因为认出了唐吉。

唐吉也不道歉,低头鼠窜而去。“瘤子”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猛地一个转身跟了上去。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尾随着他们走去。

唐吉在前面继续可笑地蹦蹦跳跳,跳到路口向左拐进了青龙巷,“瘤子”和我也跟着他先后拐了进去。青龙巷紧靠着我们学校的围墙,唐吉走到下一个路口,再次向左转,走上了学校门前的建设大街。我发现他实际上是绕着学校兜了一个圈子,更加莫名其妙。

“瘤子”并没有跟着他拐弯,而是横穿马路到了建设大街对面,这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才开始往下落——看来又是一场虚惊。然而当我走到路口时,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我看见唐吉正在学校门口和卓娅芳说话,而“瘤子”则站在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牌下,混在等车的人群中死死盯着他。天哪!这家伙跑到大街对面原来是为了更隐蔽地监视唐吉!

我迟疑片刻,也在一个邮筒后面躲了起来。倒不是为了躲避“瘤子”——这家伙根本不认识我。我是不想让唐吉看见,因为唐吉自从因为“耍辫子”问题背了一次“骚哥”恶名后,一有机会就标榜他分男女界限立场比谁都坚定。然而现在他却与卓娅芳谈得那么起劲!于是我断定他心中也充满和我一样的可耻想法——只要没有第三者在场,跟女生交往交往也是不妨的。根据自己的心态,我深知他此时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见,便很知趣地躲在邮筒后面了。

卓娅芳跟他没说几句话就走进学校去了——她的家就住在学校里面。唐吉竟也跟了进去——真是看不出这小子!我随即转头去看对面的“瘤子”作何举动。他什么举动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们学校的大门出神。然后一辆公共汽车开到站牌那里停下来,把“瘤子”挡住了。待到公共汽车开走以后,站牌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四处瞭望一番,没有见到“瘤子”的踪影,便打算回家。走过校门时,正好遇到唐吉出来,他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在这儿?”我告诉他我是一路跟着他走到这里的,唐吉立刻有些心虚:“那你……你都看见了?”我点点头,本意是表示我看见了“瘤子”对他的跟踪,唐吉却慌张起来:“舒娃,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给我说出去!舒娃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本来不想跟她一起进去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嘛……”

唐吉生怕我不信他的“老实话”,赶紧向我作了一番解释。他说今天放学后他是在连环画铺子里看了一本《侦察员的功勋》以后才回家的,走到友好南路时,远远看见黎明在前面走,黎明在十字路口鬼鬼祟祟地朝两边看了一下,就横穿马路钻进了火巷子,于是他决定跟在后面,看黎明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但是黎明刚走进火巷子,又突然掉头走回来了。唐吉说到这里就停下来,问我知不知道黎明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怎么知道。唐吉摆出一种很老练的神气,说这是一种反跟踪的惯用手法,幸亏他及时隐蔽,才没有被黎明发现。然而黎明也很狡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拐进了友好西路,唐吉当机立断,立刻跟了上去。黎明一路上走走停停,还不时四下观望,想要找出身后的尾巴。这一套当然骗不过唐吉。唐吉机警地跟踪黎明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暴露。最后黎明走进校门去了,唐吉却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卓娅芳。卓娅芳问他这么晚到学校来干什么,唐吉说他把作业本忘在教室了,卓娅芳说那就快去拿吧,说完就进去了。“你说我怎么办呢?当然只有跟着她进去啰,所以我确实是没有办法……”

“那你就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在跟踪你?”我说。

“跟踪我?”唐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哪个敢?我可不像你,跟着我走了一晚上,黎明就在前头,你娃都没有看见。我走在街上四面八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有人跟踪我的话,还能逃过我这双眼睛?开玩笑!”

“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唐吉你记不记得,今天晚上你在友好南路撞到一个人身上,把他的烟都撞掉了?”

唐吉想了一阵,说好像有这么回事。

“他就是昨天跟踪你那个人呀!今天他本来没有注意你,可是你把他撞了一下,他马上就跟在你后面,一直把你跟到了学校。”

唐吉这才相信了:“这么说真的有人跟踪我!哈哈,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我没把他的样子看清楚……哎呀舒娃你当时怎么不喊我一声呢?”

“我害怕得要死,心都要跳出来了,哪里还喊得出来……”

“有什么好害怕的?明天你一定要把他指给我看……”

“你怎么知道他明天还要来?”

“哎呀,舒娃你怎么不开动脑筋想一想呢,这个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开动了一番脑筋,最后告诉他不知道。

唐吉把手一拍:“因为我在跟踪黎明嘛!你看到的情况不正是这样的吗:这个人本来在走他的路,突然发现我在跟踪黎明,就开始跟踪起我来了,对不对?”

我想了想,觉得当时的情况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便点点头。于是唐吉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这就说明他和黎明是一伙的!所以我只要明天继续跟踪黎明,他就一定会来跟踪我。你呢,从现在起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头……”

“我不干!”我马上说,“那我不是成了唐.吉诃德的跟班桑乔啦?”

唐吉沮丧地眨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一部(16)

星期二我一进教室就发现大事不妙——我放在课桌上的报头被人擤了一把鼻涕,正好糊住克里姆林宫的尖顶。根据作案手法,我断定是汪油嘴干的,这家伙对我的墙报搞破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我没有找他闹——没有证据,闹也是白闹,何况我有更紧要的事情——赶紧把墙报的稿件收上来。稿件是我昨天打着章老师的旗号强行摊派的,一共十二篇,所有的作者都答应下午课外活动时间交卷。

课外活动时间,我在教室里重新画了一张报头,女生的稿件也都交来了,但是几个男生的稿件八字还不见一撇,因为唐吉正在纠集他们开会。

参加会议的十来个男生坐成一个半圆形,唐吉则坐在当中的课桌上,以突出其主持人的地位。唐吉花了不少时间系统地回顾了他跟司马恒从吵架到打架的全过程,最后才说到正题——双方约定这个星期天举行一次球赛。他特别强调这次比赛将使用真正的足球而不是小皮球,立刻引起听众热烈反响。然后唐吉宣布十六中初58级4班足球队正式成立,成员就是在座诸位。“在座诸位”都是唐吉通知来的,有几位(其中包括我)论足球水平并不怎么样,然而都是和唐吉玩得比较好的。据此我推测大学生唐亚辉同志毕业以后如果当上了地质部长,肯定会贯彻一条任人唯亲的干部路线。

汪油嘴并不在那天邀请之列,但他中途溜进教室来了,这时唐吉正在进入下一个议程。他略带扭捏地说嗯,还有一件小事,我们既然是球队,就该选个队长嘛是不是。小数点说队长当然就是你啰。这时汪油嘴忽然插嘴说,我看这个队长应该选全大头。全大头并不擅长足球,但他马上说要得嘛要得嘛,你们硬要选我我就当嘛。全大头装得很不情愿的样子,把唐吉气得直翻眼睛。汪油嘴接着说我也应该算球队的,全大头又说要得嘛要得嘛,那就算你一个嘛。唐吉说汪油嘴你晓得个屁,正式比赛只能有十一个人上场,我们这儿的人加上舒娃正好十一个,没得你的位置了。汪油嘴说你狗日的少说那么多,老子就是要参加!你狗日的又不是队长,凭啥子在这儿指手划脚!唐吉被骂到痛处,便要动手。陈胖鸭赶紧说何别呢何别呢,我不参加算了,汪油嘴我把位置让给你就是了嘛。然后全大头以队长的身份号召队员快去练球,众人发一声喊,立刻奔向操场去了。

这时我的报头已经画好。我叫陈胖鸭帮忙,将报头和已经到手的稿件在墙壁上贴起来,这样汪油嘴的鼻涕就弄不上去了。贴好时放学的铃声早已响过,陈胖鸭就回家了。我独自一人把墙报欣赏了一番,觉得还算差强人意,只是所有的文章题目惊人的雷同,就像互相抄的一样,都是《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唯有卓娅芳在“庆祝”前面加了“热烈”二字,而沙小英则在“庆祝”前面加了个“坚决”。墙报的下半部分是一大块空白,只能待那些男生明天交稿以后再加以填补了。

一出学校便看见唐吉在马路对面连蹦带跳,而黎明就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黎明不时在路边的小店跟前停下来,这时唐吉便像火烧着屁股一样,飞快地窜到某个地方躲起来。当黎明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他又躲躲闪闪地跟了上去。一切都跟昨天一模一样。唐吉的样子是那样的怪异而又显眼,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干什么,那个“瘤子”当然也不例外……想到这里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唐吉今天要出事!我赶紧四下观望,并没有发现“瘤子”的身影。

黎明“领着”唐吉越走越远,我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走去。后来黎明忽然消失了,唐吉左顾右盼焦急万分,看见我在马路对面,就向我打了一系列含义不明的手势。我横穿马路跑过去,唐吉马上压低声音问我看见黎明没有,我摇摇头,他又问我发现“瘤子”没有。两人正在窃窃私语,黎明从前面一家商店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条香烟,直直地向我们走来,吓得我心里一抖。黎明却没有看见我们似的,耷拉着脑袋顺原路返回学校去了。

回家的路上,唐吉说今天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害怕得很,总觉得后面有人要对我下手,背上凉飕飕的,舒娃明天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跟踪黎明。我说我明天还要弄墙报呢,哪有时间。唐吉说你的墙报可以利用课外活动时间弄嘛,根据我的观察,黎明的规律是每天吃过晚饭才出去活动,这个时候你的墙报早就弄好了。

然而第二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墙报并没有弄好,罪魁祸首就是唐吉。他虽未当上队长,仍然自作多情,一下课就招呼球队队员去进行赛前训练,于是稿件就没人写了。我在操场上求爹爹告奶奶毫无效果,气得差点哭出来,只好下决心自己动手把这些稿件炮制出来算了。每篇稿件至少要写一页,我写到放学铃响才完成一半。这时唐吉又来催我快走,他说黎明已经打好饭回他的房间了,马上就要出来活动了。我说今天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有三张纸要写。唐吉说哎呀你写那么多干啥嘛,你干脆写诗算了,写诗可以少写几个字。我在黎明房间外面等你。唐吉的建议对我很有启发,但要写出长达三页的诗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更省事的办法——我把这首诗写成楼梯形,一个句子拉成尽可能多的若干行,很快就把三张纸写满了。

走出教室时,我感到马雅科夫斯基的楼梯形格式的确是件很具实用价值的发明。

黎明的住处实际上是总务处堆杂物的工具间,就在猪圈工地近旁,他自从被打发来修猪圈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小小的窗户亮着灯光,唐吉告诉我黎明还没有出来,叫我跟他一起蹲在篮球架下守候。我蹲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便提议回家。唐吉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但他坚决不肯撤离,还提到我的觉悟问题,气得我站起来就走了。

星期四早晨,唐吉告诉我黎明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出来。

唐吉说这话的时候,小数点正站在墙报前摇头晃脑地朗读我的大作,他在每一行的末尾都停顿一下,所以像个口吃的人在说话:“当、阿芙乐尔、巡洋舰、响起、隆隆、炮声、的时候……”

“这是哪个写的?”背后有人突然吼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看,章老师满面怒容站在他面前。

“这个东西是哪个写的?”章老师又问了一句。我硬着头皮说是我。章老师点着我的鼻子提高了声音:“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嗯?你想跟着黎明走到哪里去?……”我惶恐万分地抬起眼睛,恰巧看见黎明从窗外经过,向我投来一道惊愕的目光。

正文 第一部(17)

章老师把我训了很久,说我中毒太深,连写个稿件都要学黎明,弄得怪头怪脑的,四不像。一心想要做好的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的结果,使我不胜伤心,直到晚上才缓过劲来。今天晚上学校要举行庆祝晚会。吃过晚饭以后我便和唐吉到学校去了。

快到学校门口时,看见黎明迎面匆匆走来。他今天一反常态,换了件很挺括的银灰色中山装。这件衣服他自从当了右派便没有穿过,现在这么一穿,肩头方方的,似乎以前的翩翩风度又回来了。黎明脸上的神色也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精神一些。

唐吉一看见他就悄悄对我说:“舒娃,你看黎明今天是不是有点怪?”这时黎明的目光与我们碰上了,他赶紧把眼睛移开,很慌张的样子。唐吉立刻站住了。“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心中有鬼?”我含糊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唐吉走了几步又转身去看黎明。“不行,我们今天必须跟着他!我觉得他今天一定要搞什么名堂。”说着就拉着我追了上去。

黎明今天的确很可疑。他不是像以前那样走走停停,而是脚步匆匆走得飞快,还不时看看手表,像是要去跟什么人会面。唐吉也顾不上隐蔽不隐蔽了,几乎是拉着我一路小跑,搞得我气喘吁吁。不过我觉得这样还好一些,至少比在大街上躲躲藏藏探头探脑雅观得多。

黎明将我们一直带到了嘉平公园。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公园门前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鲜花和绿叶装饰起来的拱门上方,霓虹灯管构成一排流光溢彩的美术字:庆祝伟大的十月革命40周年游园晚会。

黎明在售票处买了票,匆匆走进公园。唐吉又想打翻铁栏杆的主意,我赶紧告诉他我身上有两毛钱。买票进门以后,黎明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四处寻觅。

公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每一条小路都拉起了缤纷的条带和横幅,所有的树丛中都有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在欢快地眨眼睛。儿童乐园前边的草地挂上了银幕,热热闹闹地放映着《攻克柏林》。露天舞场那边,管弦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苏联舞曲,“嘭擦擦”的鼓釵声震耳欲聋。我们游游逛逛找了一圈,最后来到小湖边上。

小湖对面就是唐吉认为“简直没名堂”的文化茶园,宽敞的竹棚下座无虚席,全是饮茶的顾客。唐吉说黎明说不定躲到这儿喝茶来了,我们兵分两路过去搜查搜查,我走这头,你走那头。说完他就率先跑过小桥,进了茶园。

我来到竹棚的另一端,只见唐吉正在一张张小茶桌中间穿行。他两手放在衣兜里,挨个端详着喝茶人的面孔,那模样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在搜查地下工作者。然后他似乎锁定了什么对象,目光顿时机警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前靠,紧接着他就把身旁一张茶桌撞得“哐啷”一声。那张小桌上的盖碗茶被撞翻了,连茶叶带水顺着桌边淌下来,坐在桌旁的两个人慌忙向后挪动竹椅躲避,其中一个正是黎明。另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当他抬头时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瘤子”!

我站在那里僵住了,呆呆望着唐吉满脸通红地伸出巴掌去擦桌上的茶水,黎明朝他直摆手,大概是叫他不要擦了。“瘤子”则不错眼珠地盯着唐吉,那神情显得十分凶险……一个服务员提着茶壶一路吆喝着“请让一下”走过来,唐吉这才摆脱尴尬万分的境地,顺势溜了出来。

唐吉看见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才真他妈的不凑巧……”说着拉起我就走,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大丢脸面的地方。我担心那个“瘤子”又来跟踪他,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头,直到被他拉到假山背后坐下来,我还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唐吉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舒娃,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的确很怕。不单是怕“瘤子”,更怕黎明。“瘤子”在我眼中本来就很可怕,而黎明则不一样。到今晚为止,尽管已经陪着唐吉跟踪了黎明三天,但我一直不认为他和“瘤子”真的会有什么瓜葛,现在意外地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我的感觉就像掏鸟窝突然掏出了一条蛇。

我见“瘤子”并没有跟来,才颤抖着声音告诉他黎明旁边那个人是谁。唐吉顿时打了一个冷战,说话也结巴了:“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们真的是一伙……”

然后我们就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一个被我们跟踪的右派分子与一个跟踪我们的神秘人物如此诡秘地会面,就构成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说明这两个人都是真正的而不是假想的坏蛋,并且不是一般的坏蛋,而是那种暗藏的、秘密勾结的、特别阴险狡猾的家伙!于是我们感到加倍的惊骇和恐惧,谁都说不出话来了。

头上一个沉寂的大喇叭“吱吱”响了两下,猛然乐声大作,接着传出一个女高音的歌声。她在大喇叭里面一遍又一遍反复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引得过往的人群也纷纷跟着她哼唱起来。我们的情绪在这种喧闹欢乐的气氛中逐渐缓解。最后唐吉呻吟一声,刚睡醒似的,说:“我刚才又没有把那个人看清楚,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但当我们回到茶园时,那两个坏蛋已经不在了。坐在那张小桌旁边的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磕着葵花籽。

正文 第一部(18)

危险一旦遁去,唐吉顿时恢复了勇敢,愤怒地指责我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他好好看一看那个人。我同样愤怒地回敬说,他当时就在你旁边,你自己为什么不看呢?唐吉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是老子就是没朝他看,只听见黎明叫他“老徐”。黎明说老徐你别管桌上的水,我叫服务员擦一把就行了。最后我们终于达成共识:从明天起要更加严密地监视黎明,黎明一定还会与同党接头,这样唐吉就可以一睹“老徐”的尊颜了。

于是星期五那天,我和唐吉一有机会就跑到猪圈工地附近转悠,目的当然是观察黎明的动静。现在黎明在我眼中完全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我时而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很可疑,时而又觉得他还是平时那个样子。放学以后,黎明回他的工具间去了,我和唐吉则在学校对面的百货商店里耐心守候。

黎明并没有让我们久等,不一会儿就从校门出来,沿着建设大街向西走去,依然耷拉着脑袋,边走边想心事的样子。我们起初是像以前那样一前一后分开走的,这种走法比较科学——要是“老徐”跟踪走在前面的唐吉,就可以被我发现。但是唐吉走了没多久就跑回来,说舒娃我们还是一起走吧,一个人走在前面有点害怕。于是我们便勾肩搭背地跟在黎明后面。

黎明今天走得很远,最后竟然到了一个叫做“荒坝子”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嘉平相当有名,因为它是本市规模最大的露天垃圾场,遍地堆满垃圾、瓦砾、粪便以及其他,给每个过路人的视觉和嗅觉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今天我们并没有闻到往常那种熏天的臭气,因为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将那些东西清除掉了。据报纸介绍,“荒坝子”的中心部位将要建成一座嘉平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博物馆,而四周则将形成一片很大的花园。

昔日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耸立着一排排高高低低的脚手架,像哨兵一样静静地守护着入夜的工地。黎明绕着“荒坝子”转了一圈,没有与任何人“接头”,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学校。于是唐吉怨气冲天,说他狗日的倒是吃过晚饭了,有力气到处走着玩,我们的肚子却饿得咕咕叫。我说我们天天这样跟着他也不是办法,干脆把他的问题报告章老师算了。唐吉嘲笑地歪歪嘴吧:“报告?你报告啥子呢?报告他跟一个人在公园里喝茶?喝茶又不犯法!”

我想了想,觉得唐吉说得没错:黎明就像破坏墙报的汪油嘴一样,你明知道他有问题,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然而证据第二天一早就出现了!

早晨我拉开课桌抽屉,发现一个无字的白色信封躺在那里。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抽出来一看,几行粗黑的铅笔字赫然映入眼帘:

奉劝你们不要跟在别人后面,多管闲事必将后悔莫及!!!

我想把这封信给唐吉看,他却正站在教室中间起劲地大声嚷嚷:“……我再说一遍,跟十四中的足球比赛明天上午九点半准时开始,全体队员务必提前到铁路局体育场会齐!我再重复一遍……”

唐吉还没来得及“再重复一遍”,上课铃响了。刘思秀提着木制的大圆规走进教室。我赶紧把信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

我眼睛看见刘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我心里一直在想那封匿名的恐吓信。这封信太可怕了,字里行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气,三个惊叹号像三把尖刀那样竖着,恨不得立时取人性命似的。但这封信显然不是黎明写的——口气不像,字迹更不像。黎明的字体我太熟悉了,很潇洒很挺拔,跟这上面的字体完全不一样。那么这人当然就是那“老徐”了。可是“老徐”一直是在跟踪唐吉,根本不认得我呀,怎么会把信塞到我的课桌里?喔——明白了:他昨天晚上一定是跟在我们身后,看见了我和唐吉一起跟踪黎明的情景!于是我深深懊悔昨晚不该放弃一前一后的科学走法,以至于中了他们的奸计。这两个家伙毕竟是大人,比我们阴险得多,厉害得多,狠毒得多……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朝唐吉瞥了一眼。这家伙对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正在用三角板专心抠桌子,终于被刘思秀发现了,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弧度π对应的角度是多少度?”

这个问题很简单,谁都知道答案是180度。这个问题又很难回答——好几个人都在那里“虎视眈眈”,只等唐吉一说出那个“8”就咳嗽“捋胡子”。

唐吉沉吟一番,圆滑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刘思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不是早就讲过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想一想,既然2π对应于360度,那么π应该对应多少度?360度的一半是多少度?”

唐吉还是坚持说不知道。课堂上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刘思秀把木头圆规朝桌上一拍,我第一次发现她也会发脾气:

“唐亚辉,你不可能连360度的一半是多少都不知道!今天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否则我就给你打1分!”

五级记分制的“1分”相当于百分制的零分。唐吉不能不认真对待了:“π对应于……”

有几个家伙已经把手伸到下巴上了,于是唐吉把下嘴唇一咬,大声说道:

“对应于120度!”

刘思秀气得差点晕过去。

下课后,我把唐吉叫到一边,给他看了这封信。唐吉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什么都没说。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定。上政治课的时候,章志伟发现我在走神,把我叫起来骂了一顿。但我一点不生气。章老师早就说过:右派分子时刻都在梦想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现在想来他这话真是说得太正确了。我第一次对章志伟老师产生了一种敬佩的心情。

中午回家的路上,我问唐吉怎么办,是不是还要继续跟踪黎明?唐吉第一次露出犹豫的神色:“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我说那就干脆把这封信交给章老师算了。唐吉翻起眼睛白了我一眼:“怎么能交给他?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东西就是他写的——你忘了吗,前天他还问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不行,不能交给章志伟,要交也只能交给卓校长!”

我说交给卓校长更好,那我们下午就早点到学校去吧。

吃过午饭我就去叫唐吉,发现他正在受难。原来汪油嘴已将他得了“1分”的消息作为重大新闻,在友好北路传播得家喻户晓,因此唐吉正在领受他爸的严肃批判:

“……砍脑壳的!你说你心头晓得咋样回答老师,是跟人家赌气,干脆啥都不说,才得了个1分——你明明是编些谎话来哄老子嘛!你啥也不说的话,老师肯定给你打零分嘛,咋会给你1分呢?肯定是你说了又没有说对,不晓得乱说了些啥子,人家老师才不多不少给你1分嘛……”

唐吉他爸是我们街上有名的雄辩家,振振有词地将“砍脑壳的”骂了个淋漓尽致,直到我第三次提醒说该上学了,才叫“砍脑壳的”快滚。

我们一到学校就去找卓校长。卓校长的办公室锁着门,教导主任说他到教育局开会去了。我们只好等到课外活动时间再说。

课外活动时间,卓校长的房门仍然缩着,我俩正在商量怎么办,刘思秀从数学教研室探出头来,把唐吉叫进去了。我在外面耐心等候,只听见刘思秀在对他进行个别辅导。她以为唐吉真的不知道弧度和角度的对应关系,不厌其烦地从基本概念讲起,一步一步循循善诱,每一步讲完以后都问唐吉一声“对不对?”

我等得心急火燎,不断踮起脚朝窗里张望,每次都看见唐吉的后脑勺很有节奏地点个不停,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人。身后不时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使我心里更加烦躁。那难听的声音是魏骏骐弄出来的,他正蹲在地上用铁片刮旧砖头,朱元璋式的下巴伸得特别长,很卖力气的样子。然后我看见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从远处慢慢走来,心里登时一阵紧张:来的正是我们的对手黎明!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着黎明。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腮帮,茫然无神的眼睛,真是一副善于伪装的样子!他在魏骏骐跟前放下手推车,嘴角向下一撇,忽然现出一种类似冷笑的阴险神情。魏骏骐帮他把旧砖头装进小车,黎明并不推走,而是掏出了一包烟。原来他以前不吸烟也是装出来的!黎明点烟的时候眯缝着眼朝我溜了一眼,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肯定是在窥视我的反应。

我又踮起脚去看唐吉的后脑勺,那后脑勺还在点个不停。刘思秀可能是感觉到窗外有人,皱着眉头朝这边望过来,我赶紧把头一低。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格格的笑声,扭头一看,魏骏骐一边笑一边用夹着烟的指头频频点着黎明的胸口,黎明倚在树上,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巴,手中的烟卷升起冉冉的青烟,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仍然在瞟着我。

我有些心慌意乱,急忙回过头。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这样得意?是不是看出我害怕了?对,一定是这样,这家伙肯定是在讥笑我!他心里一定在想:舒雁这个胆小鬼,一张小纸条就吓得得服服贴贴了。

我心中不知怎么突然就生出了一团怒气。他妈的!谁是胆小鬼?难道我——一个堂堂班委兼少先队的中队委员——还怕你个右派不成?不信就走着瞧!你既然这么害怕我们跟踪,就说明你肯定有鬼!我今天就偏要跟踪你!无所畏惧地跟踪!奋不顾身地跟踪!……我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最后竟至觉得我在与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可歌可泣了,卓校长领着大家沉痛缅怀舒雁烈士,而舒雁烈士就说……

放学的铃声打破了我的悲壮情怀。醒悟过来才发现黎明早已不知去向。唐吉从数学教研室出来,一看见我就说你娃眼睛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哪个把你打哭了。我说唐吉今天你还敢不敢跟踪黎明?唐吉说你敢我就敢。然后我们很豪迈地向着黎明居住的工具间挺进。工具间静悄悄地不动声色,我们一直摸到跟前,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

于是两人相顾怅然……

正文 第一部(19)

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碗,窗外一种声音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将目光向后窗投过去。窗外是一片清冷的月光,照得对面的墙壁一片惨白,然后就看见一条黑影慢慢爬上了那道墙壁,先是乱蓬蓬的头发,接着是一个熟悉的侧影……不是黎明是谁!

我赶紧撂下碗跑出来,叫上唐吉匆匆朝北城根街奔去。我们是想绕到火巷子的出口去堵黎明。跑到北城根街时,发现黎明已经从火巷子出来了,正贴着寒林寺的断垣残壁往前走。于是我暗暗庆幸:好玄哪,差点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溜掉!幸亏我亡羊之后及时补了一牢,不然就被他滑过去了!

黎明在豁口那里站下来,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我和唐吉互相对看一眼:黎明的秘密终于被我们发现了——他走火巷子原来是为了去寒林寺的林盘!

而“老徐”那天也是在这片林盘消失的!

夜幕下的林盘陌生而神秘。这个地方即使白天也很少有人,此时更是一片死寂。月光像水银一样漫开来,大树之间的空地一片雪白,而那些阴影处则更加漆黑。黑白分明的强烈反差使所有的物体都变得极不真实,我走在林中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奇幻而又阴森,令人鸡皮疙瘩凛然而生。黎明的影子幽灵似的在前方时隐时现,我们屏住呼吸,弯着腰悄悄跟在后面,一面防备着他的同党随时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扑出来。我觉得每一颗粗大的树身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人影,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任何迹象。突然间,一只乌鸦从树上飞起,拍打着翅膀引起一阵可怕的喧嚣。黎明猛地站住,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我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接着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两只脚立刻定住,全身也僵硬了,一阵颤栗滚过脊背,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我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回头,只敢竖起耳朵拼命去聆听身后的动静,同时悄悄捏紧两个拳头,打算用它们作最后的搏斗……呆呆地等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壮起胆子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只看见枝叶的黑影在夜风中摆个不停。

黎明一直等到林中恢复了寂静才向前走。我看不到唐吉,只好一个人跟上去。黎明走到那道使我扭伤了脚的挡土墙下面就停下了。挡土墙跟前长着一颗特别高大的银杏树。黎明把手伸进衣兜掏了一下,又在银杏树上摸了一阵,然后就掉头回来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他分明是在银杏树那里藏匿了一个东西!

黎明的影子完全消失以后,又过了很久,我才壮起胆子从隐身之处出来,战战兢兢地向那颗银杏树走去。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物体。那物体像受惊的野兔一般跳起来就跑。我急忙喊道:“唐吉,是我!”

唐吉摸着胸口喘了半天气。原来他刚才是把头扎在灌木丛里面隐蔽着,被我踢到了露在外面的屁股。这么一闹,两人都回过神来了。我把黎明的举动告诉了他。唐吉说那树上肯定有个洞。然后我们来到银杏树下,四只手一齐在树身上摸来摸去,上下左右摸了个遍,除了突出的树瘤什么也没有摸到。唐吉小声问我:“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回想一下看到的情景。黎明当时的姿势有些别扭,他是侧着身子靠在挡土墙上,微微弯着腰把手伸到树身后面去的……于是我说那个洞应该在树的背后。然而树身背后就紧贴着挡土墙,两者之间只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而且缝隙两边都被灌木与杂草遮得严严实实。我学着黎明的姿势,把手穿过灌木丛,伸进这条缝隙去摸。树身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正想把手抽回来,忽然感到手掌的另一侧是空的。原来那个地方的挡土墙少砌了一块条石,从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洞。我将手指头反扭过来探进去,首先摸到一把沙土,随后就触到砂土之间有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只牛皮纸信封。

我们拿起信封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我家才惊魂稍定。一进屋我就把灯打开,急忙来研究我们的战利品。信封是封着口的,面上一个字也没有。拆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笺,内容只有两句话:

C:

他们似已有所察觉,为你安全计,我们绝对不能再联系了!

此信阅后速毁,切勿保存!

落款是个字母“M”。但那字迹一看就知道是黎明写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凉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黎明和他的同党果真在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写“联络信”?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种奇怪的代号?黎明的代号是M,他的同伙代号C——这个“C”当然就是那个“老徐”……他们搞得这么诡秘谲诈,莫非是一帮特务?或者是一个暗藏的反革命组织?或者是……最后奶奶在外面高声问我们在屋里唧唧咕咕干啥子。于是我们一致同意不要再分析了,越分析越吓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明天一早把这封信交给卓校长,卓校长知道应该怎么办的……

正文 第一部(20)

早饭还没吃完,唐吉就来了。他说今天上午九点半还要比赛足球,一个劲催我赶紧开路的干活。我忙把昨天找到的信封交给唐吉,他将它塞进上衣口袋后,叫我不要忘了那封恐吓信。我说在我书包里。他又说你那个咖啡色笔记本也要带上,那里面有黎明的名字,对于卓校长说不定也是一条有用的线索。笔记本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以前是放在桌上一堆作业本中间的,后来不知被奶奶收到什么地方去了。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最后才发现是在妈妈的书箱里面。

我将恐吓信夹在笔记本里面,拿起就走,唐吉又把我叫住,说我们现在是秘密行动,你这样拿在手上太显眼,万一被他们发现,半路上抢走了怎么办?你还是放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保险些。我当然立即照办。

背起书包和唐吉跑到学校,传达室的挂钟已经指到九点一刻,唐吉急得直叫八格牙鲁,今天的足球比赛我们肯定要迟到了。

然后就看见卓娅芳迎面走来。她见到我们,不知为什么噗哧一笑:“今天你们又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把作业本忘在教室啦?”

唐吉说我们来找你爸爸。卓娅芳说她爸一早就到教育局开会去了,然后就露出揶揄的笑容:“你是不是想借学校的足球到铁路局去比赛?来晚了!等我爸爸明天回来以后再说吧!”

唐吉挨了挖苦毫不在乎,很认真地解释说今天比赛用的足球是由十四中那边带去,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借……话没说完卓娅芳已经走了。我们见不到卓校长,只好先顾足球比赛,赶紧直奔铁路局。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体育场时,双方已经踢开了。唐吉看见球赛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擅自开始气得半死,声嘶力竭地大叫“停停停”,比赛中断后才知道对方已经进了一个球。

唐吉坚决不承认这个球的有效性。他说我们人还没到齐呢,你们怎么就踢起来啦?司马恒嘴角向下一撇,讥讽似的笑着说,九点半早已过了,我本来说等等唐亚辉,是你们的人(他指了指汪油嘴)说不等了,我们才开赛的。唐吉气得大骂汪油嘴吃埃尔,立刻得到我方其他人员的响应:“他就是吃埃尔的!”“我说了的,等唐吉来了再踢,他狗日的硬是不干……”汪油嘴把脖子一拧,拉开架势乱骂起来。十六中初58级4班的内讧于是愈演愈烈。十四中方面起初看得津津有味,欣赏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司马恒撇着嘴角问,唐亚辉你们到底还踢不踢啦?

于是全大头叫大家不要吵,叫我和唐吉快去脱掉外衣取下书包上场踢球。我俩便朝球场边上那排长椅匆匆跑去,大家脱下的衣服都堆在那里。我们一边骂汪油嘴混蛋一边把外衣和书包丢在长椅上,然后就跑步上场。

我俩上场后局面立即改观,双方变成势均力敌。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局面的改观仅与唐吉有关,而我只能算是个凑数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兴致勃勃地满场乱跑,一会儿冲到对方球门前,一会儿跑回自己的大后方,跑了半天一次也没有接触到球。

上半场结束时,比分仍是1:0,唐吉一万个不甘心,因为我们输的那个球是他上场以前被对方踢进的。于是下半场的战斗就更加激烈,到后来几乎演变成了真正的战斗。唐吉假装不小心,狠狠踢了对方前锋一脚,随后就被司马恒伸腿绊了个嘴啃泥。唐吉满眼冒火爬起来,忽然狂喜地大叫一声“手球!”——原来司马恒在禁区内犯手球了。

对方在禁区内犯规应该罚点球。我方人员立刻欢呼雀跃,一齐大叫“唐吉看你的啦”。发点球射门是唐吉的拿手好戏,因此我们都知道这个球十拿九稳。唐吉把球放好以后,稳稳当当地后退几步,然后开始运气,对方的守门员登时紧张起来。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汪油嘴突然从后面跑上来,抢在唐吉前面飞起一脚,那球作了个歪歪斜斜的抛物运动,与对方球门风马牛不相及地飞到一边去了。十四中方面顿时捧腹大笑,十六中这边则炸开了锅:

“狗日的汪油嘴简直该打!”

“他八辈子没有踢过球是不是?抢个啥嘛,又不是金银财宝……”

“今天根本就不该喊他来!他狗日的是个汉奸……”

“比汉奸还坏!刚才那个球也是他整输的,今天我们倒霉就倒在他身上!”

……

汪油嘴四面楚歌极端孤立恼羞成怒:“滚你妈卖×!你狗日的才是汉奸!刚才那个球输了也怪老子?毬!”

“当然怪你狗日的!”唐吉脸都气青了,“我们还没有来你就要比赛,害得我们这边少两个人上场!”

“少两个人上场?滚你妈的鸡巴蛋!狗日的舒雁也算人?”

“我怎么不算人?”我气得声嘶力竭,“你才不算人!”

“你上场顶个屁用!你狗日的会踢个啥球?踢你胯底下的毬!”

“你才是踢胯底下的毬!你才是顶个屁用!”唐吉恨不得把汪油嘴当场骂死,“舒雁再差也比你顶用,比你狗日的顶用得多!”

“就是!”我很不实事求是地大声附和,“我当然比你顶用得多!我至少不会抢自己人的球。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双方的人一齐哄笑起来。汪油嘴气得跳脚大骂:“笑你妈个×!妈哟,老子不踢了!老子不稀罕你们的鸡巴球!狗日的舒雁,老子日你先人……”

汪油嘴下场后,比赛接着进行。他在长椅那边一面穿衣服,一面向我伸出中指头乱晃,看样子还在继续骂我先人,我当然没有理他。

球赛结束时,汪油嘴早已离开。我发现我放在长椅上的的书包被扔了下来,里面的书本文具盒撒了一地——显然是汪油嘴干的。这家伙屁大个事也要报复,并且总爱针对别人的物质财富下手,尽管那财富往往只是一枝铅笔一个作业本,但是糟蹋别人的东西使他能够获得一种特殊的满足。真是不可理解……

我匆匆将地上的东西收进书包,忽听唐吉惊叫一声:“呃?我的信封呢?”

我心里一紧,赶紧叫他好好找一找。唐吉将外衣从地上提起,一个一个地翻口袋,还是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在草地上四处搜寻。最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唐吉站在那里哭丧着脸面面相觑。

“狗日的汪油嘴!”唐吉气得直捶胸口,捶了两拳突然转怒为喜:“哈,在这儿呢!”然后他撩起棉毛衣,从内衣胸袋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掏了出来。

我松了一口大气,便和他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唐吉一路上对自己赞叹不已:“……好险哪!幸好我早有防备,脱衣服的时候把它放到里头去了,不然的话,黎明写的‘联络信’就真的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住了。

“糟糕!那个人肯定也发现这封信不见了……”

正文 第一部(21)

“哪个人?”唐吉吃惊地问我。

“就是那个,那个‘C’呀!”我急得说话都不连贯了,“黎明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一定会到寒林寺去取。可是他到那儿一看,发现信不见了,就知道他们已经暴露,就会赶快逃跑。等到我们把信交给卓校长的时候,他们说不定已经毫无线索了……唐吉,我们失策了!我们昨天晚上看了这封信,不该把它留在你手上,应该把它放回去……”

“然后我们就埋伏起来,等着看取信的人是谁,把他们一网打尽,对不对?哎呀,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说?”

“我是现在才想起的……”

“哎哟我的天!这些事情哪本反特小说都说过,千万不能打草惊蛇,你怎么现在才想起?”唐吉立刻大肆抱怨。我针锋相对地指出这些小说他也看过,而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不能打草惊蛇,他才不吭气了。

默默地走了一阵,唐吉又说,反正我们要路过寒林寺,干脆把这封信放回去,埋伏下来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发现那个“C”。我说现在放回去是不是已经太晚,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唐吉说,他要是不来,我们把信取出来拿走就是了,也吃不了什么亏嘛。

于是我们走到北城根街时,便拐进了寒林寺的林盘。

这时已是正午时分。晴朗的天空阳光明媚,林盘里遍地摇曳着明亮的光斑和婆娑的树影,空气中弥漫着落叶和青草好闻的气息。有几个中年妇女领着小女孩的在收集干枯的树枝,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兴趣。

我们来到那颗高大的银杏树下,唐吉将信取了出来,却没有立刻放进去,他笑嘻嘻地说我先摸摸那个洞在哪里。说着他就把手伸进了挡土墙与银杏树之间的缝隙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惊喜地叫起来:“又有一封信!”

他把手抽出来,果然拿着一个信封,不是牛皮纸的,而是一个式样美观的淡蓝色信封,角上还印着一个小小的花束。信封面上也是一个字都没有。

我们的第一反应与昨晚一样——又高兴又恐惧,于是拔腿就跑。中年妇女和小女孩们纷纷惊奇地望着我们。谁都不可能在这样注视下持久地狂奔,所以我们很快就放慢了脚步。还没走出林盘,唐吉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想要先睹为快。他抽出厚厚的一叠信笺,刚看了一下,就失声大叫起来:“哎呀!怎么是这个……”接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现出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

我凑过去一看,心里顿时一震。然后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一页一页地看起来。看着看着,渐渐把周围的世界忘掉了。

最心爱的黎明:

今天早晨我到寒林寺来,没有见到你的信,知道你果真像你上次说的那样,不会再给你的刘思秀写信了。一想到你将从此离我而去,我的心碎了。

我明白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使我免遭厄运。我也曾想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接受你的忠告,把你忘掉,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无法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我回家后立刻给你写了这封信,我要向你袒露我的心迹。这封信我将仍然放在我们的伊甸园,我深信它会到达你手中的。我知道你和我一样,还会继续来到这颗银杏树下倘佯,寄托对于往昔时光无尽的怀恋之情。

黎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用这个小洞传递书信的情景吗?那天晚上我约你到这颗银杏树下相会,本是想向你倾诉衷情,见到你以后却摆脱不了胆怯和羞涩,满腹的话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小洞,我就对你说,我明天将给你写一封信,放在这个小洞里,叫你晚上来取,请你看了以后,把回信也放在这个小洞里。我把信放进小洞以后彻夜未眠,不知道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直到取回你的信读了以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那是一种多么醉心的感觉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巨大的幸福就这么飘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了。这棵古老的银杏树是我们爱情的使者,我们的月下老人,后来我们就把这个地方叫做我们的伊甸园。多么甜蜜的名字,多么甜蜜的地方!那时我满怀希望地憧憬我们的未来,以为我们的两人世界一定也将会同样甜蜜。

但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万万没有想到她竟会去见我的父母,竟会对你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说那么多的坏话,使我父母几乎要同我断绝关系。从那以后,我们的往来就一直处于我父母和她的双重监视之下。在你出事以后,她更是成天想抓我们的把柄。其实她的心思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休想得到。为了我不受牵连,你刻意掩饰着我们的关系,于是这个伊甸园又成了我们传书的鸿雁,我们纯洁爱情的避难所。在这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只有从它这里才能感到一丝温暖,也只有它才会默默地聆听我悲伤的倾诉。

黎明,我知道你心中的痛苦百倍地深于我,为了保护我,你强忍着撕心裂肺的伤痛坚持和我断绝往来。但是你说服不了我。你为我舍弃了最后一丝慰藉,这只能使我对你的爱更加刻骨铭心。黎明,我知道你的心在为我流血,可是你知道我的心也在流血吗?我不能埋葬我们的爱情,不能失去你。失去了你,我的人生将永远是一片阴暗,再也没有幸福,没有阳光,甚至没有一丝生趣……

黎明,答应我吧,千万不要离我而去!让那些人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去吧!让他们给我扣上这样那样的帽子吧!只要有你的爱,这些我都不在乎。现在我唯一顾虑的只是我的父母可能一时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最终是会接受你的,因为我了解你。你并不是反党,你根本不曾反党,你完全不是章志伟白婉君说的那种人!错误是有的,但是难道有不犯错误的人吗?难道犯了错误不允许改吗?我相信头上的阴霾早晚会消散,我们一定会拥有一个相濡以沫的两人世界。那时候,不管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压力,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可以享受属于我们的那份温暖,那份人生。

黎明,我相信你看到这封信以后,一定会和我一起下定最后的决心。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避人耳目了。这些伊甸园的书信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将不再在上面使用俄文字母M和C,我要直接写上我心中最珍爱的名字,也要直接签上我的名字献给你。

黎明,把你的心扉也毫无顾忌地向我敞开吧!我在想象中亲吻着你,等待着你的回信。

永远爱你的 刘思秀

看完最后一行,我脑袋里一阵眩晕,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晦暗无光。我以为天忽然阴了,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天空还是一片澄澈,透过纵横交错的枝叶,看到几朵白云在随风飘荡,那样的纯洁,那样的无邪,却又那样的令人忧伤……

然后我看见唐吉的眼眶红了。他别过头,不住地眨眼睛,说风把沙子吹到眼睛里了……

其实当时一丝风也没有。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少年走进了十六中的校门,手里拿着两只信封,一只是牛皮纸的,另一只是淡蓝色,式样很雅致。他们在操场上四处张望,却没有见到他们要找的人。于是他们来到工具间,将两个信封从紧锁的门缝下面塞了进去。

然后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再去看看卓校长回来没有,因为他们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要交给他。那个信封里有一句威胁他们的话,但他们都认为跟住在工具间的那个人没有关系,否则那人昨天晚上就不会毫无警觉地将他们带到自己的伊甸园去了……

两个少年在卓校长家门口站了下来。举手敲门之前,其中一个把手伸到书包里掏了一下,倏然大惊失色——那个信封连同夹着它的咖啡色笔记本都不翼而飞了!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这两件东西,也就再也没有来找自己的校长。

正文 第二部(1)


幸福的傻瓜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傻瓜各有各的不幸。

各种不幸的傻瓜里面,又有一个傻瓜最不幸,他的名字就叫舒雁,因为舒雁与她在同一间阅览室上了三年晚自习,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以上这些,就是1965年9月14日那天晚上,她走进第一阅览室的时候,我的主要思想活动。

她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抬头,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她走进来了,轻盈地迈着两条长腿,挎着那个洗得很干净的帆布书包。我还知道有人已在那边给她预先占好了座位。那是个干瘦的小伙子,狭长的脸颊令人想起一匹戴眼镜的马。他为她将椅子拉开,她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毫不理睬周围男生悄悄注视的眼光。从书包里取出书本的时候,她会轻轻摆动一下背后的两条长辫子,好像想把它们整理到一个妥贴的位置。我知道她每当打算认真地干什么事情以前,都会无意中做一下这个动作,就像运动员上场之前会下意识地伸展四肢做个热身动作那样。然后她就会埋头做她的功课,直到图书馆响起闭馆的铃声……

三年来一直是这样,只要她一出现在这个阅览室,我立刻就能感觉到。因为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我就把她认出来了。

那也是一个九月的夜晚,我刚进入大学二年级,正在这间阅览室上晚自习,忽然听到背后有个女生的声音:“请问,这里有人吗?”

我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用一双黑而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我觉得这种不自觉的专注神情似曾相识。这时她又轻声问了一句:“你旁边的座位有人吗?”同时将头微微一偏。这个动作使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就是五年前在嘉平遇到的那个“月球上来的”女孩。当然现在已是亭亭玉立了。

后来我曾多次回想过那一刻。那一刻和书里写的完全不一样。我既没有被雷电突然击中的感觉,也没有“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我只记得那天她坐在我旁边上了一次晚自习,至于最后是谁先离开阅览室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校园生活似乎存在这样一个规律:你一旦认得了某个人,就会老是遇到这个人。那天以后我发现好几次在路上碰到她。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她容貌出众。她不是那种花枝招展引人注目的女生,她只是挎着书包不声不响地走她的路。而我也只是觉得她白皙的面孔有种干干净净清澈如水的感觉,特别顺眼。幸而她对我毫无印象,路遇时视而不见,因此我并不感到难堪。

这样偶遇几次以后,不知怎的,这张面孔在我眼中就成为最好看的容颜了。我知道这仅仅是我的个人看法,别人未必赞同的。通过本寝室每天熄灯以后的例行闲聊,我早已发现自己的审美眼光很不符合标准。大家一致公认为漂亮的某某,我往往不觉得她有什么美;而我认为好看的,他们却说长得一般。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把这种偶遇当成一桩事了。有时走在路上,会突然问自己:今天会不会碰上她?这样一留意,才发现与她相遇的概率很小。我估计她比我低一个年级,是今年入学的新生,不然的话,去年我就会“认识”她了。但我在本系的新生中间没有见到她,所以我断定她是外系的。这就意味着我与她不会在同一座教学楼上课,不会在同一个食堂吃饭,也不会一起参加系里的活动。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必然少得可怜。

后来发现她喜欢到图书馆上晚自习。那以前我的晚自习是居无定所,有时在寝室,有时在图书馆,更多的时候是在教室,有此发现之后,我便将晚自习的地点固定在图书馆了。具体说来,是固定在图书馆的第一阅览室,因为我看见她总是走进这个房间。如果第一阅览室很小,我肯定不敢跟着进来,与她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目相对。幸而第一阅览室是个很大的大厅,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人,我在这里像大海中的鱼那样安全。

我渐渐发现她与以前有许多的不一样。我印象中那个穿背带裙的小女孩很爱笑,很爱说话,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唧唧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现在的她却显得很沉静,说话很少,偶尔与同来的女伴交谈两句,声音也很轻。

与她同来的那些女生,很多是校文工团舞蹈队的。据此我推测她应该也是舞蹈队的一员。后来果然在文艺晚会的舞台上见到她了——有时是头裹黑巾的彝族少女,有时是腰系围裙的采茶姑娘,有时是长袖善舞的翻身农奴,有时是脖子会作横向位移的维吾尔女郎。她在队列中与其他伙伴同样的欢快活泼,该笑就笑,该跳就跳,与图书馆中不苟言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因为在系学生会搞社会工作的缘故,经常和文工团的人打些交道,但在舞蹈队,我只认识队长高世强。高世强也是我们工艺系的,比我高一个年级。每次遇到高世强,我都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将话题引到她身上,但是这个借口我至今也没有设计出来。

高世强与我们寝室的杨永远是哈尔滨老乡。杨永远素以消息灵通著称,每晚熄灯后都要举行新闻发布会,许多内容与他的老乡有关,包括高世强与舞蹈队另一位女生之间种种有趣的故事。一天学校里举行文艺晚会,熄灯后杨永远又拿他上铺的林正礼开涮:林先生啊,你说今天台上哪个女生最漂亮?“林先生”是个归国华侨,特别老实巴交(这与他所来自的资本主义社会似乎很不相称),由于他收到的家信总是写着“林正礼先生亲启”的字样,大家就管他叫林先生。林先生很认真地说是跳鄂尔多斯舞的时候最左边的那个。听到这话时我心里轻轻振了一下——“最左边的那个”就是她。接着就听到大家异口同声地夸奖林先生有眼力。随后便是一番相当热烈的议论。我吃惊地发现他们居然全都对她早有印象,连一向对女生非礼勿视的班长卢秋生也不例外。卢秋生扭扭捏捏地说,俺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个姑娘真他娘的标致得厉害。谢天浩说其实她平时不化妆比舞台上还要好看。楼自清说她走路的样子特像个公主,好多男生悄悄看她,她就像没感觉一样,真傲气哪。杨永远说那当然喽,人家不是校花也是系花一级的,能不傲气吗?

我躺在黑暗中浑身发热,仿佛内心隐藏的私密被人道破了似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倾诉的冲动。我想说傻小子们你们今天总算说对喽!今天你们总算弄清楚什么才是美了!美并不是什么杏脸桃腮樱桃小口眉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酒窝什么样,美是说不清楚的,美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我只是问了一句杨永远你们说的是谁呀?

杨永远立马显示他知识的渊博和消息的灵通。我这才知道她叫方丽华,北京人,初中就参加了少年宫的舞蹈队,所以一到我们学校便被文工团看中了,高世强特地跑到电气系动员她来参加舞蹈队。一说到电气系,这帮家伙就将矛头转到了我身上。因为卓娅芳也是电气系的,卓娅芳曾来找过我几次,他们就老是拿卓娅芳跟我开玩笑。

自从意识到方丽华是个众所瞩目的人物,再次相遇时,我就不敢朝她看了。而且我发现楼自清说得不错,她出现的时候,经常有一些男生的眼球跟着她转。其中也包括高世强。那些眼球都有些仰视的味道。我当然没有必要这样去仰视什么人,哪怕是她。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多,我发现她忽然从舞台上消失了。我感到有些纳闷,便在一天晚上熄灯以后说起这件事,当然是假装无意说起的。我问杨永远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杨永远说这事全是他那个老乡造成的。他说方丽华一到舞蹈队,高世强就灵魂出了窍,只是因为他与舞蹈队另一女生的关系历史很悠久传播也很广泛,他不敢表现得太露骨,所以方丽华也就不知道他的心思。最后高世强终于按捺不住,给方丽华写了一封信,结果大大地碰了一鼻子灰——方丽华马上打报告申请退出舞蹈队,理由是“功课忙没有时间”。

杨永远的声音被众人的爆笑淹没了。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掠过一丝快意。随即就觉得自己比高世强还要可笑——人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相干?这样一想,我又安分守己地平静下来了。

然而不久以后,我却无缘无故地打破了自己的平静。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没有任何理由激动,我既没有看到方丽华,也没有听人说起她,我只是在球场上打着呵欠看露天电影。电影相当乏味,讲的是两个青年教师一面干革命一面谈恋爱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当女教师最终接受了男教师的爱情时,男教师高兴得跑到操场上,像小孩一样荡起秋千来了。看到此处我很有些不以为然:这男教师的表演未免太夸张了——毕竟是个大人嘛,怎么可能像小孩一样呢?这个演员懂不懂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时一个念头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如果那女的是方丽华呢?

倏忽间,一股颤栗滚过心坎,凉飕飕甜丝丝的,就像触电一样,以至于我闭了一下眼睛。我立时觉得那男教师的激动可以理解了。接着看下去,便觉得他非但不过头,反而处处显得太迟钝太麻木。我想这也难怪,他毕竟只是在演戏而已,而那女演员肯定不是他心里爱着的人。

这天以后,每逢看到或想到小说电影里的爱情故事,我就会在心里将那女主角的面孔想象成方丽华。这么一“置换”,便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不仅感受到那爱情的甜蜜,更感受到那爱情所具有的撼人心魄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时我才明白:有许多东西,我一向以为自己是懂得的,其实并不真正理解,包括罗密欧为什么会殉情自杀,梁山伯为什么会心碎而死……等等,等等。

久而久之,我发现自己几乎每天都会想到她。从前那种笑对人生的平静心境再也无法恢复了,我逐渐萌生出一种朦胧的希望,企盼着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每天从早上开始,我就盼着晚自习快点到来,及至晚上坐到图书馆里,在她面前却又连头都不敢抬。

光阴像水一样流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到了去年冬天,这匹戴眼镜的马在第一阅览室出现了。“马”每天都提前来给她占座儿,一见她进来就招手示意,当她在他身旁坐下后,他的眼镜后面就焕发出幸福的神采,那模样就像守财奴依傍着一笔价值不菲的财产。看来“马”已经成功地继承了高世强未尽的事业,于是我明白自己期待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每天到图书馆来上晚自习,而她依然对我的存在毫无察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傻瓜。

好在我现在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的大学生活已经进入第五个学年,一年之后我就将离开学校,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我爱你,与你何干?”——我记得有位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好像是歌德。我想就连伟大如歌德者,也有如此痛苦如此失落如此万般无奈的时候,何况区区舒雁乎?……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抬头一看,是本系68级的左爽之。

小左无声地指指门外,先出去了。我跟着他来到走廊,发现另一个叫小梁的女孩子也等在外面。他俩满脸歉意,说我们知道你们66级是毕业班,时间紧,可是你刚刚走了,我们就遇到个难题,只好找你求援来了。

小左和小梁都是我在系学生会的老搭档。他们说我“走了”,指的是这学期我按照毕业班的惯例离开了学生会,我原先担任的工作就由小左接替了。我问他们遇到了什么难题。小左说,今天他到院学生会去开会,领了一个任务回来:9月30日学校要举行庆祝国庆的诗歌晚会,要求每个系至少准备一个有分量的节目。“其他系一听都来劲了,有的说要搞诗歌联唱,有的说要搞大型诗朗诵,只有咱们工艺系一筹莫展。”

我不禁有点奇怪。我说搞个节目对你们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吧,离国庆节还有半个月,时间也是来得及的。

小梁说:“时间是来得及,节目我们也商量好了,打算搞个大型配乐诗朗诵,题目就叫《祖国颂》。问题是……”她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拿眼睛去看小左。

于是我也看小左。小左朝我苦笑:“问题是今天会上有个要求:诗歌必须是自己创作的。我们的情况你也清楚,笔头都不行,以前咱们系里动笔的活都是你干的,所以我们想请你再帮一次忙……”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首《祖国颂》篇幅肯定小不了,而我虽然整天想着歌德,却一点写诗的心情也没有。但是小左说的也是实情,何况他俩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辛苦,这个忙我当然不能不帮……

正文 第二部(2)

第二天是星期三,这天下午整个年级集中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我知道小左的事情耽搁不得,打算下课以后就动笔写《祖国颂》。但是下课铃刚响,老师还没走出教室,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廖桂兰就站起来,通知我们回到本班的教室去开会。

支部大会由老印亲自主持。老印其实并不老,他叫印国祥,以前也是工艺系的学生,两年前毕业留校当了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他一上任,无所不知的杨永远立刻披露一条消息,说以前他们班的人都管他叫“印克思”。当时隔壁寝室的马兴旺正好过来找他的老乡卢秋生诉苦,那年头马兴旺还没有兴旺,每次考试以后都要哭丧着脸来找卢秋生倾诉一番,说是这些日他娘的大学老师,故意出些鸡巴难题,专门整俺们农村来的……云云。那天马兴旺听见了杨永远发布的消息,结果第二天杨永远就被叫去单独谈话了。回来后他挨个跟我们打招呼:大伙儿以后千万别叫“印克思”,否则哥们我这顶“目无组织”的帽子就将和我的名字一样“永远”了。

于是大家意识到,马兴旺也将和他的名字一样兴旺了。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团支部的换届选举,印国祥讲了一通目的意义以后,便叫大家提名。时至1965年,差额选举早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所以他说提名三个候选人就可以了。大家也明白这三人早已内定,还是原班人马:支部书记廖桂兰、组织委员马兴旺、宣教委员尤春秀。因此这次会议和所有的选举一样,不会有任何悬念,只不过走走例行的程序而已。

不料走程序的结果却出了意外:支委的人数由三个变成了四个。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我。

这个使印国祥以及所有团支委特别是多出来的我始料不及的选举结果,是因卢秋生上星期三随口说的一句问候语引起的。

卢秋生进入大学后,感到最新鲜的就是人们相互见面时的问候语。他说大学里的人真有意思,见面时总爱说声“您好”,就像外国电影似的。俺们村里可不兴这个。俺们村里要是有人这样说话,非得把人笑死。为了避免“把人笑死”,他有半个学期都不说“你好”,不论何时何地遇到熟人,他都是按照家乡的习惯问人家“吃了没有?”有时这种问候发生在从食堂出来的路上,我便回答他说“吃完了”。楼自清是浙江人,他的回答则是“吃光了”。卢秋生听了很不满意,说你们南方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你们一口一个“吃完了”、“吃光了”,不就是说下顿没吃的了吗?我们请教他如何措辞方不难听。他说一般的说法应是 “吃过了”,而最好听的说法是“吃饱了”。谢天浩说那我建议再加两个字,干脆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这样比光说吃饱了更好听。这一建议立即被我们身体力行。从此以后,其他同学便经常听到我们见面时自称“吃饱了撑的”,逗得他们大笑不止。

卢秋生可能觉得这样更容易“把人笑死”,便放弃了家乡的习惯,将“吃了没有”改成了“你好”。但他每次放假回一趟老家之后,再次归来便会故态复萌一段时间。上星期三那天他正处于故态复萌期,所以他和马兴旺走进105时,一看见谢天浩,便问谢天浩“吃了没有?”

这话问侯得很不是地方也很不是时候,因为105室是宿舍楼的厕所,而谢天浩当时正提着裤子从大便器上站起来。所以谢天浩回了他一句:“你混蛋!”

“俺又不是问你在这里吃了没有。”卢秋生笑呵呵地说,“俺们老家都是这么说的嘛……”

“你们老家都是混蛋。”谢天浩边笑边系裤带。

马兴旺突然发出一声暴吼:“你骂谁是混蛋?”

谢天浩吓得一愣怔,发现马兴旺正怒视着自己,猛然想起他和卢秋生是老乡,慌忙解释说:“我可不是骂你。”

“骂谁也不行!”马兴旺瞪着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谢天浩便傻眼了。

马兴旺从前并不是这副表情。他的变化发生在印国祥担任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之后,准确地说,是在杨永远被叫去个别谈话之后。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印国祥便说马兴旺虽然学习差点,但是根子正,本质好,真正苦大仇深的三代贫农,这样的人对组织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于是安排马兴旺当了团干部。从那以后,马兴旺的脸上就经常苦大仇深,特别是在课堂上遭到“日他娘的”老师们突然袭击之后。那天适逢教工厂设计的老师搞了一次摸底测验,摸得马兴旺怒不可遏,一肚子的无名火统统带进厕所,这时就发泄到谢天浩头上了。

“你骂谁也不行!我们家乡贫下中农就是这样说话的,你听不惯是不是?觉得我们土气是不是?觉得我们可笑是不是?”

卢秋生眼看星星之火行将燎原,慌忙去拉马兴旺的胳膊:“兴旺你这是干啥嘛?谢天浩是跟俺开玩笑哩……”

马兴旺胳膊一抡:“你不要抹稀泥!开玩笑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吗?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对劳动人民什么感情!”

于是谢天浩也恼了:“马兴旺你不要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我哪一套?”马兴旺露出冷笑,“谢天浩你敢不敢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是哪一套?”

谢天浩气得嘴唇发抖。这个福建佬书呆子气很重,一向喜欢看些哲学逻辑学之类的书籍,在寝室里侃大山时言必称希腊,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滔滔不绝,但是一吵架就顿失滔滔。他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吐出两句话,依然带有哲学色彩:“你是形而上学那一套!庸俗社会学那一套!”

这一来马兴旺就被彻底激怒了。谢天浩的话他听不懂,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说话让他听不懂的人。何况这人的家庭出身还是个他妈的资方代理人!于是马兴旺火山一样爆发了。马兴旺每次爆发时,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是有“瑕疵”的,他必将其家庭出身与其本人混为一谈,直呼张三为地主,李四为坏分子,与一年之后文革时期的语言习惯完全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兴旺可以算得是我们班里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走在时代前面的马兴旺暴跳如雷:“你他妈的资本家猖狂个啥?你还想翻天是不是?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是不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卢秋生硬推进厕所对面的106——也就是马兴旺的寝室里面去了。

他俩在106关起门来争论了半天。争论的内容两人都没透露,然而马兴旺说的一段话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却在班上悄悄传开了。他说卢秋生你他娘的简直是忘本,不帮俺说话反而向着城市人,也不看看他们有几个出身成份是硬的,一个个不是资本家就是小业主,再不就是小商小贩旧职员,放到农村都是抬不起头的,所以老印从来不安排他们当团干部,顶多让他们当个小班委。

这话传开以后,大家发现事实果然如此:来自城市的团员确实没有一个人当过支委。以前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现在经马兴旺这么一说,事情就变了味,许多人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于是今天的选举便出了意外。印国祥刚宣布提名开始,谢天浩第一个举手,把我推了出来。我立刻在心里问候他的祖宗,教室里却发生了一种无声的骚动:没有人说话嘻笑,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脸上依然一本正经,甚至是格外的正经,然而许多眼睛里分明现出了“看好戏”的欲望和兴奋。印国祥扫视一周,眉头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叫大家继续提名。于是内定的三驾马车按照预先的布置相继得到提名,但是等额选举却变成差额选举了。接下来是无记名投票。选票收齐后,印国祥并不叫人唱票,而是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他拿起选票,叫上廖桂兰出去了。

他们走后大家脸上立马解冻,各种表情层出不穷。有的意味深长互相交换眼色,有的把头碰到一起窃窃私语,两个滑稽大王无声地搞起了做鬼脸比赛,逗得一帮女生掩着嘴巴吃吃地笑个不停。有几个老兄无缘无故走过来拍我肩头,使我感到事情不妙——弄不好真的会把某个内定人选挤下来,那可是我最不愿意面临的局面。于是将谢天浩狠揍一顿的愿望便油然而生……

印国祥这一去远不止十分钟,据戴有手表的刘文倩后来说,他们是过了二十八分钟才回来的。印国祥回来时面带微笑,说是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跟有关领导研究过了,鉴于毕业班团支部工作担子很重,决定增加一名支委,因此今天大家提名的四位同志全部当选,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祝贺……

于是我就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成了一个多出来的人。

正文 第二部(3)

到了星期五晚上,《祖国颂》已经完成一半,我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吃过晚饭便跑到图书馆坐下来,这时墙上的挂钟才指到六点半。

我先把昨天写的东西看了一遍,感到不太满意,正想提笔修改,意外地发现桌子对面坐着那匹戴眼镜的马。“马”照例将他的书包挂在旁边的椅子背上“占座儿”,而他占的“座儿”却正对着我。我知道再过一会儿方丽华就会在这把椅子上坐下来,也知道我跟她这样面对面坐着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不管怎么默念歌德的“与你何干”也写不出来。我四下看了看,靠墙那边还有一个空座位,尽管跟他们斜对着,但是毕竟远得多,因此我赶紧迁徙过去。

这一迁徙果然见效,当方丽华进来时,我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她进来时我没有抬头,并且决心整个晚上都不抬头。但是后来我把这个决心忘了。在绞尽脑汁寻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时,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马”正在跟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图书馆里到处张贴着“请勿大声说话,以免影响他人”的告示,“马”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女生却受到了干扰,朝他厌烦地皱着眉头。方丽华可能是感到不安,她把头埋在书本里,想用这个办法让“马”停止说话。而“马”却没看见似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这小子的近视眼至少有八百度吧……这时要找的那个形容词在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重新回到《祖国颂》上面。颇为顺手地写了两段,又在一个地方卡壳了。我在苦苦思索之中抬起眼睛,正好和方丽华的目光对上。她朝我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是那种略带歉意却又无可奈何的苦笑,淡淡的,一闪就过去了。然而我心里却猛地一热。我觉得她那目光分明不是看一个素不相识者的目光,那笑容也不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露出的全然无心的笑容,倒像是含有一丝会心的意味,这种微笑只有在彼此相识的人们中间才会出现……

然后我清醒过来,明白这不过是我的错觉。

不要想入非非!——我呵斥自己。接着写下去!写过北国的浩茫雪原之后,应该描绘江南的秀丽风光了——我对自己提示说。想象一下江南的绮丽春光吧,江南的春天鲜花盛开,如诗如画,就像姑娘绽开了迷人的笑颜……想到这里,我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张笑脸,正是她刚才的模样!

于是我方寸大乱,再也写不下去了……

最后是闭馆的铃声将我惊醒的。阅览室的人都已走光。我发现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硬皮的厚书,拿起来一看,是本俄语词典,扉页上写着“方丽华”三个字,原来是她遗忘在这里的。

这本词典应该交到哪儿去呢?作为陌生人的东西交到失物招领处吗?那样有可能被人冒领,而且把她作为陌生人对待,似乎有点“于心不忍”。等她明天到图书馆来的时候再说吗?然而明天是星期六,每个星期六她都要回家,不会到图书馆来的。按道理说,应该直接到电气系67级给她送去。可是按照另一条道理,我“理应”是不认得她的,自然也就“理应”不知她在哪个系哪个班,我要是直接去找她,岂不等于不打自招承认我一直在留意她吗?这当然是万万不可,尽管今天她露出了那样的目光和笑容也万万不可!……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安全”的办法——托卓娅芳转交给她。卓娅芳跟她一个系,应该是认识她的。于是我就到女生住的9号宿舍楼去找卓娅芳。

9号楼前的球场笼罩着一片朦胧的夜色。从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来到这里,我眼前一团漆黑,没看到几个人影。然而我知道这是假象,因为伴随着初秋的晚风灌进耳朵的,却是一片热闹非凡的嗡嗡声,仿佛有千百只蚊子正在一齐忙碌。待到眼睛适应黑暗以后,便看清梧桐树下、灌木丛后、篮球架和排球网的旁边,以及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到处都有成双成对的人在窃窃私语。除了寒风凛冽的冬季,每天晚自习结束以后,9号楼前都是这样人声鼎沸,活脱脱一片广泛开展谈心活动的大好形势。

写到这里,为了避免有人对六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活产生误解,我必须声明一下:谈心和谈恋爱是有本质区别的,虽然两者都是“谈”。谈心,根据各种会议上的说法,乃是一种做思想工作的好形式;而谈恋爱则属于禁区,官方的正式表述是“不提倡”,非正式的表述是“不像话”。谁要是出现了这种“不像话”的苗头,便会有班干部来对其做思想工作,当然包括采用谈心这种“好形式”。既然是“好形式”,自然是耐心而细致的,因此做工作者与被工作者(一般说来二者不是一个性别)之间,便需要旷日持久地反复谈上无数次,而这种“谈”最终演变成为另一种“谈”的故事也就时有所闻。根据挨了个别谈话仍然本性难移的杨永远私下透露,印国祥两年之前当学生干部的时候,就是运用这种演变模式的成功范例。杨永远这条消息未经证实,仅供本寝室内部参考,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按照毕业分配的惯例,公开了恋爱关系的“对子”可以分配到一起,但只能去很差的地方。印国祥精明过人,他没有将恋爱关系公开,所以如愿地留校当了政工干部,而他的女友则分配到我的老家嘉平市去了,现在印国祥正在想方设法把她调到北京来……

怀着此种对辅导员大不敬的联想来到9号楼前,正好遇到卓娅芳。我将词典递给她,问她认识不认识这个叫方丽华的。她说当然认识,她的寝室就在我对面。我说我记得你对面住的是电65级嘛。她说65级不是毕业了吗,总务处就把她们班调整过来了。然后又问我这学期功课重不重,最近忙些什么。刚聊了几句,看见方丽华提着温水瓶从楼里走出来,我赶紧向卓娅芳告辞,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逃逸了。

正文 第二部(4)


星期六终于向小左交了卷。星期一他告诉我,昨天他们排练了一整天,大家对我写的东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在场的系团总支书记老王也很满意,一连说了几个很好。这虽是意料中事,但我是个善于在生活中找到快乐理由的人,因此,晚自习后从图书馆出来,晃晃悠悠向宿舍走时,想起小左的话,我便在心中自鸣得意。然后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转身,看见方丽华提着书包从台阶走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叫我,但我站住了。

方丽华径直走到我面前,笑盈盈地说:“舒雁,谢谢你!”

我头一次发现她笑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甜,便呆呆地望着她,很不争气地丧失了语言能力。

“谢谢你给我把词典送回来。”她又说,然后抿嘴一笑,“愣着干吗?走呀!”

我这才挪动脚步,同她一起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然而一迈腿就出了岔子,我发现自己竟然是伸左手迈左脚走成了“一边顺”,赶紧悄悄更正过来,同时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说点很礼貌很得体的话——结果就说了一句很愚蠢的套话。我嗫嚅着说:“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她不禁哑然失笑:“你说话怎么像个少先队员似的?真逗!”

她这么一笑,气氛松动了,我的舌头就流畅起来。但是愚蠢并没有缓解,所以我流畅地说了句更蠢的话:“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

不料她立刻点头:“这话你算说对了!你干吗不直接把字典交给我呢?字典上不是写着我的名字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名字……”

“是吗?”她把头一偏。

“本来就是这样嘛……”

她下意识地摆摆头,将辫子“整理”一下。我知道这是她的“热身动作”, 意识到她将要说出一番很认真的话,不禁把呼吸屏住了。

她看了我一眼,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们早就互相认识了,对吧?”

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幸而这时已经到了一个路口,我们该在这里分手各奔自己的宿舍,她没等我回答,笑嘻嘻地说了声“明儿见”,就朝9号楼的方向走去了。

“明儿见”?这就是说,从今以后我跟她就算是熟人了?

第二天在校园里遇到,她果然朝我点头微笑,就像见到老熟人那样。而且以后每次相遇都是这样。如果碰巧同路,她还会跟我边走边聊上几句。虽然只有寥寥数语,我已经很满足了。

第一次超过十分钟的交谈是在医务楼旁边的小湖。那天我去看扁桃腺,出来时正好遇见她。两人都说自己不急着到哪儿去,就绕着湖边的小路转了一圈,这时我早已不再“一边顺”,走得轻松自如,跟没事似的。

她问我是不是和卓雅芳很熟。我说我们初中就是同学了,不过以前接触并不多,因为那时我们很分男女界限。她忽然咬着下唇笑了一下,说我看你现在也很分男女界限吧,要不怎么会这样不懂礼貌,明明早就知道人家名字,偏偏装作不认识!我反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她却说:因为我也早就知道你叫舒雁,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可你一直装聋作哑!我禁不住有点狼狈,半天才想出一句话:你不也是这样吗?她跺了一下脚,说可你是男生我是女生呀,哪有男生等着女生先开口的?我说正因为你是女生,而且是北京的女生,我才不想跟你说话。她立刻把头一偏:“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有些北京的女生对外地人有种……”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便做了个含糊的手势。

“有种什么?”她很专注地看着我。

“有种……怎么说呢,”我把手一挥,“傲慢与偏见。”

她噗的一声笑了:“你呀你,真逗!连贬斥人都要引经据典。”

“我什么时候引经据典了?”

“《傲慢与偏见》,简.奥斯汀,还不算引经据典吗?”

我明白过来,也笑了。她又说:“这本书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道吗?”我摇摇头,她就接着说下去,“简.奥斯汀一开始将这本书的初稿命名为《第一次印象》。哎,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傻样儿!”

我当时肯定是一脸“傻样儿”,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女生。我在中学时代曾有一个错觉,以为所有大学的校园都充满“五四”延续下来的那种浓厚的文学氛围,人人博览群书,个个谈吐风雅,进来以后才发现,在我们这所工科院校里,许多人与文学是绝缘的。特别是女生。女生普遍比男生更务实,更不愿意花费时间去看那些“闲书”,也就(请妇联恕我无礼)更加孤陋寡闻。因此当我发现她对文学比我懂得还多时,就心荡神驰了。

她对我的思想活动一无所知,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还记得咱们的第一次印象吗?”

“记得,是在图书馆。”

“又装!”她剜了我一眼,“怎么是在图书馆呢?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嘉平。我相信你没有忘记,因为咱俩在图书馆碰到时,一下子就互相认出来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就像窒息很久的人猛然吸到一口清新的空气那样。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你给我留下的第一次印象,就是你现在这个傻样儿!那时候你像个很小的小孩儿,我还以为你是小学生呢。我觉得这个小学生真好玩,捧着本那么厚的书边走边看,撞到别人身上都不知道。我向你问路的时候,你眼里的神情特有意思,就像脑子里在想着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似的,半天收不回神来。后来我在图书馆向你问话,你从书上抬起头,也是这种眼神!所以,我坐下来这么一想呀,”她举起食指朝着太阳穴轻巧地绕了一圈——这是某些北京女孩表示“大脑在运转”的习惯手势,“马上就想起来了:哈,你就是那个小男孩!然后我发现你也想起我是谁了,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跟我开口说话,没想到一等就是三年,要不是我把字典搁那儿……”说到这里她猛地咬住嘴唇,来了个“急刹车”,脸倏地红了。

我心里就荡了一下。

分手后,我反复思索她说的“把字典搁那儿”这句话。这话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我把字典落那儿了”。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很简单,很平常,没有丝毫的悬念。可是……可是她干吗说了一半突然噤声不语,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似的?莫非她是有意将字典“搁”在我面前的?要是后面这种解读成立的话,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然而,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就这样浮想联翩,一会儿认为应作这种理解,一会儿认为应作那种理解。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清楚那本字典究竟是“落”还是“搁”在那儿的,因为她后来再也不曾提起这件事情,而我又不好意思问。那段时间我对自己意见很大,主要是恨自己脸皮太嫩,每当谢天浩在寝室里大侃“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总觉得他说的就是我。

正文 第二部(5)


地质学院与我们学校门对门,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唐亚辉骑着一辆借来的破自行车,飞一般地穿过马路,从地质学院直接冲进我们的边门,被眼疾手快的看门老头一把扯住了。老头指着“出入下车”的牌子,问他眼睛干吗使的,这么大的字都没瞅见?唐亚辉嘻皮笑脸地说我瞅见了也没用,我不识字啊。老头说不识字你到大学来做什么?走走走我们到保卫处说去。两人正在理论,一辆黑亮的小轿车开到紧闭的中门外面,不耐烦地鸣着喇叭,催促老头快快开门。老头见是当官的来了,不敢怠慢,便想丢下唐亚辉去大开中门迎候,却反被唐亚辉扯住了。唐亚辉指着小轿车,义愤填膺地说:“您看您看,这帮小子也没下车。在您老面前不下车太不像话了,我这就去把他们叫下来。”围观的人群立刻轰然大笑起来。

当时我正从邮局回来,挤进人群一看,只见看门老头面红耳赤,在唐亚辉怀里痛苦地挣扎。唐亚辉死不松手,还搂着他的肩头说看看看,这帮坐小车的把您老人家气成这样儿,我真担心您让他们给气坏了。我叫了一声唐亚辉,他才把老头放开,叫我赶快上车,一起去找卓娅芳。

我跳上后座,唐亚辉脚下一使劲,没有铃铛的自行车丁零当啷一路乱响,不一会儿便到了9号楼前。卓娅芳和一群女生正在托排球,唐亚辉两腿一叉将车刹住,大叫一声“卓娅芳!”那群女生一齐回头,好奇地把眼睛对准我们,主要是对准唐亚辉。唐亚辉一米八的个头相当惹人注目,加上刺猬般竖起的头发,更显得雄姿英发,尽管两只耳朵依然招风如故,却恰好给他添加了一种幽默的韵味,颇有刚柔相济之妙,所以卓娅芳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要笑。卓娅芳一笑,唐亚辉就顺势而上油嘴滑舌插科打诨,把气氛搞得越发喜人。

但是今天卓娅芳跑过来时,却故意绷着脸:“唐亚辉,你不在地质学院好好呆着,跑到我们这儿来捣什么乱?”

“咦——?”唐亚辉惊愕地向我转过脸来,“该同志怎么这样不友好?你们工程学院就是这样接待客人吗?而且这位客人还是兄弟院校的足球队长,大名鼎鼎的唐大脚!”说着他抬腿做了个旋转360度猛踢一脚的漂亮动作,随即将腿一曲手搭凉棚,化为瞭望远方的孙悟空造型。

卓娅芳绷不住了,噗地一笑,转身就走:“行啦行啦,别在这儿出洋相了。你今天到底有什么事?”

唐亚辉推着自行车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我是来报告一个好消息:国庆节即将来临啦!”

“这件事全国人民都知道,还用得着你来专门通知?”

“该同志言之有理。”唐亚辉一本正经地点头,“全国人民都知道应该好好玩一玩。所以我专程前来,献上一条劳逸结合的合理化建议——国庆节咱们三个到香山去爬鬼见愁,好好玩上一天,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爬鬼见愁我就不去了。”卓娅芳说,“我可不像你们地质学院的人那么善于攀援——你们一个个就像猴子变的。”

唐亚辉显然有些失望,但他反而更加嘻皮笑脸:“卓娅同志,你……”

卓娅芳马上打断他:“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卓娅,影响不好。”

“中学里头大家不是一直这么叫你吗?”我有些奇怪。

“中学是什么年代?”卓娅芳很认真地说,“那时候苏联还没有变修,卓娅在大家心目中还是正面形象……”

“卓娅现在也是正面形象吧?”

“按理说应该是,可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有些人一听这个名字就产生误会,说是修正主义味道……”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们连《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不知道?”

卓娅芳看了我一眼,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舒雁,你总是以为别人都跟你是一样的人……”

“好吧好吧,那我就叫你卓娅芳同志。”唐亚辉说,“卓娅芳同志,你何必这么谦虚,硬说自己不善攀援呢?你不也是猴子变的吗?”

“你说的什么话?”卓娅芳忿然作色。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没有那么伟大。这话是达尔文说的。”

卓娅芳又被他逗笑了。“反正你比我们更像猴子。”

“多谢夸奖!”唐亚辉优雅地鞠躬,“如此说来,鄙人应当算是达尔文学说最直观的证据,具有特殊的学术价值,值得大家加倍珍惜,是不是?既然我是如此珍稀的标本,卓娅芳同志你怎能拒绝我的邀请呢?不去香山也行嘛,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要不就去个近点的地方,你看颐和园怎么样?”

唐亚辉边说边用脚悄悄踢我,于是我也帮着劝卓娅芳劳逸结合。卓娅芳就解释说,这个国庆节她的事情太多,的确没有时间。

说话间已将唐亚辉送到校门口。看门老头见到唐亚辉便怒目而视。唐亚辉向他露齿狞笑,老头马上躲进传达室去了。卓娅芳奇怪地问唐亚辉朝谁做鬼脸。唐亚辉满脸无辜:“我做鬼脸了吗?没有呀!我只是痛心疾首。我觉得你这个班长当得太辛苦了,连国庆节都不肯休息……”

卓娅芳打断他说,去去去,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还是赶快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但是唐亚辉不肯走,他又把列宁抬了出来,说是连列宁都说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卓娅芳同志你总不可能比列宁还伟大吧。卓娅芳干脆不理他,对我说,舒雁你看,那就是你那天要找的方丽华。我赶快回头,看见方丽华正从行政楼前走过,后面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那匹“马”。

“旁边那人是谁?”我问卓娅芳。

“赵军,他们班的副支书。”

唐亚辉哼了一声:“准是个土老冒。”

“你可不要以貌取人,”卓娅芳白他一眼,“他是个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唐亚辉一脸坏笑,“怪不得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人家是在做思想工作……”

“这思想工作的题目,大概是‘怎样正确地谈恋爱’吧?”

卓娅芳忍不住又想笑,但她想保持严肃,就狠狠骂他:“亏你想得出来,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我就不明白了。”唐亚辉一副天真模样,“她的思想工作干吗不换个女生来做,她们班的女生都死绝啦?”

“没死绝。她们班的团支书就跟她一个寝室,可是让她给得罪了。”

唐亚辉马上问是不是因为这堆牛粪吃醋?卓娅芳又将他痛斥一顿,然后才说,因为方丽华的母亲是个医生,所以她也比较爱干净,每天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把开水打来,让大家吃饭前把碗烫一烫,说这样卫生一些。别人都没什么,可是那个团支书蒲金凤疑心很重,认为她在影射自己是农村来的不讲卫生,气得够呛。“方丽华就是这么一个幼稚单纯的人,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

唐亚辉呵呵大笑:“吃力不讨好,这个方丽华真是单纯得可以,跟咱们舒雁是一个型号的。”说着在我肩上重重一拍,拍得我心里一颤。然后他突然放声哀叫起来:“天哪!我怎么就这样倒霉呢?我的思想怎么就没人关心呢?卓娅芳同志,你干脆利用这个国庆节做做我的思想工作好不好?我向你汇报一下,我的思想问题大着呢……”

“打住打住,”卓娅芳说,“你还是向你们辅导员汇报吧!”

“我跟他汇报过了,他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叫我来找你……”

“我不听!”卓娅芳用手去堵耳朵。

“你不听我也要说!谁叫我思想这么落后呢?真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哪!学校不准谈恋爱,我偏跟学校对着干,天天都想谈恋爱,可是人家不给我机会,我就只能在心里谈,你看我这个思想问题怎么办!”说罢他直勾勾地看着卓娅芳。

唐亚辉脸皮之厚使我大吃一惊,同时又深感佩服。然而卓娅芳把脚一跺,转身就走了。唐亚辉顿时傻眼。看门老头在传达室里看见这一幕,立刻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脸。我赶紧把唐亚辉一推,陪他走过马路。

在地质学院门口和他分手后,我在路边站了一会儿,隔着马路看着方丽华窈窕的身影在铁栅栏后面时隐时现。我心想自己要是有唐亚辉一半的勇气就好了,这家伙的脸皮确实过得硬……

正想得出神,一个行人在我身边站住了。

“请问,到北京天文馆怎么走?”

我指了指身边的公共汽车站牌,告诉他:“就上这路车,坐到新街口再转一次车,就到了。”

那人笑着说声谢谢,便仰头去看站牌。我望着他的侧面,觉得这个理平头的中年人好生面熟,似乎和某些久远的东西有些关联,但又想不起来。

很快就来了一辆公共汽车,那人不慌不忙地上去了。汽车刚开走,就看见一个人横穿马路朝我跑来,正是方丽华!

“舒雁,刚才那人呢?”她焦急地问,“就是在这儿和你说话那个人!”

“他上车走啦……”

“走啦?”她失望地看着远去的汽车,“他说没说他去哪儿?”

“他说他要去北京天文馆,向我问路……”

这时又有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下,方丽华没等我说完,匆匆跳上车门。车门哐地一关,汽车便尾随着前一辆绝尘而去。然后我发现赵军站在马路对面。赵军沮丧地张着大嘴巴,显然因为他的“思想工作”被突然中断而感到扫兴万分……

正文 第二部(6)

唐亚辉过硬的脸皮给我提供了活生生的榜样,使我的生活变得幸福起来。

我早就发现,每天晚自习结束后,赵军与方丽华走出图书馆便各奔东西。原因也很简单:电气系男生住的宿舍楼在图书馆东边,而方丽华住的9号楼在图书馆西边。我住的宿舍楼也在图书馆西边,因此我许多次设想过这样一种情景:我在图书馆西边的路上磨磨蹭蹭,等到方丽华过来时,我就装作“偶遇”的样子上前叫她一声……

设想很美好,从理论上说来也没有破绽,唯一的问题是需要太大的勇气,所以我始终没有付诸实践。但是自从在唐亚辉身上找到了效仿的榜样,我一下子就将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了。报纸上宣传先进典型时经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我怀着从唐亚辉那里汲取的无穷力量,天天晚上与方丽华“偶遇”,然后幸福地陪着她边走边聊,一直走到通往9号楼的路口才分手。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文学。我发现她果然读过许多名著,特别是外国作家的作品。当时这些作品的处境已很尴尬:一方面,图书馆还在敞开出借;另一方面,喜欢借来看的人又被视为思想情调不健康。于是这种人在每个班都成了极少数,类似于后来文革中常说的“一小撮”,而他们对文学的“不健康”爱好,也就成了一种准低级趣味,有点见不得人似的。所以“一小撮”在 “一大撮”面前绝口不谈文学,否则就是自找没趣,弄不好还会惹来各种想得到和想不到的麻烦。我可以断定,在六十年代的大学(至少是理工科大学)里,几乎每一个文学爱好者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种孤独感。

我和她当然也不例外。因此,当我们发现彼此原是同类时,立刻有了共同语言。于是我们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有时到了应该分手的时候,两人谈兴正浓,便会不约而同地掉头往回走,在校园里再绕上两圈。

国庆节后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们不知怎么聊起了前不久学校里举行的诗歌晚会。对各系的创作评头品足一番以后,她笑着问我:“工艺系的《祖国颂》是你的大作吧?”

“你怎么知道?”

“猜出来的。”

这时我已深得唐亚辉的真谛,具体说来就是开玩笑要敢于放肆,因此我像唐亚辉那样叫起来:“哟嗬!你简直赶得上吉普赛女郎了!是看着水晶球猜出来的吧?”

“吉普赛女郎根本用不着看水晶球,因为她早就知道你是工艺系的笔杆子……”

“应该说是工艺系的前笔杆子,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

“这么说,那是你给工程学院留下的封笔之作了?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干吗呀?想挑刺是不是?”我有些摇头摆尾,“又不是《早春二月》……”

“美的你!你离《早春二月》还差得远呢!”她说,“不过有些句子倒是挺打动人的,所以我想看一看……”

“我写好就交给他们了,没留底。明天我把它找回来给你吧,恭请不吝赐教。”

“我还要不吝批判!”她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方丽华,”我说,“我觉得过去的你又回来了。”

“过去的我?”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遇见的你。那时你是个爱说爱笑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后来在这里再见到你,却发现你不怎么爱说话,并且总是很……”

“很严肃,是不是?”

“不仅严肃,而且……忧郁。”

她想了一下,笑着摇摇头,带点自嘲的意味:“你说的没错,高中毕业后,我的性格的确变了。”然后看我一眼,忽然换了话题,“舒雁,问你个正经事:你毕业以后,打算去什么地方?”

“没想过。”我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很不愿意想毕业分配的事情,因为一旦毕业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没想过?”她似乎感到很好笑,“你呀,真不像个毕业班的。很多人一入学就在琢磨毕业以后的去向,你倒好,到这种时候了还跟没事人似的……”

“毕业分配是学校决定的,由不得我。”

“可是,你不是要填志愿表吗?”她很认真地说,“所以你在一定范围内还是可以有所选择的。你不预先考虑好,到时候怎么选择?”

我点点头:“卓娅芳也这么说……”

“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们班很多人早就在摩拳擦掌,准备奋斗一场,提出的口号是‘战上海,争北京,不远不近到天津’……”

“这就对了嘛!所以你也应该早作考虑。不过你不是北京人,留北京的可能性不大……”她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我心里一阵发凉。

我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万般无奈地吐出一句话:“方丽华,你说我到哪儿去好?”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一阵微风吹过,白杨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轻轻地叹息。几片树叶飘落下来,掉到我的头上,片刻之后又随风而起,不知飘向何方去了。

默默地走了一段,方丽华抬起头,轻盈地“整理”一下辨子,“听说你们专业每年都有嘉平的名额,是吗?”

“是的……”

“那你可以选择回嘉平嘛……”

“卓娅芳给我出的也是这个主意。可是……”

“可是什么?”她专注地看着我,黑眼睛亮晶晶的。

我本想说那样就将与她天各一方,话到嘴边拐了一个弯:“在你们北京人看来,嘉平大概是个很边远的地方吧?”

“谁说的!我对嘉平就很有感情,因为我是在那儿出生的。”

“是吗?这么说,你我原来是老乡?”我发现与她又近了一层,喜出望外,信口引用了一句俗语,却说了个颠三倒四:“美不美,故乡人……”

她噗哧一声笑了:“瞧你高兴的,傻样儿!认个老乡至于乐得这么语无伦次吗?那句话本来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她突然咬住嘴唇不说了。

“接着说呀!怎么不说啦?”我边说边笑——当然是一脸坏笑。

她“咚”地捶我一拳:“没想到你还这么坏!”

这一拳打得很重,重得出乎双方的意料。被打的一方心头热乎乎的,打人的一方却羞涩起来,低头不说话了。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变得很短,时而拖得很长。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你父母也是我们嘉平那边的人吗?”

她摇摇头:“都是北京人。”

“那你怎么会出生在嘉平呢?”

她沉了一下,说:“解放前嘉平有个嘉华大学,旁边有个嘉华医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当然知道。嘉华大学现在还叫老名字,不过嘉华医院早就改了名,现在叫第一人民医院。”

“我父母是抗战时期疏散到嘉平的,父亲在嘉华大学教书,母亲在嘉华医院当医生,我就是在那所医院出生的。”

“那你应该在嘉平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不对?你现在还会不会说嘉平话?”

“一点都不会。抗战胜利以后我跟母亲两人就回北京了,那会儿我还不到两岁。”

“你父亲呢?”

“留在嘉平了。”

“现在还在嘉平吗?”

“早就不在了……”

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到她乌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郁……

正文 第二部(7)


第二天午饭时,在食堂里遇到小左,我便问他要《祖国颂》的底稿。小左愣了一下,说:“印书记要去了。”

“哪个印书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的辅导员印国祥嘛。国庆节以后,老王调到机械系去了,印国祥不是就当了咱们系的团总支书记吗?”

“喔——,”我想起来了,继而又问:“他把《祖国颂》要去干什么?”

小左面有难色,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出去说吧。两人端着搪瓷饭盆来到食堂外面,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墙根,模仿河南人就餐的姿势蹲了下来。小左苦笑着说:“系学生会的工作现在归印书记管了。他一接手,就说我们的节目内容有问题……”

“有问题?”我吓了一跳,“有什么问题?”

“他也没具体说,只是把底稿要去了,还叫我写检查……”

“小左!”我一激动,手里的饭盆顿时倾斜,豆腐熬白菜连汤带水溢出来,撒了我一脚背,“这个检查你不要写!《祖国颂》是我写的,有问题也应该由我负责,跟你没有关系嘛……我今天就去找印国祥说清楚!”

“别别别!”小左手中的馒头一阵乱摇,“他根本不知道《祖国颂》是你写的,你何必自找麻烦,非要替我来写这个检查呢……”

“我倒不是想要替你写检查。”我说,“我还不知道《祖国颂》到底有什么问题呢,这个检查怎么写?”

“就是嘛!”小左满脸委屈,“我也挺纳闷的。按理说,既然老王看了我们的节目都说很好,《祖国颂》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嘛……”

吃过午饭以后,我立刻去找印国祥。路上将《祖国颂》逐字逐句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哪句话有问题,于是百思不解。直到一年以后,学校里的政工干部在文革中分成几派,不遗余力地互相大揭老底大暴内幕,我们才明白此事的个中奥妙。

奥妙就在于老王说的那句“很好”。

原来印国祥与老王一直面和心不和,但因老王是团总支书记,比他高半头,他不得不忍让三分。然而老王并不领情,直到调走时还对人说印克思咋咋呼呼没水平,一下子就把印国祥全盘否定了。这就应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要伤透你的心,那就需要你的仇人和你的朋友合作才行,一个对你进行诽谤,另一个把消息告诉你。”马克.吐温说的这两种人对于印国祥来说都是现成的,于是他的心便被伤透了。于是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当务之急就是找点老王的破绽来做点文章,以证明自己的有水平,以及老王的没水平,给他来个否定之否定!这样,《祖国颂》就作为最佳的文章题目被他选中了,因为老王那厮当众说过它“很好”。印国祥对《祖国颂》印象并不深,但他知道,诗歌这类东西具有极大的“可分析性”,怎么分析都可以——既可以说它没有问题,也可以说它大有问题,因为问题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去挤,总是会有的。只有一种诗歌挤不得,那就是毛主席诗词。《祖国颂》不是毛主席诗词,因此,挤出问题就是有水平,就可以论证出老王那厮没水平——这种论证印国祥当然是轻车熟路,否则他就不叫“印克思”了。

于是他叫来小左,将《祖国颂》的底稿要了去,并且当场宣布这篇东西有问题。具体问题他没有说,因为实施挤海绵的具体操作之前他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当我走进他住的房间时,他已将海绵里的水挤出来了,因而情绪极佳,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脸上一片和颜悦色。

我按照老习惯叫他老印。我说:“老印,听说你因为《祖国颂》的事情叫左爽之写检查,是吗?”

“是啊,怎么啦?”印国祥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

我继续陪着笑脸:“其实《祖国颂》是我写的,跟小左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印国祥的眉头皱起来了,“他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印国祥听明白了,手捂茶缸子望着窗外,冷冷地说:“那你们两个都要深刻检查。”

我打算先将小左开脱了再说。“这事小左根本没有责任,他的检查是不是可以免了……”

“不行!他非检查不可!他现在是系学生会的部长了,工艺系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不写检查怎么行!而且,”印国祥把茶缸子一顿,“他还欺骗组织!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他说这篇东西是他自己写的,千方百计包庇真正的……”

我很想知道在他看来我属于“真正的”什么,屏息敛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以后,却转换了话题:“左爽之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说你的问题。你今天能够主动来承认错误,这个态度还是好的,不过你写的这篇《祖国颂》,问题也是严重的,可以说非常严重,这个问题你不能回避,必须深刻检查!”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检查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他冷冷一笑,哗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横格纸——正是我的手稿。他用两根手指拈起纸页翻看着,一面说:“你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大江奔流啊,鲜花灿烂啊,什么春风啊,白云啊,雪山啊,蓝天啊……”

我以为他在这些蓝天白云中间发现了什么性质严重的用词不当之处,诚惶诚恐地等着他点出来。但他翻了一半就将诗稿朝旁边一扔,表示不屑一顾,然后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对我摇头:“通篇全是这些玩意儿!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那就是并没有什么不当之词了!我心头一松,对他的痛心疾首就更加莫名其妙了:“老印,我这是……这是歌颂祖国壮丽河山嘛,这有什么问题吗?”

“唉——”印国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以示语重心长,“这些东西不是不可以写,但是你只写这些东西,这就有问题了。什么问题呢?我给你归纳了十二个字,这就是——”他郑重地竖起食指,一字一顿地说,“只讲大好河山,不讲阶级斗争!”然后他两手一摊,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惬意,“这不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吗?”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大感委屈,“这算什么问题?《祖国颂》篇幅有限,我总不可能把什么都写进去吧?再说排练的时候老王看过,他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嘛……”

“他?”印国祥猛地站起,“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吗?嗯?那我问你,资产阶级也歌颂壮丽河山,修正主义也歌颂壮丽河山,你这篇东西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目瞪口呆,印国祥立刻替我作了回答:“答案很清楚——没有任何区别!”然后他一个急转身,迈开大步在房间里走起来,边走边说,“因为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抹煞阶级斗争,宣扬阶级调和,否定无产阶级专政……”

我见他扯到齐齐哈尔以北去了,试图进行分辨,然而为时已晚。印国祥已经激昂起来。他脚下越走越快,眼睛望着空气,手里打着激昂的手势,仿佛在同某个看不见的隐身人辩论,嘴里滔滔不绝密不透风越说越起劲,于是我就彻底丧失了说话的机会,只感到“印克思”这个绰号确实起得有水平。

他说:“而我们在这篇《祖国颂》里,同样看不到现实生活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看不到怎样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看不到千万不能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重要思想……”

他问自己:“这篇《祖国颂》颂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答自己:“事情很清楚,它颂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修正主义思想情调……”

他又问自己:“这种东西的出现,难道是偶然的吗?”

他立即断然否定:“不!决不是偶然的!这是和苏修一唱一和,鼓吹的是一个调子……”

他提出了又一个问题:“这种现象,难道不正是青年学生中修正主义思潮影响的典型表现吗?”

他进一步补充:“……同时也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一种典型表现……”

他深刻地指出:“……归根结底是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在作怪……”

他上升到新的高度:“……因此这本身就是一种阶级斗争的反映……”

最后桌上的闹钟响了,印国祥想起我该去上课,才结束了与隐身人的论争,令我回去好好考虑,明天必须将检查交来。

那天晚上,我坐在图书馆里心乱如麻。一开始的初衷,是打算随便写篇检查应付一下,主要目的是想解脱小左的责任。提起笔来一想,才发现这个目的是无法达到的——无论我怎么写,印国祥都会用我的“问题”来追究小左。何况印国祥的逻辑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不是说《祖国颂》里面有个什么什么东西是错误的,他说《祖国颂》的错误在于它里面没有什么什么东西。没有东西怎能算错误呢?所以我认为印国祥所说的那些“错误”都是子虚乌有。要是照他的调子来上纲,未免太歪曲事实,太违背良知。但是不照他的调子,又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错误”可以上纲,如果硬要找的话,大概只能从语法错误、错别字和病句方面来考虑了。那天晚上我有了一个比较文化学领域的重要发现——中国的上纲与西方的黑色幽默原来是惊人的相似!

直到晚自习结束,我面前还是白纸一张。最后我把心一横,决定干脆不写了。管他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一把抓起那张白纸扯个粉碎。抬起眼睛寻找废纸篓的时候,看见方丽华吃惊地站在面前。

“舒雁,你怎么啦?”

“出去说吧。”

出来以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听了有些担心:“舒雁,你跟辅导员这样硬顶,是要吃亏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解释说,“其实今天晚上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写篇检查算了,可是没办法——这种违背良知的东西,我想写也写不出来……”

“是吗?”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怎么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怎么?是不是也有人叫你写检查?”

“不是写检查,但是对我说来,也是个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时已经到了应该分手的路口,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啦,我该回去啦,明儿见!”

她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味道,我觉得心上被划了一下,便追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告诉我吗?”

她已经朝9号楼的方向开始移步了,听见我的追问,又转过身来:“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吧,省得以后你会吃惊。我进大学以来,从来没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的确吃了一惊,大概脸上也表露出来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嘲笑地闪了一下:“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落后分子吧?”

说完她一个转身,撇下我匆匆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了。

正文 第二部(8)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拉拉知心话……”卢秋生哼着家乡的梆子戏走进寝室,正好听见杨永远向楼自清发难:“楼自清,老实交待,昨天晚上又梦见哪个女生了?”

楼自清知道杨永远是在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胡说!本人一向遵守纪律,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梦。”

“遵守纪律就不做梦啦?”谢天浩把眼镜向上一推,笑嘻嘻地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太露骨了,楼自清怪叫一声,抄起晾衣架扑过去就打。谢天浩慌忙躲闪,情急之中将马克思的名言都说反了:“唉唉,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有话你好好说嘛……”

“那我就给你小子来个批判的武器。”楼自清说,“现在我讲个谢天浩的故事,大家想不想听?”

大家(当然不含谢天浩)立刻欢呼,连老实巴交的林先生也兴奋不已:“快讲快讲,一定是个谈乱爱的故事。”

林先生一口粤腔普通话,老是把“恋爱”说成“乱爱”,每次都令人捧腹。其实他的说法更接近班上的真实状况。本学期以来,因为临近毕业,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各种“乱爱”故事便层出不穷。有些是确有其事,例如杨永远与刘文倩。有些则极不可信,例如林先生与尤春秀——他俩“乱爱”的可能性比贾府的焦大与林妹妹还要小。有些介于二者之间,例如关于我与“电气系女生”的各种版本。这些版本对于“电气系女生”说法不一,有人说还是以前来找我的那个,有人又说不是,双方争执不下,便要我“从实招来”。这种时候我从不接他们的话茬,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我心中那种感情太柔嫩了,经不起任何话语的触碰。

然而今天中午楼自清要讲的是别人的“乱爱故事”,所以我很没良心地跟着起哄。楼自清咳嗽一声便正式开讲:“话说一次寒假,谢天浩同学夹着一摞哲学书,回到农村老家……”

“我老家根本不是农村的!”谢天浩大声抗议,当即受到众人弹压,楼自清继续讲下去:“谢天浩的老爹是个老农民,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便杀了一只鸡……”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楼自清讲的并不是什么“乱爱故事”,而是近来流行的一个讽刺小品,讽刺的对象是个哲学系的大学生。那年头知识分子们创作了不少丑化自己的玩意儿,该小品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楼自清为了搞笑,将哲学系大学生换成了谢天浩。

“……香喷喷的红烧鸡端上桌子时,谢天浩正在看他的哲学书。老爹说:儿子,快吃吧!谢天浩却说:爹,你说这碗里有几只鸡?他老爹说:当然是一只。谢天浩说:不对!你这是一般人的看法,按照哲学的观点,这里存在两只鸡——一只是具体的鸡,一直是抽象的鸡。他爹马上说:那就这样吧儿子,这两只鸡咱们一人吃一只,我吃那只具体的鸡,你呢……”

这时寝室的门开了,马兴旺走了进来,照例板着苦大仇深的面孔。

“你们在干什么?”

卢秋生正要答话,楼自清慌忙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马兴旺用眼睛扫了一圈,然后对我说:“老印叫你下午去找他。”

我点点头。马兴旺冷笑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这话本来是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答记者问的时候,针对国外敌对势力说的,马兴旺自从兴旺以后,特别喜欢引用,经常没头没脑地来上一通,还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在对谁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今天他针对的显然是我,看来这小子已经知道印国祥叫我写检查的事情。然而楼自清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马兴旺走后,大家(含谢天浩本人)催他把故事讲完,他却完全没了兴致,因为他对马兴旺这番话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那时学校里开展学习解放军活动,内容之一就是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寝室里其他人都办到了,只有楼自清拿他的被子毫无办法。他这床被子颇有来历,那被面据说还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因为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母亲才将其从箱底隆重翻出,交给他带到了祖国的首都。麻烦在于那是一床很旧很绵软的软缎被面,楼自清费尽力气又挤又捏,好容易弄出一个直角,刚松手,那直角便柔柔地坍下来,又变成了平滑的圆弧。楼自清与被面展开了顽强的搏斗。他的表现完全符合领袖的教导: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气得要哭。于是我们一齐上阵,七手八脚摁住可恨的被子,用拳头捶,用手掌压,四面八方同时使劲,终于将它挤成豆腐干的形状。但是只要人一下来,那豆腐干就又变成一团不方不圆、既方又圆的东西。

马兴旺知道这事以后很开心,说是一床小小的被子说明了许多问题。我们都不明白“许多”二字从何谈起,因为马兴旺只说了一个问题。他说这事证明有些城市人比谁都笨,别说分不清韭菜麦苗,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叠!马兴旺说这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每逢发现了“城市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例证,总是这样高兴的。

“分不清韭菜麦苗”的楼自清带着新的紧迫感投入了战斗,然而被子依然不肯就范,于是在马兴旺嘴里,它“说明”的问题就越来越多,先后包括:个别人对待学习解放军的认识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立场问题、抵触情绪问题、消极对抗问题……等等。楼自清本来就胆小,当了“个别人”以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每晚熄灯以后我们都要安慰他一番。最后马兴旺终于升级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那天晚上楼自清躺在床上突然哭了。他说他总觉得有个东西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他这话一出口,寝室里霎时静了一下,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学生活的另一面。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校园只有欢声笑语,此刻我却意识到,在欢声笑语后面,还有一种阴森可怕的东西……

这时有人骂了一声“操!”然后我们一齐激愤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小楼你别听马兴旺胡说八道,他讲的都是些105的话(在我们的语言里,“105的话”是屁的同义词)。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那个学期楼自清始终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熬到暑假,回家换了一床被子带来,成功地叠成豆腐干,才算去了心病。不过他对马兴旺从此心有余悸,有时甚至谈马色变。

因此楼自清恹恹地说还是上课去吧。他这样一说,大家也都兴味索然。卢秋生明白这都是他老乡造访的结果,满怀歉意但又无可奈何,就又哼起了梆子戏,意思还是要与亲家母拉拉知心话——他好像只会哼这两句。

那天傍晚他真的拉开了知心话,不过不是同亲家母,而是同我,因为他听说我与印国祥谈崩了。

我与印国祥的谈话只有五分钟。他问我检查写好没有?我说还没写。他问为什么不写?我知道应当委婉,可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不想写,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误。印国祥身子一挺就僵住了,活像他叫我们必须时刻绷紧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你再说一遍!我遵命重复一遍以后,弦缓过劲来了,便不再结巴,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你这种态度,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能继续当团支委!你如果不写检查,就写个辞职报告交来!到底是写检查还是写辞职报告,你要给我考虑清楚!我说写辞职报告。

“你当真要写辞职报告?”卢秋生火爆爆地问我。

“当真要写。”

“你个驴日的!毬都不懂!”卢秋生指着我的鼻子,很有家乡风味地大骂起来,“扯你娘的蛋!你个浑小子不要前途了?”

“我这个团支委本来就是多出来的,当不当有多大关系?就算我从来没当过嘛……”

“你知道个蛋!”卢秋生急得跺脚,“你他娘的要是真的从来没当过,倒好啦!你个浑小子是当了再辞职,这就要算跟组织闹对立,懂不懂?这事写进毕业鉴定,装进档案,你驴日的就要背一辈子黑锅,懂不懂?眼看要毕业了,人家别的团干部都在争取解决入党问题,你个浑小子倒好,非要写他娘的辞职报告!我看你是欠揍!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他娘的连这个都不懂?听俺一句话,这个报告千万写不得。给老印认个错,俺再帮你说说话,这事就过去了,中不中?浑小子你说话呀!”

浑小子说不中,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其实辞职报告那会儿还没写,是当天晚上才写好交给印国祥的。

正文 第二部(9)

交了辞职报告以后,浑小子算了一下时间,从当选到辞职正好一个月。

正好。浑小子从教学楼出来后,意识这么流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向图书馆走。图书馆的铃声在响,下晚自习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出来,他在人流中看见了那个窈窕的身影,辞职引起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兴冲冲地走上去,成功地与她“偶遇”了。

“方丽华,那天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啊!那天你又没有说什么叫我不高兴的话,你只是表现出了一种应有的惊讶。”

“我不是惊讶,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现在还没有达到共青团员的标准,所以不应该写入团申请书,等我达到团员标准了,我自然会写的。”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打官腔”,但我想起卓娅芳说过她幼稚单纯,心想没准她真是这样想的,便说:“你不要把团员的标准看得高不可攀……”

“好啦好啦,有关的大道理,已经有人给我讲过一百遍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醋意:“是不是赵军?”

这回是她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你怎么知道赵军?”

“卓娅芳告诉我的。”

“既然你知道赵军天天在给我上课,你就不必再讲什么大道理啦,否则咱们今后就一切免谈。”

“我不是要讲什么大道理!”我有点急了,“我只想说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句很庸俗的话,你听了也许会讨厌我……”

“你说!”

“你这样做,必然会使周围的人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使你不得清净,你认为值得吗?”

然后我等着她反驳,她却笑了:“你这倒是句大实话。”

“所以我劝你还是把入团申请书写了……”

“看看,又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听卓娅芳说你也是个团支委……”

“不是了,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她带刺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把与印国祥的五分钟谈话告诉了她。她抿嘴一笑,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方丽华:“瞧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跟我一样吗?我因为不写入团申请书,在班上显得很各色,引起了种种误解和压力,你因为一份检查,居然闹到辞职的地步,同样显得各色,同样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你不会后悔吗?”

说话间又到了应该分手的地方,我不想和她分手,便干笑着说,我这点压力算得了什么,我中学有位女老师,是个高干子女,因为放不下内心的感情,许多年来一直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连她家里都和她断绝了往来,那才叫真正的代价呢。

“是吗?你把这事给我讲一讲。”方丽华立刻来了兴趣。我正要开口,突然觉得背上有种被灼伤的感觉,扭头一看,那是赵军投来的一道雪亮的目光。

方丽华也看见赵军了,然而她像没看见似的,引着我拐弯走进小树林,连声催我赶快讲。月光下的树林一片蓝色的静谧,只有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嚓嚓的脆响。我将我和唐亚辉发现刘思秀那封情书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往昔的梦幻。

方丽华被刘思秀感动了,因而替她着急起来:“人家这封信那么重要,你们怎么能够放在门缝里呢?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不就成了悲剧吗?”

我说这种悲剧并没有发生,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后来黎明被下放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师,刘思秀经常去看他,他们的关系才尽人皆知,于是各种压力接踵而来。但是去年暑假我回嘉平时,他们已经结婚了……

“你觉得她幸福吗?”

“是的。虽然他们的处境很艰难,而且分居两地,只有寒暑假才能团聚,可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是幸福的,特别是刘老师,性格都变得开朗多了……”

方丽华感慨万分:“真没想到,高干子女里面也有这样忘我的人……”

“高干子弟”这个字眼使我心里酸溜溜的,我忍不住说:“赵军不也是高干子弟吗?”

“可他压根儿不是这种人!”她脱口而出。我心头一喜,很希望她再谈谈对赵军的评价,然而她把矛头指向了我:“反正你们那种做法是不负责任的。你们应该把她的情书直接交给那位男老师才对。”

我说我们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不想让黎明知道我们跟踪过他。

“对了,你们干吗要跟踪人家?就因为他是右派吗?”

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然后我一边回忆一边告诉她,我们如何偶然发现了一本古怪的日记,唐亚辉如何一口咬定那里面的‘黎明’就是那位右派老师,我们又是如何争论不休……

“那么到底是不是他?”方丽华忧心忡忡地问。

“当然不是。后来我们的政治老师章志伟在课堂上拿黎明来举例子,说黎明原本叫黎彼得,他们一家都是基督教,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解放后他为了伪装进步,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黎明。这一来事情就清楚了,因为那本日记是解放前写的,那时黎明还叫黎彼得,所以日记里的‘黎明’不可能是他。”

“不是他就好。你们这位女老师太令人同情了……”方丽华松了口气,然后就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们可真能胡思乱想,大概是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吧?”

我承认的确看得很多,不过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课桌里出现了一封恐吓信,威胁我们不许跟踪黎明,否则必将后悔莫及。

“哟嗬!你们俩还真的成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遇上。那么请问华生先生,这事后来搞清楚了没有?”

“没有。不过可以肯定与黎明没有关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跟踪他,否则他那天晚上就不会继续到寒林寺去,把他写给刘老师的信放在老地方了。所以我们断定这封信是另一个人写的,这人形迹相当可疑,但是那以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卡壳了。

“华生先生,怎么不说话啦?”她笑着问。

“方丽华,你还记得吗?国庆节前有一天,一个人在地质学院门口向我问路,后来你上车去追他,追上没有?”

方丽华猛地站住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她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神色,猛然意识到那人可能与她很熟悉。我生怕自己的回答会把她吓着,迟疑着不知怎样开口。

“舒雁,这个人你认识,是不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叫什么名字?”

“怎么?难道他不是你的熟人?”我纳闷地问道,她摇摇头,于是我放心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徐……”

“姓徐?”方丽华愣了一下,“你能肯定吗?”

“反正我们听见黎明叫他老徐……”

“老徐……”方丽华凝视着月色朦胧的远处,突然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又说:“舒雁,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他就是那个给我们写恐吓信的人……”

“什么?”她还是被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那天我一看到他就觉得面熟,因为他这个地方,”我指了指鼻子左边,“有个肉瘤。”

方丽华想了一下,“看来就是他……可是,你说这人形迹可疑,你们有什么根据?”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使我困惑不解:“这个问题对你重要吗?”

她点点头:“很重要。不过你别管我心里怎么想。你把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一点也不要遗漏,好吗?”

我从我第一次发现“老徐”跟踪唐亚辉那天开始讲起。她低着头听得很专心,听完以后,立刻与我激烈地争辩起来:

“就算这个老徐真的曾经跟在你的同学后面走,可是大街上这样走的人多了,你凭什么说人家形迹可疑?”

“你没看见他脸上那种表情……”

“大街上什么表情没有?”她急切地打断我,“表情能说明什么?至于他跟你们那位黎明老师一起喝茶,就更不能算是形迹可疑了,你们不是自己也认为黎明老师没有问题吗?所以啊,我看你们什么确凿的根据也没有,只不过是些男孩子异想天开的幻觉!”

“但是那封信可不是幻觉……”

“可是你并没有亲眼看见是他放在你课桌里的呀……”

“除了他,没有别人知道我们在跟踪黎明,不是他又是谁呢?”

“好啦好啦,咱俩别争啦!”她骤然冷静下来,“这么说吧,不管你们是不是幻觉,不管这个‘老徐’可疑不可疑,如果你再遇到他,一定问他要个联络地址,或者电话号码,然后告诉我,好吗?”

“好。不过,我总得跟他说个原因吧?”

“原因……”她迟疑一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会告诉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娇羞神色,但当我定睛去看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正文 第二部(10)

星期六那天,我在她眼里又见到了这种神色。

那天下午唐亚辉来了,脸上的表情使我想起塞万提斯笔下的愁容骑士唐.吉诃德,便问他是不是要找卓娅芳。他说待会儿再去找她,咱俩先聊一会儿吧。于是两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溜了一圈又一圈。唐亚辉一路上说的还是卓娅芳。

“舒雁,你说我的心思她究竟明白不明白?”

“应该是明白的吧。”我说,“你表现得那么露骨,瞎子都看得出来……”

“那你看我究竟有没有戏?”

这个问题唐亚辉以前也问过我,每次都带着求知若渴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个洞察一切的先知,我的回答可以决定他的命运似的。可惜我也心中无数,所以每次回答时都满怀歉意。

“这个……我说不好。”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呢?”

唐亚辉露出沉思的神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最便宜的那种),下意识地递给我一枝,见我摇手拒绝才想起我不会吸,于是自己点燃,狠狠吸了一大口,说:“怎么说呢?有时候吧,我觉得有戏,特别是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笑的时候,我觉得希望很大……”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立刻说,很高兴有了一个作乐观表态的机会。

“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根本没戏,特悲观失望。比如国庆节前那次吧,我那么好说歹说,可她就是不肯答应一起去玩……”

“也许她的确没有时间……”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唉——,”唐亚辉的样子比少年维特之烦恼还要烦恼,“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啊!舒雁,你是没有体会呀,这种希望和绝望交织的感觉真他妈折磨人!”

我心想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体会?嘴里却说:“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要这样折磨自己?与其这样,你还不如直接问问她……”

“这个你就不懂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直接问她呢?你别看她平时爱说爱笑挺开朗的,骨子里还是那种传统性格。要是我直接问她:‘卓娅芳同志,你到底喜欢我不?’她怎么好意思说呢?一定要说只能说不喜欢。那不就彻底坏事了吗?所以这种事情只能试探,懂吗?这些经验你也应该学着点,以后早晚有用。其实上次我约她去香山就是试探,结果呢,大败而归,搞得我回去以后一直吃不下饭,比0:N输了一场足球还难受,你看我这几天是不是人都瘦了一圈?”

我觉得他不是瘦了一圈而是胖了一圈,不过仍然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你这是何必呢?一次不行,还可以再来一次嘛!”

“英雄所见略同!”唐亚辉在我肩上一拍,“所以我今天又卷土重来了。今天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事情是这样的……”

我静静地等着他说明事情是怎样的。他却口气一转:“那个女生是不是在叫你?”

我扭头一看,方丽华在医务楼门前隔着马路正向我招手。我迎着她明朗的笑容走上去,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一个光彩照人的太阳。

“方丽华,你来拿药?感冒啦?”

“不是我生病,是我们班有个女生患了肠炎在这儿住院,我把课堂笔记给她送来。”然后她顿了一顿,眼里忽然波光潋滟,漾出一种娇羞和妩媚的神色, “舒雁,我想问你一件事:这个寒假你回不回嘉平?”

我顿时心旌摇荡,半天才说:“可能要回吧……寒假还远着呢……”

她见我不得要领,又解释说:“如果你打算回去,我想托你一件事。”

“那我肯定回去。说吧,什么事?”

她朝站在不远处的唐亚辉瞥了一眼,说:“这事以后再告诉你,因为我还没有和母亲商量。我今天问你,是想先弄清楚有没有这个可能。既然你说要回嘉平,那我今天回去就跟我妈说,要是我妈同意了,我下星期就告诉你,好吗?”

方丽华走了以后,唐亚辉在我肩上重重一拍:“好啊,舒雁老弟,走在哥们前面去了。我还向你介绍经验呢,真是关公门前舞大刀,鲁班门前耍斧头……”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装出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小子休想抵赖,我全都听见了!”然后一本正经地把手按在胸脯上:“谨向你的成功表示发自内心的祝贺!”

“我成功什么了?”这次我的惊讶可不是装出来的。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人家的意思那么明显,你还会不明白?”

“你叫我明白什么呀?”

“你自己想想嘛!她用那种眼神看你,说要托你一件事,会是什么事呢?当然是终身大事嘛!”

我立马给了他一拳:“你混蛋!”

“哎哎哎,你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唐亚辉一边闪避一边说,“要不是这种事,她干吗要跟她母亲商量?”

“去你的!人家只不过是托我寒假回嘉平的时候办点事……”

“傻瓜!连这个都不懂!她是叫你回家向你的母亲汇报嘛。按照惯例,这种事情必须征得双方家长的同意……”

明知唐亚辉是在胡言乱语,一种甜甜的感觉还是从心底泛了上来。唐亚辉见我不反驳了,更加兴致勃勃,搂着我的肩头从医务楼一直走到食堂,然后郑重其事地与我久久握手,反复祝贺我击败了那个土老冒高干子弟,说得我飘飘然昏昏然。许多拿着碗筷奔赴食堂的同学见我们站在门口像外交使节那样长时间地行握手礼,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于是我打断他说你别胡扯了,咱们还是先吃晚饭吧。

晚饭由馒头、玉米面粥和土豆熬白菜组成。尽管唐亚辉声称食欲不振,我还是给他买了三个馒头、一盆玉米面粥和两份土豆熬白菜,而他果然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把林先生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一年以后大家习惯了“史无前例”这个形容词,林先生还对我说,你那个同学肚皮好大呀,简直史无前例!

唐亚辉喝完最后一口粥,嘴巴一抹,又变回了愁容骑士唐.吉诃德。

“舒雁啊,你老弟算是大功告成喽,哥们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呢。今天我打算跟卓娅芳进入决赛,也就是对她的态度做一次最后的试探,你在她面前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没问题!”

“我打算约她明天和咱们一起去颐和园划船……”

“三个人一起去?这算什么最后试探?就算她同意去了,也说明不了问题嘛,我建议你和她两个人单独去……”

“不!”唐亚辉把手一摆,“明天你一定要去!你不去我的计划就无法实施。我说的最后试探,不是试探她肯不肯去。我已经借了一架照相机,明天到了颐和园,我要叫你给我和她照一张双人合影。她要是同意照,就说明我也革命成功了,对不对?”

正文 第二部(11)

长廊的倒影在昆明湖中随波荡漾,唐亚辉的心儿荡漾得比湖水更汹涌,以至于忘了他吊在脖子上的照相机里没有胶卷。他一上船就紧挨着卓娅芳挤在船头,自然装得很无心的样子,然而他一坐下船头立刻往下沉,卓娅芳就推他一把,叫他到船尾和我坐在一起。唐亚辉充耳不闻,对我心照不宣地眨眨眼睛:“舒雁,我先给你照一张,然后你再给我照!”接着他半站起来,将120照相机的镜头对准我,“别动,别动……笑一笑,笑一笑……把脸转一下,朝着阳光……再抬起来一点……呃,这就对了,表情正好,简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再坚持一下!我要摁快门了!一,二,三!……咦?怎么摁不动?”然后猛地一拍脑袋:“糟糕!我忘了装胶卷啦!”

“你把舒雁的表情都给浪费了!”卓娅芳哈哈大笑,小船剧烈颠簸起来,差点将唐亚辉颠落水中。他坐稳后连声大叫快靠岸快靠岸。船刚划到岸边,唐亚辉抓住一颗垂柳,纵身一跃就上去了。

“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个胶卷,马上回来!”

唐亚辉瞬间跑得没影了。卓娅芳立刻想出一个恶作剧:“舒雁,咱们把船划到后山那边逛一圈,让他回来找不到咱们,看他怎么办!”说着便笑嘻嘻坐到船尾,摇起船桨划了起来。

翘起的船头轻快地劈开波浪,不一会儿就进入了万寿山后的小河。两人顺着小河嘻嘻哈哈划了一段,我便提议掉头回去,否则唐亚辉该等急了。我越是这样说,卓娅芳越是笑作一团,说就是要让他多着急一会儿,反正他也不会一个人先回去的。我知道唐亚辉当然不会先回去,但我更知道他此时心焦如焚,于是不管卓娅芳同意不同意,摇起我这边的木桨猛划几下,小船便掉过头来了。一掉头就看见了唐亚辉。他正顺着山坡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手搭凉棚远眺近望焦急万状,活像个花果山上寻寻觅觅的孙猴子。于是我们一齐纵声大笑。

唐亚辉离我们很远,不但没有听到我们的笑声,反而转身往回张望。卓娅芳笑得直不起腰,摇摇晃晃靠在我身上直叫肚子痛。我一手扶着她,一手使劲摇桨,船却并不前进,只在原处不住地转圈,周围几条船上的人看了也都笑起来。唐亚辉这才听见了,欢天喜地奔下山来。

唐亚辉上船后又想故伎重演。卓娅芳却不配合。她既不肯过去与他并排坐,又不让他和我交换位置。她说唐亚辉你别折腾了,咱们就这样坐着吧,这样坐小船最平衡。于是唐亚辉便一次也没有举起照相机,只是一个劲地咕哝,说是早知这样他还不如等到划完船以后再去买胶卷呢……

上岸以后,唐亚辉立即着手实施他的计划,兴致勃勃地跑上跑下到处选景。我还在租船处排队取押金,他已经开始给卓娅芳拍照了。这小子为了掩饰其别有用心的意图,采取了循序渐进的战略,一步一步地走过场。他首先给卓娅芳照了几张不同角度的单人照,然后给我照了两张,接着又让我给他照。我刚把快门摁下,他马上带着“顿悟”的神情朝头上打了一下:“咳!我真是糊涂了!咱们净拍些单人照片有什么纪念意义?应该照点合影留念才对嘛……”说着就很自然地站到卓娅芳身旁,“舒雁,趁着相机在你手里,你再给我们两个照一张!”

可惜卓娅芳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说干吗两个?应该咱们三个一起照!说完她就招呼一个挎着照相机的过路人,请他给我们拍照。那人咋咋呼呼整了半天,一会儿叫我们靠拢一点,一会儿叫我们看同一方向,把唐亚辉气得牙齿发痒。等他一走,唐亚辉马上就——像后来文革期间人们常说的那样——“赤裸裸地跳出来了”。

“卓娅芳,”他带着破釜沉舟的神情说,“咱们两人照张合影,好不好?”

“我才不跟你合影呢!”卓娅芳随口顶了他一句。

唐亚辉顿时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两只招风耳朵。

“卓娅芳,就让我给你们照一张嘛……”我几乎是在央求。

“那怎么行!”卓娅芳把运动员式的头发一甩,“要照就三个人一起照,两个人照相,算什么事儿?”

唐亚辉的脸便又变得煞白。卓娅芳似乎并未察觉,照样有说有笑,他却再也打不起精神了。回来的时候,唐亚辉在公共汽车上两眼发直,令我大为不忍,于是下车后没有跟卓娅芳一起回学校,而是陪他走进了地质学院。

唐亚辉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无论我怎样搜肠刮肚百般安慰都不抬起来。最后我理屈词穷无话可说了,干脆在他背上给了一巴掌:“狗屁!你所谓的最后试探纯粹是狗屁!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你干吗非要打这些哑谜,不跟她直截了当谈一谈呢?不谈怎么知道她对你有没有好感?”

唐亚辉抬起眼睛,又用仰望先知的目光看着我。

“照你这么说,我可能……还有希望?”

“当然有!说不定还大有希望……”

唐亚辉一把抓住我的棉毛衣袖口,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那你替我找她谈一谈,行不行?”

“你干吗不自己去找她呢?我觉得你在她面前一向都很过得硬……”

“是吗?”唐亚辉来了精神,“我什么过得硬?”

我本想说脸皮过得硬,话到嘴边拐了一下:“勇气过得硬。我挺佩服的,没想到你会不敢找她谈……”

唐亚辉马上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这不是勇气不勇气的问题,是效果好不好的问题。你去谈可以给我美言几句,比我自己谈效果好得多。”他边说边使劲拽我的袖子,那袖子登时延长了好几公分,“不过你不要说是我叫你去的,也不要一开口就问她同意不同意,你要先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卓娅芳这人你也知道,正统得很!学校不许大学生谈恋爱,她准是把这话当圣旨了,所以今天把我搞得灰溜溜的……”然后唐亚辉就迁怒于所有高等院校的领导,改用嘉平话大骂他们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谈不谈恋爱是人家的私事嘛,跟他们有个屁相干,凭啥子要来干涉?再说大学生咋个就谈不得恋爱嘛?一谈恋爱就要亡党亡国了嗦?……淋漓尽致地骂了一通以后,他又嘱咐我一定要把这番道理向卓娅芳讲透,“否则她肯定不进油盐!”

正文 第二部(12)


星期一晚上,我忠实地执行了唐亚辉交付的使命。

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见卓娅芳和两个女生在前面走,立刻追了上去:“卓娅芳!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卓娅芳站住了。那两个女生也同时站住,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看得我很不自在。

“我是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那两个女生相视一笑,马上走了。卓娅芳被她们含义不明的微笑搞得脸上一红,旋即定下神,问我究竟什么事。

我按照唐亚辉的部署先做思想工作,启口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话题有点困难。

“嗯……这事说起来有点那个……但是我不能不说……”

“你怎么变得像个大姑娘似的?说吧,没关系!”

经她这么一激,我的舌头就灵活了:“是这样的……我知道学校里不提倡咱们考虑个人问题,可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绝对化,绝对化就是形而上学,对吧?”

“嗯?”卓娅芳惊愕地看着我,像不认识似的。

我继续大谈辩证法:“因此对这个问题,我认为也应当一分为二。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谈谈这个问题……”

“舒雁,”卓娅芳忽然打断我,“是唐亚辉叫你来找我的吧?”

我按照唐亚辉的部署断然否认:“不,我今天找你跟唐亚辉没有关系。我是想跟你谈谈我自己的想法。咱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彼此都很了解,什么话都可以说,是吧?所以我今天打算敞开思想跟你认真谈一谈,当然也想听听你的想法。咱们毕竟都是毕业班了,这些问题也应该提上日程来考虑了。否则一毕业大家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了。不知道我的意思说清楚没有,你听明白没有……”

我觉得我的思想工作做得很对路,因为卓娅芳并无“不进油盐”的反应,她脸上容光焕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分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我正要深入阐述,却听到有人叫她:“卓娅芳,就等你啦!”卓娅芳回头应了一声,对我说:“我现在得去开个会,开完会以后咱们接着谈,好吗?你是不是要去图书馆上晚自习?我等会儿到图书馆去找你。”说完就低着头飞快地跑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看见她与两个迎面而来的人擦肩而过,那两人正是方丽华和赵军。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惊奇地看了卓娅芳一眼。

卓娅芳是一个小时以后来到阅览室的。她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在下面等你,赶快下来!”然后就出去了。我匆匆收好东西跟出来,在走廊里遇到了方丽华。

“舒雁,你这会儿有时间吗?”她定定地看着我,显然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

我感到那种甜甜的、柔柔的东西又从心底泛上来,然而卓娅芳还在楼下等着,于是我抱歉地笑了一下:“有个人在下面等我,我得赶快下去……”

她立刻垂下眼睛:“那你去吧。”

“我回头再来找你,好吗?”我说,她却已经转身走了。

卓娅芳说最好找个清静的地方,我们便向医务楼旁边的小湖走去。一路上我大讲特讲辩证唯物主义:学校固然有学校的道理,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具体情况,看不到这一点也是不符合实际的,对不对?我引用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是我为了做她的思想工作特意背下来的:“列宁说,对于具体情况作具体的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的最本质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接下来我开始雄辩地发挥:“这段话说明了什么呢?说明马克思、列宁、还有毛主席,都赞成我们对自己的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也就是不听学校那一套,该谈恋爱就照谈不误,这才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

卓娅芳一直没有说话,低着头听得很用心。到了湖边,我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在路灯下找了一条石凳坐下来,问她同意不同意“活的灵魂”。

她静静地看着黑黝黝的水面,沉思良久,才抬起眼睛:“舒雁,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这个问题对我十分重要,所以你一定要说心里话……”

“没问题!我向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保证!”

她望着医务楼明亮的窗户,想了一下,说:“问这个问题以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发现有个人对你很关心,经常向我问起你的情况……”

“真的?”我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心头一高兴,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方丽华?”

她默默地点头。那种甜蜜、温馨、令人心醉的感觉又像潮水般地泛起,我的心就飘荡起来。随后我发现她在探究地注视我的眼睛,赶快定下神来:“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她却轻轻叹了口气,说她不想问了。然后她说咱们回去吧。

我马上急了:“怎么刚坐下你就要回去?我还没有说到正题呢!”

“我知道。”她无力地一笑,“你的正题就是给唐亚辉评功摆好。”

“不是评功摆好,而是向你如实反映他现在的心情。你知道吗?他已经痛苦得活不下去啦!”

“是吗?”她有点吃惊。

我赶紧抓住机会,为唐亚辉结结实实地进了一通美言,说得十分动情,几乎把我自己都感动了。最后我问卓娅芳:“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说完啦?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可是你总得有个答复呀!”

“以后再说吧……”她又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把卓娅芳送回9号楼,熄灯铃已经响过,所有的窗户都是一团漆黑。往回走的路上,看见方丽华提着两个温水瓶从开水房那边走来。我兴冲冲地迎上去,笑着说:“方丽华,刚才在图书馆,你想对我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淡淡地说,提着温水瓶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继续往前走,仿佛生怕手里的开水把我烫着似的。

“你上星期不是说寒假有事要叫我办吗?”

“没事了。”她简短地回答,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不情愿。

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心里乱作一团,定下神时,她已经走过去了。我追上去,挡住她的路。她只好站住,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没事找你,真的。你回去吧。”

她声音很轻,很平静,甚至很平和,因而显得格外的冷。冷得令人寒彻骨髓。

我打了个寒噤。“那我……我以后再找你谈……”

“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她立刻说,“永远不要。”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方,方丽华,”这个心爱的名字一出口,我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说完这句话,她把头一低,提着温水瓶绕过我身边飞快地走了。

我两眼一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正文 第二部(13)

连续两夜睡不着,白天便有些无精打采。卢秋生以为我是因为丢了支委的缘故,下课后特地陪我走回寝室,一路上百般安慰。我当然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照样与大伙儿说说笑笑。但嘴角长出一个大泡,说话还可以,无法大笑,只能微笑,并且必须笑得很含蓄。于是楼自清说我上火了,应该到医务楼去拿点药。林先生说是缺乏维生素,食堂的伙食很值得改进。杨永远说得最没心没肺:“舒雁,我给你开个药方:猪肉半斤,红糖五钱,生姜二片,食盐少许,煎服。保证你一吃就好!”

于是众人哈哈大笑。我含蓄地微笑着出了寝室,没有去医务楼,而是到地质学院去找唐亚辉。

唐亚辉坐在运动场旁边的长椅上看人家踢球,落寞的神情很像一个退役的足球教练。我在他身边坐下,把卓娅芳的答复告诉了他,他眯起眼睛想了半天。

“她实际上等于没有答复嘛。‘以后再说’,什么时候算是‘以后’?她这话是星期一说的,今天已经星期三了,能不能算‘以后’?”

我无力地笑了一下,没有吭气。

唐亚辉一声长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舒雁,今天你再找她问一下,好不好?”

“你自己去找她,不是更好吗?”我说。

“舒雁!”唐亚辉蹭地蹦起来,“帮忙帮到底嘛!是不是那个女生从家里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就不管哥们的事了?”

我被他触到了最疼的地方,禁不住颤了一下,痛楚地闭上眼睛。他却浑然不觉,气冲冲地大骂我不够朋友,革命成功就忘掉了多年的老交情,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最后我终于喊叫起来:

“她已经不理我啦!”

唐亚辉一愣:“你们吵架啦?”

“根本就没吵架……”我苦笑一声,把心中的难言之痛向他统统倾吐出来。

唐亚辉惊奇地眨着眼睛:“我还是没听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嘛?”

“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找她问个清楚?”

我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找她,但是她再也没有在图书馆出现,我又不能到她寝室去,只好在校园里四处乱逛,希望能够偶然遇见,直到现在也没有碰上。“我觉得她是在躲我,不想和我照面……”

“这就怪了!”唐亚辉皱眉道,“上星期六还是好好的嘛,怎么过了一个星期天,就突然变了……”然后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我抬起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准是这个原因!完了!你这事没救了!”唐亚辉莫测高深地摇着头,现在他变得像个先知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俩,谁大?”

“她比我大一个月。”

“那就更完蛋了!舒雁,你彻底没戏了!”唐亚辉再次大摇其头,摇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悻悻地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唉——”唐亚辉喟然长叹,“你还不明白吗?问题就在她母亲那里。她一定是把你和那个高干子弟一起向她母亲汇报了。她母亲呢,还用说吗,当然不可能叫她放弃高干子弟来跟你好,你这个旧职员的家庭出身,怎么能跟高干家庭比呢?再加上你又比她小,这种情况对你就更加不利,常言说:宁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嘛,所以你肯定没戏了……”

唐亚辉的神态像个睿智的先知,我却觉得他只能算个“半仙”,因为他的分析只有一半的正确性。他说此事与方丽华母亲有关,我想这话是正确的,否则无法解释方丽华的突然变化。但我不认为赵军比我有戏,因为赵军依然在图书馆给方丽华占座位,并且因为她没有来,而将马脸拉得越来越长。

“算了,没戏就没戏吧,想开点,啊!”具有一半正确性的唐亚辉又转过话头安慰我,说的话却越来越不像话,简直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亵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常言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捆绑不成夫妻……”

“你别说啦!”我狠狠推他一掌。唐亚辉从长椅滑了下去,爬起来以后,又提出了一条新思路:

“你那边没戏了,正好腾出手来,帮我这边一把,等我革命成功了,再回过头来帮你。这就是毛主席说的革命发展阶段论,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这正是毛主席军事思想的精华所在……”接着他将领袖的军事思想大肆歪曲一番,最后落脚于要我先集中兵力替他击破卓娅芳。“你今天就去找她,好不好?今天你正好有个找她的借口。”

“什么借口?”

唐亚辉掏出一个纸袋,说这是咱们在颐和园照的照片,已经洗好了,他今天刚从照相馆去来,“你把照片给她送去,不就是个绝好的借口吗?”

我接过纸袋,将照片一张一张抽出来,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唐亚辉,你看你这是什么技术水平?怎么把我的单人照拍成双人照了?”

我把他给我拍的一张半身照片给他看。这家伙摁下快门那一刻,没有注意到我背后正好有人路过,而且他的手动了一下,所以照片上的我偏在一边,有一只耳朵跑到边框外面去了,而另一只耳朵后面,则完整地呈现出一张不相干的面孔。

“马失前蹄,马失前蹄。”唐亚辉说,“不过我给卓娅芳照的这几张还是很有水平的……”

他的自我表扬被我一声惊叫打断了。我突然发现那张不相干的面孔竟是“老徐”!

“你怎么啦?”唐亚辉惊奇地问,听我说了仍是一脸茫然:“哪个老徐?”我作了一番提醒,他才恍然大悟:“喔,原来是他呀!”然后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你这一说,我也觉得这张脸挺面熟的。唔,没错,这个人我肯定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不是在嘉平,也不是在颐和园,是在我们学校附近……”

“是吗?”我立时兴奋起来,“你好好想想,到底是在哪儿见到他的?是在你们学校里面,还是在外面?”

“好像就是我们学校的人,好像又不是……哎呀,实在想不起来了……咦?你怎么对他这样感兴趣?”

我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方丽华,便信口乱扯:“我是想问问这个人,为什么要写那封信恐吓我们?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

唐亚辉立马表示强烈共鸣:“对!这家伙还跟踪过老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是他妈的暗藏的阶级敌人!这样吧,老子以后也留心一下,他如果真是我们地质学院的,就逃不过老子的眼睛!”

回学校后,我拿着照片直奔9号楼去找卓娅芳。其实我的主要目的是找卓娅芳寝室对面的方丽华,向她报告今天的意外发现。今天的发现尽管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但毕竟可以算得一条借口,使我可以“师出有名”地进入9号楼去找她。

因此我到了9号楼以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请别人把卓娅芳叫下来,而是径直走进去上了楼梯。快到卓娅芳门前时,对面的房门开了,方丽华拿着洗脸盆从里面走出来。目光相碰的一霎那,我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震,同时觉得她好像也震颤了一下。然而不等我开口,她已经退回寝室,把门掩上了。

我顿时从头凉到脚根……

那天晚上我终于睡着了,因为我已经彻底死心。

正文 第二部(14)

之后的一个月里,唐亚辉一共来了七次,我也就受他之命找卓娅芳谈了七次,有时在9号楼旁边,有时在电气系教学楼前。每次都没有新的结果。最后卓娅芳见我来回传话实在辛苦,便说你以后不用为他这事来找我了。你告诉唐亚辉,叫他把精力放在功课上,不要这么急,我考虑好了,会直接答复他的。

我将她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唐亚辉,他发出低沉的叹息:“叫我不要急?说得轻巧,我怎么可能不急嘛……”

唐亚辉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漫游在学校附近那个百货商场。星期天的商场顾客如云,多数是周围大学的师生员工。大喇叭播放着一首毛主席填词的歌曲:“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豪迈的旋律与嘈杂的人声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唐亚辉的声音便成了嗡嗡叫,于是他提高了嗓门:“你听你听,你听大喇叭是怎么唱的!”

大喇叭里,高亢的女高音正在急急忙忙地唱着: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雄浑的男低音立刻接上来,同样的急急忙忙: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然后女高音又接上来,之后又是男低音。他们将这句歌词轮流唱了四遍。唐亚辉满脸得意,咧开大嘴笑着转过脸来:“听到了吧,毛主席也说不能不急嘛……”他的神色忽然一变:“快看,老徐!就在你后面!”

我回头一看,身后是密密麻麻一大群人,正挤在洗涤用品柜台前面争先恐后地抢购减价处理的肥皂,把行走通道都堵塞了。

“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他在买烟,”唐亚辉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穿过人群往前挤,“现在要走了……”

隔着攒动的人头,我看见烟酒柜台那里,有个穿蓝衣服的背影正在离去。但当我们挤出人群时,他已在通道尽头拐弯,转到货架背后去了。

我们跟着转到货架背后,进入另一条长长的通道,又看见了这个背影。他肩上挎着一只黑色的人造革挎包,手里夹着一支烟,晃晃悠悠地边走边吸,已经到了服装柜台那里。柜台旁边立着一个穿戴整齐的木制模特,他经过时扭头朝它瞟了一眼,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老徐”!

“老徐”在服装柜台端头再次拐弯,脱离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紧随着他拐弯,便来到了位于商场正中的主通道。主通道四通八达:正前方通往商店的后大门,两侧分别横着三条夹在柜台中间的“次通道”。我们不知他是出了后大门,还是进了某条“次通道”浏览商品,就边走边朝两边的“次通道”探看。所有的“次通道”都没有“老徐”,于是我们断定他已经出了后大门,便追出来东张西望。然而“老徐”已经没了踪影。

后大门外面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对面有座庞大的棚式建筑物,没有围墙只有屋顶——北京许多大型蔬菜市场都是这种结构形式。唐亚辉说这家伙一定是到那里面去买菜了。我们就隔着广场,用眼睛在菜市场里仔细搜寻,只见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看得我眼花缭乱,很快失去了信心。正想打退堂鼓,唐亚辉叫了声:“我看见了!”撇下我就往菜市场跑。我循着他奔跑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蓝色的背影,赶紧追了上去。

提着菜篮子的人群像一团泥沼,我们在泥沼中推推搡搡前进得十分艰难,同时发现那背影已经穿过菜市场出去了。出了菜市场便是这个商业区的“后院”。这个地方相对冷清,只有一排贴着围墙建造的红砖房屋。左边几间是商场的办公室和库房之类,一律锁着门;右边依次排列着副食品商店、照相馆、理发店、两家小饭馆和一家两层楼的“东风旅社”。“老徐”肯定是进了其中某个店铺,否则他就无处可去,除非翻越围墙。而大白天翻墙,从各方面看来,显然都是不大可能的,何况他又不是一个小孩。

我们一家一家店铺看过去,最后走进了敞着门的东风旅社。小小的门厅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服务台里面看报纸,听到脚步声立刻抬起头:“你们住店?”

“我们不住店,是来找人的。”唐亚辉大大咧咧地说。

“找人?找什么人?我们这儿都是外地来的旅客……”

“我们找的就是旅客……”我说。

“住哪个房间?”

“我们也不知道,麻烦您给查一查……”我说话的时候,中年妇女发现唐亚辉在朝门厅旁边的走廊探头探脑,马上吆喝一声:“嘿嘿!你瞅什么呢?”

唐亚辉赶紧把头缩回来。中年妇女翻开一个大本子,又问:“叫什么名字?”

“唐亚辉。”唐亚辉应声而答。

“不对不对,”我赶紧说,“我们找的人姓徐。”

“到底什么名字?”中年妇女狐疑地看着我们。

“是姓徐,是姓徐,”唐亚辉慌忙解释,“唐亚辉是我的名字,我们找的人姓徐。”

“徐什么?”

“不知道。”

“你们连名字都不知道,找人家干吗?”中年妇女啪地将本子合上了,“你们跟人家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我连忙说是工程学院的,唐亚辉又即兴杜撰了一个故事,说这人是他老乡,昨天到学校找过他,没找到,就给他留了张条子,说自己住在东风旅社,落款是“老徐”,所以他只知道姓徐,不知道名字,至于那张条子嘛,他没有带来,因为他放在衣服口袋里,洗衣服的时候忘了拿出来……唐亚辉的故事合理而又罗嗦,终于使中年妇女不耐烦了:“别说啦别说啦!姓徐是吧?”她重新翻开那个大本子,很熟练地查了一遍,说:“我们这儿只有一个姓徐的,叫徐达,你们找的是不是这人?”

“就是就是……”我俩异口同声。

“跟我来吧。”中年妇女从服务台后面走出来,领着我们进了走廊,在一扇房门上敲了两下:“徐达,有人找!”

“来了来了……”一个男人在屋里说,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然后是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门开了以后,一个陌生的胖老头站在我们面前。

“你们找哪个?”

“找徐达……”唐亚辉从他身旁挤进房间,我也跟了进去。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只有一张铺着床单,另一张则裸露出钢丝床架素面朝天落满灰尘。

“你们看么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是徐达……”

我们立刻傻眼。

“误会了,误会了……”我们边说边向门外撤退,却被中年妇女张开双臂堵住了。

“嘿嘿嘿,别走别走!你们不是说你们是人家老乡吗?”

“么子老乡?”胖老头气愤了,“我根本不认得这两个人……”

“好呀!敢情上我们这儿蒙人来了!”中年妇女眼中射出警惕的光芒,“得!今儿你们哪儿也甭想去,乖乖地跟我上派出所走一趟……”

“阿姨,他们真的是误会……”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屋里的四个人同时一怔。最吃惊的是我和唐亚辉,因为出现在门口的这个女孩是卓娅芳!

卓娅芳笑容可掬,左一个“阿姨”右一个“老大爷”叫得很甜,还掏出学生证给“阿姨”看,说我们是她的同学,真的是来找老乡……等等,最后“阿姨”终于恩准放行。

“卓娅芳,今天幸亏你来了!”唐亚辉从见到卓娅芳那一刻起便魂不守舍,走出旅社以后,立马给她戴高帽子,“你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在商场看见你们鬼头鬼脑的,就知道你们心血来潮,又要闯祸了。”

“原来你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当然看不见,你全部心思都用在编故事上面了。唐亚辉,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多文学细胞,故事编得实在精彩,简直可以当作家了……”

唐亚辉受了讥讽甘之若饴,脸上乐开了花:“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当作家?”

“当你个鬼!”卓娅芳瞪他一眼,转脸问我:“你们为什么要骗人家,说你们有个姓徐的老乡?”

“我来告诉你吧!”唐亚辉马上把话接过去,津津有味地讲起八年前的那一番经历,特别强调这可不是他编造的故事,那封恐吓信就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刚说到这里,卓娅芳猛地把头一仰,震耳地大笑起来,搞得我们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呀?”

“你们……你们……”卓娅芳用手指着我俩,笑得浑身乱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怎么啦?”

“你们可真行……”卓娅芳勉强挤出这么一句,又捂着肚子大笑,足足笑了五分钟,才呻吟着说:“哎哟……你们把我肚子都笑破了……你们说的那封信……是我写的……”

“啊?!”唐亚辉大叫一声,旁边一位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手中的菜篮子掉下来,土豆满地乱滚,我们赶紧帮她去拾。

拾过土豆以后,卓娅芳喘息初定,才把事情说清楚:她那时候从她爸爸那里已经知道黎明与刘思秀在秘密约会,后来发现我和唐亚辉放学后老是跟踪黎明,怕我们会坏这两位老师的事,就写了那张匿名纸条,用信封装了,悄悄丢在我的课桌里……

“这事应该怪舒雁!”唐亚辉马上反戈一击,指着我对卓娅芳说,“他跟你同桌,应该想到是你干的,可是他一开始就说是老徐,害得我对黎明也心存怀疑,其实这两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嘛……”

然后他就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卓娅芳也再次大笑,唯有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方丽华说过,“老徐”是否可疑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而我却十分肯定地告诉她,那封恐吓信就是“老徐”写的。

“卓娅芳,你能不能找一下方丽华,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她?”

他俩一齐不解地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

“给她说这个干什么?”唐亚辉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朝他摆摆手,又对卓娅芳说,“但是请你一定把这事向方丽华讲清楚,她一听就会明白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呢?”卓娅芳问。

“她早就不理舒雁了。”唐亚辉替我回答。

“是吗?”卓娅芳悚然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听我们说了以后,她若有所悟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正文 第二部(15)

“舒雁,干吗去?”

我回过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丽华正咬着嘴唇看着我笑!

“问你话呢,怎么不吭气呀?”她又说,还把头一偏。于是整个天空都明亮起来。然后我说不干吗,不干吗……今天天气真好……

“好什么呀?看这样子,今天要下雪……”

我说不错,不错,看样子是要下雪,今年第一场雪……

“瞧你,傻样儿!”

我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这张脸庞容光焕发,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美得令人眩目。

“怎么样?”她调皮地笑着,“还是我说得对吧?那个‘老徐’并不是什么坏人……”

“卓娅芳跟你说啦?”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啦……”

“那,我应该请你原谅……”

“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不该对你那样。”她的笑容突然变得羞涩,我浑身一下子就软了。

“别生我的气,好吗?”

“没,没有……”我觉得自己在融化。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吗?”

“那,晚自习以后,我还是在图书馆外面等你?”我小心地问,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再次消失。

“我不想到图书馆去上晚自习了。”

“为什么?”

“我烦赵军。”她很干脆地说,“他老是在那儿等我,给我占座儿,我不过去又不好,其实心里早就烦他了。”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你以前天天都去图书馆……”

“你以为我是因为他?”方丽华含笑反问。

“那你是为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直接来了个“所以”:“所以,自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去了。我另外找了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上晚自习——就在实验楼二层的阶梯教室,这个地方挺清静的,以后你要找我,就到这儿来吧。”

我这时才确信乌云已经消散,奇迹已经发生,一切不是梦境。

“那我以后也到这儿来上晚自习,好吗?”

“最好不要这样,我怕跟你坐在一起上晚自习,心里会乱……”

今天想起来,幸亏方丽华说了这番话,使我们处于一种有限接触的状态,而不是形影不离,否则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会糟糕得多。

但是当时我不可能具有这种预见性,因而心里梗了一下:“好——吧。可是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星期六,你说有件事情要跟家里商量,星期一回来以后,就突然不理我了,是不是你母亲……”

“不是不是,”她急忙摇头,“我根本没跟母亲说这事。那个星期六她在医院值夜班没回来,第二天一早,中学同学来约我到颐和园去玩,从颐和园回来以后,我就不想跟母亲提这事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回事?”

她脸上倏地一红:“哎呀,反正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了,还不行吗?”然后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卓娅芳找我的时候,我都给她说了……”

后来,从卓娅芳那里,我才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方丽华和她的几个中学同学在颐和园的时候,正巧看到我与卓娅芳并肩划船那一幕。当时唐亚辉不在船上,她以为是我们两人单独结伴去玩,便产生了误会。第二天晚上,方丽华在图书馆见到我,本想问一问这件事,然而我说楼下有人等我。她马上明白了那人是谁,因为她刚刚看见卓娅芳从阅览室出来。我走了以后,她也离开图书馆,到医务楼去看望那个因肠炎住院的同学,从病房的窗户里面又看见我与卓娅芳在小湖边谈到很晚,便决定主动“退出”,这就是她突然回避我的原因。后来她又数次见我找卓娅芳“个别谈话”,就更信以为真了……

我听了以后感到很不理解。我认为任何人面对着方丽华都不可能有“脚踏两只船”的念头,她怎么会这样误解我呢?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我把唐亚辉对此事的分析告诉了卓娅芳,她却叫我不要胡思乱想,还说我对女孩子的心思一窍不通!

正文 第二部(16)

卓娅芳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不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我与方丽华早已和好如初,甚至比“如初”还要好。我仍然在图书馆上晚自习,不过铃声一响就往实验楼跑。方丽华每天都在那里等我,这个时候阶梯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已走光,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地聊一会儿。但是也只有一会儿。方丽华总是说,咱们不能回去得太晚,我们寝室那个团支书蒲金凤可不像卓娅芳那么厚道,成天盯着抓我的资产阶级思想,我可不想给她提供批判的机会。

有天晚上,快离开阶梯教室的时候,方丽华没头没脑地问我:“那次划船,你跟卓娅芳也坐在一起,是吧?”

“哪次划船?”我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昨天晚上你说的那次。”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昨天晚上我跟她聊过我中学时期的一次划船比赛活动。

“想不起来了。”我说,“我和她可能不在一条船吧……”

“不对,你们就是一条船。”她说得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听卓娅芳说过你们这次活动。她可不像你这么糊涂,对从前的事记得很清楚。”

我觉得有点被动:“反正在我印象中,我们在一起只划过一次船,就是颐和园那次,那次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啦好啦,不用解释啦,卓娅芳都给我说过了。再说,我也没说你们划船有什么不对呀……”

她越这么说,我越是觉得她对我们那次划船其实是很在意的。随后她仰脸看着日光灯管,又说:“按说,卓娅芳从来是个挺稳重的人……”

这个“按说”使我有些不解:难道卓娅芳有什么地方不稳重了?随后我猛然想起一个早已忘记的细节——那天划船时卓娅芳曾靠在我身上,顿时明白了一切。于是感到有些不妙。

“反正那天我们是三个人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给唐亚辉帮忙。可是,按说唐亚辉与你都是卓娅芳的同学,他为什么非要通过你给卓娅芳转话呢?”

这第二个“按说”使我感到更加不妙,一时答不上来。她笑着说:“是不是因为你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就坐在一起,就被大家叫做卓娅与舒拉?”

哟嗬!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她的误会还不是在颐和园倏然一下冒出来的,而是在以前听卓娅芳说起那些“记得很清楚”的旧事时,就埋下根了。我觉得问题比我想象的严重,很认真地解释说:“其实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大家确实一直叫她卓娅,可是很少叫我舒拉。”

她见我着急的样子,似乎挺高兴,把头一偏:“那叫你什么?”

“叫我舒娃。”

“舒娃?怎么像个女孩名字?”

“这是嘉平的方言——只要是小孩,不分男女都叫‘娃’。”我继续耐心解释,“我们那个地方,姓李的小孩叫‘李娃’,姓张的小孩叫‘张娃’……”

方丽华笑着接过去说:“要是他在家里是老二,就叫‘张二娃’。”最后三个字是学着嘉平口音说出来的,只有几分像,因而特别好听。于是我知道所有的不妙都已是过去时了。

“你们嘉平话真有意思!我以后就管你叫舒娃!”

“那我叫你什么呢?叫你方娃,好不好?”

“不好不好,难听死了。我的小名很大气,像个男孩,叫健健。”

“健健?”我觉得有点耳熟。

“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希望我健健康康的意思,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这时我突然冒出一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使一个重大的事件拉开了序幕。我说:“是不是贫血?”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她问得一愣。是呀,我怎么会知道她小时候贫血?我在心里问自己。更准确地说,我怎么会一听到“健健”,就与“贫血”这个概念联系起来?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第三个概念紧接着又冒出来了。我怔怔忡忡地说:

“你母亲是不是叫瓶梅?”

方丽华更惊诧了:“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我妈的名字呀!”

“是没说过……”话没说完,脑子里就闪出一句话,把这三个概念连接起来。于是我笑了:“是这么回事——以前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写给你看。”我拿过她的笔记本,边写边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脑子里经常会无意识地冒出一些很久以前留下的印象,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这种情况我也有。”她边说边拿过笔记本,把我写的东西读了一遍:“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然后惊疑地看着我,“怪了!我母亲叫沈瓶梅,就是这两个字,一点不差……哎,不对!这句话并没有说‘瓶梅’和‘健健’是一家人呀!”

“可是我确实有这个印象,而且很肯定,大概是从上下文里面得出来的……”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脑海里果然浮现出一些字句,正是这句话的上文,便将它们写在这句话前面,组成了这么一段:

“昨夜风急雨骤,梦中又见瓶梅与健健,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阖家团聚,天伦之乐,无不欢颜,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

方丽华歪着头看着我写完以后,狐疑地问:“这些文字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好像不是书……这些文字好像是用钢笔写的……”

“那……会不会是一封信?”

“也许是吧,时间太久,记不清楚了。”然后我发现方丽华神色有些异常,便问:“你怎么啦?”

“我……”方丽华很不自然地笑着,“我怎么觉得这些话的口气有点像……有点像我父亲……我们家正好三口人,我和妈妈的名字,还有贫血,都对上了……但是,”她指着“孝弟”两个字,“这两个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后面的话我还有印象……”

方丽华叫我赶快写出来。我边回忆边写,在笔记本上增添了这么一行文字:

“我闻之甚喜,伊丽莎白亦表欣然之状。”

我觉得后面还有内容,正想接着写下去,方丽华却说:“伊丽莎白?看来这个家庭还有个外国人呀!算啦算啦,别往下写啦,跟我们家风马牛不相及。”然后自嘲地一笑:“我们家又不是联合国……”

正文 第二部(17)

星期一晚上,寒流随着强劲的北风袭来,校园中的行人纷纷缩着脖子一路狂奔。我刚奔到图书馆门前,意外地发现方丽华在等我。

“舒雁,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

顶着大风交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此我啥也没问,跟着她直奔实验楼那个阶梯教室。进去后发现里面已有戴眼镜的一男一女,坐在第一排靠边的地方,头碰着头正在窃窃私语,对我们的到来毫不理睬。

我们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来,跟他们形成对角线的两端。方丽华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我写的那几行字,放在我面前。

“舒雁,上星期六我把这个笔记本带回家,给我母亲看了。她一看就说,这些话一定是我父亲写的,时间就在我与母亲回到北京以后。那时父亲只身留在嘉平,你看到的这些话,可能就是他给母亲写的一封家信。”

我第一个感觉就是难以置信。

“难道你们家真的有个伊丽莎白?”

“确实有过,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我父母在嘉平的时候,养的一条小哈巴狗。”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探究地看她一眼,但她满脸凝重,毫无笑意。

“我妈说,那小狗挺逗人喜欢,一举一动有点贵妇人派头,我爸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我妈回北京时带上了这条狗,可是它在半路上掉进长江淹死了……”

“既然淹死了,怎么可能有‘欣然之状’?”我禁不住笑起来。前排那两个情侣受了惊扰,两副眼镜一齐转过来,愠怒地向我们瞄准。

“咱们出去谈吧。”方丽华说。于是我们来到走廊。长长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此时一概关门熄灯。我们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

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方丽华看着窗外随风狂摇的树枝,很沉静地说:

“舒雁,我是认真的。我父亲这些话,写的不是他的一个梦境吗?伊丽莎白淹死的事情,我妈没给我爸说,怕他因为这事连带着想到我们母女在路上多么危险,回到北京以后又是多么艰难。我爸有点多愁善感,妈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所以我爸一直以为伊丽莎白还跟我们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梦境……”

我不明白一个梦境有什么好分析的,正想开口插话,被她摆摆手制止了。

“还有‘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这句话,我妈一看就明白了:说的是爸爸以前住的老宅子。那宅子的东厢房和西厢房各挂着一条横幅。西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忠信’两个字,东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孝弟’。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学,他们经常在东厢房一起看书,聊天,那条横幅下面摆着个茶几,所以他们也经常‘在孝弟之下饮茶’。其实我们回北京后住的是另外一个地方,但是爸爸心里想着的还是老宅子——他对那里印象太深了,所以日思夜梦……”她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声音里有了几分急切,“舒雁,你能不能回忆起来,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封信的?”

“让我想想吧……”我闭上眼睛,极力想要接上那天被打断的思绪。然而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她父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直接问父亲就可以了,用不着叫我回忆。

“别着急,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也可以。”她温存地说,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我心里就柔柔地荡了一下。

“方丽华,你好像有些难过……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

“不是这样……”她凄然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好吗?”

沉默片刻之后,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将辫子“整理”一下,轻声说:“舒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这些事情,我在学校里没对其它人讲过,但是我今天决定告诉你……”

就这样,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走廊端头,这个心爱的姑娘突然向我敞开了心中的秘密,从而改变了我和她的人生轨迹。

父亲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方丽华的,因为她与父亲在嘉平离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

父亲本想同她们母女一道回北京(那时候叫北平)的,但被嘉华大学一个要好的朋友挽留下来了。那朋友在父亲任教的历史系当系主任。抗战胜利后,许多教师纷纷从大后方返回家乡,系里很缺教师,所以那朋友再三挽留她父亲继续任教一段时间,帮他一个忙,父亲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于是,她和母亲在1946年春天先回到北京,当时一家人谁都没想到这次分离竟然成了永别。

回北京以后,母亲在一家医院当医生,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封父亲从嘉平寄来的长信。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年,到了1949年夏天却发生了变化:有时很长时间收不到父亲的信,有时却一下子收到好几封——都是前些日子陆续寄出的,在路上积压下来,攒在一起了。最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竟然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起初母亲并没觉得奇怪:当时北京已经解放,嘉平还在国民党统治区,战争时期邮路不正常,几个月收不到信是很常见的事情。然而嘉平解放以后,父亲还是没有信来,她母亲写了几封信寄过去,都没见到回信,就着急了。于是母亲给嘉华大学校方写了一封信,询问父亲的情况,后来接到一封盖有公章的回函,简短而明确地通知说,她父亲方步岳已在嘉平解放之前到台湾去了。

母亲震惊至极。她根本不相信丈夫会去台湾。丈夫与她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至深,何况他是那样疼爱女儿,怎么会抛妻别女远走他乡呢?她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想向医院请假,去一趟嘉平,把事情问清楚,但是当时西南地区没有铁路,从北京到嘉平的路途非常难走,何况,只要把请假的原因说出来,必然会背上一条“不相信组织”的罪名。因此母亲只是不断向嘉华大学写信,希望能知道一些更详细的情况,但得到的回复始终还是那两句话。最后那边大概是烦了,干脆把信退了回来。

之后的几年,母女二人是在期待中度过的,她们期待着亲人的音信有一天会突然出现。但是年复一年,什么也没有等来。到了1957年夏天,母亲得到一个到嘉平开会的机会,就带着女儿去了嘉平。开会期间,嘉华大学正在放暑假,母亲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位保卫处长,听到的还是以前那个说法,没有任何新的内容。母亲想找丈夫那位当过系主任的朋友,然而他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子,也在嘉华大学任教,却在外地出差。母亲又设法打听她在抗战时期认识的其他熟人,但这些人全都早已不在嘉平,因此母亲这次嘉平之行一无所获。

回来后,母亲彻底死心了,开始相信丈夫的确是在台湾。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女儿的心灵带来多大的阴影。女儿自幼听母亲讲过许多父亲的往事,从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印象:父亲是个正直爱国清高自傲的知识分子,一辈子除了教书没有干过也干不来别的事情,所以他去台湾一定是接受了那边某所学校的教职,决不是追随国民党反动派。她在高中时期的入团申请书中,对于父亲的情况,就是这样写的。

女儿从小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她的入团申请也未被批准。对此,有些同学感到意外,她却并不气馁。她想自己的家庭毕竟有“海外关系”,组织上多考验一段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离开中学时,仍是那样朝气蓬勃。她才只有16岁,未来的道路还长得很。

使她性格发生突变的,是高考结束后,一名要好的女同学对她私下说的一番话。那女同学毕业前是校团委委员,为了她以后能够顺利解决入团问题,才对她指点迷津。那同学说,她的入团申请之所以通不过,是因为她前后几次写的入团申请书中,对父亲的问题都没有讲实话。根据组织上掌握的情况,她的父亲不是普通的大学教师,而是“特嫌”!

方丽华这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老师总是叫她好好想一想,父亲的问题还有什么没写清楚。那天回家以后,她第一次跟母亲大哭大闹,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她。母亲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女儿说丈夫是“特嫌”,竟然昏厥过去了。

原来母亲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母亲大病一场,水米不进,只是反复对她说,组织上一定是搞错了!你爸爸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动组织,你爸爸对那些横行霸道的特务从来深恶痛绝,你爸爸怎么会是“特嫌”呢?不可能的!我绝不相信……

女儿说,组织上怎么会搞错呢?妈妈你和他有几年时间不在一起,也许对他的情况不了解。

母亲递给她一把钥匙,叫她打开床下那个黑皮箱自己看。黑皮箱装得满满的,全是父亲从嘉平寄来的信。看完这些信以后,女儿知道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相信了母亲的判断。于是她安慰母亲说,也许是我那个同学把情况搞错了。

然而不久之后,那个同学的说法却得到了证实。

那时母亲病体初愈,重新上班了,但仍有气无力,少言寡语。方丽华高考以后在家无事,便常去医院伴着母亲。一天母亲在急诊室值班,开了一张输液的处方,当护士把输液瓶挂上病人床头时,她发现那护士竟然把药拿错了。这个发现避免了一场灾难性的医疗事故,却引起了一场灾难性的吵闹。那护士是医院人事科长的爱人,出了名的泼辣和强横,被母亲批评了几句,面子下不来,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神气什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男人方步岳,跑到台湾当特务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神气……”

这次是方丽华当场昏过去了。

既然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这么说,父亲的“特嫌”显然是确凿无疑了。母女二人陷入无边的绝望之中。然而两天以后,这两颗死寂的心灵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

那天方丽华接到了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便去告诉母亲。在医院门口遇到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出来,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把她叫住了:

“姑娘,你是方步岳先生的女儿吧?”

方丽华点点头,那人又悄声说:“请你告诉沈大夫,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

方丽华霎时一阵头晕目眩,清醒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立刻泪流满面,因为这人说的话,不仅证实丈夫如她猜想的那样根本没去台湾,同时还印证了她隐藏心中不忍说出的一种预感:丈夫早已不在人世了,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直不来找她们母女?方丽华赶快安慰母亲说:妈,你别这样伤心,我相信爸爸一定还活着,他没来找咱们必定有他的原因,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但是今天跟我说话的这个人一定知道,咱们找到这人再打听一下,就全清楚了。方丽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认为这人是母亲的同事,两天前值班室那场风波闹得全院皆知,不少医生护士看她的眼神都有一种怜悯的成分,她想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个。母亲想不起这人是谁,她就把他的模样形容了一番:三十七八岁,平头,身材偏瘦,鼻子旁边长着一颗瘤子,黄豆那么大,说话像个知识分子,似乎还带点江浙口音。母亲还是想不起来,但也认为这人是医院里的某个同事,而且一定是位领导同志,掌握着连人事科长老婆都不知底细的真实情况,为了安慰自己,才好心地透露给了女儿。

连续几天方丽华都去医院找这个人,然而到处都没见到那张面孔。最后母亲直接去找了党支部书记。母亲没说有人告诉了女儿什么话,她担心这样说可能会给那位好心人造成不便,所以她只是说,既然组织上知道我爱人没有去台湾,更不是特务,能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也好让我们心里踏实一些。党支部书记立刻严肃起来,质问她想干什么?你丈夫明明跑到台湾去了,你还要组织上告诉你什么“真实情况”?你想翻案是不是?想向党和人民倒打一耙,是不是?母亲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下午医院党委又把她叫去,正式告诉她:你丈夫方步岳就是一名“特嫌”分子。同时严正警告她必须老老实实端正态度,不许乱说乱动到处打听什么“真实情况”,任何翻案行为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母女二人这才明白,那个“江浙口音”不是医院里的人,同时也想起他使用的是“方先生”这个过时的称呼,看来的确不像是“组织上”的口气,而像是父亲解放以前的一个朋友。她们觉得这个朋友对父亲后来的情况一定很熟悉,包括父亲家里的近况,否则他怎么可能在时隔多年,母亲辗转调动过几次工作单位以后,还知道到这家医院来找“沈大夫”,并且知道已经长大了的方丽华就是“方先生”的女儿?

因此,他们对这人说的话深信不疑。特别是方丽华,她亲眼见到那人说话时有一种吐露肺腑者特有的神态,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他说的是真话。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对于父亲的生死之谜,方丽华不像母亲那样悲观。她总是幻想有天早晨睁开眼睛,会看到父亲回家来了。她有时甚至想,她们母女的情况,说不定就是父亲告诉这个朋友的。于是,寻找这个人就成了方丽华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内容。

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还出现了另一个变化——她没法写入团申请书了。倒不是怕不能得到批准,她认为写入团申请书本是表明一种态度和心愿,这是不应以能否批准为转移的。然而她知道写入团申请书的时候,不仅必须把父亲写成“特嫌”,还要按此规格写出对父亲的批判和认识。如果她相信父亲真的是那种人,当然可以并且应该这样写。问题在于她不相信。她觉得这样去写,无异于昧着良心去肆意诬蔑父亲,要是父亲有一天真的回来了,她将如何面对?她还觉得这样写也是对组织说假话,但是真心话又不能说,否则引起的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和回避。她决定:在父亲的“特嫌”问题弄清楚之前,宁愿承受由此产生的种种误解和压力,也不写入团申请书。

三年的时间在隐秘的等待和寻找中过去了,父亲没有等来,那个“江浙口音”也渺无踪影。正当希望渐渐熄灭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她在学校门前的汽车站意外地看见了“江浙口音”!那天的乘车追赶一无所获,但是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又偶然得知这人姓徐,曾经在嘉平露过面……

正文 第二部(18)

夜已经很深,远远近近的窗户都不再发亮。走廊端头的暖气片逐渐降温。呼啸的风声也平息下来。四周万籁俱寂,方丽华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听你说了刘思秀和黎明的故事以后,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告诉你的。”然后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你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说‘老徐’形迹可疑,是吧?”

“是的。如果他是个可疑的人,那么他对我说话的动机也就令人怀疑,这一切就太可怕了……”

我心里疼了一下:“都怪我,都怪我,害得你虚惊一场……”

“不过你的话给我提供了一条线索,使我想到了一个人,因为我父亲那位当过系主任的朋友就姓徐,叫徐先达……”

“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可是他的侄子还在呀,他的侄子也应当姓徐,对不对?”

“你认为‘老徐’就是他的侄子?”

“我没有绝对把握。但是那天你一说起‘老徐’,我马上就想到了这个人。因为母亲有一次曾经说过,父亲以前的熟人中,现在只剩下徐先达的这个侄子了,除了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对我说那些话。这个人我母亲没有见过,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清楚,不过父亲在一封信里提到过这个人。那天回寝室以后,我把这事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很可能就是他,除了姓徐这一点外,还有几个地方也能对上号:你第一次见到‘老徐’是在嘉平,而徐先达的侄子就在嘉华大学工作,我想这就是我在北京很难找到他的原因。从年龄上推算,徐先达的侄子和我见到的那个人是差不多的。另外,我母亲说过,徐先达是江苏人,一家人都说江苏话,我想他的侄子说话也会带点江浙口音。这些想法当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亮,我终于有一个可以为她出力的机会了!

“对呀!只要我寒假回嘉平的时候,到嘉平大学去见见徐先达的侄子,就知道他是不是咱们说的那个‘老徐’了!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完全可以办好!”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不过在告诉你之前,我必须先取得母亲的同意。可是那天晚上母亲在医院值班,这事就没说,然后我对你们发生了误会,就不想跟母亲再提这事了,因为这事是不能托付给外人的……”

“现在呢?”我急于知道我现在还算不算“外人”,“现在你跟母亲说了没有?”

“说了。咱们和好以后,我看了你在颐和园拍的照片,肯定了照片上的‘老徐’就是我见过的那个人,就跟母亲说了我的打算。可是母亲直到现在都不同意。自从医院党委找她谈过话以后,母亲一直很害怕,不许我跟任何人说我在打听父亲的消息,她怕别人知道了,又会说我们想翻案……”

她怕冷似的颤抖一下,不往下说了。我这才发现钢窗张开了一条缝,一股冷风从窗缝溜了进来。冷冽的空气不知道自己承载的话语有多么沉重,轻快地从我们身边擦过,钻到走廊深处去了。我把窗户关严以后,方丽华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我今天我还是跟你说了……”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她对我的信任深到了何种程度,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便颤动起来。于是产生了一种热切的冲动:“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利用寒假去找找这个人,好吗?这毕竟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寒假以前无论如何要说服母亲,让她写封信交给你带去。如果徐先达的侄子就是‘老徐’,我父亲的情况就可以搞清楚了。如果这个人不是‘老徐’,那么你还可以去找找那位黎明老师,向他打听一下‘老徐’是谁……”

“其实不用等到寒假,现在我就给黎明写信问一下,不好吗?”

“这事我也想过,但是母亲不同意,她说这种白纸黑字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更容易引起麻烦。所以我想,先不要惊动你的老师,这件事情,牵扯的人越少越好……”

“没关系的。我在信中只问那个跟他一起喝茶的‘老徐’是谁,不说我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人,就不会引起什么麻烦的。要不这样吧,我写好以后给你看看,你认为可以,我再寄出去,好不好?”

“好……吧。”方丽华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也许咱们早晚需要找你这位老师了解情况。自从前天晚上,听母亲说了你写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以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些话的。想来想去,总觉得跟‘老徐’有关系。可是你跟‘老徐’并不熟悉,你熟悉的是这位老师,你注意到‘老徐’,是在你因为一个古怪的笔记本而跟踪这位老师的时候……”

啪!——我听见脑海里清脆地响了一声。“笔记本”三个字像子弹一样划破了混沌的迷雾,一些久远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我想起来了!”我兴奋得声音发抖,“这些话就是那个笔记本里面的!”

“是吗?”方丽华狐疑地说,“你不会记错吧?”

“应该不会错。因为这段话前面还有一些话,我们就是看了前面这些话,才对那本日记发生兴趣的。”

“什么话?”

我把那番话背了出来:“教会的财产?他怎么想出来的?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教会的财产?”方丽华满眼困惑,“这是什么意思?我父亲怎么会这样写……”

“我认为这些话根本不是你父亲写的。你还记得吧,我以前说过:写这本日记的人就住在我家里。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你父亲,你父亲应该住在嘉华大学嘛,怎么会住在我家……”

“别忙别忙!”方丽华打断了我的话,“你家在嘉平什么地方?”

“反修北路11号。”

“反修北路?这是现在才有的街名吧?以前的老名字叫什么?”

“以前叫友好北路。”

“那就不对了。”她马上说,“我父亲解放前确实不住在嘉华大学,而是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居住,不过不是在友好北路,是饮马街,你知道这条街吗?”

我说我不知道这条街,但是我知道嘉平有条饮马河,我想饮马街可能是在饮马河那一带……


正文 第二部(19)


尽管住址对不上号,方丽华还是把有关“教会的财产”那番话告诉了母亲。母亲马上摇头:你父亲从来不信宗教,跟教会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写出这些话的!你那个同学一定是记错了。记忆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你可不能当真。

仿佛要印证方丽华母亲的说法,过了两个星期,黎明的回信来了。说他看了我的信很吃惊,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他根本没有一个叫“老徐”的朋友,更不可能在1957年和某个姓徐的人一起喝茶。黎明的信使我比他还要吃惊,我不知道在他和我之间,到底是谁的记忆力出了毛病。我和方丽华分析以后,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我和黎明的记忆力都没出毛病,只是他不愿意对我说实话罢了。于是我们把希望集中在徐先达的侄子身上。方丽华更加急迫地劝说母亲写一封“介绍信”,好让我带着去找“徐老师”(这是她们对徐先达侄子的称呼)。母亲却要她打消这个念头,她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毫无意义,只会给咱们惹来祸事,千万搞不得!

然而方丽华和我都不甘心就此放弃。我们背着所有的人,像两个密谋者那样悄悄地策划这次行动。这种密谋不能在晚自习时间进行,因为阶梯教室里总是坐着那对戴眼镜的情侣,有时还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将下午的文体活动时间利用起来,碰头的地点也移到了学校背后一片僻静的白杨树林里面。文体活动时间一到,我们就各自走出校门,绕过围墙径直来到白杨树林。碰头时的感觉有点像搞地下工作,只是没有对暗号而已。

我们对这次行动的结果作了种种估计,包括最不利的情况。方丽华说,即使“徐老师”不是她见过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父亲的下落,我去找他谈一谈也会有收获的。她仔细研究了父亲提及此人的那封信,从中感到他与父亲关系很密切,因而他一定能够提供一些父亲当时的真实情况,而她根据这些描述,就可以感觉到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而在心里对父亲是否与特务有牵连的问题下个判断。不管这个判断是肯定还是否定,不管这个判断对其他人有没有说服力,只要能说服她自己,她的一颗心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设计我应该向“徐老师”提出哪些问题。但是,设计得越多,越细,我们越是感到棘手:这些事情他怎么可能对我这个陌生人谈呢?我连一封“介绍信”都没有,他凭什么相信我?这样,策划的重点就转到了怎样获得“徐老师”的信任。方丽华用自己和母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说明舒雁同学系受她们母女之托特来了解情况,恳请徐老师理解和支持云云。写好以后讨论了一下,觉得光凭这封信恐怕不一定能使徐老师理解和支持舒雁同学,于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方丽华又从家里拿来两件东西交给我。她说徐老师看了这两件东西,一定会相信我的。然后她温存地叮嘱我,回去以后别再想这些事情,明天你要在火车上熬夜,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

然而那天晚上我却睡得很不好。

“呼——”,一列火车凄厉地鸣着汽笛攀登山峰愈爬愈高愈爬愈尖锐刺耳……爬到峰顶忽然降调:“噗——”,火车化作一道瀑布飞流而下一泻千里渐渐变成缓慢的流淌……慢到极点又突然平地起惊雷重新鸣起汽笛扶摇直上:“呼——呜——呜呼……”

那不是鸣笛的火车,也不是奔泻的瀑布,那是林先生的鼾声。林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每次听了我都会暗暗称奇,不明白他那瘦弱的身躯里,何来如此巨大的能量?

林先生的鼾声并不是总能听到,因为他一般是在深夜发力,那时众人早已睡得死猪一样。今天也是如此,他打他的呼噜,别人做别人的梦,双方各安其睡,相得益彰,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梗着一个东西,仿佛不经意间错过了一件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所以,不能怪林先生噪声扰民,只能怨我自己,谁叫我赶上了呢?

火车和瀑布无休无止地交替转换,使我痛苦地体验到越想睡越睡不着乃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便决定索性费点力气,把那个梗在心里的东西找出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坦,最后想清楚是什么原因,就没事了。于是我闭着眼睛,把白天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回忆了一遍。

首先想到的是唐亚辉。上午唐亚辉把我和卓娅芳的火车票买好送来了,三人的座号是连在一起的——这当然不会有什么不舒坦。然后听说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就更舒坦了,甚至有点得意,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提醒过自己不要表露出来……那时心里肯定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午饭以后呢?午饭以后就去和方丽华会面了。今天我们第一次手拉手,在林间的雪地上走了好久,最后我把她送到汽车站,被两个不认识的男生看见了。两个小伙子直勾勾地望着我们,满眼掩饰不住的艳羡,看得我们很不好意思。然后方丽华就回家了。分手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心里没有任何阴影,只是感到缠绵,不是缠绵悱恻,是那种很甜蜜很温柔的缠绵……

回学校以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晚上我独自去了一个没人的阶梯教室,把她给我的两件东西看了一遍,回到寝室已是熄灯时分,上床以后就一直无法入眠。难道,我的心神不安是与这两件东西有关?

可是,这两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嘛!一件是张发黄的照片。那是她父亲与徐先达的合影,两人都是三十来岁,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解放前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她父亲戴副很大的玳瑁框眼镜,清秀而又儒雅,与我的想象相当吻合。徐先达则长着一个鹰钩鼻子,这使他的微笑显得有点阴鹜……但是,我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鹰钩鼻子而耿耿于怀吧?

那么,是另一件东西?

林先生安静下来了——如此猛烈而持久的呼啸大概消耗了他不少体力,所以需要稍事休息……室内笼罩着风暴之后的宁静,使我得以对另一件东西作安静的思考。这件东西是方丽华父亲写的一封信,就是提及徐先达叔侄的那封信。方丽华说,这封信一定会唤起“徐老师”对往事的回忆。这封信确实多处谈到徐先达及其侄子,但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内容,只是满纸的书卷气,使人感到很“迂”,要是用唐亚辉的话来说,就是很“方”。比如他前面说:“瓶梅你瞩我与人勿谈国事,以防因言贾祸,我自当谨记斯言,使你放心。”然而他后面就把“斯言”忘了,说他“日日与先达叔侄结伴,或作临江之游,或作长夜之谈。畅论时事,臧否人物,淋漓尽致,不亦快哉!先达深邃,洞幽烛微,鞭辟入里,常有惊人之言,闻之感慨丛生。其侄弱冠之年,谈锋甚健,快人快语,亦庄亦谐,每每令我解颐大笑,乐而忘返……”

“呜呼”一声,林正礼忽然雷霆万钧起来。还变换着声调:时而像山呼,时而像海啸,像万马奔腾,像狂风怒号,大河奔流,波浪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苏东坡一出现,意识便渐渐模糊起来……总而言之——我迷迷糊糊地想——文如其人,文如其姓,这位历史教授整个儿是一个“方”的形象:为人处世方而不圆,说出来的话是方的,就连写的字也是方方正正的宋体,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竖着排下来,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就跟书上印的一样?——这话好像是妈妈说的嘛。妈妈把眼镜推倒额头上,说:“这个人的字体很特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字,就跟书上印的一样……”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眯起眼睛注视着一本……咖啡色的日记!

我悚然一惊,霎时明白异样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字体!没错——我错过的东西就是他的字体!这封信上的字体与那本日记一模一样!

难道日记是他写的?可是住址不对呀!他的住址在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嘉平市饮马街186号,而我家所在的那条街当时叫友好北路。附近几条街道也都是这种名字嘛:西边的叫友好西路,南边的叫友好南路,友好南路上有个中苏友好协会,这些“友好”的街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且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眼睛倏地睁开了。银色的雪光从窗户散漫地映进来,屋子里面一片冷冰冰的亮堂,使我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寒战。该死!这个问题我怎么早没想到:中苏友好协会是解放后才有的,因此友好北路这个街名也是解放后的,解放前应该是另外一个名字!会不会就是饮马街呢?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太巧了……

于是我对林先生充满感激,因为他促使我给自己增添了一项“寒假作业”——搞清楚友好北路以前叫什么名字。要是没有林先生今夜的鼾声,我恐怕就会将这项重要的任务遗漏了!

正文 第二部(20)

到家那天晚上,我便问起这件事情。妈妈和奶奶的说法是一致的:饮马街?没听说过!这条街以前就叫友好北路,没有别的名字,我们搬来的时候人家就是这样说的,那时你上二年级了,应该记得嘛!

当时的情况我的确有点印象:这个房间就像从来没住过人似的——地板上的灰尘老厚老厚,脚一踩下去就飞起来呛人鼻孔;墙角层层叠叠地布满蜘蛛网,顶棚垂着一缕一缕棉絮状的黑东西,在半空中颤巍巍地摇摇摆摆,仿佛随时都会掉到头上来,所以我总是拼命地缩脖子……这些回忆影响了我食欲的发挥,搞得两位亲人很不甘心,再三叫我多吃一点。

第二天早晨,阳光在天井中映出一个明亮的方块,预示着今天是个大晴天。因此我出发去拜访徐先达的侄子时,心中一片喜气洋洋。

刚出门便听见长长的一声:“噗——”这声音是唐伯伯也就是唐亚辉他爸发出的。跟所有的裁缝一样,唐伯伯最常做的动作之一,就是嘴里含上一大口水,缓慢而均衡地从唇间喷出来,形成一片细蒙蒙的水雾撒到布料上,这时他就会发出此种独特的声音。我美好的童年就是在这种声音中度过的,以至于进了大学后,老师一讲到“喷雾除尘”,我就会想起他老人家鼓起两腮抿紧嘴唇的模样,认为工业用的喷嘴大可借鉴此种造型。

唐伯伯一看见我就想说话。他在任何人面前都要产生说话的冲动。以前有一次,他进行“喷雾作业”时有个人向他问路,他一冲动就把嘴里的水吞下去了,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因此我赶紧站下来,示意他不要着急,把嘴里的水喷完再说。

唐伯伯还是有点着急,喷出的水雾就成了水柱,将布料洇湿了一大块。然后他开始亲热地问长问短。我有限的寒暄话很快消耗殆尽,唐伯伯却方兴未艾。我只好没话找话,问唐亚辉在不在家。“这个砍脑壳的!”唐伯伯对儿子的称呼跟多年前一模一样,毫无改革创新,“这个砍脑壳的一爬起来就跑出去耍啰,也不陪老子说一会儿话!”

于是我只好继续陪他“说一会儿话”,实际上是恭听他的独白。听着听着,我忽然想起他是这条街的老住户,便问:“唐伯伯,你听没听说过饮马街?”

唐伯伯顿时眉开眼笑,一副正中下怀的神气,就像爱因斯坦听到有人问起了有关相对论的高深问题。却不立即答话,而是先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看样子打算长篇大论。但他这么一耽搁,就有人跳出来越俎代庖了。

“我听说过!”里屋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接着门帘一掀,露出一颗浑圆的脑袋,这是唐亚辉的弟弟唐二娃,现在长得比他爸还高了。“舒雁哥哥,你说的这条街我晓得!”

“讨厌!”唐伯伯愤慨地横了他一眼,“老子一说话你就来多嘴,生怕人家把你当哑巴卖了唆?人家问的是我,又没有问你,你闹啥子闹?”

“我就是晓得嘛!”唐二娃抢着说,使我感到饶舌这种爱好也是可以随着血统遗传的,“这条街在西门那边,金丝街拐弯就是。”

“乱说!”唐伯伯立刻痛加驳斥,“金丝街拐弯是金马街!你连金银铜铁都搞不清楚了嗦?枉自还是高中生,人家问的是银马街,你给人家说金马街……”

我发现他老人家搞错了,赶紧说:“唐伯伯,我问的不是银马街,是饮马街,饮水的饮。”说着我做了个喝水的动作。

唐伯伯跟着做了个同样的动作——不是假动作,而是真的端起搪瓷茶缸喝了一口,然后戏弄地看着唐二娃:“你说嘛,饮马街在哪儿?你不是啥子都晓得哇?咋个哑巴了喃?”

唐二娃眼睛一翻:“我看你也不晓得。”

“哪个说老子不晓得?”唐伯伯把茶缸一顿,突然提高声音:“就在你们脚底下!”唐二娃莫名其妙地看看脚下,于是他爸更加神气了:“我们这条街解放以前就叫饮马街!”

我心里一跳:“唐伯伯,你晓不晓得饮马街186号在哪儿?”

“就是你们家嘛!”唐伯伯朝我一指。二娃马上报复性地笑了:“爸你才是乱说,他们家是11号。”

“砍脑壳的你晓得啥子?”唐伯伯不是一般的激动,“11号是现在。现在是现在,以前是以前。老子说的是以前,以前饮马街的门牌是从张家茶馆那头排过来的,排到我们家是185号,隔壁袁家就是186号……”

“袁家?”我有点失望,“186号那时候住的人姓袁?”

“不是。”唐伯伯立即换上笑眯眯的表情,以示对我的客气,“你们家住的是房客,房客不姓袁,房子的主人家姓袁。姓袁的是个国民党的大官,我也不晓得他住啥子地方,只听说他名下的房子多得很,解放后统统遭政府没收啰,归房管局啰。后来你们就搬来啰,你爸爸是房管局的嘛……”

我忙把话题拉回来:“唐伯伯,那个房客究竟姓啥子?”

“姓这个……这个……”唐伯伯“这个”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就很洒脱地放弃了:“不管姓啥子,反正是个眼镜,还找我做过衣服……”

我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唐伯伯把照片拿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眯起眼睛费劲地看了半天,看得我的一颗心越跳越厉害,几乎要从胸中跳出来。最后他终于点了下头:“就是这个先生,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先生。这个先生的衣服就是我做的……”

唐二娃哈哈大笑:“我的爸吔,你老人家看清楚没有喔?人家穿的是西装,你根本没得那个技术!”

“哪个说老子没得技术?老子给他做过一件棉背心,穿在西装里头的……”

父子二人就缝纫技术问题激昂地辩论起来。我抚摸着起伏跳荡的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个多年的难解之谜就这样突然解开了,解开之后才发现谜底原来就在身边……

但愿今天在嘉华大学也能碰到同样的好运气!

正文 第二部(21)

寒假里的嘉华大学冷冷清清。我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徐先达。我想这可能是他们太年轻的缘故,便去问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老头说声“跟我来”,就带我走进一座办公楼,来到一扇贴着白纸的房门跟前。老头敲门的时候,我看清了那白纸上写的是“嘉华大学保卫处寒假值班室”,正在纳闷老头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头已经将门推开了。

进门以后的情景,后来我回忆过许多次,所以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下面写的对话内容是完全准确的。

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两张办公桌头碰头并在一起,左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手里夹着一根烟卷,屋里的烟雾显然就是他制造的。他对面是个烫发的少妇,正在一面打毛衣一面磕瓜子。

小伙子一见我们进来,立即皱起眉头向老头发问:“他怎么回事?”

我抢在老头前面说:“同志,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知不知道历史系的徐先达?”

“徐先达?”小伙子将披在肩上的军大衣往上拉了一下,询问地看了看对面的少妇,“张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少妇嘴巴一张,却只吐出了一个瓜子壳。于是小伙子朝我很不耐烦地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嘉华大学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时张姐突然说话了:“徐先达早就死了……”

“是的是的,”我说,“我知道他死了,我要找的是他的侄子……”

“那你应该直接说嘛,为啥子要绕那么大个弯弯?”张姐笑起来原来挺和气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徐先达的侄子叫徐伯明,是制革教研室的主任,就住在我家楼下……”然后她将徐伯明的住址以及走法很详细地告诉了我。

两个小时以后,我从徐伯明家出来,心绪矛盾而复杂,灰暗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隐隐的兴奋。我拿不准这种兴奋有没有道理,因为它的依据不是事实,而是一个早已作古之人的“心理作用”,而徐伯明今天谈到的事实,却是十分令人沮丧的。

见到徐伯明的第一眼,我心中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失望——这个人并不是我见过的那个“老徐”。但在他开口问起方丽华母女的情况时,我察觉到他的江苏口音很明显,又生出一丝幻想:也许方丽华要找的那个“江浙口音”就是他,只是把他的相貌记错了?不过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方丽华母亲在什么单位工作,自然也不可能在北京对方丽华说那番话。

更大的失望发生在谈话进入实质性阶段以后。这时徐伯明将爱人和孩子支出去买年货,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和窗户都关起来,压低声音谈起了他对方步岳的“个人印象”。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搞得这样诡秘,因为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方步岳的学问人品,他与他叔叔向来都是很敬佩的,万万没有想到方步岳竟然是个特嫌分子。最后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觉得方步岳真的是那种人吗?他说当然是啊,不然他怎么会跟特务头子一起坐飞机跑到台湾去呢!

这倒是个前所未闻的“新情况”,所以我追问了一句:“他是跟特务一起离开学校的?”

“千真万确,我叔叔亲眼看见的。那天是1949年12月4日,我叔叔和一些同事在校门口聊天,亲眼看见方步岳和那个特务头子坐着一辆小汽车,开出校门走了。当时大家也不知道他们是到哪儿去,过了几天,嘉平解放了,才听说他们那天乘车去了飞机场,从那里直飞台湾了。”

完了!我绝望地想,一边呆呆地望着他硕大的鼻子。他的鼻子与他叔叔一样呈鹰钩形,两旁光溜溜的,并没有什么瘤子。但是,他有没有瘤子,他是不是“老徐”……这些事情现在还有意义吗?既然谜底已经水落石出板上钉钉,再费心思去考虑诸如此类的问题就毫无必要了……

我的心冷到冰点,几乎连跳动都停止了。然而徐伯明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又说出一番话来:“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看见了,可以说是有目共睹,铁证如山,可是我叔叔却死也不肯相信方步岳是特嫌……”

“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又开始跳了。

徐伯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把他叔叔的想法告诉了我:当时军管会认为方步岳是特嫌,唯一的依据就是他叔叔亲眼看见的那一幕。然而当时曾有这样一个细节:汽车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时,方步岳在车里朝他叔叔挥着手喊了一声,由于隔着玻璃,听不见喊的是什么。他这个动作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可是理解各有不同:其他人都认为方步岳是在挥手告别,唯有叔叔觉得方步岳是在呼救,所以他当天回来就对徐伯明说,他怀疑方步岳是被教务长绑架了!

“教务长?”

“就是那个特务。这个人我几乎没打过交道,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学生,不过学校里的教师都认识他。据我叔叔说,解放前一般人并不知道他是中统,只知道他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很多人都去巴结。但是方步岳对这个人特别反感,说这个人和沃尔夫狼狈为奸……”

“沃尔夫是谁?”

“沃尔夫是个洋教士。嘉华大学最初是教会办的,学校里还有个小教堂,”里面住的牧师就是沃尔夫,不过他在解放前几个月就回国去了,跟方步岳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方步岳怕的主要是教务长,尤其是在逃往台湾之前那一段时间,方步岳不知为什么,总是躲着这个人,有一次还悄悄对我叔叔说,他有种预感,觉得自己要遭这个人的毒手。所以我叔叔一看见方步岳坐在这个人的汽车里,就认为他是被绑架了。我叔叔曾经向一位军代表谈过他的看法,军代表说,特务的活动往往是隐蔽的,你只看到了方步岳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东西,可是你并不知道他跟那个教务长私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他们的真实关系看来谁都不清楚。这以后我叔叔就再也没对人提过这件事。但是他临死之前还对我说,他觉得方步岳并没有去台湾,而是早已在特务手中遇害了……”徐伯明顿了一顿,突然长叹一声,“如果真是这样,我认为反而好一些,至少比他是特嫌要好嘛,对吧?可是,方步岳既不是共产党,也没有参加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特务干什么要绑架他杀害他呢?这一点,连我叔叔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我看这都是他老人家的心理作用,当不得真的,你说是吧?”

我沮丧地点着头,觉得这确实是他老人家的心理作用,同时觉得再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是,为了能够将方步岳的情况完整地带回去,我还需要了解一个小问题:跟他一起走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徐伯明马上说出一个姓名。我听了一愣,顺手拿过一张纸,将他说的名字写下来。徐伯明看了点点头:不错,就是这三个字。

我莫名的兴奋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我望着徐伯明苦笑的面孔,突然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只是我一时说不出道理罢了。

这个道理,我在回家的路上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我之所以能够将那个名字准确地写出来,是因为我当年摘抄方步岳那本日记时,曾把它写过好几遍。摘抄的内容,现在已是一片模糊,但是有个印象是不会错的——方步岳在日记里每次提到这个名字,都带着一种深恶痛绝的语气。这本日记是方步岳的私密,写的当然是真心话,所以这就是他和那个教务长的“真实关系”。所以徐先达的“心理作用”就未必当不得真!何况还有另外一个姓徐的人也是这种说的:“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这个人看来比徐先达更了解内情,否则他不可能说得这样肯定。

于是我决定晚上去黎明家,向他打听这个人的线索。黎明的家就是刘思秀在十六中的宿舍,卓娅芳家的对面。不过去以前需要认真准备一下,不但要带上“老徐”的照片,还要对我找“老徐”的理由编出一套可信的说法,才能打消黎明的顾虑,否则他恐怕还是不肯说实话……

“舒雁,想什么呢?撞到人身上都不知道!”一声呼喊将我惊醒。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北门大桥,面前站着唐亚辉,一手抱着足球,另一只手拍着一个大个子的肩头:“你看这是谁!”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地叫起来:“罗大脚!”

“你怎么还叫罗大脚?应该叫解放军叔叔!”唐亚辉说。罗大脚马上擂他一拳:“乱弹琴!”然后笑着向我伸出手来:“舒雁,你好。”

我高兴地拉着他的手,感到他的确有股子“解放军叔叔”的味道:壮实的身躯端端正正的,一双大手温暖而有力,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显得很友善很谦和,比我们这些学生娃娃成熟多了。再叫他罗大脚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我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他察觉到我的困窘,宽容地笑了一下:“我叫罗剑云。”

“你好你好,罗剑云你好,好几年没见,原来你当兵去了。”

罗剑云还没答话,唐亚辉又叫起来:“什么当兵?人家是四个兜的。”

“出洋相!别听他咋唬。你看我身上,一个兜也没有嘛。”罗剑云笑着说。他身上果然一个兜也没有,因为他和唐亚辉一样,都穿着球衣。问了一下,才知道罗剑云是作为体育尖子参军的,一直在军区体工队,这次回家来过春节,被唐亚辉找上门去,硬拉他去铁路局体育场练足球。然后罗剑云又问我从哪儿来。我说去嘉华大学办了点小事。唐亚辉一拍大腿:对了,我们干脆到嘉华大学去练球吧!寒假期间大学里头最清净,不像铁路局体育场,尽是些中学生在那儿挤来挤去。老罗今天你可要教我几手绝活!罗剑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说,咱们互相学习互相促进嘛——他的确很像个解放军叔叔。

正文 第二部(22)


刘思秀的房门虚掩着,透出一股灯光和一片笑声。推门进去,发现是唐亚辉在手舞足蹈地说笑话,把刘思秀和卓娅芳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黎明还保持着正常的坐姿。两位老师见我来了十分高兴,又是让座又是倒水。互相问候一番后,我便问唐亚辉,你来看老师怎么不叫上我?唐亚辉支支吾吾,卓娅芳含义不明地一笑:他今天是来找我借书,我把书给他以后,过来看刘老师,他就跟着来了。刘思秀对唐亚辉笑着说:想不到你现在这么爱看书了,进步不小啊。唐亚辉窘得一个劲地扒拉招风耳朵,黎明赶紧给他解围:你刚才讲了一半,接着讲吧。于是唐亚辉打着夸张的手势接着讲下去,两位女同胞又开怀大笑起来。

我也在笑,但是带有陪着笑的性质。唐亚辉讲的正是八年前我与他根据那张“藏宝图”寻找“教会的财产”的故事,他把这段往事绘声绘色讲得很滑稽,在我心中勾起的却是无尽的懊悔,因为我把方步岳那本至关紧要的日记糊里糊涂地弄丢了。黎明笑得也很拘谨,还带着一丝不安的神色,我想大概是因为在唐亚辉的故事里,他是作为一个可疑的人物被跟踪的,尽管事实证明这是个可笑的错误,但他听了仍是心有余悸。

唐亚辉的故事刚结束,黎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好像急于剖白自己似的:“唐亚辉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年我并没有跟一个姓徐的人在公园喝过茶呀。”

刘思秀推了他一下,很轻,也很温柔:“哎呀,他不是说了吗,这一切本来就是误会,你何必过分认真呢?”

“不是我过分认真,”黎明看着我说,“舒雁同学前些时候还专门来信问我这件事情。舒雁,是吧?”

所有的人都向舒雁同学投来疑问的目光。舒雁同学一急,索性把事先编好的所谓理由抛开,直截了当地掏出“老徐”的照片递过去:“黎老师,我问的是这个人。”

黎明只看了一眼,就释然地笑了:“原来是他呀!不错,那年我的确见过他,也跟他一起喝过茶,可是他不姓徐呀!”

“我听见你叫了他一声老徐……”唐亚辉说。

“哦——”黎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叫的是‘老薛’,你听成‘老徐’了!”大家又笑起来。黎明继续说:“老薛是我在嘉华大学的同学,跟我在一个寝室住过,那时候嘉平还没解放,学校里上课不正常,我们成天在一起东游西逛……”

谢天谢地,线索终于接上啦!于是我不是陪着笑而是真正地笑了:“黎老师,你这位同学在什么地方工作?”

“不清楚。毕业以后他去了外地,我们就分手了。只是1957年,他到嘉平出差的时候见过几面,后来再也没有联系。那年他好像说起过他的工作单位,不是在西北就是在东北,反正远得很,记不清楚了。”黎明看出了我的失望,就歉意地笑着,好像他欠了我什么似的,“那年我刚犯错误,整天昏昏沉沉的,所以薛鹏刚说完,我就忘记了。”

“他叫薛鹏?”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是啊,薛鹏,薛仁贵的薛,鲲鹏展翅那个鹏。”

不错,就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方步岳的日记中也出现过,而且,好像跟那个教务长还有点什么很特殊的关系,所以他才会了解内情……

“黎老师,薛鹏是不是有个亲戚,叫裴铭皋?”

唐亚辉听到“裴铭皋”的名字,立即震惊地看我一眼,大概他也想起什么来了。黎明却还是那副欠着人家什么似的笑容:“不可能吧,裴铭皋根本不认识他。那时候裴铭皋是教务长,很大的官,而他只是个历史系的穷学生……”

“历史系”这三个字使我又看见了一条新的线索。“那他一定跟方步岳很熟吧?”

唐亚辉大张着嘴巴望着我。黎明则满脸困惑:“方步岳?”

“当时是历史系的一位教师。”我解释说。黎明还是摇头,于是我将手伸进衣袋,又取出一张照片。“黎老师,你看,方步岳就是这个戴眼镜的。”

黎明看了马上笑着点头:“有印象,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再次问他薛鹏与此人是否熟悉。

“他们既然是一个系,当然应该是互相认识的。不过,薛鹏从来没有说起这个人……”黎明道歉似的笑着,看来这些年他一直是这样笑的。

正文 第二部(23)


走出十六中的校门后,唐亚辉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你给黎明看的是谁的照片?”

“这人你不认识……”

“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问你嘛。今天上午你到我家去,也拿了一张照片叫我爸爸认,就是这张吧?”

“不是……”

“鬼话!你小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实交待,这个方什么岳到底是谁?”

“这事跟你没关系……”

“舒雁!你小子太不够意思了!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这个方什么岳就是写那本日记的人,对不对?”

“唐亚辉,这事我不能告诉你,你也别问了,好不好?”

我以为我这样义正辞严地一说,问题就解决了。然而我忘记了人类的好奇心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这种力量表现在那些杰出的人物身上,便是求知的渴望,驱使他们千百年来孜孜不倦地探索宇宙的奥秘;而表现在唐亚辉身上,则是没完没了的纠缠。直到我逃进自己家门,还听见他在外面骂我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老子再理你老子就是王八蛋!”

然而第二天早晨,我还在天井里刷牙,他就登门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完全忘记了他昨晚说的话——他一进我家的门就将自动获得“王八蛋”的身份。

“舒雁!咱俩做个交换,保证你小子高兴得满地打滚。”

“什么交换?”我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你把你那些神神秘秘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不许有半点隐瞒和保留,然后呢,我给你一件东西……”

“无聊!”我把牙缸里剩下的水往他脚下一泼,返身进了房间,王八蛋马上跟进来。

“不肯说,是不是?那你可别后悔!你知道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棉大衣的口袋。那个口袋鼓鼓囊囊的,但我断定不会有什么值得我“满地打滚”的内容。

“是一堆破烂。”我说。

“对!确实是破烂。具体说来,是一个破本子,上面写的字就跟狗爬似的,你猜是谁写的?”

“我不猜。”我说。我哪有心思理会他的破本子!

“就是你小子写的!你把方什么岳日记里头的东西抄在这个破本子上了……”

“快给我!”我大叫一声,向他的那个口袋扑去。他捂着口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你不是说我无聊吗?”

随后我们在天井里展开了一场搏斗,吓得奶奶从厨房跑出来跺着小脚拼命叫喊。我们只好松开手,坐到谈判桌边来。

“你既然把这个本子给了我,就算我的私有财产了。你要我还你也可以,但是必须先满足我的条件,否则你就休想!”唐亚辉的态度像个真正的王八蛋。鉴于那个本子的极端重要性和武力夺取的明显不可能性,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王八蛋的无理要挟,在他赌咒发誓绝对保密否则不得好死以后,我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

王八蛋的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揉得咸菜似的旧本子。本子两面都写着字,的确“跟狗爬似的”。正面是我当年的大作,《可爱的校园》、《谈谈我的老师》之类,背面则是我抄下的日记,一共九则。看完之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要是徐先达当时手里有这本日记,并且把它交到军管会,方步岳就不会是特嫌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唐亚辉很感兴趣地眨着眼睛。

“你看嘛,这上面处处都是证据,说明裴铭皋如何千方百计迫害他。时间也对得上,因为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民国卅八年的报纸早已是谎话连篇’。你想想,民国三十八年是哪一年?”

“1948年。”

“不对,是1949年。”

“好好好,就算1949年。又怎么样呢?”

“方步岳最后这篇日记,日期是12月1日,而他坐在裴铭皋的汽车里离开嘉华大学是1949年12月4日,中间只隔三天,也就是说,三天之前裴铭皋还说方步岳是‘奸党’,三天之后,就把他带走了,这不是绑架是什么?”

唐亚辉眼睛一亮:“你说方步岳是地下党?”

“地下党倒不见得……”

“那裴铭皋为什么要迫害他?”

“这个问题日记里也可以看出来:裴铭皋是沃尔夫的帮凶。”

“沃尔夫?这日记里哪有什么沃尔夫?”

“你看这儿,”我胸有成竹地指给他看,“这儿写得很清楚:‘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这里说的‘狼’就是沃尔夫。”然后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悟出来的。沃尔夫这个姓很常见,英文写法是Wolfe,但它与另一个英语单词Wolf发音相同,而Wolf的意思就是狼。所以方步岳才会那样写。

唐亚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舒雁,我发现历史的错误正在重复。”

“你什么意思?”

“当初我断定日记里的‘黎明’是一个人,而今天你在重演我的错误,区别仅在于,你说得比我还玄乎!”唐亚辉说完就得意地大笑。

我知道跟他争论这个问题,就象当初争论“黎明”问题一样,是不会有结果的。“好吧好吧,这个问题咱们先放在一边。但是,不管怎么说,任何人看了这本日记,至少不会认为方步岳是特务吧!可惜徐先达没见到这本日记……”

“咳!”唐亚辉在桌上拍了一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现在把这个本子交到嘉华大学去,不也一样吗?”

“哎呀我的老祖宗,事情哪有这样简单?这本子上的字太难看了,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写的,我把它交上去,谁会相信是方步岳的日记?”

“你可以重抄一遍嘛,你现在的字不那么难看了……”唐亚辉笑眯眯地给我出主意。

“废话!重抄一遍也不是方步岳的字。嘉华大学肯定能够找到方步岳以前写过的东西,比如旧档案旧书信什么的,对照着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手迹。只有把方步岳的日记原件交上去,经过笔迹鉴定,才能作为证明。可是这本日记被我搞丢了……”

“准确地说,是被狗日的汪油嘴偷去了。”唐亚辉今天好像很讲究用词严谨。

“那还不是一样?我真是他妈的该死,干吗要带着它去踢什么足球……”我懊悔不已。唐亚辉同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去找找汪油嘴?”

“找?到哪儿去找?”我觉得唐亚辉简直是异想天开。汪油嘴早已不在嘉平了。他的初中生涯是以几门功课不及格结束的,所以没拿到毕业证,他在家里呆了一阵以后,外地有家工厂来嘉平招工,他就报名走了。

唐亚辉却说:“当然是到他爸那儿去找啰,他说不定也回家来过年了。”

“找到了也没用,他肯定早就把这本日记丢掉了……”

“那也不一定。比如说你这个作文本吧,我以为早就不在啦,昨天晚上却在家里翻出来了。所以咱们还是去碰碰运气吧,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十分钟后,我们向街口的茶馆走去。今天与昨天一样,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茶馆一片热热闹闹行将过年的气氛,茶桌一直摆到了敞开的铺面外边。几个顾客懒懒地靠在竹椅上,尽情享受着暖烘烘的阳光。其中有个穿新衣戴新帽的汉子,怀里坐着一个小男孩,父子两人穿着同样颜色的新衣新帽,都在打瞌睡,神态惟妙惟肖,煞是有趣。我们观赏了一会儿,便见汪油嘴他爸提着铜壶走出来逐桌斟茶。自从初中毕业以后,我们便不大敢在他面前提起汪油嘴,一提起来他就脸色发紫,仿佛我们成心气他似的。因此,当我很有礼貌地叫着汪伯伯,问他汪得财回来没有时,心中有些惴惴的。

不料汪伯伯却笑得很灿烂,带着几分神秘几分狡黠反问我们:“你们两个当科员没有?”我们不禁愕然。汪伯伯突然将声音提高八度:“你们还不晓得哇——我们汪得财当科员啰!”

那对打瞌睡的父子被他猛然惊醒。父亲睡眼惺忪地茫然四顾,儿子则抗议地哇哇大哭。汪伯伯毫不理睬,又问:“你们两个活学活用没有?”唐亚辉噗地笑了。汪伯伯却爆发出新的亢奋,音阶也提高到川剧高腔的水平,显然是要让整个茶馆的人都听见:“我们汪得财,又当科员又要活学活用,忙得很,哪有时间回来过年嘛……”

回来以后,唐亚辉躺在我的床上大笑不止,我却越想越绝望,懊悔得直捶脑袋。唐亚辉笑够了,就爬起来劝我:“别打啦,别打啦,再打就把脑壳打烂啦。你的脑壳有什么错误?不就是装了点资产阶级世界观吗?改造世界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用不着这么着急嘛……”

“滚你妈的蛋!”

“你这个急性子总也改不了。”唐亚辉大大咧咧地笑着,“还是听我给你再出个主意吧。这个作文本虽然不是方步岳的日记,但它的确是日记的内容,对不对?所以你可以写个情况说明,把咱们怎么找到那本日记,后来又怎么丢了它这个过程说清楚,连同作文本一起交上去,请组织上调查,不就行了吗?”

“这个情况说明怎么写?说是我把日记的内容抄下来了,又是抄得断断续续的,谁看了都会怀疑:你抄这些东西干什么?说是方步岳因为一张图才遭殃的,却又拿不出这张图来,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会相信?怎么查得清楚?只会说我是胡编乱造的!你纯粹是他妈的出馊主意!你的神经是不是短路了?”

人和人的神经不一样。有的人挨了如此痛骂会真的短路,有的人挨了骂却会碰撞出智慧的火花。唐亚辉就属于后者。他在我的骂声中眨了一会儿眼睛,水平突然超常发挥,说出一番宏论来:

“不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事情毕竟不是你编造的,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对不对?实实在在的事情总会留下影子,这些影子就是凭据,你只要能够一五一十写出来,就不怕查不清楚!首先我就可以给你当证人嘛。除了我,还有好多人也是了解情况的。比如说发现日记那天,陈胖鸭、小数点、汪油嘴他们几个都在场,他们都可以作证嘛。所以当时的场面你一定要详详细细写出来,那样才有说服力。后来我们寻宝的事情也是有旁证的,当时卓娅芳她们还笑话我们嘛,我还向魏骏骐打听过居香必岛嘛。这些过程你也要写清楚,一直写到汪油嘴怎么偷了那个笔记本。你不要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这样写会冤枉他。你可以不说日记一定是他偷的嘛,你只要把那天的情况点滴不漏地写清楚就行了,这总不算冤枉他吧?明眼人一看这份材料就知道应该找谁调查,说不定一调查就把日记找出来了呢!总而言之,你这个情况说明不能写得干巴巴的,要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情况都写出来,这些东西都能提供调查的线索。”说到这里他的灵感进一步迸发,用语也空前地精辟起来,俨然有点格言的味道了:“特别是细节!只有细节才会产生真实感,才能引起身历其境的感受,因为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你是否意识到它的价值!”

今天的唐亚辉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你今天说话怎么像个作家似的?”

我一说他胖,他还真的喘起来了:“什么叫‘今天像个作家’?她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当作家吗?”

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卓娅芳。看来这小子革命要成功了,怪不得这样神采飞扬。

“你的意思,是不是写成一篇回忆录式的东西?”

“对了!”“作家”在桌上一拍,“就是要写成一篇回忆录。不要怕长。反正这个寒假你有的是时间嘛,慢慢写呗。要不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的方丽华永远背黑锅吧?”

唐亚辉走后,我决定立即实施他的建议。不管我的“回忆录”对于嘉华大学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至少对于方丽华是很有意义的。她看了这篇东西,对于父亲的所谓“特嫌”问题,就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痛苦的心灵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在家里找到了一个未曾用过的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绘着几朵雪白的云彩,云朵之间印着五个字:“飘逝的记忆”。我觉得这几个字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在桌子旁边坐下,闭上眼睛想了一阵,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

正文 第二部(24)


寒假结束时,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到丢失咖啡色笔记本那个倒霉的日子。我当然没有把它交到嘉华大学,而是带回北京交给了方丽华。至于下一步是否要交给组织上请求调查,我想应该由她们母女看了以后再拿主意。

交给她的地点,还是学校背后那片寂静的树林。林中的积雪本已融化了一半,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冻结起来,在脚下发出干硬的咔嚓声。我向她详细说了在嘉平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徐先达临终前说的话。方丽华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软地瘫在一颗树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眼睛也闭上了。然后,浓密的睫毛下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像露水流过洁白的花瓣,将她的容颜打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笨拙地伸出手去扶她,不知怎样才能拂掉她的悲痛。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将头埋在我肩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只感觉到她的身躯在我怀中轻轻颤抖。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方丽华,我让你伤心了……”

“舒雁,”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很感谢你,真的……”然后,她忽然在我肩上吻了一下。

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又模糊了,因为这刻骨铭心的一幕后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只知道,在那个黄昏的树林,在那片血色的夕照之中,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她的吻,尽管只有一次,尽管是吻在我的衣服上,但是,我毕竟曾经拥有过……

那天方丽华没有回学校,而是带着我的笔记本回了家。过后将笔记本还给我时,她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舒雁,你这本‘飘逝的记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几乎都不敢拿给我妈看。”

“怎么啦?”

“你干吗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也写进去了?”

这段往事本是从我笔下情不自禁流出来的,但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我之所以写出这些细节,是为了让人看了有真实感。

“真实感倒是有。我看了以后,得到了很大安慰。我妈看了也很感动,叫我替她谢谢你。不过,她说这本笔记千万不能交上去。”

“那你父亲的问题怎么说清楚?”

她淡然一笑:“说不清楚,就不说呗。我妈给我说了整整一夜,我也想明白了。既然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况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只会说我们想翻案。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组织上已经形成的看法,怎么可能因为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改变了呢?”

今天看来,方丽华母亲这番话是完全正确的,否则文化大革命中就不会遍地都是“特务”,而且他们越是证明自己不是特务,别人就越是硬要说他们是特务。然而当时我还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没有经风雨见世面,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把唐亚辉的理论搬出来,说有真实感就有说服力,足以证明她父亲的确留下了这样一本日记。

方丽华却说:“正因为这样,我妈希望你把这本笔记烧了。”

“烧了?”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说她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我父亲日记里提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有那张莫名其妙的图,就像……就像真的有什么秘密勾当似的,可他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些事情。要是有人看到这本笔记,要我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都休想太平了。”

“是这样呀……”我沮丧地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真的必须烧掉吗?”

“这只是我妈的意思,可是我觉得烧掉太可惜了。你这本笔记写得挺好的,就像一本相册,记录着你童年的生活,而且……”她的脸突然红了,“而且也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希望你把它保存起来,别给任何人看,只作为咱们两人的秘密,留着咱们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一起来看……”

她紧紧地依偎着我,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清香的气息,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呼吸变得困难了。

“舒雁,”她深情地凝视着我,“你也别替我难过。我让你了解父亲的情况,并不是想给他平反,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有今天这个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反正咱俩既不想当官,也不一定非要入党,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不也挺好吗?”

这声“咱俩”,分明把我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了。霎时间,一阵狂喜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将我整个儿吞没了……

正文 第二部(25)


至今为止,我已经历过二十二个春天,以后大概还会经历同样的数目,甚至更多。但是,1966年那样的春天,此生还会再有吗?

那个春天对于我是短暂的,因为四月初我们班就要到工厂去毕业实习,所以我与方丽华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短短的三月。然而这个月的每一天都很甜蜜。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愿意用一年去换回那个三月中的一天。

最甜蜜的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勾画,一勾画我们就互相感到惊异。方丽华惊异于我居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设想,包括毕业以后的去向。我则惊异于她把什么都想到了。她说我最好是争取回嘉平,我们系统在嘉平有三个单位,都与我的专业对口,特别是其中有一个部里直属的设计院,规模不小,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分配到那里去,所以我回嘉平应该是有希望的。

“那你呢?”我问。

“小傻瓜!设计院里也有我们电气专业呀。明年我也争取分配到那儿去,咱们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

人生美好到这种程度,就到头了,无以复加了,没法再设想下去了,大脑也就抛锚了。过了一会儿,我才听见她的声音飘过来,像一阵轻柔的风:“到时候你可要到车站来接我。我打听过了,这个设计院离火车站挺远的。”

我想象着在月台上迎接她的情景:她从车厢的窗口探出头,调皮地咬着下唇向我微笑,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唯一的遗憾是还要等上一年零四个月,等地球再自转五百圈。我恨不能心里伸出一只手去,将这个日子一下子拉到眼前。

地球当然只能一圈一圈地转。为了望梅止渴,我便与她谈嘉平怎么怎么美好。我说嘉平历史悠久,有许多古迹,挺有意思的。她说到时候你要带我一处一处去看。我说嘉平的图书馆书挺多的,小时候我经常去。她特别高兴:那就更好啦!咱们可以到图书馆去办个借书证。我心里浮起和她手拉手一起走进嘉平市图书馆的画面,都有点不敢往下想了,就转而说起嘉平的气候和物产:嘉平冬天不怎么冷,夏天也不太热,你去了以后就知道了。嘉平还是鱼米之乡,盛产大米,据说产量特别高……

“对了,”她忽然把头一偏,很认真地问我,“大米饭你会不会煮?”

“我只煮过稀饭。”

“咱们也不能老喝稀饭呀。”

“我还会包饺子,”我赶紧说,“帮厨的时候学的,就是不会擀皮。”

“擀皮我会。可是嘉平街上有擀面棍卖吗?”

“不知道……”

“那我还是从北京带一根去吧,到时候你别忘了在信里提醒我一下。”想了一下,她又问:“你会用搓衣板吗?”

“搓衣板?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她叹口气,说:“可是我妈说,大件东西光靠手揉不行,得用搓衣板。赶明儿我得学学,学会了再来教你……”

我平生头一次发现,原来做饭洗衣之类的琐事也可以具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令人无限向往!

我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要是我不能分配到嘉平怎么办?”

“到时候咱们再商量呗。”

“商量什么?是商量我到哪里去,还是商量你以后去不去?”

“当然是商量你到哪儿去啦。至于我以后是不是也去那个地方嘛,让我想一想,”她举起食指朝着额头灵巧地绕了两圈,然后猛地在我额上戳一下,“就要看你怎么表现啦。你去了以后必须每天给我写信,一封也不能少,不然我就不去,气死你!”

于是我觉得分配到什么地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天天听到这个好听的声音,天天看到这对心爱的笑靥,天天享受被她戳额头这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灿烂的未来吗?

和她分手以后,我经常会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此巨大的幸福,真的就这样降临到我头上了?命运怎么对我如此慷慨?上帝怎么对我这样偏心,竟把本应分属于大家的幸福集中起来,统统赐予我一个人了?

于是我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仿佛真的独吞了他们的幸福似的。终于有一天,谢天浩在食堂问我,为什么老是傻笑?

“是吗?我在笑吗?大概是今天这天气……”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反问他:“呃,你今天干吗一脸的忧国忧民?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者谓你何求!”

“我求的是下星期一的发言稿。”谢天浩叹口气,说下星期一班里要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廖桂兰又布置他发言。

“这叫能者多劳嘛。你看了那么多费尔巴哈黑格尔,你不发言谁发言?”

“不对不对。”谢天浩一个劲摇手,说正因为上次讲用会他谈到了费尔巴哈黑格尔,廖桂兰说他没有联系活思想,不算“活学活用”,叫他补课,并特意交代他这次发言的内容必须是 “狠斗私字一闪念”,做到“立竿见影”。

“那你不提费尔巴哈黑格尔就行了嘛。”

谢天浩又摇手,说问题不在费尔巴哈黑格尔,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这种“活学活用”的言应该怎么发。他说“一闪念”他倒是有,比如早上不想起床呀,不喜欢吃馒头觉得像块海绵咽不下去呀,“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毛主席著作根本联系不起来嘛。再说这些‘一闪念’也用不着‘狠斗’——早晨我在床上挣一下就起来了嘛,这玩意儿(他晃晃手里的馒头)我一使劲就咽下去了嘛,叫我‘狠斗’什么呢?舒雁你当过几年学生干部,这种事情肯定有经验,你帮我出出主意好不好?哪怕举个例子启发我一下也行么!”

谢天浩是个干任何事情都很认真的人。我见他眉头拧成一团,深感同情,也想认真地帮他出点主意。一想才发现根本没有主意。因为我虽然如他所说“当过几年学生干部”,却一直是学生会的干活,从没有“狠斗”过什么,也就没有经验可言。所以我跟他蹲在地上合计了半天,也没有合计出一个值得“狠斗”的“闪念”来。

正文 第二部(26)

直到星期一下午,讲用会开始以后,听了两个女同学的发言,我才茅塞顿开,明白了“一闪念”是怎么回事。

第一位女生的“一闪念”是在做值日生扫地时发生的。她说她扫着扫着,看见地上有一团沾满鼻涕的废纸,很脏,很恶心。围绕着要不要将这团废纸扫掉,她头脑里展开了两种思想的激烈斗争。于是,带着这个问题,她学习了毛主席著作,从几条语录(其中最切题的是有关“脚上有牛屎”那一段)中受到了深刻教育,然后她想起了一系列革命先烈的光辉榜样,以及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阶级兄弟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总之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把那团废纸一举扫进了簸箕。

第二位女生“活学活用”的模式大同小异。主要区别是引起“一闪念”的事件有所不同——她的思想斗争是在看到装开水的保温桶龙头没关严,开水正在一滴一滴漏出来时发生的。后面学习领袖著作的过程基本相似,只是引用的语录换成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以及“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然后她就想起了战争岁月许多感人的事例,最后终于伸手关上了那个龙头。她说:“这时我才真正发现……”

“发现桶里的开水早就漏光了!”杨永远在我后面咕哝一声。好几个人吃吃地笑了。马兴旺转过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来,笑声顿时消失。那女生的脸却突然涨得通红,难堪的样子使我禁不住心生同情。我知道她们也是不得已。谁都不可能因为扫不扫废纸、关不关水龙头产生什么思想斗争,别说“一闪念”,连“半闪念”也不会有的。但是她们不这样杜撰又怎么办呢?她们正在争取入团呀……

门“砰”的一声推开了,唐亚辉气喘吁吁地把头伸进来:“舒雁在不在?”

出来以后,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今天下午他们学校开大会听报告,他在主席台上突然发现了汪油嘴。

“汪油嘴给你们作报告?”我感到不可思议。

他说作报告的不是汪油嘴,是几个老太太,都是外地工厂里的职工家属,由工会系统组织起来到处讲怎么活学活用,不知怎么被他们学校请来了。他在大会休息十分钟时找了汪油嘴,才知道其中有个老太太是汪油嘴所在工厂的。该老太太有手绝活——不识字却能背出一百零八条毛主席语录,因而获得了巡回讲用的资格。然而老太太没出过门,乃由工会主席全程陪同,而工会主席的公文包又需要有人全程拎着,于是工会的汪油嘴干事就跟着来了。

“舒雁,想不想去找他狗日的?”

“当然想!可是我怕他不会对咱们说实话,笔记本丢了第二天我就问过他,他根本不承认是他偷了。”

“再碰碰运气嘛。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了。”

“那到哪儿去找?”

“你别急嘛,我已经问清楚他们住在哪个招待所了。”

唐亚辉所说的招待所位于朝阳门外一条小胡同,找到那里时已经过了七点半。大楼门前挂着很壮观的牌子,上端是两行密密麻麻的定语:中华人民共和国某某工业部某某工业局某某工业公司,下面才是五个言简意明的大字——第一招待所。进得门来,发现房子的内部式样很古旧,地板、楼梯、甚至房间的隔墙都是木板做的,当年可能刷过油漆,如今早已洗尽铅华露出本色。

我们请服务台的女孩查查汪得财住哪个房间。汪精卫的汪,得到的得,发财的财。戴眼镜的女孩一听就笑了:这名儿怎么像个老财迷?真逗!然后查了一通,说老财迷没查到。你们说的名字倒是有一个,住328,可人家是德才兼备的德才,你们找的是不是这个人?

我们想汪油嘴既然成了汪干事,说不定也已德才兼备,便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三楼。唐亚辉一上楼就说要小便,邀请我一同如厕。我说我在外面等你吧。他便钻进厕所去了。不一会儿听到厕所里面突然喧闹起来,正想进去看看,就见唐亚辉搂着一个人的肩头出来了。那人比唐亚辉低一个头,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一面苦苦哀求:“……不要不要,求你了,求你了……”

那人的脑袋扭来扭去,一时看不清面孔,但那熟悉的公鸭嗓使我听出他就是汪油嘴。唐亚辉将他搂得很紧,十分亲热的样子:“好说,好说,都是老同学嘛,好说……你看舒雁也来了……”

事后唐亚辉告诉我,他在厕所里发现有个家伙将脸贴着板壁,正透过小洞偷看隔壁的女厕所,抓住领子提起来一看,原来是工会干事汪油嘴同志。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情节,因而不明白汪干事为什么面色如土,特别是当唐亚辉说到他房间去坐坐时,他双膝一弯,几乎要在走廊中间跪下了:“不要不要……屋里有我们周主席,你一说,我就完了……”

“嘘——,”唐亚辉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小声点!我怎么会说呢?我们是找你叙叙旧,顺便问件小事情,只要你肯配合,就没事。走吧,咱们总不能在这儿说吧?”

汪油嘴的房间果然是328。走到跟前时,意外地发现屋里有女人在说话,隔着门听不清楚,只觉得那声音很尖锐很激昂,推门进去,才发现是从桌上的半导体发出的——那收音机正在愤怒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

收音机旁边坐着两个人。汪油嘴首先向我们介绍一位秃顶的胖子,说这就是我们工会的周主席。周主席很有风度地和我们握手:“坐坐坐!哈非,哈非!”边说边去拿温水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喝水”,赶快挡住他:“周主席你别忙乎,我们不哈非。我们是来看老同学的,坐一会儿就走。”

汪油嘴又向我们介绍另一位干枯瘦小满脸皱纹酷似核桃的老太婆:“这是我们厂的蒋二娥同志。” 蒋二娥同志立即绽开皱纹说出一段话,像是表示欢迎,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于是知道她便是那位能背一百零八条语录的奇迹创造者了。

“汪干事,”周主席从衣架钩摘下帽子,一边问,“今天晚上的电影你就不看了吧?”

“不看了,不看了,”唐亚辉抢着回答,“汪干事刚刚看过电影。”

汪干事顿时打了个哆嗦。好在周主席毫无察觉,他把帽子戴正以后,朝我们点点头:“那你们坐会儿。”然后朝老太婆把手一挥:“那我们就向电影院,前进!”老太婆立马拐着小脚跟他往外走,顺口又说出一段语录:“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仿佛在向我们告别。

蒋二娥的声音消失以后,汪油嘴方才松弛下来,掏出一个亮晶晶的香烟盒,“啪”地揿开,向我们伸过来:“抽烟。请抽烟。”俨然又是干事的派头了。

唐亚辉抓了一支烟抽起来。我便提起正题。话没说完,汪干事已经在摇头了:“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偷你的笔记本呢?”

如果他说的是“没有”,我们也许就相信了。然而他说的是“不可能”。于是唐亚辉向我挤挤眼睛:“既然汪干事说不可能,我们只好找周主席谈谈了。”

汪干事又哆嗦起来:“不要不要,让我想想,想想……”然而他闷头抽了两支烟以后,却说他想不起来,实在想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你们是晓得的……我只好失望地站起身,对唐亚辉说咱们回去吧。

“回去?干吗回去?”唐亚辉很惊讶,“周主席的电影马上就看完了,咱们再坐一会儿不好吗?”

周主席使汪干事的记性立马变好了:“我说我说,舒雁你这个笔记本其实当天就烧掉了。”

“烧掉了?你干吗要烧掉?”我问。

“不是我烧的。”汪干事慌忙摆手,“是个不认识的人。他说他是研究皮革的,特别喜欢那个笔记本,你那个笔记本的面子不是皮子做的吗,他说他想收藏,我就送给他了……”

“鬼话!”唐亚辉说,“你汪油嘴会把东西白白送人?”

汪干事吞吞吐吐地承认那人给了他五块钱。唐亚辉还是不肯相信,说那人既然花了五块钱买去,怎么可能烧掉呢?汪干事急得满头大汗,说我把那天的事情从头到尾说给你们听嘛,你要是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就快说,不要浪费时间。”唐亚辉不怀好意地一笑,“周主席的电影怕是已经看到一半了。”

汪干事就急急忙忙说起来,但在百忙之中仍没忘记声明:他拿我那个笔记本是出于革命警惕性,想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阶级敌人的“变天账”。他拿着笔记本边走边看路过一座楼房的时候,一扇窗户打开了,有个大人伸出头来,叫他等一下。然后那人从楼里走出来,把他领进房间,拿出五块钱要买那个笔记本。他当时觉得很合算,拿了钱二话没说就出来了,快到家的时候想起那人拿过笔记本高兴得眼睛发亮,像是捡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又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吃了亏,就转身跑回那个窗户底下,想叫那人再加五块钱。结果看见那人正在烧笔记本,“我见他连皮封套也一起烧了,就回来了。”

我和唐亚辉面面相觑:这件事情太离奇了!但正因为离奇,我断定不是汪油嘴临场发挥编出来的——编造的故事应该比这简单和可信得多。于是我问他那人什么样子。汪油嘴说这我哪儿记得清楚,只记得他说的是外省话,三十来岁的样子。我心里一动,又刨根究底地追问,那人鼻子旁边是不是有个瘤子?汪油嘴想了半天,说没这个印象。我就从身上把塑料钱夹掏出来。钱夹里有两块三毛钱,还有两张照片,我要掏的是其中的一张。但是掏的时候,把另一张也带出来了。我指着薛鹏与我的“双人照”,问他是不是这个人。汪油嘴断然摇头,连声说不是不是,实在记不清楚了。唐亚辉又提起工会周主席,工会汪干事的记忆立刻有所恢复,把手指向另一张发黄的照片:“倒是有点像这个人……”

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真是见鬼了!

他的手指头指着1957年早已作古的徐先达!


正文 第二部(27)


当我把汪油嘴的话告诉方丽华时,她显得很平静。

“烧了就烧了吧,反正我父亲的日记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至于是谁烧的,既然想不清楚,就别去想啦,咱们总不能老是生活在这些事情的阴影中吧!”然后她转了一个话题,“下个星期你就要下厂实习了,是吧?”

“过三个月就回来,那时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说。

“那时你也该毕业分配了,可咱们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呢。这事我一直没提,你也真行,压根儿不问。”

“什么问题?”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瞋我一眼,“我妈还没点头呢!她可是一直希望我留在身边。”

我心里不禁“啊呀”一声。这个问题早该想到了,但我就是没想到,我总以为只要方丽华点了头,我的幸福就进了保险箱。

我结结巴巴问她怎么办。她欣赏了一阵我的窘态,才抿嘴一笑,说她跟母亲谈过了,母亲的态度已有所松动,同意她把我领到家里去见一面。“时间就定在这个星期天吧。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咱们在故宫城墙的东北角碰头,我带你去我家。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何况,你这个媳妇也还不算太丑……”

星期天是4月3日。这个日子我永远无法忘记。

那天上午,八点半还不到,我已经站在故宫东北角的角楼下面了。穿着一件斜纹布中山服,扣子扣到领口,手里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自我感觉像个傻老冒。我想这种感觉是我的衣服领子引起的。领子上的风纪扣掉了,扣不拢,很不严肃地半敞着,当然傻冒!于是我干脆将最上面的扣子解开,将两片衣领压下来,力求使之接近较为潇洒的“小翻领”形状。然而手一松,那领子就重新翘上去,更加不伦不类。我便惋惜地想,要是夏天就好了,夏天我有件短袖海魂衫可以穿,根本没有领子,也就用不着跟这破领子较劲了……

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了半天,蓦然觉得不对劲:太阳已经这么高了,护城河边的树影也越来越短,方丽华怎么还没有来?便向一位戴手表的过路人打听时间。听他说快十点了,顿时焦急起来,伸长脖子东南西北望眼欲穿,最后终于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翠绿的柳荫下匆匆而来。没错,就是她!

我张开双臂迎上去,点心盒子在线绳上摇摇摆摆。跑近时发现方丽华脸色惨白,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刚刚哭过。我心里“咯登”一下:今天一定出大事了!

“方丽华,你怎么啦?”

“我妈……”她只说了两个字,眼泪又涌出来。

我立刻想起她母亲有心脏病。“是不是你母亲病了?”

方丽华用手抹去泪水,说:“医院党委找她谈话了……”

“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你呢!”她猛地把头一抬,我才看清她眼里充满怨愤,顿时吓懵了。

“你在嘉华大学到底跟人家说了些什么?”

“……”

“你是不是要人家给我父亲平反?”

轰!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我的脑袋炸成了碎片,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我根本没说过这话……”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的话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她好像被我气坏了,转身就走。我赶紧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袖,“方丽华,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好不好?”

她将我的手甩开,顺着护城河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可笑不堪的点心盒。走到人少的地方以后,她平静了一点,失神地看着河水,告诉我嘉华大学来了一封公函,说她母亲写了一封翻案信,交给一个姓名不详的北京大学生带去。那个学生在嘉华大学保卫处大吵大闹,说方步岳是他们冤枉的,必须平反……

“这怎么可能……”我大叫起来。

“听我说下去!”她冷冷地打断我,“医院党委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要我母亲交代事情经过,翻案信的内容,还有那个学生的名字。我母亲不知道我用她的名义写过信,第一句话就说没这回事。组织上说我母亲不老实。现在我母亲压力很大,可是我们想不出对策,因为我们不知道你在那边是怎么说的……”

“根本就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嘉华大学说得很清楚,那个学生是个男生,说嘉平话,自称是我的同学。你说,除了你还能是谁?”

啪!我手里的点心盒子掉到地上了。

方丽华接着说:“我今天找你,就是要你把说过的话告诉我,不然我母亲这一关就过不去了……”

“我什么也没说!”

“舒雁!”她痛心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你怎么这样?我母亲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为了保护你,我母亲已经被停职反省了,你就忍心袖手旁观吗?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我……”我撕扯着胸前的衣服,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我知道这事不全怪你,是我让你去的,你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我,可是我没想到你这样没有勇气,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敢承认!”

我终于急了,狠狠一跺脚,不管不顾地喊起来:“我根本就没去过什么保卫处,我只去找过徐伯明,信不信由你!”

方丽华怔了一下,口气有所缓和:“你真的没去别的地方?”

“我只去过嘉华大学的寒假值班室,打听徐伯明的住处,可那儿不是什么保卫处,我早就给你说过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拿不准是否应该相信我的话。那一刻,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我只能听见自己呼呼喘气的声音。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该死的值班室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的好像就是“保卫处寒假值班室”。于是我有点狼狈:

“方丽华,我可能记错了,我去过他们的保卫处……”

方丽华眼中掠过一丝绝望,霎时泪如泉涌。

“可是我……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你父亲……”我声音嘶哑地说。

她已经不再听我说什么,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泪水从指缝间不停地流出来。

“你走吧……”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走吧……”

“我不走。既然事情是我干的,我今天就去医院,把事情向他们说清楚……”

“不能去!”她止住哭声,掏出手绢几把擦去眼泪,声音冰冷地说:“这种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我母亲既然已经否认,我们只能否认到底,根本不承认让你去找过徐伯明。你这一去,不是把我母亲卖了吗?”

我打了个寒噤。

“你既然是这样,我也不问了。我们只求你最后一件事。”这个“求”字使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别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河对岸熙来攘往的行人车辆,“估计学校里明天就会找我。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他们很可能还会找你,因为赵军必然会想到你身上。要是有人找你,希望你什么也不要承认,就说你不认识我。”然后她决绝地说出一番话来:“另外,以后不要找我,不要给我写信,不要以任何方式和我联系。”

天空在旋转,脚下的大地裂开了,正在将我吞噬。我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挣扎着呼喊她的名字,不知是在心里呼喊,还是已经喊出了声:

“方丽华,方丽华……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然而她已经转身离去,在漫天飘舞的柳絮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迷蒙如烟的愁云惨雾之中……

正文 第二部(28)

从那个噩梦般的星期日到今天,一年半的光阴过去了,我没能再跟她说上一句话,也始终没搞清楚这场突然降临的噩梦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的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唐亚辉,因为我只对他一个人说过方步岳是冤枉的。我发疯似的冲进地质学院,将正在午睡的唐亚辉从被窝里扯出来,问他是不是干过这事。唐亚辉听清事情原委以后说,他巴不得冒充我的人就是他,那样他就可以去对方丽华解释清楚,从而挽救我濒危的爱情。可惜他没有这个资格,方步岳的事情,除了卓娅芳他没告诉第二个人。他很痛快地承认自己违背了绝对保密的誓言,同时又指出,卓娅芳总不可能冒充一个男生吧?

回到学校我又去找卓娅芳。卓娅芳说方步岳的事情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自己父母,以及方丽华本人。她认为唐亚辉冒充我搞恶作剧的可能性不大,否则他肯定会在她面前说的。使我沮丧的是她与方丽华一样不相信我的话。“这个人不是你又是谁呢?”她说。

最后我认为是徐伯明那里出了问题,因为知情者只剩下他一个了。其实当汪油嘴在照片上指认徐先达的时候,我就想过那个烧笔记本的人有可能是徐伯明。他跟徐先达长得很像,特别是那个特征似的鹰钩鼻子,有可能使汪油嘴将他们叔侄混淆。他那年正好三十来岁,更重要的是他是制革教研室主任,正好是“研究皮革的”。如果真是他将方步岳的日记烧掉了,那么他与方步岳之间就一定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隐情,而他也就有可能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动机在方步岳问题上捣鬼。但我马上又推翻了这种想法:徐伯明手中就有那封“翻案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名字,如果起因是他,嘉华大学怎么会说我“姓名不详”呢?

过了一天,印国祥果然把我叫去,问我与电气系的方丽华什么关系。说“不认识”当然不能蒙混过关,幸亏我早有准备,“坦言”我对她单相思,总想找机会跟她说话,而她浑然不觉,可能对我还没什么印象。印国祥又问我寒假期间去过嘉华大学没有。我惊讶地反问他我去那里干什么。我看得出印国祥对我的话并不相信,也看得出他拿我毫无办法。

两天以后,我们班出发去毕业实习了。返校本应该是三个月之后,因为文革爆发,六月中旬就回来了。校园里到处一片乱哄哄,大字报大标语令人目不暇接,我根本没看,放下行李就去九号楼敲卓娅芳的门。卓娅芳立刻猜到我的来意,把我带到外面,悄声说你千万不能去找方丽华,你还嫌你给方丽华惹的麻烦太少呀?然后卓娅芳把我走后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方丽华的所谓“翻案活动”一度被电气系当作阶级斗争的典型反映,系党总支还找过卓娅芳,问我与方丽华有没有朋友关系,卓娅芳说她不知道。由于没查出结果,这事本已有些降温,然而文革一开始,方丽华母亲被揪出来,蒲金凤便带头写方丽华的大字报,要她老实交代。“赵军一口咬定你就是方丽华的同伙,现在他对方丽华盯得很紧,目的就是要把你揪出来。你现在去找方丽华岂不是自投罗网?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

卓娅芳领我去看了那些大字报。大字报义正辞严,说她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为特务老子鸣冤叫屈大搞翻案活动,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看得我触目惊心。

晚上我们去地质学院找唐亚辉。唐亚辉正在一堆人中间上窜下跳。那群人围在一张方桌周围,形成一个露天演讲会的场面,唐亚辉则扮演着组织者的角色。他不时窜上方桌去鼓动几句,说了几句便跳下来让位于其他人,人家刚说完他又跳上去。每次开头都是一声动情的呐喊:“亲爱的同志们——”

唐亚辉在桌上看见我们,就丢下亲爱的同志们挤出来与卓娅芳紧紧握手,好像久别重逢的不是我而是她。对于方丽华挨大字报,唐亚辉说得很深刻:这些都是你们校党委为了转移群众视线,各个学校都他妈的一个样。他更为深刻地指出,现在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都到最后关头啦,舒雁你怎么还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说完见卓雅芳蹙着眉头看他,赶快声明他说的是舒雁,不包括别人……卓娅芳说现在情况很复杂,唐亚辉你最好不要当勇敢分子,小心别人说你反党。唐亚辉“当”地一拍胸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早已做好五不怕的准备。然后搬着手指头数给卓娅芳听:一不怕杀头,二不怕坐牢,三不怕开除党籍,四不怕老婆离婚……卓娅芳气得扭头就走。

卓娅芳的担心很快应验了。几天以后,各个学校的工作组都开始有组织地清算“反党分子”,气氛迅速地有序和森严起来。唐亚辉宿舍外面的大标语上,每个字都像斗那么大:“唐亚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寝室也全军覆没,原因是谢天浩写了一篇大字报,由我们集体共享了署名权。福建佬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九张纸,八张半都是谈理论,最后剩下半张纸没写的了,他便加了几句话,说是向校党委进一言,希望党委站在群众运动前面云云。这一言便把我们言成了“反革命小集团”,从而使马兴旺比过年还高兴,终日念叨着“时候到了一切都报”,声音拖得很长,就像在唱歌。

方丽华没向谁“进一言”,但她的麻烦显然升级了。针对她的大字报越来越多,措词也越来越杀气腾腾。有张大字报着重敦促她交代“如何与本校××系的××策划于密室”,我一看便知道“××系的××”说的是“工艺系的舒雁”,因为那张大字报的署名中有赵军。滑稽的是几天以后赵军本人也受到了敦促,蒲金风们质问他为什么长期以来一贯包庇方丽华。后来的后来,我才从卓娅芳那里知道,赵军的父亲被作为黑帮分子揪出来了,还在外省的报纸上点了名,他一夜之间从革命后代变成了黑帮子女,故而遭此一劫。

这段时间几次遇到方丽华,有时在路上,有时是在开全校大会的时候。无论旁边有人没人,她从不向我这边瞥一下,我不知她是出于谨慎,还是对我表示鄙夷。我想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八月来临的时候,工作组突然撤走,随后人们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的“进一言”就成了革命行动。我想方丽华的所谓“翻案”问题也该一风吹了,我终于可以去找她了。尽管我不知道嘉华大学那桩怪事应该作何解释,但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只要能跟她说上话,向她坦露心迹,她即使一时不相信我,最终也会原谅我的。等到她母亲的灾难平息下来,乌云就会消散,美好的岁月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然而到处都没有她窈窕的身影,方丽华好像突然从校园中消失了。最后还是卓娅芳告诉我,方丽华的母亲在医院天天受批斗,方丽华怕母亲出事,所以工作组刚走,她就回家去守着母亲,从此再没来学校。这时卓娅芳已经相信我不是嘉华大学的肇事者,答应一旦见到方丽华,就将我的心愿转告她。

在焦急的等待中熬过了二十多天,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卓娅芳突然来找我。一看她的脸色,我就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而当她说出来时,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崩溃了。

卓娅芳说方丽华今天和她姨妈来到学校,匆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卓娅芳当时没见到她,后来听她寝室的同学说,上个星期有一群中学红卫兵到医院造反,把方丽华母亲挂上黑牌子揪上台批斗,她母亲心脏病突发,当场猝死了。她的姨妈闻讯从上海赶来,料理丧事后决定把方丽华带回上海住一段时间,她们今天离开学校后就直接去火车站……

我不知我是怎么走回寝室的,只记得洒满球场的阳光是黑蒙蒙的,好像被墨汁浸透了,并且特别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了……

我病了一场。后来卢秋生说我把大伙儿吓坏了,因为我分不清他们谁是谁。病愈后我感到这个世界有点陌生。我知道方丽华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没有方丽华的世界我一时无法适应。

卓娅芳说舒雁你这样可不行。要不我们回一趟嘉平吧,就当是串联,串联回来,说不定方丽华也回学校了。唐亚辉马上要求参加。他说嘉平的保皇派还很猖狂,他早就想去把那里的群众真正发动起来。

回到嘉平后,我们一起到嘉华大学找徐伯明,想要搞清楚那场祸事的真相。搞清真相并不能使方丽华的母亲重返人世,但是,人总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然而徐伯明已经自杀了,原因仅仅是喊错了一句口号。

更骇人听闻的是章志伟的自杀。卓娅芳父亲退休以后,他接替了十六中校长的位置,文革一来就受到学生的冲击。致命的一击来自已成为他妻子的白婉君。在白婉君揭发他的“反革命言论”那天,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黎明也被斗得很惨。他绝望地说现在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的右派帽子摘了等于没有摘,顶多是换了一顶帽子。刘思秀却很镇定。她说怕什么?天大的苦难也会有个尽头,只要自己坚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刘思秀的话使我有了敢于面对方丽华的勇气。我想方丽华也会和她一样的坚强。我产生了一个日益强烈的感觉:方丽华已经从上海归来了。最后我迫不及待地拖着唐亚辉和卓娅芳回到北京。

方丽华仍无音讯。卓娅芳陪我去了她母亲生前所在的医院,发现她们的住宅里,已经住进了另一户长期没有分到房子的人家。在医院打听到了她姨妈的工作单位,回来后我给方丽华写了一封信。因为必须寄给她姨妈转交,我在信中没有写更多的话,只说我在学校等着她回来,同时再三请她回我一封信。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西风扫净了落叶,又吹来漫天雪花,自然界的一切跟去年那么相似,人世间却已面目全非。学校里两派红卫兵斗得热火朝天,高音喇叭里愤怒的叫骂不绝于耳。我在校园里四处寻觅,走的都是同她一起来过的地方:图书馆、小湖边、九号楼前的小路、实验楼里的阶梯教室……处处都使我想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每次见到一个背影有点像她的人,心里都会狂跳一阵,追上去以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两派红卫兵分出了胜负而获胜的一方又分化为新的派别,我既没有见到方丽华的踪影,也没有收到她的信。

元旦过后,校园开始沉寂下来。大部分同学都出去串联,或者干脆回家过年去了,宿舍和食堂里的人数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尽管每次开饭时间仍有两派在大喇叭上极富理论性地互相批判,但只要饭一吃完,就只听到光秃秃的白杨树枝在寒风中哗哗作响。唐亚辉几次约我到外地去“煽风点火”,谢天浩则邀我跟他一起去“游荡”。他创造性地篡改了《共产党宣言》中“一个幽灵在欧洲上空游荡”的名句,要和我“两个幽灵在中国上空游荡”。我谢绝了所有这类邀请,因为我每个星期都在给上海寄信,告诉方丽华我一天也不离开学校,就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漫无止境的等待使我的心灵日益麻木。然而又一个春天迈着缓慢的脚步到来了。积雪在阳光下无声地退却,湖边的柳枝悄悄泛出嫩绿,天上开始出现燕子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一切都使我想起去年的这个季节,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光。随着大地的解冻和复苏,我的心也萌生出希望的幼芽。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听到窗外小鸟的啁啾,便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每天晚上,又怀着对明天的期待进入梦乡。我在学校后面那片白杨林中久久徘徊,追忆着与她的每一次相聚,那些日子就像一个甜蜜的梦,令人无限怀恋,却又无处寻觅……

春天来了,又离去了。同学们一拨拨地回来,又一拨拨地走了。外地闹得天翻地覆,北京的大学却是一片风暴中心的平静。狂热已经冷却,校园里更加寂寥和冷清。人们开始感到无所事事,有的把兴趣转向装半导体,有的则在宿舍里系统地提高象棋水平。毕业班的甚至牢骚满腹,埋怨文化大革命耽搁了毕业分配,整天扳着指头计算自己蒙受了多少经济损失,同时互相打听启动毕业分配的“中央文件”何时下来。只有我日复一日在白杨树林踯躅徘徊,注视天边的晚霞,聆听吹过林间的风。我从那风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概是由于我在信中越来越不安地询问方丽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初秋的时候,终于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信是她姨妈写的,用冷冰冰的口气告诉我,方丽华永远不想见到我,叫我自重一些,不要再打扰她。看这封信的时候没有锐痛的感觉,因为一切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黄昏的时候,我又去了白杨树林。夕阳在天际挥洒着最后的光辉,血一样的凄美,血一样的惨烈。密林深处传来絮絮的语声,无意识地回头一望,是一对情侣面对面站在那里,各自背靠着一棵树。那女生也有两条长长的发辫,她玩弄着辫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我看见那男生稚气未脱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连周围的空气都被他照亮了。就在这一刻,我蓦然意识到我的苦苦等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丽华已经永远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像被烫了似的收回目光,感觉到胸中的一颗心已是血迹斑斑……

那天晚上,我来到实验楼那个阶梯教室,在黑暗中坐到深夜。坐的是方丽华以前经常坐的座位,最后面也是最高的一排,靠近窗户的地方。窗外是宁静的夜。梧桐在秋风中瑟缩,仿佛惧怕行将到来的枯萎。梧桐枯萎了,明年春天还会长出新叶,我的枯萎却不可能改变了。逝去的春天再也不会回来,剩下的只有回忆。

我一天一天地回忆与她共度的日子,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有过那样的岁月。我觉得这段岁月足有一个世纪的长度,仔细一想才发现,我们从“相识”到分手,竟然只有半年的时间。这样短的时间,怎能容纳这样多的甜蜜?

一切就像一个童话,绚丽,而又虚幻。但这一切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天上的星星可以作证,梧桐和白杨可以作证,在星空和白杨下面,我们曾经互相真挚地爱过,尽管我们从没有说出那个“爱”字,但是我们毕竟曾把命运连在一起。也许我不配,但我确曾拥有过她给于我的幸福,这种幸福不是任何人都能遇到的。

然而这幸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没有她的一张照片,没有她的一封信,甚至没有她写给我的一张纸条。我唯一的财富只是回忆。回忆使人肠断。回忆使人心醉。只有回忆才能使我回到她身边,使我痛苦的灵魂得到慰藉……

第二天我到商场买了一个笔记本。柜台里所有的笔记本都是红海洋的颜色,每一本扉页上都印着一段“最高指示”。我挑了一本硬皮封面的,它的扉页最简练,只有“要斗私批修”五个字。

然后我回到那个阶梯教室。打开笔记本以后,方丽华的音容笑貌重现眼前。没有人看见我在哭泣……

正文 第三部(1)

“叮叮叮……”铃声急骤地响起,将一个中年男人从酣睡中惊醒。这个男人几小时前还在火车上,由于没有买到卧铺票,他坐了两天硬板凳,困得要命,一上床就睡得跟死猪一般。他艰难地睁开酸痛的眼睛,朝闹钟瞥了一眼,闹钟静静地指着11点。这就是说,吵醒他的不是闹钟而是桌上那部电话机。于是他觉得倒霉透了。

这个倒霉的、懊丧的、疲惫不堪的男人就是我。

电话还在不停地响。我摸到桌边抓起话筒,睡意朦胧地喂了一声。

听筒里无人答腔。但是听得到轻微的电流声,说明电话是通的。

恶作剧!我想。正要掷下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是舒雁先生吗?”

我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舒先生你好!刚出差回来就打扰你,实在不好意思得很呀,希望舒先生不要介意啦。”

对方的普通话略带广东口音,不是时下流行的仿港台腔,是林正礼那种咬文嚼字斯斯文文的腔调。于是我也恢复了礼貌:

“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欧,你就叫我欧小姐吧。”

“欧小姐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好事啦——舒先生,我们公司想跟你进行一次合作。”

“合作”二字立时使我睡意全消。这个电话一定是工程项目的建设单位打来的——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来找我们设计院“合作”呢?

“您说的是项目合作吗?”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当然是啦……”

“您能不能说说是哪种项目?”我心想上帝保佑,这个项目可千万别是我们业务范围以外的。

“其实就是舒先生你们一直在研究的事情啦。我这么一说,舒先生想必就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完全明白……”我赶紧回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一直在研究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水泥厂设计。今晚真是天上掉馅饼啦!

“不知舒先生意下如何,有没有兴趣啦?”欧小姐还是慢悠悠的,把“啦”拖得很长。

“有兴趣有兴趣,当然有兴趣!欧小姐,谢谢,谢谢你啦——”我受了传染似的也把“啦”拖得很长,欧小姐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

“欧小姐,那,我们双方见面谈一谈好吗?”

“好啊!不过,为了在见面的时候能把这件事情搞定,我需要先和舒先生把合作的条件谈好,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打搅舒先生的原因啦。”

我心想这位欧小姐大概没有和设计院洽谈过业务,不然她不会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然而顾客是上帝,再无知再幼稚也是上帝,所以我把语调放得十分委婉:

“欧小姐,合作的条件不是在电话里几句话就能谈清楚的,能不能麻烦您明天到我们设计院来一趟?”

欧小姐又笑了:“到你们设计院干什么?我又不是跟你们设计院合作。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不对?”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这个深夜电话根本不是什么馅饼,而是想拉我背着设计院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再说,我们之间的条件有什么谈不清楚的?不就是个价钱吗?这个你放心,几句话就可以搞定。舒先生,我的意思你懂吗?”

废话!你的意思舒先生当然懂!舒先生虽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这年头设计院里搞此类勾当的大有人在,各种挣外快的花招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最普遍的一种是在设计中为设备制造厂推销产品吃回扣;另一种是打着设计院的旗号在外面承揽项目干私活;最恶劣的则连私活都不干,干脆直接把院里的设计图纸偷偷拿出去,卖给一些想建水泥厂又舍不得出设计费的人。那些“买家”拿到图纸连工程地质条件都不复核就施工厂房基础,天晓得会造成什么后果……

“怎么样?舒先生,给你的图开个价吧!”

果然是来买图!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人了?

“欧小姐,你说的这件事情我干不了。”

“哎呀,舒先生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只要把图给我就行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就各走东西,互不相干,对你说来,事情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干得了干不了的?你手里的图不是现成的吗?举手之劳嘛……”

她说得不错,我手里的确有不少图纸。我是副总工程师,又兼着几个项目的设总,这些项目从工艺到土建水暖电各专业的施工图在我办公室里都存有一套。然而这种“举手之劳”实在太恶心了。

“图倒是现成的,就在我的办公室,但是这图我不能卖……”

“哎呀舒先生,我再说一遍,你只要把你办公室的图交给我就没事了,后面的事情都是我来办。”

我气得对着话筒冷笑:“看来你是打算拿到我的图就直接破土开挖啰?”

“舒先生你说得很专业嘛。反正后面的事情你完全不必担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的。好啦好啦,开个价吧,痛快点!”

“欧小姐,”我冷冷地说,“你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她好像吃了一惊,“你,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唐亚辉?”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是唐亚辉搞的名堂!这家伙下海以后总是笑我“捧着金饭碗当叫花子”,不时给我介绍一些不伦不类的“发财机会”,说是要帮助我“脱贫”,近两年才消停下来,想不到现在又故态复萌了。

“是唐亚辉介绍你来的?”

听得出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舒先生,你就不要再跟我卖关子啦。唐亚辉对我说得很清楚,你虽然有图,却没有钱,无法实现经济效益,所以你一直在寻求资金……”

唐亚辉简直是放屁!我愤愤地想。

“而我这边呢,”欧小姐继续喋喋不休,“资金是不缺的,缺的就是你的图。所以这次合作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特别是对你有好处。价钱嘛,保证让你满意……”

我决定不再跟她浪费时间。“行了行了,你别说了,你说的事情我没兴趣。对不起,我挂了。”

“别挂!”她叫了一声,“舒先生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要是还有什么条件你就明说嘛!”

哟嗬!她还没完没了啦!胡搅蛮缠也不是这么个缠法么!这女人怎么这样不知趣?

“明说就是我决不会把图卖给你!”

“是吗?”她居然变得阴阳怪气了,“舒先生,我提醒你可要想清楚……”

舒先生终于大动肝火:“我用不着你提醒!我清楚得很!卖图的事情我不可能答应!永远不可能!”

啪!电话被舒先生重重扣下了。

正文 第三部(2)


第二天早晨,穿过院子朝办公楼走去的时候,我已将昨晚的不快忘得精光。满院子都是上班的同事,其中也夹杂着几张生面孔,那是住在招待所的客人。客人主要包括两个类别,一种是建设单位的代表,一种是制造厂的推销人员。前者是我们的上帝,走路的姿势透着一股子庄严和倨傲;后者则以我们为上帝,见人就笑着打招呼,整天拎个手提包在各个设计室乱窜,到处劝说人们选用他的机械设备、电器仪表、耐火材料、管件阀门……同时悄悄许诺着诱人的回扣。

站在办公室门前掏钥匙的时候,走廊端头飘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舒总,给你文件!”回头一看,院办公室的秘书苗玲拿着一份文件袅娜而来。我一只手插钥匙开门,另一只手把文件接过来看。是个可行性研究报告评审会的通知,会议地点在神泉县招待所。陆院长在文件上头批了一行字:“请舒总代表我院参会。”

“舒总,你哪天出发?要不要我们院办派车?”苗玲说着顺手推开房门,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啊——!”

我朝门里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地面、窗台、桌子、椅背上面,到处都是散乱的蓝图、文件、摊开的书刊、撕破的图纸袋。所有的抽屉都被拉了出来,倒扣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铅笔、圆珠笔、图钉、回形针滚满一地……简直就是一个仓皇败退的国军司令部。

“哎呀!昨天我往你办公室送期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嘛。这是谁干的?”

我当然明白是谁干的。这个欧小姐怎么如此不择手段?不就是想搞点图纸弄点钱么,犯得着这么丧心病狂吗!这年头有些人为个“钱”字简直都精神变态了!

不过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一说就把唐亚辉牵扯上了。

“肯定是夜里来小偷了……”苗玲继续大声嚷嚷。走廊上很快聚集起一小群围观的同事,一边探头张望,一边发表着很有中国特色的议论,中心意思是说保卫科是吃干饭的,院领导设置这种部门是吃饱了撑的。据说老外的脾气是敢骂总统不敢骂老板,咱中国老百姓的特色与他们正好相反。大伙儿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原来苗玲把保卫科的单科长领来了。

单科长在我的办公室里挥舞着双手,神情十分激动:“看看,看看!出事了吧?出事了吧?锁给撬了吧?东西丢了吧?他还说保卫工作不重要!他还说保卫工作不重要!……”

我和苗玲都明白单科长说的“他”是指陆院长。对于保卫科的设置,单科长比群众的牢骚还大,原因在于院里其他职能部门都是处级,唯有他这个部门叫做“科”,所以一有机会,谁都拦不住他借题发挥向全世界叫板。

踩着满地狼藉的纸张走了若干个来回,单科长终于告一段落,开始检查门锁:“咦,一点撬的痕迹都没有嘛,他是怎么进来的?舒总,房门钥匙你给过别人没有?”

“没有。”

“不过我们院办有一把。”苗玲说,“所有院长总工的办公室我们院办都留有一把钥匙,以便他们出差期间进去取个文件公函什么的。”

“你们把钥匙给过什么人没有?”单科长向她拧起眉头。

“没有。”苗玲的脸微微一红,“舒总的东西一般是我来送取,所以这个办公室的钥匙一直在我身上,你看,就在这儿。”

“这样吧,”单科长把手一挥,“舒总,你赶快检查一下丢了什么东西,我们科里马上向派出所报案。我亲自去报案。亲自去!”

其实他也只能“亲自去”,因为他那个“科里”只有他一个成员。

单科长走后,我谢绝了苗玲的帮助,关上门独自将所有东西清点了一遍。似乎什么都没丢,最奇怪的是图纸一张也不少。每套图纸都有详细的图纸目录,我是对照目录一一检查的,可以肯定全部完整无缺,只不过被踩了一些脚印(主要是单科长的)。想了一下我明白了:买图的人想要建的只可能是小水泥厂,而我这里都是大型项目的图纸,不符合她的需要。不过这女人着实有些变态,连我放在书柜最深处的几十个旧笔记本都不放过,统统扔了出来,还故意一本一本翻开扣在地上。我的笔记本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这些笔记本记的都是历年收集的技术数据,只有两本例外。当我发现这例外的两本也都健在时,不禁万分庆幸地舒了一口气。

这两本笔记都是因方丽华而写的。第一本她看过,还曾说要在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与我一起再来看它。第二本没机会给她看,因为直到我写了满满一本,带着它毕业离校,她仍未从上海回到北京。毕业分配的情况正如方丽华所料,部属的嘉平工业设计院果然有不少名额,我轻而易举地分配来了。同来的还有本校的一批同学,包括卓娅芳,以及我们班的杨永远和刘文倩。唐亚辉也如愿以偿地回了嘉平,分配在地质队。那时他几乎天天都到我们这儿来,借口是地质队与我们院业务联系密切,其实是为了卓娅芳。

设计院的两派斗得不亦乐乎,竞相拉我们这些前红卫兵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最关心的却是下一届大学毕业生何时分配。我想那时方丽华可能也会分配到这个设计院,因为她说过这个单位很理想。我骑着自行车在嘉平街头终日游荡,每个地方都勾起我的无限缱绻。看到火车站,我想起她曾叫我到这儿来接她;走进图书馆,我想起我们原本打算一起到这儿来办借书证。我四处打听有没有擀面棍卖,最后在东门大桥买了一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

方丽华那一届是68年夏天分配的,然而我们院那年没有要大学生。方丽华的去向,是卓娅芳从她的一个同班同学那里帮我问到的:她和赵军都分配到西北某个边远的省份去了,到了那里又由省机械局二次分配到下面的基层单位,至于具体到了哪个单位,那个同学也不知道。

我向那个省机械局写过许多信,这些信寄去后都石沉大海。两年以后,卓娅芳终于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那时她与唐亚辉已经结婚,在出差途中碰到一个在那个省工作的同学,听他说方丽华是在一个叫六间房机械厂的小厂,已经和赵军结婚了。那天夜里我通宵都在给方丽华写信,写好后撕掉,然后再写,再撕……最后寄出的信是写给她和赵军两个人的。然而这封信却被退了回来,不知什么人在信封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查无此人”。

于是办公室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点。几乎每个晚间我都在这里度过,久而久之,竟有了“工作狂”的名声。人生不是享乐,而是十分沉重的工作——罗曼.罗兰的这句话就是我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状态中过了八年,33岁的时候,我和姚娟结婚了。

对于我的婚姻,我所有的朋友都很满意。姚娟比我小几岁,在五金公司上班,秀气,勤快,能干,节俭,细心,沉静,酷爱整洁,一丝不苟……几乎具有作为妻子的所有优点。婚礼那天杨永远说舒雁怎么啥好事都让你小子摊上了。我的家庭被多数同事认为和谐,因为他们很少听到我们吵架。姚娟的确不爱吵架,她喜欢赌气不说话。赌气的原因无穷无尽,归根结底是对我的失望。她说,卓娅芳告诉我你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呢?后来才弄清楚,她有个同事的丈夫,工程师,上海人,戴眼镜,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将老婆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买的东西总是价廉物美,最可贵的是习惯极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扑克不下象棋不看小说只看报纸并且只在上班时间看,加之衣冠楚楚,文质彬彬,很有风度,从不发火——姚娟心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就是这样的。

我处处不及该形象之万一,姚娟便三天两头不跟我说话。卓娅芳对我说这就需要你去哄。我也知道应该哄,但又苦于哄不胜哄,渐渐听之任之,“冷战”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有一次姚娟看到了我的两本笔记,三个月没有和我说话,我也不想做任何解释,只是把这两本笔记从家里转移到办公室。这次“冷战”过去后,姚娟说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成家。我认为这是她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但我已经无法纠正自己的错误。

如此过了三年,情况突然变化。起因是我们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以后,确认原因在姚娟。从此她像闯了什么祸似的,成天低眉顺眼,无论我说多少次“这不是你的错”也没用。这时她不再跟我赌气不说话了,然而我们却发现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说。于是家庭更加清静。

本来是会这样过一辈子的,不料又发生了一件事:她有个伯父在马来西亚开龙眼包子专卖店,生意兴旺却无后嗣,想接她过去定居并继承财产。姚娟闻讯欣喜若狂,我却对她说我不可能到吉隆坡去学做龙眼包子。于是,在拿到护照和签证以后,姚娟与我办了离婚手续,我又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单身汉。

正文 第三部(3)

单科长和两位警察是下午来的。看到办公室已经恢复原貌,单科长举起双手绝望地叫起来:哎呀舒总,你怎么把现场破坏了?我临走再三嘱咐你一定要保护现场嘛,现在怎么办?叫米警官麦警官他们怎么破案?

米麦二位警官倒很平静,只问我丢了什么东西。听说什么也没丢,那位年轻的麦警官马上扭头问单科长怎么搞的,没丢东西你报什么警?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忙?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大案要案等着我们去办?你知不知道……

最后一个“知不知道”被年龄较大的米警官摆摆手挡住了。米警官背着手屋里屋外到处查看一圈,还趴在窗台朝楼下望了望,然后问我今天早晨来的时候房门是不是锁着的,是不是用钥匙打开的,屋里这些书橱文件柜原来是不是都是锁上的?我对这三个问题都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单科长,昨天夜里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没有?单科长连连摇头。米警官就说,老单是不是你们内部什么人跟这位同志(说到这里朝我扬扬下巴)有意见,故意跟他捣乱?单科长尴尬地摸摸后脑勺,忽然一拍大腿:舒总,你是不是谈对象谈出矛盾来了?我没防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子,不由得耳朵发热说不出话来。麦警官忍不住扑哧一声,米警官却仍是一脸严肃:老单,以后找我们报案最好先把情况搞清楚嘛。说着瞟我一眼,不无谴责的成分。单科长立马向我投来埋怨的目光,借以表明谎报案情的是我而不是他。

晚上我照例来到办公室。出差期间积压了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正搞得起劲,电话响了。拿起一听,是陆院长沙哑的声音:“舒雁,这么晚还在加班呀?”

“你不是也没睡吗?”

“本来想睡的,想起一件事就睡不着了。神泉县那个项目评审会不是你去参加吗?哪天走?”

“会议的报到时间是明天,我晚饭后出发。”

“神泉这个项目就在咱们家门口,是我们嘉平院的地盘嘛,我本来还指望靠这个大项目解决今年的吃饭问题呢,没想到硬是让华北院抢过去了。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兄弟单位哪有这么搞的?”

“市场竞争嘛……”

“我说呀,这次去了你不要客气,把他们报告里头的毛病都给我挑出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把他们的报告彻底推翻。”

“这怕不那么容易吧……”

“你尽力而为吧,反正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要是能把这个项目搅黄了就更好!宁愿大家干不成,也不能让华北院夺了咱们的地盘,要不我们院以后就别想吃饭了……”

陆院长沉重地叹息着把电话挂了。老头子的辛苦是全院有目共睹的。大家也都知道他这都是托了印国祥的福。印国祥的未婚妻比我早几年分配到这个院,印国祥与她结婚后,一直没能实现将她调到北京的计划,最后自己反而从北京调过来了。关于印国祥这次调动,无所不知的杨永远发布了一些小道消息,说主要原因还不是他们夫妻分居的问题不好解决,而是印国祥的死对头老王在学校掌了权,很有章法地给他穿小鞋,印国祥眼看苦海无边,才决定到设计院来另谋发展。杨永远的小道消息和以前一样不可考证,但印国祥到了我们院大有发展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来院时革命大批判烈火正熊,而他口诛笔伐样样都是老把式,于是“印克思”的雅号不胫而走,他也就被迅速提拔为宣传处长。从此他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一路批将下去,批林批孔批周公,批判右倾翻案风,批完右倾翻案风又批四人帮,批完四人帮以后就没批的了。连他妻子都说这下你该失业了吧,早听我的话,老老实实搞专业,也不至于这样嘛。然而事实证明妻子乃是妇人之见——院领导班子换届考查时,印国祥作为“四化”干部被部里的工作组看中了。工作组看中他也很符合逻辑:在所有中层政工干部中间,他是唯一45岁以下且有大学文凭的,符合“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这三化;而在所有45岁以下且有大学文凭的中层技术干部中间,他又是党龄最长的,因而最“革命化”。工作组的本意是让他当党委副书记,但是印国祥不干。时代变了,印国祥不想再当什么克思,他要当开拓进取叱咤风云的新型企业家。他坚决要求出任主管市场经营的副院长,其理由也很富于逻辑性:他当过宣传处长,宣传就是公关,公关就是市场经营,所以他是这个位置的最佳人选。如此一来二去,印处长最终成了印院长。

印院长果然表现出卓越的公关才能,与搞大批判的印处长判若两人。首先是酒量超凡,一个人能把一桌子客户灌得四脚朝天。另一本领是擅长讲黄段子,一张嘴就把客户笑得东歪西倒。最难得的是他的创造精神,很有创意地发明了许多新鲜段子,例如将“我们设计院”断开,说成“我们设——妓院”;将“可行性研究”的前两个字省去,说成“性研究”;对于我们在工程现场进行技术摄像,他说是“提供色相服务”;谈到项目总设计师的时候,他首先说明简称“设总”,然后加以解释:“颜色的色,种子的种。”客户没料到熟悉的“设总”倏然成了“色种”,想不笑也不行。于是纷纷称他“黄院长”,“印克思”的雅号从此失传。每当我在办公楼看见印国祥昂首挺胸豪迈而过,都会想起诸如“社会转型期”、“时代主旋律”之类的名词。

可惜客户们醉过笑过叫过“黄院长”以后,却不肯与他签合同,因为印国祥的专业知识早已忘光,又没搞过工程设计,一谈到技术问题就“开黄腔”(这也是人家叫他“黄院长”的原因之一),自然无法赢得客户的信任。这一来就苦了陆院长。老头子只好亲自督着经营处长上窜下跳开拓市场争抢项目。好在经营处长是我的校友左爽之,比较干练也比较懂行,给“黄院长”补了不少台。

正文 第三部(4)


看到华北院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之前,我认为陆院长交付的使命是不可能完成的。可行性研究这个东西,和许多舶来品一样,一进国门就变了味,早已被我们这些设计院搞成了“可批性研究”。不管什么项目,研究的结论统统是一句套话:本项目的建设是十分必要的,是完全可行的——句型酷似文革期间经常听到的一句话。这些年大大小小的评审会论证会经历了不少,从没见过哪个报告被推翻。何况神泉县这个项目,客观地说也是没有问题的:新近发现的神泉山石灰石矿区资源条件非常理想,嘉平市周围又没有大水泥厂,产品的市场前景更是一片大好。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好项目怎么可能“搅黄”呢?华北院又不是吃干饭的。报告里这样那样的小差错当然是免不了的,会上讨论时倒是可以挑两条指出来,不过也必须实事求是,不可张牙舞爪搞什么“下马威”——毕竟是技术讨论嘛,起码的科学态度还是要讲的。再说我们自己搞的报告里头,差错也不见得比人家少。

不料陆院长的心愿居然得到了圆满实现,这首先应该归功于省建设银行的那位女处长。

华北院的报告我是在会场上才拿到的。我一边听华北院的设总作介绍一边翻阅,看到“主要技术经济指标表”时很觉意外:投资怎么这样高?再看下去明白了原因,不禁为华北院深感惋惜,随即又生出一个新的疑问:这么大的投资额,项目的经济效益按理说应该很差,然而报告中的财务内部收益率却并不低。是不是计算错了?仔细看下去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为了维持项目的“可批性”,对所有原料、燃料和产品的价格都作了超大幅度的“技术处理”。数字游戏搞得如此出格,怕是很难遮掩过去了。

下午讨论的时候,县经委的一个科长果然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技术方面本人是外行,不过我们这里的价格情况我可是一清二楚,你们列出的煤和外购原料价格还不到现价的一半,这么便宜的东西叫我们上哪儿去买?跟着他两眼一闭摇头晃脑背出一连串当地价格数字,县工业局的吉局长使劲朝他使眼色,可惜他根本看不见。这时一个市建委的人把话头接了过去:这水泥价格也不对头嘛,你们的出厂价怎么比我们嘉平地区的市场价还高出一大截?华北院搞技术经济的老工程师口齿不清地解释说我们这是预测价格,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打断了:预测价格也不能这么离谱啊!她旁边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马上介绍说这是我们省建行信贷处的房处长(我这才明白神泉县的县长局长们为什么从早晨开始一直对她摆出很不一般的笑脸)。口齿不清的老工程师又嗫嚅了一阵,谁都没听清楚。房处长不耐烦了,把本子啪地一合:“行了行了你不用解释了,你们的价格、成本、销售收入、投资收益率都是假的!来以前我们已经测算过了,建设投资这么大,根本不可能盈利!这个项目我们不能考虑贷款,否则必然又是一笔呆帐坏帐!”

这话一出口,神泉县一干官员的笑容立刻凝固。主持会议的省建材局廖处长向那位设总皱起眉头:你们的投资怎么比同类项目高这么多,到底什么原因?

设总东拉西扯说了半天,满脸的无奈很值得同情。他当然清楚原因何在,然而这是个颠覆性的问题,一说出来整个报告都站不住脚了,所以他只能极力回避。房处长听到一半就起身告辞,说是行里还有事情,今天无论如何要赶回嘉平。廖处长吉局长等人挽留无效,只好把她和白胖青年恭送出去。他们刚出门,县经委那个科长就摘下帽子往茶几上一扔:银行都走了,这个会还有啥开头?

全场哑然。

领导们回来时都是一副头疼的表情。廖处长紧皱眉头听完设总艰难的答辩以后,环顾一周,点名问我对这个问题什么看法。我说这个问题,嗯,主要是这个,可能是这个厂址离矿山太远,中间又隔着数道高山深沟,矿石运输系统距离太长也太复杂,所以与同类项目相比,投资要大一些,矿石运输费用也高一些,导致经营成本也相应增加。廖处长听了点头沉思,县里的官员却激动起来,纷纷指责华北院厂址选得太不合理,有人甚至说到“设计单位水平问题”,搞得那位设总面红耳赤。为了公平起见,我赶紧澄清我的意思:厂址不理想并不等于厂址选择不当,我对神泉山一带地形不熟悉,不知道靠近矿山的地方客观上有没有更好的厂址,要是没有的话,就不是设计单位的问题了。

华北院那个搞总图的小伙子早已是满脸悻悻的神色,听我这么一说,立马操起一口京片子展开反击:哎你们这是说谁呢你们?这事能怨我们吗这事儿?今儿这个厂址本来就是你们县里推荐的,说是靠近现有的县水泥厂,便于今后管理什么的,这话是不是你们说的?其实我们也知道这地儿离矿山太远,可神泉山那边地形忒差,压根儿瞅不见一块像样的平地儿。要是在靠近矿山的地方建厂,土石方量忒大,没准还不如这边呢,不信咱就试试!再说我们上次来在你们这儿没呆几天,也不可能把山里的旮旮旯旯到处都走遍喽,当然只能听你们县里的意见。总之今儿这事不是我们的问题……

廖处长叹口气,说不管是谁的问题吧,反正目前这个厂址距矿山太远,导致投资太高是个很大的问题。不要说银行不敢贷款,我们也不敢批嘛。选不到更好的厂址,投资就降不下来,这个项目看来只好以后再说了……

神泉县的大项目就这样寿终正寝了。

正文 第三部(5)


回到院里正是中午上班时分,在宿舍楼门口碰到了卓娅芳。她见我拎着手提包,似乎很诧异:“你出差啦?”

“到神泉县开了个会。”我应了一声,正想上楼,却被她叫住了。

“舒雁,”她迟疑一下,“昨天晚上我怎么听见楼上有人走动……”

“不会吧,”我不大相信,因为她的楼上就是我家,“我前天就走了,家里根本没人嘛。”

“你前天就走啦?”她大吃一惊,“那就怪了!前天晚上也听见楼上有脚步声,我没有在意。昨天夜里又听见了,就像是你整夜都在走来走去似的。既然不是你,那就一定是有不速之客进去了!还不赶快上去看看,你家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她跟着我上了四楼,进门一看,不禁愕然:屋里整整齐齐,看不出一点乱的迹象。

“咦,怎么是这样呢?”卓娅芳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我听错啦,害得你虚惊一场,哈,瞧你吓的……”

卓娅芳轻松地笑了,我的心却提了起来。一进门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桌上、书架上、窗台上、墙角里,处处都太整齐也太干净了,绝对不是我的居家风格。但是卓娅芳觉察不到这一点,因为姚娟走后这几年,她很少到过我家。姚娟在的时候她倒是经常来,但那时我家比这会儿还整洁。

卓娅芳走后,我立刻进行全面检查。存折、现金、照相机、姚娟留下的小玩意儿……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丢,但是摆放的状态有些细小的变化。特别是书架上的书,虽然排得很整齐,却不是以前的顺序。拉开五斗橱时它瘸子似的晃了一下,于是我发现垫在它那条特别短的“瘸腿”下面的小木片不见了,显然有什么人动过它。随后我注意到大立柜、床和厨房的碗橱也有类似的情况。卓娅芳并没有听错,肯定有不速之客光临过,而且,还是连续两夜光临,在我家里进行了一番相当彻底的搜查!

不用说,当然又是那个欧小姐。在办公室没有找到想要的图纸,竟然又到我家里来搜,也太猖狂了!一团怒气窜上心头,我决定不管牵扯不牵扯唐亚辉,立刻打电话叫保卫科报案。唐亚辉只是叫她来找我,又没叫她入室盗窃。这种女人只能让警察来收拾!

拿起电话才想到一个问题:她只是入了室,并没有盗窃,怎么报案?况且屋里这副井井有条的样子,警察看了怕是连“入室”也不会确认。看来,这女人变态是变态,却挺狡猾的!

可是,她怎么对我的情况这样清楚?特别是,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登门,她对我出差的时间怎么掌握得如此确切?

再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既然连我这样的人都找了,肯定也找过院里别的人“合作”。这个“生意伙伴”就是她的“眼线”。想到这里我对这个“眼线”不禁有些愤然:你想捞外快我管不着,可你扯上我干吗?我碍你们什么事了?真缺德!

正文 第三部(6)


我想欧小姐两次折腾一无所获,肯定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不料当天晚上,她就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口气像个老熟人:“会开完啦?”

当时我正在草稿纸上与一个不通顺的句子搏斗,没有听出她的声音,随口问了一声:“你谁呀?”

“你知道我是谁。”电话里的口气冷冷的。

“又是你!”我立即怒吼一声,随后就卡了壳——我组织骂人的词句总是很费时间。

“你等的不就是我的电话吗?”

“对!”我顺势答道,觉得这样切入容易多了,“我等的就是你的电话!我要问问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买不到图就偷,办公室没偷着,又偷到我家里来了,有你这么干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这个悖论式的荒谬问题一下子把我打哑了。

“你为什么不找单科长?为什么不把派出所那两个警察叫来?为什么连卓娅芳都没有告诉?为什么对任何人都不敢说一个字?”欧小姐荒唐的发问一个接一个,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其实你心中很有数,对不对?”

“我当然有数!”我终于回敬了一句。

“有数就好。那你有什么条件就说吧,痛快点!”

“你!”我被她气晕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呀?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买你手里的图啊——”她又开始拖长腔了。

“你上别处买去吧!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不要来找我!你要的那个图根本就不在我这儿!”

电话里静了一下。我搜寻着更解气的词汇,然而,词到用时方恨少。

过了几秒钟,她又开口了:“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图,对不对?”

“笑话!我怎么不清楚?”我立马跟她抬了一杠,抬杠总是比纯粹的谩骂省劲,“我当然清楚!我比你清楚得多!”

“那你就别绕圈子啦,开个价吧!”

“谁在绕圈子?”我简直哭笑不得,“是我绕圈子还是你绕圈子?你已经把我的所有地方都搜遍了,找到你要的图了吗?没有吧?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我还会把它藏在身上?又不是一张纸……”

“够了!”她倏然低喝一声,“不要再装了!我要的图不是一张纸又是几张?”

一张纸?!我心里一惊。一张图纸怎么施工?买图的人哪有只要一张图纸的?

“没话说了吧?想跟我玩这一套?哼!”

我对着听筒张口结舌。

“10万。”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什么10万?”我一头雾水。

“人民币10万呀,难道你还想要美元?”

10万元买一张图?我的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

“嫌少?那你自己开价吧!我上次说过,价钱好商量,你痛快一点,不要磨磨蹭蹭啦!”

我猛然意识到她和我说的不是一码事,看来我一开始就把她的意图理解错了!

“欧小姐,”我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我想也许是什么地方出了误会,我手里的图不可能是你说的这么多钱……”

“那就15万!”她的口气很干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15万是我的最后底线了,恐怕你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像今天晚上这样,在食堂吃白水豆腐啦……”

那天我在食堂吃的确实是一份白水豆腐,事后想起这一点,我很惊骇于她情报的精确。然而当时我根本顾不上去想晚饭吃的啥,我急得一个劲用圆珠笔敲桌子。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要的那种图我手里根本没有,你就是出再多的钱也没用嘛!”

“难道你不想发财?”电话那头在冷笑。

“不想!”我把圆珠笔重重地戳了一下。

“你骗谁呀?哼!真是越装越像了!假清高!哼哼……你真的不想发财?你真的不爱钱?哈哈哈哈……”她刻薄地放声大笑,气得我双手发抖,圆珠笔在桌面上戳出一连串的麻点。

“我的事不要你管!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行不行?”

“想叫我不要插手你的事?”

“对!”我狠狠地捶了下桌子,“我就是这个意思!”

电话里沉默下来。深夜的办公楼万籁俱寂,只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呼吸的声音。正打算放下话机,听筒里又传来一声冷笑:

“哼!怕是没这么容易吧! 既然被我找上门来,就由不得你了!”

“由不得我?”我被彻底激怒了,“笑话!别说图不在我手上,就是在我手上,我不想给你,你又能怎么样?”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你!”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报警了!”

“那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我一下子怔住了。她怎么这样肆无忌惮?不对头,不对头!这女人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对头!不合逻辑!无法解释!心理变态加上精神错乱也无法解释……她到底是什么人?

“知道你这样会是什么下场吗?”这声音慢吞吞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瘆人感觉。

“什么下场?”我竭力强作镇静,“难道你还能要我的命?”

“我不要你的命,我会先要你的一只手!”

轰的一声,脑子里跳出一个可怕的字眼,这个字眼使一切都得到了解释——黑社会!

“就是苗玲给你包扎的那只手,右手!”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看看缠在右手上的纱布。这只手今天下午被钉子扎了一下,苗玲叫我去医务室,我没理会,结果她跑去拿了点纱布药膏来给我裹上了。

“然后我会欣赏你怎样学习用左手写字,反正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哈哈哈哈……”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我给你三天时间。今天是3月5号星期四,噢,不对,现在已经过了12点,应该算3月6号了。好吧,我可以等到三八节晚上12点。这三天之内你给我好好想清楚。要是想通了,你就发个信号——在你办公室的窗台上给我放一盆花。要是三天以后我还见不到这盆花,你就准备用左手写字吧!从1987年三八节开始用左手写字,很有纪念意义啦,哈哈哈哈……”

我的两只手一齐痉挛了。

“用左手写字的人就会听话多了,对不对?”欧小姐换了一种心平气和的口气,这使她的黑色幽默显得更加可怖,“不听话也不要紧啦,我会一件一件地卸你的零件,最后你还是会听话的,是吧?”

一股颤栗滚过脊背,我像风中的树叶那样哆嗦起来。

“你可以报警。现在就可以报,不过那样你会死得很难看。警察能够24小时把你保护起来吗?”

“你你你……”我进行着最后的挣扎,“你究竟是什么人?”

“问得好!”

咔!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左一下右一下敲击着我狂跳的心脏……

正文 第三部(7)


天刚发亮我就去敲卓娅芳的家门,这是我经过一夜冥思苦想做出的决定。不管这欧小姐是不是黑社会,有句话她说得没错:警察不可能24小时把我保护起来,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而且,我只要一报警,她立刻就会知道。卓娅芳、单科长、上次的报案、食堂的白水豆腐、苗玲给我包扎右手……这女人知道得还少吗?她那个“眼线”可真卖力气!现在看来,这家伙当然也不是什么生意伙伴了,是她的同伙!说不定还在我家里帮她搬动过家具!

可悲的是这一切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按理说,既然是误会,我应该能够解释清楚的,怪只怪自己太熊包,一听说要卸我零件就吓呆了,结果坐失良机。万幸的是还有一根救命稻草——唐亚辉。唐亚辉也许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只要我能和她再次通上话,就没有说不清楚的事情……

卓娅芳听说我要唐亚辉的电话号码,显得很惊讶:“你怎么想起找他?”

“有点小事……”我不想把欧小姐的事情告诉她,原因很多,主要是怕她也遇上麻烦。

卓娅芳蹙着眉头在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一封信交给我:“这是他去年寄来的,写得有他在浙江的电话号码,你可以试试。不过我不清楚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家公司打工。你也知道,他下海以后每年都要跳几次槽。”

五分钟后,我蹬上自行车,匆匆奔向冬袜街的邮电局。昨夜早已想好,给唐亚辉的长途电话必须到那里去打。办公室的电话没有长途功能,平时我们打长话都是在总机室,但是当着那些电话员与唐亚辉通话等于给她们提供新闻素材,不到半天就会传得全院皆知。只有邮电局的小隔间最安全。

小隔间里的电话拨了几次才通,第六次震铃以后,终于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好!这里是中外合资豪发实业有限公司。”

“请问唐亚辉在不在?”

“请稍等。”女孩礼貌地说,然后叫了一声:“唐助理,你的电话。”

这小子混成助理啦——等待的时候我这么想着,随后便听到了唐亚辉久违的声音:“哪位?”

“舒雁。”

“哇噻!”这小子竟给我来了句港台腔,“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啊——我正说回嘉平看你呢,你小子的电话就来啦。舒雁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心灵感应什么的?要不怎么这么巧……”

我急忙打断他,否则他至少要浪费我十分钟的长途电话费。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好,还得过一阵子吧,老板还没发指示呢。”

“我找你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认识一个欧小姐?”

“嗯?”唐亚辉似乎有点紧张,“你怎么知道她?”

“她给我打了电话,死死缠着我不放……”

“什么?”唐亚辉大吃一惊,“她又跟你缠上了?舒雁,听我一句劝,不要光看她脸蛋长得漂亮,她根本不适合你……”

“见你的鬼!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可她知道我的名字,还说是你告诉她的。你是不是对她说起过我?”

“这个,记不清了……也许说过吧……”这时电话那头有个很粗的嗓门喊了声“唐亚辉”,唐亚辉慌忙答道:“就来就来!”然后压低了声音:“舒雁,老板在车上等我呢,你长话短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赶快把她的电话告诉我。”

“你要她电话干什么?”唐亚辉立刻戒备起来,“你们俩真的不合适,真的,我说这话绝对是为了你的幸福……”

“幸福个屁!”我急了,“这个欧小姐跟我闹了场误会,弄得我很伤脑筋,我必须跟她解释清楚,叫她不要再来找我麻烦。”

“什么误会?”

“她非要向我买什么图,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是这样啊!这娘们儿!整天瞎鼓捣……哎舒雁,你可千万离她远点!这个浪荡娘们儿疯疯癫癫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是不是一个,”我本想说黑社会,话到嘴边拐了一下,“江湖上的人?”

“当然是啰,生意场上嘛……”这时又有人叫他,唐亚辉应了一声,匆忙起来:“舒雁,我真得走啦,咱们改天再聊吧,我挂啦!”

“别挂!你还没把电话告诉我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罗嗦!回头我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叫她不要找你麻烦不就行了嘛。”

“不行!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只有我直接跟她通话,才能让她相信我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我当然说得清楚!而且我替你说比你自己说更管用。”

唐亚辉完全是胸有成竹的口气,看来他是知道内情的。我悬起的一颗心开始往回落,但我想做到万无一失。

“你还是把她的电话告诉我吧。这事不能拖,咱们最好双管齐下,保险一些……”

“行啦行啦,”唐亚辉不耐烦了,“我今天中午就给她打电话,保证她从此不再找你麻烦。舒雁你就一百个放心吧,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摆平!好啦,再见!”

“再见……”

“哎,别忙!”唐亚辉突然叫了一声,“她的事情你没给卓娅芳说吧?没说就好,没说就好。舒雁,这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卓娅芳,知道吗?不然我的麻烦就大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早就应该听出的弦外之音:原来欧小姐跟他是那种关系!

正文 第三部(8)


恍然大悟之后,欧小姐就一点都不可怕了。什么黑社会?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浪荡娘们儿”罢了!心头一松,脚下的自行车也变得轻快起来,骑回院门口时,我脑袋里想的已经是怎么调整设计进度表的问题了。

下午到各专业室发放进度表,我首先来到工艺室主任杨永远的办公室。杨永远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密谈,见我进来便向那人介绍说,这是我们院领导。那人以为我真的是院领导,慌忙起身躬腰微笑:院领导你好你好。弄得我很尴尬。我说杨永远你浑球!这浑球却把眼睛一瞪:你是院里的副总嘛,我不叫你院领导叫啥?其实杨永远跟我一样清楚:副总工程师只是中层干部,而且是最没有实权的中层干部。但那人不明就里,又两手举着名片恭恭敬敬递过来:请领导多多支持,多多支持。我接过名片一看:邢明光,河南某某收尘器厂的营销经理。于是明白他们密谈的定是回扣的百分点之类机密大事。我把进度表朝杨永远手里一塞,转身欲走,杨永远却不肯放过我:院领导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要请我们吃喜糖了?舒总的新娘子,肯定貌美如花,呵呵呵……我赶紧出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很不像话的事情——杨永远这句“漂亮得很”竟使我联想到唐亚辉说的“脸蛋漂亮”,进而对欧小姐生出一种好奇心:她到底有多漂亮?其实此类“浪荡娘们儿”,按照吾辈的意识形态,本应是不屑一顾的。怪就怪在不正经的浪荡娘们儿往往比不浪荡的正经女人更使人想要“一顾”。这就像看电影一样,明知道那女特务不是好东西,却偏偏觉得她比女民兵漂亮。这种事真是无法解释,一定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舒雁同志从内心深处就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舒雁同志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摆着一个没写字的白信封。拆开一看,他的低级趣味顿时烟消云散。信封里是一张打印纸,字是电脑打出的幼圆体:

“你跑到邮局往浙江打长途电话干什么?有这时间,为什么不给我买一盆花?”

我腾的一下蹦了起来。这会儿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她怎么还在搞这一套?唐亚辉怎么搞的?是不是忘了打电话?完全可能——这小子从来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半小时后我又跑进了邮电局的格子间。接电话的还是早晨那个女孩。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说:“叫唐亚辉接电话!”

“唐助理出差了。”

“出差了?”我像是挨了一闷棍,“那……你知道不知道怎么跟他联系?”

“不知道。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女孩仍然很有礼貌。

“我姓舒,舒服的舒,是唐亚辉的同学。唐亚辉一回来,请你立刻转告他,赶快把他今天早晨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办了!叫他务必赶快办!拜托了!”

“好的。不过,先生要是很急的话,我可以请其他人来接电话。唐助理说他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一个星期?!我的老天!一个星期以后谁知道我的右手还在不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右手立刻酸痛起来……

正文 第三部(9)


第二天早晨,传达室的老翟头送来的报纸中间又夹着一封信,信封上我的名字也是电脑打的。我的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硬着头皮撕开信封,却是某个刊物编辑部寄来的稿件录用通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动手干活,同时祈求上帝保佑,让唐亚辉在出差的路上想起这件事,把那个电话打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回来我就请他好好啜一顿,关于欧小姐的笑话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干活具有镇定神经的作用,当卓娅芳拉着工艺室的小楚进来时,我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气定神闲。

“舒雁,这种事情你到底管不管?”卓娅芳把她手中的互提资料单往我桌上一拍,“你看看他们提的是什么资料!连设备的电机数量、电压、功率都是拍脑袋估的,叫我们怎么干活?”

“我有什么办法?”小楚满脸委屈,“这种新型冷却机我们以前没用过,院里又没有设备资料,我怎么知道它要配几台电机?我们杨主任说了,反正新疆这个项目现在只是初步设计阶段,又不是直接施工,叫我参照以前的老资料估计一下,先应付过去再说……”

“又是应付!又是应付!”卓娅芳怒不可遏,“你们主体专业一应付,我们这些辅助专业都得跟着应付,可是这种糊弄人的初步设计有什么意义?这样下去我看我们嘉平设计院干脆改名叫糊弄设计院算了!”

我觉得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院里没有设备资料,你们工艺专业当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对小楚说,“但是这么应付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应该赶紧到制造厂把设备资料收集回来,然后重新给其他专业提资料。”

“那我这些资料图岂不是都要返工?”小楚马上着急了。

“该返工就返工。现在返工完全来得及,这家制造厂就在兰州,来回一趟不过是几天工夫。”

“这事我可定不了,出差收集资料要杨主任安排。”

我当即给杨永远打电话。他不在办公室。我只好叫小楚先回去,把我的意见转告他的杨主任。

小楚走到门边又站住了。“舒总,你叫我返工我没意见。可是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头:院里总得给我们另外增加一点返工奖金吧,要不我这一个多星期不是就白干了?”

小楚走后,卓娅芳叹了一口气:“活还没干就先说奖金,现在的人怎么都跟我们家那个一样……唉,看来我们只好也跟着他们应付了。你跟杨永远是商量不出什么结果的。这种由于他们自身原因引起的返工,院里不可能追加奖金,所以杨永远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意见。”

一说到奖金我就底气不足了——副总工程师只管技术,对奖金问题没有发言权。但我嘴巴上还在提劲:

“那也不见得吧。院里早就定了:今后所有项目一律采用新型冷却机,所以这种设备资料不光是新疆一个项目要用,以后其他项目都要用,他们总不可能老这么糊弄下去吧?”

“那就让事实来说话!我看你和唐亚辉一个德行,都喜欢一厢情愿,只不过一个是理想主义的一厢情愿,一个是拜金主义的一厢情愿。”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全大头刚才来了个电话,说明天咱们十六中的老同学聚会,上午九点在嘉平公园茶馆会齐。他叫我转告你,千万别忘了!”

“那明天咱们一起去?”

“不了,今天晚上我得回去陪我妈过生日,明天我从那边坐公共汽车直接过去。”

卓娅芳离开以后,我还在想她说的话。杨永远很可能就是她说的那种态度,但是初步设计老是这么应付下去叫人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伤脑筋……

一伤脑筋就想抽烟。桌上的烟盒空了,于是我拉开抽屉,一眼瞥见烟盒上面躺着一张A4规格的打印纸。

“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的花你到底办不办?难道你真的想用左手写字吗?”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来唐亚辉是指望不上了。我砰地碰上门锁,匆匆来到单科长的办公室,把两张纸条放在他的面前。

我说的时候单科长听得津津有味,随后他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他发出一声叹息: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你一盆花吗?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催你,也确实有点烦人。”单科长同情地咂咂嘴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有些女的就是喜欢这些名堂,啥子花呀、草呀、鸟呀、洋娃娃呀……简直叫人搞不懂。我有个战友谈了个对象,比你这个欧小姐还麻烦,今天要他送一盆并蒂莲,明天要他送一对相思鸟,说是不搞点这些花样就不浪漫,不温馨,不安逸……”

单科长忧伤地摇着头,我急得直敲桌子。

“单科长你扯到哪儿去了?这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找你是因为我受到了恐吓和威胁,要报警。要——报——警!”

“舒总你这就太那个了。”单科长笑得很暧昧,“你说你不认得她,那人家咋会深更半夜往你家里打电话呢?再说她又为啥要威胁你?为啥要缠着你不放?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嘛。上次你来报警,我就晓得你们两个闹矛盾啰。闹矛盾你也不要回避嘛,这种事情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能你们两个人坐下来好生说嘛,咋能找派出所呢?派出所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咋会管这些事情?派出所上次已经遭你整了一回冤枉,还会来白跑一趟?再说你也不能24小时躲到派出所里头不跟她见面嘛,不见面就是你的不对啰!话又说回来……”

单科长来回来去说开了车轱辘话,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报警的打算。连单科长都不相信我,派出所的米麦警官就更不用说了。

怏怏地回到办公室,刚捅开门锁我就僵住了。桌上又有一张打印纸!

“你竟敢报警?那就不是一只手的问题了!明天再不把花摆出来,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天哪!她的行动怎么这样快?看来真的是黑社会了,否则怎能如此厉害?怎么办?怎么办?我在水泥地板上急得团团转。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可这该死的唐亚辉最早下个星期才能联系上,那时候我恐怕早已经“死得很难看”了!不仅难看,而且我死得太冤!仅仅因为一场误会!仅仅因为短短的几天时间差!这样的死太不值了!不值的死比值得的死当然糟糕得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找个地方躲过这几天。全大海家,黎明老师家,唐亚辉弟弟的家……偌大一个嘉平市,总可以找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不知道,院里的同志当然也不知道,于是下星期一大家就会以为我失踪了,就会报警,四处打听,登寻人启事,闹得满城风雨……满城风雨也不要紧,反正唐亚辉一露面,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然而我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万一水落石出以后,她并不是什么黑社会,而是一个,比如说,神经病患者呢?那我就惨了!我就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对大家解释说:同志们,事情是这样的……然后大伙儿就会满地找牙——笑掉的!于是我的脸皮就丢尽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生命诚可贵,脸皮也不能不要,总而言之二者皆不可抛……

可是紧接着我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万一她真是黑社会呢?那我岂不是就不能活到下星期一?

是,还是不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带着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躲,还是得躲!我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躲就太危险了!不过,不能是那种丢脸的躲,应该消失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让谁都不感到莫名其妙,不会以为我失踪了……可是见鬼!世上哪有这样一种不失踪的失踪办法?

电话冷不丁大响起来,把我吓得一激灵。拿起一听,是杨永远:“院领导,听小楚说你找我,有何指示?”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有何“指示”。杨永远听了果然打起官腔,说他们派不出人出差,新疆项目的设备资料只能等到施工图设计阶段再收集,目前初步设计阶段只能这样了,根本不可能返工。“要是院领导您认为这样不行,就另外派个人替我们去收集资料嘛,反正院里有的是人,呵呵呵……”

这小子成心气我!放下电话时,我悻悻地想。明知我光杆司令一个,除了自己谁也领导不了,故意叫我“另外派个人”,我派谁?派我自己?难道叫我替你去兰州跑一趟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这不正是一个绝妙的办法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不是失踪,胜似失踪——好!好极啦!

别急!别急!再仔细想想。到兰州的火车是明天下午14点25分发车,而欧小姐规定的最后时限是明天24点,时间应当是来得及的。关键是不能被她察觉我的意图。特别是要警惕她那个同伙。这家伙就在身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家伙是谁也不必琢磨了——既然是黑社会,就不可能被我发现。唯一的办法是对所有的人保密,不让任何人预先知道我要走。即使对陆院长,也只能在登车之前最后一刻打招呼。一切都不能按照出差的常规来办,不能叫院办代买火车票,也不能到财务处借差旅费。昨天刚发工资,不睡卧铺的话,家里那些钱差不多也够了……再想想,再想想,一定要思考一个缜密的计划,把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想周全,彻底麻痹这帮家伙!等你们明白过来,我早已在千里之外了,看你们拿我有什么办法?

正文 第三部(10)

3月8日星期天上午8点半,我空着双手走出家门,没有拎手提包,也没挎背包,连洗脸毛巾都没有带,只在衣袋里放了一把牙刷。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都不会想到我今天不回来了。

蹬上自行车慢悠悠出了院门,骑到嘉平公园正好9点钟。公园的茶馆还在老地方,只是已由从前的大茶棚变成一座很气派的小楼。全大海满面春风站在门口,像个迎客的主人似的,见到我就伸出指头点我鼻子:

“好你个舒雁,整整迟到了三分钟,没说的,中午罚酒三杯!”

“好好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哎我告诉你一件巧事:昨天我到市公安局办事,遇到一位处长,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的校友,我就通知他今天来开同学会,你说这事巧不巧?”

“巧,巧……”

“哎舒雁你猜他是谁?”

我哪有心思猜这个!于是全大海不是一般的得意:“就是罗大脚嘛!怎么样,没想到吧?”

“罗大脚也来了?”我还真有点高兴。

“他还没到。咱们先进去吧。”全大海领我上了二楼。

楼上已经到了不少同学。全大海指挥大家把茶桌拉拢来凑在一起,正式开会似的围着坐了一圈。我环顾一周,有些面孔是经常见到的,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名字,有的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坐在我旁边一位很胖的女同学一个劲问我今天怎么来的,是坐公共汽车,骑自行车,摩托车,还是自己开车来的。我想了半天没想起她是谁,又不好直接请教。其他人大概也有我这种感觉,当全大海以组织者的身份宣布同学会开始时,便有人提议先由每人作个自我介绍,立刻得到一片异口同声的赞同。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大家的记忆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纷纷说出他或她昔日的绰号以及各种有趣的事迹。我旁边那个女同学还不时大声感叹:哎呀你的变化真大呀,简直认不出来了。那人便说我老了许多是吧,那女同学就说没老没老,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的。其实变化最大的是她自己。当她报出姓名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她竟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沙小英!记得她是最不爱说话的嘛,偶尔说次话也跟蚊子叫似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健谈而洪亮啦?岁月简直使她变了一个人!

自我介绍过程中又有一些人陆续来到。最后上来的是个穿黑泥夹克的大个子,腋下夹着一只手包,我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他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不再是当年那个雄赳赳的小伙子劲头,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沉稳而又干练的风度。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一进门就和人们一一握手,而是径自走向长桌旁边一张空椅子,坐下来后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随后他看见了我,立刻友好地举手致意。这时全大海对他说该你做自我介绍了。当他报出自己名字时,好几个人都现出困惑的神色面面相觑,然后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说:我的绰号叫罗大脚。话刚出口立时引起一阵欢呼。罗大脚在十六中无人不晓,但是没几个人知道罗大脚就是罗剑云。

看着罗剑云谦和的笑容,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找他谈谈呢?他是唐亚辉的铁哥们儿,而唐亚辉又是我的铁哥们儿,铁哥们儿的平方当然也是铁哥们儿!他一定会耐心地倾听我,理解我,保护我,决不会像派出所那些陌生的警察那样一推六二五。公安局里有这么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还是个堂堂处长,管他欧小姐是黑社会还是神经病,我都不用害怕了!

我想跟罗剑云单独谈谈,但他坐的地方离我太远。好容易等到自我介绍结束,几个同学又把罗剑云围在中间问长问短,我一时插不进嘴。倒是罗剑云见我过来,主动拉住我的手使劲握了握:“舒雁,咱们好久没见了,有二十来年了吧?唐亚辉今天怎么没来?你们以前总是形影不离的嘛。”我刚说了两句,沙小英又插进来,再次表现出对交通工具的莫大兴趣,一定要弄清楚罗处长开的车是什么牌子,哪个国家生产的,属于哪种档次,什么价位……我只好等中午聚餐时再找机会。

聚餐是在公园外面的“醉仙楼”进行的,热热闹闹坐了三桌。上楼时看见罗剑云已被沙小英和卓娅芳夹在中间应接不暇,我便在全大海身边坐下了。坐下后才想起他要罚我三杯酒,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然而全大海根本顾不上罚我,几乎每个人都来向他敬酒,都说全大海你今天辛苦了,你能够联系上这么多老同学真是不容易,我们今天能聚到一起都要感谢你这个热心人,所以你一定要把这杯喝了……全大海拼命推辞,最后还是喝得一塌糊涂,捂着嘴巴跑到厕所呕吐去了。

全大海走后我看看手表,1点10分,该给陆院长打电话了。我跑下楼,用饭店的电话拨通陆院长家的号码,接电话的正是陆院长。我用三分钟向他说明我为什么必须立刻出差去为工艺专业收集资料,老头子一听是新疆项目需要,连我到哪里出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同意了。

回到楼上,我走到卓娅芳身边,按照预定计划掏出自行车钥匙。

“舒雁,”罗剑云将一杯啤酒递过来,“咱俩喝一杯,为了友谊!”

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老罗,其实我很想跟你谈一谈……”

“好啊,那咱们下午找个地方。”

“今天不行了,”我遗憾地说,“我要去兰州出差……”

“你要出差?”卓娅芳惊讶地看着我,“昨天怎么没听你说?”

“临时决定的。”

“票买了吗?几点钟的车?”

“14点25分。”我把钥匙交给她,“我没时间回家了,你替我把自行车骑回去,好吗?我的自行车你认识吧?就放在公园存车处。”然后我紧紧握住罗剑云的手,“老罗,出差回来我想找你好好聊一下。”

“行。”罗剑云递给我一张名片,“你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我。好,祝你一路顺风!”

告别出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开始了我的逃亡之旅。

正文 第三部(11)


3月9日晚上9点钟,我走进兰州和平饭店,看见服务台前站着三个人。这三个背影我并不陌生,几分钟前,我就是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兰州火车站的。

这三个人正在跟值班小姐交涉。准确地说,办交涉的只是其中一位瘦高个,我走到跟前时,他转过身来,对旁边抽烟的同伴说:“只有一个床位了,要不要?”

“当然不要。走吧,到别处看看去。”

“别处?大老张,你也不看看这会儿都几点啦!别的旅馆可能也客满了,依我看还是先要下来再说,说不定再等一会儿就有人退房……”

“那要是没人退房怎么办?算啦算啦,还是走吧。”

“肯定有人退……”

“哎你们到底要不要?”值班小姐等得不耐烦了,晃着一把系着号牌的钥匙大声说,“要的话你们就交押金领钥匙,不要我就给这位同志了。”

我赶紧掏身份证,可是瘦高个已将钥匙接过去了:“要要要,怎么不要!”

“要什么要?”大老张抢过钥匙往柜台上一拍,“走吧走吧快走吧!”

“要走你走,我和老蔫不走!”瘦高个又去拿钥匙。

“嘿!老蔫你看,”大老张把脸转向另一个低头看报纸的同伴,“他还跟我较上劲了!”

“算啦算啦,不要争了。”老蔫抬起斑白的头颅表态了,“我看还是走吧!”

我感激地看了老蔫一眼,然后就愣住了:那鼻子旁边有颗黄豆大的肉瘤在随着笑容抖动……这不是薛鹏吗?

“走走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老张不由分说,推着瘦高个就往外走,老蔫立刻跟上去。值班小姐开始问我住几天,我却丢下她追出门来。

“等一等!”

三个人同时转身。

“我好像见过你……”

大老张“嗨”了一声:“我还以为我们把钱包拉下了呢!”然后拉着瘦高个匆匆奔下台阶去了。老蔫却对我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

“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薛。”

“那我肯定见过你……”

“可能吧,”他笑得一团和气,“不过我对你确实没有印象了……”

“你当然不认识我……”

“老蔫!别磨蹭啦!”大老张在一辆出租车旁边大喊。薛鹏赶紧应了一声,然后朝我歉意地一笑:“以后谈,以后谈。”

出租车载着他们三人消失在夜幕之中,我在台阶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返身走向服务台。又是与他擦肩而过!但是不擦肩而过又怎么样呢?现在薛鹏对我还有意义吗……

值班小姐给我安排的房间里没有人,不过确实只有一个空床位——另一张床上的被子乱七八糟,枕头上扔着两本杂志,显然有人住。

刚从口袋里掏出牙刷,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听到一个故作绵软的女声:“先生,请问你需要按摩服务吗?”

“不需要。”我放下电话,转身进了卫生间。

在卫生间办了一系列要务,出来后清爽了不少,只是感到口渴,拿起温水瓶,却是空的。好在服务台的分机号码就写在电话机上,我抄起电话,请服务台给我送一瓶开水来。

开水还没来,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绵软的女声。我说小姐,请你不要往这个房间打电话了,好不好?小姐顿时不绵软了,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我二话不说就将电话扣下了。小姐肯定气得够呛。

开水终于送来了。很烫。我边喝边吹气,一面顺手打开电视机,立刻看见一个白胖男孩奶声奶气地对我说:“笑哈哈奶油糖,又好吃又营养——小朋友,你今天吃了没有呀?”

难道这种奶油糖小朋友每天都非吃不可?这年头的广告真他妈可笑。换了几个频道都是广告,我伸了个懒腰,着手铺开被子,不料电话又响起来。这按摩小姐可真执着,还让不让人睡觉啦?我在床边坐下,气呼呼地抓起话筒:

“小姐,你怎么还往这儿打电话?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又是一个,一个……”我一时没找到准确的措辞,“一个搞技术的!”

“我找的就是你这个搞技术的!”

刷的一下,汗水从所有的毛孔冒出来,我一下子没有力气了。这是欧小姐的声音!

“舒先生,没想到吧?”

她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舒先生,你真叫我搞不懂啦——”欧小姐嘲弄地把声音拖得很长,“你既然想通了,为什么又要往兰州跑呢?”

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耍我?”欧小姐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了,“你以为躲到兰州就可以逃出我的手心吗?做梦!趁早给我放老实点,不许再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死定了!听到没有?你怎么不说话?嗯?”

“我哪是耍花招?”我来不及思考,信口胡扯起来,“是单位上临时派我出差,到制造厂收集设备资料,我们有一项工程设计要用这种设备,院里就派我到兰州来……”

“行啦行啦,你这些废话我不想听!我只问一件事,东西是不是在你身上?”

“没有没有……”

“你真的没带在身上?”

“真的没带在身上,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带在身上呢?”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顿了一顿。“那你哪天回嘉平?”

我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能把实话告诉她。“这就很难说了,我总要把事情办完嘛……”

“你几天可以办完?”

“少则十几天,多则个把月……”我故意把时间说得长一些。

“我会来找你的。”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我这才发觉我的头发根都湿透了。

黑社会!肯定是黑社会,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神通!我还以为我逃亡成功了呢,天哪!……此地不可久留,明天一早就得转移!转移的时候一定要甩掉尾巴……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尾巴,最要命的是她正在嘉平张网以待等着我!当务之急是赶紧联系唐亚辉,唐亚辉不把事情彻底摆平我就不回去,怕就怕唐亚辉也未必能够摆平……

心急火燎拿起电话,才想起唐亚辉的公司早已下班了。我在屋里绝望地转了几圈,猛然想起罗剑云,急忙拨打服务台,问值班小姐能不能开通我房间的长途电话。

“对不起,长途电话只能到外面去打。我们饭店的电话总机今天出故障了,既不能打出去,也不能打进来。”

“可是我刚才还在房间里接到一个长途电话……”

“不可能。今天别说是长途电话,就连本市的电话也打不进来,你接到的只可能是我们饭店内部的电话。”

话筒从我手里掉下来,在床头柜上碰得啪的一声。内部电话?!欧小姐就在这个饭店!我的天!她跟着我追杀到兰州来了!她说的找我原来是这个意思——不是在嘉平,不是以后,是在这个地方,是现在……我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瘫在床上了……

几分钟后我清醒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走廊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远处就是服务台所在的门厅。机会难得!我一阵风似的溜出饭店,躲入墙边的阴影拔脚就跑。一口气跑到转角的路口,终于见到一辆出租车,我喘着粗气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出脑子里想到的头一个地名:“西关什字!”

路旁的商家都已关门,夜幕下的大街一片空旷,只有这一辆车在奔驰如飞。窗外不停地掠过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座高耸的楼房顶部,“美味人腿肠”五个血红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使我一阵心惊肉跳,琢磨了一番才断定它原本应是“美味火腿肠”,只是构成“火”字那两个点的霓虹灯管坏了。接着又看到一个灯箱广告——“电报电话24小时营业”。我马上叫司机停车。

进了邮电局的小隔间后,我赶紧把门插上,用颤抖的手指掏出罗剑云的名片。电话震铃八次以后,终于听到罗剑云喂了一声。

“老罗,我是舒雁。我想向你报警。我正被一个黑社会的女人追杀……”

“舒雁,别着急,慢慢说。”罗剑云的声音很平静,仿佛黑社会追杀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我镇定一下,把一个星期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他。罗剑云始终没有插话,只是不时“嗯”一声,表示他在听着。最后他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给你打电话,想请你给我拿个主意。老罗你说,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回嘉平吗?”

“我看可以。”罗剑云毫不迟疑地说,“从你说的情况来看,她现在还不会把你怎么样,因为她还想要你手里的东西嘛。”

“可是我一回去就会被她找到……”

“怕什么?有我呢!”罗剑云轻轻一笑,我顿时觉得轻松多了。

“你准备哪天回来?”罗剑云又问。

“这边的事情估计两三天可以办完,我打算星期五上车。”

“你打算坐哪次车?”

“兰州开往嘉平的火车只有一次……”

“你不要坐这次车,否则你一下车就可能被盯上。这样吧,你搭乘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过路车,在宝鸡下车后不要出站,过半个小时就可以转上从郑州到嘉平的列车,到嘉平的时间是晚上7点多钟。你最好提前买车票,买好后再给我来个电话。”

“好!买票以前我想再给唐亚辉打个电话,要是他能预先把事情摆平,我回去就更安全了。”

“你现在不要给其他任何人打电话,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跟警方联系过,这对于你的安全也许至关紧要。”罗剑云的口气严肃起来,完全像个公安局的处长了。

正文 第三部(12)


3月14日星期六,我在苍茫暮色之中回到了嘉平,手里提着一个装有设备资料的手提袋。穿过站前广场后,我按照罗剑云的指示,向右拐进一条小街。顺着小街走了不久,一辆黑得发亮的桑塔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在我身边停下。罗剑云从里面推开车门,简短地说了声:“快上车。”

我钻进去坐到他身旁,罗剑云一踩油门,桑塔纳飞快地驶上了出城的公路。

十分钟后,我们在一片偏僻的树林后面停下来。罗剑云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膝盖:“舒雁,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明白那个女人要的是什么图吗?”

“真的不明白。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你知道我在设计院工作,可以说成天都在和图打交道,但是我们那些图都是工程设计图纸……”

“她要的不是这种图。”罗剑云缓缓摇头,“你再好好想一想,你手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类型的图?”

“其他类型?”

“我指的是古玩字画一类的东西,比如清明上河图、岁寒三友图什么的,这些东西不是也可以称为图吗?”

我不禁笑了:“我对这些玩意儿一窍不通,更谈不上收藏了。”

“不一定是你自己收藏的,也许是你家祖上留下来的一件什么古玩字画,现在传到了你手里。”

“没有,绝对没有。我家里连我爷爷用过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啦。”然后我把我家的情况详细说了说。罗剑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听得很认真。末了他朝椅背一靠,困惑地望着前方,半晌没有说话。

“老罗,你为什么老是问我古玩字画的事情?难道那个欧小姐找我是为了这种东西?”

“应该是这样。”老罗吁了一口气,眼睛仍然凝视着窗外夜色迷蒙的田野,“因为这女人是一个专门从事盗窃走私文物的犯罪分子。”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

老罗点点头。

“那她是不是黑社会?”

“这种人,”老罗淡淡一笑,“多少有一点黑道背景。”

“那,”我急切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把她抓起来?”

“现在还谈不到。这女人主要是在广东那边活动,两年前曾经到过嘉平,当时我们确实发现了,可是被她溜掉了,从此销声匿迹。我们到现在也没找到她。”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这么说,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我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没想到她现在又回来了,还下了这么大工夫,看样子是想在你身上作一起大案……”

“大案?”我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个可怕的字眼与自己连在一起,禁不住身子猛地一缩,“那她会不会……杀人?”

“大案不一定就是杀人。”罗剑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安慰地笑了笑,“我这么跟你说吧,这种人认为自己是在做生意,我说的大案,对他们说来无非就是大生意。所以她现在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虚声恫吓,目的是叫你把东西卖给她,这个目的一旦达到,她也就放过你了。麻烦的是,”他顿了一顿,“她好像跟你闹了场误会,你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必然不肯罢手……”

“可是我确实没有她要的东西呀……”

“问题是她不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因为他们那一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想卖,就说没有,千方百计装聋作哑。所以她必然会不断使出新的花招来对付你,这样下去,时间长了,也有可能会……”

老罗不说话了,拿起烟盒掏出一支烟。我听懂了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一颗心便怦怦地跳起来:“那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罗剑云突然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克制着心跳屏息静听,小树林背后果然有轻微的沙沙声。接下来又听到一股涓涓细流注入水沟的声音。随后我看清树林那边的田坎上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背朝着我们叉开两腿上下抖动了几下,提着裤带晃晃悠悠地走了。

罗剑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才把那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慢慢吐出来,然后含笑看着我:“舒雁,愿意帮助我们破这个案子吗?”

哗!就像镁光灯倏然一闪,划破了重重黑幕。所有的恐惧、惊慌、凄楚、悲凉、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像失散的地下工作者意外地找到了组织,一把抓住他的手,兴奋得喉咙都梗咽了。

“愿意!我愿意!当然愿意……”

“好样的!”罗剑云在我手上轻轻拍了一下。很温暖。我感到自己的脚又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了。经历了那么多没着没落的日子以后,我终于找到应有的感觉啦!

“老罗,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回家等着欧小姐来电话,她不是说你‘想通了’吗?”

“这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误会……”

“不管是不是误会,她都一定会给你来电话。你就装作你手里有她想要的东西,要求跟她见面,然后把她说的见面地点告诉我。注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能做到吗?”

“能。”我想了一下,又说,“不过我总觉得我身边有她的耳目,似乎就是我们院里的人……”

“你们院里?”罗剑云沉吟了一下,“也可能是她临时收买了一个帮手……哎,你们办公室的电话是不是内部分机?”

“是。我家里也是。”

“那就是说,在你们院里打的所有电话,总机那里都能听到,是吧?”

“应该是这样……”

“那你就不要在你们院里给我打电话,出来打。”

“可以用公用电话吗?”

“可以,不过你一定要小心。另外,在电话中不要叫名字,你叫我大表哥,我叫你三弟,记住了吧?”

“记住了。”我回答得很响。

“舒雁,”罗剑云看了我一眼,“你可千万别把这事想成电影里头那些打入黑社会卧底的精彩故事。这些人毕竟是犯罪分子,他们如果仅仅是认为你手里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不管你肯不肯卖,只要不威胁到他们自身的安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你下毒手的。但是,如果他们发现你在跟警方合作,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这件事情将会增加你的危险,而你并没有这个义务,你完全可以拒绝不干,我也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我怎会拒绝呢?”我顿时急了,“我当然要干!”

“那你就一定要牢牢记住一条原则:安全第一。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你和我的合作关系。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原则。我是你的联系人,必须对你的安全负责,明白吗?”

“明白。不过我有些担心唐亚辉,他好像跟这个欧小姐有点暧昧关系。老罗你说,唐亚辉会不会陷进去了?”

“这些事情你先不要着急,找到欧小姐以后都会弄清楚的。”老罗又点起一支烟,沉思地看着窗外,“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个欧小姐不会出来和你见面。”

“那她怎么达到她的目的呢?”

“她可以派她手下的人来跟你作交易。这个女人相当狡猾,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计到。”

我们一直谈到半夜时分,把两盒烟抽得精光。罗剑云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一一作了分析,并向我详细说明了每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对策,最后他把车开到设计院附近的一条小巷停下来,和我握手告别。

深夜的马路失去了白昼的喧哗和热闹,显得静谧而冷清,到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女贞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我踩着婆娑的树影低头而行,心里默记着罗剑云交代的注意事项,生怕漏掉一个字。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望望自己的办公室,觉得窗台上多了一个东西,定睛一看,心里倏然一惊:那窗台上竟然摆着一盆花!

难怪欧小姐说我“想通了”……

正文 第三部(13)

3月15日星期天傍晚7点钟,我准时来到人民电影院对面的售报亭,故作悠闲地翻看着架子上的书报杂志,却全然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上午向“大表哥”报告欧小姐指定的见面地点时,他嘱咐我不要紧张,我还有点被低估了的感觉,现在到了这里,想到即将出现的欧小姐,却真的紧张起来了——不是以前那种恐惧引起的紧张,而是一种类似怯场的紧张,就像一个没有背熟台词便上了舞台的演员,总觉得今天这场戏会被自己演砸……

“先生,请问你知不知道人民电影院放映什么电影?”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心里打了个激灵——这正是欧小姐规定的接头暗语。

转过身来,没见到什么漂亮女郎,只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壮汉。一副边框很粗的大墨镜将他的面孔遮了一半,仅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厚嘴唇。我顾不上多想,赶紧按照约定回答:“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部外国片。”

那胡子拉碴的嘴唇撇了撇,可能算是微笑吧:“是不是好莱坞大片啦?”

他的普通话也带有粤腔,看来确实是欧小姐的人。于是我道出了下一句暗语:“不,听说是部法国片。”

“你跟我来。”大墨镜说完转身就走。我拎起放在脚下的人造革手提包,跟着他来到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跟前,正想拉开后座车门,他已经把前面的门打开了:“你坐这里。”

我刚坐稳他就将车开动了。我很想看看“大表哥”的黑色桑塔纳是不是跟在后面,但又不敢回头。大墨镜把车开得飞快,几分钟就穿过城市到了一环路外,在郊区的公路上左拐右拐。我想努力记住经过的路经,但是郊区的公路在我眼中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很快便迷失了方向。然后车又回到城区,沿着弯弯曲曲的胡同跑了好久,最后才在一条繁华的大街停下来。

下车后,大墨镜仍然一言不发,两手插在裤兜里迈开大步匆匆朝前走,我拎着手提包跟在后面边走边东张西望,弄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意识中只觉得是脸冲北。前面是一座彩灯明亮流光溢彩的大楼,高高的台阶上面,“夜巴丽歌舞厅”六个斜体美术字周期性地一闪一灭。旁边还伸出一个霓虹灯管编成的很大的“舞”字,是那种毛笔写的狂草字体,酷似一个单腿立地旋转劲舞的女郎形象。马路对面有个灯火通明的百货商场,宽大的橱窗琳琅满目,许多人提着购物袋出出进进一片热闹景象。这么大一个商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一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仿佛我不是置身于自幼稔熟的城市,而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随后我看见了橱窗尽头的孙中山铜像,骤然清醒过来:这不就是商业场吗?原来我把方向搞反了——我们不是朝北而是在朝南走。方向一正过来,所有的房屋、店铺、汽车站牌都在倏忽之间回复了熟悉的样子:这条街原来是有名的“商业场服装一条街”,不久前我还来过的。

大墨镜领着我跨上歌舞厅的台阶。进门后我霎时双眼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一股咖啡、烟草、香水、汗气混合而成不可名状的气味和着叮叮咚咚震耳欲聋的乐声扑面而来。片刻之后视觉恢复,发现自己正在穿过一个光线微弱的舞厅。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那个不停旋转的圆球,它透过许多小孔将五颜六色的光线像播种一般撒向舞厅中央那一群蠕动着的模糊身影,映得他们的牙齿和眼白蓝光闪闪。我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一切都光怪陆离使人头昏脑胀耳鸣目眩。

我们从舞厅的吧台与小圆桌之间的空隙穿过,沿着一条螺旋状楼梯登上二楼,推开一道厚实的弹簧门走进去。两扇门在身后合拢后,嘈杂的乐声顿时减弱许多。眼前是一条半明半暗的走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就像准备接待外国元首。走廊两旁一个挨一个全是紧闭的房门,经过时可以听到各种嗓音的歌声,有男声,有女声,也有男女混声:

“……酒干哩倘卖唔,酒干哩倘卖唔……”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

“……巴巴!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大墨镜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朝前走,走到一半忽向左拐。我跟着他拐弯,上了一段台阶,来到另一条走廊,没走几步又向右拐,然后下台阶,又直走,又拐弯……在这些迷宫似的走廊里,罗剑云会不会把我们跟丢了?正这么想着,大墨镜推开一个房门,一个鼻音很重的女声随即传了出来:

“……我爱你有多深嗯嗯嗯——,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老板,人来啦!”大墨镜咕噜一声,女声独唱戛然而止。我从他身后看进去,只见沙发上依偎着一对男女,手里都拿着话筒。那男的见我们进来,便将那女子推了一下,女子立马起身,扭着腰肢往我这边走来,走近时发现我在观察她,忽然飞来一个夸张的媚眼。我立即断定这不是欧小姐。

女子刚出门,那男人已经伸着手走上前来,老熟人似的打着哈哈:“哈哈舒总,我们又见面了,欢迎欢迎!”

我不禁一愣:见鬼!这不是邢明光吗?刹那之间我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我身边那个“眼线”就是他!好一个收尘器厂的营销经理!

“看来我让舒总吃惊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他肚子一挺又笑起来,抓住我的手一阵乱摇。这家伙今天西装领带,手上还戴个挺粗的戒指,人模狗样的,而且,显然很得意。

“原来是你!”我将手挣脱出来,冷笑一声。

“哟,看样子舒总还真的生我气了。哎舒总你可千万别生气,我那不过是跟你开点小玩笑,哈哈哈……”

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有一种宽慰的感觉,因为我在明白他的“小玩笑”的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我所有的同事都是清白的。心里一宽就镇静下来了,我甚至产生了一点幽默感:

“那你今天又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邢明光啊,舒总你忘啦?”然后这家伙突然明白我在揶揄他,尴尬地岔开话头,“来来来,舒总,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将身子一闪,我才看见房间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这位是宋老师。”

宋老师客气地欠欠身子:“幸会,幸会。舒先生辛苦啰。”小老头一口正宗的嘉平话,无疑是个本地人,我把这一点暗暗记下了。

“这位是,”邢明光又指着大墨镜,“老金。”

老金只是撇撇嘴角,讥讽似的笑了一下。他已将墨镜和鸭舌帽都摘下了,亮出一颗硕大的光头,活像个穿夹克的现代鲁智深。

“今天这里都是自己人。”邢明光搓搓手,“舒总你坐,坐坐坐。”

我朝沙发上一靠,顺手接过他递来的烟抽起来。屋里只有三个男人,老罗估计得一点不错——欧小姐果然不肯露面。

“舒总,”邢明光依然做出乐呵呵的样子,“东西带来了吧?”

“什么东西?”

乐呵呵的气氛顿时消失了,三个人互相对看一下。

“东西就是图啊!你不是答应欧小姐把图带来吗?”

“可是欧小姐在哪儿呢?”我故意四下环视。

“欧小姐临时有点事,不来了,委托我来跟你谈一谈。”

“你跟我谈?谈什么?谈你的收尘器?”

“嘿嘿,舒总真幽默。”邢明光干笑着,拍拍身边的大皮包,“钱我已经带来了,还是那个数。舒总你把东西拿出来,咱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可不行!见不到欧小姐,我不可能把东西拿出来。”

“这是为什么?”邢明光的笑容凝固了,“我和欧小姐是一家的……”

“我怎么知道你和欧小姐是一家还是两家?”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同时高兴地发现所有的“台词”都很自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了。“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只跟欧小姐一个人通过电话,只对她一个人作过承诺,这笔交易的条件我也只能跟她谈……”

“条件?”邢明光狐疑地看着我,“什么条件?不就是价钱吗?”

“当然也包括价钱。”

“价钱欧小姐不是跟你谈过了吗?”邢明光看样子有些沉不住气了。

“谈过了不等于谈好了,所以我还要跟她谈一谈。”我把二郎腿翘起来,还摇了摇。

“嘿!你看这个人!”邢明光把脸转向宋老师,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明明说好的价钱,到这儿来他又变卦了……”

“价钱是你们老板的事,”宋老师笑着朝他摇手,“我不敢多嘴,不敢多嘴。”

“那好吧,”邢明光皱皱眉头,“你到底要多少钱就痛痛快快说出来!”

“见不到欧小姐我不会说的……”

邢明光气恼地一拍茶几:“我再给你加一成!行了吧?”

“你加多少钱也不行!”

邢明光腾的一下跳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欧小姐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做生意哪有你这样的?”

“人家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嘛,”宋老师又笑了,“人家舒先生是读书人……”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腋下夹着老板包的陌生人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又转身走了,看样子是进错了房间。邢明光却现出警惕的神色,立刻追出去了。

“这些当老板的,就是肝火旺。舒先生你也不要怄气,吃茶,吃茶。”宋老师和气地笑着,将一杯热茶朝我面前推了推。我用手捂住茶杯盖,回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他又拿起一支烟递过来:“吃烟,吃烟,吃杆烟消消气。”

我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这小老头看上去并不很老,也就和黎明老师的年龄差不多吧,可他说起话来怎么像我奶奶那一辈的老嘉平人——凡是用嘴巴干的活都叫“吃”,“喝茶”叫“吃茶”,“吸烟”叫“吃烟”,真有意思!

我接过烟默默地“吃”起来。宋老师心平气和地磕着瓜子,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现在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包包里头有了几个钱,性子就躁得很,动不动大声武气的,其实何苦呢!做生意嘛,又不是打架,大家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各走各的,好说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舒先生你说是不是?”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宋老师嘴里衔着瓜子,口齿不清地说:“舒先生,邢老板要的那张图,你究竟有没得哦?”

“我当然有。”我赶紧回答,同时指指我的手提包,其实那里面只有两本设计手册,但在这个前提性的问题上,我不能让他们产生丝毫怀疑。

宋老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手提包,惊奇地扬起眉毛:“那你何必跟他闹得脸红筋胀的呢?我还以为你有啥子为难之处呢?既然你有东西,事情就简单得很嘛。你把东西往他手上一交,把钱一拿,走你的就是了嘛……”

“问题是,我已经答应欧小姐了,怎么能再拿他的钱呢?”

宋老师显然觉得我的话很好笑:“哎呀舒先生嘞,闹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听明白,他的钱就是欧小姐的钱嘛……”

“我怎么知道他的钱是不是欧小姐的钱?”

“退一步讲,就算不是,又有啥子关系呢?钱就是钱嘛,不管是哪个的,只要不是假票子,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嘛。舒先生,我说句要不得的话,你今天晚上跑这一趟是为啥子?还不就是为了钱嘛。我说这个话你也莫要多心,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们这些人给欧老板做事,也无非是为了挣几个钱。其实也不光是我们,现在的人,哪个又不是这个样子?你看劝业场这条街上,卖衣服的,卖皮鞋的,铺子一家挨一家,一个个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又有哪个不是为了钱……”

宋老师摇头晃脑啰啰嗦嗦越说越起劲,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前朝遗老。“劝业场”这个名字,还是清朝末年洋务派兴建这片商业区时起的,解放后连我奶奶都早已改口叫“商业场”了,亏他老先生还记得如此清楚!这欧小姐真不愧是文物贩子,连雇用的帮手都跟出土文物似的!

“……话又说回来,而今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出土文物”又说起了“时政”,“知识分子现在是坐花轿,看起来吹吹打打热闹得很,其实没得啥子实惠。你我这些人,不自己想办法挣点钱,光靠那几个死工资,稀饭钱都不够,舒先生你说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绝对不可能把图卖给你们邢老板。”我拼命给自己找理由,“我只有一张图,要是卖给他了,回头欧小姐找我要,我怎么办?”

正在这时,邢明光推门进来了。老金嘴角一撇,朝他冒出一句广东话。邢明光也回了一句广东话,然后他俩就叽里咕噜交谈起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宋老师却显然听懂了,一边听一边还附和地点着头。

“舒总,”邢明光向我拧起眉头,“我最后问你一句,这笔生意你今天到底想不想做?”

“想做。但是只想跟欧小姐做。今天你必须把欧小姐请来……”

“欧小姐今天不可能到这里来。”

“那就对不起,我只好回去了!” 我拎着手提包起身欲走,老金马上往门边一站,把我的去路挡住了。

“哼!”邢明光冷笑一声,“话还没说清楚呢,就想回去?没那么容易……”

我顿时紧张起来:“你还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邢明光朝我的手提包瞟了一眼,“就是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跟你们走?去哪儿?”

“去见欧小姐啦,你不是喜欢跟她谈谈吗?”

邢明光和老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充满暧昧的意味。我强作镇静坐回沙发,两手按着手提包,紧张地思考着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他们是不是想把我带出去以后跟我来硬的,逼我把图拿出来,甚至强行夺过我的手提包翻找?从他们频频打量这个手提包时那种急不可耐的眼神看来,他们早就想这样干了,只是在这个人多的热闹地方不敢下手。而他们一旦打开手提包,明白我说的是假话,罗剑云的计划就彻底砸锅了……

“走啊,你不是急着要见她吗?怎么又不敢去啦?”邢明光一个劲地催促,我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在极度的焦灼和恐慌之中,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使我想出一个缓兵之计。

“你们等一下。”我起身就往门外走,怀里当然紧紧抱着我的那个手提包。

“你去哪儿?”邢明光粗声粗气吼了一声。

“上厕所。”我推开门走出房间。老金马上跟了出来,见我在走廊里东张西望,用手中的香烟朝左边一指。我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发现拐弯以后就是一个卫生间。

老金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我以为他也要上厕所,然而他到了卫生间没有跟我进门,却在洗手盆前站下来,对着镜子欣赏他的光头——这家伙原来是专程押送,怕我跑了。既然如此,就请你在外边耐心等待吧,我今天需要充足的时间来做从容的思考。

我在小隔间里蹲到腿开始发麻的时候,终于把思路理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圈套,我都应该跟他们去,否则必然引起他们怀疑。如果他们打开手提包,我就主动说图我今天没带来,原因是条件还没谈好,要跟欧小姐把条件谈好了,下次再把图带来成交,然后反过来逼他们带我去见欧小姐。对,就这么办!

我看了看表,九点过两分。正想站起,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闯进来,然后从插紧的门板下面看见两只穿着登山鞋的大脚在地上晃了一圈,又踢踢踏踏地出去了。鲁智深先生果然等得不耐烦了——我幸灾乐祸地想,于是索性再蹲了一会儿。当我磨蹭够了出来洗手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回到原先那个包间后我大吃一惊: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电视机一闪一闪地发着荧光。这是怎么回事?这帮家伙是不是到别的房间密谋什么花招去了?管他的,爱怎么密谋就怎么密谋吧,我先看看电视再说。

电视机正在放映邓丽君的演唱。奇怪的是只看见她将嘴唇一张一合变幻出各种口形,却听不到声音。然后我发现她胸前那一行蓝色的文字正在一个一个地变成红色: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将李后主的文字变色的节奏与她的口形一比对,我明白过来了:这大概就是苗玲常说的卡拉OK吧?我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出来,因是头一次摆弄这种新鲜玩意儿,整了半天才搞对头。放下遥控器时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看来自己已经相当落伍了……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邓丽君不知疲倦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仿佛与她发生了共鸣:对呀,今天我怎么也觉得有个笑容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不是一时想不起,是怎么也想不起……

时间在百无聊赖中无声无息地流逝,这三个家伙始终没有露面。到了10点1刻,我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出去看看动静。推开房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服务小姐。

“先生,您还想要点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走进门来。

“不要什么,我是在等人。”

“您是不是等刚才坐在这里的三位先生?”

“是呀,他们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那三位先生已经离开歌舞厅了。”

“啊?”我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

“他们走得很急,说是由你结帐。怎么?”小姐脸上升起一团疑云,“他们没跟您说吗?”

“没有……”我嗫嚅着。

“那您是继续等呢,还是现在就买单?”小姐的表情复杂起来。

“多少钱?”我硬着头皮问道。

“236块。”

天哪!我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超不过200块!罗剑云事先把种种可能性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买单。这种尴尬场面从没遇到过,我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小姐眼里嘲讽的成分越来越不隐讳,我只好狼狈不堪地说,我身上的钱没带够,差的那部分可以不可以用这块手表来,嗯,来暂时抵押一下?

小姐的眼神由嘲讽变成公开的鄙夷,连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先生你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你既然来玩歌舞厅怎么可能不把钱带够?这点钱都没有,到我们夜巴丽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我不得不也提高声音进行辩解。正在万分难堪之际,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了,唐亚辉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来。

“哈哈,舒雁,果然是你啊!”然后把那女子朝前一推,“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要找的欧小姐……”

正文 第三部(14)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欧小姐!”罗剑云把手在方向盘上重重一拍。10分钟前,我从夜巴丽歌舞厅出来,刚走过路口,他就把桑塔纳开到我身边了。

“我也觉得她不像,所以我没有和她谈交易的事情。”我说。我这个感觉是在那女人开口说话时形成的。当时唐亚辉正在向我表白,说他压根儿没忘记我托他的事情,他在浙江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午饭前就给欧小姐挂了长途,问她找我是怎么回事。这时欧小姐捂着嘴吃吃笑着开口了:哎呀舒总吔,我听了亚辉这些话简直是莫名其妙哟,我根本不晓得有你这个人嘛,咋个可能给你打电话喃?当然今天见了面我们就算是认得啰,以后还要请舒总多多关照哈……一口麻辣鲜活的嘉平方言,一听就不是电话里那个带广东腔的声音。“可是唐亚辉说她的确姓欧,叫欧春桃,在本地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罗剑云笑了一下:“我不是说她不姓欧,我是说她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个欧小姐。那个欧小姐今天根本没到歌舞厅来。”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唐亚辉跟那个欧小姐毫无关系,是吧?”

“可是你不要忘了,那个欧小姐在电话里说是唐亚辉叫她来找你的。这件事你今天问他没有?”

“问了。唐亚辉显得非常吃惊,说他除了欧春桃以外,从来不认识其他的欧小姐。”

“这就怪了……”罗剑云想了一下,又问:“唐亚辉今天晚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嘉平?他不是在浙江吗?”

“他是来出差的,说是到这边来为他们公司寻找投资机会。不过这小子有点不像话……”

“他怎么啦?”

“他昨天就回来了,可是没回自己家,一直住在欧春桃那里,还叫我不要告诉卓娅芳他已经到嘉平了,说是打算过两天回家的时候给老婆一个惊喜。”

“真能胡扯!”罗剑云噗嗤一下笑了,“好啦,先不说唐亚辉,先说说欧小姐那些手下。我原以为她只有一两个帮手,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三个,依你看,这三个人都是些什么角色?”

我说邢明光像个二老板,光头老金像个打手,至于那个宋老师,看样子像个中学教员,可我不明白欧小姐找这么个小老头有什么用?

“也许是个文物专家,专门帮她鉴定货色的……”罗剑云沉吟着,眼睛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奇怪的是,他们明明说好了要带你去见欧小姐,为什么你上个厕所回来,他们就突然消失,连生意都不做了?”

“而且连账都没有结。”我愤愤地说。

“对,连账都来不及结,撤退得十分匆忙。你再回想一下,当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异常情况,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唐亚辉!”我猛然想起来了,“唐亚辉说他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的!”

“嗯?”罗建云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说唐亚辉是10点钟左右才找到你的吗?那时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我把唐亚辉怎么找到我的经过告诉了他:唐亚辉和欧春桃7点钟就到夜巴丽歌舞厅来了,一直在另一个包间唱歌。大约9点钟的时候,他出来叫服务员上咖啡,远远看见走廊里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我。这小子没想到我也到这种地方来了,用他的话来说,“受到莫大鼓舞”,赶紧追了过来,可是我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他追过拐角到处寻找,甚至跑到卫生间里看了一遍,没有看到我,就回去继续唱歌。唱到10点钟他们离开歌舞厅,路过我的房间时听到我在跟服务小姐大声说话(唐亚辉的原话是“大声吵架”),于是推门进来,把我找到了。

“既然他9点钟左右到过卫生间,你当时怎么没有看到他?”罗剑云又问。

我说这是因为我当时是在小隔间里头蹲着的,只看见了一双登山鞋,当时以为是老金,后来我注意到唐亚辉脚上穿的正好就是那双鞋。

罗剑云不说话了,一面开车一面沉思。最后他在二环路外把车停下,点起烟默默地吸了一阵。

“老罗,唐亚辉不会有问题吧?”

“但愿如此吧,不过目前还不能下结论。”老罗轻轻叹了一口气,“舒雁,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里面有好几个谜,我暂时都无法解释。”他扳着指头一件一件数起来,“首先是欧小姐要的那张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第二,唐亚辉说他不认识欧小姐,但是欧小姐怎么会在电话里提到他的名字?第三,你的窗台上怎么会出现那个花盆,以至于欧小姐以为你愿意跟她合作了?这件事情你今天搞清楚没有?”

“没有,我只是把它从窗台上拿下来了。”我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很蹊跷:我到了兰州刚住进饭店,就被欧小姐找到了,她的消息怎么这样快?”

“这倒不难理解:应该是邢明光告诉她的。你不是说邢明光那段时间成天在你们设计院里打听消息吗?你一走,你们院里的人当然就知道你出差了,邢明光很容易打听出来,报告欧小姐。然后欧小姐第二天乘飞机赶到兰州,你坐的火车还没到达,她已经在兰州等着你了。”

“问题是第二天院里只知道我出差了,没人知道我去的是兰州,因为我对陆院长都只是说收集资料,没说去哪儿收集。”

“不对吧,我记得同学会那天,你对卓娅芳就说过你要去兰州嘛,会不会是卓娅芳回去又对别人说了?”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天问了卓娅芳,才知道同学会那天晚上她母亲病了,她送母亲去住院,一连三天都在医院陪着。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对别人说我去兰州了。”

“是这样……”老罗沉思着扳下第四个手指头,“那么这事也算是一个谜。”然后他把最后一个指头也放下来,拽成拳头摇了摇,“最奇怪的是今天晚上这件事:这三个家伙为什么和唐亚辉一打照面,马上就溜了?”

“其实唐亚辉并没有和他们打照面,他说他根本没见到这三个人。”

“不对,根据你说的情况,他在卫生间门外至少碰到了其中一个,就是老金。老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反应?难道他们以前打过交道?舒雁,老金这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话刚出口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老金那张面孔我肯定没见过,但是,但是他撇着嘴笑的样子……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邓丽君的歌声:“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没错,当时引起我与邓丽君发生共鸣的,正是老金那种讥讽似的笑容。这种笑容很特别,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你在想什么?”罗剑云笑着问我。

“我吗?”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没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你下一步的任务是继续等欧小姐的电话。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她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正文 第三部(15)

欧小姐的电话迟迟未来,窗台花盆之谜倒是在星期二就有了答案——是苗玲“不打自招”的。

苗玲进来时,我正在接听小楚打来的电话,苗玲将传阅文件夹放在桌上后,就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东瞧瞧西看看,看着看着忽然叫了一声:“咦——?舒总,这是怎么回事?”

我朝她摇摇手,因为小楚正在电话里询问我从兰州带回的资料中的几个技术参数,我将他的问题一一回答完毕以后,才放下电话,问苗玲刚才说什么?

“这盆米兰怎么跑到地上来了?我明明是摆在窗台上的嘛!”

“怎么?这盆花是你放到我办公室的?”

“是呀。上上个星期六下班的时候,孔书记说街道办事处第二天要来检查环境美不美,叫我们院办赶快去买几盆花,摆在院长书记的办公室做做样子,我就顺便给你弄了一盆,也好给你这个办公室增添一点春天的气息嘛。”

“咳!”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没想到是你!”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她挖了我一眼,“有些事情也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不过这件事倒是情有可原。我是星期六晚上给你摆上的,你星期天就出差了,当然不知道。怎么,我做得不对吗?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意外……”

“我才意外呢。这种米兰要晒太阳才长得好,你怎么忍心把它放在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里?”她端起米兰重新摆上窗台,然后抿嘴一笑,“你这个人呀,只知道埋头看书、干活,别的什么也不懂,什么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我无言以对,心想我不装聋作哑又怎么办呢?姚娟早就说过,我这种人不应该成家,我总不能再让你步她的后尘吧?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跨入同一种错误……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

“干吗老叹气呀?就像充满沧桑感似的,可你有那么沧桑吗?四十出头的人,整天把自己弄得老气横秋的,你真的认为有必要吗?”

“说得对!”门外突然一声大喊,唐亚辉拍着巴掌走进来,“同志你说得太正确了,对舒雁这种观念陈旧的家伙就是应该好好修理!”

苗玲没想到她的话被人听见,脸上一红,急忙转身走了。

“哇!好一个阳光女孩形象!”唐亚辉夸张地摇着头,“舒雁,这女孩对你挺关心嘛,说起话来还满有文采的。”

“学中文的嘛……”我敷衍一句,赶紧转移话题,“今天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唐亚辉却不肯罢休:“这女孩还没成家吧?舒雁这个问题你可不能回避,你回避就说明你心中有鬼!”

“你才有鬼!她成家没成家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还没成家。”唐亚辉一脸的意味深长,“舒雁,你怎么能说这事和你没关系呢?关系大了!没见人家对你怀着一种深层次的人文关怀吗?连我都感觉出来了……”

“别拿人家女孩子乱开玩笑!人家才二十多岁……”

“咳!”唐亚辉在桌上猛击一掌,大声咋呼起来,“舒雁你这就不懂了——现在女孩流行的时尚就是喜欢比她们大十几岁的男人!特别是你这种型号,带点忧郁气质的……”

“你少胡说八道!”我有些恼羞成怒,“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今天见到卓娅芳没有?”

“哟嗬!行啊你!一见面就关心同志的家庭生活,跟个支部书记似的。舒雁我真不明白你们单位怎么还不赶快发展你入党……”

“你他妈的到底有正经事没有?”

唐亚辉见我真的火了,方才收起一脸坏笑,说他找我的目的是要继续前天在夜巴丽歌舞厅的谈话。

“舒雁,那天晚上咱们聊了一会儿欧春桃就呵欠连天,我只好草草收场。有些话我也不想当着她说——我在豪发公司快要混不下去了,要是不能在近期内搞出点像样的业绩,不但这个总经理助理的位置保不住,说不定还要被老板炒鱿鱼。我这次自告奋勇到嘉平来寻找投资项目,就是为了扭转这个局面。你一定要好好给我参谋参谋。”

“你们公司在浙江,你为什么不在东南地区就近考虑,非要跑到这边来找投资项目?”

“我在那边没有优势。这种公司内部竞争很激烈,我只有想出一个别人想不到的点子,搞一个能够大赚一把的项目,才能在竞争中出奇制胜。公司里江浙人居多,那边的情况他们比我熟,关系也比我多,我能想到的他们都能想到,他们想到的我不一定能想到,所以我只能到这边来打主意。”

“那天你说你已经做了市场调查,认为在嘉平附近搞水泥项目很有前途,现在拿定主意没有?”

“搞水泥这个方向我已经定下来了,”唐亚辉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气,“而且一定要搞个大水泥厂,把这一带的水泥市场全都垄断下来!”

“雄心不小!可是你们公司会同意吗?你知不知道建个大水泥厂要多少投资?你们老板拿得出这么多资金吗?”

“怎么拿不出?我们是中外合资,外方资金非常雄厚……”

“你们的外方老板是哪个国家的?”

“新加坡。”唐亚辉拿起一支烟在桌上顿了顿,“反正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要你参谋的是这个项目怎么实施,具体说来就是要你替我起草一个方案,从技术经济各个方面把这个项目论述清楚,让我们老板一看就知道这个项目值得搞,应该搞,非搞不可!”

“你说的实际上是可行性研究报告。”

“对了!这对你不是轻车熟路吗?当然我绝不会让你白干……”

“可是在编制可行性研究报告之前必须先……”

“必须先和你们院里签订合同,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他见我要张嘴,两手大幅度地一辉,张牙舞爪地给我上开了课:“舒雁,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今天找你主要就是要谈这个——帮助你解决观念问题。现在已经什么形势了,你怎么总是不开窍?跟钱有仇是不是?就算我的话你听不进去,各级领导的号召你总该响应吧?各级领导天天教导我们要敢于打擦边球,善于打擦边球,你打了没有?我这个项目公司要是批准了,很可能就由我来负责施工建设,这对你不就是个理想的擦边球吗?老实说,这个项目我根本不打算找你们院里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只对你个人!到时候,我还要你给我在各个专业组织一批技术尖子专门干我的项目,我保证让每个人都发一笔财。你们院的情况我知道,只要你舒总肯挑头,谁都愿意参加。即使院里知道了也不怕嘛,大不了你跳槽到我们公司去当技术总监,我们老板肯定欢迎。常言道:人挪死树挪活……”

我笑起来:“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死?”

唐亚辉发现了自己的口误,也笑了:“别抓我的错别字,要理解我的精神实质嘛。”

“你的精神实质离题万里。我刚才并不是想跟你说签合同的事情,现在还谈不到那么远。我想说的是,编制可行性研究报告之前,必须先确定建厂的地点。你在地质队干过,这个程序你应该知道嘛。”

“地点我已经定了,就是你那天说过的神泉县。昨天我特地回到地质队了解过,还把神泉石灰石矿的地质勘探报告调出来看了,的确是难得的原料资源矿山。单凭这一点我这个项目就该赚大钱!我打算今天晚上就跟老板打电话汇报神泉这个项目,让他也高兴高兴。”

“这个电话你先别急着打!”我说,“在神泉搞项目有个难题——厂址问题不好解决。”接着我把华北院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在评审会上遭到否定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唐亚辉就傻眼了。

“这么说,我这个项目没戏了?真他妈倒霉……”

“你考虑过其他地点没有?”

“其他地区都不行。”唐亚辉沮丧地摇头,“地质队那帮老伙计对我说了,其他地方的石灰石资源都位于边远山区,离核心市场太远,而且矿石的储量和质量也都不理想……”他眨巴了一阵眼睛,猛地一拍桌子,“神泉矿山周围那么大,老子不信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点的厂址!是不是华北院没有认真去找?”

“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但是从地质报告的地形图上,的确看不出哪里有更合适的场地。当然,地形图上没有不等于实际上没有,因为地质队测地形图时没有考虑厂址问题,测量范围太小。”

“这帮狗日的!为什么不把测量范围搞大点?”唐亚辉懊恼地拨拉着两只招风耳朵,“舒雁,神泉这个项目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只有一个,”我说,“就是在一比一的大地形图上去寻找厂址。”

“你还有一张大地形图?”唐亚辉喜出望外,“为什么不早说?”

我噗哧一声:“唐亚辉呀唐亚辉!我看你把地质学院学的东西全都就着稀饭吃光了!地形图哪有一比一的?一比一的地形图就是现场的实际地形嘛!”

“你是说现场踏勘选点?”

“现场踏勘是唯一的办法,我这段时间也正好有空。不过这事必须通过院里……”

“瞧瞧瞧,你又来了!干吗非得通过院里?你们这些设计院我是知道的,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

“我们院不会大开口的……”

“小开口我也不愿意!我把肥水直接流入你这块田就行了嘛,干吗非得公对公?咳——”唐亚辉作痛心疾首状,“我这一番苦口婆心全都白费喽,你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变一变?”

说来也怪,每逢听到这一类的“苦口婆心”,虽然我很想直截了当地一口回绝,却总是张不开嘴,特别是面对熟人,似乎一直截了当就是矫情,就是假正经。所以这种时候我比对方还尴尬,不得不千方百计寻找一些客观理由,尽量使自己的拒绝“市俗化”,以取得对方的原谅。

今天我为自己寻找的理由是这样的:“这不是个观念问题,是行不行得通的问题。这次选厂址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我怎么可能不跟院里说一声呢?再说选厂址必须从各个专业的角度综合考虑,也不能只去我一个人……”

“你这纯粹是借口!”唐亚辉突然显得很内行,“选厂址毕竟不是做设计,所有专业你一个人就可以代替——我听卓娅芳说,你在其他项目经常就是这么干的。”

“那种情况是迫不得已。”现在是我在苦口婆心了,“而且那些项目不含矿山。你这个项目,矿石运输是厂址选择的制约性因素,至少要有矿山专业参加。”

“那你就找个矿山专业的私下说一说,叫他编个理由,请上半个月事假跟你跑一趟,不就行了吗?”

“这种事情我干不来!”我终于“理屈词穷”,从而“图穷匕见”了,“你还是另找别人吧。设计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那怎么行?”唐亚辉一脸夸张的惊讶,“别人我怎么能放心呢?我这个项目非你亲自挂帅不可,舒雁同志你想退缩那是门儿都没有的。”然后又恢复了嘻皮笑脸,“好好好,我依你,回头我就找你们院长谈,这下总行了吧?”

正文 第三部(16)

整个下午都没见到唐亚辉。下班的时候苗玲打来一个电话,通知我到粤海大酒楼去陪一个重要客户吃饭。“陆院长叫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已经到了,你赶快打的过来吧,直接到三楼的‘竹海’雅间。”

“竹海”雅间里一根竹子都没有,映入眼帘的是嘉平工业设计院领导班子全体成员:陆院长、孔书记、印国祥、分管生产的安四海副院长,连负责行政后勤的年饶羹副院长也出席了。再加上经营处长左爽之和苗玲,七个人众星拱月似的陪着客户坐了一圈,那场面无异于隆重的圆桌会议。高踞在主席座位的“重要客户”一看见我在苗玲身边坐下来,马上朝我调皮地挤挤眼睛——这小子正是唐亚辉。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陆院长问我,“卓工呢?”

苗玲赶紧回答:“卓工我也通知了,她说她家里有事来不了。”

“她不来就算了。”唐亚辉大大咧咧地拍拍老头子肩膀,“我家里还有个小孩等她开晚饭呢。”

“把小孩也一起叫过来嘛!”印国祥立即热情万状地咋呼起来,“小左,你叫司机开车过去接一下,快!”左爽之随即做起身欲走状,唐亚辉赶紧说别去别去,边说边隔着印国祥来拉左爽之。印国祥一只手将他死死按住,另一只手朝左爽之一阵乱挥,嘴里一迭声叫着快走快走。双方很有中国特色地拉扯了半天,最后左爽之还是没有出门。

然后便是富有中国特色的敬酒——每一杯都伴随着一整套无可辩驳的充足理由:

“来来来,唐总(他们不理会唐亚辉关于“叫我唐助理就行了”的声明,坚持一口一个“唐总”),我再敬你一杯!刚才那杯我是代表院里,这杯是代表我个人向你表示感谢……”

“唐总,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完!这杯酒和刚才那杯意义又不一样——这杯是表示我们的合作诚意,你怎么能喝一半呢?喝一半就是半心半意嘛……”

“干了干了!唐总我已经先干为敬了,你不喝完我就不坐下……”

“喝喝喝!唐总我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今天晚上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嘛,合同都签了你还有什么事?签了合同唐总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们保证你这个项目一定大大发财!来来来,再干一杯,祝我们双方合作圆满成功! 好!唐总果然英雄海量……”

“英雄海量”的唐亚辉先是舌头发硬,然后满脸傻笑,然后眼神朦胧,然后把筷子掉到地上,然后碰翻了汤盆……于是我说你们别再让他喝了,他已经喝得过量了。其他人,包括闹得最起劲的印国祥和左爽之,也都互相点头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年饶羹却突然激动起来——原来他还没有喝够。

“谁说差不多了?谁说差不多了?我看还差得远呢!” 唐亚辉默不做声地点着头,年副院长深受鼓舞,把我喝饮料的大杯子拿到面前,与他自己的凑成一双,拿起酒瓶哗哗地就往里面倒,“唐总,咱们干脆换大杯。唐总,你听我说,这杯不是我敬你,是我们舒总敬你的。舒总从来不喝酒,所以委托我代他敬你一杯……”

他的话被一阵鼾声打断了。唐亚辉垂着脑袋端坐在椅子上,一声比一声响亮地打起呼噜来——跟他小时候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姿势一模一样。

回院后陆院长把印国祥、安四海、左爽之和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宣布神泉项目的设总由我担任。“这是你那个同学提出的先决条件,他还坚持要把这一条写进合同。”

“合同里写这个岂不是笑话?”我说。

“所以我把措辞改了一下。”左爽之一边说一边翻开合同副本,把这段文字指给我看。

我接过来扫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乙方承诺:在本院的总工程师或副总工程师中指派一名同志担任本项目设总,以表示对本项目的重视。”——这段堂而皇之的表述实际上等于点我的名,因为本院并没有总工程师,副总工程师也只有我“一名同志”。左爽之的文字功夫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与当年那个找我当枪手替他写《祖国颂》的小左不可同日而语了。

再往下看,是左爽之写下的第二条承诺——“乙方承诺免收本项目可行性研究阶段的一切费用”。

“免收一切费用?”我大惑不解地说,“那咱们何必签这个合同?”

左爽之苦笑着没有说话,印副院长却面有愠色了。签订合同是他的主管范围,而他主管的事情是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的。

“你以为我们不想收费呀?”印国祥冷冷地瞥我一眼,“可你那同学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连点象征性的费用都不肯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东南设计院离他们近,联系工作方便,言下之意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肯免费,他马上就去找东南院。现在市场竞争就是这么残酷,你舒总最好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行性研究也收不了几个钱,免就免了吧!”陆院长笑眯眯地说,“大头是后面的设计费。唐助理对我承诺了,只要我们确保可行性研究报告得到顺利审批,下一阶段的设计就委托我们。这么大个项目,初步设计加上施工图,设计费够我们吃上大半年了。舒雁,你这个设总肩上挑着全院同志的饭碗,担子不轻喔!”

看到陆院长把唐亚辉哄他的话当了真,我觉得不能不提醒他一下:“可是设计费也有可能是一张空头支票,因为这个项目有个难题——厂址不好确定……”

“嘁!”印国祥不屑地横我一眼,“这算什么难题?你给他选一个厂址就是了嘛!”

“对了,选厂址的事情舒总最好能够抓紧一些,这一点唐总也特别强调过。”左爽之说,“合同我们已经盖章了,唐总带回去盖上他们豪发公司的章,就正式生效了,所以时间很紧。”

“我希望明天就去现场选厂址。”我说,“但是能不能选到合适的厂址是个未知数,华北院就是在厂址问题上翻船的。”华北院“翻船”的经过我早就向几个院长汇报过,但他们显然没有印象了,于是我把这事重新说了一遍。“要是我们选的厂址也是这种情况,项目的经济效益同样是过不了关的,豪发公司也就不可能委托后续的工程设计了。”

“要是这样,设计费就真的变成空头支票了。”安四海苦笑着点头。

“嘁!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印国祥眼睛看着我,矛头却是指向安四海的,“经济效益还不是咱们自己写的?你们在可行性研究报告里头搞点技术处理,把效益写得好一些,不就行了吗?”

“倒也是,倒也是……”安四海马上改口,其实他说的是违心话。安四海的人生哲学博大精深,第一章第一节就是抹稀泥,何况面对的是“黄院长”这么一个咄咄逼人的同僚。

我知道跟“黄院长”是讲不清道理的,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豪发公司的真实效益可不是我们处理一番就可以好起来的。”

“咳——”印国祥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气,“舒雁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看起来挺聪明的一个人,脑筋怎么转不过弯来呢?豪发公司的真实效益好不好,只有等这个水泥厂建成投产以后他们才会知道嘛,那时候我们早就把设计费收完个屁的喽!”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岂不是成心坑人吗?可他刚才还在酒桌上向唐亚辉保证“大大发财”!

陆院长看出了我的心思,神情严肃地开口了:“舒雁,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书卷气太重。这样吧,你明天就带队出发,尽快解决厂址问题。”说到这里他沉吟一下,“从你说的情况看来,神泉那边要选个很理想的厂址可能有些难度,但是你必须记住一条:不管选个什么样的厂址,不管以后是不是会有什么问题,这个项目我们无论如何要促上去,绝不能让豪发公司中途下马,不然我们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你说是不是啊,啊?”

正文 第三部(17)


第二天下午我就“带队”到了神泉县,所带的“队”其实只有一个人——矿山室的小隋,还是我向安四海力争来的。安四海的逻辑和唐亚辉如出一辙:选厂址不是做设计,你一个人去就行了嘛。这个可行性研究是不收费的,差旅费要院里倒贴,奖金问题也不好解决,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我说我是搞工厂设计的,矿山专业我怎么代得了?这话一说立刻见效,因为安四海本人就是矿山专业的,并且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强调他这个专业的重要性特殊性以及不可取代性,于是他马上点了头。

神泉县工业局的吉局长听说他们县的大水泥项目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投资方还是中外合资公司,热情得不得了,马上把我们安排到县招待所住下,还派了一位姓于的科长全程陪同我们选厂址。

次日清晨,我们和于科长坐上工业局的北京吉普,迎着初升的太阳离开了县城。平坦的公路向着苍翠的神泉山脉笔直地延伸过去,两旁的油菜花一片耀眼的金黄。小隋兴致很高,学起了帕瓦罗蒂的美声唱法:“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越唱越跑调,于科长和司机便背过脸去偷偷发笑。

公路在山前转弯远去,吉普车拐到一条曲折的小路上,开进山区以后就剧烈颠簸起来,小隋的意大利美声颤抖了几次,终于无声无息。山势越来越陡,小路越来越窄,最后消失在一条怪石嶙峋的山沟里。热心的司机排除万难继续往前开了一段,实在没法开了才停下来。下车后,于科长指着群山丛中一座高高耸起的孤峰,告诉我们未来的矿区就在那个山顶上,问我们还要爬上去吗?我说要爬上去,上去以后才能把周围的地形看清楚。

手足并用爬上山顶已是中午时分。山顶上并不像下面看上去那么陡峭,而是如地质报告所说——“呈鱼背状”。顺着这条大鱼的脊梁走了一遍,我不由得满腹惆怅:东、北、西三面一眼望下去都是高高低低的崇山峻岭,尽管有些山坳处被密林挡住视线看不大清楚,但那些树林全是沿着起伏不平的山坡伸展开去的,地形显然不容乐观。鱼背南面的情况更糟,几乎就是悬崖绝壁,像被刀切出来似的。站在边上朝下看,只见两山之间夹着一条幽暗的深沟,一股细细的溪流在沟底自西向东逶迤而去,在沟口那里转到对面那座山背后就看不见了。三个人东张西望瞧了半天,一致认为矿山附近没有合适的场地,只有到那些山坳背后去寻找。至于寻找的方向,大家都倾向于从北边开始,因为北边朝着神泉县城和嘉平市,把厂址定在这个方向,离目标市场近一些。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停车的地点。于是于科长说今天肯定不行了,还是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我们越过北边那个山坳走了很远,一无所获。第三天于科长叫司机把车先开到乡政府,请了一位姓张的乡干部带路。老张把我们领到一个山包上,指着山下一片菜地说,你们看这个地方行不行?于科长突然“呃”了一声:这不就是上次那个设计单位选中的地方吗?于是我顿然醒悟:我们在北面选址的想法其实就是华北院当时的思路,所以不可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晚上陆院长把电话打到招待所来了,问我进展如何。听我汇报以后,老头子显得很着急,说唐助理今天已经把合同带回去盖章了,叫我务必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第四天我提出改变方向,到矿山西边去找一找。这天依然是老张带路。日落西山的时候,终于在大山深处发现了一块较大的平地,但是向老乡询问后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这个叫做茅草坝的地方连电灯都没有,原因据说是离变电所太远。次日我到电业局了解了一下,最近的高压供电线路到茅草坝的直线距离有二十多公里,于是我对于科长说这个地方也不能考虑,咱们还是再到矿山东边去看看吧。接下来老张领着我们在山里转了三天,先后看了几个地方,都很不理想,不是场地太小,就是距矿山太远。最后老张说我看明天你们不必找我带路了,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小隋说,我越来越感到华北院是无辜的——我们找的这几个地方还不如他们选的厂址呢。

小隋的一条新牛仔裤早已在灌木丛中挂得稀烂,他的情绪也和牛仔裤一样不妙,听我这么一说,马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舒总咱们干脆别再折腾啦,就在这几个场地中间定个厂址算了,反正咱们已经尽力了嘛。我正想答话,一个女服务员站在食堂门口大声叫道:舒雁在不在?舒雁在不在?服务台有电话找舒雁!

跑到服务台拿起电话,还是陆院长打来的。我把情况向他作了详细汇报,老头子沉默半晌,然后很果断地下达了一个明确的指示:既然是这种情况,你在现场继续呆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还是尽快回来抓可行性研究报告吧。厂址么,就定在茅草坝,输电线路长就长吧,不要再犹豫了!豪发公司已经把合同盖好章用快件寄了过来,我们再不启动就来不及了!

放下电话后,我在服务台旁边呆呆地发怔:在茅草坝建厂还不如不建呢,这个可行性研究报告要是端出来,唐亚辉的饭碗非砸不可……

一群干部模样的人嘻嘻哈哈地从食堂走出来,其中一个在我身边站住,迟迟疑疑地碰了碰我的手肘:“请问你……是不是姓舒?”

我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矮墩墩的中年人,黝黑的胖脸挂着腼腆的微笑……

“陈胖鸭!”我惊喜地大叫一声。周围的人群立刻哄堂大笑,有个女的边笑边嚷:“你们听见没有,陈乡长变成陈胖鸭啦!”

陈胖鸭窘得满脸通红。我忙把他拉到我的房间。将近三十年没有见面,彼此都有许多的旧要叙。念初中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城墙边上那座茅草房就是陈胖鸭的家,今天一聊,才知道那里是他三叔的家,他自己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泉山。说起来,他这个三叔应当算是农民进城的先驱者,五十年代就跑到嘉平谋生,顺便把他也带到省城去念初中。不料初中毕业那年,三叔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他在嘉平失去依靠,就回乡务农了。后来又当过赤脚医生、公社小学的教师和校长,去年当上了副乡长,这次是到县里来开计划生育会议的,明天早上就回去,没想到临走前夕和我遇上了。然后陈胖鸭问我这次到神泉县来办事顺利不顺利,小隋立马指着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大倒苦水,我也把一肚子的无奈倾诉出来。陈胖鸭听了很吃惊:“你们跑到茅草坝那么远的地方去干啥?你们的矿山跟前就有一个很大的平坝子嘛!”

“真的?”我和小隋齐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嘛。”

“这样吧,老陈,”聊到现在我始终没想起陈胖鸭的大名,又不好意思当着小隋的面问他,于是只好这么称呼,“明天你就带我们去看看这个地方,好不好?”

正文 第三部(18)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天亮时才住了,柏油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给司机指路,我坐在后面拼命回忆他的大名,想了半天还是只记得他叫陈胖鸭。其实陈胖鸭是嘉平一家专卖卤鸭子的老字号,其地位相当于北京的全聚德,他一口都没有品尝过,当时之所以获此雅号,仅仅是因为姓陈而且走路很像鸭子而已。

北京吉普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没有像以前那样驶入进山的小路,而是继续朝前跑了十多分钟,才在一条小河边拐上机耕道。顺着小河跑了不远,绕过一个山包以后,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好大一片平地!陈胖鸭叫司机把车开到一座茅草房前面停下,问我这个地方怎么样?

下车以后我四处看了一下。这里是山脚下面的一片缓坡,相当平坦开阔,遍地长满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中间夹杂着一块一块金黄的颜色——那是农民种的油菜花。靠山那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我们身边这条小河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我回头朝来的方向望了望,机耕道那头不远便是正规公路,区域变电站就在公路附近,来的时候于科长指给我看过的。这个地方交通和供电条件都很方便,看来的确是个理想的厂址,只是不知道距矿山有多远。

“这么好个地方,老张怎么没带我们来呢?”小隋奇怪地问于科长。

陈胖鸭笑着插嘴说:“他领你们走的都是他们前山乡的地界,这个地方是在我们后山乡,他当然不会来啰。”说完他推开茅草房的门钻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走出来,对我介绍说这是他的二叔。

二叔见来了这么多城里人,连声说“稀客稀客”,接着就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用对自家晚辈的埋怨表达对“稀客”的热情:“哎呀长生娃你咋个不喊人家进去坐喃?”

二叔一叫陈胖鸭的小名,我马上想起来了——他的大名叫做陈长生。

费了不少婉言才谢绝了二叔的邀请,然后我问陈长生矿山在哪个方向。

“近得很,就在那儿。”陈长生指着树林背后那座大山说,小隋望了一眼立刻叫起来:“不对不对,这座山根本不是我们的矿山。”

“你不要急,我带你们过去一看就清楚了嘛。”陈长生还是笑眯眯的。

我们跟着他朝树林走去。树林里山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馥的花香。小隋连声说真好闻真好闻。陈长生说这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香得很,然后又指着前方地上一片杂乱的砖头对我说:我就是在那里面念的小学。

走近一看,原来是些衰颓不堪的残垣断壁,有的地方有膝盖高,有的地方只剩下埋在野草中间的墙基,断断续续地围成一个依稀可辨的长方形院子形状。陈长生跨进杂草丛生的“院子”,边走边说:这里是以前的教室,这里是老师的办公室,后面就是我们的操场……走到“操场”已经出了树林,眼前又是一块空旷的草地,陈长生小学的遗址到这里就结束了,奇怪的是这一面的残墙是弯弯曲曲的,就像对着大山起伏的波浪。

“你们小学怎么把围墙修成这个怪样子?”我问陈长生。

“哪是我们学校修的?清朝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啰。这个院子解放前叫做王家花园,是光绪年间一个姓王的大官修的。他在北京一直做到大学士,退出官场后回到家乡隐居,就修了这个王家花园,王家坪这个地名也是这么来的。”

“这个王大学士我也听说过,”于科长说,“只是以前不知道他隐居的地方,今天才弄清楚是在这儿。”

“他怎么选了个这么偏僻的地方?”小隋问。

“这个地方风水好嘛。你们晓不晓得神泉山的名字是咋个来的?”陈长生把手朝那条小河一指,非常自豪的样子,“就是因为那条河!那条河叫神王河,它的源头是山洞里流出来的一股泉水,叫神王泉。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喝了神王泉的水,就能得到神王保佑,你要是有个三灾两病,喝点神王泉的水就啥事都没得啰。”

小隋哈哈大笑:“那你们这个地方就不需要医院了。”

陈长生有点不好意思:“包治百病当然是夸张,不过神王泉的水和其他地方的水就是不一样:你丢个硬币在上头可以浮在面上漂。”

“哪有这种事情?”于科长说。

“你不信我马上做给你看嘛。”陈长生说着就要往小河那边走。

我赶紧拉住他:“我信我信。这是因为山间的泉水含钙镁离子多,表面张力大的缘故,许多山泉都是这样的。”

陈长生听说许多山泉都与他的神泉一样,似乎很不甘心:“反正我们这儿是块风水宝地。我再给你们说个稀奇东西:我们这儿有个五角亭——五只角的亭子,其他地方总没得嘛?”

“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小隋问。

“就在你们的矿山下头,等会儿我指给你们看。”陈长生领着我们继续向前走,一行人走到山脚下又和神王河会合了。陈长生指着河边一个小小的土坡,说五只角的亭子就在这里。小隋又笑起来:“这个光溜溜的土包包一只角也没有嘛!”陈长生赶紧解释:“以前这里的确有个亭子,我小时候亲眼看见的,就是五只角,不过那时候亭子已经垮了……”

“既然垮了,你怎么能看见五只角?”小隋立马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

“那时候这个亭子只是顶子垮了,下面的台台还没有被泥巴埋起来,我亲眼看见台台上立着五根柱子,你说这个亭子是几只角?”

我见陈长生急得脸都红了,急忙制止这场辩论,问他矿山究竟在什么地方。陈长生也不答话,带着我们顺着神王河拐了个弯,面前突然现出一条隐在两山之间的深沟。进沟以后,陈长生指着右边的山崖说,你们的矿山就在这上头。

我们仰头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们是站在矿山南边那条沟里,而我们站在矿山上向下俯瞰时看见的那条溪水,就是神泉河的上游。

“看来这事不能怪老张。”于科长说,“是我们自己对人家说的嘛,只在矿山东、北、西三面选厂址,就是不要到矿山南边来。”

“南边的确不能考虑。”小隋边走边说,“舒总你看,这一面山壁几乎是悬崖,比高足有一百多米,矿石根本没法运下来。矿山东、北、西三面虽然坡度也很大,但是没这么陡,还可以考虑采用皮带机或者公路运输方案,尽管要折返许多次,但那只是增大投资的问题,技术上还是可行的。南边连技术可能性都没有,咱们今天又是白跑一趟喽。”

小隋这么一嚷嚷,于科长和陈长生都泄了气,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我说先不要下结论,再往前走走,看看再说。于是一行人顺着沟底走了一个来回。沟的两边确实都是小隋说的悬崖,特别是矿山这一侧,只有沟口比较缓一点。回到五角亭时,一个方案已经在我心中成熟了。

“小隋,你看,”我指着沟口上面的山崖对他说,“这上面就是矿山那条鱼背的尾巴,咱们能不能在这个地方想想办法?”

“这里已经是采场范围之外了。”小隋说。

“但是从采场把矿石用自卸汽车运到这个地方是很容易的,对不对?”

“那当然。可是矿石运到这个地方又怎么下来呢?”

“用长溜槽直接放下来。”我说,“这个地方比较缓一些,要是贴着山崖斜着开条溜槽,就成了二面角,坡度刚好合适,对不对?”

“对呀!”小隋眼睛一亮,“这个方案正好利用了地形高差,又省投资又省电,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长溜槽方案一般情况下很少使用,你没想到也是正常的。”我安慰他说,“这样吧,回去以后咱们做个方案,提交院里讨论。院里要是通过了,王家坪这个厂址就可以成立了。”然后我给他交待了方案的一些细节:“溜槽底部就设在五角亭上边——那里正好有个比较开阔的台地,可以堆放矿石。我们把破碎站设在五角亭这里,矿石用装载机倒运到破碎站,破碎以后用一条皮带机直接运到厂区的碎石库顶,运距顶多120米就够了……”

豪发公司神泉水泥厂的厂址就这么确定下来了。

正文 第三部(19)

刚在办公室坐下,苗玲就进来了。

“舒总,你表哥昨天给你来过电话,因为你在神泉还没有回来,他就打到我们院办来了,叫你回来以后赶紧给他回电话。”

苗玲走后,我立刻下楼,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罗剑云的电话。罗剑云说他并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又问我在神泉有没有接到哪个朋友的电话。我知道他指的是欧小姐,就告诉他没有。然后他问我那盆花是不是还在窗台上。我说我一直没有拿下来。他说你那个同事说得对,米兰就是必须晒太阳,千万不要把它拿下来。

回到办公室后,我从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一阵,查到了一个区粮食局的电话号码。在区粮食局上班的是我真正的表哥,他现在住的是我以前住过的房子。奶奶和母亲相继去世以后,我在院里分了房,而他一大家人正好没房子住,于是我们到房管局办了个手续,由他把友好北路那套公房正式转租下来。

表哥在电话里告诉我,友好北路的房子要拆迁了,他们正在整理东西准备搬家。“这边还有姑妈留下的一些东西,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你是不是抽个时间过来看一下?”

他说的姑妈就是我母亲。当天晚上我过去以后,发现留在老房子里的只有母亲那个年代久远的书箱,打开一看,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废旧书报。我翻了翻,在书箱的最下面看到了一本灰尘扑扑的《青年近卫军》,封面上布满褶皱和模糊的污迹,那是寒林寺的青苔留下的印痕,我就是在那个夏日的中午第一次遇到方丽华的。

这本书勾起我太多的回忆和感触,于是我把它带了回来。

那天晚上,我用手掌久久地抚摸着这本《青年近卫军》。褶皱和污迹都是三十年岁月留下的印痕,怎么摩挲也去不掉了,而尘封的记忆却被打开,方丽华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呈现出来,伴同着许多难以忘却的细节:她在斑驳的树影下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微微偏着头问我疼不疼,满脸稚气的关切……她从医务楼的台阶上向我走来,黑亮的眼睛柔情似水波光潋艳……星光灿烂的夜晚,她习惯地摆动一下辫子,令人心荡神驰……实验楼的阶梯教室,她举起手指灵巧地转动着大脑里的“小轮子”,突然露出两个笑靥……还有那血色夕照下的白杨树林,她在那里拥抱过我……

美好的往昔如梦如烟,恍若隔世。然而这一切都确曾有过的,尽管是那么短暂。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本来就只能有一次。我这一辈子并没有白活。

我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翻着《青年近卫军》发黄的书页,一张折叠的硬纸从书页中间飘落下来。拾起一看,认出是那张“藏宝图”。是谁把它夹在这本书里的?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正文 第三部(20)

唐亚辉听说厂址已经选定,马上从浙江赶了过来。陆院长亲自出马,和我一起陪同唐亚辉坐上院里那辆老掉牙的伏尔加,驱车60公里来到王家坪看厂址。陈长生预先接到电话,早已在二叔的茅屋前恭候。他领着我们在场地里走了一圈,最后登上五角亭遗址所在的小土堆。唐亚辉两手叉腰,用极内行的眼光远眺近看,嘴里连说不错不错,陆院长你们选的这个地方依山傍水,风水的确不错。

陆院长听了这番夸奖表情很复杂,像是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陈长生却笑得十分得意:“当然啰!我们这个地方叫做‘水木清华,龙脉悠远’,有名的风水宝地嘛。”

“呃——?”唐亚辉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你老兄也懂得堪舆?”

“看鱼?”陈长生莫名其妙,“这条河里的鱼小得很,有啥看头?”

“那你怎么知道‘水木清华,龙脉悠远’这句话?”

“你说的是这个呀。”陈长生恍然大悟,指着远处河边一丛青翠的竹林说,“那边有几块倒在地上的大石头,你看见没有?那是一座汉白玉的石碑,破四旧的时候砸掉的。我读小学的时候它还立在那儿,上面写的就是这八个字。”

“真的?”唐亚辉喜出望外,说你赶快带我过去瞧瞧。来到竹林跟前一看,草丛中果然横七竖八躺着几块石头,中间还立着一截高约三十公分的石桩,看得出是一座被毁坏的石碑残留的基础。唐亚辉连连顿脚,大呼可惜可惜,要是这块碑还在就好了。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叫了声“长生娃”,我们一齐回头,原来是陈长生的二叔。他跟上次见面时的态度大不一样,板着脸把陈长生拉到一边:长生娃你们今天来这么多人干啥哟,是不是想在这儿修房子?陈长生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二叔脸色陡然一变,很不友好地扫了我们一眼,拉拉扯扯地把陈长生拽走了。

陈长生走后,唐亚辉歪着头把断碑端详了半天,突然眉开眼笑:“他妈的幸好还有个桩桩,说明以前的确有过这座碑嘛。‘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大吉大利呀,我这下子算是彻底放心了!舒雁你回头跟陈长生说一下,千万不要把这几块石头搞没了……”

我不禁皱皱眉头:“你还真的信这一套?”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老板信,特别信。”唐亚辉做了个鬼脸,“你知道他是怎么想起要到嘉平这边来投资的吗?说来你们可能不信,就是因为他过年的时候求了一次签,上上吉,庙里的和尚说主他在家乡有一笔财运……”

“你们老板也是嘉平人?”陆院长来了兴致,“那我们的合作就更没问题了。”

“没问题没问题,”唐亚辉说,“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去跟他说说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正好应了他那个签……”

这套鬼话我听得很不入耳,就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赶快委托勘测单位测量厂区地形图和进行选址阶段的工程地质勘探,否则我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是做不出来的。”

“这个你放心。”唐亚辉拍拍我的肩头,“明天我就去地质队找我那帮哥们儿,叫他们三天之内把这两件活儿给我干完。”

正文 第三部(21)

这两件活儿不是三天,而是十三天之后才干完的,不过干得相当到位,特别是地形图,把所有的地形地貌都反映得清清楚楚,连陈长生小学围墙的轮廓都用断断续续的细线表示出来了。这时唐亚辉早已飞回浙江,我们的可行性研究进入了高潮,一干人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同时又叫苦连天。

一天深夜,我正在一大堆图纸和数据中间痛并快乐着,电话铃响了。

“舒先生,好久没有联系啦,你不会把我忘记了吧?”

这女人终于露头了!不过我丝毫没有把高兴的心情表现出来:“欧小姐,你怎么这样不讲信用?上次约好见面的,你为什么不来?”

“你才不讲信用呢!你答应一个人来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心里一惊:他们是不是发现罗剑云了?但我当然死不认帐:“我就是一个人去的嘛。”

“那怎么半中间会有一个人突然冒出来找你呢?”

我松了一口气,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曾经提到过的唐亚辉,这次的“突然冒出来”完全是个偶然事件。

“我知道是唐亚辉。问题是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我的战略思想是说假话的时候尽量说点真话。因此我把唐亚辉为什么来嘉平,为什么要找我,找到我以后又干了些什么不厌其烦地一一讲给她听,最后是她笑着把我打断了:“好啦好啦,我听明白了。明天晚上7点钟,你在博物馆门前的长椅上等我。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那你明天必须亲自来,不能像上次那样,否则我就不去。”

她又嘻嘻地笑了一阵。“上次我真的是不方便啦。放心吧,这次我一定会和你见面的……”

“而且你必须准时来!我顶多等到7点半,要是7点半还见不到你,我立马走人!”

“好吧,要是7点半还见不到我,就说明这次见面取消,你完全可以走……”

第二天傍晚,我准时来到博物馆,意外地发现这里十分热闹。喷水池前的小广场上,几十个中年妇女站成一个方阵,正在录音机的乐声中大跳扇子舞,个个都极力使舞姿显得柔美翩翩。四周长椅上坐了不少老头老太太,有的在欣赏扇子舞,有的就着夕阳的余晖在看报纸。我找了张无人的长椅坐下来,向广场环视一周,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对象,便掏出一本杂志,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舒雁,你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多时未见的黎明老师。他怡然自得地背着手向我走来,每走一步都把腿抬得很高,还轻轻踢一下膝盖,仿佛想用形体语言解释“闲庭信步”的词义。

“我随便坐坐,没想到碰上您了……”我边说边站起来,若是平时与他邂逅,我一定会很高兴,然而今天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是每天都要来这里散散步,活动活动腿脚,整天坐教研室,不活动活动不行啊……”

“那您接着散步吧,”我赶紧说,“我改天再到学校去看您。”

可是他对我手里的杂志发生了兴趣:“舒雁,你看的什么书?哦,《诗刊》!现在你还看这个?好兴致啊……”

我心中暗暗叫苦——诗歌从来是他心爱的话题,万一勾起他诗兴发作,滔滔不绝起来,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够了事的。

“这本诗刊我已经看完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看吧,咱们改天再聊……”

“不用!”他把头大幅度地一摇,“我早就不看诗了。腰不舒服,可能是椎间盘突出,还看什么诗哦……”说着就伸出拳头去捶他的后腰。

椎间盘与诗之间的因果关系很费解,但我一言不发,只求上帝保佑,让他捶了腰就离开。然而他捶过后腰又去揉脖子,一面揉一面告诉我,他的颈椎可能也有问题。我看看手表,7点15分,欧小姐大概已经到了。此刻她也许站在马路对面,也许躲在树丛背后,甚至可能就混在跳扇子舞的方阵中间,等待着和我接头的机会……我心急火燎地看着黎明老师,他却一屁股坐下来了。

“……所以我对这些闲书早就不感冒了。最重要的是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对对对,黎老师您就多走动走动吧,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不急,不急,你坐下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只好坐下,同时看看表,7点20分,欧小姐肯定到了!

“舒雁,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

我焦急地摇头,他立时有些紧张:“那我是不是越来越瘦了?进行性消瘦,这是糖尿病的征兆……”

“不不不,黎老师,你既没有瘦也没有胖,我看你身体很好,气色也不错……”

我说的是真话,然而黎明老师断然摇头:“假象!这是一种假象!脸色好,说明我血压有问题……”

我又看了下手表,7点25分,天哪,只剩下最后5分钟了!

“黎老师你赶快抓紧时间散步去吧,”我顾不得礼貌了,“我还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就不陪您了。”

黎明老师颔首微笑,说散步确实必须抓紧,散步对稳定血压很有好处,而他的血压肯定有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只不过校医室的医生没有检查出来,因为那医生量血压总是量不准……于是这宝贵的最后5分钟就被他的血压问题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了。

我一万个不甘心,决定继续等待。我寄希望于黎明谈完血压就会离开,然后欧小姐就可能来找我。可是黎明对健康的关注和执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谈过血压马上转到血糖问题。时间在他的侃侃而谈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看着手表的指针心急如焚。

7点40分,录音机沉寂下来,扇子舞方阵解散了,我终于听明白黎明的血糖完全正常,但他又忧心忡忡地谈起了血脂和胆固醇。

7点50分,长椅上的老头老太太纷纷起身离去,我始终没搞清楚黎明的血脂有何问题,他却已巧妙地过渡到鹤翔庄气功。

8点钟,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整个广场一片空寂,连喷泉都停止了喷水,我明目张胆地频频看表,但这些都不妨碍黎明雄辩地论证大小便咬牙的重要性。

8点10分,夜色已浓,黎明开始对保健品进行系统评价:哪些可以安神补脑,哪些可以利尿通便,哪些则纯粹是骗钱的……

8点20分,黎明透彻地分析了长寿的秘诀,宣布退休以后他将全面实施。我知道今天的事情被他彻底搅黄了,百无聊赖地仰靠在椅背上,呆望着博物馆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逐渐化为一团朦胧的黑影,心中感慨万千。我想起这个地方曾有一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地名——“荒坝子”,想起这座苏式风格的博物馆当初在“荒坝子”屹立起来时,曾经是无比的美仑美奂,灿烂辉煌。如今这些一度华丽的柱廊却已灰皮脱落,一度精致的浮雕也已磨掉棱角,博物馆昔日的风采早已荡然不存了。然后我觉得黎明也跟这座博物馆一样,被岁月磨洗得黯然失色了。食补药补,利尿通便——这些“形而下”的兴趣固然无可厚非,但我难以忘却三十年前的黎明。那时的黎明老师是何等的激情满怀,才华横溢,洒脱奔放,风度迷人!即使在后来身处逆境的年月,他也自有一种内在的魅力,不然怎会赢得刘思秀如痴如醉的爱情……

8点半,黎明终于站起身来。我如释重负,连声说黎老师您走好。不料他猛地一拍脑门,又转身坐下了。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舒雁,我有个同学叫薛鹏,你还记得吧?”

“记得。”

“他前些时候到嘉平来找过我,打听你和唐亚辉在哪里,我把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他,后来他找到你们没有?”

“没有啊。”我感到很意外,“他说没说找我们什么事?”

“他说是件很要紧的事,好像与一张什么图有关……”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

“什么图?”

“他也没说清楚,也可能他说了,是我没记清楚……我只记得他说,你们小时候找到了一张什么图,他这次向单位请假来嘉平,就是想跟你们谈谈这个问题。”

“那……他现在在什么单位?”

“他说过,可是我忘记了……那段时间我的体重有点不正常,心里很烦……”

“黎老师你能不能再想一想?”

他想了一阵,还是摇头:“抱歉,实在想不起来了……”

“在哪个省也想不起来吗?会不会是甘肃?”

“不会不会,不是在西北,是在南方,不是广东广西,就是福建浙江……”说着他站起身来,“这回我真的要去散步了……”

“黎明老师!”我赶紧叫了一声,“薛鹏找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年,大约是2月底。”

我心里一亮:时间完全对上了!2月底我在外地出差,薛鹏从黎明那里搞清了我和唐亚辉的情况,两天以后,我一到家,欧小姐的电话就来了,就像已经等候多日似的,而且她还提到了唐亚辉——这决不是巧合!欧小姐找我是为了一张图,而薛鹏找我也是为了一张图,这显然更不是巧合!我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觉得许多谜一样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意外收获!今晚虽没见到欧小姐,但是发现了一条新线索,完全不虚此行!

回去的路上,我沉浸在这条新线索带来的愉悦之中,没注意到一辆小轿车从后面追上来,在我身边放慢了速度。

“明天中午一点钟,我们在寒林寺碰头。”

当我意识到这是罗剑云的声音时,他已将桑塔纳加快速度,飞驰而去了。

正文 第三部(22)


寒林寺我已数年未来,只听说它现在是本市一处佛教圣地,香火颇盛。来了一看,寒林寺门前这条街果然热闹非凡,铺面摊点密密麻麻,都是卖香蜡纸钱、佛像念珠、经书古卷、以及测字算卦的,同时一律兼售各类麻将骨牌。可见菩萨们虽然六根清净,却甚好赌,在西方极乐世界闲得无聊之时,是要经常聚在一起搓搓麻将的。

进得寺门,只见庙宇殿堂无不焕然一新。大雄宝殿金碧辉煌,香烟缭绕,钟磬声声,俨然一派庄严肃穆。殿后的林盘依然古树参天,不过亭子、假山、石桥、小径均已整修得有条有理,昔日衰微破败的模样了无痕迹。后墙上那些我们曾经无数次钻进钻出的大小豁口也都封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个狭窄的小门,门外很严谨地设了一个售票处。

我在林盘里转了一圈,到处都是一些老态龙钟的善男信女。走到假山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然后便见罗剑云从那后面踱出来,两手插在夹克衫的衣袋里,不慌不忙地朝后门走去。我跟着出了后门,发现他的桑塔纳就在售票处背后。

5分钟后,罗剑云嘉华大学的围墙后面把车停下,向我皱起眉头:“昨天晚上黎明怎么来了?”

我说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

“真他妈的倒霉!”他懊恼地一拍方向盘。这时他已和我混熟了,而混熟了的警察,据我观察,与普通公民毫无二致,照样会骂粗话,会乱扔烟头,甚至会随地吐痰。

“可他为什么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走啦?你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说我觉得黎明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因为他无意间谈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使我明白了欧小姐要的图究竟是什么。这张图我今天带来了。

“是吗?”罗剑云立刻来了兴趣,“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很郑重地将那张纸面发黄破旧不堪的“藏宝图”取出来,罗剑云接过去一看,眉头又皱起来:“居——香——必?这是什么玩意儿?”

“也许应该是‘必香居’……”

“‘必香居’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罗剑云眼里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那,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简要地告诉他,我和唐亚辉怎么找到一个笔记本,怎么从中发现了这张“藏宝图”,怎么根据它去寻宝,后来那笔记本又怎么被烧掉了,我以为图也一起烧了,最近才发现它夹在一本旧书里。

“这么说,既不是文物,也不是古董,只是个小孩子玩的东西。欧小姐怎么可能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这个?”

我把我的依据摆了出来:黎明的老同学薛鹏专程从外地赶来找我和唐亚辉,要谈一张图的问题,他要谈的肯定就是这个“必香居”,因为第一,他说那张图是我们小时候找到的,而我们小时候找到的图只有这一张;第二,夹这张图的笔记本里写着薛鹏的名字,证明他与这张图之间有某种关系……

“停!”罗剑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说的是薛鹏对这个东西感兴趣的原因,可是我们研究的是欧小姐,你凭什么认为欧小姐也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因为我发现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的?”罗剑云着实吃了一惊,“你怎么发现的?”

我觉得讨论进入精华部分了,不无得意地告诉他,我是根据黎明说的话,加上我这段时间经历的一些事情分析出来的。然后我夹叙夹议,向他描绘了欧小姐——薛鹏团伙的活动过程:据黎明说,薛鹏来自粤桂闽浙,我认为他很可能与欧小姐一样,都是来自广东,并且是一起来嘉平的。他们到嘉平后,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由薛鹏向黎明打听我和唐亚辉的住址和电话,然后告诉欧小姐,由欧小姐出面给我打电话,这就是唐亚辉不认识欧小姐而欧小姐却知道他的原因。其实薛鹏并没有离开嘉平,而是躲在暗处监视我,因为我在兰州下车时,是跟他以及他的两个同伙一同出站的,可见他们与我坐的是同一列火车,一路跟随我从嘉平到了兰州。这就是说,在我上火车前,他们就发现了我的意图(尽管我不清楚他们是怎样发现的)。至于欧小姐,显然是与薛鹏他们同行,因为我刚住进和平饭店,欧小姐就跟着住进来了,这件事情只可能有一个解释——薛鹏告诉她的,我登记住宿的时候,薛鹏正在那里……

正说得起劲,罗剑云突然笑了。我大为扫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还有吗?”他忍住笑问我。

“还有就是,我在兰州见到薛鹏的时候,他假装不认识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

“他从嘉平把我一路跟到兰州,怎么可能不认识我呢?”

罗剑云呵呵大笑起来。

“舒雁,我问的是你发现了什么,你回答的却是你的推测,而且你推测的基础也是推测。”

我感到十分尴尬。“可是我这个推测使许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这些事情可以有多种解释,可能是你说的这样,也可能不是。总之,仅凭黎明说的那些话,不能证明欧小姐和那个薛鹏是同伙,更不能证明欧小姐要买的那张图就是这个‘必香居’。”罗剑云边说边把“藏宝图”递给我,“这张图你先收好……”

我急忙摆手:“老罗,这张图是给你的。”

“那,你不是就没有了吗?”

“我另外复印了两份。我们搞设计的都是这个习惯,不管是互提资料还是发放设计变更通知单,都要复制两份留底。”

“那好吧,带回去研究研究……”老罗宽厚地笑着,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将“藏宝图”放进去。我看得出他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安慰我的自尊心。

“不过舒雁,我建议你再朝其他方面仔细想想,有没有欧小姐可能感兴趣的东西。”

我窘得脸都红了,呐呐地说:“除了这张图,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我手里的东西,唯有这张图还有些来历。而且,它也比较……神秘,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含义……”

“是吗?”罗剑云竭力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显然是怕我难堪,“那这张图是谁画的呢?”

我说直到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写那本日记的人曾在嘉华大学任教,不过这人在解放前夕就失踪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这张图画的是什么。然后我又讲述了我是怎样发现这个人是被冤枉的。罗剑云听着听着,身子渐渐坐直了,当我说出方步岳的名字时,他在我膝盖上拍了一下,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你说的就是这个嘉华大学?”

“就是。”

他把头一仰,震耳地大笑起来。“你说的原来是这个人呀!我还拿他这件事把嘉华大学的人耍了一把,哈哈哈哈……”

“你怎么知道他的事?”我大吃一惊。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听唐亚辉说过,时间就是文革之前的那个春节。那时候我还在军区体工队,唐亚辉回嘉平来过寒假,天天拉着我到嘉华大学练足球。”说到这里他看看我,“我记得我们好像还在街上遇到过你。”

我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唐亚辉还说要你教他几手绝活。

“对对对,那时候唐亚辉劲头大得很。有一次在嘉华大学球场边上,他对我谈起了这个方步岳的事情。他没说你的名字,只说是咱们中学的一个同学,带着方步岳家属的信到嘉华大学来了解情况,才发现这人是冤枉的,所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冒充的原来是你,哈哈哈……”

“你冒充我?冒充我干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笑死人!”罗剑云拍着我的膝盖,笑得前仰后合,“那天我们正在那里边走边聊,一个足球滚到面前,唐亚辉开了一个大脚踢回去,把人家办公大楼的窗户砸碎了。这一来可就糟糕喽:不知从哪儿一下子钻出来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唐亚辉转身就跑,两个老头就把我逮住了。那天我没穿军装,他们也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拉拉扯扯地把我拽到他们保卫处去了。到了保卫处,两个老头对值班的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是我把玻璃踢破的。我说玻璃我可以赔,不过你们这样随便冤枉人可不行。那个值班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牛皮得很,把桌子一拍,说我态度不老实,是故意破坏,不但要赔玻璃钱,还要罚款,至少罚一百块!一百块呀,舒雁你想想,那个年代一百块是什么概念?再说我身上也没带那么多钱哪,所以我就跟他急了。我说你们嘉华大学简直是乱弹琴,一点实事求是都不讲,就会冤枉人。他说,我们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从来不放过你这样的坏人。我说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啦?他吹胡子瞪眼地反问我:你说我们冤枉的人不少,那你就一个一个说出来,说不出来你今天就别想走!当时话赶话弄得我没法下台阶,我就用方步岳的事情来顶他。我说你们学校有个方步岳就是被你们冤枉的,这件事你怎么解释?那小子被我说懵了,又不肯当着两个老头的面承认他不知道这个人,就把老头打发走了,然后掏出个小本本问我,你怎么知道他是冤枉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他这么一问,我就紧张了。你想我能告诉他我是当兵的某某某吗?当兵的跑到地方上来跟人家吵架,不管有理没理,反映到部队上我不就惨了吗……”

我心里倏地一沉,猛然意识到他喜笑颜开地讲述着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我不敢听却又不能不听下去的事情。

“你是……怎么说的?”我从干涩的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呀,灵机一动,干脆用唐亚辉告诉我的话来蒙这小子一把。我说你这么凶干什么?我是北京的大学生,和方步岳的孩子一个学校的,他的事情我当然清楚,他爱人已经写信来告状了,信就是我带来的,这是人家的正当权利你懂不懂?至于我的名字嘛,我也有权不告诉你!那小子拿我没有办法就出去搬救兵,临走时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可是他忘了这个房间是在一楼。他一走我就打开窗户跳出来溜之大吉了。你说这事笑人不笑人?哈哈哈哈……”

我脑袋轰的一声,霎时觉得天昏地暗。我看得见罗剑云的嘴唇在翕动,整齐的牙齿发出白色的亮泽,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只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发出一种嗤嗤啦啦的声音,那是一种伴随着剧痛的撕裂声,我胸中一道最深的创口被血淋淋地撕开了。想不到二十年前那场锥心刺骨的悲剧,竟然是这样阴错阳差造成的——仅仅因为两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发生了一场毫无名堂的抬杠!后果是那样的巨大和惨痛,起因却是这样的琐细和无聊,两者之间如此不成比例,命运的荒诞真令人震骇至极!最残忍的是为什么不在当时让我知道真相,而要拖到今天?今天我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心爱的那个人,她的母亲早已含恨而死不可复生,她也已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怀着对我无法消除的误解和怨恨,一去不返地永远消失了……

“你怎么啦?”罗剑云收住笑容,关切地问我,“你怎么突然脸色煞白?”

“没什么,我有点头晕……”

正文 第三部(23)

神泉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完成后,就给唐亚辉寄去了。过了几天,唐亚辉又来到嘉平。陆院长一见面就催他签订后续设计合同,他说这事要等到报告审批以后,由他们老板亲自来办。好在省建材局很快就将评审会的日期定下来了,会议地点仍是神泉县招待所。

开会前一天,唐亚辉来到办公室,问我什么时候去神泉县,我说今天下午就要去打前站,好在明天早晨开会以前把图纸表格在会场上挂起来。唐亚辉点点头说那好那好。然后他一件一件地摆弄我桌上的文具,很专注的样子,于是我叫他有话快说。

“嗯,”唐亚辉放下文具,转而摆弄他的招风耳朵,“我的老板今天晚上到嘉平。”

“这我知道。”

“我和你们陆院长明天早晨陪他过去参加评审会,所以明天你就会见到他了。”

“那又怎么啦?”

唐亚辉运了口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他是汪德才。”

“汪德才?是不是咱们初中那个汪油嘴?”

“不是汪油嘴,是汪德才,记住:德才兼备的德才,不是发财的财,以后你千万别写错了。”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他说是怕影响我的工作情绪,“我知道你与他格格不入。”

我呵呵大笑,说唐亚辉你当我还是个小娃娃呀?你的老板现在是我们设计院的上帝,对上帝我怎么可能格格不入呢?只能是毕恭毕敬嘛,这个道理鄙人还是懂得的。

“你骗谁呀?我还不知道你?你小子属于那种走极端的无神论,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我今天告诉你,是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

我说我根本不需要什么预防针,因为我与汪德才之间没有任何过节。“他倒是可能对你耿耿于怀,因为是你发现他偷看女厕所的。我还真有点纳闷:你们之间发生过这事,他怎么还能收留你给他当助理?”

这次轮到唐亚辉呵呵大笑了:“这年头谁还在乎这种事情?他干的事比这个邪乎多了!至于收留我嘛,是因为我给他拉了几笔生意。我跟他现在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亲密无间哈哈哈……”

“唐助理,可以打你一个耳光吗?”

唐亚辉收起了笑容。“别别别!我今天跟你说的是正经事。汪德才跟我之间只有利益关系,别的没什么,可他对你就不一样了。有一次他喝醉了对我说,他这一辈子忘不了两个瞧不起他的人,其中一个就是你舒雁。”

“是吗?”我感到不可理解,“另外那个是谁呢?”

“另外那个他没说是谁,好像是个女的。总之你见到他一定要注意一些,这是我要提醒你的第一个问题。”

“这么说你还有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他对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持怀疑态度。”

“他怀疑我在糊弄他?”

“不不不,”唐亚辉把脑袋摇得像个拔郎鼓,“要说他怀疑有谁糊弄他的话,他会认为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他知道我想靠这个项目来个咸鱼翻身,怕我叫设计院搞名堂,报喜不报忧。”

“可是我们的报告并没有搞名堂呀,有什么值得他怀疑的?”

“汪德才哪里看得懂你们的报告?他的看法都是你们的兄弟单位东南设计院灌输的。”唐亚辉迟疑了一下,“我还是老实告诉你吧,汪德才的真实想法是,这个项目如果要上,就把以后的设计委托给东南院,所以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一寄来,他马上就交给东南院去研究。东南院也没挑出什么具体毛病,只是提醒说,以前华北院也在神泉搞过一个项目的可行性研究,由于投资太大,经济效益不好,审查时没有过关。其实这事你早就跟我说过,但是汪德才听了这番话还是起了疑心。这次他特别邀请东南院和华北院都派人来参加评审会,还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好好抠一下你们报告中的问题。所以明天会上肯定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你一定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还没说完我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严重的不是明天会上的交锋,而是汪德才背信弃义想把我们甩了。

“他为什么要把设计委托给东南院?是不是因为和我的关系问题?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换个设总嘛!”

“你想趁此机会顺坡下驴不给他干活了是不是?这种念头一定要打消!你知不知道上次签协议的时候,我为什么坚持要把你当设总这一条写进去?是汪德才要我这么干的。他从东南院那边听说过你的情况。所以你们千万不能跟他说换设总的话,不然你们嘉平院就更没戏了。你们没戏我也就没戏了,因为我们公司有些人跟东南院混得比我熟,项目转到那边就不可能由我来管了。我现在正为这事发愁呢。”

“不是说生意场上最讲究的就是信用吗?你们汪老板这样对待我们太不讲信用了……”

“咳呀,你还指望他跟你们讲什么信用?他这个人做任何事情只认一条,就是利益。他要你当设总是为了他的利益,他要把项目转到东南院也是为了他的利益,因为东南院说他们和那边银行关系熟,可以帮助我们豪发公司解决贷款问题。没有银行贷款我们连设计费都付不出来,更别说启动项目了。”

“什么什么?你们公司穷成这样了?你上次不是说你们是中外合资公司,外方资金充足得很吗?”

“哪有什么外方资金?豪发公司现在已经是个空壳了。”唐亚辉苦笑一下,“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再问了。总之现在浙江的银行已经不可能再给豪发公司贷款,汪德才只能打外地银行的主意,谁能帮他做通银行的工作,他就把项目给谁。当然,前提是你们的可行性研究报告顺利通过审批,没有这个前提,无论哪家银行都没法谈。”

唐亚辉走了以后,我马上把他说的情况报告陆院长。陆院长立刻召集了一个小范围的紧急会议,研究我们院有没有可能在嘉平这边的银行想点办法。大家议论了半天都表示一筹莫展,最后老头子说咱们一筹莫展也要展,不展下半年就全院没饭吃了。这个任务就交给左爽之同志,左爽之你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和银行拉上关系,拉上关系才能做工作,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亲自出马去烧香拜佛……

看到老头子忧心如焚的样子,我觉得院长这份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正文 第三部(24)


省建材局的廖处长把评审会的议程安排得很科学:开场白之后第一项实质性内容就是到现场看厂址。他在开场白里说,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对于这个项目来说,厂址是个决定性因素,大家先看了厂址再回来开会,有助于消除意见分歧,达成一致的评审结论。

他讲完以后,与会代表就坐上大轿车出发了。上车时没有见到陆院长和唐亚辉,我想他们可能是半路上遇到了堵车,然而大轿车开到王家坪时,我隔着玻璃看见院里那辆伏尔加已经停在那儿了。车旁除了陆院长和唐亚辉还有一男一女,背朝我们正向着山坡方向指指点点。那个女的我没兴趣,我把视线集中在那个男人的背上,觉得他的个头比我记忆中的汪德才似乎高一些。这时他回头朝大轿车看了一下,我发现他果然是个陌生人。他微微躬着身子对那个女的说了句什么,那女的便甩动着齐肩的头发转过脸来,碰巧和我四目相对……天哪,这家伙原来是汪德才!他把头发留得这么长,所以被我这双不识时尚的眼睛认作女人了。

我走过去时,汪德才装作没看见,听到唐亚辉作介绍才把身子转过来,一副很夸张的意外惊喜神色:哎哟哟哟原来是舒工啊!你好你好你好你好……我也说汪总你好你好。他又说哎呀舒雁你辛苦了辛苦了人都累瘦了嘛,还是要注意身体哈哈哈哈。那口气就像大人物接见平民百姓。然后唐亚辉又向我介绍另外那个人,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老秦。老秦冷漠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同时又用一只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才发现他这只眼睛是假眼珠。

陪汪德才看现场时我十分别扭,因为我既要向他介绍厂址情况,又要尽量不去看他的披肩发。我知道人家这是体现了一种文化气质艺术气质儒商气质现代气质……,但是那天天气很热,汪德才又西装领带着装正规,很快就大汗淋漓,于是那有气质的披肩发便纠结成团,油乎乎的显得很脏,令人不忍目睹。

幸运的是半路上遇到了陈长生,我待汪德才哦哟连天地与他寒暄一番以后,便说陈乡长对这个地方最熟悉,他来介绍更好一些。陈长生介绍的效果果然比我好。他一上来就满怀豪情大谈本地的风水优势,汪德才立刻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还扯起公鸭嗓大声问我怎么选到这块风水宝地的,弄得华北院和东南院的同行们都朝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东南院派来的专家之一就是谢天浩,他以为我皈依了堪舆学,目光很是刺人,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穿过王家花园以后,汪德才在一口废弃的水井旁边站住不走了,非要我说这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地形图告诉他,这就是图上标出来的这口枯井。他说这张图画得不对嘛,怎么画成个圆圈圈呢?这井口上的石板分明是围成一个六边形的嘛,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哈哈哈哈……我见他越扯越远,就说咱们还是上矿山那边看看吧。唐亚辉慌忙把手一拦:别忙别忙,最精彩的东西还没看呢!最精彩的是对面那块石碑,碑上有八个大字,汪总咱们还是先到对面去看看这八个字吧!

“最精彩的”石碑只剩下一个残缺的基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可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唐亚辉今天就最讲认真。他极认真地将倒在草丛中的断碑一块一块指给汪德才看,并且从每块断碑模糊不清的纹路中都“读”出了一两个字,每“读”出一个就大声报出来,引得旁边一个地质队的老兄——也是唐亚辉以前的同事——闻声跑过来看热闹。最后唐亚辉神奇地凑成了“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八个字,地质队的老兄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我怎么一个字也没看出来?唐亚辉说这是篆体,你柴老兄当然不认识,不信你问问陈乡长是不是这八个字。陈乡长当然不会说不是,这样汪德才的喜悦便达到了高潮,站在那里东瞧西看,大有顾盼自雄的味道。

这时“柴老兄”突然“呃”了一声:我们的定位桩怎么不见了?2号定位桩本来是打在石碑基础这个位置的嘛,怎么被人拔走了?我们一看,石碑基础旁边果然有个小坑。唐亚辉皱起眉头说,我们这个项目还没开工就有人搞破坏,陈胖鸭你当乡长的应该严肃追查。陈长生苦笑一声:不用查了,一定是我那个二叔干的,我马上去找他要回来。说完撇下我们就跑了。

后来我们离开王家坪时,果见陈长生提着定位桩从他二叔的茅屋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气成这个脸红筋胀的样子。

评审会计划开两天,但实质性讨论在第一天下午就结束了,因为会上只有一个人发难——就是华北院那个搞总图的小伙子。我介绍报告内容时他一直在打瞌睡,讨论时突然来了精神,操起京片子头一个发言:今儿嘉平院这个报告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门儿了!这项目咱也搞过可行性研究,情况我们最熟悉,我们最有发言权,投资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少,成本压根儿不可能这么低,经济效益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好!咱就拿这厂址来说吧,今儿这个厂址瞅着倒是挺不错的,可是这地儿离矿山忒近,高差忒大,坡度忒陡,这矿石怎么下得来?甭管皮带运输还是公路运输都得绕个大弯不是?可你们的电耗反而比我们低,你们这也忒玄乎了不是?要我说你们这电耗一准儿有猫腻……他说到这里,大家哗的一声笑起来。另一个华北院的人——就是上次那个设总——赶紧打断他,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刚才舒总介绍的技术方案你可能没听清楚,他们采用的是溜槽方案,利用矿石自重,电耗当然比皮带运输低得多。

他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加起劲,唯有汪德才满脸焦虑,一个劲催促小伙子接着说接着说,小伙子却死活不肯了。于是廖处长看着那个设总说,华北院的同志还有什么意见?那设总脸色一正,说我谈谈我的看法吧。刚拿到嘉平院的报告时,我对投资和技术经济指标也有怀疑,因为比我们以前做的指标好得太多。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怀疑了。关键是厂址变了!现在这个厂址太理想了,应该说是在这个地区所能找到的唯一理想厂址。顺便说一下,我们当初没有选这个地方,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在地形图测量范围以内,并不是因为矿石运输问题。对于这个厂址,皮带运输方案当然是不可行的,但是嘉平院采用了溜槽方案,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大幅度缩短了运距,简化了流程,从而降低了投资和成本,提高了项目的经济效益。说来说去还是廖处长那句话——对于这个项目,厂址是决定性因素。

他说完以后,东南院的两位代表相继发言,基本意见与他一致,内容却丰富得多。特别是谢天浩,午饭时得知我并没有背叛无神论,转怒为喜,就对报告作了相当全面的歌颂,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东南院搞经济专业的那位则特别指出,投资、成本、经济效益指标的估算都偏保守偏安全,因而是可信的。县经委那位熟悉价格情况的科长又把帽子往茶几上一甩,说他对这个说法完全赞成。后面其他人的发言都大同小异,唯有银行方面始终没有吭气。省建行那位厉害非凡的女处长没有出席这次评审会,只派了那个白胖青年来作代表,而他全过程中一直在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看着天花板笑眯眯地啃手指甲。

晚饭桌上我和左爽之正好坐在白胖青年的两边。左爽之从上午就开始和他套近乎,此时似已取得相当进展,一口一个小田叫得甚是亲热。我问小田你们信贷处的房处长怎么没有来?小田反问我说的是哪个房处长?我说就是3月份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处长。他说那个已经退休了,最近从外省又新调来了一个女处长。左爽之听到这里马上敬他一杯酒:小田来来来,咱们为你们处长的健康共同干一杯!什么时候请你们处长出来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好不好?小田还没答话,唐亚辉提着酒瓶过来了。第一杯敬的是小田,然后是我和左爽之。满桌子依次敬了一圈以后,唐亚辉拉个凳子挨着我坐下来,和我咬耳朵说今天你们不战而胜,老板非常满意。我说你们那个老秦好像不大满意,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他是你们公司的副总吧?唐亚辉把嘴一撇:屁个副总!他是汪德才的保镖,救过汪德才的命,他的眼睛就是那次打瞎的。

晚饭后左爽之就陪着小田出去潇洒了。第二天他告诉我这事勾兑难度不小,据小田说,新来的这位处长架子大得很,轻易不肯和人见面,因为她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的儿媳妇。

正文 第三部(25)


评审会上“不战而胜”的消息在院里传开后,广大同仁普遍面带喜色。他们以为这个大项目的设计合同马上就要签下来了,面包马上就要有了,却不知道还有个贷款问题。评审会一结束,陆院长就跟汪德才提起签合同的事情,汪德才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陆院长便说我们院和银行是有良好关系的,这种良好关系是在进一步发展的,不日就会有结果的,汪总不妨在嘉平多住几天等等……

汪德才等了几天,等得不耐烦了,便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动身的前一天,左爽之一阵风似的冲进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人大副主任的儿媳妇终于赏光,恩准出来“吃个便饭”了。“时间就是今天晚上,地点就在汪总下榻的美华大饭店,唐总把包间都订好了。陆院长他们几位领导都要过去作陪,车里坐不下,舒总你下班以后就直接过去吧。”

我说这种事你何必把我拉上?又不是谈技术问题。

“不是我要拉你,是小田的建议。他建议我们一定要去一个能够把项目的情况和盈利能力谈清楚的人。这些问题当然是设总最清楚,所以你不去怎么行呢?记住:二楼8号包间,6点半一定赶到。”

赶到美华大饭店正好6点半。存好自行车后,我站在饭店门前,下意识地朝停放汽车的地方望了望。火红的夕阳下,宽阔的停车场一片喧嚣,一些小轿车正从那里缓缓开出来,更多的小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匆匆开进去,各种式样的金属车身映着晚霞闪耀着血染的光彩。我用眼睛搜寻一下,发现院里那辆破旧的伏尔加已经停在一排崭新的轿车中间了。

就在这一刻,隔着熙熙攘攘的车流,隔着来回奔忙的人群,我看到了一张酷美的面孔,一张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方丽华的面孔!她身着一套典雅的西装套裙,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皇后一般旁若无人地穿过停车场款款走来,毫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车流、人群、停车场和这条繁华的大街都像默片一样寂静无声,恍惚之中我觉得她就像是从云霞中直接走下来的……

事后我想起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世间有一种令人不相信的幸运,它的到来,有如晴空霹雳足以炸毁一切!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就是被他说的这种晴空霹雳炸懵了。我像根柱子似的僵立在大理石台阶上,丧失了语言能力、动作能力、思维能力以及活物的一切能力,任凭进进出出的人群将自己撞来撞去。直到她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几米远处经过,步入门厅以后,我才清醒过来。

魂系梦萦的方丽华到这个城市来了!不是在梦中,是真的来了!她也许是来出差,也许不是,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住在这座饭店!

我发疯般地拨开人群冲进门厅,看见方丽华的背影走进了一部电梯。奔过去时电梯已经上升了,只见门框顶上的指示窗里,一排数字一个接一个依次轮流发亮:4、5、6……然后在“8”上停住不动了。这么说她住在八层?这个念头刚闪出来,那发亮的数字已经变成“9”,随后又在“11”停住了。这以后我发现每个数字都停了一会儿,直到最后的“16”。这么多楼层都停,根本无法判断方丽华住在哪一层。然而今天我无论如何要找到她!哪怕只对她说一句话——“方丽华我从来没有骗你!”21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了!

我焦急地等待电梯下来。电梯下来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糊涂:根本没有必要乘电梯上去找,只消到总服务台一查,就可以知道她的房号了。

总服务台的小姐查了很久,最后十分抱歉地对我说,他们这里没有一位名叫方丽华的旅客入住。我反复说小姐请你再查查吧,我刚才亲眼看见她上去的。小姐笑着说先生啊,您这位朋友上去了不等于她住在这里嘛,她可能和您一样,也是来找人的。

我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宽大的门厅出神,脑子里一片怅然。天哪!难道这一次又要和她失之交臂?不,决不!这次机会绝不能错过,一旦错过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实在不行我就在门厅这里坐等,哪怕等上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她总要出来一次吧,出来时她一定会经过这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抬眼一看,唐亚辉和左爽之两人从我面前冲过,匆匆奔出大门去了。隔着玻璃看见他们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才想起我把二楼那桌饭局搞忘了,然后就看见左爽之把脚一跺,推门走了进来。我迎着他走上去,做了个满怀歉意的微笑:“你们是不是在找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看到一个熟人,所以没上去……”

“你不用上去了,”左爽之气急败坏地说,“这顿饭不吃了。”

“银行的处长没来?”

“来倒是来了,可是比不来还糟!一进门就突然翻了脸。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费这个劲了!”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时唐亚辉也从门外回来了,左爽之不无怨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他们甲方。”说完就上楼去了。

我把疑问的眼光转向唐亚辉。唐亚辉喘了口粗气,说:“她是方丽华。”

“谁?”我一把抓住唐亚辉的衣服。

“银行的处长就是方丽华,我也是今天见了面才知道的。”然后他苦笑着把方丽华“突然翻脸”的经过说了一遍:方丽华进门时还是笑嘻嘻的,汪德才第一个迎上去,小田赶紧介绍说这位就是豪发公司的汪老板。汪德才伸着手连声说哎呀呀呀幸会辛会,话没说完两个人就同时愣住了。然后方丽华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汪文革,原来是你呀!真是冤家路窄啊,想不到这辈子你也有求我的一天!汪文革你想要贷款是不是?想要贷款你就等着吧,等到你死了臭了成了一堆烂泥也休想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说完把门砰地一摔就走了。“前后过程不超过五分钟,把我们大家都搞懵了。等我和左处长回过神追出来,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方丽华什么时候认识汪德才的?”我问,“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唐亚辉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哎呀,我现在也是满脑袋浆糊。舒雁你先回去吧,我还要上去跟汪老板商量商量……”

回家的路上,我在电话亭给“大表哥”挂了个电话,约他见一次面。

正文 第三部(26)


和“大表哥”的见面是第二天傍晚在一家小酒馆进行的。两人边谈边喝,我是象征性地喝,他则是实质性的。我向他说明了我要去找方丽华的打算,以及为什么必须把他在西华大学和人吵架的事情告诉方丽华。罗剑云听后,沉思良久,说了声可以,“但是最好不要说出我的姓名和身份。另外,你也问问你这个同学,她知不知道她父亲留下的那张图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刚坐下,唐亚辉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满脸倦容地往藤椅上一倒,告诉我汪德才今天走了。

“他对这边的贷款已经完全不抱希望,直接飞往东南院做那边银行的工作去了。可他这一走,我怎么办哪?这个项目我不就没戏了吗?我辛辛苦苦搞了这么久,不就成了给他人作嫁衣裳吗?所以他叫我一起走我没听他的,我要留下来再做做方丽华的工作……”

我问他方丽华和汪德才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汪德才说他们以前在一个单位呆过,文革期间有点小小的隔阂……”

“汪德才以前也是六间房机械厂的?”

“是呀,那时候他叫汪文革,文革结束以后才又把名字改回来。我看他们这点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文革期间哪个单位没闹过派性?现在谁还会去翻这些陈年老帐?唉——,为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就让我白辛苦一场,你说我冤不冤哪?所以我叫卓娅芳今天晚上去找方丽华了,看能不能挽回一下。我本来想叫你去,后来一想,不行——方丽华跟你分手的时候已经不理你了,还是卓娅芳去合适。卓娅芳跟她一直关系不错……”

卓娅芳来时已经过了11点,她一进门就对唐亚辉摇头:“我看贷款的事情你就死心了吧,方丽华说她和汪德才势不两立。”

唐亚辉怔了一下,说问题没这么严重吧,汪德才不是说他们只是一点小小的隔阂吗?卓娅芳不屑地一笑,说汪德才的话你也相信?还是听我从头告诉你吧。

据她说,那桩“小小的隔阂”是这样的:

方丽华一到六间房机械厂,就被汪文革缠上了。他仗着自己当时是厂革委会主任,天天把方丽华叫到办公室谈心,硬要和她交朋友。汪文革敢于如此狂妄,是因为学校在文革前很缺德地将方丽华“给父亲翻案”的问题装进了她的档案,而这份档案如今就在汪文革手里。他对方丽华说,她这个问题推一推就是敌我矛盾,拉一拉就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定性全凭他一句话。有一次汪文革说着说着就要动手动脚,被方丽华狠狠打了一耳光。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他就把方丽华揪出来,关进学习班隔离反省。在学习班里他还继续来纠缠,说方丽华只要答应了他,马上可以放出来恢复工作。方丽华死也不肯,汪文革就三天两头开她的批斗会。方丽华完全绝望了。在那个偏僻的小厂,没有任何人能够替她说句话,她唯一能指望的人是一同分配来的赵军。但那时赵军父亲的“叛徒”结论还没推翻,赵军本人在厂里也抬不起头。最后方丽华选择了自杀。一天深夜,她割开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然而被人发现了,送进医院抢救过来。从医院出来后情况发生突变,赵军的父亲解放了,还出任了他们那个省的革委会副主任,于是赵军在一夜之间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变成了革命领导干部子弟,连汪文革都惹不起了。赵军找汪文革大闹了一场,汪文革只好把方丽华放出来。方丽华出来后就和赵军结了婚,也成了革命领导干部的亲属,她的所谓问题当然也就一风吹了。随后她和赵军双双调到省城,安排在银行系统工作,算是彻底脱离了苦海。

卓娅芳说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有种揪心的疼痛,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似的,过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方丽华说起这些事是不是……是不是很难受?”

“这倒看不出来。”卓娅芳说,“方丽华今天晚上一直在笑。她说她早就报复回来了。文革结束后,汪德才被定为‘三种人’,关起来隔离审查,方丽华专门写了揭发材料,把他狠狠整了一把。后来汪德才被开除公职,从厂里灰溜溜地滚蛋了,方丽华说她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快意得很。”卓娅芳顿了一下,又说,“我觉得方丽华好像变化挺大的,和咱们这些人不大一样了……”

“那当然!人家现在春风得意,大权在握了嘛,和你们这些画图匠当然不一样。”唐亚辉说,“舒雁,你没看见她昨天晚上走进来那个样子,那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哪,整个一女强人的样子……”

卓娅芳深深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今天我跟她说这笔贷款对神泉项目很重要,方丽华哈哈大笑,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汪德才来求她,又给了她一次报复的机会,这是她调到嘉平以后最开心的事情……”

“哦——,”唐亚辉突然一拍脑门,“我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卓娅芳问他。

“汪德才曾经说过有个女人最看不起他,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现在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了——就是方丽华。”

卓娅芳呸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想想,怎么可能呢!”

“这倒不一定,那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不过,唉——,看来我这贷款的事儿倒是真的没戏唱了……”唐亚辉叹着气,皱着眉头在地上走了一阵,又问:“方丽华还说了些什么?”

卓娅芳看了我一眼。“后来我们说的都是舒雁的事情……”

正文 第三部(27)

不止一位作家说过:人到中年以后,最好不要与初恋情人见面,否则只会使对方感到失望。当我在雅韵咖啡厅坐下来时,心头掠过的正是这句话。

作家没说他们的告诫是针对男性还是女性,从理论上说,可以理解为对于我和她都适用。然而理论一联系实际,这话的适用范围就缩小了一半,因为也是作家说的:有的女性二十岁最美,有的三十岁最美,有的到了四十岁才最美。而方丽华就属于最后这种。前天,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发现她比以前更美了。不是那种含苞欲放的美,而是一种成熟的美,盛开的美,光彩照人的美,具有震撼力的美,顷刻之间便像子弹一样,将我击穿了。

这样,作家的告诫就只适用于我。

我朝四周看看,发现这个环境充满浓郁的温馨情调。空气中回荡着轻柔缠绵的钢琴曲,小桌边坐着的都是成双成对衣着光鲜的情侣。连墙上的璧灯都是并蒂莲形状,发出的光亮朦胧而柔和,仿佛一双双脉脉含情的眼睛。这个地方是方丽华指定的。上午我给她打电话,说有点事想跟她谈一谈,她马上说那就在我们银行对面的咖啡厅见面吧,就是昨晚我和卓娅芳谈话的地方。来了以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格格不入。特别是那些气宇轩昂的男性成功人士,相当打击我的自信,竟使我产生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感觉本人还从未体验过呢。本人一向不修边幅,不管姚娟怎么说我“邋里邋遢”,苗玲怎么说我“老气横秋”,本人一概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然而今晚,拎着个旧文件包走进这间咖啡厅时,看见服务员眼里极迅地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我突然感到不妙了。老气横秋加上邋里邋遢,等会儿方丽华见了,没准也会大吃一惊……

正这么想着,忽见几位男士盯着我背后的眼神有些发直。回头一看,原来是方丽华婷婷娉娉地走过来了。我再一次感到了她那种美的力度,这种力度使我忘记了应有的礼貌,以至于连欠欠身子的动作都没有做一下。

“什么时候来的,等很久了吧?”她落落大方地在我对面坐下来,说话的口气仿佛我们不是分别了二十年,而是昨天还见过面。

我说不久不久,我也是刚来。她摸了摸桌上的咖啡杯,抿嘴一笑:“咖啡都放凉了,还说不久。你应该等我来了再叫咖啡。”然后招手把服务员(就是刚才对我表示诧异的那个)叫过来,吩咐他把这两杯咖啡撤走,另上两杯热的。

服务员殷勤地点着头转身走了。她将肩上那个小巧精致的女式挎包摘下来,随手丢在身旁的坡形沙发椅中,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将我和她的记忆进行比对。

“舒雁,你还是以前的样子,一点没变。怎么样,这些年还好吧?”

我说还好还好。

她笑盈盈地把头一偏:“听说你现在还是单身?”

这个问题有点微妙。电视剧里初恋情人久别重逢的场面往往就是从这种话题开始的。正在踌躇如何措辞,服务员将热咖啡送来了。我从糖罐里舀起一勺砂糖要往她的杯里放,她伸手朝杯口捂了一下:“不用,我习惯喝清咖啡,不加糖的。”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还有她无名指上那枚精致玲珑的钻戒,使我感觉到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于是我决定直奔主题,谈完就走。

“方丽华,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丽华眼里暗了一下,旋即低下头,用小勺缓缓搅动杯里的咖啡。她神情的变化使我蓦然意识到,我将要说的话将会勾起她许多伤心的回忆。我将视线固定在那个糖罐上,说:“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有些……可能有些……怨恨,但是嘉华大学那件事的确不是我干的。我当时没对你说清楚,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然而现在我知道了。”接着我把二十年前发生在嘉华大学的那场抬杠一口气讲了出来,只是隐去了罗剑云的的姓名。说完我抬起眼睛,见她垂着睫毛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歉疚。

“方丽华,也许我不该一见面就跟你提起这些往事,引起你的伤感,可是这件事情折磨了我二十年……”

她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我预料会看到的悲戚神色。“舒雁,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怎么会伤感呢?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了。”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很温柔,“我只是没想到你为这事折磨了自己二十年。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我早就断定那件事不是你干的。”

“你早就……断定?”

“我是凭我的直觉。那天我是因为母亲的事情来得太意外,一时冲动对你说了那些话,当时从一切迹象看来,除了你好像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后来你去实习了,我渐渐冷静下来,就觉得不可能是你。因为你给我的印象是个完全透明的人,就像玻璃做的那样,我想你对我绝不会说假话。我这个想法没告诉别人,只对我姨妈说过,可她总说我幼稚,说我太轻信别人……”她停了一下,突然露出笑靥,“我高兴的是我的直觉今天终于得到证实了!”

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

“那你怎么说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她黑亮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神态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我感到那个纯真的少女似乎又回来了。

我说起她姨妈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她越听越惊讶。然后两人互相诉说当时的情况,我这才搞清楚:我寄往上海的所有信件统统被她姨妈截留了,她一封也没见到,而那些使我伤心欲绝的话,也是她姨妈杜撰出来的,因为姨妈认为我是带来所有苦难的灾星。

于是两个人都有些黯然。

稍后,还是她先打破沉默:“舒雁,你不是还有正事要说吗?”

我猛醒过来,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复印纸,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她困惑地把头一偏:这是什么呀?我说这是夹在她父亲日记封套里面的一张图,接着又告诉她这张图是怎么“失而复得”的。她听了一半就笑起来,说我想起来啦,这不就是你在笔记里写过的那个什么“藏宝图”嘛,你和那个唐亚辉还挖空心思琢磨了很久,硬要从这里面找什么宝贝,好像说是珍珠什么的,对不对?我说不是找珍珠,是找钻石。她放声大笑:那你们现在琢磨清楚没有,这上面画的是什么玩意儿?到底是珍珠还是钻石?我说这个问题怕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张图毕竟是你父亲留下的,所以给你带来了,留着作个纪念吧。她笑着在我手上打了一下,说你怎么还这样,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干吗呀?还是说说你的正事吧。

我说已经说完了。

“说完啦?”她好像不相信似的,“没有啦?”

“没有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心想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同时发现自己有些惆怅。

随后就听见她吐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我以为你今天找我,和卓娅芳一样,也是为了贷款的事呢,想不到你直到现在还是这么……这么浪漫。”

“浪漫?”我没料到她会对我发生如此严重的误解,手上一抖,咖啡洒了一桌子,“方丽华我今天找你绝没有那个意思……”

她噗地一笑,顺手抓起“藏宝图”擦桌子,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找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把以前的事情说清楚,对我有个交代,对不对?”她把沾满咖啡的“藏宝图”扔进废纸篓,调侃地看我一眼,“可你这就是一种浪漫,只不过你自己感觉不出来而已。你以为只有吟诗赏月谈情说爱才叫浪漫吗?其实浪漫,说白了就是脱离现实。”她朝四周看看,手指灵巧地划了一个圈,“你看看坐在这里的这些人,一个个情意绵绵的样子,可是他们中间有谁会为了一件早已过去的事情苦苦折磨自己二十年?我敢说一个都没有。只有你舒雁才会这样,你这不是浪漫是什么?”

我一时语塞,觉得她的语言透彻而又锋利,几乎称得上入木三分。我想这都是阅历使然——她毕竟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了。

她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露出一种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当然(请达.芬奇不要生气),她比蒙娜丽莎迷人得多。

“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咱们分手后,代替我的会是卓娅芳。其实当年我对你们的那场所谓误会,可以说并不完全是误会。这种事情,女孩子之间,彼此看看眼睛就全明白了,蒙在鼓里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尴尬至极,心想电视剧这样发展下去,就叫人没法演了。她看出了我不想谈这个,便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问我为什么至今还是单身。“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听卓娅芳说,你们单位有个苗玲就很不错嘛。”

“苗玲?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怎么什么事到你这儿都变得不可能?别跟我说什么年龄差距呀,代沟呀,要说就说真正的原因。”

苗玲的问题其他人也问过我,我从不正面回答,但是今天,面对着她,我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敞开心扉的欲望。

“真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而没有爱情的婚姻……”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对吧?”方丽华又露出调侃的笑容,“你呀,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婚姻和爱情本来就是两回事。特别是咱们中国,人们根本没有这种意义上的道德观念。你睁开眼睛看看周围,有几个家庭是靠爱情维系的?尤其是咱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是文革期间结婚的,结婚就是为了过日子。那个年代人们根本不承认生活中还有爱情这个东西。”

“这倒是。”我深有同感地点着头,觉得和她一起聊天的那种愉悦感又回来了,“那时候的人说话都尽量回避这个字……”

“还说别人呢,你不也是这样吗?”她瞟我一下,眼里波光潋滟,“那时候我一直想听你说这个字,可是你直到最后也没说……”

“因为我往往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你这话说对了!所以咱们那时候完全是柏拉图式的……”

“其实柏拉图式的才是最美好最纯洁的……”

“因而也是人们最不能理解的。那时候你要是跟人家说起柏拉图,人家肯定吓一跳,说你中毒太深……”

“甚至说你神经出了毛病,没准还会起个大早替你到安定医院去排队挂个号。”

方丽华放声大笑起来,引得周围桌边纷纷投来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前者属于男士,后者属于女士。

“啊——,”她往坡形沙发一靠,两手搭在扶手上,欣喜地摇着头,“好久没和别人这样互相打断争着说话了……”

“我也是。”

“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她惬意地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真好。”这句话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来的。然后对视一眼,一齐笑了。

“方处长!”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挽着一位胖姑娘从楼梯那边快步走来。

“方处长,您也在这儿呀,真巧!”小伙子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没等方丽华答话,便指着胖姑娘说这是小李,她爸爸就是上次来过的李县长。胖姑娘立刻伸出双手,抓住方丽华的手使劲摇,一边语速很快地说哎呀你就是方处长呀,早就听小白说过你了,没想到方处长这么年轻这么有风度呀!哎呀赵主任身体好吧?孟夫人也好吧?方丽华愣了一下,胖姑娘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来,说方处长你不知道,赵主任上个月带着孟夫人到我们县视察就是我爸爸接待的嘛,我爸爸还说过两天要到您家去看望老领导呢,方处长请你一定要替我们向他们两位老人家问好呀……接着小伙子也坐下来,和胖姑娘一边一个,将方丽华夹在中间,两张嘴一齐忙乎,弄得方丽华无所适从,不知听哪边的好。

他们离开后,方丽华轻轻说了声“真烦”,然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刚才咱们说到哪儿啦?”

“好像说到把柏拉图弄到安定医院。”我说,“不过,现在的人对待柏拉图可能友好一些……”

“我看不见得,”方丽华摇摇头,“现在的人都很实际,离柏拉图更远,许多婚姻都是金钱婚姻。”

“这种婚姻是最不道德的……”

“最不道德的是政治婚姻。”她冷冷地说,突然变得兴趣索然。

正文 第三部(28)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饱尝了一分为二的痛苦,因为我分裂成了两个舒雁,这两个家伙每天都在我心中打架。其中一个家伙愚蠢而又极其固执,天天纠缠着要我给方丽华打电话。另一个理智的舒雁就叫他识相一点,自爱一点。人家方丽华已经有家了,而且还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高贵华丽的家,省领导的家还不高贵吗?何况人家本人也是重权在握的信贷处长,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习惯于喝不放糖的清咖啡,穿名牌服装,戴贵重首饰,和你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你还是远远躲开,不要自找没趣吧!你要继续当思想的巨人也未尝不可,那你就悄悄地单相思算了。但是行动上必须是矮子,不得越雷池半步!打电话已经属于行动范畴了你知道吗?再说你一个单身汉跟人家打电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当第三者?柏拉图式的第三者也是第三者!

理智的舒雁义正辞严,愚蠢的那个却总是不肯死心。然而“第三者”这顶帽子毕竟太可怕了,所以这个备受争议的电话就始终没有打。

但是思想的巨人是个很折磨人的角色,而在不惑之年来当这种巨人,就显得尤其可笑和可悲。为了转移心思,我非常渴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劳动将成为人类第一需要”这句话在我看来,真是有道理极了。不巧的是这时候院里却没有什么活干。唐亚辉在嘉平呆了个把星期一无所获,最后带着空空的行囊离开了,神泉项目也就没了下文。全院群众和我一样深感失望,因为神泉项目一旦落空,就不仅是“将成为”的第一需要无法满足,连工资和面包也无法满足了,这可是现在时态的第一需要。现在进行时!

深感失望的全院群众在一个明媚的星期六下午被召集起来开大会,听一位北京来的领导作报告。白发苍苍的领导在麦克风里大声疾呼同志们,你们的观念必须转换,必须尽快转换啊!再过几年你们就要走向市场了!国家就不再给你们发工资了!也不再给你们拨事业费了!你们就不能吃皇粮了!就必须自己找饭吃了!形势逼人哪同志们,你们的观念不转换怎么行?……

“妈拉个把子!”杨永远在我背后愤愤地嘀咕,“我看他自己的观念才该转换!我们早就他妈的没皇粮吃了,他咋到现在都不知道?哎苗玲,这个糟老头子是哪儿来的?”

“他是部里的一个巡视员,”苗玲小声说,“到峨峰山江都堰七寨沟巡视了一圈,路过我们院的……”

“怪不得!老王八蛋吃皇粮吃惯了,以为我们也跟他一样。游山玩水的政府官员叫咱们转换观念,真他妈的滑稽!”

同样的感受给了我们同样的渴望,所以大家都渴望赶快散会。然而“老王八蛋”作报告的瘾头很大,一直讲到下班以后,才在热烈的掌声和怨声中结束。掌声主要来自思想进步的同志,怨声主要来自思想落后的同志。落后的同志倒也没怨别的,只是说咱们周末陪他加班一个小时,这加班费是院里发还是部里发?

回到办公室,听见桌上的电话铃在响,我拿起来问了声:“请问你是哪位?”

“柏拉图!”一个悦耳的声音。

“方丽华!”我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真的是她。

“你这会儿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还是在雅韵咖啡厅?”

“不,我这会儿在家里。我住在棕榈花园,A区6栋二层3号,你能过来一下吗?”

棕榈花园这个名字经常在电视里听到,坐上出租车以后才知道它比我想象的远得多。出租车出城以后开了很久,才在一个路口见到一块巨大的广告牌:“棕榈花园,高尚住宅,成功人士的名片……”下面有个醒目的箭头指向一条林木幽深的小路。顺着小路又开了几分钟,路旁出现一排漆成金色的欧式栅栏,隔着栏杆可以看到一大片修剪整齐的树木和草地,以及掩映在绿树丛中的一栋栋别墅式小楼,小径边上的路灯都是普希金时代的式样,在暮色中暖暖地放出橘色的光亮。司机在大门前将车停下,告诉我到了。

门口站岗的保安戴着一色的贝雷帽,看上去很像联合国维和部队。他们告诉我,A区6栋就是草坪后面那座楼。

按下门铃时,我想一定会见到一大堆家庭成员:年高德昭的赵主任、尊贵严肃的孟夫人、春风得意的赵军先生、活泼可爱的儿子或/和女儿,当然还有至少一名保姆。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向他们一一问好。然而门打开以后,我只看到了方丽华一个人。

“愣着干吗?快进来呀!”她很随便地笑笑,转身朝空无一人的客厅走去,柔软的拖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轻盈无声。粉色的丝质睡衣把她身体的曲线凸显得很清楚,我有点不敢看,便低头去看脚下。脚下是进门处的踏脚垫,上面摆着几双拖鞋,这使我想起自己应该换鞋,紧接着又想起一个尴尬的问题——我的袜子前端有个破洞。好在拖鞋中有一双是那种不露脚趾头的,我便把脚伸进去,跟着她走到沙发跟前。

“赵军在家吗?”落座之前我很有礼貌地问道。

“他在广西开他的公司。”方丽华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沙发,“坐吧,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

我没敢过去坐在那个地方,虽然我很想去。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孩子也不在家?”

“我根本就没生孩子。”她浅笑一下,略带讥讽的味道,“所以他们一直不肯原谅我。”

“谁?”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谁?赵军的父母呗!”她说,一边将手伸向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果盘,旁边还有一瓶洋酒和两只高脚杯。她从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熟练地削着皮,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那个老太婆!”

“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很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她的口气很平淡,像是在谈论别人家里的事,“你别看这种人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封建意识比谁都严重。”

“只要赵军不在乎就行了……”

“赵军?别提他了!”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慵懒地伸了伸腰肢,“我调到嘉平这么长时间了,他一次都没回来过。”

我不禁愕然。天下竟有这样不珍惜幸福的人!沉默一阵以后,我问她叫我来是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叫你来吗?”她幽幽地看着我。

我想说我求之不得。但我只是说可以,当然可以。

“今天我回到家,到处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除了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我四下看看,客厅十分宽敞,淡黄色的墙纸色调很柔和,壁上挂着几幅小巧的风景画,处处都考究而雅致,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然而,确实有点冷清。

“每天回来都是这样,可是今天突然觉得特别寂寞,就给你打了电话,叫你过来陪陪我。”她拿起红酒,将两只高脚杯一一斟满,说:“舒雁,陪我喝杯酒吧。你也是单身一人,应该能够理解我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是什么滋味,最痛苦的是在寂寞的时候,我连个倾吐的对象也没有……”

“单位上总还有些谈得来的同事和朋友吧?”

“以前嘛,倒是有一两个,可是调到这边以后……”她摇摇头,端起高脚杯喝了一口,“现在身边全是些语言无味的人,有的人几乎每说一句话都是有目的的。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真累。”

我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味道酸酸的,一点都不甜。

“你调到嘉平来,后悔啦?”

“当然后悔!”她咬着下唇笑,脸上升起一片潮红,“特别是那天见到你以后,就更后悔啦!那天听着你说话,我觉得自己在变,一秒钟一秒钟地变得年轻,又回到当年了。回来以后总也忘不了这种感觉……”她突然探过身来,伸出手指在我额上狠狠戳了一下,“恨死你啦,好折磨人!”

我心里一阵乱跳,费了点劲镇定下来,用戏谑的口吻掩饰着自己:

“你那天不是说,你早已不多愁善感了吗?”

“不错。”她笑了笑,神情有些异样——既有几分痛苦,又有几分痛快。“我是不多愁善感了,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割腕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好危险,幸亏被人发现了……”

“不,是我自己不想死了。”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变得迷离起来,我才发现她已经有些醉意。“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我的血从血管汩汩地流出来,啪啪地打在地板上,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这样死掉太不值得了。我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洁身自好吗?不就是为了向那个汪文革抗争吗?可是人人都在这么凑凑乎乎地活着,为什么就我一个人不能活?就非得去死?那一刻我觉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是有人把我救过来,我一定要换个活法,不再这么清高,不再这么傻!”她又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对着灯光凝视着,“屋里还睡着两个人,监视我的。我的血掉在地板上这么响,可她们就是听不见,睡得死死的。我真想把她们叫醒,可是我已经喊不出来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去蹬床边的脸盆架,听到它哐地一下倒下来,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抱着胳膊肘缓缓踱步,一边走一边说: “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多愁善感了。但是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人活着就要寻求欢乐,特别是要趁着自己还能享受生活的时候……”她走到我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我,目光炯炯,异样的妩媚:“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忽然呻吟一声,将我紧紧抱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热吻使我几乎昏厥。透过薄薄的睡衣,我感触到她丰腴柔软的身体,浑身的血液便像酒精那样,腾的一下燃烧起来……

正文 第三部(29)

直到一切结束,回到家里躺在自己床上,我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我已经得到了这样的幸福,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犯下了这样的罪孽。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销魂,什么是一刻千金,同时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负罪感。我的罪孽比她更重一层。毕竟我是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而她却付出了太多的代价——背叛自己的丈夫,毁弃家庭的幸福……她为我牺牲得太多了,以我的整个生命都无法偿还……

之后的那个星期,我没敢再动给方丽华打电话的念头。我没有勇气再次面对她。我想她一定在为那天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同时我又抑制不住一遍一遍悄悄地回味偷食禁果的甜蜜。高尔基说过这样一句话:“世界上的事安排得真叫人纳闷——凡是见不得人的事反而都是甜蜜的。”高尔基一定没少吃禁果,不然他怎能归纳得这样准确?

星期六下午,接到了方丽华从银行打来的一个电话,叫我下班后在“工人阶级等于零”那个路口等她。电话里她笑嘻嘻的,听得出心情很好。我立时轻松了许多。

“工人阶级等于零”就在我们设计院附近那个街心花园的中央。这是一座闻名全市的塑像,每次看到都会使我想起水泥厂。塑像底部是个庞大的圆圈,直径足有3米,酷似一段水泥窑的筒体。这段筒体大概开缝了,不然不会有两个青年工人提着焊枪爬上去修补。这两位工人也许是干累了,也许是活儿不太忙,总之他们修补完毕后并没有下来,而是呆在上面迎着微风乘了一会儿凉。那台窑肯定已经熄火多日不再发烫了,因为那女工敢于直接坐在窑筒体上,姿态优美地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向后伸得笔直。站在她身旁的男工则用手掀起电焊面罩,昂首挺胸眺望远方。雕塑家的创作意图,无疑是想表现工人阶级是如何充满朝气充满信心充满希望,然而现实生活中有些工人阶级显然并不这么理解。他们硬说那个圆圈表示的是个众所周知的数学符号,于是“工人阶级等于零”就成了塑像的名称并在全市广泛流传,连刚来不久的方丽华都知道了。

我在立足于“零”的两位工人脚下等了不到两分钟,一辆白色小轿车从北边开过来,放慢速度缓缓滑行。方丽华隔着宽大的前窗玻璃向我招招手,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她把方向盘一打,轿车围着街心花园转了270度,像支离弦的箭朝着东边飞驰而去。

“咱们去哪儿?”我一边套安全带一边问。

“去吃饭。”

“到哪儿去吃?”

“到我家呀!我要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以后你接到我的电话就在这儿来等我,好吗?我回家要经过这个路口,正好带上你一起走,这样咱们可以节省些时间。”她大大方方地说,眼睛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像是在跟我聊家常。我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勇敢和大气,不禁为自己的怯懦与委琐暗暗汗颜。

那天晚上,在床头柜上看到她和赵军的一张合影,这是上次没有注意到的。赵军在照片上露着牙齿对我笑,使我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我忍不住对方丽华说了,她将那个小相框放进抽屉,说这下行了吧?什么“鸠占鹊巢”,我这张床本来就应该属于你,我和赵军完全是政治婚姻,根本没有感情。我说赵军对你可是有感情的。她哼了一声:那是上辈子以前的事了,你知道现在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吗?

于是我的负罪感消失了。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周末。我们像夫妻那样一起在厨房做饭,一起坐在餐桌旁边,一面吃一面评论对方的厨艺,吃完以后一个人洗碗一个人擦桌子,然后相拥着坐在电视机前。有时我们也到外面吃晚饭,都是到那些挂着“嘉平老字号”招牌的小吃店。方丽华总是惊讶地说你们嘉平的小吃怎么这么多花样,真是名不虚传。我说花样再多,也没有你亲手擀的饺子皮好,我家里还给你留着一根擀面棍呢。她便笑,说擀面棍我也有,今天回去以后我就给你擀一堆饺子皮,做成片儿汤叫你吃,我要把你撑死!然而回去以后谁也顾不上擀面棍,争先恐后挤进卫生间洗了澡,就跑进卧室了。第二天她总是比我先醒,悄悄起来做好早餐,才把我叫起来。吃过早饭后我必须马上离开,因为物业公司的女工上午九点要来做清洁,她也像联合国维和部队那样纪律严明,从来不会迟到。

八月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我们驾车来到一个名叫乡农桥的小镇。这里有家龙眼包子店远近闻名,姚娟的伯父小时候曾在这里当过学徒,兼给老板一家倒尿壶,他钢铁过硬的手艺就是这样炼成的。吃包子的时候我对方丽华说,下星期我要到浙江出差,还是为了神泉那个项目。我们原以为这个项目已被东南院夺去,最近得知东南院尚未得手,陆院长便又产生了幻想,派我到浙江去找老同学再争取争取。方丽华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不就是分开两个星期吗,瞧你这样儿,没出息!”然后将手一缩,突然放低声音:“哎,那个女的老往咱们这儿看,是不是你们单位的?”

我回头看了一下,没有发现熟识的面孔,不过我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谁。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独自靠窗坐着,波浪形的长发扎成一把马尾,用条白纱巾系起来,显得很是风姿绰约。她一碰到我的目光,便把脸转过去看窗外的夜景。

我对方丽华说这个人我不认识。方丽华说咱们回去吧,她看你的样子怪怪的,我有种不好的感觉。上车时我无意中回头一望,那女人果然还在朝我看。

正文 第三部(30)


在浙江没有见到汪德才,唐亚辉说他到广西去了。我问他神泉项目会不会交给东南院设计。唐亚辉说我们并没有跟东南院签合同,因为他们也不能帮我们解决贷款问题,这个项目的资金看来是没指望了。我听了心里一凉,说那我就回去算了。唐亚辉说我建议你还是等一等,老板也许过几天就会回来,他回来后这个项目上不上就有个最终结果了。这几天我陪你到处转转,我们这里的西湖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游遍西湖之后汪德才仍未回来,唐亚辉又陪我来到附近的一个县城,他说这里的钱公祠是个名胜古迹,很值得一看。

钱公祠面积并不很大,却是多功能的,最首要的功能是满足人们问卜吉凶的需要。一进门唐亚辉就说钱公祠的签特别灵验,汪德才那根“上上签”就是在这里求得的,所以他始终认为神泉项目会给他带来财运。走进大殿一看,跪在“钱公”神像面前叩头求签的人果然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个个满脸虔诚。殿后则是一片休闲场所,亭台水榭、小湖游船、花园盆景、茶馆小卖部应有尽有。信步走了一阵,又在林木深处见到一个巨大的古墓,读了墓碑我才明白钱公不是神而是个人,他就静静地长眠在这个庞大的土堆里面。古墓旁边还有一排古色古香的平房,居中的正门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某某县文物陈列馆,一块是某某县文物管理所。进去以后发现是个狭长的展厅。一位戴眼镜的姑娘手持“教鞭”,像老师带学生那样,领着我们一个一个地观看玻璃柜。从她的讲解中我得知这个地方的历史确很悠久,玻璃柜里那些破碎的陶片和生锈的箭镞比半人半神的钱公还要古老几个世纪,说不定越王勾践当年卧薪尝胆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些东西。

出来后我对唐亚辉说今天可谓不虚此行。唐亚辉却说他在里面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隔壁有人在从窗帘缝里看他。说着回头望了望,正好看见那戴眼镜的姑娘匆匆赶来,跑到我们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对着唐亚辉腼腆地一笑:请问先生您是不是姓唐?唐亚辉点头说是。姑娘说我们所长请您过去一下,可以吗?唐亚辉问哪个所长。姑娘说就是我们文管所的所长,他说有要事和您相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们跟着文质彬彬的姑娘回到陈列馆,她首先对我歉意地笑笑:先生您先在展厅坐一会儿可以吗?我们所长说他最好是跟唐先生单独谈谈。我说当然可以,她便将唐亚辉领到展厅隔壁的房间去了。

我走进展厅,在靠墙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发现墙上有个窗户,玻璃后面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了。随后便听见窗帘后面传来唐亚辉诧异的声音:

“请问你是找我吗?我好像不认识你呀!”

“是的是的。”另一个声音带有笑意,“唐先生你可能不记得我,可是我记得唐先生。去年这个时候,唐先生也来过我们钱公祠的,对不对?”

“你这地方我来过好多次了。”

“我说的是去年唐先生在这里的茶馆里搞……嗯,搞集资的那次。唐先生,有这么一回事吧?”

唐亚辉没有说话。一阵静寂之后,还是那人的声音:“当时我也在场,唐先生讲的话,我从头到尾都听见的……”

“我早就没搞集资了!”唐亚辉喊了一声,似乎很紧张。

“唐先生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不过,你当时说你们手里有一件东西……”

“呃——?”唐亚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拉长了,“我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文物所长,又不是派出所长,你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正因为我是文管所长,我有义务告诉唐先生,你手里那件东西是应该上交国家的。”

“哎呀我的老天!”听得出唐亚辉有些气急败坏了,“我哪有那件东西!老先生,老实告诉你吧,我手里啥也没有,那些话都是我瞎编的……”

“不对!那天你把它的由来说得一清二楚,有些事情还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怎么可能是你编出来的呢?唐先生,你这话我绝不相信。”

“咳!”唐亚辉好像在跺脚,“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这样吧,隔壁有个人,我把他找过来,你问问他,就知道我那次集资活动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这里我一头雾水,起身正往门外走,唐亚辉已经气咻咻地跑进来,说舒雁你过去给我作个证明!

我说你们豪发公司的集资活动,把我扯进去干什么?唐亚辉苦笑着说,那时我还没到豪发公司呢,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你听了千万别告诉卓娅芳。然后他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听完后我真是哭笑不得:他这事不是“有点丢人”,而是很丢人。我说唐亚辉,你知道什么叫穷极无聊吗?你这就叫穷极无聊!你当时准是穷极了,所以才会如此无聊!

唐亚辉眼睛一翻:资本的原始积累从来都是肮脏的,这话马克思早就说过,你就不要大惊小怪了,再说我东奔西跑忙乎了几个月,一分钱也没积累到,也就是说没有造成任何不好的后果嘛。

正说到这儿,一个人推开门大步走进来。唐亚辉将我朝他面前一推:“所长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当时说的那个初中同学舒雁。你让他自己说说,他手里有没有那件东西!舒雁,你说话呀!”

然而我看了那人一眼,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人正是薛鹏!更使我震惊的是,薛鹏布满皱纹的面孔上居然是一脸的凛然正气,这与他在我心目中的反面人物形象截然相反。

“你就是舒雁先生?”薛鹏目光炯炯,定定地看住我,“好,太好了!今年二月,我专程去嘉平找过你,可惜无缘相见……”

“你找我干什么?”

“舒先生,请你如实回答一个问题:方步岳先生的图是不是在你手里?”

我盯着他严肃的面孔,一时琢磨不透是他在耍花招,还是我几十年来一直误解了这个人?

“看来你也想否认,是不是?”薛鹏眼里露出失望的神色,焦灼地在地上走了一个来回,又在我面前站住了。“舒先生,以前你们不知道那张图的含义,这样胡搞还可以算是情有可原,可是,我今天把这张图的来龙去脉告诉你们以后,你们就必须立刻将它上交有关部门……”

“你是说上交给你喽?”唐亚辉乘机挖苦他一句。

“谁要你交给我?”薛鹏狠狠瞪他一眼,“你们应该交到你们嘉平那边的政府部门。我再次提醒你们,如果我将这张图的真正含义讲清楚以后,你们还隐瞒不报的话,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

“那你还是别讲啦!”唐亚辉赶紧说,“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这张图,别到时候再让你老人家给我们定上一个隐瞒不报,事情就麻烦了。舒雁你说对不对?”

“不!你讲吧,薛鹏同志!”我突然说。唐亚辉的嘴巴立时成了一个“O”形,薛鹏的眼睛却发出了光彩。

“那你承认那张图在你手里了?”

“这张图确实在我手里,交给政府嘛,也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你必须把所有的情况向我们说清楚,不然我们怎么能够相信你的话呢?”

“那当然,那当然,我当然要给你们说得一清二楚,否则你们把它交到政府的时候,也没法对人家也说清楚它的含义,那样它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了。” 一个坦诚的微笑在薛鹏清癯的面孔上漾起,使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全部舒展开了,“两位先生,还是到我办公室坐下来谈吧,好不好?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要从1949年说起……”

正文 第三部(31)


1949年夏天,一个18岁的穷学生从浙江老家来到嘉平,投奔他的表舅。表舅是嘉华大学的教务长,他便顺利地进了嘉华大学历史系读书。学费当然是厚着脸皮向表舅要的。从表舅手里千恩万谢地接过那几块银元的时候,舅妈白了他一眼,说你在学堂里不要跟人家说你是我们的亲戚,听到没有?你舅舅好歹也是场面上的人物嘛……后面的话舅妈没说下去外甥也完全明白。从此他对任何人绝口不提自己的表舅,这个秘密后来被他刻意保守了几十年。

一个月后,外甥又到表舅家请安,实际上是去请饭票。表舅正在书房来回踱步,心不在焉地问了两句学业,便掏出几张钞票打发他走。走出书房后,表舅又把他叫了回去,问他:你和教你们中国古代史的方步岳熟不熟?他说很熟很熟,我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的。其实他和方先生一点都不熟,他是个胆小内向的学生,所有老师的面孔他都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见过而已。但他隐隐感到表舅好像希望他和方先生很熟,便这么说了。表舅又问,方先生知不知道我是你舅舅?他说不知道,我对谁都没有说过。表舅说那好,那你就给舅舅办一点事。方先生今年暑假出去转了一个月,你想办法打听一下他去了些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事情,但是不要叫他晓得是我叫你打听的,不然你就问不出来了。外甥喏喏连声。表舅又追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叫他以为你和我根本不认得的,懂了没有?

此后外甥真的经常找方先生“请教功课”了,然而只要他转弯抹角提到暑假,方先生就不于答理。这样过了两三个月,他始终没有把表舅吩咐的那“一点事”办成,表舅的脸色便愈来愈难看。于是他愈来愈不敢去请安了。但不敢请安也得请安,因为天气渐渐冷得厉害了,而他的衣服实在太单薄。所以一天晚上他又硬着头皮来到表舅住的小洋楼。路上他很小心地留意着不让别人看见,然而进门后他说了一句话,顷刻之间便使几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了。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他对开门的人讨好地叫了一声:“舅妈!”

这时一个人正从书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听到他的叫声马上站住,雪亮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扫了一下,随即摔门而去。这人正是方先生!表舅跟在后面追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脸都气青了,狠狠地骂了声“娘希屁”,不知是骂方先生还是骂他。

不过他的冬衣问题还是解决了。表舅因为“战事愈来愈糟,时局愈来愈紧”,准备举家迁往台湾,有不少家当无法带走,他便得到了表弟的几件旧衣服。他自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半个多月以后,表弟开着一辆美式吉普车到宿舍来叫他。上车后发现表舅已经坐在里面。车开起来后,表舅说:今天我带你们两兄弟到方步岳家里去搜查,他在家里藏了张图,你们两个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他很想问表舅这张图是什么样子,但表舅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终于没敢问。

方先生的家位于一条陌生的小街。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表舅亲自动手,和两兄弟一起做到了挖地三尺——将房间里的地板全部撬开。三人忙了整整一下午,到处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天黑才空着两手回到小洋楼。

回来后表舅说今天你就不要回宿舍了,反正学校早已停课,你回去也无所事事。你舅妈已经先走了,我和玉奎过两天也要走,家里的佣人也辞了,这两天你就住在这里做做饭吧。这时楼上突然有人把门捶得山响,一边捶一边喊:裴铭皋你把我放出来!裴铭皋你这个败类!……表弟看着他父亲阴笑一下,说看样子药劲儿过了。表舅脸色一变,领着儿子匆匆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他在楼下佣人住的小房间里睡得很不踏实。楼上的叫骂声忽高忽低,中间还夹杂着表舅的声音——时而像在劝说,时而像在呵斥,有时干脆就是对骂,直到后半夜才停息下来。他不敢上去看个究竟,表舅说过不许他上楼。即使表舅没说这话他也没有胆量上去,因为他早就听出来了:楼上那个喊着表舅名字破口大骂的人正是他最怕见到的方先生。第二天表舅和表弟轮流下来吃饭,他悄悄问表弟是谁在上面吵闹。表弟说是个赤色分子,昨天上午被我爸爸关在储藏间了,这家伙一直不肯吃饭,我就不信他能够熬到底!

然而赤色分子方先生却真的熬到了底,整整两天没有吃一口表弟端上去的饭。第三天早晨,天还没亮,表舅便叫收拾东西准备动身。行李装上吉普车后,表舅在楼上呆了很久,直到十点多钟才铁青着脸走到楼梯口,对儿子说你上来帮我把他架到车里去!娘希屁!

方先生被架下来时昏昏沉沉的样子,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和挣扎。表弟将方先生塞进汽车后座,交给坐在里面的表舅摁住。吉普车跳了两下,呜地叫了一声,撇下他绝尘而去,这就是表舅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表舅走了不久,嘉平解放了。随后他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教务长裴铭皋和中统有秘密关系。他顿时明白了表舅为什么要叫他暗中接近赤色分子方先生,为什么要带他去搜查那张图(这张图显然是地下党的机密),为什么要把方先生关起来,最后又架上车带走……他只是不明白表舅为什么不动用真正的特务来对付赤色分子,而要把他拖进这滔天的罪恶。于是他终日提心吊胆,等着公安局来抓自己。到了公安局他会把所有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清楚,说清楚了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命,自己毕竟是糊里糊涂当了裴铭皋的帮凶的……

日子在恐惧中一天天过去,并没有人来抓他。最后他终于想清楚了其中的原因——除了方先生,谁也不知道他是裴铭皋的外甥,而方先生显然已经遇害了。奇怪的是也没人说起方步岳烈士惨遭迫害英勇就义的事情。人们似乎把他和方先生都遗忘了。于是他怀着侥幸心理,把这段致命的秘密深深埋在心头,同时又每天都感到良心无法安宁。

这个惴惴不安的年轻人就是薛鹏。

毕业时,薛鹏主动要求支援大西北的建设。他感到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越远越好。在大西北他干的工作与所学专业毫无关系,但他怀着赎罪的心理干得兢兢业业。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反右斗争一开始,他又紧张了,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因为那段罪恶的历史被揪出来。那年夏天他到嘉平出差,任务是催车皮,便住到了铁路局招待所。一天上午,他正站在窗前想心事,突然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名字,而且是同裴铭皋这个可怕的名字一起说出来的!

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过了一阵才清醒过来,听出那是两个男孩的声音,就在他的窗户下面。他失魂落魄地望出去,只见一个长着招风耳朵的男孩,手里捧着一个咖啡色封面的日记本,正在大声地念给他的同伴听。那个同伴在墙根下面,他必须把头伸出去才能看到,但他怎么敢伸头呢?接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男孩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念出了他和裴铭皋的甥舅关系,以及他本人的“密探勾当”。他立刻听出来了:这是方先生的口气。可是,方先生的日记怎么会在这个男孩手中呢?莫非他是方先生的儿子?……薛鹏浑身一阵颤抖,再也不敢朝窗外看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几乎天天看到方先生的儿子在窗外的球场上踢球,每次他都吓得心惊胆战。当他离开嘉平时,他有一种逃离险境的感觉。可是回去以后他并没有安下心来,反而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他越想越觉得这本日记是个定时炸弹,早晚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找那男孩问个究竟,如果真是方先生的日记,想个办法弄过来一把火烧掉,不就永远平安了吗?于是,几个月以后,当单位再次派他到嘉平来出差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铁路局招待所,并且天天注意着窗外的球场,一心盼望再次遇到那个男孩。

男孩没有见到,却在街上偶然遇到了大学的室友黎明。黎明成了右派的消息并不意外——黎明那种性格不当右派反而是件怪事。但他听了心里还是一阵狂跳,回来的路上好久缓不过神来。经过球场的时候,他看见对面有两个男孩在人群中争吵,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正是他要找的那个。这个机会千万不能放过!但男孩周围的人很多,他既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问个究竟”,又不敢让他们看到自己,于是他在大树后面藏了起来,想等人群散去以后再走过去。后来那男孩与另外几个人一起离开球场,他急忙跟了上去。然而男孩刚跟那几个人分手,又与另外一群小孩玩到一起去了。他躲在路边的树林里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等到单独谈话的机会,过往的行人似乎又对他的样子起了疑心,他只好回来了。

第二天,他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那个男孩。男孩背着书包,而当时正是学生放学的时候,所以他断定男孩是在回家的路上。他躲躲闪闪地跟在男孩后面,打算一直跟到男孩的家。稍后他又有了个意外的发现——方先生的儿子一直在悄悄地跟着一个人走,而这人就是他的老同学黎明。难道他们认识?这时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那男孩与他的伙伴在他窗下争论时,好像不止一次说起过“黎明老师”。黎明在街上走了一圈,随后回了学校,而方先生的儿子也跟着进那学校去了——这孩子果然是黎明的学生。

发现这一点以后,薛鹏认为继续跟踪已无必要。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能够不露痕迹地接近这个男孩。想来想去,唯一的途径是黎明。犹豫了两天以后,薛鹏冒着被人发现与右派交往的危险,给黎明的学校打了个电话。没料到居然很顺利。接电话的人啥也没问就把黎明叫来了,黎明跟他约定明天晚上在公园茶馆叙旧。

在公园的茶馆见到黎明后,他又胆怯起来,东拉西扯就是不敢说到正题。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招风耳朵的男孩突然出现在面前。那男孩比自己还惊慌,看了他们一眼扭头便跑了。于是他顺势问起黎明认不认识这个孩子。黎明说是他以前的学生。他马上问是不是姓方。黎明说姓唐。薛鹏又问,他家里是不是有姓方的亲戚?黎明说那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他接到了单位的电报,叫他明日返回。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这本性命攸关的日记只好失之交臂了,命也!运也!

然而命运却向他微笑了。

星期天上午,他朝窗外望去,又看到了那个叫唐什么辉的男孩。唐什么辉正在球场上和一个矮胖的学生吵架。那矮胖学生大概是吵输了,气冲冲地离开球场,跑到这边来穿衣服,一面恨恨地用脚乱踢地上的书包,踢得书包里的东西滚了一地。随后他从地上拾起了一件东西。当他手里拿着那件东西,边看边走过来时,薛鹏精神倏然一振——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个咖啡色的笔记本!

薛鹏马上推开窗户,叫那学生等一下。从楼里跑出来时,一个计划已在薛鹏心里形成了。

他和颜悦色地对那学生说,我看到你偷了同学一个笔记本,但是我不会说出去的。那学生说你说出去老子也不怕。薛鹏拉住他,将笔记本拿过来翻开一看,立刻认出是方先生独特的字体——同学们曾在背后戏称为“方体”的。于是薛鹏将他带到自己房间,对他说,我给你五块钱,你把这个笔记本给我,行不行?那学生登时喜笑颜开,说你不要哄老子。掏钱的时候薛鹏又解释说:其实我并不是对这本日记有什么兴趣,我只是喜欢收藏这种皮革封面,我是专门研究皮革的……那学生不待他自圆其说,抓过人民币就跑了。

薛鹏趁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匆匆将方先生的日记看了一遍。日记里果然记载着他那段可怕的秘密。看完以后他赶紧把笔记本烧了。直到笔记本化成灰烬,他才从心惊肉跳之中摆脱出来。

这次离开嘉平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当一切风平浪静以后,他却又意外地见到了方先生的妻子和女儿。

那是1962年夏天,他在北京出差时突发高烧,便到附近的医院去看急诊。一位中年女医生给他开了两天输液。当护士把输液瓶挂上他的病床时,那女医生忽然惊叫起来。薛鹏听说护士将链霉素拿成了青霉素,不禁吓出一身汗,他对青霉素严重过敏,要不是医生及时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然而那护士却跟医生大吵起来,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薛鹏气愤难忍,正想插言,护士嘴里冒出一番话,吓得他一愣:“沈瓶梅,你神气什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男人是什么东西?你男人方步岳,跑到台湾当特务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神气……”旁边有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听到这话就昏过去了。随后跑进来一群医生护士,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事后薛鹏问了一下,方知昏过去的姑娘是那沈医生的女儿。沈医生的丈夫叫方步岳,曾在嘉华大学教书,解放前跟一个特务跑到台湾去了,所以那护士就这样骂她。薛鹏听后,对沈医生母女有种说不出的愧疚。两天以后,他完成了最后一次输液,从医院出来时遇到方先生的女儿,那种愧疚又涌上了心头。他情不自禁地叫住那姑娘,对她说:“请你告诉沈大夫,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

回到旅馆以后,薛鹏又后怕起来:万一方先生的妻女找到他,问他怎么知道方先生的事情,他岂不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吗?从此他再去北京出差时,都特意住在远离那家医院的地方,包括地质学院附近的“东风旅社”。

文革期间,他的秘密没有暴露。他辗转调动过几个单位,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文革结束后终于得到机会,得以从事自己心爱的文物考古工作。拨乱反正以后,他的胆子大了些,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方先生的妻女,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她们。他利用到北京出差的机会去到那家医院,才知道沈医生早已死在批斗会上,至于她女儿现在何处,医院里的人都说不上来。于是他想这笔良心债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八十年代初期,他落叶归根,回到自己家乡所在的县城,实现了与家人团聚的梦想,这时他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儿女和老伴对他的秘密都一无所知。然而后来他却自己对他们说了。

那件事情发生在1986年9月,那时他已是县文管所所长。一天下午,他发现钱公祠的茶馆里围了一群人,正在听一个中年人讲故事。他在外围旁听了几句,便明白这故事是个很老套的神话。这类神话近年来在社会上相当流行,情节都是一个模式:讲述者手里掌握着民国或者前清年间某个前人留下来的一笔不为人知的巨额财富,而把这笔财富变现则需要先投入一定的本钱,所以讲述者愿将这发财的机会与慧眼识珠者共享,凡出资者均可一本万利,多出多得,少出少得,天赐良机,切莫错过。今天这个中年人讲的是解放前有一笔教会的财产,基督教会留下的,埋藏在嘉平市附近某个地方,其中最值钱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大钻石,问题是把教会的财产挖出来需要一定的资金……众人听得津津有味,七嘴八舌发了许多议论,核心问题是问他有啥凭证。那人说凭证就是一张藏宝图,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一颗大钻石。众人“轰”的一声笑起来。薛鹏正想转身走开,那中年人大叫一声,使他的耳朵竖起来了。

你们笑什么?中年人大叫,这张图可是大学教授画的,他姓方,叫方步岳,解放前是嘉华大学的教授!这时一个老头说话了:唐先生你不是说是基督教吗?怎么又成大学教授了?再说大学教授凭啥把他的东西给你?他是你家啥人?唐先生说他不是我家啥人,他这张图是我的一个同学偶然发现的。接着他有鼻子有眼地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这个方步岳留下了一个笔记本,皮封套,咖啡色的,在他念初中的时候被他那个同学如何如何发现了,那里面就夹着这张图,还写了些什么什么,后来这个笔记本又如何如何被人偷走了,而偷走的人又把它卖给了另一个人,卖了以后又发现那人不知为什么把它烧了……

众人又笑起来,纷纷说烧了你还说个屁呀。唐先生说我还没有说完呢。烧掉的只是那个笔记本,方步岳画的那张图没有烧,还在我同学手里。我这个同学叫舒雁,就在嘉平工作,他对着这张图研究了许多年,终于把藏宝的地点弄清楚了。

大家听了仍不相信,但薛鹏听到一半就明白了他说的是真话。与此同时薛鹏还明白了一件事——这位耳朵大而招风的唐先生,就是当年那个叫唐什么辉的男孩。这个唐什么辉和那个舒雁无意中发现的那个咖啡色笔记本,从他所说的内容来看,毫无疑问就是方步岳的日记,薛鹏依稀记得那里面的确提到过“教会的财产”之类字眼。日记丢失以及烧掉的时间、地点和经过也说得丝毫不差。因此薛鹏判断,他们在丢失日记之前从皮封套中抽出了一张图的事情也是真实的。这显然就是裴铭皋费尽心机搜寻的那张图,但不是地下组织的机密,而是一张“藏宝图”。这时他对方先生的身份第一次产生了疑惑,他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赤色分子会与“藏宝”有什么瓜葛。然后他猛然想起,当时嘉华大学确实有个基督教堂,教堂里还有一个洋教士,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方先生与那洋教士在走廊上说话,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薛鹏顿时感到一种巨大的轻松:原来方步岳并不是什么赤色分子,他与裴铭皋之间的争斗只不过是为了一笔教会的财产,应该算是狗咬狗。自己只是帮助一条狗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这与参与迫害革命志士完全是两码事!

几十年的思想包袱原来是虚惊一场啊——薛鹏回家后越想越高兴。一高兴就忍不住把事情对老伴说了。老伴听了却吓得半死,因为她没有那种心惊肉跳的体验作对比。老伴说这桩事体你千万不可以对人家讲,讲了要惹麻烦的。可是她转身就把“麻烦”告诉了儿女。然后家庭内部发生了一点意见分歧:女儿女婿认为这么复杂的事情确实少说为好,儿子却说复杂个屁,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把尾巴夹这么紧?话没说完就挨了他妈一顿臭骂,只好宣布算我没说。

薛鹏从此变了个人。他带着一种重新做人似的感觉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发现生活原来是这么美好。这种心境持续了两三个月之后,却被表弟的意外造访打破了。

表弟裴玉奎是回故乡来“寻根”的,回来后自然就找到了他。几十年不见,表弟发生了许多变化,例如说起表舅不再说“我爸爸”,而是称为“家父”。他说“家父”五十年代就定居香港弃政经商,现在他惨淡经营的这点水产生意就是“家父”留下来的。薛鹏想起表舅的中统背景,说话便有了些戒备。表弟却很怀旧,娓娓地叙了许多往事,中间也谈到方步岳。他说表哥你还记得方步岳吧?家父曾经带我们到他家找过一张图。家父过时以前经常说起这张图,叫我见到表哥时问一下,知不知道它的下落?

薛鹏心想你今天找我原来是为了那笔“教会的财产”呀!嘴里却故意说:方步岳的事情你们何必找我打听呢?他不是跟你们一起飞到台湾去了吗?表弟说他根本没有上飞机,他在半路就死了。薛鹏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是不是表舅把他这个了?表弟慌忙摇手说不是不是,我们怎么会杀他呢?家父当时把他关起来,不过是想要他交出这张图,他死活不肯,家父只好把他带到台湾再说。没想到半路上他突然拉开车门跳下来逃跑,我们当然停车去追,他跑到悬崖边无路可逃,跳入江中淹死了。

薛鹏不禁冷笑一声:既然人都死了,表舅怎么还对他的图念念不忘?我记得你说过方步岳是赤色分子,今天你来找这张图是不是有何政治背景?

表弟又拼命摇手,说不对不对,方步岳根本不是赤色分子,否则我还敢到这边来吗?方步岳就是个普通教书的,和共产党国民党都没有关系,他这张图也与政治毫不相干的。

薛鹏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这图与政治无关,表舅当年为什么要下那么大功夫?你今天找我,到底是为了何事?

表弟沉吟良久,说看来表哥是不信我的话了,那我就将个中情由和盘托出吧。其实家父当年也是受人之托。嘉华大学以前有个外国传教士,叫约翰.沃尔夫,这人你可能还记得吧?方步岳这桩事,就是他回国之前托付家父的。这沃尔夫是个中国通,一生喜欢收集文物,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发了大财的。他发现方步岳对考古也很有兴趣,于是两人常有往来。那年夏天,方步岳说打算利用暑假时间出去旅行考古,他还资助了一些路费。方步岳回来后兴奋异常,显然大有收获,对沃尔夫却只字不提。这沃尔夫极有心计,装作无事,对他说自己即将回国,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却在一天晚上将他请到家中饮酒,灌醉以后终于套出了口风:方步岳居然说他在嘉平附近发现了玛雅文化。沃尔夫又惊又喜,继续套他的话,才知道他说的是一批史前时期的珍贵文物。方步岳没说是在哪里发现的,只说是一个很深的坑,他一点都没动,仅仅是将那个地点画在一张图上了。次日沃尔夫向他提起此事,表示愿出重金与他共同发掘出来运往国外,所得收益共同分享。方步岳却矢口否认说过这话。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方步岳干脆将路费还给沃尔夫,宣布就此绝交。沃尔夫回国时便将此事托付给家父,说所需钱款一概由他负责。家父说我不久也要走的,如果我走的时候方步岳还不肯就范怎么办。沃尔夫说那你就把他带出去交给我,我会有办法的。所以家父才要带方步岳一起走。后来方步岳死了,他那张图也没了下落,但那约翰.沃尔夫却在国外文物市场将这“玛雅文化”的风声放了出去。其实家父和我并不会做文物生意,但是这张图现在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因此家父才叫我问问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消息,目的无非是想给表哥提供一个发财的机会。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薛鹏笑着说,只可惜我一点消息也没听到。表弟也笑了,说家父也是一片好心嘛,表哥不妨也多留个心,要是打听到什么消息,我们共同发财。薛鹏说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也没有发财的福气。表弟将手一拍:表哥你这话说对了。其实在这件事上,我的看法与家父不尽相同。依我看方步岳当时说的不过是醉话,他根本没有什么图,也没有发现什么玛雅文化,不然为什么直到今天也没听说那一带有什么重大的考古发现,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是不是?家父之所以如此固执,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哈哈哈……

表弟走后薛鹏想了许多。他不同意表弟关于“醉话”的说法,因为他知道方步岳的那张图确实是存在的,就在那个唐什么辉的同学舒雁手中。他断定方步岳的“醉话”其实是他一不小心吐出的酒后真言。方先生那个夏天一定有了重大发现,但他没有进行发掘,而是用图把地点标记下来,这就是他后来以生命的代价保护的那个秘密。他知道天快亮了,解放的日子就要来到了,他要把自己的发现献给新生的祖国,这就是方先生的真实意图。薛鹏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因为只有这种判断才符合他记忆中方先生的气质和性格,才能使所有那些蹊跷古怪的事情——包括“教会的财产”这个说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使薛鹏焦虑的是,方先生的图被那个利欲熏心的唐什么辉误认为是什么“藏宝图”,甚至当作“集资”的工具了。这种胡闹必须赶快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薛鹏认为自己对这种状况的形成也是有责任的。他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陷入负疚的心境之中——作为一个挚爱本专业的文物考古工作者,他感到有负于国家;作为一个灵魂一旦苏醒就不肯再沉默的普通人,他感到有负于方先生的在天之灵。

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找到那个舒雁?唯一的线索是黎明。春节以后,他请假去了一次嘉平,向黎明问清了舒雁的住址。不巧的是舒雁出差了。由于假期已满,他只好怏怏而归。半个月后他到兰州出差,与舒雁不期而遇,可惜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人……

正文 第三部(32)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列车徐徐驶入嘉平车站,我从浙江回来了。

放下行李我立即往棕榈花园打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问我找谁,我说找方处长。方丽华接过电话以后,我说方丽华我想马上见到你。她却说:“哦,那笔坏帐的问题呀,不是说好下星期再研究吗?下星期一我给你办公室挂电话,好不好?今天我确实没时间。就这样吧,再见!”

我明白她家里有人,说话不方便,只好作罢。然后我跑到街上,在公用电话亭又给罗剑云打了个电话。

半小时后,我们在一条小河边见面了。我坐在一块冰凉的大石头上,向他汇报了从薛鹏那里得知的情况。“老罗,我觉得这个情况太重要了!既然方步岳的图和文物有关系,我想欧小姐想从我这里搞到的,肯定就是这张图。而且,她一定和境外的犯罪分子有勾结!”

“她的确和境外的文物走私团伙有勾结,不过,她要找的不是你这张‘必香居’。”老罗笑着说,“这个案子我们已经破了。那个姓欧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方步岳,她寻找的是一幅流失在嘉平的《寒鸟图》,这幅图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标价很高。”

“那她为什么会来找我?”

“那是场误会。她要找的不是你,是另一个叫苏晏的人——苏联的苏,‘晏子将使楚’那个晏。误会的原因说来很可笑:有一次她在火车上跟唐亚辉坐在一起,听唐亚辉说起他有个同学叫舒雁,她是广东人,不会发卷舌音,把‘苏’和‘舒’混为一谈,就找到你头上来了。找到你以后才发现搞错了,这就是她后来不再给你打电话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啊……”我顿时感到一种解脱,同时又有些失落,“那我岂不是瞎忙乎了一场?”

“怎么能说是瞎忙乎呢?这在当时是不可避免的,对于破获这个案子也是必要的,包括你交给我的那张图,也放进了这个案子的卷宗,所以我们还是要感谢你。”老罗拍拍我的手背,“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我希望咱们今后继续做朋友,保持经常联系,好吗?”

我想起一件事:“我对薛鹏说我已经把方步岳的图交给政府了——你们公安局也是政府嘛,薛鹏听了很高兴。但是我想这张图还是应当交到文物管理部门……”

“你这个意见是正确的。”老罗笑着颔首,想了一下,又说:“这样吧,这事由我来处理。我把它从卷宗里调出来,亲手转交文物管理局,你就不要出面了。这张图上盖有我们局的档案章,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和它有关系,明白吗?”

我心里一惊:“难道我现在还有危险?”

“前一段时间那种直接的危险已经过去了,不过,严格地说,隐藏的危险仍然存在。因为我们只是抓获了这个欧小姐和她在这边的几个手下,但是她在境外的后台依然存在,要是他们知道你曾经与我们合作,很可能实施报复。”我的脸色大概暴露了内心的恐惧,老罗看看我,安慰地笑了一下,“你也不必过分紧张,以后不要对人说起这些事情就行了,包括对文物局……”

“可是……”我愣怔了半天,“可是我答应过薛鹏,要将他说的情况向文物局反映清楚……”

“这些情况都由我负责转告他们,你就不要去了。”老罗沉了一下,神情严肃起来,“舒雁,有个情况我必须告诉你:欧小姐的背景比我们原先想象的复杂得多。她是境外一家叫做彼特龙公司的黑社会组织成员,而且是老大的情妇,所以彼特龙公司实施报复的可能性很大。彼特龙公司在我们内地许多部门都安插了内线,文物局正好是这些文物犯罪分子最感兴趣的部门,你不但现在不要去,以后也不要在那里露面,即使有什么事情需要跟他们联系,也一定要通过我们去办,记住了吧?”

星期一上午,接到了方丽华的电话,说赵军回来了,那天接电话的就是他。然后她说中午在嘉平公园等我。

见面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把薛鹏讲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沉思一下,问我薛鹏能不能为这些情况提供证明材料?我说应该没问题吧,这事他答应过我的。遗憾的是薛鹏也不知道你父亲发现的文物究竟在什么地方。她淡淡一笑,说那没有关系,他只要能使我父亲的政治历史问题得到澄清就行了。文物不是该我操心的事情,我的事情是尽快打个报告,请组织上找这个人调查,对我父亲的问题做个结论。“这下子我看老太婆还有什么好说的!”

说到“老太婆”她有些愤然,我便将话题转开了:“赵军这次回来,能呆多久?”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不打算走了。他说广西那边人头不熟,还是回嘉平来,守着老爷子这棵大树好办事。哼!”她讥讽地笑了一下,“我看他是想得美!老爷子在嘉平是树大招风,前后左右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光盯他本人,还盯着家属子女,干点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瞻前顾后,我看他在这儿还不如在广西自在呢!”

“方丽华,以后咱们还能再见面吗?”

“看情况吧……有机会我会通知你的。”

随后是一阵沉默。我惆怅地看着天空,天空中飘着一朵朵棉絮般的白云,似乎无所适从,却又处之泰然,全然不关心风儿会将自己带往何方。

“他一回来就搞上了新的女人。”方丽华从树上扯下一片绿叶,一边愤愤地说,“他还当着我的面跟那女人打电话,把我气得要死……”

我在心底压了很久的那个想法抬头了。我知道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方丽华,你跟赵军的感情是不是已经完全破裂了?”

“那还用说?”她头也不抬,将那片绿叶揉得粉碎,“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可言。”

“既然这样,”我一咬牙,把话说了出来,“和他离婚吧!”

“离婚?”她一愣,“这怎么可能呢?”

“赵军不肯?”

“不光是赵军的问题,还有他家里,方方面面的因素……”

“方丽华,”我冲动地拉住她的手臂,“我不能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一天也不能忍受……”

“舒雁,别这样。”她看看周围的游人,将我的手轻轻拂下,“说来这事也怪我——我忘了你这人是不能开玩笑的,只要有一点火星,你就会把自己烧成灰烬。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这样,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我看着她毫无笑容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以后由我给你打电话,你不要主动打过来,好吗?赵军那家伙心眼多得很,要是让他知道,就麻烦了……”

正文 第三部(33)

然而方丽华的电话始终没有来。

一个月后,我忍不住了,向她家里挂了几次电话,却总是听到赵军的声音。我改为把电话打到银行,但方丽华似乎很忙,总是三言两语之后就向我匆匆说再见。最后我终于明白:我们的蜜月已经结束了。

回想蜜月里的日子,我觉得人生真是如同雨果说的那样——痛苦总是守在欢乐旁边。而且这两者是对称的:你失去的欢乐有多大,你得到的痛苦就有多大。你对前者越是难以忘怀,你对后者就越是难以承受。

治疗创伤的良药唯有工作。糟糕的是神泉项目已经毫无希望。离开浙江时,唐亚辉说汪德才在广西碰得焦头烂额,豪发公司债台高筑,眼看挺不下去了。由于院里没有揽到其他项目,我陷入了无所事事的苦闷之中。最难受的是晚上睡不着觉,于是我将办公室里那两本笔记拿回家里,让它们伴我度过难眠的夜晚。

字里行间处处是方丽华的影子,青春的岁月令人无限怀恋。那时我们的心脏曾为她父亲的生死之谜一起跳动,而现在,这个秘密也和我们的恋情同时走向了归宿。今后没有任何东西将我们连在一起。我们不会再享有共同的忧伤与快乐。或许还会有她的电话,或许还会有见面,但那已是另外一种相逢……

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只有这两本笔记。那里面的许多难解之谜,后来都在无意之间一一揭开了;而今日的结局,则是当年无论如何猜想不到的。生活就是这样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不可思议,无法把握,却又令人回味无穷……

最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深夜,我打开了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我要在这本笔记中,将今日这些结局补写出来,给过去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为激情万千的心路历程留下一份完整的记录。若干年后,也许只有它能使我忆起自己的人生曾有过这样一段金色年华,从而得到一丝慰籍。

正文 第三部(34)


秋风扫尽落叶的时候,唐亚辉满面春风地从浙江回来了,给我们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神泉项目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设计合同签订那天,陆院长捧着酒杯高兴得双手发抖,我真担心他的心脏病当场发作。

设计费200万!这个数字使神泉项目成为全院关注的焦点,我们设计队更是忙得人仰马翻。此时我早已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将厚厚的一本笔记锁进了抽屉,我完全不曾想到,半年之后的今天,我会将它重新翻出来,接着续写后来发生的事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从1988年4月8日那天开始的。那时候神泉项目的初步设计已经完成,施工图设计已经开始,施工队伍也已进入现场进行三通一平,我们却连一分钱设计费都还没有拿到。因为签订合同时,汪德才说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一是豪发公司不付定金,二是初步设计完成后也不付设计费,要到我们按时交付第一批土建施工图,确保现场于1988年4月18日准时开工以后,才支付第一笔设计费50万元。

4月8日是个星期天,我照例在办公室加班。下午的时候,陆院长来了,进门就问我第一批土建施工图准备得如何。我告诉他,甲方指定第一个开工的子项是石灰石库,这组库的土建施工图已经完成了设计、校对和审核,正在进行审定,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可以交到甲方的项目经理手中,确保咱们的50万设计费按时到手。

甲方的项目经理就是唐亚辉。随着神泉项目的复苏,这小子终于时来运转,被提升为豪发公司副总经理,派来坐镇现场指挥一切,于是神气十足,人模狗样起来。陆院长刚走,我就接到他从工地打来的电话,说是他们在三通一平过程中遇到了问题,叫我立刻到现场去处理。

放下电话我马上通知司机小刘出车。神泉项目现在是院里头号工程,陆院长早已打过招呼,来往现场一律派车,派车也不需要院长批准,只要舒总发话就行了。所以我也和唐亚辉一样神气活现。

坐着老掉牙的伏尔加赶到王家坪,我叫小刘把车直接开到厂区边沿那一排简易房跟前,唐亚辉的临时指挥部就在这里。进门后发现欧春桃也在座,仍是浓妆艳抹分外妖娆,与工地的气氛很不协调。欧春桃所在的建筑公司拿到了本项目的土建施工合同,欧春桃就当上了现场经理,这些自然都和唐亚辉不无关系。

唐亚辉抬起睿智而疲倦的眼睛看着我,自从坐进这间指挥部后,他总是这副日理万机的表情。我问他有什么问题要处理,他朝欧春桃努努嘴,欧春桃便告诉我,问题出在石灰石破碎站。她把破碎站的场地平整转包给了一个包工头,包工头今天一开挖就来找她,说发包的时候是按一般密实土算的价钱,挖开一看才知道是特尖石,他包不下来,非要加价不可。欧春桃说设计院的概算书里头,场地平整的费用就不是按特尖石计算的,唐总包给我们的时候也不是按照特尖石定的价,我哪有钱给你加?包工头说现在这个价钱我实在没法干,你不加钱我就把工停了。欧春桃便来找唐亚辉,说是“地质情况与设计不符”,唐亚辉就把我叫来了。

按理说这类问题并不需要设计单位处理,但我知道跟这两个二百五讲不清楚,就说咱们到现场看看吧。破碎站的位置在五角亭那个土堆上面,三人便穿过挖得乱七八糟的工地,向山脚那边走去。半路上唐亚辉指着一块平好的场地对我说,石灰石库这片地方我已经挖到设计标高了,你的图一来就可以施工桩基,4月17号交图没问题吧?我说应该是没问题,我甚至想提前三天交给你,早点拿到那50万。唐亚辉笑着说不急不急,你提前交给我也没必要,我还是必须等到4月18号才能开工,这是汪德才专门请人通过科学算卦定下的黄道吉日,既不能提前也不能推迟,你们那50万只有等到开工以后才拿得到。这时远处有人叫了一声唐总。三人一齐回头,见是一个民工,正蹲在地上胶皮水管的出口处洗手。他对唐亚辉讨好地笑着说,唐总你看我拣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上面还有个小狮子,是不是你们的人掉在这里的?唐亚辉像个真正的大人物那样,极为庄重地迈着方步走过去,欧春桃却很不耐烦,一个劲催我快走快走。

包工头已在土堆下面等着我们。这是个中年人,半秃顶,苏格拉底式的前额。他一见欧春桃就叫起来:欧经理你自己看看这地下是些啥子东西嘛,都是狗日的特尖石,比特尖石还特尖石!我想他一定是夸大其词,爬上土堆一看,才知错怪了他。土堆顶部的表土已经挖开,露出一个石头砌成的圆台,直径足有十来米,上面还有五个圆形的坑,呈梅花状均匀分布,每个直径接近80公分。这个圆台的确是“比特尖石还特尖石”,只有放炮才能炸开。

“苏格拉底”气急败坏地说,当地民工都晓得,这个台台是个亭子的基础,这五个坑坑以前就立着五根柱子。这么大一坨东西,上百方的石头,要花多少个工?老子硬是亏惨啰……他指手划脚说了一阵,见我们没有反应,本已有些泄气,忽见唐亚辉也走上来了,重新亢奋起来,声音立马提高八度:老子不管!随便你们咋办,反正老子已经停工啰!不解决问题老子就是不得干!说完丢下我们扬长而去。

欧春桃有点慌,说唐总你看咋个办喃?看来不加钱他是肯定不得干啰,你们是不是给我们按特尖石补点差价,我们再补给他,要得不嘛?唐亚辉眉头紧皱,说这个差价可不是小数目,我做不了主,你只有去问他。边说边指着一辆缓缓开来的越野车。欧春桃听了这话,连奔带跑地奔越野车去了。

我看见那墨绿色的车身上喷着建筑公司的名称,有些奇怪,便问唐亚辉,你怎么叫她去找她自己公司的头头?唐亚辉说我是叫她找汪德才,汪德才昨天从浙江专门赶来督战,这辆车是建筑公司借给他用的。唐亚辉说话时眯着眼睛,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越野车停下了,从里面爬出来的果然是汪德才,身后依然形影不离地跟着那个独眼龙老秦。我说老秦怎么也来了?唐亚辉说汪德才走哪儿都带着他,他信不过别人给他开车。然后唐亚辉没头没脑地骂了声“狗日的”,飞起一脚将小石子踢得老远。

欧春桃回来时满脸失望,说她在汪总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她问唐亚辉这事到底咋个办嘛。唐亚辉半天没有答话,低着头左一脚右一脚地踢石子,仿佛将小土堆当成了足球场。欧春桃急得一个劲咬她那涂满口红的嘴唇,咬得牙齿上一片血染的风采。

最后唐亚辉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我见他很为难的样子,自找麻烦的老毛病就又犯了。我说那我们就修改设计吧,将破碎站西移,避开这个亭子的圆台。唐亚辉马上说这一来石灰石库不是也要跟着挪动吗?石灰石库的位置千万不能动,否则我又要重新平整场地。我说石灰石库位置可以不变,只消将从破碎站到石灰石库的皮带廊偏斜一点就行了,不过石灰石库上部和皮带廊的接口设计需要修改。唐亚辉又问设计修改会不会影响按时开工。我说争取不影响吧。唐亚辉说那咱们就一言为定,还是4月17号交施工图,舒雁你务必保证我的进度,只能加快不能推迟,我现在着急得很!

我看着他焦虑的面孔,心里有点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急如星火啦?

正文 第三部(35)

星期一早上,我把工艺、总图、建筑、结构几个专业叫到我的办公室,布置昨天在现场商定的设计修改。我将厂区总平面图摊开,用圆规在那个小土堆的位置画了一个圆,顺手在里面打上五个梅花状的圆点,告诉他们破碎站的一个角正好压在这个圆台上,所以必须稍作调整,将破碎站西移10米,使其基础与圆台脱开,但是石灰石库的位置不能变。我刚说到这里,小楚就叫起来:那我们的设计不是要返工?多麻烦呀!我看干脆让甲方按图施工算了,反正又不是我们设计出了差错。我说咱们麻烦就麻烦一点吧,让甲方清除这个圆台,费工太多而又没有必要,咱们也得为人家想想是不是。这时卓娅芳走进来,小楚便说卓工你来得正好,你帮我们向你老公说说好话。卓娅芳听他说完后粲然一笑:我看你还是按舒总说的办,老老实实回去干活吧。小楚这才不坚持了。

大家散去后,我问卓娅芳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然后很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厂区总图左瞧右看,于是我知道她肯定有事。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开口了,漫不经心的口气:

“嗯,工地上是不是有个欧春桃,老是跟他在一起?”

“是呀,”话刚出口我立刻意识到犯了大错误,慌忙加以澄清:“我是说工地上确实有个欧春桃,不是说老是和他在一起。”

“那……那个欧春桃,她,嗯……”卓娅芳有些吞吞吐吐,这在她是极为少见的,“她什么样子?”

我说样子嘛一般,只是嘴巴涂得血红,唐亚辉说她像是吃了人家小孩似的,特别看不惯。“看不惯”是我杜撰的,卓娅芳却立刻高兴起来,笑嘻嘻地看着总图,突然冒出一句:“嗬,真像呀!”

“像谁?”我以为她还在说欧春桃,她却用手点着总图:“这个圆圈里面五个小黑点,你看像不像你那张‘必香居’?”

卓娅芳对“必香居”兴趣甚浓,因为唐亚辉一回家就将薛鹏的故事讲给她听了——自然隐去了有关“集资活动”的情节。卓娅芳听后很是好奇,跑来找我把“藏宝图”要了去,说要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一点史前王国的线索。这会儿她心情一好,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舒雁,你把那张图拿出来瞧瞧,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从书橱里取出“藏宝图”,她抓过去放在总图上,叫我对照着看。我看了一眼也笑了。“藏宝图”上方那个圆圈里,五个梅花状均布的黑点确实很像我在总图上画的五角亭。紧接着她又有了新的发现:“你看你看,‘必香居’这个框框也是曲曲弯弯的波浪线,像不像我们的总降?”

她一只手指着“藏宝图”下方写有“必香居”三字的那个方框——方框的上边线是一条波浪线,另一只手则指着总图上的总降压站,它的位置就在陈长生的小学里面。厂区总平面图是以地形图为背景画出来的,可以看到地质队用虚线绘出的小学围墙轮廓,其中北边那道围墙也是弯弯曲曲的,与“必香居”果然有些相似。

“这两张图还真有点像呢!”卓娅芳一伸舌头,“哈,咱俩今天一不小心,发现玛雅文化啦!具体位置嘛,”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在“藏宝图”中央那个黑三角点了一下,“就在这两条直线相交的地方!”

“你可别吓我!”我把脖子一缩,做了个夸张的害怕表情,“厂址一旦压了古文物,项目就非下马不可,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项目下马咱们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陆院长非得被你活活气死……”

“关我什么事?是你说这两张图有点像的,因此发现玛雅文化的功劳也应该归你,我可没有份。”我边说边把“藏宝图”扔进抽屉。

“舒雁同志你就别谦虚了!这个厂址是你一手选的,所以罪魁祸首嘛,就是你,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哈哈哈……”

“谁下地狱啦?”一个人嚷嚷着走进来,竟然是唐亚辉。

“你今天怎么跑回来啦?”我和卓娅芳不约而同地问道,卓娅芳还挖了他一眼,内涵相当丰富。

唐亚辉故作神秘地一笑:“我是跟汪德才一起来的,来给你们发红包!”

“给我们发红包?不可能吧!”卓娅芳说,“你们什么时候变好人啦?”

“真的是发红包,不信你们看看这个。”唐亚辉从手包里取出两页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打印好的“关于加快施工图交付进度的补充协议”,主要内容是一份进度表,里面将每个子项的交图日期都提前了,并在日期后面加注了一些数字,从100元到600元不等。最后的条款中说明:设计院如在新的进度表基础上提前交图,每提前一天甲方按照表中金额发放进度奖,反之,设计院每推迟一天交图,则按照该金额的三倍罚款。

我注意到石灰石库的交图日期改成了4月14日,不禁笑了:“你们不要黄道吉日啦?”

“不要啦!”唐亚辉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那都是汪德才搞的。昨晚他自己也说了,我们这个项目,时间就是金钱,搞那些鬼名堂没意思。”

汪德才对“鬼名堂”的幡然醒悟,以及唐亚辉提到他时的轻蔑口吻,都使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个协议,是他的意思吗?”

“怎么不是?他现在正在找你们陆院长签字画押呢。我是怕你没有思想准备,先来给你吹吹风。”

“什么红包?简直是不平等条约!”卓娅芳看完协议,愤愤不平地开口了,“舒雁现在都要下地狱了,你还来给他施加压力。”

“下什么地狱?”唐亚辉习惯地向妻子露出嘻皮笑脸,但是卓娅芳刚说到“玛雅文化”,他的身子马上绷直了。

“我们现在急得火烧眉毛,你们还有闲心鼓捣这些玩意儿!舒雁,我看你这个设总简直是不务正业!”

“怎么是不务正业?”卓娅芳立马顶他,“厂址压文物可是大事,设总首先要研究的就是这个!”

“舒雁,别听她的!”唐亚辉的样子很着急,“你现在必须集中全部精力,保证我们的进度表提前实现,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你说不想就不想啦?”卓娅芳继续抬杠,“如果厂址压了文物,还谈得上什么进度表!”

“那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怎么办?紧急叫停,报告文物局进行勘察呗!这是国家有规定的。唐亚辉你连这个都不懂?亏你还是学地质的!”

“你说得轻巧!”唐亚辉腾的一下跳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对卓娅芳发这么大的火,“你这不是要我们公司破产吗?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在王家坪征地花了多少钱?青苗赔偿农户搬迁花了多少钱?前期工作三通一平又花了多少钱?上千万都不止!”

“唐亚辉我问你,”卓娅芳毫不示弱,“是国家大,还是你们公司大?”

唐亚辉脖子一梗:“那我问你,上千万的资金打了水漂,这个损失谁来承担?是你,是我,还是舒雁?”

“唐亚辉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急,”我连忙解劝,“卓娅芳又没说真的压了文物,她只是说如果……”

“什么如果?”唐亚辉狂怒地挥着手臂,“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如果!舒雁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卓娅芳惊愕地看着唐亚辉。我想她一定是被唐亚辉史无前例的大男子主义气晕了,并且很可能联想到了欧春桃。然而她只是笑了笑:“我胡说八道?嘿!没准我今天还就真的歪打正作说中了!唐亚辉,我告诉你,舒雁那张‘藏宝图’上画的五个小黑点,还有那条波浪线,王家坪可是都有!”

“那上面画的东西多了!”唐亚辉把桌子一拍,“还有个钻石呢!难道你在王家坪还发现了六边形的钻石?哼!”

电话猛地大响起来,打断了他们的争吵。我抓起一听,是苗玲通知我到三楼会议室去开会。

会议由陆院长主持。老头子满脸喜色,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刚才跟豪发公司的汪总签了一个补充协议。接着他将协议内容作了通报,全场顿时活跃起来,似乎那些进度奖已经摆在面前了。老头子眉头一扬,朗声说道:我们今天召开这个中层干部会,就是要将全院各部门紧急动员起来,齐心协力,加班加点,排除万难,千方百计保证神泉项目提前交付施工图,把进度奖拿到手,拿得越多越好!神泉设计队的同志,有没有信心啊?

听到这里我猛然想起一件事:王家坪确实有个六边形的东西!当然,它不是唐亚辉说的钻石,但是……

但是杨永远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着我,才意识到这个会议室里,“神泉设计队的同志”只有我一个代表。于是赶紧向陆院长点头:“有,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舒雁,你一定要集中精力,把设计精心组织好,这一点汪总今天特别强调过。你可千万不要像现在这样心不在焉哟!”陆院长看着我说,全场响起一阵哄然大笑。

陆院长之后是孔书记作指示。孔书记的指示很有前瞻性,他说的是未来的进度奖分配问题。他说发奖金本来是好事,可是到了各个部门,好事就变成了坏事,每次都有人跑到党委来告状,发一次奖金就像闹了一次地震。所以这次发奖金一定要切实贯彻按劳分配原则,拉开差距,发出团结,发出干劲,发得大家积极性高涨,发得一个人都没有意见……

我听着听着,又走神了:上帝保佑,千万别让卓娅芳歪打正着!不然就一切都完了!图纸,进度,还有孔书记讲得这么起劲的奖金,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那才是一场真正的地震……我觉得头上开始冒汗。

“妈拉个把子!”杨永远忽然嘀咕一声,“又要拉开差距,又要没有意见,简直是开玩笑!”

对!开玩笑!卓娅芳不过是开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以为“狼来了”?我甩甩脑袋,想把这些烦人的念头一甩了之。可是它们像是粘在大脑皮层似的,顽固得很。于是我意识到问题不那么简单,要想抹掉这些念头,只有沉下心来,把问题思考清楚,用理智的分析彻底排除卓娅芳歪打正着的可能性。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是此种情况下恢复平静的唯一办法。

然而分析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发现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如坐针毡,一心只盼赶快散会,回到办公室把那两张图再仔细看一遍。杨永远又把头凑过来:“院领导,你怎么老在磨屁股,是不是痔疮犯了?”

散会出来,在楼梯上遇到卓娅芳。她蹙着眉头说:“舒雁,你觉不觉得唐亚辉今天有点反常?”

“他的态度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也别生他的气……”

“我说的不是这个……”卓娅芳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心急火燎地回到办公室,发现唐亚辉还在等我。

“舒雁,我想再跟你谈谈。”他递给我一枝烟,“你千万别把卓娅芳那些话听进去了。什么玛雅文化,什么文物局,统统都是鬼话!”

“可是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说的可能有道理。刚才开会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说的六边形王家坪也有,那口废弃的水井就是六边形的。”我把香烟一扔,扑到桌边打开总图,“这口废井地形图上也标出来了,你看,就是这个小圆圈。”

唐亚辉的表情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头,一下子愣住了。我又匆匆翻出“藏宝图”,将它与总图一比对,不禁哎呀一声:“唐亚辉,你看,它在这两张图上的方位完全是一致的!还有这个五角亭,这道弯曲的围墙,它们的方位也是这样……”

唐亚辉回过神来,不屑地冷笑一声:“嘁!这能说明什么问题?这个圆圈怎么会是王家坪的亭子?亭子哪有这个样子的?再说他画个亭子干什么?吃饱了撑的?简直不可理解嘛!”

“要是你把自己设想成方步岳,这一切就都可以理解了。你想,他画这张图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标记他发现的那个深坑的位置,对不对?所以,他必然将那个坑画在正中,就是这个黑三角,而他画的其他东西,都是为了给出这个点的定位坐标。可是他当时不可能有一个用于定位的座标系统,他只能在四周寻找几个参照物作为基准点来定位……”

“舒雁,我看你才需要好好定位!你的定位是我们这个项目的设总,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是这些问题不想清楚,我的心静不下来呀。”然后我把刚才在会议室思考的结果统统说了出来:方步岳为了便于日后识别辨认,必须寻找具有明显特征的永久性建筑物作为参照物,而五角亭正好符合这个要求。陈长生不是说过吗,他小时候这个亭子“只是顶子垮了,下面的台台还没有被泥巴埋起来”,而且“台台上立着五根柱子”。方步岳当时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把五角亭画成了这个形状——他是从俯视角度画的,就像我们通常画的平面图那样。小学的波浪形围墙那时还没有倒塌,六边形的水井那时还没有废弃,它们被选作参照物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唐亚辉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旋即用干笑来掩饰:“哟嗬,真是越说越玄乎啦!你以为你是谁呀?是波罗?是奎恩?那我问你,”他拿起“藏宝图”向我扬了杨,“这上面的数字又是什么意思?密码?暗语?”

“那应该是表示参照物与黑三角之间的距离……”

“参照物?你可真能胡扯!那这个小方块又是什么参照物?还有‘必香居’这三个字,你又怎么解释?”

“这个小方块说不定也能找到。”我知道他说的是“藏宝图”上那个小小的矩形,在黑三角西边,与六边形遥遥相对,急忙趴到总图上,从六边形水井那个点开始,向西边一点一点地检查过去。西边没有任何类似建筑物的东西,只有一条蜿蜒的神泉河,还有河边那个2号桩。2号桩是去年才打上的,那时方步岳早已不在人世……

随后我听到“嗤”的一声,抬头一看,唐亚辉已将“藏宝图”撕得粉碎了。

“唐亚辉,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生气。

“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胡思乱想!”他把纸屑扔到窗外,拍打着手上的灰尘说,“我提醒你一句:石灰石库交图的日期不是17号了,是14号,拖期我就罚你们的款。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设计院的罪人!”

我望着他冷冰冰的面孔,觉得这小子今天真的有点反常。

正文 第三部(36)

4月14日,石灰石库的土建施工图按时晒出来了,我立刻赶赴王家坪,同车前往的还有结构专业的老康,他是去向施工单位交底的。一路上我俩都在恭听小刘高谈阔论。

小刘属于这样一种小车司机:他们因为给领导开车的时间太长,听领导说话太多,最后自己说话的腔调也像个领导了。所以他忧郁地看着前方:“最近群众的情绪不大稳定,不稳定的原因很简单:一季度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院里还没发奖金。没发奖金的原因嘛,也很简单:院里能保住工资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钱发奖金?我们再三给大家解释:面包会有的——,奖金也会有的——,”小刘把“的”拖得很长,酷似孔书记做思想工作的语气,“只要神泉项目50万设计费一到账,同志们的奖金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哎舒总,”老康插话了,“今天我们交了图,这50万就可以到账了吧?”

“恐怕还要等几天,还要等到4月18号,”小刘像陆院长那样皱着眉头,并不知道他的消息早已过时,“18号是项目开工的黄道吉日。”

“开工还要挑什么黄道吉日?这些老板怎么这么愚昧!”老康很不以为然。

“康工你怎么这样看问题呢?”小刘又变得像印国祥了,“这不是愚昧不愚昧的问题嘛。这个问题关系到企业今后的长远发展,当领导的一般说来都是要考虑的。不但开工日期要考虑,风水方面的因素也要考虑,据说人家看好这个项目,就是因为王家坪这个地方风水不错,从前还有一块‘水木清华,龙脉悠远’的大碑,不信你可以问问舒总……”

我胸中忽然咔嚓一响,那是一个架构倒塌的声音。这几天我勉强构建起一个安宁平和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依靠这样一个事实:王家坪西边不存在那个小矩形。然而此刻小刘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这座石碑就在王家坪西边,2号桩那个位置!石碑是“破四旧”的时候才推倒的,方步岳如果到过王家坪,看到的应该是它巍然屹立的醒目形象。这可是一个特征极为突出的永久性建筑物,完全符合他选择参照物的原则,并且画出来正好就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

最后一个参照物也出现了!于是我安宁平和的内心世界便像草棍搭的房子一样咔嚓一声坍塌下来,剩下的只有一团乱麻。

老康和小刘见我忽然低头不语,互相交换着骇异的眼神,我则在紧张地考虑是否叫小刘立刻掉头开回去。当然,仅凭这些“参照物”尚不足以断定厂址压了古文物,然而这种可能性现在已经是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了。按理说,这个项目不应该马上动工,应该报文物局查清以后再作决定,可我今天带去的,却正是用于开工的图纸。但是不交图纸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最起码要向各方说出充分的理由,而我的理由仅仅是一番 “推理”,我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任何人。比如人家会说,方步岳的图上写得清清楚楚,他发现的文物是在“必香居”附近,王家坪哪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当然可以说,从各方面分析,“必香居”指的应该是那个具有波浪形围墙的院子,也就是陈长生以前就读的小学。可是陈长生说过,这个院子解放前叫做王家花园,并不叫什么“必香居”呀——看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陈长生,问清楚王家坪有没有一个叫“必香居”的地方,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

因此我没有叫小刘掉头,而是叫他开快点。

唐亚辉拿到图纸后,立刻把建筑公司的施工技术人员叫来开了个交底会。老康交底的时候我溜了出来,逢人便问见到陈乡长没有。一个民工告诉我陈乡长正在跟他二叔吵架。我赶紧直奔二叔的茅草房,老远就看见陈长生在门前跳着脚吼,一张胖脸挣得通红:“……你硬是安心跟我们政府作对嗦?人家都搬迁了你老人家还要熬价钱,何别这个样子嘛!”——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把“何必”说成“何别”。

“放你妈的屁!”二叔跳得更高,“老子跟你说了一百道啰,这块地方动不得,你狗日的动了要遭报应的!”

“你这个话完全是迷信嘛……”

“啥子迷信?老子亲眼看到的!白花花的骨头,扁担那么长……”二叔伸开双臂比划着。

“哪个人的骨头有这么长?”陈长生哭笑不得,“你喊大家说,你这个话不是迷信是啥子嘛!”

“你狗日的就晓得说老子迷信!人家城里头的先生不比你狗日的懂得多?人家是戴眼镜的……”

“戴眼镜的又咋个嘛?”

“老子不跟你说啰!”二叔扛起锄头转身就走,气得陈长生一屁股蹲在地上喘粗气。我在他身边蹲下来,掏出烟递给他一枝,等他喘息初定,方才说起正题:

“长生,我问你个事,你小学这个院子,以前是不是叫做‘必香居’?”

“不是,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你们王家坪一带,有没有一个叫做‘必香居’的地方?”

“没有,绝对没有。”陈长生断然摇头。我心里一松,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不但王家坪没有,我们整个乡都没有!这些情况,我当乡长的还不晓得?”说起当乡长,他突然悲愤起来,“妈哟!这个受气的副乡长我硬是不想当毬啰……”

我有点吃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长生满脸“苦恼人的笑”,说自从王家坪要修工厂,二叔就一直跟他斗气,乡里派他负责征地搬迁工作,别的人家都搬了,只剩下二叔一家钉子户死活不肯走,搬走的人便认为自己吃了亏,回过头来找他纠缠,“我简直一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你二叔怎么这样固执?”

“他说这个地方有神王爷的坟,挖不得……”

神王爷的坟?!我心里动了一下,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他说的是哪个神王爷?”

“当然是神泉山里头那个啰,你刚才也听到了,他硬说他亲眼见到的……”

“二叔说没说,他什么时候见到的?”

“他说是解放那年。我看他简直是老糊涂了……”陈长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要走,我赶紧拉了他一下:

“那,二叔说有个戴眼镜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那是说梦话!”陈长生有点不耐烦,“他说那年城里来了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喊他们挖了个坑坑,坑坑里头就是神王爷的骨头,你说这可能不可能嘛?”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陈乡长”,陈长生应了一声,匆匆走了,撇下我一个人蹲在那里发呆。片刻之后,我一跃而起,在工地上到处寻找二叔,但二叔已经了无踪影。

最后我心事重重地来到唐亚辉的办公室。他正端着饭盒狼吞虎咽,顺手将另一个饭盒推到我面前:“午饭我已经打来了,条件有限,你老人家将就吃点吧。”

“唐亚辉,跟你商量个事。”我将饭盒推到一边,“咱们是不是把王家坪的情况向文物局报告一下?”

唐亚辉的筷子停在嘴里不动了。他咬着筷子瞪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神有点怪——不是惊愕,而是戒惧。

“舒雁你哪股水又发了?”

我把石碑、以及二叔说的话,告诉了他。唐亚辉极不自然地大笑。“我还以为你找到‘必香居’了呢,闹半天还是这些破玩意儿!行啦行啦,快吃饭吧,吃了饭赶快回去干活,少在这儿跟我废话!”

“要不,我找你们汪老板谈一谈?”

“千万不要!”唐亚辉突然变色,抢步上前将门关严,还将插销别上了,“舒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

“危险?什么意思?”

唐亚辉一愣,然后叫我给他一支烟。我将烟扔过去,他点起吸了两口,才说:“我的意思很简单:王家坪这个厂址是谁给我们选的?是你!向我们打包票说在这个地方建厂肯定赢利的是谁?还是你!”他把桌子一拍,“现在我们搞了一半,你又说厂址有问题了,你怎么向方方面面交代?以后谁还敢相信你?你还有什么脸搞设计?你说你这样下去危险不危险?这些后果你想清楚没有?”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唐亚辉,你知道吗?正因为项目今天这个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才觉得良心不安。何况我又当着这个设总,成天催着大伙儿出图,可要是王家坪真的压了文物,我们的图出得越多,施工进度越快,将来造成的损失就越大,你说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安心?”

唐亚辉吸着烟看了我半天,最后将烟头一扔,说:“要不这样吧,你干脆不要当这个项目的设总了,好不好?脱离这个项目,离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你再不用想这件事情,也就心安了。我当然舍不得你离开,可是对你说来,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样我恐怕心里更不安。”我苦笑着摇头,“唯一的出路是找文物局,我今天回去就向陆院长报告这事……”

“舒雁!”唐亚辉焦急地叫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你千万不能头脑发热!我劝你好好考虑几天再说……”

“可你们明天就要开工了,我哪有时间考虑?要不你们把施工暂缓两天?”

“这个么……哎你还有烟没有?”我摇摇头,他便走过来,拉开我面前的抽屉翻找。我瞥见抽屉底上躺着一块琥珀色的东西,上面还有个小巧玲珑的狮子,便将它拿起来,笑着说:“这就是那天在工地上捡到的,是吧?”

唐亚辉一把夺过那个东西,往兜里一揣,喘着粗气说:“舒雁,千万不要再走下去了,就算我求你啦,行不行?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得为我想想吧!你知道这个项目对我意味着什么,项目一下马,我不就毁了吗?”

“不是下马,不是下马,”我连忙安慰他,“我们的设计照样进行,只是施工暂缓一下,请文物局拿个意见。也许文物局和你一样,认为我毫无根据,当场就否定了也说不定……”

“你别天真了!”唐亚辉跳了起来,“文物局那帮人我还不知道?整天吃饱饭没事找事,听你这么一说还不赶紧来查?”

“那就让他们查嘛,查清楚没有文物,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他们怎么查得清楚?”唐亚辉激动地指着墙上的总平面图,“工地这么大,他们又没个具体目标,还不是只能到处乱挖?那要挖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是个问题:如果不能向文物局指出一个具体的勘察目标,他们的确很难做出结论。唐亚辉看出了我的踌躇,立马将我一军:

“你一定要找文物局的话,至少也必须向他们说清楚,方步岳画的那个黑三角究竟在王家坪什么位置。可你现在还有方步岳的图吗?没有图你怎么说得清楚?然而,你要是连这个都说不清楚,就把他们叫来没完没了地折腾,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啊?”

唐亚辉两手抱在胸前,偏着脑袋看着我,显然认为这一着棋把我将死了。可我马上想出了办法。我将墙上的总平面图取下来摊在桌上,拿起一把丁字尺,先在六边形水井与2号桩之间划了一条东西方向的连接线,然后又在破碎站下端与波浪形围墙西北角之间划了一条南北方向的连接线。我边画边告诉他,“藏宝图”上那个黑三角就是这两条直线的相交点,方步岳要是在王家坪发现了埋藏文物的深坑,它的位置应该就在这个点附近。

唐亚辉眨巴着眼睛看了半天,猛地伸出手指在图上一戳:“你看看这个点在哪里!离石灰石库远得很呢!我们明天施工对它根本没有影响嘛,你干吗这么着急?”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这个点是在露天堆场中央。露天堆场根本不需要施工建构筑物的基础,因而不存在破坏文物的问题。唐亚辉高兴起来,拍着我的肩头说,这下子你应该有时间考虑了吧?老弟,还是冷静下来,慢慢想一想吧。我说想一想当然可以,不过既然早晚要请文物局介入,那就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对项目越不利。

“你还要找文物局?”唐亚辉的笑容凝固了,“舒雁,你连事情都没有弄清楚,仅仅为了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就叫文物局来折腾我们,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自私了吗?”

唐亚辉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既像是绝望,又像是伤感,我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这当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舒雁,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想想你到底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是有人证,还是有物证?你说方步岳在王家坪发现了文物,有谁看见了?嗯?”

他的话使我突然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唐亚辉,咱俩别争了,这事其实很好办。你还记得吗——大学时期方丽华给了我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明天我带着这张照片再来一次,请二叔认一认是不是那个教书先生,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门上响起敲门声。我拉开插销,小刘把脑袋伸进来:“舒总,咱们该回去了吧?”

正文 第三部(37)

回到院里我立刻去找陆院长,正碰上苗玲从他办公室出来。“舒总,陆院长等你半天了。”说着,她为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陆院长,我想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说吧。”老头子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啪地打燃点火机,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天花板,脸板得铁紧。

我急急忙忙说起来。陆院长没有听完就忍不住了:“不要说了!你说的这些唐总都告诉我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明天去找找陈乡长的二叔,把情况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再向文物局报告……”

“舒雁!”陆院长猛地站起,“我这个院长你来当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都气青了,不禁感到一阵委屈。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然而上帝在上,我宁愿当不好的士兵,也从没想过要当他这个院长呀……

“你存心要砸我们全院的饭碗,是不是?”老头子在地上疾步走来走去,一面粗声喘气,“甲方已经向我正式提出了,只要你报告文物局,他们马上解除设计合同。解除合同我们就一分钱拿不到了,你懂不懂,嗯?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还要我们赔偿他的损失,你叫我拿什么赔,嗯?把这座大楼卖了?卖了大楼我这个院长还怎么当?何况这个厂址是我们自己推荐的,现在人家搞了一半,我们又说厂址有问题了,还要到文物局举报人家,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找我们做设计,嗯?不做设计大家喝西北风呀,嗯?你说我这个院长还当不当得下去,嗯?”总之他和唐亚辉基本上是一个腔调。

于是我也把向唐亚辉说过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报告文物局不等于项目一定会下马,要是文物局否定了,大家就都放心了,要是不报告,大家就永远不知道厂址是不是压了文物,就永远没法安心……等等。然而我发现情况正如马克.吐温说的那样:对国王来说大事是皇冠,而对小孩来说大事是玩具,国王与小孩永远无法沟通。老头子对院长的皇冠未必在乎,但他显然认为我坚持的东西比小孩的玩具还要没名堂。当我说到这个厂址是我选的,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他怒不可遏了:

“谁要你负责任?神泉项目厂址要是出了问题,这个责任院里负!我来负!”老头子把胸口拍得“当”的一响。我禁不住哆嗦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岔了。

“陆院长,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报告文物局,我先到王家坪去找陈乡长的二叔问一问……”

“以后你永远不许去王家坪!”

我想老头子今天是不是气糊涂了。“我是设总,怎么可能不去现场呢……”

“你神泉项目的设总职务已经解除了!这是甲方的要求,具体说,是唐总向我提出来的!”

这一来是我被气糊涂了。“唐亚辉!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陆院长,这个设总我可以不当,但是这件事情我没法装聋作哑……”

“你敢!”老头子勃然大怒,满脸发紫,使我想到了他的高血压。“你给我马上出差,离开嘉平,马上走!”

“去哪儿?”

“去新疆!你到新疆去给我驻厂调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这也是唐总的要求!你明天就给我到财务处去借钱买票!”

“明天是星期天……”

“那你后天必须出发!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院里呆着,不许去现场!怎么?你不服从是不是?不服从我就开除你!”老头子的面孔已经成了茄子皮的颜色,“谁要砸全院的饭碗,我就先砸他的饭碗!”

回到家里我全身都瘫了,一头栽在床上动弹不得。口里干得发苦,但我没有力气起来喝水。暮色悄悄降临了,房间里越来越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我撑起来将门打开,发现是对面的邻居串门来了。

串门的邻居只有四岁,是小刘的儿子华华。小家伙胖乎乎的十分可爱,一进门就叫我叔叔——这是他对所有成年男人的称呼。华华一叫,我的心情就转晴了,赶快抱出饼干筒款待小家伙。华华对杏仁饼干颇有兴趣,但他更大的爱好是在文化领域。他每次串门都拿着一本图画书,要我给他讲里面的故事,末了还要提出一些问题来和我探讨,例如“狮子打得过老虎还是老虎打得过狮子”、“很多好动物联合起来打不打得过一个坏动物”……等等。华华所说的“好动物”是指小白兔小山羊之类食草动物,“坏动物”就是狼和狐狸这些食肉的角色,在他的心目中,这两类动物分别代表着世界上的“善”与“恶”。

今天图画书的主角是一头熊。故事讲到一半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孔书记破天荒地登门了。孔书记进门后首先关心我的生活,说舒雁你天天靠方便面对付怎么行啊?这屋里没个人收拾,乱鸡窝似的怎么行啊?舒雁同志你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个人问题老是不考虑怎么行啊?……我明白所有这些“怎么行啊”都是开场白,陪着笑脸等他切入正题。孔书记也没让我等得太久,很快就将“怎么行”变成了“怎么样”:“怎么样?通了没有?啊?老陆今天说话可能有点不够冷静,但他也是为了院里的利益嘛……”

孔书记比陆院长耐心得多,我说话时他一直没有插话,最后还问我说完没有,听到我反复说“就是这些了”,他才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善诱。

“唉——,舒雁同志呀,按说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嘛,考虑问题怎么这样不成熟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你说我们的水泥厂里头有古代的文物,可是你到底有多少证据?是有人证呢,还是有物证?还是你看见文物了?什么都不是嘛!所以你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嘛,不可理解嘛,简直是闹笑话嘛……”这些说法显然是从唐亚辉那里搬来的,然而孔书记很得意,脖子一仰打出一串哈哈。我心中却梗着一个问题:既然是“闹笑话”,汪德才唐亚辉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特别是唐亚辉,他叫我慢慢考虑,而他却转身就给陆院长打电话,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强烈,为什么这样快?莫非是被我击中了软肋——须知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强烈,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

孔书记笑了一阵,又把话头一转:“当然啰,你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对不对?但是既然这样,你首先就要弄清楚组织上需要你做的是什么嘛。组织上需要你做什么呢?是要你把工程搞好,而不是拆工程的台。我们毕竟不是搞文物的,我们是搞经济建设的,搞好工程才是做贡献嘛,对不对?唉,我也听说了,你有个女同学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是不是?可是你这样考虑问题就偏了嘛,动机就不对头了嘛,说到底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个人英雄主义嘛……”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孔书记,孔书记脸色严峻起来:“哎呀,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啊!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你无组织无纪律,再到现场去找什么陈乡长的亲戚,广大群众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有人要砸大家的饭碗,大家对他还能容忍吗?他在这个院当然也就没法呆下去了嘛……”

孔书记走后,我在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站了半天,心头壅塞着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什么动机不动机、情调不情调、英雄主义不英雄主义毫无关系——我什么动机也都没有,事实上也来不及有,驱使我的只是本能。比之动机,本能要顽固得多。因为本能说不出,也不需要说什么道理,因而它也就不可能被孔书记的大道理所说服。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这样难受呢?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广大群众感情上接受不了”这句话!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痛处。昨天小楚跟其他专业扯皮,我还跟他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搞工程设计的不是单人体操,也不是乒乓球双打,而是一支足球队,每个项目都需要十来个专业互相配合,谁也离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必须有集体荣誉感。然而现在,我作为神泉项目的足球队长,却要把球踢向自己一方的球门,这一球万一踢中,不仅这支球队,连我们设计院都全盘皆输,我恐怕就真的“没法呆下去了”……

于是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

星星在天上漠然地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晓人间的痛楚。昨天它们也曾这样俯瞰着我,那时这苦不堪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现在想来,那种简单、平静、波澜不兴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只有处于极端痛苦的人,才能认识生活无忧无虑的可贵——巴尔扎克这句话,此刻我是深有体会了。

也许,我还是回到昨天算了?一个人终归要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功利主宰一切,吞噬一切,就是人们从思维到意识,乃至到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潜意识,都浸透了利益的盘算,容不下任何别样的情怀。求善、求真、求美,诚实、正直、良知,这些理念伴同我走过了一生,如今却成了傻瓜和另类的代名词……

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大腿。低头一看,华华正仰起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叔叔,熊到底是好动物还是坏动物?”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消失了。孩子尚且要分辨善与恶,我有什么权利选择混沌?

还是别拿良心打折扣吧!我对自己说,这东西咱本来就不富余……

正文 第三部(38)

既然是无组织无纪律,当然不可能享受院里的伏尔加,我乘长途汽车赶到神泉县城,剩下的路程只好步行。走到通入厂区的机耕道时,已是饥肠辘辘。

机耕道旁有家脏兮兮的小酒馆,那是施工队伍进场以后由附近农民紧急开办的,为的是紧急赚取工人老大哥的人民币。我走进去,要了一碗素椒炸酱面。面端来的时候我发现那肉末的颜色相当可疑,正想用筷子剔除,里间的门帘一掀,走出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为首的正是老秦。他沉着脸看了我半天,真眼假眼都一动不动,样子甚是可怕。他走后我有些心神不定,以致忘记剔除肉末,连汤带水统统兼收并蓄了。

二叔的茅屋仍是铁将军把门。我在工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他的踪影。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民工们挥舞的铁锹明晃晃地闪闪发亮,射得我眼睛发花。石灰石库那边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声声哨音,一群工人正在哨音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竖立打桩机。明知道文物不在石灰石库下面,但我脑海中还是现出了这样一幅图景:一根根坚硬的水泥桩穿透地下深处一层形如扁担的白色物体,无情地将它们压成霁粉。从昨天起,我便开始下意识地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想象成此种形状,尽管我也不相信古人的骨头会有那么长。

转了一圈回到二叔的茅屋,看见几个农民蹲在树下聊天。我掏出香烟凑过去,问他们见到陈乡长的二叔没有。

香烟一递,农民们都很热情,连说带笑地告诉我,二叔今天又跟陈乡长吵了一架,热闹得很哟,差点打起来啰!陈乡长说人家唐总讲了,拆迁的最后期限早已超过,你老人家今天必须搬走,不搬就要拆你房子喽。二叔说老子就是不得搬!陈乡长说二叔我给你磕头啰,你老人家先搬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嘛,要得不?二叔就吐了他一脸口水,说你狗日的想得安逸!老子今天把门一锁走毬,看你们哪个敢拆我的房子!说完他老人家当真把门一锁走毬,气得陈乡长都要哭啰……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二叔去哪儿了?农民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他告状去了,另一派则坚持说他是走亲戚。一番争论之后,“走亲戚派”占了上风,但在具体去向上又发生了分歧:有的说他到邻村小舅子那里去了,有的说他进县城看亲家去了,有的说得更远,认为他一定是到嘉平去看女儿。只有一个问题所有的人意见一致:他今晚肯定要回来,因为他养的猪娃子还在到处乱跑,他必须回来把它们关进猪圈……

一只大皮鞋猛地踢在背上,把我踢了个嘴啃泥。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发现周围站了一群工人,一个个都吓呆了。独眼龙老秦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向他们大声吆喝着:

“来来来,你们都过来给我看清楚,这个人我们公司是不欢迎的,以后你们看见他到工地来就给我轰出去!”

“你干啥子?干啥子?”欧春桃从人群中挤出来,气愤地朝他嚷着,“你看清楚没有,这是设计院的舒总呀!”

“管他什么总,来一次老子打一次!”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放肆!”

“娘希屁!你到底走不走?”老秦袖子一掳就要冲过来,却被那个“苏格拉底”包工头笑着抱住了。两人正在厮扭,小刘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拉起我就走:“舒总,上车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甲方打电话通知院里,印院长就叫上我来了……”

小刘的伏尔加已经停在旁边,印国祥背靠车门,正跟一个人抽着烟说话。那人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转身便走,我顿时气愤难抑,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亚辉!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制止老秦,然而他竟连欧春桃都不如!

上车后小刘丢开他一贯醉心的领导风度破口大骂:“日他妈哟!简直是流氓!我们到公安局告他狗日的!”

“哼!”印国祥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有的人以为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嘁!”

于是小刘一路没再开口。然而他的话已经引起我的共鸣:对!给罗剑云打个电话,反正我报告文物局之前需要先通知他,干脆叫他今晚开上车一同来找二叔,只有老罗才能收拾这帮狗日的!

下车时发现苗玲正在院门口等着。印国祥朝她问道:“票买了没有?”苗玲点点头,递给我一个信封:“舒总,这是陆院长叫我替你借的差旅费,还有替你买的飞机票,明天中午12点起飞,到时候我安排车送你去机场。”我接过信封转身就走,苗龄又追上来,满脸担忧的神色:“舒总,你没事吧?陆院长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

回家后我立刻拨打罗剑云的电话。他爱人告诉我,老罗出差了,明天下午回来。放下电话时我对自己苦笑:明天下午我已经在乌鲁木齐了。

两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我想是不是罗剑云回来了?拿起一听,却是方丽华的声音:“舒雁,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谈谈,好吗?”

我的心跳霎时加快了。“在哪儿?”

“还是雅韵咖啡厅,二楼。”

走上咖啡厅二楼,方丽华已经在靠窗的圆桌旁边等着我了。半年不见,我觉得她还是那样美艳照人。

“舒雁,”她微笑着,习惯地把头一偏,“听说你找到了我父亲发现的文物,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事?”

“唐亚辉告诉我的。”

“唐亚辉?别提他啦!”我的怒气又上来了。

“好,咱们不说唐亚辉,先说你。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把这个星期里发现的一切统统告诉了她。她讥讽地一笑:“你发现的就是这些?我看唐亚辉说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异想天开……”

“你别听他那一套!本来我还觉得没有什么把握,正是唐亚辉反常的表现,加深了我的怀疑。他不但要院里撤我的设总,还非得把我撵得远远的不可!我知道这是汪德才的主意,但他完全可以叫汪德才自己给院里打电话嘛!要是这个电话不是他,而是汪德才打的,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舒雁,”方丽华的笑容消失了,“老实告诉你吧,那个电话汪德才事后才知道,唐亚辉是先斩后奏。”

我不由得一愣。“他这不是在背后捅我一刀吗!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为了你的安全!”方丽华一字一顿地说,“舒雁,你完全误解唐亚辉了。这件事情你是当事者迷,他是旁观者清。他知道王家坪没有文物,你是钻了牛角尖,可你自己意识不到。他知道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可你还是意识不到。你求过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他只好设法让你远离这个地方。然而今天你又去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我,让我说服你。”

我感到脑筋转不过弯了。

“可是……可是这事没那么可怕呀。唐亚辉倒是说过有危险,无非是失去信任啦,影响前途啦什么的,我现在不已经这样了吗?”

“你以为他说的危险是指你们院里?”方丽华看着我,眼睛黑幽幽的,“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报告了文物局,会使投资人的利益受到多大损失?豪发公司在王家坪征地拆迁三通一平已经花了上千万,加上支付给施工单位的预付款、设备订货的定金,就达到几千万了。这还只是他们现已投入的资金,至于项目预期经济效益将要蒙受的损失,就难以估算了。”

我暗暗吃惊她对工程情况如此了如指掌,看来她这个建设银行的处长确实不是白当的。想到这里我对她更生爱慕,但我不能不指出她忽略了一个前提:

“唐亚辉既然知道厂址没压文物,他就应该清楚,我报告文物局不会导致项目下马,怎么可能影响他们的预期经济效益呢……”

“怎么不可能?项目虽然不会下马,可是文物局一旦介入,建设工期不知要推迟多少天。投资人的资金都是从银行贷来的,连本带息都要靠项目建成之后的经济收入来归还——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贷款利率有多高?项目推迟一天建成,经济收入就晚一天实现,同时他们还要多背一天的利息,这样下去,很可能形成恶性循环,难以归还贷款……”她顿了一顿,忽然显得疲惫不堪,“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可怕,因为收不回贷款,银行系统有多少人自杀了……舒雁,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险恶,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怕你出事……”

“方丽华,我不会出事的。”我像唐亚辉那样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我又不是马上就去报告文物局,我打算先把情况搞清楚……”

“舒雁,”她紧张地攥住我的手,眼眶突然红了,“别再管这件事了,好吗?”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笑了笑,竭力将口气放得很轻松:“方丽华,问题没这么严重吧,你说的投资人不就是汪德才么,他有那么厉害吗?”

方丽华将手松开,拿起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动作有些呆滞,然后她夹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这使我看出她真的心绪不宁了。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你说,汪德才这种人,也值得咱们这样害怕吗?”

方丽华抬起头来,冷冷一笑:“如果仅仅是一个汪德才,我会这样来劝你吗?汪德才算得了什么?他的公司已经让人连锅端了……”

“有这种事?”我感到难以置信,“豪发公司的总经理不还是他吗?”

“但是90%的股份已经被另一家公司吃掉了,只给他剩下了10%。所以神泉项目真正的投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我怎么没见过?”

“那人在浙江坐镇公司总部,你怎么见得到?”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方丽华缓缓摇头,“我只听说这个人的能量比汪德才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所以唐亚辉才这么为你担心……”

我困惑地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的城市,心想这波诡云谲的商海风云真是变幻莫测,不知暗藏着多少玄机。

“可是,万一王家坪真的有你父亲发现的文物呢?”

“舒雁,求求你,千万不要再去寻找什么文物了!为了这些文物,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不能再失去你……”她的眼里泛起泪花,急忙用手绢擦去, “何况,你并没有根据,你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何必钻牛角尖呢?既然你已经把情况报告了院长,你的责任就算尽到了,他也说这个问题不要你管,不要你负责嘛,你就照他说的办,不行吗?”

“其实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得出结果。我只要再去一次王家坪,把你父亲的照片给那个二叔看一看,就知道该不该报告文物局了。”

“舒雁!”她情急地叫了一声,“千万不要再去那个地方!”

“我想去也去不成喽,”我苦笑一下,“院里叫我明天出差……”

“出差?去哪儿?”

“去新疆。我想这也是唐亚辉的安排。我总有一种感觉:唐亚辉好像在王家坪发现了什么……不行,这事不能就此罢手!明天我把照片交给卓娅芳,叫她替我去找一下二叔……”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方丽华愤然打断我,“你这不是叫他们夫妻吵架吗?何况这事是有危险的,你把人家卓娅芳扯进来,合适吗?”

“那怎么办?”

她想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要不这样吧,我替你去找一下那个二叔。毕竟是我父亲的事情,再说我可以开车去,比卓娅芳方便得多。你到新疆以后给我通个电话,就知道结果了。”

“那我回家把照片取来……”

“你呀!”她剜我一眼,“真是让牛角尖给弄糊涂了!父亲的照片我有一大本,还用得着你回家去取吗?”

正文 第三部(39)

唐亚辉也好,陆院长也好,其他想把我打发到新疆去的人也好,恐怕他们谁都料不到会发生这样一件事:当我在候机厅排队换登机牌的时候,忽然听到播音员叫前往乌鲁木齐的旅客请注意,她抱歉地通知我们,由于气候原因,这次航班取消了,叫我们改乘明天同一时间的航班……

排队的旅客顿时悻悻然。两个东北大汉对着大喇叭骂骂咧咧:啥气候原因?骗鬼去吧!明明是看今天机票没卖够,跟明天的航班合并个屁的了!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则谈起了美国的航空公司,对国内外差距之巨大表现出深切的忧虑……

回家放下行李,跑到对面的“加州快餐店”吃了一碗加州牛肉面,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向所有表示惊讶的人解释了去而复返的因由之后,我在办公室独自枯坐,考虑怎样打发剩余的半天时间。10分钟后我拿定了主意,回家取了方步岳的照片,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

机耕道的小酒馆门前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堆满破旧的家具和农具,活像装了一车垃圾,几头小猪从垃圾堆下伸出鼻子,朝着西垂的夕阳不安地尖叫。走进酒馆的时候,我谆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忘记剔除肉末,接着就听到有人叫我:“舒雁,你来得正好!快坐快坐,坐下来一起吃!”

原来是陈长生,正和两个陌生人围着一张方桌吃饭。那两人都将一只脚抬起,很有气势地踩在长凳上,看见我又一齐放下来。陈长生向我介绍说,这是乡里的马文书,这是我们的司机小牛,他们两位今天帮了我的大忙。坐下后我听明白了,所谓“大忙”就是帮他将二叔的家当装上门前那辆卡车,运到他家里去。我问二叔怎么没来吃饭,陈长生摇头叹气:“他咋个会吃我的饭嘛!他看到我来给他搬家,就跟见到仇人一样,跳起脚吼了一阵,就跑去找唐亚辉了。”

“他找唐亚辉干什么?”

“还不是说他那一套,啥子神王爷的骨头白花花啰,扁担那么长啰……”马牛二位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陈长生继续对我说:“唐亚辉也有办法,把他老人家稳在屋里轻言细语哄了半天,同时叫民工赶快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房子拆啰……”

“陈乡长,”小牛边笑边说,“你二叔出来看到房子不在了,硬是气安逸啰!”

陈长生似乎有点愧疚,连声说:“我又有啥子办法?我又有啥子办法?不过他老人家走的时候也想得过,人家给了他二百块钱当路费。”

“你二叔走啦?”我大吃一惊,筷子上的鱼香肉丝掉了下来。

“刚刚走一会儿。他跟唐亚辉说他幺儿子在重庆当兵,唐亚辉就劝他到重庆去看幺儿子,给了他二百块钱,还喊建筑公司运砂石的汽车把他送到火车站。”

我顿时感到鱼香肉丝一点不香了。唐亚辉,你小子又抢到我前头了!看来我今天白跑了一趟,还是赶快到县城找个旅馆住一夜,明天早晨赶回去乖乖地上飞机走吧……

“原来他老人家得了二百块钱嗦?怪不得走的时候他再也不说见到神王爷的坟啰!”小牛做了个鬼脸,三人都大笑起来。

“说不定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呢?”我说。

“不可能,不可能!”陈长生将筷子一阵乱摇,“乡里的几个领导都跟他说了,你老人家要是真的见过,就把神王爷的坟指出来给我们看嘛,他又说想不起是哪个地方了,只记得是在别居院坝后头……”

“什么别居院坝?”

“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小学嘛。”

“你的小学不是叫王家花园吗?”

“舒同志,你不晓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文书笑眯眯地开口了,“王家花园只是我们的叫法,王家人自己的叫法是别居。他们花园后面有道围墙,弯弯曲曲的相当别致,围墙中间有个圆不溜楸的门洞,门洞上方用碎瓷片贴的就是‘别居’这两个大字。”

马文书摇头晃脑,透着一种乡村知识分子特有的见多识广劲头,于是我向他客气地笑笑:“马文书,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此地有没有一个叫做‘必香居’的院子?”

陈长生听我旧话重提,显然不感兴趣,就叫老板结帐。马文书却很认真地反问我是哪三个字。我掏出笔记本,把这三个字写出来,他立刻大摇其头。我又说:“马文书我再请教一下,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房子曾经叫做‘必香居’,比如说王家另外那处住宅……”

“王家别无住宅,”马文书文绉绉地说,“仅此一处而已。”

“可是我想,王家既然把这所住宅称为‘别居’,”我边说边在笔记本写出“别居”二字,“那就说明这不是他们的正宅,因此他们应该还有另外一处住宅……”

“不对不对,那两个字不是‘别居’,应该念作‘必居’,我们这儿的方言总是把‘必’说成‘别’,倒真的成了‘念别字’啰,哈哈哈……”马文书幽了一默颇为得意。

“必居?就是‘必香居’的首尾二字?”

“‘居’嘛,倒是这个‘居’,然而那个‘必’不是这样写的。那个字很少见,是很香的意思——我们这里一年四季山花烂漫,香气扑鼻嘛,所以王大学士给他的花园起了这么个名字。我想一下那个字怎么写……”他握着笔想了半天,直到陈长生和小牛坐进了驾驶室,还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我很礼貌地向他说多谢多谢,他同样礼貌地向我说不谢不谢,挤进驾驶室后,还回过头来向我友好地挥手告别。

假如他挥过手就随车而去,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续写这本笔记了。然而他突然跳出驾驶室跑回来,抓起笔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笔划很多的怪字。“就是这个字!”他说,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欣然。

卡车呜的一声,载着尖叫的小猪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看着马文书匆匆留下的那个字,觉得他如此诲人不倦未免有点多余,不禁暗暗发笑。笑着笑着,心里别地动了一下。我埋下头,又将那个字仔细端详一阵,然后猛地跳了起来,把店老板吓得直眨眼睛。

马文书写的那个字是“馝”。王家花园那道波浪形的围墙上,碎瓷片贴的两个字便是“馝居”。这两个字必然是从右向左横向排列的——“馝”在右边,“居”在左边。方步岳如果看见这两个字,便会照样写在图上。这就是说,他在“藏宝图”上写的可能不是三个字,而是两个字,只不过我将“馝”拆成两半,当成“香”和“必”两个字,于是从左到右念成了“居香必”,从右到左就念成了所谓的“必香居”。

所有的线索都聚焦了——“必香居”就是陈长生的小学!王家坪肯定压了文物,必须赶快报告文物局!而且必须连夜回去报告,否则就赶不上中午的飞机了。我看看手表,7点35分,长途汽车早就没有了。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给罗剑云打电话。

老板见我仓皇四顾,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找茅房?我说我找电话。老板马上眉开眼笑,说电话我这儿就有,不过打一次要……我掏出一张大票递过去,他便喜滋滋地从柜台下面端出一部油腻腻的电话机。

电话一通我就大叫起来:“请问市公安局的罗处长在不在?”

“我就是。”

“老罗,我找到‘必香居’了!”

“在哪儿?”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见面再谈吧。我着急的是那个地方正在施工,我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嘉平报告文物局,请文物局紧急下令停工。你能不能开车来接我一下?”

“你在什么位置?”

“神泉县,后山乡……”

“这个地方我知道,你在乡政府等我,我马上去……”

啪!背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把我打得一个趔趄,摔出去老远。

“娘希屁!”独眼龙老秦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狂怒地将电话机一脚踩扁,嘴里咆哮着一些听不懂的浙江话,大意是“老子打死你”之类。幸亏“苏格拉底”跟即从里间跑出来,将他一把抱住。接着又出来几个人,连推带拉将老秦架走了。店老板捧起电话看了一下,捶胸顿脚哀叫起来,将我死死拽住。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这些钱肯定远远超过了电话机的价值,因为店老板立刻又变成了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当我问他乡政府怎么走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告诉我,顺着河边抄近路过去,一会儿就到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有些后悔,因为店老板的笑容使我明白自己当了冤大头。但是冤大头既已当了悔也没用,于是我的思绪便转到了文物局。文物局那帮老兄听说我不但发现文物在王家坪,还能指出确切位置,一定掩饰不住他们的惊讶,然后我就谦逊地把话岔开,轻描淡写地说……轻描淡写地说点什么呢?我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就爱虚荣、假谦虚这两点而言,人到中年的舒总和那个少先队员舒娃并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假的也罢,真的也罢,舒总仍将表现得很谦逊。他八成会看看手表:哟,我得出差了,就这样吧,反正文物就在露天堆场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恰好是方步岳画出的两条直线的相交点……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你凭什么说文物是在这两条直线的相交点上?

我心里一震,头上冒出汗来,被乡间的夜风一吹,冰冰凉。

是呀!文物怎么可能恰好在两条直线的相交点呢?这种“恰好”的事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是有人首先找好4个基准点,将它们连接成两条相交的直线,然后在那相交之处埋藏东西。但是方步岳当时并不是这样做的。他没有必要先将文物发掘出来,然后又埋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只是将文物留在原有的位置而已。这个位置是“天生的”,水井、石碑、五角亭以及“馝居”的那个墙角,这四个参照点的位置也是“天生的”,方步岳需要做的,仅仅是将这四个参照点与文物所在的那个点用直线连起来而已。因此,他画的应该是四条直线,不是两条,更谈不上什么相交点!

天哪,幸好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这个漏洞,不然舒总在文物局就要闹大笑话了!

我静下心来,将方步岳的“藏宝图”回想了一下,忆起自己曾经有个印象:图上那两条所谓的“直线”都不是直的,而是在黑三角那里折了一个角度,以致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不顺眼,以为他是用一个很短的三角板画了两次才拼成这个样子的。现在看来是我没动脑筋,正如我早就发现图中那个“香”字与“必”靠得很近而与“居”离得较远,却没有想到它们会是两个字而非三个字一样。其实他画的本来就是四条线,这四条线的交汇点才是文物所在的位置。而这个点有可能并不在露天堆场。

现在的课题,就是在去文物局之前,预先在总平面图上找到这个交汇点。办法倒很简单——分别以四个基准点为圆心,以它与文物的距离为半径各画一条圆弧线,四条弧线的相交处便是文物所在地。圆心的位置是清楚的,至于半径,当然就是方步岳写在图中的那些数字,然而……然而他妈的!我那张图已经被唐亚辉撕了!幸而罗剑云已将原图交到文物局,明天只好请他们把原图拿出来,当场确定文物位置。这样舒总的智慧形象当然会黯然失色,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唐亚辉这小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情……

然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头: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见到一点灯光?应该找个人家问一下路。我举目四望,看见左前方有片黑魆魆的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于是我踏上水田中间的田坎,向竹林走去。刚走几步,前方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我吓得魂飞魄丧,正想返身回去,一条大狗已从竹林蹿出来,在田坎那一端与我对峙,使我进退两难。前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转身返回,狗从后面追来岂不是更可怕?最后我选择了威慑战术,壮起胆子大吼一声,同时做了个弯腰捡石头的动作。那狗躲闪一下,随即以更凶猛的吠声回应。我再次大吼,弯腰。它再次躲闪,回应。几轮对抗之后,对面没了声音。我正在想它是不是缩回去了,忽见田坎上有团黑忽忽的物体向我奔来。于是我,部属甲级设计院的副总工程师,技术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优秀工程设计二等奖荣膺者,若干篇学术论文的作者,两本俄文和一本英文小册子的翻译者,丢弃了一切战略战术,在漆黑的田野上亡命狂奔!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最后我发现后面没有狗在追,而自己正站在一条柏油马路上。惊魂初定之后,我认出这就是下午走过的马路,只是不知乡政府是在何方。正在不知所措,远处传来马达的声音,一辆汽车亮着前灯飞驰而来,开到我面前忽然停下了。我认出这就是建筑公司那辆墨绿色的越野车,随后看见车里下来一个人,手揣在衣兜里向我走来,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声:“姓舒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是独眼龙老秦!

“姓舒的,跟我上车!”

“你要干什么?”我的恐惧不亚于面对那只大狗。

“少废话,上车!”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举着一个东西指着我。在看清楚以前,我已从他的姿势感觉到那是一把手枪。

“老秦,你干什么?”汽车开来的方向突然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叫。我听出这是唐亚辉的声音,不禁一阵欣喜。

“别别别!老秦,别这样嘛!”唐亚辉大步奔过来,把老秦的手摁下去。

“你少管闲事!”老秦用肩膀推开唐亚辉,把枪举起来,又被唐亚辉摁下了。

“老秦,你这是干什么?事情还没到这一步,让我来跟他说。”唐亚辉焦急地将面孔转向我,摁着老秦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舒雁,你一定要听我一句话。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唯一的办法是你做个承诺,承诺你以后再也不管我们的事,也不对任何人说出今天的事情。舒雁,你就给我们做个承诺吧,承诺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给老子滚开!”老秦一掌将唐亚辉推出老远,朝我把枪一挥:“快上车!识相点!”

唐亚辉冲上来,抓住他的手,气急败坏地说:“老秦你不要胡闹,他也不会跟你上车的……”

“不上车也行!”老秦狞笑一声,飞起一脚将唐亚辉踢翻,然后举枪向我瞄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黑乎乎的枪口,绝望地感到自己和死神面对面了。

“舒雁快跑!”唐亚辉撕裂嗓子大吼一声,狮子般一跃而起,死死抱住老秦,两人扭成一团,滚进了路边的水沟。就在这时,那辆越野车呜的一声突然发动,两道雪亮的灯光朝我直逼过来。我下意识地一闪,越野车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它在马路上一退一进地掉过头,朝我猛冲过来。我跳到大树背后,躲过它的冲击,趁它忙于再次掉头的时候拔脚狂奔。越野车掉头以后,加快速度追上来,马达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心里越来越恐惧……突然间,一辆小车疾驶而来,嘎地来了个急刹车,一个身着警服的魁梧身影跳出车门。越野车也不减速,从他身边一擦而过,转眼之间就跑得没影了。

当我看清这个警察就是罗剑云时,全身骤然没了力气。罗剑云把我扶上车,一踩油门,伏尔加越过唐亚辉与老秦扭打的地方向前飞奔。我急得大叫:“老罗,往回开!”

“舒雁,‘必香居’在什么地方?”老罗笑着问我,并未减速。

“老罗,快开回去救唐亚辉!”

我下意识地去抓方向盘,被老罗一把推开了。

“快说,‘必香居’到底在什么地方?”老罗的口气急切起来。

我隐隐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枪响,不管不顾地狂喊起来:“唐亚辉有危险!你怎么还不开回去?你到底怎么回事?”

“好,这就开回去,你先把安全带系好……”老罗说。我拿起安全带往身上套,忽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闷人的气味,紧接着,一个柔软的东西捂上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文 第三部(40)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方丽华却在河那边,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看得清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很焦急,我明白她在叫我过去,可是我的手被大树紧紧夹住,怎么也扯不出来……她头上那座陡峭的石壁突然咧开嘴巴:“危险,危险……”声音沉沉的,就像滚过天边的闷雷……

“……危险,相当危险……”雷声隆隆作响,“我们已经相当危险……你们内部一定有公安局的线人……”

我感到昏昏沉沉,腾云驾雾一般,雷声却渐渐变成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我从省厅那边打听到,有人提供过一条情报……”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我什么时候去过什么荒坝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楚,不像是梦……

“荒坝子就是博物馆。荒坝子是解放前的地名,你当然不知道。可是那条情报说的是荒坝子。”男人的声音有点闷,似乎是从隔壁传过来的,“他肯定是个老嘉平人。五十年代在嘉平还有人把博物馆叫做荒坝子,1960年以后就绝对没有人这么叫了。所以这个人起码1960年之前就在嘉平了,不可能是以后才来的……”

这声音好熟悉……怎么像罗剑云?然而声音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了,我又感到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在用外语交谈。英语?俄语?德语?有点像日语,听不懂……还是叫他们说英语吧,Do you speak English ?奇怪,他们怎么不理我?怎么还说日语?我一着急,醒过来了,感觉出自己是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平面上,左手被一个冰冷的东西套住了手腕,那是一只手铐。知觉一恢复,汽车里的一幕便浮现出来,于是我明白我是被人麻醉了,而这个人就是罗剑云!罗剑云原来是内奸,狗日的!而我是个大傻瓜……

“舒先生!醒醒!醒醒!”这次听清楚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刚才听到的对话应该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罗剑云就在这里……

几里哇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我刚明白这不是外语而是广东话,就被人拦腰踢了一下,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女人正俯着身子看我,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孔,使我看不清楚。

“把舒先生扶起来,轻点!”那女人说,旁边一个人冒出一句短促的广东话,正是刚才那个粗哑的嗓门。这家伙的脸也背着光,但我从那颗光头上认出他是老金。他蹲下来解开手铐,将我拉起,粗暴地摁在椅子上。

“给舒先生倒杯水,快点!”那女人把长发往后一甩,于是我看清了,她就是方丽华在龙眼包子店指给我看的那个女人。想起方丽华我心里一阵刺痛,方丽华当时就察觉出这个女人不对劲,她总是那么聪慧过人……

倒水的人是邢明光,他将杯子递给我时一脸讥讽的神色。女人却拉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作诚恳的促膝谈心状:“舒先生,让你受惊了,不好意思得很啦。我就是你想见的欧小姐,彼特龙公司的代表。今天请舒先生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谈一笔生意啦……”

我四处看了一下,这是个类似集体宿舍的小房间,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下面是几张钢木桌子,靠墙摆着两张铁床,刚才我的左手就被铐在其中一张的床脚上。屋里只有这三个人,没有见到罗剑云。不过我不抱任何幻想,我知道光是一个彪形的老金我就难以对付,何况还有个邢明光。我还知道,无论他们想谈的是什么生意,我都没法合作,因此我必死无疑,除非他们中间真的有个公安局的线人。然而这三个人都不可能,他们连嘉平话都不会说,更谈不上什么老嘉平人了……

“我开门见山吧。方步岳的图,虽然舒先生不肯合作,我们也到手了。现在我们只想请舒先生告诉我们,文物在什么地方?只要舒先生说出来,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去,还有这些钱,也都归舒先生啦!”她从脚下提起一个手提箱,放在膝上打开,让我看里面的钞票。

我把脸扭向竖着铁条的窗户,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人固有一死,或快如闪电,或慢如凌迟,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电视机前多次想过——每次都是看到革命者落入敌手的场面时想起的。我的想法很明确:最可取的死法是一枪毙命——既痛快,又硬气,照样算得重于泰山……问题是这帮家伙有没有枪?国外的黑手党都是用枪,可他们不是黑手党而是土包子,要是他们没有枪只有刀,用刀来一点一点卸我的零件,那可就惨了!于是我充满恐惧,并且很想抽烟……

“舒先生不要到处看啦,这个地方是不可能逃出去的。何况他们两位也不会答应!”欧小姐朝邢明光和老金使个眼色,那两个家伙便各自从身上掏出一个家伙,带着威胁的意味拍在桌上。我看见那是两把手枪,竟然有点高兴。

“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吗?怎么哑巴啦?”邢明光两手叉腰,冷笑着说。我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激怒这小子,让他向我开枪。

“王八蛋!”

“你他妈还敢硬!”邢明光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被欧小姐喝住了。

“舒先生,不要生气,想开一点啦。”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接了,欧小姐高兴起来,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舒先生你看,这个地方荒僻得很,你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的。可是你死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就永远没人知道,永远不能见天日了,那可是国宝呀,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贪婪地盯着桌上的手枪,心里冒出一个好主意,遗憾的是它离我太远,中间还隔着这个女人。

“……还不如与我们合作算了,”欧小姐笑容可掬,“现在能够挽救这些国宝的,只有我们彼特龙公司啦……”

“我考虑考虑……”我站起来沉思地踱步。

“这就对了嘛,我的舒总!”邢明光油腔滑调地说,与欧小姐交换着眼色,老金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样子比老秦还凶险。

“舒总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邢明光也拉把椅子坐下来,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大道理小道理欧老板都给你说透了,你说她说得对不对?”

“说得对……”我一个箭步扑向手枪,刚刚到达桌边,便感觉到一个很硬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后脑上……

再次醒来时,又躺在水泥地板上了。后脑勺疼得要命,耳边一片嘈杂,那是脚步的声音,夹杂着几里哇啦的“外语”对话。悄悄睁了下眼睛,发现自己是躺在桌子旁边的阴影之中,左手被铐在桌腿上。两双脚在身边走来走去,一双穿着布鞋,几乎悄无声息,另一双却是大皮鞋,震得我脑袋发晕。闭着眼睛听了一阵,始终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属于大皮鞋,粗哑刺耳,毫无疑问是老金。这家伙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却如此喋喋不休,屋里的噪声几乎全是他弄出来的。可是另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不像邢明光,更不是罗剑云,是谁呢?

一只脚碰了我一下,这回我学乖了,纹丝不动。说话的声音远去后,我将眼睛眨了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面孔,心里霎时一亮——此人正是“文物专家”宋老师。尽管他现在说的是广东话,但他毫无疑问是嘉平人,而且是“出土文物”级的老嘉平。他既然将“商业场”说成“劝业场”,完全可能把“博物馆”也说成“荒坝子”。可是,他这么一副瘦骨伶仃的身板,能充当公安局的内线么?

老金和宋老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轮流经过身边,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躺在地上越来越难受,苦恼地感到一个人装死躺下并不难,难的是长时间伪装昏迷,一贯的不眨巴眼皮,一贯的不改变姿势,肌肉发酸也不改变,身上痒痒也不改变,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然后感觉到有人正在俯下身子看我,胃里立刻一阵痉挛,突然之间,右手触到一个薄薄的金属片。这时老金几里咕噜嚷了一声,宋老师在我头顶上方回答,我才知道俯身看我的是他。我悄悄摸了摸那金属片,是个小小的钥匙——手铐的钥匙!我马上明白了:这是宋老师给我的,他果然是公安局安插的内线!

我睁开眼睛,看见宋老师已将老金拉到房间另一端去了。我用右手捏着钥匙,一点一点地移向左手。手铐的眼子太小,钥匙半天没捅进去,我不得不翻过身子去认真对付,好在宋老师完全挡住了老金的视线,那家伙毫无察觉。手铐终于“卡哒”一下打开了,我躺在黑影里揉着手腕,冷眼观察老金的动静。屋里的阶级力量对比是二比一,如果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然而宋老师却突然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下,匆匆拉开门出去了。

宋老师刚走,老金就拔出手枪,轻脚轻手向我走来,我不由得一阵战栗,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老金猛地拉开房门,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了。

机不可失!我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脑袋被桌子狠狠碰了一下,我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扑出门来。门外空无一人,面前是个楼梯间,一道楼梯通往下面,一道楼梯通往上面。整个楼里都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嘈杂声,就像发生了地震。我的第一反应是朝楼下跑,跑到转弯处,忽见老金的身影在下面走廊一闪而过,于是赶紧返身往上跑。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小门。推门出来,发现到了屋顶。不远处有个人影,在微弱的的天光下,我辨认出那是宋老师的背影。我走过去,轻轻碰碰他的手肘,他猛一转身,同时飞起一脚,我还没明白过来,就滚出了屋顶的边沿……

正文 第三部(41)

醒来后第一个印象是白。天花板、日光灯、墙壁、床头柜、床头柜后面的空床,还有拉紧的窗帘,全是一片柔软的白色。白漆铁架上挂着一个瓶子,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颤悠悠地滴下来……

背后有轻轻的啜泣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我费劲地将头侧过去,看见一个女子弯腰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手中。她听到我的动静马上抬头,我才发现是方丽华。

“舒雁,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她心疼地问我,一边用手绢擦着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我终于吐出了声音。

“这是医院呀。”她温柔地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舒雁,你被警察救出来,送到医院来了。”

我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问她,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起来。

“方丽华,你怎么在这儿?”

“卓娅芳给我打了电话……”

“卓娅芳在哪儿?”

“她和苗玲在医院守了你一天,下午你们院里把卓娅芳叫回去了,后来我叫苗玲也回去吃晚饭,10点钟再来替我。现在是晚上9点钟,她过一会儿就来。舒雁,你足足睡了20个小时,这会儿好点没有?”

我终于把那件事想起来了——“唐亚辉呢?”

她脸上阴了一下。“唐亚辉不见了……”

“不见了?他怎么会不见了?”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只听说他今天一天都没露面,你们院里叫卓娅芳回去,就是因为这事。”

“唐亚辉一定出危险了!”我焦急地喊了一声。方丽华惊恐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昨晚公路上发生的那一幕告诉了她,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方丽华,别难过……”

“我能不难过吗?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舒雁,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你怎么还去那个地方?”

我笑着说,幸亏我去了那个地方,发现了“必香居”,证实她父亲到过王家坪,在那里发现了珍贵的文物……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猛地打断我,“这事我已经弄清楚了。昨天上午我找过陈乡长的二叔,给他看了我父亲的几张照片,他说他根本没见过。”

“那,他见过的那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是谁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教书先生!二叔说他那些话都是故意编出来气陈乡长的。”

我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墙壁,凄楚地说:“舒雁,咱们的命运怎么这样不幸啊!要是我能够先把这些情况告诉你,你就不会去王家坪,也就不会伤成这样:脑震荡,踝骨粉碎性骨折……”她擦干眼睛,将手绢放进女式挎包,央求地看着我,“舒雁,你千万不能再错下去了。下午文物局来过电话,他们可能明天会来找你。你对他们一定要把话说死:我父亲根本没有到过王家坪。现在事情已经被你闹大,你再不把话说死,就无法收场了。”

“可我总觉得……”

“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你要知道,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还牵涉到我的父亲,我不希望人家老拿我父亲说事,我的父亲不能成为一个笑柄!”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好吧……”我说。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阵。我看着她默默地擦眼泪,忽然发现她有些憔悴,心里禁不住疼了一下。

“方丽华,你到这儿来,赵军知道吗?”

“他现在根本顾不上我。”她笑了一下,很勉强,“他发烧了,在家里躺了三天。”

“那你应该去照顾他。”

“他有他妈照顾,哪还用我管?我现在只管你。你肚子一定饿了吧?”她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保温桶,“我喂你喝点鸡汤。”

“我自己来。”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她急忙将我按下:“躺着别动!你脚上有伤,让我喂你喝。”

她紧紧依偎着我,一勺一勺地喂,秀发的清香使我如痴如醉。鸡汤喝了一半,卓娅芳和苗玲来了。方丽华手上一抖,鸡汤顺着我的下巴流下来,她用手擦一把,慌忙转身打开挎包找纸巾,越慌越找不到,她索性将挎包往那张空着的病床上一扣,镜子口红香水瓶之类一齐滚了出来。她从中拿起一条纸巾,红着脸给我擦下巴,我的耳朵也一阵发烧。卓娅芳在床上坐下来,叫我不要说话,让方丽华趁热喂我把鸡汤喝完。苗龄却似乎比我和方丽华还难堪,坐在那里不敢抬头看我们。

于是病房里只有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最后一口鸡汤终于在尴尬中咽下了。方丽华提着保温桶出去清洗,我立刻问卓娅芳:唐亚辉找到没有?卓娅芳摇摇头说,下午她回到院里,发现有两位警察正在等她。这两位警察和她谈了一个来小时,反复问她唐亚辉夜里有没有回过家,有没有打来电话。最后她才弄明白,今天凌晨警方在王家坪附近的公路旁边发现一具尸体,是被手枪近距离击中胸部毙命的。死者现已查明是汪德才的保镖兼司机,有目击者曾在昨晚8时左右看见他驾驶一辆越野车离开工地。在调查中警方还了解到一个情况:项目经理唐亚辉也与死者同时失踪了。目前这辆车已在嘉平南郊一处垃圾场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而唐亚辉却不知去向。警察走后很久,卓娅芳才从这意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然后她就到处打电话探听唐亚辉的消息,可是一无所获。

“卓娅芳,昨天晚上是唐亚辉救了我的命!”

“真的?”卓娅芳的眼睛一亮。我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她,卓娅芳听了如释重负,说她最害怕的是唐亚辉卷进了某种罪恶勾当,现在知道唐亚辉是这种表现,心里这块石头算是落地了。接着她说这个情况必须赶紧通知警方,我说卓娅芳你快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卓娅芳走后苗玲仍有些不自然,低头拿起床上的小东西一件一件地看,似乎特别专心。于是我说苗玲你在看什么呀?她把手掌摊开伸过来,掌上是枚琥珀色的图章,带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狮子。这时方丽华回来了,对她嫣然一笑:“小苗,我也该走了,舒雁就交给你啦!”

苗玲脸一红,慌忙将手里的图章交给她。我笑着说:“方丽华,这个小狮子是不是唐亚辉送给你玩的?”

“胡说!”方丽华的脸竟也红了,“唐亚辉怎么会送我东西?”

方丽华走后,苗玲似乎轻松了,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舒总,你在想什么?”

“苗玲,”我看着天花板,说,“刚才那个图章上刻的字,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四个字:方步岳印。”

正文 第三部(42)


第二天上午,三位警察来到病房。走在前面的那位一进门就上来抓起我的手:“舒雁同志,你受苦了!”

我身子一缩,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尽管他戴着大沿帽,但我知道大沿帽下面是颗光头,这个人正是……光头老金!

另外两个警察被我害怕的样子逗笑了。其中一位中年警察说:“舒雁同志,不要紧张,这位是广东省公安厅的司马恒同志。”

司马恒?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是的,我叫司马恒,并不姓金。”司马恒笑着说,嘴角还是习惯地微微下撇,但神情很亲切。“舒雁同志,首先应该向你道歉,我没有把你保护好。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有些情况也应该告诉你。不过,我们这位老石同志需要向你了解一些问题,咱们等老石把他的事情办完以后再谈,好吗?”

我点点头,另一个年轻的警察立刻打开手上的记录本。老石一团和气,先问我恢复得如何,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叫我把前天晚上的情况详细叙述一遍。我说完以后,他又倒回来问了几个细节问题,特别是反复问我看清那个开车追我的人没有?

“没有。”我说,“车里很黑,而且灯光很刺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

“舒雁同志,如果要你来分析的话,你认为车里那个人可能是谁?”

“我想应该是汪德才。”我毫不犹豫地说。

老石摇摇头,说汪德才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有两个小姐证明他从那天晚饭时间到次日早晨一直没有离开过神泉县的宾馆,另外,汪德才也确实不会开车。他要我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人有可能干这种事?我努力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他又问我:你认为唐亚辉可能会在什么地方?我就把没敢告诉卓娅芳的话说出来了:你们向欧春桃了解过没有?三个警察一听这话都笑了。老石说,我们头一个问的就是欧春桃,还到她家里去仔细找过,但是她不知道唐亚辉的下落。

我一下子急了:唐亚辉到底出什么事啦?他是不是在搏斗中夺枪打死了老秦,然后跑了?老石说,从现场留下的搏斗痕迹和我提供的证言来看,情况有可能是这样的,不过还是要找到唐亚辉以后才能下最后结论。我说唐亚辉是见义勇为,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做的,再说老秦有枪,而唐亚辉是赤手空拳,所以唐亚辉完全是正当防卫,对不对?老石笑着说这些情况法庭上都会考虑的。“如果唐亚辉和你联系,你一定要劝他投案自首,争取主动,好不好?”

年轻的警察让我在笔录上签字后,老石对司马恒说:“司马,现在该你说了,你再不说舒雁同志该急眼了。”

司马恒还没开口,年轻警察先说话了,我发现他公事一完立马变成了一个健谈的人:“好险哪!幸亏你是先落在树上,缓冲了一下,要是直接掉到地上你就没命了你知道吗?可我真不明白,你干吗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而要跟着他上房顶呢?你是想替我们抓他不是?”

“不,我以为他是公安局的内线。”

三个警察都吃了一惊,年轻警察表现得最明显:“这怎么可能呢?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裴玉奎呀!”

“裴玉奎?”我困惑地把脸转向司马恒。

“是的,”司马恒笑着点头,“他就是裴玉奎,裴铭皋的儿子,彼特龙公司的老板。”

“裴玉奎不是香港人吗?怎么会说嘉平话?”

“他本来就是在嘉平长大的,你忘了吗?”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说的都是解放前的地名,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我把罗剑云和欧小姐关于“荒坝子”以及“老嘉平人”的谈话说了出来,司马恒和老石立刻对视一眼。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到。”司马恒摇头苦笑,“我离开嘉平那个时候,大家都把博物馆那个地方叫做荒坝子,所以我回来以后仍然这么说,没想到差点出纰漏!要是罗剑云查出我58年以前曾经在嘉平上过初中,我就暴露了。”

“我想起来了!”我突然大叫一声,“你是不是十四中那个司马恒?”

“怎么,你也认识我?”司马恒似很震惊。

“我还和你踢过足球呢。”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球场上那个男孩的模样:奔跑的时候一头柔软的头发迎着风飘起来,带球过人时嘴角总是微微下撇,露出一种傲气的微笑,好像瞧不起对手似的……可是那个瘦削的男孩与五大三粗的“光头老金”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难怪我觉得你有些眼熟,特别是笑的样子……”

“咳呀,好险!”司马恒倒抽一口气,对老石说,“我在广州打入彼特龙公司之前,特别剃了个光头,留起了胡子,自己觉得形象已经彻底改变了,可是我来嘉平的时候,我们领导还是很担心,怕我在嘉平遇到以前的熟人。万一他们叫我一声‘司马恒’,彼特龙公司马上就会对我这个老金发生怀疑。哎,看来领导就是领导,水平就是比咱高一截,这一点咱不服不行。”

“司马恒同志,唐亚辉可能也认识你。”我说。

“那当然。要不我怎么会突然从夜巴丽歌舞厅撤退呢?唐亚辉跟我太熟了,我怎么化妆他也认得出来。”司马恒微微一笑,对我说起了彼特龙公司的事情。

正文 第三部(43)


裴铭皋在香港开办这家公司,为的是从内地盗窃走私文物。裴铭皋死后,裴玉奎接任老板,最得力的助手便是他的情妇茹梦云。茹梦云个性张扬,胆子很大,自恃能办到男人办不到的事,经常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于内地各省。1985年,她来到嘉平活动,被公安局的罗剑云踩上了尾巴,结果是她成功地将罗剑云拉下了水。

这事发生后的第二年,裴玉奎在香港接待了一位客人——年届八旬的冒险家约翰.沃尔夫。沃尔夫告诉他,方步岳发现的那批具有“玛雅文化”意义的珍贵文物在国外同行中备受关注,有人已经出到天价,遗憾的是“有价无货”。这条信息使裴玉奎立即行动起来,到处寻访方步岳的门生故旧,包括表兄薛鹏,但始终未能打听到方步岳那张图的下落。到了年底他已灰心,茹梦云与邢明光却有了意外发现:他们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大谈集资的唐亚辉先生,从他口中听出了名堂:那张图目前在嘉平市一个名叫舒雁的人手中。可恶的是那唐亚辉故意卖关子,而且她越是千娇百媚他就越卖关子,最终也没说出这个舒雁在嘉平市的什么地方。茹梦云认为自有办法。她带着邢明光来到嘉平,给罗剑云打了一个电话,叫罗剑云帮她查出这个舒雁的住处。她说这对公安局的处长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对她的生意却很重要。

这个电话使罗剑云心惊肉跳。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立即就后悔了,分手时再三警告茹梦云不许再到嘉平来活动,否则就对她不客气。当时茹梦云满口答应,没想到现在,正当他有可能由副处长升为正处长的关键时刻,这个女人却背信弃义地出现了,还说她当时偷拍了床上的照片,如果罗处长不肯帮忙,她就把照片寄给他的局长。罗剑云对拍照片之说将信将疑,便表示可以帮忙查找,问她有什么线索。当茹梦云说出唐亚辉的名字时,罗剑云马上说这两个人都是他初中的校友,要求跟茹梦云见面祥谈。茹梦云笑了,说自己不是傻瓜,叫罗处长在电话上谈,只要罗处长帮了这次忙,她就会以可靠的方式将底片交给他,保证以后不再找他麻烦。罗剑云只好将舒雁的工作单位告诉了她。

然而茹梦云并没有将底片交给他。罗剑云对此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他并不知道彼特龙公司,以为茹梦云只是个普通的文物贩子,他只求这女人快点与舒雁做完生意离开嘉平,就谢天谢地了。在同学会上遇到舒雁时,他本想从侧面了解一下情况,因为舒雁出差没有谈成。可是当天半夜,茹梦云又把电话打来了。

茹梦云见到舒雁的窗台上摆出了一盆花,以为大功告成,便通知裴玉奎赶快过来。裴玉奎定于星期一带着老金飞抵嘉平,茹梦云却发现舒雁在星期天突然消失了。她便又找到罗剑云,说那个舒雁躲起来了,你必须给我把他找出来。罗剑云惊怒交加,很不耐烦地告诉她,舒雁根本没躲起来,他是去兰州出差了。茹梦云说罗处长你可不要骗我,我以后还会随时找你的。

星期一,茹梦云留下邢明光迎候裴玉奎,自己飞往兰州,在火车站等来了下车的舒雁,尾随他住进和平饭店。晚上她往舒雁的房间打去电话,弄清楚他的确是出差,便放下心来。而罗剑云此时却在家里气得发狂。他不能容忍这女人躲在暗处跟他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他知道这场游戏最终将导致自己毁灭。唯一的办法是将这女人找出来,弄清情况才能酌情处理,实在不行就来个彻底解决,哪怕冒点风险,也不能坐以待毙!正在苦思如何着手,舒雁的电话从兰州打来了。他马上明白“欧小姐”就是茹梦云,脑子里飞快地形成了一个计划:把舒雁的图搞到手,作为一张王牌引那女人上钩。与舒雁见面后,他才发现“欧小姐”跟舒雁闹了场误会。他脑子一转,决定将计就计,利用这场误会,通过舒雁将那女人引出来,然后就好办了。

这样便有了欧小姐与舒雁的第一次约见。欧小姐本打算亲自去见面的,但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个意外:她在宾馆的浴室里摔了一跤,眉骨上破了个大口子,只得包扎起来。一个头缠绷带的女人去夜巴丽歌舞厅那种地方“消遣”未免太引人注目,因此裴玉奎叫她留在宾馆,由自己带着邢明光和老金去谈生意,他当然不知道老金是广东省公安厅派来卧底的司马恒。司马恒打入彼特龙公司以后,了解到一个情况:茹梦云在嘉平市公安局内部有个“朋友”,曾经暗中放她一马,但这个“朋友”的姓名只有她和裴玉奎两人知道,无法打听出来。因此,司马恒此次来嘉平时,广东方面只将他的身份通知了这边的省公安厅,没有通知嘉平市公安局。

裴玉奎一贯狡诈多疑,喜欢躲在幕后操纵。他知道茹梦云爱自作聪明,因而对这笔生意心存疑虑,便叫邢明光出面冒充老板,自己低调出现,便于察颜观色。及至听到舒雁说他手中确有欧小姐想要的图,他才相信这不是茹梦云一厢情愿。由于舒雁坚持要与欧小姐面谈,他便点头同意了邢明光的意见:将这小子带上车,拉到方便的地方再相机行事。不料老金突然发现有人在找舒雁联系,八成是雷子,他立刻下令紧急撤退。

过了一段时间,茹梦云告诉他,老金将那人指给她看了,根本不是什么雷子,而是唐亚辉。可是裴玉奎再也不想冒险了,他叫茹梦云自己去找舒雁,茹梦云伤口痊愈以后,又约舒雁在博物馆见面。到了博物馆后,她发现舒雁旁边始终坐着一个人,只好怏怏而归。裴玉奎听她说了此事,大感疑惑,急忙带着老金回去了,只将茹梦云和邢明光留下来,嘱咐他们万事小心。

茹梦云也怀疑舒雁在耍花招。经过一番思忖,她又给罗剑云打了电话。这次她的要求很过分,她要罗剑云给舒雁一点颜色瞧瞧,教训教训那小子,叫他老老实实把欧小姐要的东西交出来。罗剑云很干脆地回答说这事我办不到,我要是给了舒雁颜色看,我自己怎么办?茹梦云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要么给那小子颜色看,要么直接把货给我弄来,你没有别的路好走。罗剑云大怒,说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要是舒雁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我怎么给你弄来?茹梦云说舒雁不可能没有,接着她将火车上听到的话讲了出来,她一说方步岳的名字,罗剑云马上明白了:这就是舒雁交给他的那张“藏宝图”。罗剑云知道主动权已经转到了自己手中,但他不露声色,只说考虑考虑。

茹梦云开始不断给罗剑云打电话,罗剑云却总说他还没考虑好。事实上他的确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不明白这张图是什么含义,只意识到它很重要,可以卖个大价钱,但他也明白,如果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卖给文物贩子,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然而,如果不让那女人知道自己手中有图,她对自己就无所顾忌,自己的主动权就不成其为主动权;而且她必然会再找舒雁,舒雁早晚会明白真相,那时自己就只好把图上交有关部门,赤手空拳面对手握把柄的茹梦云,而那女人失败之余必然急于报复,后果可想而知。因此,他选择了一个中间方案。他告诉那女人,方步岳的图已经在自己手中,但是他不想卖,如果茹梦云再来纠缠,他就把图上交。

于是事情翻了过来,现在是茹梦云求着罗剑云见面了。电话谈判持续了很长时间。随着对方价码的上升,罗剑云的心态逐渐起了变化。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手中掌握的是一张纯金的王牌,任其作废实在可惜。最后,当对方答应支付美元,并给他办好出国护照以后,他终于同意见一次面,一手交图,一手交钱和护照,然后永远不打交道。

见面时他发现多了两个男人在场——是他早已见过的“邢经理”和“宋老师”。他还发现根本不存在什么底片,但是钱和护照到手以后,罗剑云也就不在乎了:比之现在这场交易,那一夜风流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茹梦云很快又找上门来,因为彼特龙公司遇到了一个难题。以前他们有种错觉,以为方步岳在图上已将文物的埋藏地标得一清二楚,现在拿到以后,方知是张无字天书,唯一的文字只有“必香居”。与沃尔夫进行联系后,沃尔夫只能提供一条线索:这“必香居”,或者“居香必”,肯定是嘉平附近的一处地名。然而嘉平地区这么大,他们又人生地不熟,如何能够找到?经多方面考虑,裴玉奎决定与罗剑云全面合作。罗剑云现在已是公安局的正处长,不仅可在寻找“必香居”的过程中发挥优势,将来文物的发掘和运输也需要他鼎力相助,何况嘉平的文物市场很有开发价值,有了这样一个保护伞,以后在这块地盘上长期活动就方便多了。

这样,裴玉奎就向罗剑云摊出了底牌,并请他看了上次见面交易的实况录像。罗剑云这才知道,自己是在与彼特龙公司打交道,彼特龙公司之所以要买方步岳的图,不是为了“教会的财产”,而是为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这批文物埋藏在一个叫做“必香居”或者“居香必”的地方,自己如不帮助他们找到这个地方,彼特龙公司就会把录像的复制带寄往各级公安部门,而原始带却远在香港,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罗剑云别无选择,只好接下裴玉奎的秘密津贴,将自己彻底绑上了彼特龙公司的战车。

“必香居”使他们找得焦头烂额,却又欲罢不能。裴玉奎叫茹梦云与邢明光在嘉平郊区设了一个据点长期坐守,自己则每个月带着老金飞来一次检查督促。如此折腾了半年一无所获,罗剑云被逼得苦不堪言,几乎崩溃,就在这时,他接到了舒雁从神泉县打来的电话……

正文 第三部(44)


“舒雁同志,我们局领导对方步岳先生发现的文物非常重视,”省文物局的夏工,一个热情洋溢的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们已经正式通知王家坪工地停工了。”

我无力地苦笑:“恐怕只能让他们恢复施工。”

“为什么?”夏工的眼镜差点掉下来。我将二叔的话说了,他顿时变了脸色,呆呆地看了我半天。“你的意思是,方步岳先生没有去过王家坪?可是你对你们院里的同志不是这样说的呀!据他们介绍,你发现了一些证据嘛,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我把“参照物”以及“馝居”告诉了他。夏工的眼镜后面又燃起希望的火星:“这么说,你还是有所依据的嘛!我看你的这些依据很有道理,你说呢?”

我说我这些依据都是基于方步岳的图,可是,既然方步岳没到过王家坪,这些依据都失去意义了。

夏工失望至极,连声说太可惜太可惜太可惜了。“我们的勘察人员已经进场,大家都劲头十足,只等你提供文物的位置,就开始工作,现在也只好撤回来了……”

我羞愧难当,喃喃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夏工眨着眼睛想了一阵,又说:“舒雁同志,你能不能按照你原先的思路,给我们指出一个可能的位置?我是这么考虑的:工地可以复工,但是既然我们已经进场,不如就在你指的位置局部查一下,不然大家实在不甘心。”

我说我原先认为文物的位置在露天堆场,你们在露天堆场勘察,也确实可以不影响其他地方施工,但是我现在认为文物不应该在那里,因为它不可能正好位于两条直线的交点。夏工听明白我的逻辑后,又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然后问我文物应该在哪儿。我说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请你从你们局里将方步岳的图拿来。他十分惊讶:“我们哪有方步岳的图?”

“公安局没有把缴获的图移交给你们?”

“你还不知道呀?公安局抓捕他们的时候,那个黑帮老大为了销毁罪证,把图撕了。不过不要紧,幸亏你有先见之明,早已复印留了底,是吧?”

我朝枕头上颓然一倒,心想这下真是彻底没戏了……

两天以后,我从医院回到家中,听卓娅芳说文物局正在露天堆场挖坑。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夏工离开病房时不肯死心,说文物即使不在两条直线的交点,可能也离不了多远,他打算向领导建议,还是在那附近局部搞一下。

到家里看我的同事不少,给我带来了各种消息。我从中得知汪德才对夏工的“搞一下”十分不满,他拿文物局没办法,便将设计院当出气筒,成天骂骂咧咧。我这才明白我把院领导气得不轻,怪不得他们一个都不来看我。老实说,我也不希望领导来,因为领导不同于群众。群众是代表自己来的,大家可以嘻嘻哈哈;而领导来了就是代表组织,我就不得不听些一本正经的慰问话,说些感谢他们百忙之中还如何如何的客气话,耳朵和舌头都很累。

不过出院以后,苗玲传达了陆院长的指示,说是我既然踝骨尚未痊愈,走路还需要拄着双拐,就暂时不要上班,在家休息一段吧。苗玲还说陆院长派她继续照顾我,比如说帮我做做饭之类。看来老头子对我还在讲革命人道主义。

其实苗玲并不会做饭,所以她只是从食堂买了饭菜给我送来。卓娅芳几乎每天晚上都上来陪我坐坐。整个白天都无所事事,我便把这个黑色的笔记本翻出来,将4月8日之后这一段经历续写进去。

写到今天下午,终于写完了,我也已经可以丢掉双拐一瘸一拐地行走,便兴致勃勃地走上阳台,朝办公楼的方向瞭望。晚霞在天边瑰丽地燃烧,映得办公楼的玻窗一片血红。正是下班时分,一群群同事涌出大楼,像水一样分散开,流往各个方向。我忽然很想念自己那间办公室。

苗玲把晚饭打来时,我对她说明天你不用来了,明天我就去上班。苗玲抿嘴一笑:“明天是五一节,全天放假,你上什么班?”

我吃饭的时候,苗玲开始报告各种逗乐的新闻:小楚因为奖金的事跟杨永远吵了一架,小楚说杨主任你不能又要我们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杨永远说你小子那回没吃草?小楚说我吃的是草,可我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杨永远说原来你还会产牛奶?失敬失敬!你可真是一专多能,可以上吉尼斯世界大全了……正说得起劲,卓娅芳来了,样子很疲倦。我一看就明白了:唐亚辉今天还是没消息。

卓娅芳说她刚从王家坪回来。我问她见到文物局的夏工没有,她摇摇头,说夏工他们在露天堆场附近搞了十来天,什么也没发现,昨天已经撤离了。汪德才在工地上跳脚大骂,说他早就知道设计院是无理取闹,影响了他的进度,要陆院长赔偿损失,闹得驻现场配合施工的康工都不敢呆下去了……

“可我总觉得不符合逻辑。”苗玲突然说。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卓娅芳却不解地问:“什么不符合逻辑?”

“要是王家坪没有文物的话,很多事情都没法解释。比如说,为什么舒总一去现场,豪发公司的人就暴跳如雷?为什么老秦听到舒总打电话,马上踩烂电话机?为什么他要对舒总下毒手?为什么有人要开车压舒总?如果没有文物,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嘛!最奇怪的是唐总在一开始就担心舒总出事,好像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些事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得到解释,那就是王家坪确有文物,而且他们——至少是唐总和老秦,还有那个想要开车压舒总的人——早就清楚。”苗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舒总,我认为你跟我想的一样,对不对?”

我点着头,暗暗诧异这个“阳光女孩”的头脑居然如此清晰。

“那天在舒雁办公室,唐亚辉一听我们说到‘玛雅文化’就跳起来,当时我也觉得他紧张得有些反常。”卓娅芳蹙着眉头说,“可是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文物局经过勘察,已经作出了否定的结论。”

“那可能是他们的局部勘察没有找对地方,也就是说,文物在其它位置。”苗玲向我嫣然一笑,“舒总,你能不能再动动脑筋,把文物的正确位置找出来?”

我说我一直在动脑筋,但是没有用,因为我和文物局都没有方步岳的图,那张图最后的孤本都被毁掉了。

“唐亚辉把你的图撕了?”卓娅芳惊愕地叫起来,“哎呀舒雁你怎么不早说呢?我那里还有一张复印件,要是知道你在为这事发愁,我早就给你拿来了。”

“你怎么会有?”我有些不敢相信。

“去年我不是从你这儿把那张图借去看了几天吗?当时我给自己复印了一张,就放在办公室。”

10分钟后,我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兴奋地面对着卓娅芳拿来的“藏宝图”。图复印得很好,特别是那些表示距离的数字十分清晰。卓娅芳和苗玲满怀期待站在桌边,看我怎样用这些数字作为半径,在总图上画出四条圆弧线,将文物的位置找出来。

然而我把总图打开一比对,立刻发现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些数字的单位是什么?

这个单位是米吗?我量了一下六边形水井与2号桩之间的距离,马上否定了这个推测。水井与2号桩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164.5米,可是在“藏宝图”中,六边形与黑三角之间的数字是352,黑三角与石碑之间的数字是283,两者加起来是635,与164.5相差几倍!

她俩见我傻了眼,惊奇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把问题说出来,她俩就出开了馊主意:是不是毫米?厘米?分米?我说不对不对,这些单位都太小了,考虑到方步岳是沿着有坡度的地表测量之类因素,他使用的长度单位应该是1米的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短一些才对。然而什么长度单位才符合这个要求呢?我想不出来。苗玲把手一拍:哈!我知道了,一定是市尺!我说这更是不可能。只有裁缝才会以市尺作单位,方步岳又不是唐亚辉他爸,怎么会拿着裁缝用的木尺在野外进行测量呢,那样需要量上几百次才行。方步岳当时使用的一定是皮尺,而皮尺都是公制单位的。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半天,直到离开办公楼,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我将圆规和两张图拿回家中,又想了很久,最后带着失望的心情进入了梦乡……

正文 第三部(45)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想起昨晚没有解决的难题,我的急性子又犯了,匆匆洗漱完毕,便在房间里一瘸一拐走对角线,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同时下意识地数着自己的脚步。

从门到书架是8步……方步岳用的到底是什么长度单位?……从书架到门也是8步……他用的是什么测量工具?……我这8步等于多少米?这取决我的一个footstep跨出了多大距离……方步岳会不会什么工具也没用,而是像我现在这样,直接用脚步进行丈量呢?要是这样可就麻烦了,天知道他的一个footstep是多长?footstep,footstep,这个词的结构和汉语不谋而合:foot是“脚”,step是“步”,两个连起来就是“脚步”……英国人的语言真有意思——“脚”和“英尺”是同一个词,可能他们在古时候是用脚板来测量长度的吧……1英尺等于0.3048米,他们个头大,一只脚板差不多就是1英尺长……且慢!

且慢!方步岳的长度单位会不会是英尺?1英尺正好略短于1米的三分之一!而且从测量工具的角度分析也是完全可能的——解放之前皮尺这类东西很多都是美国货,美式皮尺当然是英制单位——方步岳当时手里拿的,一定就是一根这样的皮尺!

我感到一阵兴奋,产生了雀跃欢呼的冲动,但是还没雀跃起来,便感到脚上一痛,欢呼也就变成了咧着嘴咝咝地吸气。我咝咝地吸着气扑向桌上的总图,以英尺为单位,画出了四条圆弧。四条弧线没有交到一点,但它们互相重叠,交汇围成了一个不大的区域。这个区域的中央是窑尾塔架——水泥厂的标志性建筑物,离露天堆场很远。幸好它离石灰石库也很远,我一直担心文物在石灰石库的位置,那样它就已在施工过程中受到破坏了。不过窑尾塔架下个星期也要开始施工,我必须尽快通知文物局。

我翻出夏工留下的名片,拨了他办公室的号码。电话没人接。我想起今天是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就把电话放下,瘸着一只脚跑到马路对面去吃加州牛肉面。

吃完后正在等服务员找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咹——?这么一丁点儿面就要五块钱?”回头一看,竟然是陈长生的二叔,正在脸红筋胀地拍桌子,“老子不给!”

“你给哪个充老子?”女服务员马上应战,“吃不起你就不要进来嘛,面都吃下去了你想不给钱唆?想得安逸!”

“老子就是不给!”二叔又拍了一下桌子,面碗跳起来,摔到地上打碎了。这一来事态严重了,女服务员一把扭住二叔,不仅要他给面钱,而且要他赔碗。我赶紧过去替他付了钱。

“你是哪个?”二叔被我拉出来后,狐疑地问我。听说我是陈长生的同学,他的火气又发作了:“狗日的长生娃,把老子的房子拆啰,这辈子不得好死!狗日的敢动神王爷的坟,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我不禁笑了:“二叔,你老人家消消火,神王爷的坟那些气话,就不要再说了。”

“咋个不说?”二叔眼睛一翻,“神王爷的坟,我亲眼看到的嘛,有啥子说不得?”

“真的?”我在人行道上站住了。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叔,”我醒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说,“我家就在马路对面,你老人家到我家里坐一会儿,喝点茶,抽支烟,好不好?”

二叔对我的花茶和香烟都很满意,也很乐意聊聊神王爷的坟,然而他说的话却很像新潮的先锋派小说:叙事颠三倒四,情节支离破碎,酷似一个打碎的盘子,中间还夹有许多对于“狗日的长生娃”的怒骂。鉴于事关重大,他讲完后我把盘子的碎片一块块拼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廓,向他复述了一遍:

临解放那年,天最热的时候,王家坪来了一位城里的先生,三十出头,戴副眼镜,每天顶着烈日山上山下到处转。转了几天以后,这位先生找到陈长生的爹和二叔,说自己是教书的,想请他们帮点忙。兄弟二人满口答应,那先生就给了他们几个银元,指了一个地点,请他们挖一个坑。坑挖好后这位先生跳下去呆了很久,然后爬上来,请他们再挖深一些。随后他再次跳下去,再次爬上来,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说明天我们另外找个地方挖吧。之后的几天里,兄弟二人先后挖了七八个这样的坑。最后一个坑是在王家花园后面挖的,挖了几人深,就见到一堆长长的骨头,白花花灰蒙蒙的,下面还有些黑黢黢的东西。那位先生马上叫他们不要挖了。他跳下去摆弄了很久,上来以后又在周围野地里来来回回走了半天。然后他将几卷粗麻绳接起来,叫他们跟着他在地上又比又量,一边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写写画画这个情节,二叔是在我的启发下回忆起来的)。忙到天黑的时候,那位先生叫他们把泥巴填回去,将那个坑原封不动地埋起来。填的过程中,他还从身上取出一个带小狮子的图章丢了下去,说是要做个记号。末了他掏出十几个银元给他们,说他身上带的钱只有这么多了,以后他还要回来,那时再重谢他们兄弟。陈长生的爹问他坑里的白骨头是啥子人埋在这儿的,他说是我们大家的祖先埋下的,在他回来以前千万动不得,也千万不能说出去。按照当地的传说,“大家的祖先”乃是山里的神王爷,因此兄弟二人顿时明白这个坑毫无疑问就是神王爷的坟,于是肃然起敬,当场跪下来向神王爷赌了血咒:哪个动了说了就不得好死!但是那位先生此后再也没有回来。搞互助组那年,陈长生的爹在茶馆里顺口说了几句白骨头的事情,第二天就掉下山岩摔死了。从此二叔愈加坚信神王爷冒犯不得,几十年守口如瓶,及至最近见到有人要在神王爷头上动土,才说了出来。这完全是为了神王爷好,神王爷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的。

“二叔,你说的是不是这番意思?”

“就是就是,还是你们城里人懂道理,不像狗日的长生娃……”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二叔,你老人家能不能认一下,那位先生跟这个人像不像?”

“咋个不像?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嘛!那天我也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啰。”

“那天!”我听到心里咯噔一响,“哪天?”

“就是狗日的长生娃拆我房子那天嘛!”二叔又开始吹胡子瞪眼,“把老子硬是气安逸啰!老子就去找那个招风耳朵告他狗日的状!招风耳朵跟你一样,和和气气的,给我泡茶,还喊我吃烟,招风耳朵的烟吃起来安逸得很……”

“二叔,”我赶紧把话头拉回来,“那天是不是也有人给你看过照片?”

“咋个没得?”二叔的习惯是以反问表示肯定,“那个人比招风耳朵还要和气,还喊招风耳朵给我二百块钱……”

“是不是个女同志?”

“不是不是,是个男的,戴眼镜的,岁数跟你差不多,就是长得难看点,脸长梭梭的,是个马脸。”

“是他给你看的照片?”

“不是他是哪个?他给我看的不是你这张,是另外几张,大大小小的,不管大小我都认出来啰,每张上头都有这个戴眼镜的先生。”二叔用手指着照片上的方步岳,“我就是这么跟马脸说的嘛……”

将二叔送出门后,我感到浑身无力,倒在床上躺了一阵,才强打精神爬起来,拨通了棕榈花园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赵军。他说方丽华不在家,问我有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上了。然后我翻开黑色笔记本,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匆匆记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匆忙,但我觉得不记下来心里不安。

写完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极目望去,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绚丽的霓虹灯管变幻着线条和色彩,仿佛在妖娆地眨着眼睛。黑暗掩盖了污秽与丑陋,夜色中的城市显得妩媚而又神秘,我不知这华美的外表下面,隐藏着多少悲剧……

电话响了。

“舒雁,刚才是你打电话找我吧?”

听到这个令人心碎的声音,我想好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赵军告诉你的,是吧?”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是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我的心肠硬了起来。

“我出事那天,赵军并没有生病,是吧?”

电话里一下子没了声音。

“那天他在王家坪,对不对?”

电话里还是沉默。

“开车追我的人就是他,对不对?”

“……”方丽华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他就是那个真正的投资人。对不对?”

电话里传来饮泣的声音。我心如刀绞,但我继续说下去:

“赵军知道文物就在王家坪,你也知道。你父亲留在王家坪的图章,就是唐亚辉交给你的,对不对?”

电话里泣不成声。

“方丽华,你为什么要这样?”

“舒雁……”方丽华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舒雁……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什么时候?”

“10点钟,我在雅韵咖啡厅等你。”

放下电话以后,我克制着颤抖茫然四顾,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台灯的灯光是那么的柔和,蓝色的窗帘是那么的亲切,房间里的一切都使人说不出地眷恋,就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我朝闹钟看看,闹钟指着9点20分,这就是说,我至少还有20分钟。

事实上,我只用了不到10分钟,就将我和方丽华的通话原原本本记下来了。

我很想在最后写上几句豪言壮语,或是隽永而富有哲理的格言之类。然而我一句也没有想出来。

正文 后记


那天晚上舒雁的口气很平静,我完全没想到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卓娅芳,这三个笔记本和这把房门钥匙你替我保管一下,我明天来取。”接着他又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不来取,就算是送给你啦。不过明天你一定要打开房门,把我桌上那张总图送到文物局,我已经在那上面将文物的位置标明了。”

舒雁说完这些话就下楼而去。我把那三个旧笔记本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送人之处:第一本是蓝色封面,上面印着“飘逝的记忆”;第二本是红色硬皮的,扉页有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第三本比较新一点,黑色的皮面上什么字也没有。

半夜里我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开门后发现是方丽华,身后站着传达室的老翟头。方丽华脸色惨白,焦急地问我舒雁回来没有。我领着她上楼,用舒雁给我的钥匙打开他的家门。室内空无一人。正要跟方丽华说话,她已经昏厥过去了。我和老翟头把她抬到我家睡下。半小时后,方丽华苏醒过来,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舒雁一夜未归,第二天上午,院里报了警。下午接到警方通知:凌晨五点,一位卡车司机来自首,说他开车经过郊区一个黑暗的桥洞时,感觉到车轮压了一个东西,下来一看,是个中年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我们赶到公安局,辨认出是死者就是舒雁。法医在他体内检验出了氰化钾,并断定他在昨夜12点钟之前已经停止呼吸。

案件一周后告破,最初的线索来自舒雁留下的第三个笔记本。警方传讯了赵军和方丽华。方丽华见到舒雁尸体的照片时,彻底崩溃了,于是案情真相大白。

1987年秋季,赵军乘汪德才走投无路之机,廉价收购了豪发公司,成为神泉项目真正的投资人。收购的资金以及项目建设所需贷款,都是通过方丽华搞到的,为了避人眼目,赵军给汪德才留下一点股份,让他继续充当总经理,条件是必须严密掩盖豪发公司易主的秘密。

唐亚辉在现场发现方步岳的图章后,马上报告了汪德才,二人随即坐上老秦驾驶的越野车来找赵军。赵军明白王家坪的秘密一旦揭开,必将给他造成不可弥补的巨大损失,下令不惜一切掩盖真相。由于事关方步岳,赵军吩咐对方丽华也要保密。赵军还意识到舒雁是最有可能发现这一秘密之人,老秦立刻表示他可将此人做掉。唐亚辉竭力阻止,建议调整计划加快施工进度,尽早将生米煮成熟饭。次日他和汪德才带上调整后的进度表来到设计院,发现舒雁已经找到线索,便将方步岳的图撕毁。上车后,他向汪德才说了情况,汪德才叫老秦把车开到赵军家里商量对策。赵军与汪德才都认为以舒雁的性格,既已发现线索,必然穷追不舍,不如趁早下手根绝后患。老秦更是摩拳擦掌。为了舒雁的安全,唐亚辉大包大揽,拿脑袋担保自己能将舒雁摆平。

然而舒雁不肯罢手,唐亚辉便要求设计院将其调离,派往外地长期出差。当他发现舒雁又在二叔茅屋面前出现时,完全绝望了。他通知设计院派领导来将舒雁带走,然后找到方丽华,向她说出了一切,并将在工地发现的图章交给了她。

方丽华陷入深深的恐惧,既是为舒雁,也是为自己。她深知父亲发现的文物一旦重见天日,赵军就永远无法归还贷款,他和自己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她千方百计劝阻舒雁,却没能说服他。当舒雁说到次日要出差时,她心生一计,说自己可以替舒雁去找二叔查出结果。回家后,她要赵军对她说老实话,赵军便将事情情挑明了。共同的利益促使他们形成了一致意见:由赵军去找二叔,如果二叔能够认出方步岳,就设法使他离开王家坪。

第二天,赵军在唐亚辉的协助下,成功地劝说二叔远走重庆。然而二叔走后,老秦跑来向他们报告:舒雁在工地附近给公安局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他回嘉平,报告文物局下令停工,幸亏电话机被他及时踩烂了。赵军见事已危急,顿起杀心,他支开唐亚辉,叫老秦带上手枪,与他一同追杀舒雁。正要下手时,唐亚辉追来了,赵军明白谋杀已经败露,决定压死舒雁,然后与老秦合力除掉唐亚辉。然而一辆警车突然出现,将舒雁接走了。

赵军逃回家中,在方丽华的追问下,说出了自己干的事情。方丽华悲愤至极,但当赵军说到舒雁明天即将报告文物局时,她的悲愤转为恐惧,在利益与正义之间,她再次选择了前者,决定包庇赵军。得知舒雁受伤住院的消息后,赵军叫她设法阻止舒雁报告文物局。见到舒雁时方丽华非常痛苦,可是她仍然欺骗了他。

五一节的晚上,接到舒雁的电话,方丽华觉得一切都完了。她把通话的内容告诉了赵军,叫他赶快出逃。她不知道赵军早已暗作准备,用针管在一瓶矿泉水中注入了氰化钾。她更不知道,当她在雅韵咖啡厅楼上等舒雁时,赵军也在楼下等候同一个人。舒雁来到咖啡厅时,赵军叫住他,说方丽华突然头晕,不能前来,叫他开车来接舒雁到家去谈。在车上赵军让舒雁喝了那瓶矿泉水,然后将他的尸体拉到郊区,抛在一个偏僻的桥洞里。方丽华因为舒雁迟迟未来咖啡厅,怀着不祥的预感来到设计院,看见舒雁不在家中时,她知道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舒雁去世后一个月,文物局的考古专家在他指出的位置发掘出一个史前时代的祭祀坑。挖到十几米深时,专家们发现了数以百计的象牙,后来他们又在那里陆续发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青铜面具。每个面具都是同一种神秘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们蕴含着多少远古的秘密……

现在,这个地方屹立着一座巍峨的博物馆,里面珍藏着从那座祭祀坑发掘出来的权仗、王冠、刀剑、陶器,以及其他一系列堪称无价之宝的文物。人们说它们证明这个地方曾经存在一个具有辉煌文化的史前王国,这个王国的发现改写了我们民族的历史。

可惜方步岳没有看到这一天。舒雁本是应该能够看到的,然而,他也没有看到。他留给这个世界的的,只有三本笔记。记得在大学时期,舒雁曾告诉我高尔基的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只有他死后才能被人理解,就像一本好书一样,只有读完了最后一行,才能理解。”今天想起这句话,我觉得特别适合于舒雁,既适合于他这个人,也适合于他这些笔记。

因此,我将舒雁的笔记原封不动地公布出来,这就是本书的第一部、第二部和第三部。书名是我从舒雁的笔记中摘出来的几个字,不知是否符合他的本意。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寄托他所有的朋友对他的哀思。首先包括唐亚辉——尽管他做过那么多的错事,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深深怀念着舒雁。

唐亚辉至今音讯杳然。有人说他最近在海南露过面。要是哪位朋友见到唐亚辉,请一定告诉他,我和小辉都在等着他回来,永远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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