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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一章租房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真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虽然有风,但不大。暖风拂面,将清明绵延至今的淫雨阴霾一扫而光。
同学们都将自己的床单被褥拿到外面晒,驱驱潮气,把几栋宿舍楼间的一排排冬青树都铺满了。床单被罩都是学校统一发的,清一色的蓝绿相间,蔚为壮观。
天气虽好,我却心情不佳。
刚才我还没起床,手机响了,迷迷糊糊中我摸到了手机,按下了接听键。“谁啊?”我没好气地问。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何况昨晚CS玩了个通宵,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疼。
“你是不是还没起床?!”对方问道,似乎很生气的口吻。是老爸!我迷糊的脑袋立马清醒了,猛地坐了起来,清了下喉咙,以一种异常清醒的口吻说道:“哪有啊,老早起来了。”
老爸的声音越发严峻了:“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啊?都到中午了,你还睡得住?昨晚干吗了?”我心里发虚,声音小了很多,解释道:“真的已经起来了。爸,您找我有事吗?”
老爸余怒未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阿清,你也不小了,不要老让我担心。你都已经大三下学期了,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去向了。你不是说要考研吗,宿舍里人太多,会受影响,你还是在学校附近租个清净点的房间,好好开始复习吧。”我只有不时“哎、哎”地附和着。
好不容易等老爸训完,我放下手机,长吁了一口气,往后一仰,身子倒回到了床上。
“你爸管得真严啊。”宿舍老三的声音从我对面的铺上传来,他昨晚与我组队打了通宵游戏,现在也还躺着。
我爸对我的确管得很严。因为以前我们家成份不好,我爷爷被评为了地主,后来在文革中被批斗致死,我爸他们也吃尽了苦头。大伯初中毕业要考高中,本来以他当时的成绩肯定没问题的,最后却因为成份不好不让上学。
奶奶独自一人拉扯四个孩子,原来是想拼着命把孩子们都供出息了,给文革时迫害我们家的那帮村干部看看,可是看到大伯的遭遇,心也凉了,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是白搭,还不如让孩子们学点手艺谋生,所以我爸我姑和我叔都是小学没毕业就退学去学手艺了。
我爸九岁就去学打铜,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地吆喝,后来政策允许了,便出去养蜂,几乎走遍了全国,受尽苦楚。虽然他以自己的勤劳、聪明与善良赢得了全村人的尊重,但是对于当年因为政治原因而不能读书一事仍然不能释怀。在他的心目中,唯有学优入仕才是正途,方能光宗耀祖,于是他一直盼望着我们三个孩子有朝一日能够学业有成,一鸣惊人。
可是事与愿违,我姐和我哥先后走上了经商的道路,我爸生气之余,就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所以对我管教特别严厉。
我的思绪漫无边际地跳跃着,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难怪老爸会生气,他平常总是五点不到就起来的。
我想起了自己很喜欢的作家路遥写的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谈的名称:《早晨从中午开始》。我这也算是“早晨从中午开始”了,可人家是因为通宵写作才起得晚,而我呢?要是我也来个英年早逝……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鄙视起自己的无聊来。
刚考上大学那会,我也曾发过誓,一定要认真学点东西,怎么着也得混几个三好学生、一等奖学金之类的东东。刚到学校那会确实也还上了几回自习,泡了几天图书馆。可自从大一第二学期买了个电脑之后,就几乎没再上过自习了,很多课都只上两次。第一堂课认识一下老师,最后一堂课听一下重点,考前突击一下,竟然也都过了,成绩总在中游徘徊,反正大家都不怎么读书。我要真背个包去自习,也许他们还会莫名惊诧呢。
今天,老爸的一番话不禁让我久已麻木空洞的大脑重新开始考虑一些平常不愿面对的问题。
我都已经大三了,大学已经过去一大半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是该考虑一下以后的打算了。要就这个状态捱到毕业,我准是废物一个。也许考研是条出路。我就读的学校在全国也就中等偏下,除了本地单位愿意要我们,在其他地区竞争力很弱。要是就这么毕业了,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好单位。要是能考个名校研究生,自己的起点就高了,爸妈也高兴。老爸这么多年累死累活的,不就是图个名气,争口气吗?为家为己,我都该努力一把了。而且整天沉溺于虚拟的游戏中,这种生活我也过腻了,很无聊,很空虚。
对,就这么办!我想象着自己每天清晨赶在朝阳升起之前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自习,每天晚上在打过熄灯铃后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头顶冷月清辉,骑着自行车回到自己的蜗居,洗脸刷牙等待第二天的再一次轮回。我越想越兴奋,不由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我要考研!”
“猴子又发神经了?”刚打完篮球的老二晃着一身肥肉,满身臭汗地进来了。他在班里算是最好学的,一天到晚拎着他那个发黄的仿红军式的书包去自习,几乎每年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最近他瞧着自己的一身赘肉很不顺眼,总在琢磨着让自己飘逸起来的方法。从晨跑到节食、健美,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可是那身横肉还是不见少。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光喝水都能转化成脂肪”。最近他迷上了打篮球,自习去得也少了。老二打篮球的绝招是向NBA巨星奥尼尔学的,就是边运球边用肥硕的屁股把防守他的人一点点挤到篮筐下,然后转身投篮。这一招屡试不爽,所以他就自诩为中国的奥尼尔。
老二最羡慕的就是我这一身皮包骨头,在他眼中那可是仙风道骨。他给我起了个形象的绰号:“猴子”。虽然不雅,可是每次他叫我“猴子”时,都能听得出他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嫉妒。作为回报,我也给他起了个绰号:“乌克兰大白猪”。后来觉得太冗长,便简称为“猪”了。
“你要真打算考研那就早作准备,不要光说不练。”老二一边用毛巾擦着腹部皱褶间的汗,一边跟我说道。他曾经说过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常立志,而不立常志,所以终无所成。话虽伤人,倒也切中要害。
“这次不会了,我想好了,不能老这么混下去,是该搏一搏了。”我重新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下了床,坐到椅子里,顺手打开了电脑。
老二瞥了我一眼,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嘲讽:“怎么?又要决战CS?这就是你考研计划的第一步?呵呵。”
我盯着电脑启动的Windows画面,说道:“你不要猪眼看人低,我这次已经下定决心戒掉游戏了。我现在上网查一下学校附近有没有房子租。”
“戒掉游戏?”老二有些不屑地揶揄:“这大概是你第十次发誓了吧?”
一直躺在床上没声息的老三忽然发话了:“猪啊,你就不要这么说人家了,俺看着就不服,难不成就只许你一个人刻苦,人家猴子就不能也产生些崇高的理想?对吧,猴子?不就是个游戏嘛,俺就不信戒不掉,俺也宣布从今天开始俺就不再玩CS了!”自从《天下无贼》开始热播之后,老三说话时总是学电影中傻根的语气,不过只学会了一个字:“俺”。
老二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切,猴子要戒,我还有些相信。你也要戒?下辈子吧。”
“呦,这么不相信俺的自制力?俺这就证明给你看!猴子,你要找房子是吧,你到学校论坛上的‘跳蚤市场’看看,那里有不少租房的信息。”老三说完,穿着小裤头跳了下来,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既然俺们要戒掉游戏了,为了以示纪念,缅怀俺们的过去,俺们现在最后再玩一次CS吧,玩他奶奶个通宵!如何?”
我挪了下肩膀,撇开了他的手,严肃地说道:“我这次真的要戒了。我不想再玩电脑游戏了,觉得对不起爸妈。你说论坛上有租房信息?”
老三看我真的很认真的样子,也不开玩笑了,说道:“其实要考研也没必要出去住的,以后我也不玩游戏了,我也该看看书了,去年都挂了三门了,再这样下去,估计还没毕业就要被退学了。俺要东山再起!俺要拯救世界!”老三刚入校时成绩比老二还好,还拿过新生奖学金。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他倒很少提从前的辉煌。
我一边打开学校的论坛,一边说道:“我这个人自制力太差,要是呆在宿舍里,还会忍不住玩游戏的,还是找个房子一个人住比较好,电脑也不用带过去了,这样就杜绝了自己再玩游戏的危险。”
“哦,那你的电脑就由俺来替你保管吧。免费无偿保管!”老三嘿嘿笑着说道。他的电脑配置没有我的好,打大型游戏时老是死机,所以对我的电脑已经觊觎多时了。
我打开了论坛里的“跳蚤市场”,一边说道:“你不是也要戒掉了吗?放你这里会影响你的。要是耽误了您老人家东山再起的宏伟计划,我岂不是要抱恨终身、遗恨万年?算了,为了您的未来,为了中华民族的前途,为了全人类的希望,我还是带走吧。”
老三一看狡计不能得逞,有些郁闷地洗脸去了。老二换了身衣服,拎着他那个很有特色的黄军包出去了。而风流的老大昨天晚上和他女朋友去看通宵电影,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便一个人在“跳蚤市场”上浏览信息。
“跳蚤市场”上信息很多,但都是些转让SIM卡、五一回家包车订票之类的,很少有关租房的。偶尔找到几个,也都是些“因考研需要,急于租房”之类的,看不到一个出租的信息。
我翻了好几页,仍然没有找到出租的信息,正打算放弃,忽然,一行字显现在我面前:“出租房子,一室一厨一卫,云江村。”
我忙点开了这个帖子。“现有云江村房子一间出租,一室一厨一卫,一床一柜一椅一桌,可上网,房间向阳,推窗即可见云江。价格面议。联系方式:QQ995995995;电话5201437”。
发帖者叫“裙裾飞扬”,头像是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清纯女孩,一袭白裙,笑靥如花,闲坐于堤坝上,恬淡闲适,身后残霞映江,碎金点点,几艘渔船隐约可见。
可能是黄昏照的吧,光线有些暗,又是背光,女孩的面庞看不是很真切,但是看得出来是十分清秀的。大概是从网上下载的图片吧。
她的发帖数只有三篇,也许只是为了发这个租房的帖子才注册的,可是注册时间却是两年以前的。
不管这些了,我打开了QQ,把她提供的号码输入查找,跟她在论坛上的网名一样,也叫“裙裾飞扬”。不用验证就加为了好友,可是她的头像没有变成彩色,不在网上或者隐身了。我给她发了个信息:“我想租房子,请收到后联系我。”
我翻出昨晚吃剩下的面包,边啃边浏览着网上的新闻,同时等对方给我回复。
最近中日关系比较紧张,到处是游行示威,网上到处充斥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抵制日货”之类的消息。
我也跑到反日签名网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还不过瘾,便想再签一遍,可是电脑屏幕上却跳出一行字“您已经签过。”我想用我的网名“冷清笛”签,可又觉得这样我们的签名就有了水份,会让小日本瞧扁的。我灵机一动,就又签上了我爸妈的名字,他们对小日本也有着刻骨的仇恨,只是条件所限,没法上网表达他们的愤怒,我这也不能算是欺骗小日本了。兴之所至我又把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名字也签上了,甚至连仙去多年的爷爷也由我越厨代庖表达了对日本人的愤怒。
得意之余,我忽然想到自己正在使用的电脑是日本东芝产的,不由郁闷异常,也无心浏览新闻了。
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对方还是没有回复。我等得不耐烦了,心想还是打电话吧。
我拨通了她留下的电话号码,电话通了,“嘟……嘟……”地响着,老半天没人接,正当我要挂掉的时候,听到了话筒被提起来的声音了,紧接着对方说话了:“喂,你是谁?”
我满心以为电话那端传来的肯定是女孩子娇柔的声音,因为脑子里浮现的是“裙裾飞扬”那清纯可人的模样,谁知道那声音却是那般苍老,光从声音判断,对方是个起码有六七十的老太太。而且一个农村的老太太说的竟然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真是奇怪。
我顾不上惊讶,心想也许发帖的是这个老婆婆的孙女吧。我把我要租房的事跟她说了。“你要租房?”她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说:“是啊,我从网上看到你出租房屋的信息,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了。”
她似乎有些迷惑:“网上?”
我对老人的反应也很奇怪,难道是她的孙女自己在网上发的,没告诉她?我便说道:“是啊,在我们大学的BBS上看到的。”
“大学逼死?什么东西?”
我不禁哑然失笑,跟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奶奶聊网络的确有点难度,于是便道:“电话里说不清,总之就是我想租你们家的房子,这样吧,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看一下。”
老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把详细地址跟我讲了,说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随时可以过去看房子。
我这人做事总爱往后拖,所以本该早就办好的简单事情往往拖到很晚还没办。我心想这回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总是光说不练,该做的事想好了马上就得去实施。所以,我随便抹了把脸,跨上我那辆破车,“咯吱、咯吱”地就往云江村骑。
我就读的大学位于东海之滨的一个中等城市的郊区与农村的交界处。一条颇宽的河流绕了个“W”的形状东流入海。城市名叫云海市,河流名叫云江,而我所在的大学便叫云海大学了。云江将云海市一分为二,斜穿而过,在“W”的第二个凹弯里将云海大学拥在怀里,然后流入东海。
从云海大学到云海市区大概要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远离了城市的烦嚣,照理该是学习的好地方,可是年轻人总是不甘寂寞的,抵不住城市灯红酒绿的诱惑。每当周末来临,往返于云海大学与云海市区的公交车总是人满为患。
我是从内地外省考到这里的,当时听人说这个城市面朝大海、环境优雅,而且冬暖夏凉、气候宜人,这对于我这个生于内陆高原从未见过大海的人自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于是便想报考这所大学。我的父亲之所以同意我报考这里,则是因为这所城市的经济自古就十分发达,城市虽然不大,但就业环境与生活条件却不比其他大城市差。
可是耳闻总会与目睹有所偏差。自今我还记得大一随着父亲来报到的那个夏天,熔炉般的闷热令我对这个城市和这所大学的好感荡然无存。偶起的海风不但没有稍稍驱散一丝难耐的烦闷,空气中腥咸的味道更是令人烦躁,坐立不宁。
初到这个城市自今已经有近三年的时光了,可是近在咫尺的大海却从没去看过。真奇怪高考填志愿那会对于大海为何那般渴念。也许人总是渴望与追求未曾拥有或得不到的东西,而对于已经拥有或者可以轻易获得的东西却往往不甚珍惜,甚至弃之不顾。人其实都是贱的。
一个大学的存在往往能在当地催生各种相关的服务行业。自从云海大学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兴办以来,附近这些原本颇为冷清的村庄便逐渐热闹繁华起来,餐饮店、理发店、服装店、小商品零售店等各色行业环拥着云海大学,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尤其是连接学校教学区与学生宿舍区的一条原本荒芜的小路更是变成了寸土寸金的繁华场所,各色店铺林立,应有尽有,虽然赶不上市区的档次,但种类的繁多却决不稍逊。
而最近悄然兴起的则是房屋出租热。曾几何时,大学生校外住宿的现象越来越普遍,有些是为了考研、学习而寻一处安静的所在,而更多的校外出租房则成为了年轻的大学生情侣的莺巢燕窝。
教育部刚颁布大学生校外“禁租令”时,学校曾经进行大规模调查,勒令在外住宿的学生都必须搬回宿舍。如有特殊情况确要住到校外,必须经过本人和家长双方签字并报学校备案。
当时曾有学校领导一大早起来,在校门口守了一上午,清点进校的一对对学生情侣,以佐证校外同居现象的普遍性及其对于学生学习的危害的严重性,此事一时成为笑谈。大严之后是大松,在屡禁不止之后,学校领导便把这个棘手的任务搁下了,忙乎其他更重要的事去了。
如今关于校外“禁租令”的是是非非的讨论余温未尽,大学生同居现象却越来越普遍了。这一次虎头蛇尾的整治运动唯一的后果就是同居的男男女女不再象以前那般遮遮掩掩了。一对对小情侣出双入对,公然提前过起了家庭生活。
云江村是与云海大学靠得最近的一个村子。其实大部分云海大学的地盘原来都是属于云江村的。直至现在云江村与云海大学的边界还是犬牙差互,很多地方的归属理不清楚。譬如连接学校教学区与学生宿舍区的那条原本破落而今异常繁华的商业街就仍是属于云江村的。学校几次计划征用这块土地,想把两个校区连成一片,以方便管理,都因为拆迁安置费谈不妥而没能实现。
对于云江村的村民而言,拥有这块土地就意味着一生一世不愁吃喝,随便在家门口开个小店铺就能够财源滚滚。要是自己懒得管理,就出租给别人,坐着收租金日子过得照样滋润舒坦。要是地给征用了,不论给的安置费有多高,总有用完的一天,管不了一辈子的饭。所以,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搬迁。于是就这么一拖再拖,没了个下文。
不临街的村民就把房子出租给学生住,由于需求远远大于供给,云江村的房租费贵得惊人,差不多赶上市区的水平了。不少村民为了能有更多的房子出租,都在院子里建房,充分利用每一分空间。村子里随处可见一间间又窄又矮未曾粉刷的简易房,一个个或一对对男女在其间怡然自得地生活。
我骑着车子在云江村的小道上穿梭。村里的道路原本就小,如今更是被两旁林立的简易房逼仄得令人憋气,仅容两辆自行车勉强通行。
我按照老人提供的地址,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了目的地。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一围青砖院墙,墙上长满的青苔诉说着它悠久的年岁。里面只有一栋灰瓦白墙的两层小楼,显得颇为精致,尤其在一群简易房的衬托下,更显得鹤立鸡群。墙头探出几茎葱翠青竹,欲说还休。
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有点喜欢上这里了。这个地方不错,够雅致。
我来到院门前,轻轻拍了拍,问道:“里面有人吗?”
这是个颇有些年月的木门,上面雕着些简单的花卉,不过红漆已有不少剥落了,有点象老妪冬天皲裂的皮肤。
院子里没有人答应。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声响。
我想也许是老人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没听见我的喊声。于是我走近前去想从门缝中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正当我把眼睛凑到门缝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入目的情景令我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正文第二章入住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老年妇女的苍白的面孔。相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老人的皮肤算是保养得很好了,只是显得过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大病初愈的样子。再加上我凑得太近,在没有心理准备的乍见之下,不由唬得寒毛倒竖。
我定了定神,说明了来意。
老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便把门整个打开了,移开身子,让我进去。
等我跨入院子后,老人把头探出门外张望了会,才小心翼翼的把院门掩上,并且上了保险。我在心里暗笑老人的过分小心,又不是兵荒马乱的时代,大白天的有必要这么疑神疑鬼吗?毕竟是没见过市面的村妪。
外面看不出来,到里面才发现这个小小的院落错落有致,挺有层次感的。进门右侧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一泓春水清澈见底,隐约可见几尾鲤鱼于其间怡然自得地游弋。池边修竹数茎,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竹下植有几丛幽兰。左侧是一个微型花圃,一圈菊花簇拥着一株虬枝微曲的老梅,虽非开花季节,秋尽冬至时菊梅争艳的情景却可以想见。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从池塘与花圃间呈“S”斜穿而过,直通到小楼的台阶下。
惊讶于院子的布置的精巧与雅致,我不由羡慕地说道:“阿婆,这里的环境真不错,是您自己设计的吗?”
老人眉宇间颇有得色,嘴里却谦虚道:“哪里哪里,谈不上设计,这是以前我和老头子两个人闲得无聊,随便摆弄的,让你见笑了。”
我听得老人谈吐不俗,不象普通的农妇,越发惊奇了。也许以前是个官家小姐或者是个资本家的女儿吧,也不知怎么流落到这里了。反正我很难把她跟以前见过的本地其他村妇联系起来。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惦记着学校论坛里发帖的那个“裙裾飞扬”,于是便装作不经意地问:“这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老人怔了一怔,回答道:“是啊,就我一个人住,有什么问题吗?”
我颇有些尴尬,掩饰道:“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么多房子您一个人住太冷清了。您的孩子没有跟您一起住吗?”我虽然很好奇她丈夫为什么没有出现,但是我知道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万一要是对方已经不在了,那么我的问题就会显得尴尬而且很不礼貌了。
老人却没有在意,直接把我的疑惑回答了:“老头子这些天生病住院了,我和儿女早就分家了,他们都不住在这里。”
我明白老人为何脸色这么苍白了,估计是因为丈夫生病操心得心力憔悴了。我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有些内疚,便安慰她道:“您不用太担心,现在医院的条件都挺好的,肯定会没事的。”
老人勉强笑了笑,转移话题道:“要不我现在带你去看看房间?”
我也急于摆脱尴尬,便忙说:“好的,好的。”我跟随老人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的墙上有一幅《猛虎啸月图》。一头吊睛白额的猛虎,前足踏山,后脚蹬地,傲视冷月,昂首长啸,端的是神威凛凛。我不及细看画两旁的对联,便随老人自楼梯上了二楼。
老人告诉我,二楼右侧的房间是她自己住的,左侧的房间是出租的,而中间的那间也即堂屋正上方的房间摆放了一些杂物。
走到要出租的那间房子门口,我发现门上贴有秦琼与尉迟恭两位大唐猛将的镇鬼驱邪画像,心中不由暗笑,毕竟是在农村,这些民俗还是免不了的。
老人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我便紧随着进去了。
这间房子面积不大,房内摆设也异常简洁:一袭厚厚的深色窗帘遮住了窗子,窗边放着一张陈旧但厚实的书桌,桌前有一把磨得发亮的藤椅。窗子左侧,一张木板床靠壁安放,床脚有一个年代久远的立式小木衣柜。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窗子的右侧还有一张小桌子,是一张崭新的电脑桌。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也许是因为房间的摆设过于简洁了吧,而且估计是很久没人住了,积了些灰尘,又拉着窗帘,所以显得有些阴冷。我走到窗口,顺手把帘子拉开了。
帘子一拉开,一蓬蓬耀眼的阳光自窗棂间斜射而入。抬眼望去,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正是云江。岸边,去冬干枯的芦苇兀自挺立,今春的新芽却早已万枝尽发,随风摇曳,好一片生机盎然。正是仲春时分,又值下午艳阳高照之时,云江的河面被映照得通体发光,好似一面碎成千万片的巨大镜子,煞是美艳妖娆。船来船往,娇小的渔船在江面上穿梭跳跃,异常轻灵,庞大的货船则沉稳地缓缓驶过,颇有大将之风。
我登时被尽收眼底的美景吸引了,兴奋地回头对老人道:“我决定租这里了。这地方真不错!太美了!”讲完这话,我忽然“咦”了一声。我发现正对窗口的墙壁的墙脚放着一幅画,一幅油画。
刚才窗帘合着,屋子里比较暗,而且这幅画放在角落里所以没有看到。我好奇地走过去看。这是一幅挺大的油画,莫约有一平方米大小,斜倚在墙角上。画中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身着一袭纯白连衣裙,散坐在草坪上,双手摆弄着垂于胸前的两根麻花辫。可能是因为阳光有些刺目吧,画中的女孩眯缝着眼睛,甜甜地笑着,十分清纯可人。
我觉得这个女孩十分眼熟,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于是便拐弯抹角地问老人:“阿婆,这幅画是谁画的啊?画得挺逼真的。”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奇怪的眼神,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说道:“没人要的,没人要的,你把它扔掉吧。”说着,老人就想去搬那幅画,可是又好像忌惮着什么,不敢动手。
也许是画太大了,老人怕拿不动吧。我赶紧说道:“别扔了吧,这么好的画,扔了多可惜。放这里不碍事的。”
老人似乎不愿在这屋里多呆,疾步走了出去。我也只好跟出去,随她来到楼下的院子里。
老人想起了什么东西,说道:“那间房子门口的暗门里有独立的卫生间。你要是想自己做饭可以合用我的厨房,就是这间。”说着指了指出租的房子下面的那间,顿了顿又说:“要是你不想自己做饭,可以到路边那家云江村小吃店去吃饭。”
我应了声“哦”,问道:“那一个月大概多少租金啊?”
老人回答道:“你看着给吧,多多少少无所谓的。”
我越发地佩服了,看来这位老人的境界真不是一般乡野村妇可比的。以前我在云江村村民摆的摊点上买过水果,不仅锱铢必较,而且还缺斤少两,令人印象深刻。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呢?”我问道。
“随便吧,你要想早点住进来的话,今天也行。不过这样的话,房间可能得你自己打扫了。”
我笑了一下,道:“那是当然,要是您来打扫,我还过意不去呢。就这样说定了,我现在回去整理一下,晚上就搬过来住。那我先回去了。”
走出院门,互道了声再见,正当老人要把门掩上的时候,我想起了刚才来的时候看到老人苍白的面孔吓了一大跳的情景,便对老人说道:“阿婆,您气色很差,要注意休息,不要太劳累了。”
老人闻言,也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喃喃道:“气色很差吗?很差吗?”
我有些同情地说道:“是啊,您的脸色很苍白,有空去医院看看吧。”
老人听到这话,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了。
我不由摇了摇头,看来老人是有些神经衰弱了。也不知老先生得了什么病,让她如此心力憔悴。
出来找房子租,竟然只找了一家就搞定了,并且十分合适,所以我心里很开心,吹着不成调的口哨,飞快地往宿舍骑。
到了宿舍,已经是晚饭时分了。宿舍里只有穿着汗衫和短裤的老三一个人在边打游戏边啃着饼干,看到我进来,冲我嘿嘿一笑道:“俺的存粮昨天见底了,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向您暂借一包饼干充饥,赶明儿等俺富裕了,俺一定还您十包。还望先生海涵不告擅取之罪,小生在此谢过了。”
我受不了他不文不白地掉书袋,赶紧道:“行了,行了,别骚包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要不要我请你吃?”
“真的?!”老三满脸堆笑,连手中的鼠标都停止操作了,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我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真的。川菜馆怎么样?去不去吃?”
老三忙不迭地应道:“去,去,去。”接着又有些狐疑地试探:“真的没什么阴谋?”
“当然没有!”我做斩钉截铁状回答:“你以为你是哪路美少女啊,难不成我对你还会有所企图?”
老三坏坏地一笑,道:“那可说不准,这社会啥事不会发生?得不定你染上了断袖之癖,于是乎对俺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感情。嘿嘿。”
“切,”我有些不屑地说道:“行了,别自恋了。就算我心理变态喜欢男人,也得找个威猛一点有男子气概的啊。再怎么着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您的头上。不然岂不是太没品位了?”
老三听了作受伤状:“你的话令俺这颗纯洁而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必须来一顿丰盛的晚餐才能弥补……”
我受不了他的骚包模样,忙打断他:“对了,老大还没回来吗?”我没问老二,因为老二很刻苦,白天很少回宿舍,一般都是在外面吃完了直接回到教室接着自习。要不是因为打完篮球要洗澡,今天中午他也不会在宿舍出现的。老大则向来比较风流,仗着他那张老黑脸到处欺骗小女生,虽然他经常失恋,但总是能化悲痛为力量,总结经验,积累教训,重新搜寻到猎取的对象,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俘获,投入你死我活的生死恋中。由于业务繁忙,老大在宿舍的时候也不多,但是,每当快到就餐时间,他就会找各种理由从女友身边溜之大吉。
老三惊奇地看着我道:“看来这回你不是一般的发烧啊。连这头老骚牛也要请啊?是不是中大奖了的说?”老大名叫刘振雄,而老三小学语文没学好,拼音里的“l”、“n”分不清楚,所以刚开学时老把老大叫成“牛振雄”。再加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大所找的女朋友与其年龄的差距也越来越大,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所以后来老三就干脆管老大叫“老牛”了。不过老二和我倒一般都是叫他“老大”的。
“非得中奖才能请客吗?难不成我忽然被兄弟之情所感动,想请你们吃顿饭都不行?还非得给你一个理由先?”我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理由,”老三拎了条长裤,急急忙忙穿上,追了出来。
在宿舍楼下的自行车停车场,我们遇到了正在停车的老大,穿得胡哩花哨,整得跟个八十年代的不良小青年似的,看到我们后,老大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老大这个人的长相没有其他的特点,用一个字就可以形容:黑!彻头彻尾的黑!从里到外的黑!就算跟人家纯种的非洲人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真怀疑他是人类进化过程中因为基因突变而产生的异种。
老三看着老大的那张红光满面老黑脸,酸溜溜地说道:“呦,老骚牛,您老人家怎么这么早就舍得回来了?昨晚的通宵电影看得很爽吧?能不能给俺们兄弟介绍一下具体情节?嘿嘿。”
老大一脸的不屑:“你小子满肚子坏水,满脑子的歪心思,我可是一个正人君子,什么叫坐怀不乱,就像我这样的,你懂吗?”
老三表示坚决不信地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你是柳下惠啊,看你那德性,还好意思说自己坐怀不乱?只有像俺这样人到大三,却从来没有找过女朋友的纯洁小男生才有资格说这话。”
老大针锋相对:“我是长得比你帅了那么一点点,受女孩欢迎指数是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你也不用那么嫉妒吧。至于你没找女朋友,是不能也,非不欲也。还自称纯洁小男生,我吐啊,起码我就比你纯洁多了。”
“你还能叫纯洁?女朋友三天一换的,多少朵娇艳可爱的小花朵在你面前花开花谢的,还好意思说自己纯洁?”
“我女朋友是换得比较勤,可人家要跟我分手,我有什么办法?分了手了,遇到合适的谈谈恋爱有什么不对?难不成还要我殉情啊?爹妈生我养我多不容易。在人家美利坚合众国,自杀还是种犯罪呢。还有,什么叫娇艳可爱的花朵在我面前花开花谢?我女朋友是谈得不少,可从来都是以礼相待,没占过半分便宜。咱们熟归熟,你再这样乱讲话,我一样告你诽谤。”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曾在宿舍里火过一阵子,留下了好多后遗症。
……
老大和老三一见面就要斗嘴,也不知是哪世的冤家。我一看他们又要争论个没完没了,赶紧岔开话题,说道:“老大,你现在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老大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故作姿态地说道:“猴子你要请我吃饭?这个,本来呢,是有人已经预约了……”
我马上打断他的话,笑道:“既然有人预约了,那就算了,不打搅您了,我们先走了。”说着作势要走。
老大赶紧道:“不过既然兄弟你要请客,别人当然要推掉了。怎么着也得给你面子嘛,你说对不对?可不可以带家属啊?”说罢,嘿嘿一笑。
我一脸的真诚,说道:“带家属嘛,按理来说是没问题的。可是小大嫂在旁边,我们说话就不敢随便了,太累。而且要是小大嫂问起您老人家以前的风流韵事,我们怎么回答?不说实话,对不起小大嫂;要是实话实说,又对不起老大您。”
老大想了一下,可能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再要求带家属了。
我们三个人骑车来到学生宿舍区和学校教学区之间的那条商业街:云江街。正是晚餐时间,云江街上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人。我们下车推行,来到一个相对僻静点的川菜馆,要了几瓶啤酒,随便点了几个鱼香肉丝、宫爆鸡丁、酸菜鱼、回锅肉、香辣虾等传统川菜,坐着边嗑瓜子边等上菜。
老大嘴里不停地嗑着瓜子,一边问我:“猴子,今天有什么喜事?怎么忽然想起要请客?”
我不再隐瞒了,回答道:“其实是这样的,我准备今天搬到云江村去住,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所以请你们吃顿饭纪念一下。另外,吃完饭后,顺便帮我搬一下家,呵呵。”
老三听完这话,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道:“后者才是重点吧?俺果然中计了。”
老大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嘿嘿干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搬到云江村住?猴子你行啊,不声不响的,进展这么快。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佩服佩服。有什么内幕?老实交待。”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老三已经发话了:“老骚牛啊,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怎么能用你那颗肮脏不堪的小人之心来度人家猴子纯洁善良宽广无比的君子之腹呢?对了,猴子,人家小姑娘哪个学院的?”
我没好气地回答:“你以为我是你们啊,整天想些污七八糟的事情。我是真的打算考研,所以在云江村找了间房子。就我一个人住。”
老大对着我一翘大拇指,说道:“人家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是一天没见你,就该刮目相看了。有志气!”
老三做痛苦状道:“猴子,你真的打算做有为青年了?那看来以后的CS俺得孤军奋战了。郁闷。”
……
这间店比较偏僻,所以客人少,菜上得比较快。我们没聊几句,点的菜已经陆续上桌了。三个人便喝着酒,吃着菜,漫无边际地闲聊。
我很奇怪于老大那张令我看着就不爽的老黑脸为何能具有那么大的必杀魔力,所以便把这个疑惑向老大说了。
老大莫测高深地嘿嘿一笑,说道:“这就不懂了吧?知道杰克逊为什么要把自己漂白吗?那是因为黑人都是黑不溜秋的,白色的黑人绝无仅有,于是乎就另类了;知道古天乐为什么要把自己整黑吗?那是因为中国人看腻了黄不拉叽的肤色,偶尔冒出个黑油油的黄种人,觉得新鲜,于是乎就从中看出了另类与性感。而我的黑则是自然天生的,又比古天乐高一个境界了。嘿嘿。别人都没有的而你有,这就是另类,另类就是魅力的源泉,二十一世纪要的就是另类。”
老三嘲讽道:“那改天俺要是得了白化病,岂不是一不小心就跟您一样走到了时尚的前列?”
老大回击道:“白化病怎么能跟我相提并论。妒嫉我,你就直说嘛。不用说得那么酸不溜丢的。”
老三非常不屑地撇撇嘴道:“妒嫉你?现在的人还真是自恋呐。你这根黑木头有什么好妒嫉的?不用阿Q到这种程度吧?俺就不信,你长得黑还是优点,成为时尚了?”
老大回答道:“你别反驳,还真就这么回事。其实大家活得都很无聊,就图个新鲜,尤其是女人。就说这小小的头发,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思?远了不说,就说这些年的变化。原本大家的头发大多都是直的,偶尔看到几个自然卷发的便觉得希奇,于是乎大家都跟着把头发烫成卷的,你们看看八十年代的女歌星女影星都那个模样,就连男的也整成卷发。而有一天大家忽然发现大街上几乎每个人都是卷发了,偶尔看到几个没烫发的便觉得另类,于是乎大家又赶紧把头发给拉直了,你看看现在,满街都是离子烫。人啊,就是喜欢穷折腾。譬如猴子,在宿舍里呆了三年,腻了,便想换换环境,寻找点新鲜刺激,于是乎便想住到外面去。”
我看扯到我身上了,赶紧澄清道:“你这话有问题,我可不是为了新鲜刺激才住到外面去的。”
……
吃完饭,聊完天,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老大、老三都劝我明天再搬,今晚再聊聊天。可我想到今天中午老爸打给我的电话,总觉得对不起他,心想既然决定了的事,还是早点去做吧,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无限期地往后拖。所以,最终我还是决定今晚就搬过去住。
我的行李不多,只有几件衣服,几本破书和那台电脑。老大和老三帮我把东西搬到宿舍楼下,我则出去叫了辆载货的三轮车。东西搬到车上后,他们说要帮我把东西搬到住的地方,我知道老大每晚都有约会的,老三的游戏吃饭前打了一半还保存着,所以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何况我的行李就这么点,自己应该搞得定的。
等把行李全部搬到我租的房间,已经是九点多了。阿婆把房间钥匙交给我之后就去睡了。我便一个人在房间里抹桌子擦地搞卫生。
这里用水挺方便的,房间门口就有一个卫生间,虽然不大,但是设备挺齐全,抽水马桶、热水器、浴缸一应俱全。而且布置得洁净素雅,纯白的抽水马桶、纯白的热水器、纯白的浴缸,四壁的瓷砖也都是纯白的。在同样是纯白色的洗脸台的上方是一面颇大的镜子,占了差不多半个墙面。
本来我以为既然我租的这间房子积满了灰尘,估计卫生间也很脏了,谁知当我打开卫生间的灯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有些晃眼的纯白。整个卫生间竟然一尘不染。阿婆告诉过我,二楼的卫生间有两个,分别在楼梯的两头,这个单独给我用,他们用另外一个。那么照理,这个卫生间应该很脏才对啊,怎么会这么干净呢?也许是阿婆在我回宿舍搬东西的时候,帮我冲洗的吧。
等我把宿舍大致抹擦了一遍,人已经累得不行了,便和衣斜躺在尚未打开的铺卷上,想休息一下,呆会再洗个澡睡觉。
那幅油画被我倚在正对床脚的墙壁正中。我这样斜躺在床上欣赏她,的确十分的舒适惬意。画中的女孩坐在青青草坪上,手抚着垂于胸前的麻花辫,纯纯地冲着我笑着,神态逼真,惟妙惟肖。我心里想,要是画中的女孩能够走出来,那该多么美妙啊。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意袭来,我的意识慢慢坠入混沌之中,恍恍惚惚中,画中的女孩似乎真的缓缓站了起来,裙裾飞扬,迎风起舞……
可能实在是太累了,睡意大山般碾压过来,把我残存的意识挤轧得分毫不剩,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正走向一条美丽的河流,有些像云江,又有些不象,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一身洁白衣裙的妙龄女子,正在江面上凌波微步,翩翩起舞。广袖随风,漫天翻飞,真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群彩蝶欢快地追逐着,在她的周遭翩迁起舞。月光静静地投射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身体似乎晶莹剔透,洁净静谧,散发着柔和的光。眉目间,依稀就是画中的女孩,不过换了一身宫廷古装,但依旧是那么洁白素雅。
我不敢上前打破这臻于极致的和谐之美,远远站着欣赏,不由醉了。
正当我深深陶醉于女孩与自然浑然天成的美丽之中,忽然天色大变,乌云翻滚,江面上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紧接着亘古未见的大暴雨自天际倾泻而下。天悲地惨,天地混淆一片,犹如回到了鸿蒙蛮荒时期。翩迁的彩蝶被狂暴的大雨冲到水里,然后被更为狂暴的洪水席卷而去。白衣女孩也被洪水攫住了身躯,直往下拖。
我焦急万分,左冲右突,想冲到洪水中去救女孩,可怎么也冲不进去。又一阵凶猛的浪头打过来,女孩被淹没不见。我心胆俱裂,惨叫了一声:“啊……”
我用力睁开了眼,发现屋里还亮着灯,自己还躺在被子上,油画中的女孩依旧坐在草坪上,冲着我甜甜地笑着。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可我耳朵里还是有“哗哗”的声音,似乎不是梦境的延续,难道真的下雨了?我打开窗户,看了一下外面,月朗星稀,清风徐拂,根本没有下雨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
我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消。我一边嘲笑自己的过敏与无聊,努力淡化心底那一丝驱除不去的惧意,一边勉强吆喝着自己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我循着水声一找,发现原来是卫生间的洗脸台上的水龙头在“哗哗”地淌水。
一颗悬着的心倏地落地了。可又不由自主地想道:是我刚才忘了关水吗?我记得好像关了的啊。也许是忘了吧,刚才太累了。
我摇了摇头,努力想摆脱这个问题。不就是水龙头忘了关嘛,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真是搞笑,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怕会被笑死。
我顺手扯了块毛巾,准备洗脸,一抬头,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啊!”恐怖的情绪攫住了我的心神,差一点惊叫出声。
镜子中的我灰头土脸,脸上的汗渍一条条画出了好多道道,活象个印第安土著。左边的头发耷拉着粘在脸上,右边的头发却被干了的汗水支撑着,挺立得象《封神演义》中的雷震子。乍一瞧,还真以为见鬼了。
怎么老这么一惊一乍的自己吓自己,真是没用,我忍不住骂了自己几句。不过也是该洗个澡了,这么脏怎么睡啊。
我抹了把脸,本想冲个凉水澡,可是觉得水有些冷,万一洗冻了不划算,便把热水器打开了。等水加好热估计还得十来分钟,觉得这么干等有些无聊,便想把电脑的电源插上,玩会游戏。我的电脑里存有不少游戏,虽然上不了网,跟电脑对打还是可以的。
我把电脑桌挪开,蹲下去找电源插座,不料却看到在电源插座旁边还有网线的插口。这一发现令我开心不已。心想这户人家真不简单,在农村里竟然还有网线,而且还没有因为这个向我多收租金。我本来还想着自己虽然把电脑带过来了,只要上不了网,就不会老把时间耗在上面了。不过现在既然这里本来就有网线插口,就不是我的错了,偶尔上上网也是无可厚非的。
一边给自己找理由,我一边把网线插上了。电脑启动后,我试着点开英特网,页面提示,因为逾期缴费,已经停止服务了。我并没有丧气,翻出在宿舍时用的那张“宽带校园上网卡”,输入卡号与密码,点击确定,几秒后跳入了我设的主页。
我异常兴奋,打开QQ,想看看有没有人在线。所有的头像都是黑白的,难道没有一个人在线?也许是隐身了,就象我一样,我现在一般很少上线的,都是隐着身子看别人在群里聊。我便试着给老三发了个信息:一个咧着嘴笑的QQ头像。可是过了好几分钟,仍然没有反应,也许真的不在网上。
正当我准备下线去洗澡的时候,电脑屏幕右下角的QQ图像忽然开始不停地闪烁,好像是有人一下子给我发了好多信息,从头像上看,似乎是老三发的。
我随手点开了。一看之下,唬得我魂飞魄散:一个狰狞的骷髅头龇牙咧嘴地抖动着,占满了整个屏幕,似要冲出电脑择人而噬!
我神经质地急速按着右上角的关闭页面的符号。可是我关得越快,它打开得越多。一个接一个的页面自动打开,都是那个恐怖的骷髅头,眼窝处的两个幽深的空洞死死地盯着我,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不停地张合着。
慌乱中,我扔掉鼠标,急忙在主机的启动键上用力按了进去。
“吱”的一声轻响,屏幕随即变黑了。我这才长吁了口气,狂乱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恨恨地骂道:“老三这小子真他妈变态,竟然发这种东西吓人!”
我又把电脑启动了,刚才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才吓了一跳,现在有了心理准备,房间里灯光雪亮的,就啥也不用怕了。
主机“吱吱”地响着,电脑缓缓启动了,可是才启动了一半,就象是卡住了似的,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我再次强制关机,然后又重新启动,这次更彻底,主机“吱”地轻叫一声就没音了,指示灯也不再闪烁了。我心一惊,完了,电脑估计是感染上病毒了!刚才那小子给我发的肯定是个病毒程序。
我越想越有气,这老三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得好好骂他两句,于是给他拨了个电话,谁知道他竟然关机了。也许知道我要骂他,提前把手机关上了。这小子真是又可恶又狡猾。
看来得重新安装程序了,今天太累了,心情也很烦乱,算了,明天再安装吧。改天非得好好骂骂老三这小子,真过分,这种东西都发,开玩笑也没个界限!
这么一折腾,热水也烧得差不多了,我便拿了换洗的内衣裤进入卫生间。
冷暖适宜的水流从头顶的喷头中轻盈均匀地洒在身上,令人全身舒泰,我不快的心情也熨贴了不少。
正当我闭着眼睛眼睛,惬意地享受着温水的轻抚时,放在洗脸台上的手机忽然“哔、哔”响了两声。估计是老三那小子发的,不知是恬不知耻地自鸣得意,还是嬉皮笑脸地故作道歉,反正我是骂定他了。
我用毛巾抹了下湿湿的手,拿起手机看短信:“午夜十二点,当你在洁白的浴室里,凝神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连眨三下眼睛,你将会看到……”话还没完,可是连翻两页还是空白,没有看到后面的话。我却有些没有勇气再翻下去了。
这小子真是缺德,尽是整这些无聊的鬼玩意。估计再翻几页肯定是诸如“……你自己。”之类的话。我以前也收到过类似的短信,总是一笑置之,可今天却心里有些发怵。妈的,这小子不知道今天犯了哪门子毛病,怎么这么变态?我也真是的,不就是个短信嘛,竟然被这个臭小子给吓住了,以后还不被他嘲笑死?
我似乎看到了他在我面前得意地奸笑的样子,心里一阵恼火,手指便继续按了下去。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只有一个字“它!”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继而恼怒异常。老三这小子今晚准是疯了,存心跟我过不去咋地?看来今晚不骂骂他,他是不会停止这种无聊的游戏了。我顺手又按了一下下翻键,准备打过去臭骂他一通,可是屏幕上显示,发送这个短信的竟然是个陌生号码!
我先是心底一悸,接着又释然,肯定是老三借别人的手机打的。妈妈的,这臭小子为了吓我,竟然费这么大心思。不管你借谁的手机,我照骂不误!
我气呼呼地按下了拨打键。谁知道手机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我心里一阵郁闷,这小子这么快又关机了?看来今晚我算是输给他了。
我正想放下手机,却听到了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三个字“……是空号。”正文第三章空号空号?空号!我想起了什么,头脑猛地变成了空白,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止。扯过毛巾胡乱擦了下身子,机械地穿上内衣,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闭上眼睛,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了。头脑里似乎空空荡荡的,却又似乎充斥着形形色色杂乱无章的符号,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虽然合上了眼皮,但却好象挡不住自己的视线,将被子从头到脚地裹上,却依然觉得浑身光溜地暴露在街头正午的阳光下。没有羞愧,只有恐惧。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窥视阳光下的我,一览无余。
眼皮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稀释到透明,眼前的太阳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感受着暴露的恐惧,无处躲藏,想拉过点什么遮住眼睛,手却痉挛到不听使唤。
屋里怎么会这么亮?怎么会这么亮?
对了!忘了关灯!
半睁着眼,摸索到床头的开关,神经质地用力一按。
灯灭了,屋内陷入了黑暗中,我也在心里轻“吁”了一声,紧张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似乎自己融入了这黑暗之中,也便减少了被窥视的危险。
也许是刚才拨号码的时候,一不小心删了一两个数字,所以变成了空号;也许是手机营运商的电脑提示系统出了故障;也许是……
我一边不停地找理由安慰自己,一边努力地让自己高度集中成一束的精神慢慢放松,缓缓地稀释平摊到整个脑袋中,让意识渐渐地模糊混沌起来……
我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挣扎着想坠入睡眠状态,却又不敢挣扎得太用力,怕一不心让意识从混沌中猛地浮起。
……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我的意识又不可抑制地渐渐清晰起来,因为我发现屋子似乎又开始慢慢明亮起来。
刚才已经关灯了啊,难道天要亮了吗?
我知道如果这个问题不弄明白,我又将恢复到完全的清醒。将眼皮微微抬起少许,眼前是个明亮的世界,但却不是东方发白的那种温热的明亮,而是清幽冷寂的明亮。屋内满是银白皎洁的月光。玉兔西移,自窗棂间直直地探入,于是,清辉满屋。
原来是这样,精神顿时松弛下来,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我正打算合上眼,眼光却瞥到了那幅油画,画中的清纯女孩在月光辉映中无邪地笑着。
在这个倒霉透顶的夜晚,连平素十分喜欢的月光都令人心烦意乱,唯一能让我觉得美好的也许就是只有她了吧,多美啊,简直就是圣洁的化身,看到她,那份努力掩藏的恐惧便淡了不少。我不由咧开嘴,冲她微微一笑,心道,但愿会有一个好梦,晚安,美丽的女孩。
我的眼皮即将合上的刹那,女孩的右眼忽然眨了一下,俏皮地眨了一下。
“轰”,我的心脏猛地炸开了,全身的汗毛齐刷刷根根倒竖,全身神经紧缩,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霎那僵硬,移动不得半分。“妈呀”的惊叫,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就这么硬生生地梗在喉头。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睡意,被无匹的恐怖瞬间轰飞四散,思维刹那间停顿。
“啪”,灯亮了,雪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迫退了冷月清辉,屋内顿时有了人间的暖色与生气。
我没有时间诧异自己的勇气,也许恐惧到极点,便生出了直面的勇气了吧。
一只体积颇大的夜蛾从女孩的眼睛上飞起,绕了一个圈,慢悠悠地飞向日光灯。
“咯”,我的喉头上下嚅动了一次,吞下了一口唾沫,无力地吐出了个“妈的!”,身子疲软地倒了回去。
受了这次惊吓,我在精神上已经筋疲力尽,当知道了只是一只夜蛾作怪,顿时浑身轻松,每一寸肌肉都舒展开来,疲乏的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似乎有梦,但却捕捉不住什么具体的图像,就这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近中午了,忽然铃声大作,仍然熟睡正酣的我顿时被惊醒了。睁开了眼,早春灿烂的阳光充盈着天地,光线自窗棂间射入,纤尘微粒在其间无序地飘浮,如梦如幻,却又暖暖地让我感受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自己。昨夜的一切,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恶梦,幻觉而已。
手机在继续鸣叫着。我忽然记起了昨天早上的事,难道是老爸又打电话过来了?
我赶紧拿起电话,一看却是个陌生的电话,估计是谁打错了吧,不接它,我才不愿花这冤枉钱。
正当我的拇指即将在拒接键上按下去的时候,我的心脏“咚”地用力跳了一下:正是那个号码!那个空号!
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阳光的温热,平复了下杂乱的心情,我按下了接听键,放到了左耳边。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它是什么,在这么明媚的阳光下,所有的阴暗都将无所遁形。
“喂……”
通了,可是那边却半天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谁?”虽然全身都裹在正午阳光的直射下,但我还是不由感到了紧张。
依旧没有答复,良久,电话那端传来了一声年轻女孩的幽幽的叹息。
“再不说话我就挂了。”我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呼吸也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
就在我忍不住要挂机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落寞而辽远:“看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我是东蓓……”
“东蓓?”我喃喃重复着,遥远的记忆倒卷而上,轰隆隆洪水般漫过我的脑际。
那时我才上初中。
我的初一初二是在本地的乡初中上的,那是个混乱的学校,根本没有几个学生是想读书的,师资力量也非常差。
当时的社会治安情况十分糟糕,看多了录像厅的港台黑帮片子,当地的一些不良青年经常拉帮结派在街头斗殴。
后来,这股不正之风开始侵蚀到学校,每天放学的时候,学校的门口总守着一群地痞流氓,向学生敲诈勒索或者对漂亮女生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
一时间,学校里人人自危。
很多中小学生受了这些风气的影响,为了摆酷或者自保,也加入或者组织了名目繁多的小帮派。当时人数最多的是“青龙帮”和“黑虎帮”,前者在身上刺青龙,后者在身上绣黑虎,这两个帮派经常发生冲突,有时还在学校里进行群殴。
不久以后,一个叫“蝴蝶帮”的帮派迅速发展起来,帮内成员都是清一色的女子,有社会上的女青年,也有学校里的女学生,手段之狠辣,尤甚其他帮派。
于是“青龙帮”、“黑虎帮”和“蝴蝶帮”遂成三足鼎立之势。
我自小体质羸弱性情温和,见不得刀光剑影,所以不敢加入任何帮派,自然也就成了经常被人敲诈的对象。只是我虽然性子温和却又执拗倔强,面对他们的威胁往往拒不交钱,于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便成了家常便饭。
当时,我的父母还在外地养蜂,我是由年迈的奶奶带的。看到我总是被人打得很惨,奶奶心疼万分,就在初二结束的时候,凑了点钱找关系把我送到了治安相对较好的县城的学校。
我至今依然记得,当我挎着书包最后一次走出乡初中的校门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前顶全秃的老校长正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教师在校门口与那三个帮派的人对峙,落日的余晖照着老人鬓边仅余的几丝花白头发,闪闪发亮。
老校长的死讯是在我在县城读了半年之后才传到我的耳边的。据说,是被加入帮派的学生无端辱骂心脏病突发而死。
老校长的为人向来为人所敬服,从教四十年,育人无数,两袖清风,一生清贫。
死讯传开,四乡震惊,群情激愤。
愤怒的乡亲们扛着锄头铁锹将这些不务正业的子侄辈小青年撵得四处奔逃。
正逢严打开始,公安介入,一举将各大小帮派一网打尽。
如何处理那些不良学生这个问题令公安部门头疼万分。因为当时几乎有一半的学生都在名义上加入了各种帮派,而且绝大部分都无大恶,总不能全部送往劳教所吧,警力有限,还有更重要的案件要办。最后,除了几个帮派的头头,其他的人都在进行必要的教育后放了。
到了县城之后,我发现不再有人敲诈勒索了,但却面临着另一种险恶:歧视。
城乡差别在我们那个地方十分明显,而我又是个最不注意着装的人,兼之腼腆内向,在这些城里学生的眼里自然是个十足的乡下土佬。
当我穿着那双姐姐穿过的女式凉鞋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低着头走进这个班级的门口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教室里的一双双嘲弄鄙夷的目光。
班主任环视了一下教室,对我说:“没有其他空位了,你坐到最后那桌吧,和李槐同学一桌。”说着,指了指教室最后面一个身材瘦高头发梳得光溜的男生。
我轻“哦”了声,便朝后面走去。
“我不愿和差生一起坐,这会影响我的成绩的。”那个瘦高男生忽然慢悠悠地说话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站在了教室的中间,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着,气息急促,脸红如枣。对方的话在我的头脑中无数倍地放大。
教室里响起了嗡嗡的私语,夹杂着轻蔑的笑声。
班主任轻斥道:“李槐同学,你是班长,带领后进学生进步是你的职责。”
“那也得看帮助谁。我们不欢迎花钱买进来的外地学生。”那个叫李槐的学生不屑地道。引起了一阵杂乱的起哄声。
还没等班主任再次反驳,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我身边响了起来,“坐我这里吧,我这有空位”,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全班学生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我微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清丽的脸庞,一双满是鼓励的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那你就坐这里吧”,班主任也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班里共有六十个学生,35个男生,25个女生,按学校的惯例,男女生是分开坐的。那样这个班级就有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单独一桌了。
我低头坐下了,满怀着感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一只纤细嫩白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欢迎你,我叫杨东蓓。”
……
很多年过去了,那一刻依旧清晰如昨。
下课后,那个叫李槐的瘦高男生就气势汹汹地过来质问杨东蓓为什么这么驳他的颜面。
她说你班长同志不愿意帮助人家,我是副班长有义务也有权利负起这个责任。
李槐气急败坏地道:“那当时我排位子的时候,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你为什么又非得独自一桌?还说男女同桌会影响学习。”
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
李槐气呼呼地走了。
我默默起身走到教室外面的走廊,看天井中人来人往,操场上人潮汹涌,平静地告诉自己:我要报复,告诉他们谁才是最强的。
此后的一年间我一直发疯着魔般地学习。
当时我住在姑妈家里。姑妈和姑父也是租住别人家的小房子,他们自己住楼上,楼梯下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外间堆着些杂物。姑妈便在外间的过道替我铺了张竹床。白天收起来靠在墙上以便过人,晚上铺上给我睡觉。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便早早地起来了,在路边买份大饼油条,边啃着边往学校骑。
放学后,到食堂打了饭,找个角落坐下,将家里带来的一个咸鸭蛋分为两半,作为午饭和晚饭两顿的菜。吃完了,急匆匆回到教室继续看书。
晚自习回来的路上,我总是一个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在寂寥空荡的街道快速穿行,来到姑妈家。
一到姑妈家里,我就坐在低矮逼仄的楼梯下那张饭桌边开始看书,往往一看就是一两点。为了防困,我把脚盆注满了凉水,脱了鞋,将脚放入其中,以助提神。
看到我这么拼命苦读,姑妈不忍心了,总是催我早点睡觉。我虽然口头答应着,手中的书却总不曾放下。姑妈催得紧了,我便先把等关上,当姑妈睡着后我又悄悄把灯打开继续学习。
几乎每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都是趴在饭桌上的。
那段日子,清苦而悲壮。
支撑着我能这么坚持下来的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同学们的鄙视,另一个便是杨东蓓给我的感动。
为了前者,我要做到最好,以优异的成绩来报复他们;为了后者,我要做到最好,以优异的成绩来报答她。
艰苦的付出获得的是丰厚的回报。
我的成绩从初三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时的全班倒数十名开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直线攀升。
初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跃居全班第八名;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我是全班第四名;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我已经是班里第二名了,而当时的第一名就是班长李槐。
在初中升高中的毕业考试,也是初中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而是将一年以来所做的所有试卷中做错的地方再看最后一遍。
当最后一张试卷被投入桌边的那个箩筐的时候,我端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将班里所有成绩较好的同学的面容在我脑中一一排列,然后一一抹去,每抹一个就告诉自己,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我的对手了。
最后,脑中只留下了班长李槐的面容。
静默片刻,我将他的头像自我的脑际轻轻抹去,然后缓缓张开了眼睛,东方已经泛白,旭日即将破晓。
我将考试必备的物件一件件装入书包,回望了一眼这个自己度过无数个不眠苦读的寂寥夜晚的地方,将门轻轻掩上,推着车向着天际那一抹微红骑去。
几天之后,成绩出来了。我考了第一名。
在那段近乎自虐的日子里,她总是时时处处地关心我,帮助我。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英语底子很差。其他同学小学时就开始学习英语了,而我则是在上初中后才开始接触到一些很不正规的英语教育的。我的英语语法知识基本上一片空白。她从最基本的一般现在时开始一点点教我,不厌其烦。
我的桌膛经常会出现一些零食。我没有问,但我知道是她放的。我也从没吃过,总是悄悄放回她那边,但那份感激留在了心里。
我不需要怜悯,但我也渴望友情。
她还建议回家路上一起骑车走。我没敢答应。因为她对我的帮助早已引起了很多怪话。我不愿她为我受到别人更多的非议。
因为有了她的存在,那段残酷的岁月,温暖了很多。
直到最后离开学校的那一天。
那天上午开完毕业典礼,大家相互写着同学录。
一本洁白封皮的同学录递到了我的面前,她说:“你是最后一个写的哦。”
我讪讪地接过本子,在桌面上摊开,拿着笔却不知道该如何落笔。
写什么呢?写感谢的话吗?希望她以后过得好?祝她一路顺风?
教室里依旧闹哄哄的,嘈杂无比。我的感觉却只是放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把本子交给我之后她就走开了,不时地在教室里来去穿梭,跟同学们互道珍重,我却觉得她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我。我浑身热烘烘头脑发晕,半天写不出一个字。
她转了一圈来到我桌边,看到我还没有动笔,便笑着敲了下我握笔的手道:“怎么啦,都同桌一年了,难道这么没感情啊,一句话也憋不出来?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哦。哈哈。”
在她的手碰到的时候,我的手忽然僵直了,不敢看她,脸不可遏止地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看到我这么尴尬的样子,她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讪讪地笑了笑,她说了句“我到别处聊聊”,便又跳开了。
既然我是最后一个写的,那么应该没有别人会看到的,那就写我想说的话吧。
我提起笔来正准备写的时候,忽然心头跳过她刚才把同学录交给我时的话:“你是最后一个写的哦”,心猛地狂跳了起来。
最终,我还是没敢把心里想说的“谢谢你,我喜欢你。”这句话写全。我知道万一别人看到的话,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而且我也确实没有勇气写出来。
所以,在拿着她的本子发了半天呆之后,我只留下了“谢谢你……”三个字。
把同学录交还给她后,我掏出了一本崭新的没有任何人写过的笔记本,递给她,她微笑着接过了。
我把那句“你是唯一一个写的。”压在了心底。
自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以来,除了班长李槐外,大多数同学都不再排斥我了,在学校里成绩永远是最主要的标杆。在以优异的成绩证明了自己之后,我不想在最后一刻故作孤僻,来表达对于初进校时大家看不起我的怨恨,那只会表明自己气量狭窄,所以,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买了同学录,不同的是,我买了两本。
一本给其他同学写,另一本是专门留给她的。
她的留言很长,写了满满六大页。从我第一天来到这个班级开始回忆。
她没有提任何一点她对我的帮助,却说我的拼搏精神感染了她,对她帮助很大,当她学习累了,“想打退堂鼓的时候,总能瞥见你那坚毅的脸”……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下起了雨,不大,细细的雨丝在空中斜斜地飘飞,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朦朦胧胧,雨中的一切显得不真实起来,难道老天也有感于我们离别的凄凄,故意落了这场雨?
在她和我打了招呼离开之后,我远远地缀在后面向自行车棚走去。我知道她肯定会去取自行车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呆会在车棚里只有我和她的话,我会不会敢不敢向她说出那几个字。
我远远地看着穿着淡红衬衣的她走进了车棚。车棚近了,我的心怦怦跳得越来越急。
她出来了,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撑雨伞,推着自行车,走得有些匆匆。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车棚里疾步走出来,紧紧追了上去,手里撑着一顶黑色的雨伞。
伞挪到了她的头顶,她偏了下头,快步走入雨中。对方想拉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雨伞执拗地随着她在空中移动。
终于,她放慢了脚步,任由那顶黑色的雨伞在她的上空撑出一片晴空,推着自行车,两个身影挨着出了校门。
我站在车棚外,呆呆地看着那一片乌黑下的淡红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远处街头空濛的雨中……
不时有学生嬉笑着自我身旁走过。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一任轻柔细碎的雨粉在身上静静撒落。
我、她和他都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只是都在不同的班级。
此后,也曾有过路遇,她依旧热情似火,夸张地大声问好,我却只是笑笑,不再有过言谈。
后来,我和他上了大学,她却发挥失常,没能考上,高中毕业就去工作了,从此音讯全无。
而今天却重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一时间,恍如隔世。
发了一阵呆,我终于憋出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沉默了许久,她轻轻道:“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嗓子有些发涩,喉结嚅动了一下,轻轻吞了口唾沫,濡了濡喉咙,我喃喃道:“哦,结婚吗?好啊,那恭喜你了。”
“老同学!我结婚了你就这么个祝贺法啊。好象家里死了人似的。同桌一年,难道就这么没有感情啊?你这个态度我会很伤心的哦!哈哈……”她又象从前一样夸张地笑起来。
恍惚间,时光倒流。
我似乎看到了她灿烂地笑着重重地敲了下我的手。
一只嫩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欢迎你,我叫杨东蓓。”
……正文第四章雨夜放下手机,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断变幻的光线,良久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水房洗漱。
将自己的脸整个浸在水中,我努力将那丝翻涌的酸涩压在心底。抬起头,边遭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了脸上。而由于昨晚头发没干就躺下了,所以中间的头发或立或躺,乱糟糟的一片。我拿梳子沾了沾水,开始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刚梳了两下,我的手忽然顿住了。我想起了昨晚的事情。那个空号,那个短信:“午夜十二点,当你在洁白的浴室里,凝神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连眨三下眼睛,你将会看到……它。”
为什么她会给我发这样的短信呢?难道只为了开个玩笑?还有我拨回去为什么提示是空号呢?难道外地手机不加零直接拨回去会显示为空号吗?好像不会啊。
我心里乱糟糟的,可是现在打电话回去问又不合适。再说人家现在肯定十分忙乱,我现在去问这种问题合适吗?一想到她明天就要结婚了,心底又忍不住牵扯出一阵莫名的隐痛。算了,都是庸人自扰,不理它就行了。
随便梳完了头,狠狠抹了把脸,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阿婆可能出门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出了院门,我在路边找到了那家矮小逼仄的“云江村小吃店”,随便点了盆小炒,拨拉完了便回到住处。
我从那堆基本上没有翻开过的崭新教材中捡出本英语书,安坐在那把年岁久远已经磨光发亮的藤椅里,将书摊开在那张厚实沉雄的书桌上。春日温煦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书看累了,就探头注视一会静谧的院子里的青竹摇曳,蜂蝶戏花;或者远眺一下云江上的船来船往,波光粼粼。恬淡闲适,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远了。
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天色渐暗,已是晚饭的时间了。
在“云江村小吃店”吃完晚饭,我没有马上回去,而是沿着小路信步往云江走去。
黄昏的云江别有一番韵味。太阳早已躲到了地平线下,只留一抹淡淡的微红将西天染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也许是涨潮时分了,江水渐高,每当有大船驶过,总会以航线为中心,一波一波地往外漾,一声声有规律地拍打着堤岸。如果刚好两艘大船相对驶过,两浪相叠,带起的浪花就尤其大了。微凉的晚风携着大海的腥咸,推波助澜。虽不至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倒也所差无几了。
春天的夜,来得是比较快的。我在云江的堤岸上缓步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天就变得很暗了。
置身久违的自然,被莫名的情绪牵扯,舍不得就此回去,我在暮色苍茫的云江踟蹰不去。
忽然,沉醉于自然中有些无法自拔的我,被一粒豆大的水滴击醒。
是云江拍打堤岸的浪花溅到了我的脸上吗?不对啊,好像是从上面落下的。
一滴,两滴,三滴,更多更大的水滴落到了身上,我抬头发现天色已经越发的阴沉了,黑云暗合,隐隐是一场大雨的前兆。
还没等我作出是马上回去还是再遛跶一会的决定,风已经骤然大了起来,吹得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雨点也已经从刚才的一滴滴地掉落,变为如线般垂落了。
我不假思索起步往住处跑去。
风急雨骤,成片成片的雨块铺天盖地地狠狠砸下来,强劲的海风裹挟着人高的浪花凶悍地一次次撞击云江的堤坝,声势骇人,似乎要择人而噬。
已经跑离了堤岸,惊魂甫定的我不由回过头去看了眼忽然间失控的云江。借着黑云之上不时隐现的遥远无声的闪电的微光,我发现似乎有人站在云江边,一袭白裙,体态修长,隐约是个年轻女子。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在云江边呢?她怎么一动不动?会不会是吓傻跑不动了?
我脑中急遽地冒出无数个猜想,最终定格为一个恐怖的想法:万一江水涌上堤岸怎么办?
“妈的”,嘴里咒骂着,我用手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朝云江冲了回去。
还没等我冲到岸边,那个白影忽然飞了起来,轻盈地飘到了云江的上空,越飘越高,越飘越远,转瞬不见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较大的白色塑料袋,估计是被风吹起来,挂在了岸边的芦苇上,远看着就像是个白衣人了。
“妈的”,我忍不住又骂了一声,差点为个破塑料袋以身犯险,难免异常窝火。
等我跑回住处,全身上下早已淋得透湿。
阿婆也已经回来了,看到我淋成这样,一边让我赶紧换上干燥的衣服,一边忙着熬了碗热姜茶端给我喝。
虽然没有感觉什么不适,然而好意难却,我还是咬着牙将这碗浓浓的姜茶一口气灌了下去。
姜茶是个好东西,这么一大碗灌将下去,浑身暖暖的特别舒服。
因为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所以没有关窗,而阿婆也许是没有注意到我的窗户开着,所以摊放在书桌上的英语书已经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把书合上,用力压了压,差不多挤出一碗水来。
这么一折腾,我没有心情看书了。再想到今天破天荒看了一下午的书,也算有所交待了,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按了下电脑的启动键。
按下之后,我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因为那个可恶的QQ病毒,电脑已经启动不了了。
正当我郁闷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的时候,电脑却一步步按程序正常启动了。
难道昨天收到的不是电脑病毒?还是病毒已经被杀毒软件自动查杀了?
不管这些了,反正电脑恢复正常了就行了。
我又把QQ打开了。除了有个QQ群里有人发了个新出电影的网址,说是十分精彩强烈推荐之外,其他QQ群基本上都是静悄悄的,而对于那个推荐电影的信息,也没有任何人回应。往日热闹非凡的QQ群忽然间都沉默了。难道大家都像我一样忽然顿悟开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了考研的胜利而断网了吗?
百无聊赖下,我把那个推荐电影的网址打开了。
电影的名称叫《魇魔》,主人公从小的时候就经常会看到魇魔,一种躲在壁橱里的鬼怪。他亲眼看着魇魔窜出壁橱夺去了他父亲的生命。可是当他把他看到的事情告诉别人时候,别人都不相信他,以为他神经出了问题,得了偏执妄想症。随着他的长大,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壁橱里的魇魔夺走了。他决心打败魇魔为亲人报仇。于是在一个也看到过魇魔的小女孩的帮助下一起与魇魔展开了决斗。
这原本只是个很老套的故事。可是这虽然是个美国恐怖片,情节设计却很像日本的推理惊悚片。美国人拍的恐怖片虽然十分血腥,但只是看的时候觉得有些恶心,看完之后就没什么感觉了。日本的恐怖片虽然没有什么宏大的血腥场面,但是在那种阴森森的氛围下,随着情节推进而不停引导的心理暗示,往往使观众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看完后遇到相似的环境常常禁不住回忆起电影中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
魇魔的长相有着美国式恐怖片的恶心与血腥,而老是从小孩的眼中所见去描述故事的方式又给人以日本式惊悚片的阴森,再加上现在窗外漆黑如墨,风雨交加,闷雷阵阵,和电影中的情景如出一辙,看得我手心直冒冷汗。幸亏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立柜,没有壁橱,而且日光灯将房间照得雪亮,否则估计看不到十分钟,我就得关掉电影了。
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情节也越来越恐怖。我屏气敛息勉强说服自己继续把电影看完。最后魇魔终于冲出壁橱,直朝主人公扑了过来,那张令人窒息的恐怖的腐烂生蛆的鬼脸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瞬间占满了整个电脑屏幕。
我终于忍不住要把电影关上了。
可是没等我按下鼠标,电脑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黑屏了,同时房间里的日灯光在猛地一亮后忽然灭了。屋内顿时陷入漆黑之中。
我僵硬地保持着坐姿,竟忘了动弹。
一道雪亮的闪电抖然照亮了天地,我下意识地猛一回头,眼光瞥到被闪电瞬间照亮的水房的暗门。内心深处顿时腾起一个压抑不住的念头:
那里好象……好象一个……壁橱!
似乎过了许久,一个轰隆隆的惊雷姗姗来迟。
我用右手用力掐了下左手,深吸了口气,将失控的心率缓缓恢复正常。
停电了,我告诉自己,停电了而已。
也许是闪电导致线路短路,所以停电了;也许是狂风刮倒了大树将电线压断了,所以停电了;也许是村干部看到雨大风骤,怕出意外,所以主动将电闸拉了;也许……
总之,停电了而已。这样狂暴的雨夜,停电很正常。
我摸索着找到了扔在电脑桌上的打火机。我平常很少抽烟,只是前段时间半夜玩游戏,为了防止犯困所以买了个打火机和几盒烟,今天可派上用场了。
“噌”的一声轻响,漆黑中“腾”地窜起了一截火苗。
这丝晃动的微光,将如墨的漆黑迫退米许,如潮的恐惧也渐渐消退。
如果有一根蜡烛就好了。只是没想到会忽然停电,我根本就没有想起来要买蜡烛。
我拿起手机凑近打火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阿婆估计早就睡了,附近的小店不知道还开着不?这么大的雨,我又没有雨伞,跑出去买蜡烛也不现实。
对我而言,这么早睡觉肯定不现实。如果强迫自己躺在床上,说不定还会胡思乱想。怎么办呢?
对了,这个房间以前不是有人住过吗,会不会有用剩的蜡烛?
我顿时为这个想法兴奋起来。
打火机移近了床头的那个小立柜。
我伸出手正要将它打开的时候,看到晃动的火苗将手的影子印在了柜门上,忽然想起了电影中的情景,心顿时一缩,只觉得背脊有些凉飕飕的。
打开,还是不打开?我犹豫着。
如果不打开它,估计更会害怕,今晚就别想睡觉了。不就是个小立柜嘛,马克思主义学了这么多年,怕他个鸟!
讲粗话无疑可以壮胆。我一边轻声骂着粗话,一边毅然将手按上了柜门的把手。
柜门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丝久远蒙尘的味道,就是踏进图书馆过刊阅览室时闻到的那种淡淡的灰尘与腐败纸张混合的味道。
我提着的心,落了下来,可是随即又有些懊恼。没有蜡烛可怎么办,光靠个打火机可不行啊。
这个房间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搁蜡烛呢?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把目光投向了窗边的书桌。我真笨,谁会把蜡烛放在柜子里,一般都是放在抽屉里的。
我走过去,毫不迟疑地打开了一个抽屉。里面除了一层水渍之外,什么都没有。下午的雨水被风从窗口吹进来,淋湿了英语书的同时,也从桌面的缝隙中渗到了抽屉里。
我毫不气馁,将抽屉一个接一个打开。每一个抽屉都是空空如也。
还剩最后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了。完全失去信心的我,根本不抱希望地随手将抽屉拉开了一半。
蜡烛!一截白色的蜡烛,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虽然只有半根蜡烛,但我已经是异常开心了,将右手探进抽屉,一把抓起了它。
蜡烛一入手,我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湿湿的,粘粘的,手心里还觉得有些……痒痒的!
我压抑着心底乱窜的念头,将拿蜡烛的手在火苗下摊开。
一些红中带黑的稠稠的粘液沾在手上,上面还有几只细小的东西在不停蠕动。
脑中顿时出现刚才电影中的情景:主人公将手伸进壁橱拿衣服,却摸到了别的东西。他将手拿出来,看到的是一些奇怪的红黑的粘液和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当他鼓足勇气,颤抖着将衣服拉开,跃入他眼中的是一具腐烂变形的尸体,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蛆虫,那只深陷的眼窝幽深幽深,一点白光突现,一条白胖的蛆虫钻了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松,蜡烛掉到了地上。碰过蜡烛的右手神经质地在裤腿上用力擦拭着。
慌乱间,拿着打火机的左手一抖,本就微弱的火苗在一晃之后,竟然灭了,屋内重又陷入一片漆黑。
我又惊又惧,用力按着打火机,可是刚才因为燃着的时间太长了,这个一元钱买的廉价塑料打火机的喷火口已经因为持续高温而变得很脆了,在我大力按了几下之后,“啪”的一声轻响,竟然断了。
完了,这下完了,就算找到蜡烛也没有用了。此时,我又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些粘在手上的怪异的粘液和虫子,谁知道抽屉里是什么东西,更是觉得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忍不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昨晚我把自己的杂物搬过来之后就没再动过,这一脚正好踩在那个搪瓷脸盆的沿上,更不幸的是脸盆里还放着我的牙杯饭盒之类的东西,这一脚下去,顿时“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
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我顿时条件反射地猛退了回来,可是由于动作过大,黑暗中又不能视物,桌上的一个玻璃杯被胳膊一碰,顿时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惊心的脆响之后,报废了。
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大很急,盖过了外面哗哗的雨声。
在这样一惊一乍的雨夜,竟然“适时”地响起急骤的敲门声,就算我胆大包天,也会被吓着,更何况我的胆子向来就不是很大。
“谁……谁啊……”扶着椅子的后背,我问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手也止不住发抖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是把四平八稳的圈形藤椅,只怕早跟我一起翻倒在地了。
“是我啊,你怎么了,快开一下门。”
虽然雨疾风骤,我还是听出来是阿婆苍老而有些焦急的声音。
这里还能有谁,当然是阿婆了。我暗骂了自己一句“窝囊废”,摸索着过去开门。
也许今晚活该我倒霉,我摸索着往门口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又一脚将那个脸盆踢得朝前滑了出去,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一阵难听得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吱”声,同时伴随着盆中杯子饭盒“丁丁当当”的碰撞声。
房子不大,两步后就到了,我伸出手摸到门把,正准备将门打开。
门却竟然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自己开了,而且开得很急。一阵风猛地灌了进来。一道雪亮的光柱直照在我的脸上。
在漆黑的房间里呆了半天,陡然见到这么亮的光,我一时难以适应,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你没事吧,刚才……刚才怎么了?”阿婆的声音焦急且带着惧意。
看到我闭着眼的样子,阿婆忙把手中的电筒移开了。
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似乎还有很多点点的火星在不停跳跃,勉强挤出丝笑容道:“没事的,就是不小心把脸盆踢翻了,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影响您休息了,实在不好意思。”
阿婆似是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怕你没有蜡烛,给你拿些蜡烛过来。看你半天没开门,我怕你出了什么事,就自己把门打开了。”
我一边道谢着,一边伸手将一包蜡烛和一盒火柴接过。
阿婆吩咐了几句就回去了,临走还是用有些担忧的口吻问了句:“真的没什么发生事吧。”
我虽然很感激阿婆的关心,但还是觉得如果把自己莫名其妙吓得够呛的事告诉别人是很丢人的,于是便用很认真的口气打消阿婆的担心:“谢谢您了,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阿婆走后,我点了一根蜡烛,后来觉得还不够亮,索性又点了两根。这样书桌、电脑桌和立柜上各放了一根蜡烛。三处光源相叠,屋内就不会有憧憧的影子了。
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在烛光下检视之后,我已经知道刚才找蜡烛时抓到的粘稠的半流质状物体绝对不是电影中看到的恶心恐怖的尸液之类的东西,而似乎是巧克力之类的食品。
在三根蜡烛的照耀下,我把那个拉出一半的抽屉整个打开了。
刚才放蜡烛的地方是一滩乌黑的粘液,而粘液却是从一个精美盒子里溢出来的。
我小心地将那个盒子拿起来,发现竟然是个“金帝”巧克力的纸盒子,只是因为下午渗入桌缝的雨水的浸泡,已经发软了。几个凹版制作的金色字体却依旧赫然:“金帝巧克力,只给最爱的人。”
不少黑色的小东西在盒子上不停地忙碌着。原来是一些蚂蚁,最常见的一种褐蚁。
想到刚才被这些小东西吓得惊慌失措,我不禁有些脸红。
将盒子的盖子轻轻揭开,发现里面是一块心型的黑巧克力,可惜已经给雨水浸泡得变形了,底部变成了粘液模样,有不少从盒中渗了出来。
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不由一阵轻松,随手将这盒已经没用的巧克力扔进了废纸篓。
正当我要将抽屉放回去的时候,看到刚才放巧克力盒子的地方有几张白色的宣纸。
我把已经被巧克力污染的宣纸拿起来,正打算将它扔掉,却忽然发现宣纸上有一些铅笔素描画。
我将这些宣纸在烛光下一张张展开。
虽然不少地方都被巧克力弄得黑乎乎,而且被雨水浸泡得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认出来这些纸上都画着同一个女子,虽然表情动作各不相同。
画这些画的人无疑画功不错,虽然都只是寥寥数笔,但却勾勒得栩栩如生。女子或娇憨或妩媚,或沉思或雀跃,有时眉间似乎有着淡淡闲愁,有时却又阳光灿烂地开怀笑着……
能将一个人的表情刻画得如此细致入微却又变化万端,除了高超的画功,还得有精微的观察和浓浓的爱意。
将这些素描画一一看完,我禁不住闭上了眼,画中女子的各种表情从脑中一一掠过,走马灯似地转了起来,仿佛电影蒙太奇一般,脑海中的女子似乎活动了起来。
忽然,心底似乎捕捉到一丝隐隐的关联,我猛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墙角,盯着那一幅油画中女子的面容。
她们俩长得好相像!不对,她们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也许很多年前这里住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人相濡以沫。男的是个画家,而且肯定是那种天赋极高,但却怀才不遇,以至穷困潦倒的那种。而女的肯定是那种美艳动人(这点从画中就可以看出来),但却清纯到不谙世事,而且又是个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高雅的大家闺秀。一次偶然的相遇中两人相识并相爱了,可是女孩的父母却是个只重门、第目光短浅的土财或者大官,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为了爱情,女孩和穷画家私奔了。那必定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跟现在一般,女孩和穷画家在风雨中相互扶持着在风雨泥泞中艰难地跋涉。而在后面,大内派来的侍卫高手却千里追杀,越逼越近。女孩和穷画家终于被追上了,拼死抵抗之后,两个人都已经倒在泥泞中了,奄奄一息。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两个全身是伤、浑身泥水的爱人终于爬到了一起。女孩和穷画家知道死之将至,不愿错过最后一秒钟,紧紧相拥。躺在穷画家怀里的女孩深情地望着对方。穷画家轻轻地问女孩:“你后悔吗?”女孩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此生最幸福的就是遇到了你。”说着,女孩在穷画家的怀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穷画家将女孩搂得更紧了。一道惊天霹雳闪过,穷凶极恶的大内高手举起了刀横空劈下……忽然,刀下凭空出现了一只手,将这志在必得强横无匹的一刀,轻轻地托住了。高人出现了。肯定是个老人,也许活了好几个甲子。之后,大内高手被料理了,或者受伤逃遁了。穷画家和女孩就成了老人的弟子了,在某个仙岛或者幽谷里开始习练武艺。闲暇时,穷画家就给女孩画画,画了一张又一张……
我本就是个想象力十分丰富的人,再加上处于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甚至有些阴森恐怖的雨夜,我的想象力自然也更加发达了。
想着想着,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太离谱了。
那个救了他们,神勇无敌的高人是谁呢?难不成就是阿婆?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也越发佩服自己高超的想象力了。
这些画画得十分传神,扔了怪可惜的。经过我的想象力这么一发挥,越发舍不得扔了。
我拿了点卫生纸,先压了压宣纸,将残留的水分吸掉,然后轻轻擦拭着,将巧克力留下的污渍抹去。
干完这个工作,我发现自己的手很脏,该洗一下了。
拿起立柜上的蜡烛,我推开水房的门,进去了,将蜡烛倒过来,滴了几滴蜡油在洗脸台上,然后把它立在上面。
我开了水龙头冲了几下手,可是黏乎乎的感觉还是没有去掉,于是抹了点肥皂,终于是洗干净了。
扯了毛巾擦干了手,我对着镜子,习惯性地用手往后捋了捋头发。
觉得自己的脸色似乎很苍白,不是那种白皙的白,而是一种病态的惨白。镜子中的脸甚至让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下午淋雨生病了?可是自己并没有觉得什么不舒服啊。也许是光线不够亮堂的缘故吧。
我咧开嘴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勉强笑了笑。
忽然,好像有白影从门口一闪而过。
我骇然回头,带起一阵风。
光洁的瓷砖上本来就很难立得住蜡烛。洗脸台上的蜡烛晃了一下,倒了,灯芯碰到了刚才洗手时溅出的水花中,轻“嗤”了一声,灭了。
水房顿时暗了下来。
幸亏外面还有两根蜡烛燃着,不至于变得漆黑。
刚才应该是被蜡烛有些跳跃的火苗晃花了眼吧,所以产生了幻觉。
我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还是觉得有些害怕,顾不得拿那根蜡烛,三步并作两步,想赶紧出了水房。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急了,也许是有风从窗隙或门缝里灌了进来,我感觉到一阵阴风从身边掠过,不禁打了个寒噤,慌乱间,一头撞到了什么东西,眼镜也掉了下来。眼前顿时变得更模糊了。
不过不是很疼,不像是撞到了门,也不像是墙,软软的,倒像是撞到了一个……一个人!
一念至此,我顿时唬得汗毛倒竖。
“啪”,掉落地上的树脂眼镜被我在慌乱中一脚踩碎了。
一个黑影从墙上朝我飞扑了下来,落在我的身上。
我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哇”得一声哭出来,神经质地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用力往外一甩。朦胧中,它并没有掉下来,而是顿在了空中,似乎俯视着我。
我已经吓得跌到了地上,手脚并爬着出了水房。
房间里虽然不是很亮堂,但毕竟还有两个蜡烛散发着光热,我的心安定了许多。
我的视力原来很好的,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是2.0,可是一开始打游戏之后,视力直线下降,前两天刚配了副600度的眼镜。这下没了眼镜,虽然说不上全盲,但是在蜡烛的微光下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了。
我的手颤抖着,又点了几根蜡烛,将屋里照得越发亮了,我也勉强能够视物了。幸亏阿婆给了一大包蜡烛,否则可就惨了。
我一手各攥两根蜡烛,一步步往水房走去。
水房的阴暗一点点被蜡烛的光亮迫退。
我终于看清了,刚才从墙上扑下来的阴影,原来是我昨晚洗澡时顺手挂上去的外套。由于刚才慌乱中我甩得很用力,正好挂到了热水器的喷头上,看着倒真像是一个人立在空中。
那么我刚才撞到的软软的东西,也该就是它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透了口气。
把那件该死的外套挂好,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可是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我竟然一点都不瞌睡,但也没别的事好做。便干瞪着眼躺在床上。
蜡烛依旧燃着,因为我的内心依旧有着一丝抹不去的阴影。
这样躺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便又把那堆画拿出来,一张张欣赏。
正看着画,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拨拉着窗玻璃“吱吱……吱吱……”。
我的心紧了紧。
应该是幻觉吧,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听力上最容易产生幻觉了。
我继续看画。
“吱吱……吱吱……”,这回听得更真切了。确实有东西在外面!窗玻璃被摩擦得“吱吱”直响。
我吓得缩进了被窝中,然后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吱吱”的声音却仍然透过被子传了进来。
我浑身冒着冷汗,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忽然,在“吱吱”声停了一会儿之后,窗外响起了一声“喵……”
是一只猫吗?
我悄悄将头探出了被窝。
“喵……喵……”
真的是一只猫在窗外叫,声音十分凄切。
可能是一只可怜的流浪猫吧,估计被雨淋坏了。
想到这里,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伸手把窗户打开了。
一股凉意随风裹进了屋内,蜡光在风中不住摇曳。
窗台上果然蹲着一只老黑猫,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
虽然没有眼镜,但我还是看到了它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它的毛往下滑,滴到窗台上。
老黑猫一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一边把身子往屋内缩了缩,举步跨过了窗沿,踏到书桌上。
我想伸手去抱它,又怕它害怕,便闪开身子,让它自己进来,好关窗户。
不知为何,在我闪开之后,本来正往里走的老黑猫忽然停了下来,前肢伏地,弓起了背,尾巴猛力拍打桌面,被雨水打湿耷拉在身上的毛都好像立了起来,摆出一副要打架的姿势,绿幽幽的眼睛瞪视着我让出来的前方。
正当我觉得奇怪的时候,老黑猫的背越来越弓,缓缓往后退,退到了窗台上,“喵……”的一声凄厉尖叫,猛地一转身,用力跳将起来,纵到旁边的屋顶上,几个起落,消失在风雨中。
“莫名其妙!”我有些奇怪于老黑猫的怪异行为,也许它看到我是个陌生人,觉得害怕吧,可是刚才它好像并没有看着我啊。不想这个了,也许这只猫有神经病,好心让你进来你不进,风吹雨淋可怪不了我了,还害得我睡不了觉。
我一边埋怨着老黑猫,一边把窗户关上。本来下午就淋了一身透湿,要是再被冷风吹久了,难保不生病。
因为关得急了,带起了一阵风,放在书桌上的宣纸最上面那张被吹得飞了起来。
我来不及关窗,赶紧回头看吹到哪了,因为我怕万一吹到蜡烛上,那就麻烦了。
这一看,顿时令我整个人都僵硬了,忘记了呼吸:
那张宣纸静静地停在了空中,一动不动。
蜡烛的微弱的火苗被风吹得不住摇曳,将椅子桌子等的影子晃得在墙上不时幻化着。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停在空中的宣纸缓缓飘了回来,就像有人用手托着,准确无误地落到书桌那叠宣纸上面。
随后,两扇窗扉轻轻掩了上去,窗户自动关了。
插鞘摩擦铁皮轻微的一声“咯吱”,听在我的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响亮,震得我几乎晕厥过去。
呆立许久之后,我颤抖着从口中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
“你……是……谁?”正文第五章往事沉默,地老天荒的沉默。
在虚空中对视。
在对峙中,我的神志逐渐模糊……
有神女翱翔于九天,彩蝶翩跹,青鸾和鸣,与冷月清辉共舞。
清幽冷寂广寒宫,独自俏立,看它群星璀璨,看它渐次湮灭,不经意,亿万斯年。
轻扬起了玉手纤纤,欺霜赛雪,千百世无尽的苍凉从指尖滑落,风从她身后吹过,清风阵阵,衣袂翻飞,广袖随风,漫天飘舞……
朦胧中,有人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脸。
那般轻柔,那般恬淡。
如三月的风,似五月的雨。
沉醉于这无边的温柔里,千百世,不愿醒。
春天的清风细雨啊,永远如细心的情人般,将你拢在手心,精心地呵护,那般小心翼翼。
募地,天际陨落一丁火星,清寂的广寒宫,逐渐幻化出万千火苗。
远处传来火红的喧嚣,一派喜气洋洋,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对联,大红的布幅挂满了整个宫殿,如着火的瀑布般从天上垂落人间,有人在办喜事吗?众人簇拥出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双颊酡红,粉黛低眉,妩媚可人,“咯咯咯”的笑声传来,似乎陌生,又有些熟悉。
遥向着虚空,伸出了手,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又无力地垂下。
春天的风雨,不再温柔。
一片热闹的喧嚣中,我一个人孤独。
惊变徒生,万千火红的布幅顷刻间化成了熊熊的烈焰,吞噬了宫殿与宾客,凤冠霞帔裹着娇柔的身躯尽情地燃烧,狰狞可怖。
火海中伸出了一只手,十指纤纤,嫩白修长。
熟悉得令人心痛。
中指上却戴着一枚白金钻戒,汹涌的火海倒映其间,犹如万千魔脸疯狂流转。
火苗顺着手臂往上爬,瞬间吞噬了它。
一激灵,我猛地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衣斜靠着床头,身上盖着被子的一角。
窗户洞开,帘子却没有完全拉开,风从窗外吹来,将窗帘鼓得猎猎作响,将我的脸轻轻摩挲。丝丝缕缕的阳光顺着窗帘的下摆悄悄溜进来,在我的眼皮上四处溜达。
窗怎么是开着的?我记得好像是关了的啊。
但不是我关的。也不是我打开的。对了,不是我。
我起床了,伸手,一用力,厚重的窗帘被整个扯开了。
窗外金蛇乱舞,晃得人有些发晕。雨过天晴,又是一个艳阳天。
有清风吹过,在那一叠宣纸间,轻轻地“噼叭”。
一本《人生若只如初见》压在正中间。
大一的时候,一时冲动买的小说,哀怨得令人不忍再看第二遍。一直夹在那堆崭新的教材中。而现在却方方正正地摆在了那叠素描画的正中间,上面还有一个我从没有做过的折角。
该面对的,怎么也逃不掉。
修竹下,清塘边,我和阿婆在有些懒洋洋的阳光下,面对而坐。
脚边,被暴雨肆虐后的土地,翻涌起了一个个针头大小的土包,无数的蚂蚁在辛勤地忙碌着,不停地往外搬运小土块,一片清新的土腥味直往鼻孔中钻。几只白蝶在一圈圈光晕中相互戏谑竞逐。
我将手中的素描画宣纸递给了阿婆,无言地看着她。
阿婆将素描画接过,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越发惨白了。
我平静地问:“阿婆,这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慌乱的神色一闪而过,阿婆渐渐冷静下来:“你看到它了?”
原来真的有啊。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没有,但我感觉到它了。”
“唉……冤孽啊……”
在这个春天的上午,煦暖的阳光下,久远尘封的往事,在阿婆口中娓娓道来——
阿婆和阿公都是有文化的人,是解放前的大学生,解放后两个人都在本地的一所高中教书,日子过得无波无澜,却又其乐融融,轻松惬意。
可是文革爆发了,阿婆和阿公都被打倒了。
那是个黑白颠倒的时代,最善良的人都在正义的名义下被召唤成为了魔鬼。
一天下午,家里只有阿婆一个人。一群他们曾经最钟爱的学生,带着红袖章冲进了他们家里。曾经握笔的手,抡着棍子,狠命砸着一切能砸碎的东西。
阿婆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疼得隐隐作痛。不只是为了那些家具,更多是为了眼前这群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曾经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那般纯洁,如水晶般,洁净得没有一丝尘埃与污垢,望着讲台上的她。而今,可还剩了半分人性?
二老唯一的那张结婚照掉落在了地上,一个学生狠狠一脚踩了上去。玻璃碎屑四处飞溅。
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群变成了恶魔的学生在家里肆虐的阿婆终于忍不住了。
阿婆冲过去,扒开了学生的脚,蹲在地上,将照片紧紧地护在胸口。锋利的玻璃尖棱将阿婆的手割出了道道血痕,她没有半分疼痛的感觉,两行泪却从脸颊滑落。
脚被挪开的学生发火了,在争了两次没有将照片夺过来之后,高举起了手中的铁棍,朝阿婆劈脸砸了下去。
刚刚赶到的阿公来不及阻止,猛地朝阿婆扑了过去。
棍子没有任何停顿,狠狠砸了下来。“噗”,传来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婆没有受伤,阿公的右腿却废了。
魔鬼们嘲笑着,拖着凶器,得意地走了。
阿婆和阿公坐在地上,在变成废墟的家中,相拥哭泣。
后来,阿婆和阿公都被关进了牛棚。阿公的腿也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彻底残了。
十年,群魔乱舞的十年终于过去了。被魔靥了的人们开始逐渐恢复了人性。
阿公阿婆也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已是半百之龄的他们,重新到那所曾经将他们的家毁掉的学校里,教书育人。
十年的非人经历使他们深深懂得育人的重要性,明白要一直做一个“人”,是多么难,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潜伏着一个魔,俟机作祟。别看着眼前的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那么纯真可爱,不定哪天,心底的恶魔就会被召唤出来,择人而噬。
这一教,又是十几年弹指一挥间。终于到了退休的年龄。
文革期间,阿公阿婆的孩子们也受了牵连,所以孩子们一直对二老不能释怀,很少来看望他们。
退休后,两个老人枯守着这方院落,看庭前花开花落,过了一年又一年。院门的红漆,落了又漆,漆了又落。其间也曾把房子租给别人,以换取些微租金与暂时的一点生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各色的租户来来去去间,院子随着二老一起变老。
两年前,来了一对租户,一男一女,都是云海大学的学生,就住在我现在租的那间房子里。两个人十分相爱,形影不离。尤其是那个女孩长得出水芙蓉般清雅俊美,一天到晚“咯咯咯”笑个不停。寂寞冷清的老院子,因为了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有了生气。
这对年轻的学生情侣很敬重二老,阿公,阿婆地叫得很勤。阿婆和阿公也很喜欢他们俩。闲暇无事的时候,二老二少四个人常常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两个年轻人还为这个院子的格局设计出了很多主意。那几株兰花就是他们去春游的时候带回来的,说是一来见证他们俩的爱情,二来见证和二老的友情。
那段日子,是老人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他们也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作租户,而是当作了孙子孙女般看待了。两个年轻人也经常帮二老打理一下家务之类的。尤其是那个女孩对二老的感情很深,因为女孩自小父母双亡,上大学前一直跟着一个远房姑姑生活。在女孩的眼中,慈祥善良而又学富五车的二老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了。
可惜魔鬼总是喜欢在人最幸福的时候来叩门。
有一天下午,另一个女孩来了。阿婆开的门。也许是因为内心有偏向吧,阿婆说她开门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女孩目露阴隼之气,不是个好人。
从没有吵过架的这对情侣,这一次却吵得面红耳赤,女孩掩面哭泣着跑了出去。阿婆想问一下,又觉得年轻人之间的事不好插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朝云江跑去,空自焦虑担心。
几分钟后,男孩也朝云江跑去了。
那个阿婆觉得目光阴隼的女孩,在门口盯着往云江奔去的男孩的背影,几分钟之后,转身走了。
掌灯时分了,女孩和男孩才从云江的方向回来。女孩倚在男孩的肩上,泪尤在腮,却已经是一脸的幸福了。
看到了焦急地等在院门外的阿婆,女孩未干的眼睛又红了。阿婆轻轻拭去了女孩眼角的泪,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脸蛋,心疼地道:“傻孩子,赶紧进屋去,别着凉了。”
满脸歉意的男孩携着女孩的手进了院子。女孩也恢复了往日的开朗,院子里重又飘荡着女孩“咯咯咯”的笑声。
二老悬着的心也放下了。还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两个人负气吵架的情景,不仅一阵唏嘘。年轻的爱人们啊,也不正是因为了这些琐碎的小吵小闹,才将爱情这碗五味羹调得滋味万端,令人神魂颠倒。有一天,夕阳西下的老槐树下,久远的心弦在某个黄昏被不经意地拨动,回忆起这些斑斑往事,难免不感慨万千,那个曾经深爱的人儿,如今可还依依伴在你身畔?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不离不弃,可曾因了这岁月的沧桑,而淡了,远了?
几天之后,女孩和男孩将一幅巨大的油画抬了进来。
女孩欢快地把二老拉过来看画。
画中正是女孩本人,身穿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巧笑倩兮,清纯可人,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脸上写满了幸福。
女孩骄傲地向二老宣布,这幅画是男孩为她画的。说罢,深情地凝望着男孩,这一望,就似穿越了千年,百死不悔。
看到两人重归于好,二老也觉得十分欣慰。
从不信佛的阿婆还特意买了一把香烛,感谢佛祖的保佑,并期望能继续庇佑他们一生一世。
然而,魔鬼没有因为老人善良的祝福而却步。
两个月后,就在毕业的前夕,女孩忽然失踪了。男孩发疯着魔般四处找寻,老人也在佛祖前不停地祷告。女孩却踪影全无。
女孩的尸体是两天后在云江下游的入海口被一艘运沙船发现的。
女孩的手因为浸水太久而发白变青,手中却紧紧攥着一枚戒指,这是一枚仿白金钻戒。
看到女孩的尸体,男孩当场晕厥过去。
法医的鉴定结论是:女孩全身没有任何内伤外伤,因大量的河水涌进口腔,堵塞呼吸道,窒息而死。
至于女孩手中的那枚仿白金钻戒,警方从醒来后一直有些神志恍惚的男孩口中得知,是在失事的前一天,他送给她的。
也许正是因为它掉进了江里,女孩为了把它捡回来,而不幸落水身亡的。
男孩将戒指紧紧地抓在手里,几乎攥出血来。他恨它。
在警方催促了几次后,作为死者的家属,女孩的那个远方表姑才来到了云海市。可是在拿走了女孩仅有的一些衣物之后,她这个在世上的唯一的亲戚就消失了。
男孩和二老凑了点钱,准备将女孩火化。
含着泪,男孩将那个戒指重新给女孩戴上,因为手指肿胀了很多,在把皮都蹭破了之后,才勉强戴上。
男孩执着女孩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直到火葬场的忤工强行将他的手掰开。
女孩随着停尸车推进了焚化炉,“咣当”一声响,门关上了。男孩再也坚持不住,又一次晕厥过去。
男孩拿着一叠以前画的女孩的素描画,在云江边孤魂野鬼般游荡了三天三夜。有时,静默无言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画中的女孩发呆,有时,如受伤的野狼般嚎哭,哭声在云江上空久久回荡。
三天后,男孩收拾东西离开了这里,永远地离开这个伤心地。据说是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
临走的那天,男孩把自己在屋里关了半天。
因为担心男孩会做傻事,二老只能不时地从门缝里偷偷观察男孩的举动。
男孩坐在床上,痴痴呆呆地盯着油画中的女孩,一动不动。
门开的时候,二老看到男孩由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而变得异常难看的脸色,又差了几分。
老人劝男孩把那幅油画带走,男孩摇了摇头,背起包,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向画中的女孩看去。久已干涸的眼眶又有氤氲的雾气升起。
男孩背着包走了,只留下了这幅油画,陪伴着老人枯寂的生活。
二老很怀念女孩,也愿意留下这幅油画作为纪念,于是就留在屋里没有动它。尽管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苦,却没有主动寻找租户,所以也就一直空着。
有一天晚上,阿婆想起来那个房间很久没有打扫了,就准备去打扫一下。阿公说还是他去打扫的好。
可是门开了之后,却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将画上的灰尘擦去。
阿公吓得生病住院了。阿婆的气色也越来越差。
而之后,那间水房的水也经常会自动流出水来。从来没有人使用的水房,总被擦洗得干干净净。
阿婆买来了门神,希望能够镇鬼驱邪,却不见丝毫起色。
而正在这时,却接到了我要租房的电话。
……
脚边的蚂蚁依旧在忙碌不休,头顶的白蝶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我在春天温煦明媚的阳光下,听得感慨万端。眼前的世界都似乎不真实起来。
听到这里,我也想起来了,记得大一的时候,学校还开展过安全教育,听说是有学生溺水身亡。而且也是在那个时候,刚好教育部颁布了大学生校外禁租令,学校便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校外租房查禁活动。虽然结果是不了了之了,但当时也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阿婆有些歉意地说道:“当时之所以同意你搬进来,主要也是看你是个年轻人,阳气足,也许可以镇得住妖邪之气。明说了,又怕你不敢住,所以就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阳气足?阳气足是不是更容易招鬼啊?”我不禁在心里嘀咕着,可是看到阿婆满脸歉意,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便岔开了话题,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寻求一下公安之类的帮助呢?”
“公安?”一丝苦笑浮上阿婆的嘴角,“公安会相信这些鬼怪之说吗?就是我们自己,以前也是一直以为人死即寂灭,从来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鬼怪的。其实这两天晚上,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怕它出来害你,所以昨天晚上我听到你的房间丁丁当当响,就赶紧过去看你。对不起了,没有告诉你实情,你还是走吧,你的气色也变得不太好了……”
虽然阿婆没有提前将实情告诉我,使我有被骗的感觉,心里有些不快,但是得知阿婆昨晚过来不仅仅是为了送蜡烛,还是为了救我,心里不仅又觉得有些暖暖的感动。毕竟,没有几人能够为了别人的生死,而面对鬼怪。
“那您怎么办呢?阿婆,要不您也离开这里吧?”
阿婆摇了摇头“不了,一来没有地方可以去,二来一把老骨头了,无所谓了。”
我还是不死心:“您可以到您孩子家里呆一段时间啊。”
“我的孩子?”阿婆苦笑了一下,“他们早已不把我们当父母了。本来以为这个女孩还有点孩子的样子,谁知道也会害人。算了……”
说罢,老人轻叹了口气,望着清水塘中的鱼儿不时惬意地摆着尾巴,不再言语。正文第六章遇鬼下午,当我推开宿舍门的时候,看到老三正一如既往地趴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手中的鼠标快速移动点击着,娴熟到了有点升华为艺术的味道。
看到这幅熟悉的情景,我不禁觉得有种酸酸暖暖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虽然离开宿舍只有短短两天时间,却发生了很多事情的缘故吧。
“哇”,老三一见到我就尖叫起来,“不会吧,臭猴子,小日子过腻啦,才这么两天就扔下人家小姑娘独守空房啦?怎么可以薄幸无情到这种地步啊!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噢,嘿嘿嘿,俺明白了,嘿嘿嘿……”
“是吗?我的脸色很难看吗?”我下意思用手摸了把脸,勉强挤出点笑容。
“嘿嘿嘿,难道真的被俺猜中了?嘿嘿嘿,猴子,你小子行啊!不过这个身体还是得注意啊,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老三说罢,眨巴着眼睛,鬼鬼地笑。
我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没有。”
“哦,真的吗?”老三带着戏谑的表情,夸张地问,“那是不是遇到女鬼了?”
我的脸色不由一变,呆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是的。”
老三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起来。
我看着老三夸张地笑着,平静地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
听到这话,好不容易有些平歇下来的老三,笑得更厉害了,笑得整个身子都直不起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来。指着我的手也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抬不起来。
老三边笑边咳嗽:“猴……猴子,你……你太……厉害了,两天不见道行见长啊……面不改色,说谎都不带喘的,俺……俺甘拜……甘拜下风……哈哈……哈……”
我没再继续说什么,静静地看着老三,等他笑完。
可是每当老三好不容易忍住笑,一看到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样子,就又前功尽弃,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老三终于笑到全身乏力,笑不出来了,只能趴在电脑桌上不停喘气了。
“我真的遇到了一个女鬼。今天过来是想让你帮帮我。”
“漂不漂亮?”老三终于能从桌上爬起来了,一本正经地问。
我愣了一下,道:“我没看到过她的样子。”
“你都没看到过她,怎么说遇鬼了?”老三一脸的不屑。
“我感觉到她了,而且我看到过她的画,很漂亮,不过不知道变成鬼之后的她是不是长得一样。”我回答道,想了一下,又接着道:“我还梦到过她,好像两天晚上都梦到了,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黯然。昨晚梦中被火海吞噬的,是她吗?是她?还是她?。
老三看到我的表情有异,挤眉弄眼地问道:“你还梦见了?嘿嘿,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春光无限少儿不宜的东东?嘿嘿嘿……”
看到老三口水都要滴出来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心烦,道:“行了,别再胡说八道了,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帮我?”
“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老三忙不迭地道:“一想到今晚可以跟美丽的女鬼小姐幽会,俺就兴奋不已啊。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这个忙,俺帮定了。”说罢,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做生死兄弟状。
这时老三在电脑上挂着的QQ“哔哔”叫了几声,有人给他发了个短信,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便问他:“对了,上次你怎么给我发那么变态的QQ病毒?”
“俺给你发QQ病毒?”老三一副无辜的表情,“天大的冤枉呐!你觉得俺这么纯洁高尚的人会做那么卑鄙下流的事情吗?你这么诬陷忠良,肯定得六月飞雪大旱三年呐!”
“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我有些头疼,赶紧转移话题道,“那你想到什么能帮我的办法没有?”
老三还在那里继续叫着撞天屈。在我主动提出今晚请他吃饭之后,老三才停止了喊冤,并且当场就将电脑关上了,说是要去准备一下工具捉鬼,弄得我感动得不得了,因为对于一个游戏迷而言,当他正在打游戏的时候,要他把游戏关掉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兄弟毕竟是兄弟,知道兄弟有难,便毅然决然地将游戏放在了第二位,不顾危险毫无怨言地和我一起面对人人都惧怕的鬼魂。
现在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老三说让我先出去一下,他要一个人在宿舍准备一下。
我不愿扔下阿婆一个人,可是又不敢自己一个人面对它,来找老三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希望他能和我作伴,可以壮壮胆而已。可是现在看他这么神秘的样子,我倒真的生出点希望来,也许老三真的会有办法对付它。于是,约好六点在上次那家川菜馆碰面之后,我带着一丝希冀,自己先去配眼镜了,留老三一个人在宿舍里鼓捣。
六点正,我已经配好眼镜点好菜,在川菜馆坐了半个小时了。老三来了,背着他那个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书包。
我问他是什么东西,让他打开看看。他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答应,只是说了句“山人自有妙计”,便抓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
看他这幅穷凶极恶的样子,估计这应该是他今天的第一顿饭。我也一天没吃了,可是没有一点胃口,随便嚼了几粒米饭就把筷子放下了,看他在那里风卷残云,将满桌的饭菜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消灭。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
两个人骑自行车来到我的住处。我开了院门,领老三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间的灯都关着,阿婆不在,也许是去医院看阿公了吧。
老三一进我住的房间,就被那幅油画吸引了,围着它蹦来跳去,赞叹不已,一个劲地夸我艳福不浅。
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心里仍然不免害怕,可是被老三这么一胡搅,恐怖的气氛倒是淡了不少。
当我告诉老三,这就是我跟他说的那个东西的时候,老三便开始工作了。
开始,老三还是很有节制的,充分发扬了毛主席的谈判原则,有理,有利,有节地对着油画中的她进行循循善诱的规劝与教导。
“这位姑娘啊,虽然你不认识俺,俺不是你的老爸,也不是你的老师,更不是你的老公,当然俺是很希望是滴,嘿嘿,可是俺还是得跟你讲讲道理,你这样做是不对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阿婆阿公他们呢?人家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对你又这么好。你怎么忍心害他们呢?要是你有什么冤屈,也该搞清楚谁是谁非嘛,怎么可以这么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呢?这样做,上对不起天地君亲,下对不起黎民百姓。要知道恩将仇报,天地不容。你怎么可以作出这种令亲者痛,使仇者快的傻事呢?至于俺们家猴子就更加无辜了,多么心底善良、纯朴可爱的孩子啊,一生从无罪孽,真是踩死只蚂蚁也觉得罪过啊。你又怎么忍心加害于他呢?简直太不人道了。哦,对不起,忘了你不是人。但是正所谓,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报应不爽,时候未到。到时候,你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呢?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人的一生难免要犯几次错误,犯了错误并不要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你能承认错误,改过自新,还是一个好同志嘛。看到你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这么堕落,俺实在是于心不忍哪,俺有愧啊……”
老三一开始还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磕磕碰碰,到后来就越说越顺,简直一发而不可收拾,差点将我国刑事讯问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都用上了。看来要是以后毕业了,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当一个人民教师或者讼棍律师之类的。当老三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优点之后,便讲得越发起劲了。
可是任凭老三唾沫横飞舌灿莲花,直讲得天花乱坠,油画依旧安静地斜倚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画中的女孩也依旧静坐在草地上,保持着那个甜甜的笑容,没有半分动弹。
老三终于有些讲累了,冲着她挥舞了一下拳头。
“大姐,你到底在不在啊?有没有在听俺说话?俺这样一个人自言自语很傻的,很没面子的,好歹你也吱个声啊。你要是再不开口,俺可要骂你了。别以为你装神弄鬼,俺就怕了你。不就是个小鬼嘛,俺死后也是个鬼,who怕who啊?”
老三试着骂了女孩几句,见没有反应,于是越骂越欢,越骂越顺,骂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有种你就跳出来让俺瞧瞧,怎么?没种啦。你有种害人,难道就没种见人吗?看你这种孤魂野鬼能有多少道行?想当年俺……”
“哼!”忽然我们听到了一声冷哼,一个年轻女子冷峻的轻哼,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心头一惊,遍体生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了这么一声突如其来的冷哼凭空从虚无中传来,还是不免吓得几乎萎顿在地。
这世间,果真有鬼!
老三吓得面如土色,一跤跌在地上,话音颤抖:“猴……猴子,这屋里真的有……有鬼……”
看到老三吓成这样,我反倒有些恢复正常了,对老三道:“我本来就跟你说过有鬼的啊。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经我这么一说,老三想起了什么,就地将背后的书包取下,哆嗦着拉开拉链,从中掏出了一把半尺来长的木剑。剑脊上还似乎还写着几个红色的字。
老三哆哆嗦嗦地将木剑指向油画中的女孩。口中不成调地断断续续说着:“你……你不要过来,我……我这可是道家仙剑,会让你……让你形神俱灭的……咱们有话……有话好……好说……冤家宜结……不宜解……”
“噗嗤”,一个女子忍不住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咯咯咯……”。
听到这么悦耳的笑声,我内心的惊惧却无以复加。
老三却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二指一骈,压着剑身,口中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天灵……灵灵,地灵……灵灵,菩萨…….”
还没等老三将乱七八糟的咒语念完,五点冷光一闪,五根葱管般修长透明的手指忽然在空气中凭空现了出来,然后是一只娇柔嫩白的手掌,缓缓朝老三漂过去……
中指上,一枚白金钻戒泛着冷冷的清光。
“妈呀”一声尖叫,手中木剑坠地,老三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风一般冲了出去。凄厉的嚎叫声越去越远。
由手及身,由身及脸,她的身形由虚而实,逐渐显现。体态修长,白裙及地,果真跟画中的女孩一般无二,美艳无比却又清纯可人,绝无半分鬼气。我怎么也不能将鬼怪这个词语和她画上等号。
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木剑,笑容可掬,却又满脸戏谑:“这就是所谓的梨木剑了?你以为是根梨木就能斩妖除魔啊。封建迷信,害人不浅呐。”讲到这里,她又不禁“咯咯咯”笑起来。
我忍不住往剑身瞟去,只见上书四个歪歪扭扭的朱砂大字:“诛鬼斩妖”。一看就是假冒伪劣产品,难怪要受到人家嘲笑,我都不禁有些脸红了。
我想起来了,这把木剑是大一时全班出去春游的时候,老三带回来的。那时他还在宿舍里炫耀过一段时间,说是某个道观的修真老道送给他的,有无上仙力。只可惜当时我正沉浸在刚买电脑的喜悦中,好学的老二忙着要去自习,而风流的老大则急着要去约会,没有人理会他。老三在哀叹了半天我们这些肉眼凡胎没有见识之后,终于觉得有些无趣了,便将它扔在了床下的角落里。一天天过去,这把木剑逐渐被大家,也被老三自己给遗忘了。今天他却竟然将它翻出来了,难得还能擦得那么干净,而且弄得神神秘秘,害得我还以为他真有什么镇鬼宝物。
看到她缓缓朝我走来,我结结巴巴地哀求:“你……你自己……跌到水里的,又没有人害你,为什么还……还阴魂不散?”
“自己跌到水里?哈哈哈……哈哈哈……”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面目也变得狰狞起来,“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表里不一丧尽天良的男人。”说罢,十指如钩,朝我抓过来。那枚白金钻戒似乎透出了慑人的妖气。
我吓得魂飞魄散,退到了墙角,手扶着墙面,筛糠般发抖。
就在我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那双如葱似玉般的手却在离我的脸部半尺左右的地方停顿了下来。
“唉……”她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凶狞之气逐渐消退,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算了,又不是别人的错,何必迁怒他人。”抬头看到我吓得几乎站不住的样子,她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真是没用啊,一个二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被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吓成这样子。咯咯咯……”
看到一个女鬼竟然这么富有人性,虽然被吓得够呛,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你虽然是个女子,但可是个女鬼啊。我没有被吓得当场昏倒,已经是意志坚定了。”
她看到我还是没法从恐惧中走出来,便自顾自在藤椅上坐下了,指了指桌上的那本《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快点过来帮我翻书,昨晚我正看到紧要关头,天就亮了,真是郁闷。”
“帮您…….帮您翻书?”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结结巴巴地问。
“是啊,翻书啊。怎么?你连这点活都不愿干啊?”她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哼哼”说着,她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上下牙来回摩擦了两下,作凶恶状。
“翻,翻,我翻……”我忙不迭地应道。可是大着胆子向她走了两步,我又不由自主停了下来,畏惧地看着她。
“怎么,又不愿意了?”她恶狠狠地盯着我。
“愿意,愿意,”我不敢再作停留,来到桌子前半米远处,颤抖着问:“翻……翻到哪里?”
“废话,当然是翻到昨天看的那页啦,你自己做的折角都给忘了?真是笨死了。”
“我做的折角?忘了?”我心里想着,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不敢多问,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将书翻到折角。可是由于我站得太远,心里又害怕,翻了几次都没能翻到。
她有些不耐烦了,瞪了我一眼,“离那么远干嘛,还怕我吃了你啊?”
我心里一惊,书被我一带,掉到了地上。
“行了,行了,不看了,真没劲,没见过笨成你这样的人!早知道你醒着的时候这么笨,还不如……”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下。
她的目光看到哪里,我就觉得哪里发寒发麻。还不如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还不如把我杀了?还是吃了?
想到这里,我心底一惊,正想拿出证据证明其实我不是那么笨的时候,她说话了:“算了,算了,不看书了,把画翻给我看看吧。”
“画?”我下意思重复着,正想问“什么画”的时候,我看到她秀眉微蹙,又要发作的样子,一紧张间,想起来估计是指桌上那叠素描画,赶紧一把抓起来,竖起来让她看。
由于太紧张了,手上用劲太大,那叠宣纸被我抓得有些皱了。她的眉头不由又皱了起来。
我猛然想起来素描画里的人应该就是她,赶紧把宣纸轻轻拉拉平整,讨好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请您……请您欣赏。”
她面色稍缓,可是盯着我举着的画看了两眼之后,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满脸的严肃撑不住了,瞬间崩溃。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情绪多变的女鬼,只觉得莫名其妙,手中的画不知该继续举着,还是放下。
她看到我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笑得越发厉害了,一手抵着腰部,想止住笑,一手指着我手中的画,笑得弯下了腰。
我目光下移,向手中的画上看去。第一张是她一个沉思的侧脸,鼻子小巧而微微上翘,睫毛秀长,嘴角微敛,带出一道柔美而略带任性的弧线,没什么问题啊,为什么她笑得这么夸张?难道是笑她自己在画中故作深沉的样子?
“反……反啦,真是笨……笨死了你!”她笑得说话都不连贯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把宣纸空白的一面对着她了,于是忙不迭地翻过来。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引得她一阵“咯咯咯”地娇笑。
就这样双手举着画,一张又一张地翻给她看,已经重复了好几遍了,虽然我没有看表,但从自己手臂的酸麻程度来看,起码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她倒是不再笑了,坐在藤椅中,看着我手中的画,沉浸其中,时而开怀,时而忧郁,时而只手支颐,时而搔首弄姿。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她怎么这么自恋啊?难道鬼都这样的吗?”
“大……姐,您为什么不……不自己翻呢?”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问。
“我很老吗?干吗喊我大姐?真是的。”她被我从自我陶醉中惊醒,有些不快,“本姑娘喜欢让别人给我翻不行啊?我乐意不行啊?难道你还不愿意?”
“没,没,没,我愿意,我愿意。”我赶紧声明。
“哼,量你也不敢。”她抬起头得意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挑衅的味道。
看到我诚惶诚恐地举着画,阻挡她的目光,她又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之后,她觉得有些无趣了,挥了挥手道:“算了,不看了,放下吧。”
我如蒙大赦,赶紧将画放回桌上,揉搓着自己的胳膊。
她看到我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差点又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唉……”她的情绪忽然毫无征兆地低落下来,低下了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故意折磨戏耍你,只是我自己真的翻不了……”
“你自己翻不了?”我不再揉搓胳膊,有些好奇地问她。
“是啊,你听到这话很开心是吗?”她冲我翻了翻白眼。
“没有,没有,我心里觉得难过。”我连忙道,看她一脸的不信,忙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很难过。”
可是我的表情怎么也装不出难过的样子,因为我心里想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她不能翻书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实体啊,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只能吓吓我,实际上是伤害不了我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阵狂喜。
看到我掩饰不住的笑意从脸上溢出来,她有些着恼,猛地立了起来,用手一拂桌面,那叠素描画顿时掉了下来,四下散开,飘落地上。“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能对你怎么样啊?”她面若寒霜地看着我,冷“哼”了一声。
我一看判断失误,懊悔不已,赶紧表态:“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很奇怪,既然她能把画拂到地上,为什么却翻不了书呢?难道她在骗我?但是她有必要拿这个骗我吗?我又想起来昨天晚上的遭遇,应该是她把那张风吹走的素描画放回桌面的,窗也是她关的吧,那她为何还说自己不会翻书呢?还有,她为什么说那本《人生若只如初见》上的折角是我做的呢?
尽管我心里疑云重重,但还是不敢问她,只是万分小心地赔着罪,可是这回她却没有笑,轻轻坐回了藤椅中,指了指床沿,道:“你也坐吧。”
我受宠若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惶恐地问:“您是说,允许我坐下来?”
“让你坐你就坐,哪来那么多废话!当然是你了,这里又没有别人,”她淡淡地道,“还有,别老是您,您,您的,听着怪别捏的。我又不是你妈。”
我正随着她的话,不时一边点头,一边感激地“哦”着,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差点笑出声来,可是一看到她满脸严肃没有一丝笑容,只能硬生生将笑声咽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坐在了床沿上。
她有些无力地靠在藤椅上,目光迷离,呆呆地盯着四散在地上的素描画,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由于怕她生气,我不敢大马金刀地坐着,只是小心翼翼地占了半个屁股,两腿并拢,双手扶膝,下颌微敛,目光呈四十五度角斜视正前下方,盯着一只成人拇指般大小的夜蛾,在我与她双脚之间的空地上无聊地爬来爬去,简直比古代的大家闺秀见媒婆时还淑女百倍。
要较长时间地保持这样的坐姿,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的军人也会十分吃力,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懒散惯了处于亚健康的人。半个小时后,我已经觉得浑身酸痛了。尤其是背脊上似乎有一只小虫子在不停地爬来爬去,弄得我烦躁异常,却又不敢稍动,以免惹她不快,招来无妄之灾。
正当我忍无可忍,准备趁她不注意,把右手伸到后背悄悄挠一下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瞟见她的眉头忽然微微皱了一下。
我心中一凛,顿生警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些素描画凌乱地覆在地上,想起刚才正是因为我触怒了她而被扫落地上的。她会不会因为这个而迁怒于我啊,毕竟从刚才看画的情景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极度自恋的,看到自己的画像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肯定会十分不高兴,我还是赶紧把它们捡起来的好,顺便可以找个理由活动一下酸麻的身子。
想到这里,我赶紧站了起来,然后弯腰去捡那些画。
谁知道一直呆呆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她也同时站了起来,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捡同一张画。
我一呆,不敢争,想收手让她捡,可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关节有些僵硬了,情急之下,往前一个趔趄,竟然差点撞入她的怀里,吓得我赶紧猛地直起了腰。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正往前半倾着身子,来不及避开。
我这一下猝然直立,头顶顿时撞中了她的胸部。
正当我吓得够呛,以为这下肯定冒犯她了的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撞到她,在一阵轻松的同时,心底却又有一丝隐隐的莫名失落。
可是这份轻松与失落在一瞬间后猛地化为无边的恐惧:我发现自己的脑袋正迅速穿过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阻隔!
我不是没有撞到她,也不是仅仅撞到了她的怀里,而是,而是一头撞进了她的身体里!
当我随着惯性完全立起身子的,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可是当我的意识在几秒钟后恢复的时候,我竟然看到她也满脸惊愕地站在我面前,而且由于实在站得太近,她又身材高挑几乎跟我并肩,我们两个又是几乎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在我的头从她的身体里穿进去,然后又穿出来之后,在我的眼前仅有半厘米的地方,正是她错愕的目光,而我的唇竟然和她的唇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一分一毫的空隙。
两个人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眸。
你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只有我的瞳仁;我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只有你的瞳仁。
……
这瞬间的停顿,于我,却似过了千年。正文第七章童年很久,很久,她才清醒过来,“嘤”地一声惊呼,慌乱地跳开了。
而我则仍然沉浸在刚才诡异的遭遇中,在那份恐惧与惊讶交杂的情绪下,竟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她远远地在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她的脸上竟然有红潮隐隐泛起。
“我是一个鬼。”过了许久,她平静地说。似乎对我说着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机械地道:“我知道。”
“虽然现在我是一个鬼,但以前不是。曾经,我是个人,我很快乐,快乐得就象春天的蝴蝶,无忧无虑。”女孩的声音逐渐朦胧起来,梦呓一般,缥缥缈缈,犹如来自遥远的天际。她虽然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目光却似乎没有任何的着落点,越过了我,越过了墙,投往辽远的虚无。越过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
我的父亲是个司机,开公交车的,我的母亲是家工厂的工人。我们家的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有余。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妈妈曾打算给我爸再生个儿子,就算罚点钱,当时也还支付得起。可是我爸不让,他说,现在我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要是有了其他孩子,就会把爱分开,我希望我们的宝贝女儿能拥有我们全部的爱。
这些话都是妈妈告诉我的,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
爸爸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一辆大卡车迎头撞上了我爸开着的公交车。公交车的头部顿时撞成了一堆废铁,不过后部受损不是很严重,但是车上的乘客很多,那时候公交车少,都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在慌乱中,乘客们相互踩踏,硬生生将八个人踩成了重伤。
我爸被撞成了重伤,硬撑着爬出了驾驶室,他乞求围观的人们帮忙。
可是大家围在他的周围,对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帮他,哪怕扶他一下。有些乘客和乘客的亲戚甚至是那些围观的路人还对着我爸破口大骂,诅咒他早点去死。
救护车来了,呼啸着载走了那几个受伤的乘客。不知道是遗忘了,还是故意的,我爸一个人躺在大街上,血流满面。周遭是一群冷漠的人类。
等我妈闻讯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
爸爸靠在妈妈的怀里,来不及说什么,就死了。
我在一个邻居的带领下,来到车祸的地点,看到的是妈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双手抱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满脸鲜血,已经没有呼吸的人,就是那个经常把我放在脖子上玩骑马的爸爸。
我呆立在妈妈的身旁。妈妈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搂着爸爸的尸体。周围是一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
那年我五岁。
爸爸过世之后,我们家的生活急转而下。爸爸生前所在的公交公司一开始还象征性地给了点抚恤金,可是后来却说我爸在开车中有失误,不能再给我们发抚恤金了。妈妈去理论,被他们轰了出来,还说没有要求赔偿车子的损失费已经是很对得起我们了。
那些受伤的乘客也跑来向我们要医疗费。妈妈告诉他们应该找公交公司去要。他们说公交公司已经把抚恤金发给你们了,他们就不再负责了,只能向你们要,谁让你那个死男人开车不长眼的。
没有钱给他们,那些来要债的人就把所有能卖两个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临走还撂下话,如果下次来还是没有钱,就要把我们家的房子卖掉。
因为没有钱交学费,我也上不起幼儿园,只能呆在家里。那段时间,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有人敲门。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家,玩着爸爸生前给我买的一个简易电子琴,忽然响起了暴躁的敲门声和咒骂声。我害怕得躲到屋子的角落里,一边流着泪,一边抱着电子琴瑟瑟发抖。
门被踹开了,几个彪形大汉蹿了进来。得知我妈不在之后,他们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可是前两天刚刚来过另一批人,能拿的基本上都拿走了,他们翻了半天没有翻到什么。
正当他们骂骂咧咧准备走的时候,有个人看到我手中的电子琴了,便伸手要我给他。我紧紧地抱着电子琴,死活不给,因为这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一弹起它,我就会觉得其实爸爸并没有走,正像往常一样手把手地教我弹琴。他那双粗大的双手让我觉得安全。
对方看我不给,便直接拽着电子琴往外夺了。夺了两下没有夺过去,他火了,伸手便是一个狠狠的耳光,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但我仍然死死地抱着电子琴,任凭泪水顺着剧痛的脸颊滑落,口中只是哭着重复着:“不要抢我爸爸,不要抢我爸爸……”
其他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个抢我电子琴的人脸上挂不住了,狠命一拽,我被拎得离地了。对方把电子琴用力一甩,我顿时抓不住了,掉到了地上,摔得很疼很疼,我爬起来又冲上去抱住对方的大腿,口中仍然哀求着:“不要抢我爸爸,不要抢我爸爸……”
其他几个人笑得更大声了。那个人狠狠一脚把我踢得飞了起来。我重重地掉在了地上,这回再也爬不起来了,只是躺在地上语不成调地哭着:“不要抢我爸爸……”
妈妈刚好回家给我做午饭,看到这一幕,冲上来护着我,哀求他们不要伤害我。
那几个人看到我妈之后,便向我妈要钱,得知没钱之后,便威胁要把我们赶出去,把房子卖掉。
妈妈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这样做,已经是冬天了,大人还能熬几天,小孩可熬不起啊。
那个抢电子琴的人嘿嘿淫笑着说道:“你要是不想让这个小兔崽子露宿街头也行,可是办法只有一个……”说着,上下打量着我妈,眼睛里有着狼的凶残和人的下流。
妈妈呆了半晌,将对方扔在地上的电子琴捡起来,递给我,轻轻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水道:“囡囡乖,囡囡不哭,没有人会再抢爸爸了。”
妈妈走了,被那几个人带到了隔壁房间。
我紧紧抱着电子琴,一个人蹲在墙角瑟瑟发抖。野兽的嚎叫声从隔壁传来,魔鬼在纵声狂笑。
那几个人得意而满足地走了。过了很久,妈妈还是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我害怕了,跑了进去。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爸爸的遗照。
我抱着电子琴靠在妈妈的身边。
妈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仰着头,看到两行泪顺着妈妈的脸颊流下,流过爸爸的遗像,滴落我的脸庞和我怀中的电子琴上。
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要债的人也不再来了。可是我却发现邻居们似乎都躲着我们,经常有人在妈妈背后指指点点,曾经跟我比较要好的小朋友,也都被他们的父母告知不能跟我一起玩了。
妈妈的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冲我发脾气。
有一次晚饭的时候,我失手把碗掉落地上了,妈妈伸手过来就是一个耳光,我当场哭了,喊着:“妈妈坏,妈妈坏,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妈妈又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完之后却一把把我拉到怀里,也哭了起来。
我哭着哭着,哭累了,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当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被窝里了。妈妈却没有睡,抱着爸爸的遗像,压低着声音偷偷啜泣。
月光如水照着大地,也照着我和妈妈,天上的爸爸,你看得到吗?
虽然仍然每天撑着上班,妈妈的精神却越来越不济了,经常恍恍惚惚的,时不时会失手将东西打碎。终于有一天,妈妈在工厂工作的时候,双手被机器搅碎了。
由于没有钱支付昂贵的医疗费,妈妈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带着两只残臂躺回了家里。
妈妈不但失去了工作能力,健康程度也每况愈下。由于没有钱继续治疗,伤口严重感染,患上了坏血症,并在短期内发展成了坏疽病。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爸妈怀里撒娇的孩子了。我承担起了从前妈妈所做的一切家务活,买菜,烧饭,洗衣服,拖地……
妈妈终日抱着爸爸的遗像,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任凭坏死的肌肉疯狂地扩张。
终于有一天,当我拿着拎着篮子走进家门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妈妈那熟悉的声音。
妈妈死了,怀里抱着爸爸的遗像。
篮子从我的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滚出了一颗包心菜和一个大红的苹果。
这是我为菜场里的一个菜贩子剥洗了一下午的包心菜而获得的报酬。
因为我听人说,吃水果对坏血病人有好处。
那年我八岁。
妈妈死后,我就成了一个孤儿。
在我爸死了之后就避之唯恐不及的亲戚此时却纷纷冒了出来,有妈妈这边的亲戚,也有爸爸这边的亲戚,都争着要收养我,最后竟然闹到法院。
当法官问我愿意跟谁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将手指向了一位远房姑姑,因为她一来就为我买了新衣服,还买了个新的电子琴送给我。虽然爸爸给我买的电子琴在我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但是她的行为令我想起了爸爸。这位远房姑姑激动得抱起我狠狠亲了一口。
我很抱歉地看着其他亲戚黯然离开法庭,心里很受感动。亲人毕竟是亲人,在最困难的时刻终于都良心发现了。
人世间,重新有了暖意。
这位表姑带我来到她家里,跟我原来的家在同一个城市里。
可是在法庭上慈眉善目的表姑,一到家就把送给我的电子琴给了她的女儿,还恶狠狠地把我的新衣服剥了下来。
八岁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态度变化会这么大,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苦难的开始。
从到表姑家的第一天开始,我便被告知如果想要吃饭,就必须包揽所有的家务活。
腊月结冰的天气,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搓着表姑全家的衣服,双手因为冻疮破裂而化脓溃烂,每一次浸到水中,寒冷就如尖利的刀锋一般狠狠地割着我的肉,刺进我的心,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我实在冻得不行了,趁表姑不注意悄悄烧了一壶热水,当我把手放进加了热水的脸盆的时候,一丝暖暖的气息顺着双手流遍全身,尤其是手上的冻疮被温水泡着而产生的那种有些痒痒麻麻的感觉,真的很舒服。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泡着,该多好啊。
“啪”,头顶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表姑发现了我的举动,异常恼怒,骂道:“真是个婊子养的,你妈是婊子,你也是,还真他妈会享受,煤气是用钱买的!我好心收留你,让你白吃白喝的,还敢这么糟蹋!”
我当时虽然不知道“婊子”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不是个好词,表姑父跟表姑吵架的时候,也会骂她“婊子”。我恨别人骂我妈妈,我说我要回家。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哭的结果肯定是一顿暴打,或者取消今晚的晚饭。
表姑阴阴地看着我,冷笑道:“回家?你还有家?要有本事你就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几天后,我悄悄跑出了表姑家,边走边打听,走了很久,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原来的家。
家里亮着灯,我激动地往家里跑。
地上结了冰,路很滑,我摔了一跤又一跤。每一次跌倒后,我马上爬起来接着跑。
我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因为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窗口亮着熟悉的灯光,是妈妈回来了吗?是爸爸回来了吗?妈妈已经烧好了晚饭等着我回家吗?爸爸正在台灯下修理我的电子琴吗?
到了,就快到了……爸爸马上就会用他那双粗大宽厚的手把我高高抛起来,妈妈会亲昵地用满是油腻的手在我的脸蛋上轻轻拧上几下,然后心疼地责怪我玩到这么晚才回家吃饭……
我终于扑到了门上:“爸爸……妈妈……”
门开了,一只雪白的哈巴狗蹿了出来,冲着我“汪汪”地叫。
一个浓妆的中年妇女随后跟了出来,不是我妈妈。
她看着我一身破烂肮脏的衣服,一脸的鄙夷,冷冷地道:“哪来的小叫花子?”
我害怕地躲闪着那条哈巴狗,哭道:“这是我的家,我要爸爸妈妈。”
中年妇女告诉我,这是她半年前从我表姑手里买下的。说完,她便进去了,哈巴狗又冲我吠了几声后,也尾随着进去了。
“咣”,曾经的我家的门被狠狠地掼上了。
我一个人蹲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啜泣着。寒风化成了实体,刀一般割着我的脸,我却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表姑家,因为我饿了。
从那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爸妈了。我知道爸爸和妈妈真的死了,都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再哭,也不再笑,每天只是默默地干活。
九岁那年,我开始上学。
表姑原来是不打算让我上学的,但是后来听人说,违反九年制义务教育是犯法的,就决定让我读书了。可是有个条件,学费得我自己出。
爸妈还在的时候,我上过一年幼儿园,我很渴望能够重新回到学校,因为在那里,我可以不用时刻面对表姑她们。
刚好附近有个新建的工地,我便想去那里打工。工地里的大人们都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只是笑笑,没有搭理我。
我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搬砖头,我力气小,一次只能搬四块。
其他农民工看到我在搬砖头,很奇怪,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告诉他们,我要挣学费上学。
他们被感动了,便跟工头说了一下。工头答应了。
四块砖十公斤,平均每次来回大概走二百米左右,工钱五厘。
一年级学费八块零五毛,我需要走三百八十公里路,背六千八百块砖,重一万七千公斤。
可是我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因为很多民工叔叔们悄悄地把他们搬的砖放在我那一堆里面了。
那个满脸横肉的包工头给了我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我用满是伤口的小手将钱小心地接过来,跑到小店里把钱兑开,然后跑回来把一块五毛钱递给他。他挥了挥手,没有接,去忙别的了,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有晶亮的液体滑过。
人世间,并不只有坏人。
民工叔叔们用他们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顶,让我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像他们一样打工。
我觉得他们的手有点像爸爸的手,同样的粗糙宽厚,有安全感。
只可惜等我期中考试之后,兴冲冲地跑到工地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往日尘土飞扬的工地,如今却变得富丽堂皇,一幢十几层高的“国贸大厦”拔地而起,珠光宝气的女人、西装革履的绅士,经由透亮的玻璃旋转门川流不息。而那群操着粗话令我倍觉亲切的民工叔叔们却不见了踪影。
车来人往的城市街头,一个穿戴寒酸的小女孩呆立在路中央,小手中攥着一张试卷,上面标着个鲜红的“100”。
以后,每当我路过工地的时候,都会观望一阵子。也许那些浑身灰土、满口脏话的人们中的某一个,当年就曾用他们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过一个小女孩的头顶,给了她生的勇气,让她知道,绝望的人世间,依然有着希望。
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来没有住过校,因为我必须为表姑家干家务活。就算是高中的时候,学校离表姑家很远,表姑也没有允许我住校,我必须每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徒步近十里赶回表姑家做一堆的家务。第二天还得一大早赶去学校上早自习。
后来我试着用别名悄悄给报社投了几篇稿子,竟然发表了,有了这些稿费,我才终于有钱坐公交车了,还可以在公交车上眯会儿眼睛休息一下,或者看会儿书。
其实表姑是不打算让我上高中的。但我已经不愿再受她摆布了,我跟她说学费我自己会在假期打工挣够的,我甚至威胁她说,如果不让我上高中我就再也不给她做家务,即便被赶出门也在所不惜。
表姑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了。
我知道表姑很恨我,因为她女儿跟我同一年级,但是很懒,学习成绩也很差,虽然表姑给她请了家庭教师,成绩总是上不去,基本上都是全班垫底。高中没有考上,是表姑花钱买进去的。
表姑的女儿经常要我帮她写作业。我不敢不替她做,否则她就会在表姑面前搬弄是非。可是后来表姑就怪我,说是我害了她女儿,要是我不替她女儿写作业的话,她成绩就不会这么差了。于是我又免不了挨一顿打骂。
终于,苦难熬到了尽头,我考上了大学,云海大学。
那年的夏天,我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一个人拎着简陋的行李来到云海市,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告诉自己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自由了,从此我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了。正文第八章相逢我喜欢大学里的生活,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的机心,同学之间的关系是最干净的,因为没有什么利益的冲突。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又到肯德基快餐店找了个双休日站柜台的活,加上偶尔找到的一些短期英语家教,生活费大致也能解决了。
学习,打工,学习,打工,生活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着。
打工的肯德基店在云海市的银泰百货商厦的二楼。有一天下了班,我路过一个女装柜台,看到一条连衣裙,洁白如雪,修长飘逸,静静地挂在角落。
我顿时被吸引了,走过去,抚摸了很久,只是它的价格令我却步。
二百块,对于很多其他的学生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而言,却已是天价,意味着一个多月的生活费,或者站十个周末的柜台,或者给那个刁钻古怪的小男孩苦口婆心地讲授二十个小时的英语。
我终于还是买下了这条连衣裙,因为夏天来了,我憧憬了很久能够穿着它感受海风的吹拂。
当海风吹起裙摆,感受那一刻的裙裾飞扬,我渴望这种飞的感觉。
为此,我喝了两个月的免费青菜汤。但我不后悔,因为我拥有了自己的梦想,十年来,我第一次拥有了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衣服。
我喜欢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洗了澡,换上这身白色的连衣裙,携一本书,来到云江边,看船来船往,观潮起潮落。
当最后一抹晚霞将西天染红,瑟瑟云江倒映着似水流淌的火云,叶叶扁舟满载着渔家平凡的幸福静静地归航,微咸的江风轻轻翻动手中的书页,我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宁静而安详。远离了尘世的烦嚣,更看不到人世间的尔虞我诈。
那天下午,我带着那本刚从图书馆借的《平凡的世界》来到云江边。
雍容的云江依旧静静流淌,我却被小说作者路遥对于苦难生活的体悟所深深吸引,沉浸其中。
小说中,一个贫寒农家的孩子,为了自己的理想在城市的边缘挣扎。最终以自己的勤劳与不屈,赢得了尊重,也赢得了幸福,虽然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虽然人生有太多的磨难,但是,只要理想不死,就永远不会绝望。
我被路遥对土地深沉的爱所深深感动着,为其中的许多情节堕泪,不可自拔。
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当我从书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幅绝美的图画。
太阳只剩了半个脸庞在那远山之巅窥视,脸蛋挣得通红通红。
无数的小白蝶在岸边的芦苇上嬉戏翻飞,捕捉最后一丝光热。修长的白鹭优雅地掠过水面,漾起阵阵涟漪。
宁静的云江载着归航的渔舟,轻轻拍打着堤岸,温柔而慈祥,一如母亲的手轻扶着摇篮,摇篮中的孩子正静静酣睡。
被这一刻的温馨牵扯,我不禁站了起来。一群白蝶飞过来,在我的上空翩跹起舞。清风扬起我的裙摆,我欢快地追逐着这群不知疲倦的蝶,融入这一幅美丽的图画。
随着顽皮的白蝶的骤然转向,我一个轻旋,洁白的连衣裙一展而收,做一个轻盈的舞。
一个清瘦的男生秉着一本画架,站在我的面前,无语凝眸,仿佛亘古以来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当目光与目光相遇,瞬间成为了永恒。
男孩微微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地说:“我等你很久了……”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当西天最后一抹余辉静静挥洒在我俩的肩上,洁净的目光俘获了彼此。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时光穿越了千百万年。
云江的风轻轻吹拂着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
男孩将手中的画夹缓缓转过来,太阳将它最后一个顽皮的眨眼投射在那幅素描画上:一个身着百褶连衣裙的女孩,踮着脚尖,欢快地追逐着天上翩跹的白蝶,风轻扬起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似水流淌,缥缈如天边的那一片流云。
他说,他是美院的学生,经常来云江写生,已经看到我好几次了。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大青石上静静地看书或者发呆,他一直觉得很好奇,可是怕我觉得太突兀,所以没有跟我打招呼。其实今天他早就来了,只是我看小说太投入,没有注意到他。他本来正在画云江的落日,却被我追逐蝴蝶的举动吸引,忍不住将我画了进去。
他向我讲述他对于画画的热爱,他的絮叨的父母,他那宠溺的爷爷奶奶,他童年的冒险,他的理想,他的憧憬……
虽然我有着不幸的过去,但我并不嫉妒别人有快乐的童年。
平生第一次,我跟一个男生聊了很久,而且是一个陌生男生。
其实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我在一旁微笑着静静地听。
不经意地,他问到了我的父母。
“不在了”,沉默半晌之后,我轻轻地回答。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有些慌乱。
我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了。”
……
江风渐冷,如纱的雾气四处弥漫,将云江轻轻拢在怀里,瑟瑟的芦苇躲进了昏黄的混沌之中。一个个灯塔上的光亮顽强地刺破灰暗的天穹,与渐显的星辰遥相辉映,指引着晚归的渔船。远处的教学楼已经一片灯火通明,云江村的民居里也次第亮起灯光,星星点点弥散开来。
每一盏昏黄的灯光下,都该有着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个平凡但美丽的故事。
爸爸在叫写作业的女儿先过来吃饭;母亲在喊看动画片的儿子赶紧洗澡;一对老年夫妇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翻看一本发黄的相册,不时小声感慨着过往的从前;一对年青的情侣含情脉脉看着对方,诉说着不离不弃,相约着来世今生……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当我们不得不离开云江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我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在经过一条田垄的时候,因为光线太暗,没有看清,我脚下一滑,差点掉到畦沟里。
一双有力的手适时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有些慌乱地将手抽了出来,心却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幸亏天暗,看不到我烧红的脸庞。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送凉的晚风却捎来了彼此的心跳。尴尬下有着一丝隐隐的甜蜜。
无言地继续走到有灯光的地方。
在白洁但却不甚明亮的路灯光下停下,低着头,相对而立,欲说还休。
几只娇小的蝇虫在光晕下无序地飞舞。
过了很久,他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用轻若蚊蚁的声音问:“可以做个朋友吗?”
虽然用了“朋友”这样一个通用的遁词。我还是能感觉到血液“汩汩”地涌上脸庞,将耳根烧得辣辣地疼。
因了童年的遭遇,我对所有人都怀着本能的戒心,所以虽然已经上了快一年的大学了,跟其他同学基本上还是没有什么接触。可是不知为什么,虽然才是刚刚认识,我对他却有着莫可名状的信赖。也许是受他那充满阳光的气息的感染,也许是其他的原因。
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最终归结为一个“缘”字。不论是福缘,还是孽缘,总之是前世的注定,逃不开,也躲不掉。
“嗯……”我的声音也许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头垂得更低了。
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太开心了!”,说着,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想将手抽回来。
可是这一次,他却固执地抓着我的手,没有放开,
我又羞又急,有些哀求地道:“你放手好吗?我,我不习惯。”
他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嘴角却有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以后慢慢就会习惯的,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有权利牵你的手。”
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丝轻浮,我有些生气了,抬起了头,脸色紧锁地看着他,声音也冷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请、你、放、手。”
我的声音虽然不大,他还是感受到了我情绪的巨大变化,无奈地松开了我的手,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一边讪讪地道歉:“实在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没想到你这么严肃。”说到这里,他悄悄吐了下舌头。
看到他这么诚惶诚恐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脸的严肃顿时守也守不住了。
他看着我的笑容,渐渐地,目光有些呆滞起来。
我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变傻啦?”
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缓缓地说道:“你笑起来真美。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这么开心地笑着。我更希望自己能这么看着你开心地笑着,一辈子。”
我不再笑了,心里暖暖的。十多年来的世态炎凉人世冷暖,几乎让我对这冷漠的世界完全绝望。而今天这个清瘦的男孩子的话,却让我感受到了难得的感动。一股幸福的暖流流过全身,涌上心头,我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言词,便只是感激地看着他。
“真的。一辈子。我会努力的。”他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眸,轻声但却坚定地说。
他再一次握起了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一任他紧紧地将我的双手握在他的手心。
一弯娥眉新月悄悄探出了头,偷窥了一眼人世间的幸福,便又溜回了轻薄如纱的云层后面,散发着淡淡的清光,将这夏夜的天空衬染得洁净而温馨。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水房洗衣服,一个舍友跑过来叫我,说是有电话找我。
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几乎从来没有人打电话给我过。
会是谁呢?难道是表姑打来的吗?应该不会啊,自从我来到云海大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我也从没有想过以后会回去。
我冲洗了一下手上的肥皂泡沫,来到宿舍,拿起了搁在桌上的电话,疑惑地问道:“喂,你是那位?”
“是我啊。”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
“是你?”我一愣,昨天我是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和班级,可是并没有告诉他宿舍电话啊,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宿舍的电话?有事吗?”
“嘿嘿,”他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呗,嘿嘿,我在你们宿舍楼旁边的电话亭里打的电话,你现在能不能下来一下?”
“哦,”我应道,然后放下了电话,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舍友,看到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禁脸上一红,冲她解释道:“昨天遇到的一个普通同学。”
“噢……”舍友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可是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却甚于千言万语。
我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解释只会越描越黑,只好无奈地出了宿舍。
等我来到楼下,看到他正在大门外等待,不时焦急地往门里看。
女生宿舍楼前这一小块空地历来是校园一景,经常有不少男生在这里等他的女朋友。而女生的动作总是比较慢的,尤其是要见男朋友的时候,所以这里总是有一批男生在那里焦急地张望。
以前的时候,我是十分反感这样的场景的,觉得他们简直在浪费生命。其实也许在内心深处,自己也是希望能有一个人这样等待自己的吧。平时的鄙夷其实正是内心失衡的一种表现吧。可是今天却有个才认识一天的男生在这里等我。
他发现了我,高兴地冲我挥手。
我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的面前。
还没等我开口问他,他已经把一个小塑料袋拎到了我的面前,往我手里一塞。
入手冰凉,我有些奇怪地将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根已经有些融化的奶油巧克力雪糕。
“我打电话前刚买的,可是天太热,融化得太快了。”他挠挠了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着。
只是一支雪糕而已,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否则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或者过分矫情了。
我提着塑料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地站着,看着对方,有些尴尬地傻笑。
半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你赶紧回宿舍吧,免得把你晒坏了。还有,赶紧把它吃了,免得都化没了。”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我还站在原地,便又说道:“对了,你宿舍的电话我是从学工办那里问来的,嘿嘿。”
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不远的拐弯处,我将手中的雪糕取出来,放入口中,一股甜腻而清凉的味道顺着舌头滑入喉中。
雪糕的味道,真的很美。
此后,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约我一起去云江散步。
我跟他的关系发展得很快。
那些日子,真的过得很快乐,时间飞驰而过,转眼便冬天了。
那年的圣诞,他约我出来,我们俩在云江边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静默的云江绵延无际,我希望就这样依偎着他,走到永远。
这里,是梦开始的地方。
后来,他拿出一把小烟火,用打火机点燃,分给我一半,然后在夜色中挥舞,星星点点的火的精灵在黑暗中跳跃涌动。
我用它画了一个美丽的心形,在他的面前。
当烟花燃尽的时候,在这空寂无人的云江边,他牵着我的手,冲着云江大声喊:“我爱你。”江风将他的声音送出好远好远。云江的水拍打着堤岸轻声应和着。
这三个用得最滥的字,却有着永恒的魔力,它的生命力经久不绝,一代又一代,无数年来,多少人曾这么或轻轻地,或大声地,或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三个字啊。
我们终于在云江边紧紧相拥。
他的火热的唇重重地压了过来。
我无力地扭头想避开,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就不愿躲闪,还是因为他的手劲太大,我没能避开。
在窒息般的慌乱中,我的初吻在这个圣诞夜的云江边放飞。
远处市区的灯光将半边星空映照得彤红,不时有美丽的烟花在空中次第燃放,交相辉映,生命燃尽的同时,将最美的童话绽放在天空中,印刻在人心里。
黑沉沉的云江边,我在他的怀里幸福地沉睡。
我愿意,也以为会这样永远地在他的怀里沉睡,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沧海桑田。
那时候,我真的相信永恒。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每个双休日的晚上,他都会来市区的肯德基店等我下班。
我站在柜台上,他总是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支着个画夹画我。
一开始,我觉得不好意思,让他不要在这里画,就算是画也不要画我。可是他很固执,就是不听,仍是用他的画笔画个不停,还不时冲我做鬼脸。我只好无奈地顺着他了。
等我下了班,他就带我去别的餐馆里吃夜宵。
其实吃夜宵的钱差不多就够得上我站一晚上柜台的报酬了。
我曾让他不要花那么多钱。可是他却狡黠地说,如果不吃夜宵的话,我也不要去肯德基站柜台,干脆由他把本来用来吃夜宵的钱给我,我就不用辛苦地去站柜台了。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不愿这样,我希望跟他的关系间没有任何金钱的影子。
所以最终,他没有说服我不去站柜台,我也没有说服他不去吃夜宵。
平时没有课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在教室里自习。他总是扭过头来看我的侧影。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和我一起自习,他总是看不进书,没过一会就用书轻轻敲敲我的桌面,让我和他一起出去,我故作生气,却总是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离开教室。
我喜欢和他一起坐在校园的草坪上,静静地伏在他的膝盖上,看着身前教学楼上的灯火通明。在黑暗中,我们幸福地相拥。
我没有自行车,以前都是自己走路的,现在每个晚自习结束后,他都会送我回宿舍。
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双手轻环着他的腰,脸庞贴着他的背脊,倾听他的心跳。自行车的轱辘“吱呀、吱呀”地呻吟着,穿梭在菁菁校园,年轻的心感受青春的哨音随着夜风的吹拂翩翩起舞。
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我们总是舍不得分手,总是在楼长阿姨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一步一回头。
那般恋恋不舍,将男女生宿舍楼不到五十米的距离演绎成了天涯海角,将晨昏之间不到十个小时的短暂分别演绎成了生离死别。
由于他的出现,曾经因为童年的变故而变得沉默寡言的我重新恢复了开朗的天性。
他说我的笑声比百灵还动听,他愿意用一辈子的努力来换取我片刻的欢愉。
快乐的日子,总是逃去如飞,我们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幸福,因为我们以为我们的幸福是永远的。
终于有一天,在他将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之后,他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把话说了出来:“我们……住到……住到外面可以吗?”说完,就把头低了下去。
我知道住到校外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现在很多学生情侣都住到了校外。
虽然我也很想能够每天每时每刻跟他在一起。可是,本能的羞涩还是让我断然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耷拉着脑袋,神色黯然。
我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很难受,可是我该答应他吗?应该吗?我无助地问自己。
“你是不是不爱我。”他忽然问道。
“爱,当然爱,”我有些慌乱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他道。
“我……”我哑言了,说不出话来。
在楼主阿姨的催促下,我带着复杂的心情进了已经熄灯的宿舍楼,回过头来,看到他双手扶着自行车,呆立在夜色中,一动不动,显得那般的落寞。心猛地一痛。“我愿意!”我忽然情不自禁地冲着他大声喊道,把楼主阿婆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瞪着我。
他听到了我的话,顿时活跃起来,吹着欢快的口哨,冲我用力挥了挥手,骑上车子往男生宿舍楼飞快地驶去。
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对自己说,他将来就是自己的丈夫,我们已经约好了毕业后就结婚,既然我们相爱,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只要他喜欢。
几天之后,我们就找到了一个住处,就是这里。
当我们一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
喜欢这堵略带沧桑的围墙,喜欢这个院落清幽淡雅的布局。它给人一种简单朴素却又醇厚弥远的味道。
而让我们喜欢上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房子的主人。
阿公阿婆不但人好,而且很有学问,分析问题总是透彻明了,有着通透世事的睿智,相较而言,课堂上的之乎者也,则不免过于教条或故作深沉。我们俩和他们很有共同语言,总是聊得很开心。
那段日子很是舒心惬意,我们俩总是在一起规划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我小时候弹过电子琴,很喜欢乐器,尤其喜欢古筝,虽然我一直没有机会真正弹上一回,可是我喜欢古筝的那股幽远古朴的旋律,总憧憬着有一天能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古筝。
他说他希望能在一个竹叶青青的地方,为我们俩修葺一座小屋,门前溪水湍湍,屋后白菜数畦。在一片青绿的草地上,摆放一架斑驳的古筝,我身着一袭白色连衣裙,罗袖微拢,轻拨起琴弦,千年的岁月从指尖滑落。……
那时,我们觉得幸福就在我们的手心,我们的未来也在我们的手心。
直到那一天,她的出现。正文第九章作画那是临毕业前那个冬天的事情。
有一个晚上,快到十一点了,他却还没有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还没有回,我有些担心,便来到村里的小店里想用公用电话联系他。他前段时间买了个手机,说这样的话我联系他就方便了,不论在哪里。他还说要给我也买一个,我拒绝了。
他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我接着打了好几个,可都是如此。
难道他没有听到吗?还是设了震动了?还是他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可是应该不会啊,如果有事的话,他会提前跟我说的啊。
难道,难道他出事了吗?
一想到这里,我越发担心了,连忙又给他打电话,可是依然没有人接。
天很冷,小店的门有些透风,风从门缝里刮进来,“呜呜”地响。
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这么长时间都联系不到,所以我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脚上也只穿了双棉拖鞋,可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心底的担忧越来越浓。
已经快十二点了,有些不耐烦的店主把看了半天的黑白电视机关了,说要关门了。
我只好回来了,可是一个人坐在房间,心里越来越害怕。
都已经凌晨一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难道真的出事了吗?
不行,我必须给他打电话。
可是小店已经关门了,怎么办呢?
最后,我没有办法,只好将阿婆他们叫醒了。
阿公阿婆听了我的话之后也很担心,根本没有责怪我这么晚还打搅他们,忙让我进他们的房间打电话。
依旧是“嘟……嘟……嘟……”的长音,我焦急地等待着电话那端传来他的声音,告诉我他没事,我只是空担心一场,可是一直等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
我马上再拨过去,可是这一次,电话那端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难道他看到我给他打电话,却不想接,把手机关了?
不可能啊,他怎么会不接我的电话呢?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他没有理由怄气不接电话啊。
难道他的手机刚好没电了吗?是不是因为我刚才打了很多个电话,虽然都是未接电话,但是也消耗了很多电能,所以现在没电了?
可是怎么会刚好这么巧呢?
还是手机根本不在他的手里?
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如果在他手里的话,他肯定会接的啊。
可是为什么手机不在他手里呢?
为什么呢?
难道他的手机被偷了?
可是即便是手机被偷了的话,他也该回来了啊,就算有事不能回,他也该找到公用电话,告诉我一声,让我放心的啊。
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呢?
难道,难道他被打劫了?
一定是的。一定是被打劫了,肯定是歹徒要抢他的手机,但是他不给,于是就打了起来,歹徒把他打伤之后,就把手机抢走了。所以我打电话过去,才没有人接。歹徒当然不敢接,于是就将手机关了。
肯定是这样!
他到现在还没有给我打电话,肯定是被打伤了,而且伤势很严重,否则他肯定会先给我打电话的,会不会他已经……想到这里,我都快要哭出来了。
阿公阿婆也很着急。不停地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说现在外面的治安也没那么差,呆会他肯定会打电话过来的。
我让阿公阿婆先睡,可是他们说他们已经睡够了,让我好好睡一觉,要是有什么消息再叫醒我,可是我怎么睡得着啊。最后,阿公阿婆陪了我整整一个晚上。
我们一夜未眠,直到天亮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以为肯定出事了,眼睛都哭红了。
近中午的时候,正当我再也等不下去,打算报警的时候,他出现了。
看着他沐着一身的阳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开心地哭着,用拳头擂他的胸口,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阿公阿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默默地走开了。
“你到底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啊,你再不回来,我会死的。”终于,我停止了哭泣,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问道。
他心疼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柔声道:“傻瓜,对不起,害得你这么担心,我这么大的人,又不会丢掉,昨晚我是在画室里画画。”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我生气地问道。
“昨晚我的手机没电了。”他一脸的歉意。
“可是我刚开始打的时候还时有电的啊?”我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想要考霍文良教授的研究生吗,今天我去了他家里,霍教授在中国画界是泰斗级的人物啊,很多人都说他来云海大学是屈才了。在他家里的时候我怕手机响起来不太礼貌,于是就设成震动了,出来后忘了改回来。霍教授很赏识我对于画画的理解,但是他说还想看看我最近的画作。你也知道,这段日子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没有搞什么创作。今晚听了霍教授的点拨之后,我特别有感觉,灵感这东西是稍纵即逝的,所以告辞了霍教授之后,我就赶紧来到学校的画室,想画幅画过几天交给教授。手机放在一旁,由于画得比较投入,所以就没有听到你打的电话。好啦,乖啦,不要生气了,以后不会了。”
看到我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他把手伸到我面前,说道:“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满是颜料呢,难道你还会怀疑我骗你?昨晚我真的在画室里画画,如有虚言,天打五雷……”
听到他发这样的毒誓,我赶紧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虽然我不会对他有任何的怀疑,可是他一夜未归,心里总难免有些疙瘩,听了他的这些话之后,我才完全放下心来。
可是,此后的几天,他却没有并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晚上经常不回来。我打过去电话,却总是关机。
第二天我问的时候,他都说是在学校的画室通宵画画,怕受干扰,所以就关机了。
有的时候,他也会主动打电话过来,说是晚上要搞创作,让我不要等他了,然后就关机了。
次数多了之后,我就有些放心不下了。一来是心疼他常常通宵画画,学校的画室又没有暖气,天这么冷,怕他身体吃不消;二来,心里也难免有了些猜疑,虽然总是很快告诉自己不该这么胡想,否则是对他的不尊重。可是心里总有些自己化解不了的疙瘩。
我跟他说让我陪他一起画画,他却不答应,说是不愿我跟他一起受苦,而且如果我在旁边的话,他会分心,画不好画。要是这幅画不能打动霍教授,他的研究生就有可能不能录取,因为考研中导师的赏识是很重要的,很多时候能够起到根本性的作用,往往决定了录取与否,在绘画领域尤其如此。
我知道他的分析都很有道理,可是每当自己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独自守候的时候,就觉得很孤独,很想念他。
我也曾想过和他一起考研,可是我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大学四年的学费都是申请了贷款的,毕业几年内就得还清,要是我读研究生的话,首先这些贷款就还不了了,而且现在的研究生教育基本上都改成了自费,这么庞大的费用又去哪里凑呢?虽然他说他可以向家里先筹措一下,可是这样的话我算什么呢?他当然不会看不起我,可是他的父母又会怎样看待我呢?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考研的打算。我计划先工作几年,等把贷款还清之后,有了一定的积蓄,然后再考。
我知道他是个很好强的人,他说他考完研究生之后,还要读博士学位,争取做一个学院派的画家。
我不愿意自己比他差,我害怕在他的眼里我不够优秀。我希望在他读博的时候,我能够有经济能力开始读研,虽然他说他并不在乎我的学历,他说他之所以要这么努力想要获得高学历,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有能力让我幸福。
“还记得当年我在云江边遇到你的时候,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吗?”他深情地看着我说:“我说,我等你很久了。”你就是我等了一辈子的新娘,你是最好的。
他的话又惹得我在他的怀里哭了半天。
不知为何,自从遇到他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终于有一天的半夜,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还有一丝不敢触及的怀疑,拿着他忘带了的围巾,去画室找他。
这条围巾是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瞒着他悄悄织的。当他生日那天,我把完成的围巾放在他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没有钱给他买生日礼物,所以织了这条围巾。他很感动,说再值钱的礼物也没有这条围巾贵重,他会一辈子戴着它。
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他把围巾忘在了家里。这么冷的天气,我怕他会冻着。但,也许这只是我为了能去画室而给自己找的一个理由而已。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围巾朝学校美院的画室走去,他以前曾经带我去过那里,所以我认得路。
虽然我坚信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可是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却越发不安了,我怕他觉得我不相信他,我更害怕的是,当我来到画室的时候,他却不在那里。我甚至想起了小时候那次从表姑家跑出来,回去看自己的家的情景。
同样的天寒地冻,同样的担惊受怕。
我真的好害怕,要是我到了画室,画室里却没有他。那我该怎么办啊?
终于,美院的大楼遥遥在望了。
我却失去了前行的勇气。我害怕。
但是不论多么害怕,我仍然必须面对。
拐弯,我看到了那间画室。
我忐忑的心倏地落地了。
因为画室的灯亮着,那般温馨,温暖着寒风中我彷徨无助的心,驱赶着丝丝寒气。
这么晚还在画室里作画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的泪顿时就顺着脸颊下来了,我为自己对他的猜疑而惭愧,我为自己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喜极而泣。
童年的悲剧毕竟早已过去,上天又怎忍在我的心头再狠狠地插上一刀。
生活毕竟还是美好的,他最终还是值得信赖的。
脸上的泪痕未干,我怀着雀跃的心情,轻轻推开了画室虚掩的门,我期待着他惊喜的表情。
门开了,雪白的灯光照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身上,我微笑着看着画室里面。在黑暗中呆了那么久,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这样强的光线,有一些五彩的光晕在我眼前飞舞。几秒钟后,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画室里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募地,我的心猛地受到了重重一击,变得空空荡荡,刚刚绽放的幸福的笑容瞬间寂在脸上,围巾跌落在地,双手扶着门框,我几乎瘫软在地。
眼前,明亮的画室中,他和一个漂亮的女生呆望着我,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那是一条漂亮的围巾。
三个人,三双眼睛,
他看着我,惊讶和尴尬写满脸上。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和她的身上,悲哀,自怜,心伤。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然后又回头看他,疑惑不解。
“你怎么来了?”良久,良久,他终于问我。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曾经,初相逢的他迎着阳光对我说:“我等你很久了。”这句话仿佛来自天地初开的鸿蒙,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幻出一道淡淡的彩虹;曾经,他站在女生楼下,腼腆地将一根奶油巧克力雪糕塞到我的手中,“赶紧吃了,别让它都化了,”转身跑开的他回过头来,冲我说,有红潮浮上他的脸颊;曾经,他轻抚着我的头发诉说着未来;曾经他紧抱着我的身体承诺着永远;曾经……
从云江边的初次相逢开始,一个个镜头电影般从脑际闪过,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眸,悲哀的目光没有了半分的力气。没有任何的怨恨,没有丝毫的气愤,只剩下了苍白的悲凉。如果开始的相遇只为了后来的分离,如果过去的相爱只为了现在的背叛,那么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不离不弃,却又所为何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
“你来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又问我。
“我……”我没有说下去,蹲下身子,将掉在地上的围巾捡起来,扶着门框缓缓站起来。最后看了他一眼,我想为自己挤一个大度、无所谓的笑容,可是却失败了,他脖子上的围巾的确比我手中这条灰暗的围巾要漂亮洋气很多。
我终于努力地转过了身,这一个转身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是啊,多少个日日夜夜里的相守,多少次风风雨雨中的承诺,却被一个镜头瞬间击溃。
每一步的前行都是那么困难,冬夜的风如纷纷扬扬的刀凌迟着我的心。我的心暴露在无人的旷野,没有一丝的温润。
我多么渴望听到他那熟悉的声音出声挽留;我多么渴望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我多么渴望他那双熟悉的手紧紧地拉住我,拥我入怀;我多么渴望他那对熟悉的眼眸依旧洁净深情地注视着我,告诉我这只是场误会;我多么渴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的时候,我依旧枕着他那熟悉的臂膀……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依旧在寒风中一步,一步,一步地蹒跚着。
走过了那个拐弯,画室的灯光已经照不到了。如果他还注视着我的背影,也该看不到了吧。目光不会拐弯,极乐与绝望却可以在霎那转折。
拐过了这个弯,强作的坚强瞬间崩溃,扶着冰凉的墙面,胸中一股寒闷之气逆冲而上,我在黑暗中不停地干呕着。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我却觉得已经把五脏六腑和着眼泪一起都呕出来了。
我终于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一双手轻轻搭上了我的肩膀,熟悉的气息让我以为是在梦里。
身后的人慢慢蹲了下来,将我揽在了怀里,他的胸膛是那么温暖,遮挡着外面的凄风冷雨,而今依旧是我的港湾吗?
他将我的身子缓慢而坚定地扳了过来,
黑暗中,他的双眸就如两颗不坠的星辰。从星辰中垂落的是不老的珍珠吗?落在我的脸上,融进我的心里。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头埋在他的胸口,我的双肩不停地颤抖,无力地啜泣着。
他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发际蹭着我潮湿冰凉的脸颊:“傻瓜,你误会了。”
是吗?我误会了?
即便只是一句安慰话,我也不愿去深究,即便这只是我的幻觉,我也愿意沉睡在这梦里,不愿醒来。
习惯了他叫我傻瓜;习惯了他的怀抱;习惯了枕着他的臂膀入眠;习惯了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
我已经习惯了有他。习惯了。
我不能没有他。
他说,那个女孩是霍教授的女儿,那天去霍教授家的时候认识的,很聊得来。当霍教授说让他画一幅画的时候,她便自告奋勇要当模特。既然是霍教授的千金毛遂自荐,他当然不敢拒绝对方的好心,可是由于怕我误会,所以没有告诉我,也没有答应我来画室。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
头好疼,我不愿去想任何东西。
即便他的话破绽百出,我也不愿去戳破这个谎言,更何况他讲得是那么合情合理。
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痛哭。哭出我的害怕,哭出我的委屈。
好想就这么相拥着,直到地老天荒。
只有童话,没有欺骗。
“她呢?”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我问他。
“难道你还要跟她决斗啊,”他笑着说道:“你这个大醋缸啊,呵呵。”
“什么大醋缸,我有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你这还不算大醋缸啊?一句话不说就转身离开,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说着用手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表情无奈地接着道:“你呀,你呀。”
我虽然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了,但是心里却甜丝丝的,便装作很大度的样子说道:“那你就回画室继续作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我也不去打搅你们了,先回去了。这样你就不能再说我是大醋缸了吧?”
“还说不是大醋缸,看你这话里那股酸溜溜的味道半里外都闻得着,呵呵。不过我不用回去画画了,人家早就被你吓跑了。”他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这么一来,我倒真的有些无措了。他会不会因此而觉得我不识大体呢?他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他要考的导师的女儿,进而得罪导师呢?万一因此而考不上研究生,他会不会恨我呢?想到这里,我的心更加惴惴不安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件事对我的考研产生不好的影响?”他问我。我的心事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接着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是个很开朗的人,应该能够理解的。”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冻着,想给你送围巾。”我有些委屈地说着,将攥在手里的围巾拿了出来。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盯着他的脖子,那条漂亮洋气的围巾已经不见了。我记得刚才在画室里看到他的时候是有的啊,难道是我的眼睛花了,可是应该不会啊。我记得自己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那么它去哪了?它是哪来的?
“你的围巾呢?”我问他。
“围巾?”他有些愕然,然后又恍然大悟:“噢,我今天忘了戴了,幸亏你带来了,不然凌晨回去的话,估计会冻得够呛,呵呵。”
我的心忽然变得冰凉冰凉,一字一顿地道:“我说的是刚才在你脖子上的围巾。”
“噢,你看到啦?”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自己悄悄地买了一条围巾,因为我舍不得穿你给我织的那条。刚才怕你误会,所以取下来放在画室了。你以为你替我织围巾的时候我不知道,其实有一天晚上醒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我看到你在昏黄的台灯下一针一线地织着它,那么认真,那么投入,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梦幻般的憧憬。我真的很感动,要不是怕把你吓着,我当时就想哭。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对你好,要一辈子对你好。我要这条围巾永远都是崭新的,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我将戴上它,携着你的手走上婚礼的殿堂,因为它见证了你对我的好,见证了我们永世不变的爱情……”
听到这里,我已禁不住泪流满面,再一次扑入他的怀中,幸福地哭泣。
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回到了画室,刚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可是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画室的灯依旧亮着,很多已完成或者未完成的作品横七竖八地放在画室里,或躺或立,杂乱无章。几个西洋石膏塑像随便地堆在角落里,上面落满了灰尘。一块一人多高的画板立在画室正中央,油画里一个洋气的女孩倚墙而立,美丽而孤傲,倔强且自信,虽然尚未完工,但是我还是看得出来,眉宇间依稀就是刚才的女子。
“画得很传神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像,话里的醋意昭然若揭。
他正把置于凳上的围巾拿起来,重新围上,听到我这话,笑道:“呵呵,你看你,又开始吃醋了。”
“我就是要吃醋,怎么了?你半夜三更盯着人家女孩,我一个人在家里傻傻地等你,你说我该不该吃醋?”我说到这里,一股委屈之情油然而生。
“我也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啊,否则我才不愿意半夜三更还在这里挨冻。”他说道。
“那你为什么非得画她?画我不行吗?是不是你觉得我没有她漂亮,或者没有她有气质?”我撅着嘴巴反驳道。
他挠了挠头,“呵呵”笑了一下,解释道:“怎么会呢?你们两个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根本不具有可比性。她是显得比较贵气,但是我更喜欢你这种质朴的美。我也想画你啊,但是当时在霍教授家里的时候,她主动说要当模特,我根本不敢反对,她是霍教授的独生女,深得教授宠爱,人家好心好意,如果我还不领情的话,就可能惹霍教授生气,那样我的考研很可能会因此而受挫。”
“所以你就只好牺牲我了?然后做霍教授的乘龙快婿?胸怀大志的师兄爱上了美丽多情的师妹,真是浪漫啊。”我继续不依不饶地说:“是不是还打算有朝一日接掌师傅的掌门之位啊?”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说道:“唉,你现在说话怎么越来越刻薄了?动不动就讽刺人。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我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气话,但是听到了他的话后,不禁有气,说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嫌我烦了?没错,人家是千金小姐,长得又‘贵气’,我这样一个从小就没有父母教养的人自然没法子比了。”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凄惨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泫然欲滴,说不下去了。
他有些慌乱,赶紧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怀疑我。难道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日子,你却还是不能信任我吗?”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我没有不信任你,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失去你。我不知道如果失去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
“不会的,傻瓜,不要说这种话,这样我会很难过的。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的,无论何时何地。”他深情地对我说道,坚定的表情一如初相逢的那个晚上的承诺——“你笑起来真美。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能这么开心地笑着。我更希望自己能这么看着你开心地笑着,一辈子。”
一辈子,是啊,一辈子,那是个地老天荒的承诺,将用一生的相濡以沫来兑现。
我眼含着泪花,看着他道:“我相信你的。我知道你会对我好的。可是我的心结还是解不开,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给我画了很多素描画,但是现在你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了。等你把这幅画画完之后,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幅比这还大的油画,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到时候肯定比这幅画得好,呵呵,大醋缸。”他笑道,脸上满是揶揄的表情。
我嗔怪地擂了几下他的胸口,开心而幸福地笑了。
此后的日子里,他不再宿夜不归,我也不再去画室打搅他作画了。
由于快毕业了,课程不多,我找了个带薪实习的单位,每个月六百块钱,所以晚上就不再去肯德基店站柜台了,回住处的时间也比较早。他担心自己不得不晚归的时候,我会觉得害怕,便低价在旧货市场淘换了一个二手电脑,虽然破旧了些,但还是能够使用的。他还替我安装了上网接口,这样我晚上独自一人在家里就不会因为孤独而害怕了。
为了能够交给霍教授一件满意的作品,那幅油画他整整画了三个月,从冬天画到了春天。当他告诉我,霍教授对那幅画相当满意,当场就要求把它挂在客厅里的时候,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沉浸在欢喜之中,我也没有再提让他给我作画的事,其实于我而言,只要他能每天在我身边,给不给我画都是无所谓的。
我以为我和他会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走到毕业,甚至携手到老。
然而,命运总不由人。
在他完成那幅油画一个礼拜之后,四月的某一天的下午。
正当我和他在住处相偎着站在窗口看云江上的船来船往,回忆着当年初相遇的情景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阿婆正在院子里,便过去把门打开了。
一个女孩走进了院子,竟然是她。正文第十章前因她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窗口的我们。
虽然相隔甚远,但我还是看到了她脸色骤变。
三个人又一次尴尬地对峙着,只是这一次不在画室,而且闯入的人也变成了她。
我明显能感觉到原本偎依着的他的身体下意识地退开了些,放在我肩上的双手也悄悄放了下来。
她上楼了。
房间的门没有关,她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然后直直地盯着他,好半天才发出声音:“你……”
她的眼圈迅速泛红。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心中的疑惑迅速升腾。
有不知名的虫儿在窗外不停地啁啾,更显得房间里有着异样的死静。
三个人泥塑一般呆立着。
半晌之后,她稳定了情绪,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为什么骗我?”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似要看进他的心里。
这轻轻的五个字,却狠狠地砸中了我的心,将它击得支离破碎。“为什么骗我?”同样的一句话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对着他。
“我……”他失语了。他羞愧的表情令我失去了最后的期望:他不再解释,因为他已经无法解释。
“既然无法给我承诺,为何还要我付出所有?”她问他,没有恨,只有苍白的无助。恍惚间,我却觉得是另一个我在拷问他的灵魂。
脑袋沉甸甸地发晕,脚下一个趔趄,我差点摔倒。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出来扶我,却又僵在了空中,被石化一般,动不得分毫。
我扶住了桌沿,没有倒下,但我的心却摔到了地上,片片碎裂。
她慢慢走到床边,伸手取下了挂在衣架上的那条漂亮洋气的围巾,那条他曾说是为了不让我织的围巾戴旧而买的围巾。
她轻轻摩挲着围巾,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还记得当时我给你围上这条围巾时你对我的承诺吗?一辈子,哈哈,一辈子,哈哈哈……”她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她的话语与笑声锥子一般刺进我残破不堪的心,我终于忍受不了了,掩面冲了出去。
我看到了阿婆交织着诧异与担忧的表情,但是我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什么。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他。
终于,我跑累了,走不动了,无力地跌坐地上,肠胃一阵翻涌,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吐完了,抬起头,我却发现自己在云江边,前面正是我以前常坐的大青石。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了他,他向着阳光对我说:“我等你很久了……”痛得已经麻木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撕开,撒上盐。
走了这么久,终究,我还是回到了起点。
重新坐在这块久违的大青石上,怔怔地看着云江的水起起落落周而复始,早春的江风轻轻地掠起我乌黑的长发,一如从前,我回忆着一幕幕过往的情景,自虐着。心的疼痛,让我感受着自己的尚活。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停在了我的身后,我知道是他,但没有回头,冷冷地道:“请问,你又编织了什么故事?”
他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无话可说。
“如果没事,请你离开。”冷冷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的心却又一次剧痛。难道我的心,依旧不曾死尽?
一只紧握着的手从我身后缓缓伸了过来,伸到了我的面前。手慢慢打开了,掌心中赫然是一枚戒指,一枚白色的戒指,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嫁给我,好吗?”他对我说。
“嫁给我,好吗?”多少次,当我独自静坐的时候,当我幸福地看着他的时候,当我在梦里徘徊的时候,我设想过他跟我说这几个字时的情景。
晚秋的枫树林里,我们比肩携手而行,一片火红的枫叶无风自落,悠悠然飘落我的肩头。他伸手轻轻一拂,掸落了枫叶,带起一阵微风,轻掠起我乌黑的长发。我回首嫣然。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手,一枚戒指在血染的枫树林里泛着火红的光芒,“嫁给我,好吗?”;
早春的青草地上,我们嬉笑追逐,片片洁白的蝶在空中绕着我们欢快地盘旋着。我“咯咯咯”开心地笑着,笑弯了腰,手支着腰,笑累了,跑不动了。他追了上来,拉着我的手,他跌到了草地上,我跌到了他怀里,抬头是他满是笑容的脸,再往上,碧蓝的是天,洁白的是云。他深情地俯视着我,一只手伸到我的上空,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从掌心取出一枚戒指,蓝天白云倒映其间,“嫁给我,好吗?”……
云江,这个梦开始的地方,曾多少次成为我梦圆的圣地。在梦中,多少次,云江的风,略带着海的腥咸,轻掠过我的发际。他牵起我的手,轻轻为我将水晶般的梦想戴上指间,夕阳的余辉在其间缓缓流转,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美丽而恒远。
而今,当水晶散落一地,梦想支离破碎,织梦的人早已心碎,这个关于梦的剧本却终于原样上演。
但是,他还是他吗?那个希望我能一辈子开心地笑的他;那个腼腆地给我送奶油巧克力雪糕的他;那个愿意用一生的努力换取我片刻欢愉的他;那个在肯德基店里傻傻地画我,等我的他;那个对着云江大声喊“我爱你”,紧紧拥抱我,承诺永远的他;那个迎着云江畔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轻声说“我等你很久了”的他?
“对不起,我累了。”我轻声回答,对着虚空,对着过往的从前,道一声“再见”,我起身踉跄前行。
前方可还有路?
如梦的云江,是起点,还是终点?
潮起潮落中,缘起缘灭间,是否也能如梦醒般抹去所有的记忆,不留些微的痕迹?
“我错了。”身后的声音传来,无尽的懊悔与沧桑。
“错了?”云江的风穿过我空空的心,透体而过,“谁错了?”
“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俗利,不择手段。”
“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对他,也对自己,轻声但坚定地说。
“其实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的。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对我有意思,我以为她纯粹只是对当画模感兴趣,那天晚上正在作画的时候,她忽然拿出来那条围巾,说他父亲经常教导她,如果要想绘出真正优秀的画作,必须有真实感情的投入。所以她建议,让我想象着她是我深爱的情人,在她给我围上围巾的时候,说爱她一辈子。为了能画出好画,我答应了,毕竟只是一场戏,我以为你不会介意的。在我照着她说的讲完之后,她竟然冷不丁亲了我一下,我赶紧把她推开了,告诉她我已经有你了。她说她只是比较投入才会这样,我也没有太在意。今天她却跑来说这些话,也许只是想让你误会,从而离开我……”
他说着,走上来,试探着从身后抱住我。
“别碰我!”我有些神经质地大声叫着,想甩开他的双手。
可是他抱得好紧,我挣脱不开他的怀抱。
他越抱越紧,将我的腰箍得透不过气来。
我胸闷气短,憋得难受,一种恶心的感觉直冲口喉,忍不住又呕吐起来。
他赶紧松开了手,万分歉意地想扶我。
我甩开他的扶持,蹲到地上,无休止地干呕着,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你,你怀孕了?”他的声音满是惊疑。
怀孕了?他的话重锤般砸中我的心,虽然这些天我总是觉得胸闷恶心,心里一直有着隐隐的猜疑,但是始终不愿直面,也没有告诉他,因为我害怕。一个大学在读学生,未婚先孕,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你胡说!你胡说!”我站起来哭着敲打他的胸口。
“别怕,别怕,没事的,我在这里。”他连忙抱着我安慰。
这一来,我哭得更厉害了:“你胡说!你胡说!都是你害的!”
“你不要害怕,要不哪天我陪你去医院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会负责的。”他赶紧说道。
“负责?”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这几句港台电视剧里听腻了台词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一寒,彻骨的寒,反而不再那么害怕了,情绪也稳定下来了。我将他的手推开,有些不认识似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更不会要你负什么责。”我的话音冷冷的,斩钉截铁,将那一丝哀怨深深隐藏。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显得有些慌乱:“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呵呵,”我不知为什么很想笑,冷笑,“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以此来要挟你的,更不会阻了你的前程。我虽然对不起死去的爸妈,但我还是懂得什么是廉耻的。我不会跳楼,也不会上吊,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你大可放心。”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你不要误会,我真的很爱很爱你,我只想着能和你走过一生。真的。你不要这么陌生地看着我好吗?求你了。我觉得好难受……”他手里还拿着那枚戒指,惶恐地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觉得于心不忍了。其实我又何曾像自己说得那么坚强,只是那一点自尊让我不得不坚持。
他看我不说话,便重又把戒指拿出来,说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没有吭声。
他继续道:“今天是我爱上你的第一千个日子。”
“大二开学之后我才遇到你,怎么会有一千天了呢?”我忍不住反驳道,说完又加了一句:“哄人也不找个好一点的理由。”
看到我面色稍缓,他也露出了笑容,说道:“这回确实是你错了。你遇到我是只有九百多天,但是我爱上你却刚好是一千个日子了。”
他的话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我不禁奇怪地问:“这是为什么?肯定又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从来没有。”他回答道。看到我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忙又补了一句:“当然,围巾的事情确实有所隐瞒,但也是迫不得已的。”说着,他挠了挠头,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轻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他继续道:“你以为两年多前,我们在这里的初次相逢只是一次偶遇吗?”
“是一次错误的相逢。”我嘟囔着。
他“呵呵”一笑,接着道:“其实那是一次刻意的相逢,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并且爱上了你。”
我一脸的不信。
他微笑着,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道:
“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呆在学校里没有回家。那是7月25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我有事路过银泰百货商厦,觉得有些饿了,就进了二楼的肯德基店,想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店里人很多,有些嘈杂,我觉得有点心烦,随便找了个队伍排上了,随着队伍的缓慢前进,心不在焉地等待。
正当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忽然有人推了推我的后背,有些不耐烦地道:‘喂,同学,到你了。’我回过神来,抬起头,竟已到了柜台前面,眼前是一张美丽的脸庞,没有一丝脂粉的痕迹,却似散发着淡淡的洁净的光,几乎令我不敢直视,女孩冲着我微微地笑着:‘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
夏日正午的阳光如许的明媚,这个美丽的微笑将我的心晃得不住摇曳。
心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我胡乱点了个套餐。‘请您稍等’,女孩又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开始麻利地将套餐配齐。两根油黑的麻花辫随着女孩的忙碌,在身后摇晃,显得越发清纯可人。在这个现实的城市,女人们已经习惯了将自己藏在面具与脂粉后面,还有几人能够素面朝天?
找了个远离柜台,却又无碍视线的位子坐下,不时抬头看那个女孩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静静地享受那个纯美的微笑。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我却没有胆量去跟她说一句话,因为觉得这样太唐突,何况,在我心里,偶遇是一种美丽,那么就将这份美丽永远放在心里。
走出肯德基店,玻璃门随着惯性关上了,外面的太阳有点毒,回头看玻璃门内,柜台太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我不禁嘲笑自己,自做多情什么,都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话,也许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忽然觉得自己很俗。叹了口气,我甩了甩头,将那可笑的念头努力从头脑中抹去。
人的一生,总难免会留下些遗憾,十全十美的人生便也无趣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按下了跑回去跟她说的冲动。算了,便如这路上匆匆来去的行人,又有几人不是擦肩而过。
办完了该办的事,已经是晚上近十点了,我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也许是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吧,心里有着一丝莫名的失落。
车子忽然一晃,猛地停住了,车上的乘客随着惯性往前猛地一倾,把我从混沌中惊醒。原来是有人横穿马路,司机用当地的土话咒骂了几句,不少乘客也叽叽喳喳地骂个不休,车子又开始前行了。既然只是虚惊一场,我便又准备再一次坠入混沌,反正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路,而且这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正是云海大学,也不担心会坐过头。
正当我摆了个舒适的姿势,准备将眼合上的时候,我忽然惊呆了,睡意全消。
往前两排的地方,有个女孩手握着车顶的一个吊环,身后的两根麻花辫随着车子的晃动,有节奏地左右轻轻摇摆。城市的街灯不时透过公交车的玻璃窗投射进来,映照在女孩姣美的脸上,女孩轻抿着嘴,默默地看着窗外,脸上若有所思,长长的睫毛偶尔忽闪两下,勾勒出一道柔美中透着倔强的弧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女孩微微地笑了,因为街灯的变幻而忽明忽暗显得有些光怪陆离的公交车内,顿时变得异样的宁静安详。
憧憬中的女孩是最美的,梦幻般的美丽。
那是笔触所无法描绘的,没有人能画下这美丽的万分之一。
我醉了。
有一些缘分是上天的注定,我这么对自己说。不论女孩在哪里下车,我都将随她下车,然后告诉他,我喜欢她。不论这样对方会觉得有多么唐突,我不在乎了。因为如果我不说出来,我会后悔一辈子。只要说出来了,那么结果就等待上天的裁决吧。
可是一路上女孩始终没有下车,直到终点站:云海大学。
原来我们同在一个学校!我的心里一阵狂喜。但是,也许是因为勇气随着一站一站的经过而消磨殆尽,看到女孩随着人群下了车,我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像自己计划的那样告诉她我的想法,只是远远地坠在后面,一直到她走进了女生宿舍楼。
有缘总会再见。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同时痛恨着自己的懦弱。
然而第二天,当我早早地起来,来到昨天的那家肯德基店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她。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天,她却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美丽的邂逅注定没有结果?
黄昏时分当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学校的时候,觉得心里异常的烦闷,便背着个画夹,来到云江写生,顺便透透气。
我背着画夹在云江的岸边走,漫无目的。
云江的黄昏总是十分美丽的,可是那天它在我的眼中,却多了几分凄婉。
走着,走着,我忽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长发披肩,穿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一个美丽的女孩安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安静地看书。夕阳的余辉静静地照着女孩恬淡的脸,那般的圣洁。嘴角还挂着那个梦幻般的微笑。
三尺之上有神明,这句话,我以前从来不信,可是那天,我信了。
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童话里有美丽的人鱼公主。
我没有惊动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我也没有动笔,因为我知道,有一些美丽,是无法用画笔来描绘的。
我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能够和你同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太阳落下,看星辰升起,那样该多么美好。
此后的日子里,我几乎每个黄昏都会来到这里,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心中珍藏的美丽与憧憬。直到那一天,经不住美丽的牵引,来到你的面前,告诉你:‘我等你很久了……’……”
对于女孩而言,一年365顿饭,还不如情人节的一枝玫瑰更能打动她的心。
听到这里,我早已在他的怀里泪流满面。
他轻抚着我的头发,继续道:“从那天第一次遇到你,到今天刚好是一千个日子了。这枚戒指是我早上出去买来的,只是个仿白金的,原本我是打算今天送给你,但是却不告诉你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等到有一天,当我携着你的手踏上红地毯,然后告诉你曾经的故事,让过往的从前连成一串美丽的珍珠。因为我始终坚信,我肯定能等来那一天,我们终将携手走过一生。”
说到这里,他将我扶到大青石上坐下,然后将那枚戒指取出,放到我的面前,深情地看着我,道:“我能为你将它戴上吗?虽然只是个仿白金的戒指,但我想你肯定不会介意的,对吗?当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一定有能力送给你一枚真正的白金钻戒。”
我拉过他坐到大青石上,轻轻偎依在他的怀里,道:“我很开心,只要心是真的,戒指的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我想等我从医院出来以后,你再为我戴上,好么?”
“那么你答应去医院了?”他高兴地问。
“废话,不去医院,难道还真的把它生下来啊。要不你来养?”我有些羞急地反问。
“你刚才那么生气,我还以为……嘿嘿。”看到我不再那么板着脸,他开玩笑道。
“你以为什么?真无耻。”我的脸都红了,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情,忙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上回不是答应我,说要给我作一幅油画的吗?还说一定比给你那位霍大小姐画的那幅要好。怎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了,是不是故意忘了?还是怕你的那位霍大小姐知道了,饶不了你?哼。”
他一脸的无辜,连连叫屈:“什么叫‘你的那位霍大小姐’?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后来没有提,我还以为你不想画了呢,又怨我,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难不成我还冤枉你了?”一说到那个人,我心里就有气,“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
看到我又生气了,他忙不迭地道:“好,好,好,就算我怕了你了,明天就给你画,这样总行了吧?”
“说得这么不情不愿的,好象我强迫你似的。算了,算了,我才不希罕呐。”我嘟囔着嘴,满脸的委屈。
“那就算是我求你了,行不行?”他笑着道。
“这还差不多,那我就勉强答应你吧,”说完,看到他摇着头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恍惚,感慨地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样开开心心的该多好啊。”
“是啊,你也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抱过我了……”感受着他的手轻抚着我的发际,我也不禁有些唏嘘起来。
……
就这么安详地靠在他的怀里,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一如从前。
时间随着云江的水静静流淌,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四合。
一阵微寒的夜风袭来,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忙道:“你是不是着凉了,你看你都还穿着拖鞋,不着凉才怪。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腰,道:“不嘛,我不想回去,我就想你能一直这样抱着我。”
“但是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受凉啊,乖,还是回去吧。”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我。
我有些害羞又有些担心,气鼓鼓地冲他道:“哼,还不都是你的错。”
他“呵呵”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是我的错,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去吧,等你身体好了以后,我们可以天天来这里啊。”
我看着他道:“喏,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以后要天天陪我来这里。不许反悔哦。”
“真是孩子气,呵呵,好的,我答应你,绝不反悔。”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竟然异常郑重起来,没有了戏谑的味道。
虽然心里恋恋不舍,最终我还是依偎他的肩膀往住处走去。
老远便看到了阿婆在院门口焦急地张望,一脸的担忧。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快步朝阿婆走去……
第二天,我就吵着让他给我画画。他拗不过我,就答应了。不过对于背景的选择却发生了争执。我想将云江作为背景,最好就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因为它承载了很多关于我们的记忆。可是他坚决不同意,认为云江的风比较大,而我现在的身体不能吹风,怕把我吹坏了。最后,我只能依着他,在学校教学楼后的草坪上作画,那里由于有教学楼挡着,没有什么风,比较暖和。
当看到我翻出那条白色的连衣裙的时候,他又开始反对了,说现在才四月份,穿这么薄的衣服很容易把我冻坏的。但是在这一点上,我的坚持最后获得了通过,前提是我在里面穿了比较厚的衣服。
因为我没有几件衣服,这件是我最喜欢的。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初相逢的那天,我就穿着这条裙子,我很想能把现在的幸福记录下来,那么多年以后,当我们再一次看到这幅画,过往的经历就能够原样重现,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让记忆模糊。
就这样,我梳起了已经很久没有梳过的麻花辫,穿上那身白色的连衣裙,跟着他来到学校的草坪上。
四月的天,微寒。阳光显得过分清亮明媚,有些刺目,却没有热度。
按照他的吩咐,我随意地坐在草坪上,双手轻抚着垂于胸前的辫子,望着他,微微地笑着。
看到他在阳光下时而凝眸注视着我,时而在画架上笔走龙蛇,我竟有些恍惚起来,曾经多少次,就在这里,我静静地伏在他的膝头,看着教学楼的灯光明明灭灭。
没有几天工夫,这幅油画就完成了,我说他偷工减料,否则为什么给别人画的那幅需要好几个月。
他笑呵呵地说:“画画是需要感觉的,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了,当然容易落笔了。而要把别人画好,是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的。”
我闻言,酸溜溜地道:“是啊,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现在你给人家的画也画完了,就是不知道已经熟悉到什么程度了。”
“你呀,你呀,总是喜欢强词夺理。不跟你无谓地争论了,算我输了,好不好?呵呵,来,你自己看看,画得怎么样?”
他将油画的正面缓缓转向我,我顿时停止了喋喋不休的牢骚。
早春的阳光照耀着尚未全干的油画:绿意盎然的草坪上,洁白的连衣裙纤尘不染,莲花般四散,覆着青青草地,显得那般圣洁,我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开心地笑着,眼里满是幸福与憧憬……
良久,我才把视线从油画上移开,望着他含笑的眼眸,轻声说道:“谢谢你。”
“傻瓜。”他情不自禁地拥我入怀。
我无语凝噎,在他的怀里幸福地啜泣。
两个月后,他陪我来到了市里的一家医院。
化验结果呈阳性,我真的怀孕了!而且已经五个月了,只能选择人工流产。
“我知道你很坚强的,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答应我好吗?一定。”在手术室的门口,他对我说道,他的眼角竟然有泪。
“好的,我会的。我答应你。”我对着他用力微笑了一下。只要有爱,又有什么苦楚是不能忍受的?
手术台的灯光亮起,白晃晃的一片,我闭上了眼睛。
虽然已经作了静脉麻醉,但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冰冷的机械在我的体内不停地搅动,深入骨髓的疼痛传来,我顿时晕厥过去。
在我醒来之后,已经在病房里了,发现床头有一盒“金帝”巧克力。巧克力盒子的下面有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我有些奇怪地将折成心型的信纸打开,一枚戒指掉了出来,正是那枚仿白金戒指,心忽然莫名的紧张。
信的内容很简单:“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她怀孕了,霍教授也知道了,要我娶她,否则,将告我强奸。我不在乎自己会身败名裂,但是我不愿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看到我锒铛入狱的情景。我知道你会恨我,更不会接受我的道歉,但是我还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上次我要把戒指给你戴上,你没有答应,我真的好想能够在我们的婚礼上,为你把它戴上啊,但是没有机会了,我把它留给你,作个纪念吧。还记得我第一次送给你的奶油巧克力雪糕吗?你总跟我说那根雪糕的味道是你一生中尝过的食品中最美的。但是如果不马上吃掉,雪糕就会化掉。还记得那天我对你说的这句话吗?所以我出去给你买了盒巧克力,就放在你的床头。你一定要珍惜身体,好好养病。好想能够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照顾你。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很爱你,真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从第一次遇到你开始。不要想我,忘掉我吧,我是个坏蛋,我不是人!我是魔鬼!我爱你!”
天塌了,地陷了,心却空空的,感受不到疼痛。一阵眩晕袭来,我再次昏厥过去。
半晌之后,我悠悠醒转,信纸飘落在地,那枚戒指掉在床沿。机械地起身,穿上衣服,捡起信纸与戒指,拿着那盒“金帝”巧克力,我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身体很虚弱,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似乎要飘起来,这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我。
一个人在街道上走,如潮的行人与车辆从身边淌过。
远处那个肯德基店热闹如昔,里面可还有个女孩微笑着欢迎着每一位顾客,不时发呆,憧憬着明天的幸福;银泰大厦的仍然是顾客盈门,似乎在搞低价酬宾活动,那个柜台的角落,是否还有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静静地挂在那里,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晕,让女孩忘却了举步;那个火车站早已翻修一新,富丽堂皇得有点像五星级的宾馆,前面依旧是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去匆匆,可曾看到一个衣着寒酸的女孩拎着个简单的行囊,走出火车站的出口,深吸了口,仰望天空,一只小鸟掠过白云,在天地间自由地翱翔……
四年的片段,如梦般掠过脑际。
是梦,不论多长,不论多美,总有醒的时候。
坐上车,回到阿婆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换上了那套洁白的百褶连衣裙,我沿着田埂往云江走去。天刚落过雨,田埂有些松软,好几次,我差点摔倒在地。就在这里,曾经有一双手紧紧地拉住我,曾经以为,这双手将牵着我的手,走过一生。
依旧是那块大青石上,我手里拿着那封信,呆呆地坐着,看太阳一点一点地坠入远山之巅。洁白的裙摆沾上了些泥水,晚霞似火燃烧。那盒巧克力放在大青石上,“金帝巧克力,只给最爱的人。”几个烫金的凹版字,在夕阳下有些晃眼。
江风猎猎地吹着,手一松,信纸悠悠飘了起来,飞往云江上空,几个盘旋之后,缓缓落到江心,一阵浪过处,消失不见了。
我想起了他曾给讲过的一个笑话:“你知道什么是浪漫吗?你往云江走,慢慢的,云江的浪,漫过了你的腿;你继续走,云江的浪,漫过了你的腰;再往前走,云江的浪,漫过了你的脖子;如果你还往前走,那么云江的浪将彻底漫过你的头顶,你也就彻底地浪漫了。”
记得当时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在他的怀里。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咯咯咯”地笑起来,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抖落。
人世间是多么值得留恋啊,有哭有笑。开心地哭,伤心地笑。
来世我要做一个快乐的人。
只有笑,没有哭;只有开心,没有伤心。
轻轻地将那枚戒指戴上指间,端详良久,我起身往云江走去,六月的天了,云江的水却依旧有些冷。
真的很冷,希望来世不会那么冷。
因为今生,我冷够了。正文第十一章焚画“所以,现在我成了一个鬼。”终于,女孩结束了她的故事:“谢谢你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一讲起来,便没完没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好久,好久,我才回过神来,问她:“你恨他吗?”
“恨,”女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我并不后悔,我曾爱过一个人,深深地爱过。他会永远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永远。”
我无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故事好听吗?其实我是骗你的。你真笨,这个容易就上当了,哈哈。难道你觉得我有那么脆弱吗?太小瞧我了吧?我只是觉得长夜漫漫,无聊透顶,所以给你讲个故事打发一下时间,哈哈哈,是不是觉得我的故事讲得很精彩,不要告诉我,你那颗单纯而柔弱的心灵竟然真的被深深地感动了。有没有觉得我有悲情作家的潜质啊?我自己也常常这么认为。哈哈哈。”她笑得很夸张,似乎眼泪都笑出来了。鬼也会流泪吗?我的心里有些犯疑。
“那,为什么,”我没有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为什么你又回到这里来了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女孩想了一下,回答道:“一些未了的牵挂吧。”
“对了,昨天的窗户是你关的吧?”我问道。
“是啊,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嘿嘿嘿,你真是个胆小鬼啊。”女孩有些得意地笑道。
我在心里暗自嘀咕:“我胆子是小了点,但是再胆小也不是鬼啊。”不过终究不敢说出来。
可是她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才是鬼啊?其实我以前也挺怕鬼的,后来当自己也成了一个鬼之后才发现,其实鬼并不可怕。对了,你怕不怕我啊?”
当一个鬼,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鬼笑嘻嘻地问你怕不怕她的时候,我想很多人都会不知所措的。
如果你说你不怕她,万一她要是一生气,现出厉鬼原形,将你活生生吓死,那岂不是亏大了?但是要是你说你怕她,肯定会伤了她的自尊,可能比你说不怕她还生气,因为一个女性,即便是一个女鬼,也是不愿男人说见到她就要怕的。而且女鬼很生气的话,后果一定很严重,所以绝对不能让她生气。
所以,我知道正确答案,也就是最安全的答案是:“我很怕你,可是我还是很想每天看到你。”
但是虽然我平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种肉麻的话,还是羞于出口的,如果换作是曾将无数善良无知的小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老大,只怕比这还肉麻的话,也早已脱口而出了。
我嗫嚅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回答“怕”还是“不怕”。便岔开话题问道:“既然你能够关窗户,为什么却跟我说,你不能自己翻书呢?”
“你真不是一般的笨呐,这种常识都不懂。我又不是僵尸,尸体在焚化之后,当然就没有实体啦,所以就翻不了书啦,这不是很正常吗?其实我对你们根本造不成伤害,都是你们自己吓自己。至于我为什么能够关窗,那是因为我有这枚戒指啊。”她说着晃了晃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接着解释道:“虽然这枚戒指不是真的白金钻戒,哎,你怎么这么奇怪地看着我,是不是觉得跟我讲的故事里的情节吻合啊。我逗你玩的啦,总之呢,这是一枚戒指,不管它是什么戒指,质地还是比较坚硬的,所以没有被炼化。我的魂魄就依附在它上面,没有转入轮回。”
我望着她手指上的戒指,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是说,你就是用这枚戒指把窗户关上的?连那幅被风吹走的素描画也是用它顶回来的?”
“是啊,”她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我厉害吧,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我的平衡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哦,那么大的风都能够把宣纸顶得这么四平八稳,你行吗?肯定不行,这可都是我这两年来夜夜顶抹布练出来的。”
“顶抹布?”我越发的疑惑了。
“是啊,你的观察能力怎么这么差啊,”她撇了撇嘴,道:“难道你住进来之后,没有发现浴室异乎寻常的干净吗?”
我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浴室是你……”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废话,当然是我了,这里这么久没人住了,除了我,还有谁啊。要我是你妈,还真不放心你出门啊。这么大的人了,什么都不懂。遇事要三思,老师没有教过你吗?尤其是这么奇怪的事情,难道你就没有生出点怀疑来?”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接着诉起苦来:“其实我将浴室擦干净很辛苦的,你想象一下,用一枚戒指顶着抹布一点点地将所有的瓷砖擦干净,是件多么悲壮的事情啊。而且我还得时刻注意着不让这枚戒指受到磨损,很累人的。要是没了这枚戒指,我以后还怎么做事啊,要是哪天心血来潮,想吓唬一下你这样的胆小鬼,没了这件道具,也不方便了啊。”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你不擦不就得了?干吗费这心思?”我好奇地问道。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想象一下,象我这么圣洁高雅纤尘不染的美丽女子,噢,对不起,说错了,是象我这么圣洁高雅纤尘不染的美丽女鬼,要是住在这么一个灰尘漫天肮脏不堪的屋子里,你觉得合适吗?”
看到我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她生气地道:“怎么,难道你对这点还有疑问吗?”
“不敢,哦,不是不敢,是没有疑问,绝对没有疑问,当然不合适,太不合适了。”我赶紧陪笑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为何不把整间房子都打扫干净呢?这样不是更舒服吗?”
“不会吧,你还有点公德心没有啊?光是把浴室擦干净,就已经把我累得够呛,你还想我把整间房子都打扫了?十几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我明白了,你小子是想让我替你把房间打扫干净了,你就可以偷懒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赶紧声明:“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绝没有那个坏心思。而且房子脏一点有好处。有句话不是叫‘出淤泥而不染’嘛。你这天仙般的人儿往这遍地灰尘的房中一坐,就有那么一股莲花的味道。”
她听着这话,很是受用,满意地道:“嗯,这话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看来你这书还是没有白读,努力一下,还是有希望的。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想你爸妈也会感到欣慰的。”
还欣慰?我爸妈要是看到我这么卑躬屈膝的对一个女鬼说话,估计会气晕过去。当然我表面上还是对她的赞扬表示了认同,同时表达了自己十二万分的感激之情。
趁着她心情好,我又问了一个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你为什么说这本《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说着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那本书,接着问道:“上面的折角是我作的?我昨晚并没有看过这本书啊。”
她“嘿嘿”一笑,神秘地反问道:“你昨晚是不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我想起来,昨晚就是在看到窗户自动关上之后,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所以跟虚空中的她对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于是问道:“是啊,为什么我会睡着了?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不好意思,辛苦你帮我翻了半天书,真是乖啊,咯咯咯……”她得意地笑起来。
“你是说,你用意念控制我的精神,使我入睡,然后控制我为你翻书?”
“看来你还没有笨到家嘛,嘿嘿,我厉害吧?”
我不由道:“你还说你没有能力伤害我们,要是你用意念控制我,让我自己抹脖子,或者跳楼,或者撞墙,或者上吊什么的,那我岂不是死翘翘了?”
她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既然被你这么骂了,要是我不这么做的话岂不是很对不起自己?亏大了。嘿嘿嘿……”
我忽然觉得眼皮有些沉重起来,心中一惊,不会吧,难道我得罪她了,她真的打算诱我自杀?不由十分后悔自己讲了刚才的话。但眼皮就要合上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有些促狭的笑容,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样子。我心里一阵轻松,不会的,她怎么会伤害我呢?呵呵。
一念至此,我忽然恢复了清醒,没有一丝的睡意了。
她奇怪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恍然大悟,气呼呼地说道:“完了,完了,看来以后再也不能控制你为我翻书了,郁闷啊。”
我虽然有些奇怪她的控制人的能力为什么不灵了,一边不无得意地炫耀道:“怎么样,不行了吧,嘿嘿,看来我的功力越来越深厚了。”
“什么嘛,又开始吹了。”她愤愤不平地道:“还不是因为我对你太仁慈了。你越不害怕我,我控制你的能力就越弱。上次你在极度恐惧之中,你的神经很衰弱,所以我很容易就将你控制了,可是现在你觉得我不会伤害你了,所以就不再怕我了,我也就控制不了你了。真是郁闷,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告诉你实情了。这回真的亏大了。不过你还是得听我的话,否则我就控制别人来杀你,譬如今晚来的那个小子,他的神经最弱,最容易被控制了。看他那天提着梨木剑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咯咯咯……”
“就他那样?”我一脸的不屑,“他神志清醒的时候都不是我的对手,更不要说变成行尸走肉,判断力和灵敏度都下降了之后了,当然,打游戏的话例外,这小子老是作弊,不地道。”
听到这话,她忽然两眼放光,说道:“对了,要不你教我玩游戏吧,其实我一直很想学的,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教我。”
听到这话,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作为一个资深的游戏玩家,最痛苦的就是给什么也不懂但却好奇心强烈的女生当老师。老三曾给我讲过一件事情,有个低年级的小女生是他的老乡,听说老三玩游戏的水平很高,于是慕名而来(老三的原话,可信度≈0)。老三教了她半天的“英雄无敌”之后,她便开始自己玩了,一开始还是玩得兴高采烈的,可是玩着玩着,忽然气得把鼠标扔到地上,还差点哭了起来。老三百般安慰之后,才获知原因,原来,她选了个屠龙的任务游戏,路上不时遇到各种种族的可供招募的战士,可是她一看价格挺贵,就没有买。当她的英雄遇到几个农民的时候,她一看价格,便宜得令她心花怒放,于是一路上专门找农民招募,最终她兴奋地带领着几百个扛着锄头的农民,浩浩荡荡地杀奔龙窟。当她发现龙窟里只有三条水晶龙的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准备排开阵仗,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只是还没等她准备好,对方已经冲了上来,一次龙息过后,她辛辛苦苦招募了半天的数百个农民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英雄也随之归西了,于是便把气撒在老三身上。从那以后,老三一听到女生玩游戏,便会骇然色变。
有老三这一惨烈的血的教训在前,我赶紧借故推托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的电脑坏了,用不了了。”
“你骗谁啊,今晚你不是还看过电影吗?”
“啊”,我哑了:“你连这都知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这个电影的网址还是我发给你的呐,是不是把你吓得够呛?”她得意地看着我道。
“不会吧?”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不信我啊?”她得意洋洋地道:“其实前天那个恶鬼图像也是我发给你的,怎么样?有创意吧?还有你这两天有没有发现你的QQ好友都消失了啊?”说到这里,她又得意地“咯咯咯”笑起来:“我既然能够控制脑电波,当然也就能够控制其他的电流电波啦。举一反三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懂不懂啊?”
“那,那个空号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我忙问。
“什么叫搞鬼啊,真是好心没好报。”她气鼓鼓地道:“我是看你可怜,怕你受到伤害,所以才将短信的内容换了,当然,也顺便吓唬吓唬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臭男人!哼!”
“她说什么了?”我急忙问她,心竟有些激动。
“你真的想知道?”她眨巴着眼睛问。
“是的。”我断然道。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她就要结婚了,她很爱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听在我的耳朵里却如惊雷滚过,心有些异样的难受,堵得慌。
她静静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许久没有说话。
“真是无聊,生活本就已经够无趣的了,还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做什么。来,你教我玩游戏吧。”半晌之后,她忽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也没见她有什么动作,电脑自动启动了。
我深吸了口气,真心地对她道:“谢谢你。其实我还是愿意知道她的这句话的。有些东西,知道了,便够了。”
“哇噻,这话有水平,酸得我的牙都要掉了,看来你也有具备悲情作家的潜质啊。来,来,来,玩游戏,玩游戏。”说着她已经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开始飞快地用戒指敲击键盘。
……
“其实,我也觉得你不是你故事里讲的那个女孩。”看着她在电脑前玩得不亦乐乎,我忍不住说道。
“你现在才觉得啊?真是的。不过最终能觉悟,说明你还是有药可救的,并非笨到家的那种废物。为什么呢?”她抬起头来笑着问我。
我苦笑道:“你觉得一个经历过那么多创伤的女孩,会象你这么说话吗?”
“也许我掩饰得好呢?其实我的内心痛苦万分悲痛欲绝啊。”说着,她作出一副异常痛苦的表情。
我“呵呵”笑道:“你的开心是发自内心的。”
“痛苦是一生,快乐也是一生,开开心心的不好吗?为何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做人的时候,没有想明白这一点,作鬼的时候,反而想通了。”她冲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然后又“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又被骗了,唉,笨得没治了。”
“哇,天快亮了,我得走了。”她忽然惊叫道,然后又埋怨我:“都是你,非要我给你讲故事,害得我小说都没看完,游戏也没玩过瘾。还害得我讲得太投入,差点以为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女主角,痛苦了大半夜,郁闷,改天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
没等我反驳,她已经忽然凭空消失了。
呆了半晌,我伸手拉开了窗帘。
夜色褪去,朝霞微染,清冷的东方隐隐有了一丝暖意。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正文第十二章后记吓得几乎神志失常的老三回去之后就跟别人大讲在我这里遇到鬼的事。可是由于他平素总是喜欢乱开玩笑,经常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骗人,所以,谁也没有相信他的话,只是当他又讲了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一笑了之。可怜的老三哭诉无门。
只有老大在听完老三的讲述后,有些神往地说:“要是真能遇到这么美丽的女鬼,此生也就不虚了。”讲完,就忙着跑去约会了。
我听说后,便让老三不要再跟别人讲这件事了。老三一开始不答应。我便说,那个女孩跟我说,要是你不听我的话,还继续乱说,她就自己来跟你说。听完这话,老三马上闭嘴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老三来看我,踏进房间的时候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对着原来摆放油画的地方连鞠了三个躬,讲了一大堆恭维的话。
老三告诉我,现在在学校宿舍里不能通宵玩CS了,因为以前偷偷接的外接线给楼长查出来了。他很羡慕我还能通宵玩游戏。
我笑了笑,告诉他,我现在再也不会通宵打游戏了。
老三似乎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表示不信,问我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目光投向了窗边的书桌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桌子上。
一枚白金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冷清笛
2006年1月16日晚十时
于家中外篇《为了那一个微笑》六月,江南。
天正落着雨,不大。
一个民工的窝棚,窝棚虽小,却聚了很多的人。
里面正在打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落雨的日子,不用出工。
难得的休息时间,虽然不算工钱,但工地照样管饭。
这间简易的窝棚由几根毛竹和几片油毡搭成,虽然简易,但天已经暖和了,却不觉得寒冷。
只是这绵绵的雨落了这么多天,住在窝棚里自然潮得难受,很多换洗下来的衣服,堆在脸盆里,窝棚里有着一股难闻的馊味,不仅从那堆衣服中散发出来,也从这群农民工身上的衣服上散发出来。连天阴雨,不见太阳,连人都有些发霉了。
窝棚的地势不高,门口已经有水溢进来过,虽然被扫出去了,又用几块砖头垫高了点,但还是十分泥泞。
却有一个年轻的民工坐在窝棚口,看着外面如雾的雨幕怔怔地出神。
雨已经很弱了,细柔得像江南的柳,随着微风的吹拂,有几丝斜斜地飞进窝棚的门口,飘落在年轻人的脸上,瞬间消失无踪。
年轻人却依旧呆呆的,没有理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徐虎,打不打牌?”窝棚里有人冲门口的年轻人喊道。
“不了,”他扭头道:“你们玩吧。”
“妈的,你小子整天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思春了?哈哈哈。”有人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人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回头看着门口的积水,继续怔怔地发呆。
雨水顺着窝棚沿滴落,时间长了,便形成了一个小洼地。现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檐前的水滴依旧不时地垂落,点点滴滴,激起阵阵涟漪,将如镜的洼地的水不时漾开,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
雨已经连着落了好几天了,落雨的日子,她还会出现吗?我还能再见到她吗?现在的她在干吗呢?
在他的眼中,水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女孩姣好的面容,冲着他无邪地笑,那般灿烂。
可是很快就被水滴击穿,随着水波的荡漾,女孩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渐渐迷离起来。
那天相遇的情景又在自己的脑际重现。
那个无数遍忆起的阳光灿烂的中午。
两年前,当他跟在几个年长的同乡身后,走出火车车站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得他惊呆了,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巍然耸立,一条条宽敞的街道车水马龙,嘈杂烦嚣。
哪象自己那贫穷落后的家乡,那个封闭在大山里的小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谁都晓得对方的祖宗八代,上溯七八代,便都是亲戚了。
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在这方天地好好打拼,混出个样子来,让父老乡亲们看看,也让那些老是看不起自己的亲戚们瞧瞧。
他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读书了,在他们村里,这已经是最高学历了。他很喜欢读书,但是一来高中的校区离村子很远,必须住校,得花很多钱,家里的经济实在不能继续支撑了;二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认为读书没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长点力气可以干活。农村的娃,学会几个字,写得出自己的名字,能够看得懂简单的信件,会算个加减乘除就行了。学那么多干嘛,难道还真想飞出鸡窝做个金凤凰啊。听着别人的冷嘲热讽,家里终于决定不再让他继续读书了。
初中毕业考试的时候,他的成绩是全班第一,但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学校,来到田里帮着家里劳动。可是这些年在学校里的生活,使得他不但在思想上已经不适应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的作息,而且在身体上也已经适应不了高强度的劳动了,虽然他以前在寒暑假的时候也帮家里干活,但是依然跟整天在田里劳动的同龄人有些差别,干不了多少农活,这也是村里人看不起他的原因。原来当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别人家里有时候收到封信,或者遇到点文化上的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找他,他也一直以此自豪。但是现在,当他跟别人一样蹲在地上插秧,弓着背锄地的时候,大家便不免嘲笑起他那拙劣的农活技术来。他爸妈也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年就不让他读书。
听到这些话,他心里很难受,而且,由于读了些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并不都象这里一样,四面朝山,封闭落后,而且人们的生活也丰富多彩,并不只是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很想能够离开这里,远离乡邻的冷嘲热讽。他想出去闯一番事业让这些人闭嘴。他渴望拥有外面世界的精彩。
所以,终于有一天,他扛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跟着几个年长的村民,出来打工了。
在村里的时候,这几个曾经外出打工的人就是村民们的偶像,饭后茶余的焦点。对于偏远闭塞的小山村而言,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而且每年穿得光鲜体面地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带回很多新鲜的玩意,令人羡慕。而且不少人打过几年工之后,红砖黑瓦的二层小楼就起来了,让村里人看着眼红。
他们总是以一定程度夸张的手法,大谈特谈外面的见闻,给宁静的小山村带来异乎寻常的震动与冲击。
对于农家的孩子而言,打工成了走出农门,走向外面世界的最便捷的途径了,因为基于师资力量办学条件等的巨大差距,能够通过高考鱼跃龙门的农村娃毕竟太少。
看着一栋栋金碧辉煌的高楼,鳞次栉比,将个城市的格局烘托得无比恢宏,他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紧紧地跟在老乡后面,生怕被陌生的洪流淹没。
当他的老乡们告诉他,这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都是他们这些外来的农民工用双手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来的时候,他觉得非常自豪,以后,自己也将是其中的一员了。
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将这座城市建设得更加漂亮。
可是他的自豪与兴奋没有维持多久。
他随着他的老乡们一起来到火车站旁边的一处空地,那里坐满了象他们一样打扮的人,衣着寒酸,身边就地放着一个被包,有些人还带着一些刨子刷子铲子等各色工具,表明他们有着比普通小工要高级一些的身份与技能,或者是泥水匠,或者是木工,漆工,粉刷工。
在老乡的教导下,他和他们一样,将被包放在地上,人就地坐着,等待着包工头的来临。
行人流水介从旁边的路上走过,他们步履匆匆,衣着光鲜。而这边是一群衣着寒酸的农民工在等待着包工头的垂青。
不少行人,尤其是一些女性行人路过的时候,看到这一群人,都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下意识地用手捂着皮包,加快脚步。
路上的市民和路边的农民工交错而过,但是却永远没有交集的机会。两个在同一个地域,但却在不同层面的社会并行不悖,互不干扰。
他明白了,原来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却有着很多截然不同不相交融的阶层。而他虽然来到了这里,但却依然不属于这个城市。
他在火车站边的那块空地呆了好几天,晚上就把铺卷打开,就地睡觉,各地的民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其他老乡都先后有了活,可是他却一直没有人要,带来的钱也快花光了。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五天,几经降价,他终于被一个包工头挑去,在一处工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活计。
他的手上的皮肤溃烂了,结疤了,疤掉了,又烂了,又结疤了……
艰苦的生活磨砺着他,他咬着牙忍受,终于被生活锻打成了一个男人。
相处的时间长了,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同伴们之所以经常大声地说着污秽的脏话的原因,这是自大掩盖下的自卑,一种发泄,一种嘲笑,也是自嘲。
他也学会了在有漂亮姑娘走过工地的时候,大声地吹口哨,大声地唱哥哥妹妹之类的酸歌。
只是每当工余的时候,异乡热闹的街头,他开始怀念自己的家,那个宁静的小山村。
当初是那么毅然决然地走,而今却是那般思念,魂牵梦萦。午夜梦回,一个人在拥挤的满是发霉的汗酸味的窝棚里,听着同伴们此起彼伏如雷的呼噜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所在的工地的活结束了。他领到了第一笔工资,虽然包工头照例以各种名目克扣了不少钱,但是对于从小山村出来的他而言,能拿到手的这点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他当即兴奋地跑到附近的一家银行,将整数存了,留下的零头八十块钱,他没有存,他准备给自己置办点东西,然后好好吃一顿。
平时他都在工地上,放工已经很晚了,而且往往一吃完饭就累得倒地便睡,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好好看看这个城市,更何况也没钱。
而今天,手里头破天荒有了一笔大钱,他想过一回城里人的生活。
他在城市的街头漫步,浏览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欣赏着穿着暴露的都市女郎。
可是路人异样的目光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这身打扮和这个时髦的城市格格不入,家里带来的衣服都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而且也换季了,得买套新衣服。
他不愿老是被人用那种鄙夷的目光看着,想早点买身衣服换上,于是随便找了家商厦就进去了。可是他刚进门,便过来了一个保安,气势汹汹地问他要干吗。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电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说是来买衣服的。对方却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上下逡巡。
他开始以为所有人进去买东西保安都要查的,可是后来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被拦住询问,其他衣着光鲜的人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很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发泄。
已经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相互询问着。
“是不是抓住小偷了?”
“一看这身打扮就不是好人。”
“好好揍他一顿,就是这些民工把好好的社会弄得污七八糟。”
……
鄙夷的目光,无稽的指责,令他怒火中烧,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他的愤怒,末了,“呸!”他狠狠地往光洁如镜的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身走了。
留下身后围观者的鄙夷与指指点点:“真恶心,看看这些民工的素质。”
保安本想追出来,可是看到他因为愤怒而将那被砖瓦磨砺得十分粗糙的手快攥出血来的样子,保安却步了,在后面咒骂了几句,没有追赶。
本来因为今天发了工资而雀跃的心顿时变得异常糟糕,他已经没有心情去买衣服了。
愤怒地穿行在城市热闹的街头,他感到那般孤独,那般疲累。
他在一个路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街上的人流如潮而过,各色各样的鞋子从他眼前晃过:皮鞋、高跟鞋、跑鞋、平底鞋……
偶尔会有几双还沾着泥巴的黄色的旧解放军鞋从眼前过去,脚步怯怯的。
“喂!别挡道!”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厌恶的女高音。
他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时髦女人皱着眉头,站在他的身后,旁边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坐在了一家肯德基店的门口。
虽然对于对方不善的语气,他很不喜欢,但是自己坐在这里毕竟是不对的,他便默不作声地起身了。
那两个人已经走过去了,可是那个时髦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边走边对中年男子说道:“这些乡下民工,看着就觉得倒胃口,幸亏不是在吃饭前看到他们,否则就吃不下了。”
中年男子也接口道:“还坐在肯德基店门口,难道这种人也有钱吃肯德基?”
两个人都轻蔑地大笑了起来,那样的肆无忌惮。
他们说的都是普通话,虽然带着当地口音,他依然听得很清楚,心头怒火“腾”地起来了,他很想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将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狠狠地往他们那自以为是的脸上吐上几口浓痰,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人在异乡,有些时候是不得不忍的。
但是他实在是憋得难受。
他攥着拳头,咬着牙,沉默地走到肯德基店门口,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伸手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如果当时我要是没有推开那扇玻璃门,我还会遇到她吗?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后来,回忆的时候,他这么问自己。
只是命运是不由人的,当命运的门被打开,命运之轮便开始自动运转。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各色的灰尘颗粒悬浮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的空气中,折射着虚幻的光线,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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