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集有个李员外，家境富庶。老两口膝下无儿，只有五个闺女，还分别嫁了人。五个女儿中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嫁的很好，其婆家或是做官的，或是经商的，或是富甲一方的财主，或是家道殷实的富户。唯独五闺女嫁给了后庄的面人侯。当初，家里头说啥都不愿意这门亲事，无奈小女着迷于面人侯捏出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小面人。不顾父母的反对，和面人侯相约私奔到城里去了。及至父母发觉，生米早做成了熟饭。老两口丢不起这个人，好几年没让小女儿登门。直到外孙都好几岁了，才勉强认了这门亲。可说实在的，李员外打心里不喜欢面人侯。要不是老伴哭闹个不休，他才不待见他们呢。
小女婿头一次进门适逢李员外六十大寿，又摊个中秋节。这让老小五丫犯了愁。没钱准备寿礼还不说，最怕的是没文化的丈夫在家人面前出丑。老爷子是素来以假斯文著称，无论与谁喝酒都喜欢作诗答对。年长的四个姐姐不愁，他们的夫君读过书，肚里都有些文墨。唯独五丫心里直发怵。自己的丈夫是穷人家出身，他一个大字不识。日常靠捏面人养家糊口，哪有舞文弄墨的本事。与其让他跟着姐夫们作诗答对还不如让公鸡下蛋和角豬生崽容易呢。
不去又不行，老爷子好不容易才允许他们进门，这回要是扫了他老人家的兴，那真的从此无娘家可走了。谁知面人侯不自量力。媳妇一说，他满口答应。说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面人侯。还有什么作诗答对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五丫听了就刺弄他没有文化不知害怕。还说他是吹牛逼毁自己。面人侯则安慰媳妇说：“丑媳妇不怕见公婆，穷女婿不怕会丈人。大不了到时该拔毛的拔毛，该骟蛋的骟蛋。男子汉大丈夫反正不能活活地被尿憋死。”媳妇说他是老母猪拱地，全仗着嘴硬。小夫妇俩说笑了一阵子，不在话下。
转眼间李员外的寿辰到了，有钱的女婿女儿骑着马坐着轿带着着好烟好酒山珍海味来孝敬老岳。没钱的五丫步撵儿，跟着挑挑子的夫君前来拜寿。那挑子的一头是坐着孩子的筐，另一头是装着面人的几个屉盒。他们顾不上村人的指指点点，就悄不声息地进了家门。李员外对他们一家的到来毫无兴趣，只是哼啦吧唧待理不理地接受了他们的跪拜。然后起身逗弄了一下小外孙，给了他个红包。根本连正眼也没看一眼这个初次上门的穷女婿。
酒宴陪客的是五个闺女的娘舅和表兄，这爷俩也是好附庸风雅的人，和李员外在一起可以说是螃蟹作揖对上家(夹)了。男客加上李员外正好一桌，于是寿星公在正首落座，两边有丫头们的娘舅和表兄作陪，五个连襟依次排列而坐，如此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
酒席是当地著名的大三滴。山珍海味满当当地上了一大桌子。席上的人该寒暄的寒暄，该客套的客套，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李员外开始发话了。今天因为是他做寿，大家须得一一敬酒，而且还要好事成双。才耽搁了一些时间。不然的话，按当地规矩头菜一上就可猜拳行令了。
今天寿星在大雅当前不能有失水准，就先饮一杯，然后将发号司令权交与了大表兄。大表兄这里当仁不让。自残一盅后扫了大家一眼，然后说道：“咱要雅就一雅到底，给俺姑父一个心花怒放，让他老人家今天开心开个够。”“好!好!”大表兄话音还没落地，那边几个女婿就叫起好来了，大女婿还带头鼓起了掌。只有面人侯光顾叨菜不敢作声。隔壁桌女客席上，五丫为丈夫手心里捏着一把汗，脑子里想着待会儿老公惨不忍睹的尴尬场面。这时大表兄用手势平抑了一下，继续说道：“作诗答对莫忘前贤，咱这第一圈需每人讲段古人巧妙答对的故事，讲不出来罚酒三杯。如何?”大表兄话音一落，众人连声道好。
此令先从寿星开始，王员外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说了段脍炙人口的苏东坡和苏小妹兄妹调侃的段子。那个段子大意是，一日兄妹俩闲坐，苏学士嘲笑小妹的额头长的突出，就顺口而出了个上联，“才出草堂三两步，额头已到大门前。”小妹机敏过人，见哥长脸呱嗒，就随即反击道：“去岁相思一滴泪，今朝尚未到腮边。”字面虽不算工，却有暗讽之意又还抓住了各自长相的特点，不失为好对。众人一齐讨好地说，“老寿星讲得太好了，过了。”
轮到大舅，他依法炮制，将戏文里的苏小妹三难新郎里的一段掐了出来。说秦少游和苏小妹洞房花烛时，被小妹拒之门外，理由是秦大才子须对出她出的下联，才有资格入洞房。秦少游何许人也，作诗答对是他的拿手绝活。好句好联唾手可得信口就出，区区一个小对子何足挂齿。没料想苏小妹猛不伶仃地来了个“双手推出窗前月”硬生生地将他给推晕了。此联虽平淡无奇，却有情有景有意思。一时还真让秦观犯了难。也是他思念洞房花烛心切，烦躁之下搜肠刮肚抓耳挠腮都终难成妙句。这可急坏了藏在大树后的苏东坡，情急之下忽见新郎官身旁的池塘里有一轮明月相映，他急中生智，捡起一颗石子投了过去，石子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水面在晃动，霎那间景物变的零乱起来。这一下激起了新郎官的敏捷才思。只见他走到门前对着屋里的小妹答道：“一石击破水中天”此联妙不可言。这时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新郎管慌忙钻进了洞房。再看大舅子苏东坡，早已消失在夜色中。老舅这边刚一讲完，满座都是叫好声。他也顺利通过。
表兄虽为令官，也不能不讲。他讲的也是苏小妹的故事。一个夏日小妹趁哥哥不在家的空，来到他的书房里看书，临近晌午时分，她觉得有些困倦又懒得回去，就在哥哥的床上迷瞪着了。此时佛印和尚来访，正好巧遇上小妹从瞌睡中醒来，佛印和尚和东坡兄妹都是熟透了的好朋友，平时也是调侃惯了的，什么玩笑都能开得起。大和尚对初醒来还懒散睡在帐子里的小妹说了一联：“轻纱帐里睡佳人，烟笼芍药。”佛印和尚自以为此联绝妙，小妹恐怕今天难以应对。谁知人家苏小妹那边竟脱口而出：“清水河边洗和尚，水浸葫芦。”字面不仅工整，还戏耍了和尚一通。表兄的故事也得到了大家的首肯。
到了大女婿这块，他早已成竹在胸。他讲的是江南才子周文斌夫妇。相传周文斌和他的妻子都是作诗答对的高手。一日他偶得一句好联，即：“因荷而得藕。”暗含“因何而得偶”之问。就顺手写在了纸上。妻子收拾书桌上见到了，她心领神会，突发奇思。于是拿起笔在后续上了“有杏不须梅。”的下联。巧用字面谐音做了“有幸不须媒”的回答，此对既工还有双重意思，堪称千古绝对，他自然也轻轻松地过了关。
二女婿也不含糊，他开口道：大明朝忠臣于谦幼年勤奋好学，读书过目不忘，对句无人能比。一天，一个叫兰古春的僧人见上学路上的他头上梳成双髻样发式，就戏弄他说，“牛头喜得生牛角。”于谦立刻回击道，“狗嘴何曾出象牙。”兰古春被弄个无趣，匆匆而去，数日后，兰古春在路上又碰到小于谦，见他的发型已改梳为三岔式，再次戏弄他说，“三角如架鼓。”谁知他张口就来“一秃似擂槌。”兰古春至此心服口服，逢人就夸，这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定是国家栋梁之才。这个段子让二女婿过关也成定局。
三女婿接着道来，乾隆年间，江西萍乡人刘凤浩进京应试。金榜题名，位列第三。殿试时，乾隆爷见他相貌平平，且还瞎了一眼，龙颜不悦。有心取消他探花资格，又唯恐朝野说他以貌取人。于是出了一联，看他能否对上，再做定夺。乾隆帝的上联是，“独眼不登龙虎榜。”刘凤诰知皇上是针对自己的相貌而出的联，未加多想，出口就对“半月依旧照乾坤。”万岁爷听了又惊又喜，深为其高远志向而感慨。一时兴起，又以四方星辰为题，再出一联。其联为“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好个刘凤诰立马对上“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乾隆帝听后龙颜大悦，当堂御笔钦点他为探花。如此好的故事不要说三女婿也必过关无疑。
四女婿更绝，居然搬出了《聊斋》的名篇〈狐对〉。他说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也是对对子的高手。大女婿打岔说，狐仙不是人类，不能算作前贤。四女婿不同意大连襟的说法，他坚持《聊斋》的作者蒲松龄是名符其实的前贤，作品里的狐是假借来的，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反映了作者的心声。大家一听都来了兴趣，李员外也很好奇，就特别恩准了四女婿可以说聊斋。四女婿这才清了清嗓子讲到《聊斋》里有篇〈狐对〉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说的是某生夜读，有窈窕女飘然而至。生知她不是同类，不予理睬。那女子见对他百般挑逗终不成事，就对书生说，君若能对上奴家的联，奴家即刻退去，从此再不相扰。如对不上，君须顺从奴家。可否?书生默许。女子出联“戊戌连体，中间只差一点。”生思来想去，不得好句。女子等不及了，就对生说，君何不对“己巳同宗，何不双挑。”书生愧不可当。女子见状大笑而去，此时天将放亮。众人听后唏嘘不已。好一个蒲松龄，真乃大手笔也。这样故事和对子真的让人拍案叫绝。大家不由地异口同声说，过!
终于轮到小女婿面人侯了。来到这样的场合他是头一次。可从小到大在乡间听的故事多了去了，只是没听过像这么文绉绉的段子。他想恁有文的雅的，俺肚里有土的俗的，谁怕谁。其实当他明白作诗答对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心里早就收集到自己的东西了。
几个连襟都想看老小的笑话，就催促他快点讲，别磨蹭。这时只见面人侯煞有其事地喝了口水，抹了抹嘴，清了清嗓子，才蔫不拉几地说道，听俺爷爷讲，有一次徐文长和知府大人在花园里对句。知府大人知道要玩真的自己不一定是他的个，就想用耍花头的法子来难他。这时突然见树上飞来一只喜鹊，这鸟还在树枝上蹶个腚叫个不停，知府就说了个上句“喜鹊叫，尾巴翘，越翘越叫，越叫越翘，翘翘翘翘，叫叫叫叫。”说完了他心想，这下恐怕你要傻眼了吧。不曾想小小年纪的徐文长连哏儿都没打就接着说，蚂蝗游，身子缩，越缩越游，越游越缩，游游游游。缩缩缩缩。”把个知府大人弄得就像符离集的烧鸡，窝脖了。面人侯这边刚一说完，满座皆惊。就连一向瞧不起他的岳父也不得不暗竖起大拇指。没说的，这道令就此而过。没逮到一个喝酒的，于是大家就同干一杯。
下一道令是令官出联，依次对答。大表兄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说道，今天是中秋节，咱就从明月说起。我出“明月”
李员外说，我出“清风”令官紧接着“一轮明月”，老舅马上对“几缕清风。”令官又说“一轮明月出东山”大女婿对“几缕清风过西林”令官这时往联的另一端一转“夜观一轮明月出东山”二女婿巧妙地作出“昼沐几缕清风过西林”令官再出“翁媪夜观一轮明月出东山”三女婿随口就是“姑嫂昼沐清风过西林。”令官突然拦腰插杠子“翁婿二人夜观明月出东山”四女婿也不含糊对了“姑嫂一群日沐清风过西林”这时只剩下小女婿没对了。令官有心想难为难为大老粗的小妹夫，就又折回头往联的后端延伸，他带点感叹的口气吟道：“翁媪二人夜观明月出东山，真美!”大家不由地将眼光都凝聚在了面人侯的脸上。此时五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连老岳母都为他着急的不行。
面人侯这时还真难为的不知咋好，蒯着头皮在那发愣。几个连襟开始起哄，老岳父才算好看些的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了。这时五丫起身过来，她递给了老公一杯清茶，让他喝口水定定神再好好的想想。谁知面人侯接过杯子就一仰脸灌了下去。一股甘泉滋润了焦渴的喉咙，原本口干舌燥的他不由地说了声，“好爽!”话音一落又是满桌皆惊，好一阵子静场，然后叫好声一片。大老表也不得不连声说，高，实在是高!五丫不由分说上去抱着老公就亲。老岳父的脸色也彻底的由阴转晴。
这一轮又没把面人侯拿下，大表兄仍然心有不甘。他要抓住三巡令的最后机会，出出小妹夫的洋相。于是对着大家说道，听说今天各位妹夫都为俺姑父精心准备了寿礼。接下来就请几个妹夫各自作首诗夸一下你们的孝心。不过首联必须有八月十五几个字。其余的联不限。至于姑父。恁老舅和本令官，就不参加角逐了。我们也不闲着，先满饮一杯，说着他端起跟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李员外和老舅也喝了跟前的酒，然后都将目光转向了大女婿身上。
老大当仁不让，八月十五月正东，请上岳父老寿星，金银元宝各一对，献作酒资宴宾朋。
老二接着就来，八月十五月正南，什锦月饼大又圆，上好烟叶茅台酒，寿星见了笑开颜。
老三不甘示弱，八月十五月正西，金华火腿大公鸡，黄河鲤鱼大闸蟹，寿星接过笑嘻嘻。
老四也不客气，八月十五月正中，翡翠挂件玉玲珑，福禄寿喜都齐全，相伴岳父到终生。
轮到了五女婿时，只见他将带来的三层屉盒先打开了一层，大家争相围观。几个姐夫看罢脸上都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岳父更是嗤之以鼻。大表兄刚才领教过小妹夫的心机，知其中必有故事，就止住了大家的唏嘘之声。说道，看起来小妹夫也是有备而来，不然不能每层面人都有个故事。面人侯笑着点点头，大表兄说，那就请你作诗吧。面人侯指着第一层屉盒孙悟空大闹天空说道：
八月十五月正东，捏个面人孙悟空。筋头翻到瑶池去，偷来仙桃献寿星。
大家听后无不鼓掌叫好。面人侯又打开了第二层屉盒，只见里面的面人讲述的是五女拜寿的故事。面仁侯再为他捏的面人故事诹诗一首：
八月十五月正南，五女拜寿到堂前，小婿家贫无财礼，唯有孝心天地间。
五丫听后眼泪汪汪的，岳母听了也直点头。李员外却面露愧色。面人侯也不多加理会，接着打开了第三层，有意思的是这一层捏的是王三姐住寒窑的故事。众人不解地望着面人侯，他干咳了一声又诹起了他的诗来：
八月十五月正西，莫笑穷人穿破衣，三姐寒窑吃尽苦，好运临头谁能比。
大家听后都把眼光投向了五丫，五丫也知道老公在安慰自己。到了此时无人再敢小觑家徒四壁，只会靠手艺吃饭的粗人面人侯。
没有不散的宴席。五丫和面人侯回家后，那晚她和老公爱的死去活来，让面人张尝尽了女人的甜头。后来面人张的手艺越来越精湛，名声也越来越大，捏面人竟然捏到了北京去。而且还有幸被慈禧太后看中了，收在身边。官封正五品侍从，五丫也跟着他过上了好日子。反观李员外的其他几个女婿有的因战乱而家道中落，有的因经营不善而由富变穷，有的奢赌成性，家破业败。反正没有一个人混的像面人侯这么风光的，以致李员外过七十大寿时，不由的感慨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他悔不当初，深感世事难料。后来他逢人便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算知道了，莫笑穷人穿破衣，十年河东转河西的古训一点都不带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