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任满,屡获嘉奖的于正顺理成章地被朝廷提拔为知府。官职高了,管的地方大了,接触的官场层次也高了。眼看于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官场新星,不但下级官员拼命巴结,同级官员大力结交,就连上级的官员们也都想把于正争取到自己这边来。
于正对朝廷内的党争并不感兴趣,他只想堂堂正正地做个好官,像之前一样再度升迁,光宗耀祖。但知府想再往上升却不是那么简单了。知县在官场里角色小,只要你干得好,就能得到提升。知府想提升,除了干得好,还得要有后台,不找个二品以上的大官当靠山,想升迁十分困难。
现在朝中两派里,最想争取他的是户部尚书,他本来就是于得水的靠山,现在见老部下的儿子成长起来了,自然顺理成章地想把他拉过来跟自己干。户部尚书正在谋求当宰相,这一步却也不那么容易,需要大量的人脉。而另一派是兵部尚书,也盯着宰相的位子,他的势力也不小,眼看于正对他的拉拢不感兴趣,就开始动脑筋想把于正撤掉,换上自己的人。
这时,于正辖区里出了件案子,看似平凡无奇,一个官员的夫人一时恼怒,打死了一个顶撞自己的丫环。丫环的家人不干了,告到县衙。
知县审理之后,认为当初丫环卖到官员家中已经有卖身契,说好了走死逃亡各安天命,主人打死仆人,按律法不抵命,只判了赔偿一百两银子。
刚巧这案子就出在于正原来当知县的那个县城,现任知县也是进士出身,上任刚一年,卷宗判得井井有条,清清楚楚。于正复审了一遍后,觉得没有问题,于是按规定,批复同意,放进命案一宗里准备呈交刑部。
不料第二天,那丫环的父亲竟然到于正的知府衙门击鼓鸣冤了。老头一进门就先被打了二十大板,这是朝廷立的规矩,不管你是有理无理,越级上告先挨二十板子,谁也免不了这规矩,如果越两级上告,就是四十板子,以此类推。如果直接告御状,先滚钉板,能活下来再审,即使赢了官司,也要流放三千里。所以没有冤情,不会有人去越级上告的。
于正顿时心里觉得不妥起来,他接了状纸,那老头痛哭流涕:“知府大老爷,我闺女给他家当丫环不假,可并不曾签卖身契啊。我家原是那老爷家的佃户,他们家缺人手,就让我闺女进去当了丫环,每月给工钱,并不是卖身为奴的啊。那卖身契是打死我女儿后,他们怕人命关天,找人伪造的呀。他们半夜抓了我,打昏了我,硬按了手印。知县老爷存心偏袒他们,说物证人证俱在,我是无理取闹,让我拿了银子赶紧走。我女儿死得冤啊,大老爷啊!”
于正心里一惊,如果这老人说的是真的,那真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可看着老人身上的累累伤痕,他觉得老人不会为了诬陷别人而受这么大的罪。他想了想,决定下县城走一趟。
到了自己曾经管辖的县衙门,现任知县王清迎了出来。后堂看茶后,于正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来意说明白了。
王清微微一笑:“大人,这番话那老头在公堂上也说过,但被告一方的卖身契白纸黑字,又有他的指印,这是物证;其他仆人丫环都证明原告的女儿确实是通过卖身入府的,这是人证。您说,我总不能放着人证物证不看,只听原告的一面之词吧。”
于正沉吟一下:“卖身契何在?拿来给我。”
王清愣了一下,从案卷中拿出了卖身契。
于正看了一眼,说:“这卖身契上写明是三年前所签,你看这印泥和墨渍,可有三年?”
王清的笑容顿时不自在了:“这个,卑职倒未发觉。”
于正说:“这是松墨,松墨着纸后,半年之后墨迹有黄边,这墨是新的!这印泥是南山泥,南山泥过一年后会变得暗红,这指印殷红如血,怎么可能是三年前所印!”
王清的脸上已经有了汗,于正越说越气愤:“还有这纸,这是用酸漂白过的纸,这种纸张放上三年早就发黄了,怎么会如此白净?”
王清低头道:“卑职不学无术,大人学识渊博,卑职佩服。”
于正冷笑道:“既然知错,本府暂不深究,明日重新开堂,我要听审!”
王清忽然抬起头来:“大人,你知道这家官宦是谁吗?”
于正愣了一下:“谁?”
王清得意地说:“若论官职,他不过是个县丞,比卑职还小一级,可他实为户部尚书的亲侄子,因为没考上进士,户部尚书安排他先挂个名,指日就要高升的。”
于正大为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王清压低声音说:“大人是朝野闻名的能员,卑职十年寒窗,也想有所进步,户部尚书对大人的令尊极为器重,眼看对大人也是十分看重的,卑职愿追随大人。这件案子,是卑职一手承办的,大人只需转交刑部就行了。其实尚书大人的侄子早就把这事告诉他叔叔了,而尚书大人也已经和刑部打好了招呼。当然,大人放心,这功劳还是大人的,卑职不争。”
于正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着读书的辛苦,做官的不易,以及家里人对自己光宗耀祖的期望。但最后在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印象,就是那个不倒翁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那不倒翁的帽翅是断的?为什么?他猛地睁开眼睛:这是父亲在提醒自己,要想做个好官,堂堂正正屹立不倒,就要有随时被脱帽罢官的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说:“明天开堂,我听审!”说完拂袖而去,扔下目瞪口呆的王清。
这个案子又一次轰动了朝野,于正一手扭转了整个案子,还了丫环一个天理公道。那打死丫环的官太太,也就是户部尚书的侄媳妇被判抵命;王清也因办案糊涂,被革职候补。由于案子轰动太大,舆论之下,刑部也无法袒护,只好启奏皇上御笔亲批后执行了。
此案让于正再次得到了升迁,但也彻底得罪了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对他恨之入骨,认为他忘恩负义,明里暗里地拼命整他。于正毕竟官位还低,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势力满朝,想整他还是很容易的。
从此,于正做官更加小心谨慎,一点错都不敢犯,累得半夜里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倒是兵部尚书那边,见于正和户部尚书翻了脸,又开始派人拉拢于正。于正心里烦闷,又一次踱步到不倒翁前,习惯性地去拨弄。不倒翁一次次被拨拉倒,又一次次站了起来,左摇右晃就是不倒。
于正忽然心里一亮:不倒翁能不被打倒,是因为他不硬去对抗;不倒翁之所以不倒,是因为他胸有正气,人有主见,不会随波逐流,不管多大的风浪,打过来时我避开,风浪过后我再起来。打击的力越大,反弹起来的劲就越强!
没多久,于正上书朝廷,声称当年父亲去世,代自己上书留职办差,现在自己想起来总觉得未能尽孝,因此恳请朝廷开恩,让他回家为父亲守孝。
对于这样一个能力很强的官员,皇帝是不想让他走的,但户部尚书极力劝说,皇上也就顺水推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