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将至

 
天命将至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天命将至:

这晚,周常贺住在了胡言颜这边。他给自己定下了几条规矩,其中之一就是不管怎么着,绝不留在御景园过夜。他情愿给胡言颜房子,银行卡,车子,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只要他有能力办得到的都毫不犹豫地给她,但不会给她一个夜晚,他的夜晚只属于他自己,属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不会交给任何一个人。这是他多年来恪守的习惯。

这个晚上的前半夜,周常贺同白清泉、常青几个觥筹交错,兴尽而归,后半夜躺在胡言颜身边却怎么也睡不安稳,始终梦个不停。梦中的情景都发生在黑暗深处,他梦见自己撬开窗户摸进了一间屋子,用小手电左寻右探,进去的好像是间办公室,又像是私人卧室,有办公桌电脑,又有衣柜镜子。他轻轻拉开衣柜,柜子内是各式的衣服,有上衣裤子,也有围巾领带,都悬在一根不锈钢横杠上。他在衣服的下面发现了一只小提箱,掂了掂,箱子很沉。他将小提箱摆在地板上,他的手指触摸到它的按钮,啪嗒一声按钮开了。箱子内齐齐整整码满了钞票,红彤彤的,都是百元大钞。这时候他听见了胸腔内的响声,咕咚咕咚,像有什么东西玩命地碰撞着,险些将胸壁撞了个窟窿。他合上箱子,挟在腋下,翻窗跳出屋子,消失在黑暗中。这是第一个梦,他没有醒,接着第二个梦又开始了。他梦见自己蹲在一只保险箱前,左掏右挖,保险箱就是丝纹不动。他的额头冒汗了,身体开始哆嗦。他抹了把汗,继续鼓捣。最终他将保险箱弄开了,箱子有三层,上两层让钞票占领了,底下一层,一角码满了沉甸甸的金条,泛着诱人的光芒。在另一角的一只盒子内,藏着一个明亮的家伙。那时他还没见过钻石,他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钻石,只觉得它光鲜得可爱,后来他一直鄙视自己,那么傻,竟然贱卖了它。他来不及细看,将保险箱内的东西一古脑儿扫进了随身带的袋子里。当他回身想离开时,怎么也跑不动了。他拼命挣扎着,扭动自己的身体,就是动弹不了。他的身体像陷进了泥沼之中。他低下头,才看见自己的身体让保险箱的锁孔吃住了,腰部下陷,越吃越深,快要吞及胸部了。这时候窗外突然蹿起了光亮,闪电一样扭曲着,凌厉地,将黑暗劈得支离破碎。光亮的背后是呼啸的人声,有人在嘶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这个恶贼。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许多入朝他奔了过来。他在这儿,这个贼。有光亮罩住了他。他绝望了,逃不了了,他的身体让锁孔咬死了,吞没了。

周常贺惊醒时浑身都让汗水浸透了,额头上挤满了冰冷的汗珠。用手抹一把,掌心湿漉漉的。有一个瞬间,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借助室外微弱的光线,他将室内的装饰瞧了个大概,才明白自己躺在胡言颜床上。胡言颜猫一样蜷缩在他身边,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腰,生怕他跑掉似的。她沉浸在梦乡里,呼吸均匀,身体柔软而温热。他们的儿子周小宝睡在床边的摇篮里。孩子刚过了一周岁,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有一次,她抱着孩子,指着他问,你让小宝叫你大伯还是爸爸?爸爸,当然是爸爸。他答应得理直气壮。他是孩子的爸爸,可真要让孩子叫他一声爸爸,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握住她的手,想将它从腰部拿开。他刚碰到她的手臂,她就尖叫了一声,你别走,别丢下我。她的声音是惊恐的,就像一个遭到遗弃的孩子那样惊惶而可怜。言颜,言颜。他轻轻唤了她几声,并没有回音,她仍在睡梦中。他怕惊醒了她,将她的手放回了原处,任由她抱着。

胡言颜的梦话让周常贺陡然有了愧疚。她跟了他快三年,他同她睡一块儿却是第一个晚上。如果不是她生了他的儿子小宝,就是喝醉了酒,走错了路,他也不会晚上进入她的屋子。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的老婆叫陈秋灿,女儿叫周景。胡言颜只比周景长了五岁,每次他睡在她身上,都让他产生一种乱伦的错觉。他不该有胡言颜这么一个女人。他同她的交往源于一个游戏。有一次他同白清泉和马绍武一帮人胡吃海喝,少不得扯到女人。白清泉可能多喝了两杯,嘴巴就不关风了。张小丽,知道不?晚报娱乐版的编辑,三天,就三天,我就追到了手。白清泉喷着酒气说。周常贺本来端起了酒杯,想趁火打劫浇灌白清泉几杯酒。马绍武却一挥手,挡住了周常贺酒杯的去路。白哥,你那算个鸟,电视台晚间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孙袅袅,那可是个标致的美女,要肉有肉,要骨有骨,你们都见过吧?没见过真人也在电视上见过她的影子吧?三个小时,我他妈就三个小时,将她扔到了皇天酒店的床上。马绍武目光炯炯,脸上堆不下了得意。周常贺见不得马绍武的张狂,假意说了几句感慨的话。三天能追到手的女人,同婊子有什么区别?要是有让我追三年的女人,那才带劲。他的话明里冲着白清泉,暗里捅了马绍武一刀子。马绍武一愣,无话来反驳周常贺。这年月能让老子追三年的女人都死绝了。马绍武愤愤地说。那是你们没这个福分,我倒认识一个女孩子,如果谁半年追到手,我这辆宝马就归谁。白清泉将话扔给了桌面上的人,眼睛却往周常贺身上瞟,分明就是赌他周常贺。你说是谁,我他妈最多六个小时搞掂她。马绍武捋了一把袖子,横里接下了白清泉的赌注,他的语气金戈铁马。瞧你那德性,不是我说你,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六辈子你也未必追得上,除非霸王硬上弓强暴了她。白清泉朝马绍武丢了个眼色,除了我们的周总,我看谁也别动这个歪心眼。白清泉说的就是胡言颜,周常贺并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让他们一激将稀里糊涂接下了招,同他们一伙赌上了。

胡言颜是个细眉细眼薄嘴唇的女孩子,这些纤细组合在一块就构成了她的隽秀和清丽。周常贺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让她清雅的外表俘获了。之前他很后悔打那个赌,见到胡言颜后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咒恨那个赌来得太晚了。胡言颜在碧水茶馆做领班,外表柔顺,骨子里却高傲得只见蓝天白云。他费了不少周折才接近她,其间磕磕碰碰,软磨硬泡,胡言颜最终住进了他给她在御景园安排的房子。周常贺打赌赢了,对白清泉他们却佯装输了,在皇天酒店让他们宰了好几回。他心甘情愿挨宰,他不能将她出卖了。刚开始他以为她同别的女孩子一样,让他的钱给俘虏了。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发觉她不在意他的钱,他给她过生日和情人节买的礼物,给她的银行卡,她都原封不动锁在抽屉里。她铁定心思跟随他,哪怕是做他的第二个女人。后来的一次,他不小心让她的肚子隆了起来,几次想动员她做掉,每次话到嘴边都让她的目光给逼了回去。她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将儿子取名小宝,周小宝。陈秋灿给他生了女儿周景,剖腹产的,挨了这一刀说什么也不愿生第二胎了。你想要儿子找别个生去,我不反对。这是陈秋灿撂给他的答复。天如人愿,胡言颜给他生了个儿子。真好。周常贺感谢菩萨,感谢上帝,感谢白清泉,更感谢胡言颜,是白清泉将胡言颜送给了他,是胡言颜送给他一个儿子。

于是,有了这个夜晚,周小宝一周岁的晚上,周常贺打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睡在了胡言颜身边。他握着她的手,为了儿子小宝,为了胡言颜这个傻女人,也为了他自己,他一定要干点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他要给他的儿子树立一个父亲的形象,给他的女人树立一个男人的形象。他还想给小城的人一张企业家的笑脸,他想。

周常贺金盆洗手回到小城快十五年了。十五年之前,他浪迹在珠江三角洲,期间因盗窃一家公司财务室被捉,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出狱后重操旧业,无声无息干了一笔大买卖,携着巨款潜回了小城。他没有回到父母身边,也没告诉陈秋灿他的去向。知道他的人越少越安全,这个道理他在电视上看明白了。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租了房子,过上了销声匿迹的生活。他哪儿也不敢去,生怕遇到儿时熟悉的伙伴,担心他们追问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在哪发了财。周常贺支支吾吾,得编好多瞎话来欺骗他们。其实编几句瞎话不损什么,而真正让他恐惧的是,只要他走出去,他的行踪就有可能让某双跟踪的眼睛捕捉了。那段日子,他过得胆颤心惊,偶尔出去吃顿饭,也是戴着墨镜,穿着风衣,将自己伪装了。每天晚上他都和衣而睡,稍微有点响动,就会惊醒过来。房间的门闩死了,窗帘垂得昏天暗地。而窗子有一扇半开着,他租房时就仔细侦察过,窗子没装防盗网,随时可以跳窗逃走。他还真跳过一次,那天半夜里听到警车声,好像冲着他藏身的地点奔来。他从床铺上弹起身,跳窗而出,等他逃出去好远,才发觉警车没做任何停留,而是穿街而过,呼啸着去了别处。虽然虚惊一场,但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不管是救护车还是消防车经过,只要有特别的声响,他就会条件反射躲在窗帘的背后,冷眼向着窗外的世界。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可是,如果没有这种恐惧的刺激,他就不可能拥有那笔巨款。它们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角落。他打定了主意,不管遭遇什么情况,哪怕是死,也不会说出它们的下落。富贵险中求,人生就是一场冒险。为了以后的安逸和鲜活,他冒这个险值得。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本事能够得到一笔巨额财富。也许这个数目对别人不值一提,对于他,已经是天文数字。

隐居的日子没有经历太长时间,只不过半年,周常贺就小心翼翼露面了。他的内心是紧张的,也是警惕的。这个世界却没有人关注他,也没有人打听他过去做了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什么事也没有,阳光灿烂,小城的一切美好如新。只有陈秋灿的一句话让他很恼怒。陈秋灿说,我以为你让人偷了去,让阎王爷提了去。他没等她落下话头,就扬起手掌,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不服输,捉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在他的手臂上留下几个血红的牙印。他不在的日子,她的生活过得很窝囊,他两岁的女儿周景险些病死了。他不能责怪她,她不知道他是个贼,他是她的男人,她有理由埋怨他。他没让她看见他的本来面目,这同做贼一样,极力掩藏了他的身影。这种掩藏的日子,黑夜一样的生活终于结束了。他回到了阳光下,要过正常的生活。他买了房,添置了家具,给陈秋灿购了衣服,买了首饰。他要体面地生活,要让他的女人光光鲜鲜活着。他不能让他的儿女重蹈他的活路。

周常贺的开支依旧很谨慎。他得提防有人追问他的经济来源。如果有人追问,他该怎么回答。他编了无数条理由,打工的积蓄,做了些小生意,炒股赚了钱。他怎么努力打拼,差点连命都豁出去了。他不能让别人听出破绽,可就是没人问及他。别人只在乎他买东西时会不会赊欠,根本不过问他的钱从哪来的。不只别人不过问,就连陈秋灿也没问过他哪来的这么多钱。他从报纸上电视上看到,贪官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他一个平头百姓,有钱就是大爷,至于大爷是抢劫的,贩毒的,除了警察,谁也不管这些破烂事。如果他是个女人,女人有钱,也许会有人好奇,会怀疑她的品质。一个男人有钱太平常了,男人有钱天经地义,男人没钱才可耻,才是窝囊废。

一段挥霍的日子过后,偶然的一天,周常贺将剩下的钱暗暗数了一遍,他的脊背止不住直冒冷汗,那笔巨款的三分之一已经无影无踪。照这个速度下去,就是座金山银山,也会让他挖空,到头来仍旧两手空空,又得回到原来的路子上去。以前的生活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每次得手之后,吃的吃喝的喝,赌的赌嫖的嫖,最后都是一文不剩。他好像有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库。这一回,他绝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不能重复过去。他必须做些什么。他要用剩余的钱经营后半生的生活。他要用这些钱来洗干净自己。

周常贺不是手艺人,什么活也干不了,只能用钱去赚钱。他第一次经营的项目是餐饮店,转让了别人的店面,装修一新,请了厨师和十几个服务员,生意红火了不到一个月,慢慢就冷清了。他不得不辞退了几个服务员,到后来店里就剩下厨师,和他们夫妻俩。前前后后开张了不到半年,最后将店面转让给别人,亏了整整三万。这当头一棒将他打晕了,好些日子都没能缓过神来。之后重整旗鼓,又做了好几回生意,有赚也有亏,赚的是蝇头小利,亏的却是大数目。有了这些教训,他将口袋捂得死死的,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损失最惨重的一次发生在陈秋灿身上。她央求周常贺,让她开家服装店。刚开始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答应。你不能被蛇咬了,看见绳子都害怕。她笑话他。他听了半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话越来越难听。他被她缠得没了脾气,只得依了她。服装店开张后,不是很红火,但每月能有个三千两于的盈利。陈秋灿的腰杆直了,说话底气也足了。他由着她使性子,毕竟有钱赚是让人快乐的事情。后来的问题不出在服装店,而是出在服装店旁边的皮鞋店。皮鞋店的老板是浙江人,是对夫妻,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胖如油桶。男的是闷葫芦,见了面几乎没什么话,顶多笑笑,递支烟,就缩到了柜台后。店内店外,就由胖女人一手张罗。胖女人热情,经常笑容满脸,不管对谁话儿特多,声音圆润中听。得了空,总爱买些水果零食,招呼陈秋灿。今天是梨,明天是苹果,春天是草莓,夏天是西瓜。女人们凑在一块,嘴上免不了多话,从裙子皮鞋扯到口红指甲油,春天的花,地上的草,再到天上的云朵。家长里短,流言绯闻,都要从嘴角流一遍。周常贺恐怕陈秋灿说漏了嘴,幸好她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后来陈秋灿不知怎么问到胖女人,为什么老远跑到小城来开皮鞋店。胖女人这才说了实话,她弟弟在温州开着皮鞋厂,她卖的鞋子都是她弟弟生产的。我弟弟本钱少,要是本钱够了,他有得赚呢。胖女人有些炫耀又有些叹惜。你要是有钱,我替你投到我弟弟厂子里去,包你有得赚。胖女人说。我没得钱。陈秋灿红了脸。那不打紧,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卖服装赚了钱再投进去。胖女人安慰她。陈秋灿让胖女人的话诱入了骨,等不及服装店挣钱,就缠着周常贺。他不给,她就有了脸色。就算我借你的,服装店赚了钱我还给你。陈秋灿说。你要亏了本呢,拿什么还?他反问她。我卖衣服哪个月没赚?都像你那么倒霉,我呸!她呸了他一口。他给了她十万,十万可不是小数目,她还嫌少,他怎么着也不能再给了。这十万元落到胖女人手上没几天,皮鞋店突然人去店空,瘦男人和胖女人不知了去向。陈秋灿傻眼了,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平常别人都叫她阿岚。他们是哪里人,她也不清楚,口音是浙江那边的,具体是哪的,好像阿岚从来没说过,陈秋灿也没问过。就算胖女人说了,肯定也不是真实的。整整十万元,就这么打了水漂,连个动响都没听到。周常贺铁青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秋灿却不亏心,语气依然硬朗得很。你别仇人似的盯着我,算我暂时欠你的,大不了我不吃不喝,去卖身,还你这十万元。

周小宝周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之后,周常贺的生活同这小城一样,呈现出一河两岸的格局。陈秋灿和他的女儿周景住丽景湾,在北城区,那是旧城改造开发的楼盘。胡言颜和周小宝住御景园,在南城区,这是小城正在开发的区域。连接陈秋灿和胡言颜的是一个叫周常贺的男人,连接南城区和北城区的是两座钢筋水泥桥,一座在小城的下游,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桥面有些拥挤了,可桥依旧很坚固。小城人都叫它老桥。后来市政部门花钱雇人将桥修饰了一遍,水泥栏杆换成了不锈钢,在桥头修建了雕塑。另一座在小城的上游,近年才修建的,比下游的那座桥不知气派了多少,双车道变成了四车道,横跨在宽阔的水面上,夜晚桥上霓虹闪烁,桥下波光荡漾。这座桥因此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长虹大桥。

周常贺将车驶出御景园时犹豫着,走老桥还是走长虹大桥。在小城像他这样有房有车有公司,活得够滋润了,已经到了酒足饭饱思淫欲的那一族。就算他收手,往后什么事都不干,也能够维持这种平庸而滋润的生活。

出小区大门时,有辆夏利车从右边拐进门,来势凶狠。周常贺赶忙将方向打往左边,车头向着了长虹大桥方向。车上大桥,视线豁然开朗,一江秀水尽收眼底。他的心情无比阳光,驶下大桥,走上北城区的沿江大道时忍不住朝南城区张望了几眼。就是这几眼,他瞅到了长虹大桥南端的空旷。南城区到处都是脚手架,飞扬的尘土飘浮在半空挥之不散。那些建筑物都是矮趴趴的,不见高度。那种空旷都有些寂寞了。有了几年房地产开发经验的周常贺,就在这个回望的瞬间盯上了长虹大桥南端的两块空地。大桥的东边是B2地块,西边是Bl地块。他要在这两块地皮上崛起自己的高楼,树起自己的高度。

周常贺回到丽景湾时陈秋灿不在家,屋子里有些空荡,感受不到多少烟火的温暖。女儿周景读高三,吃住都在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她只有英语一科能挣些面子,其他科都死得很难看。就因为这,她经常嚷嚷着要出国留学。他烦的就是这个,在美国做贼同在中国做贼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个贼。周景就是去了美国,还不是下火锅的作料,永远埋在锅底做底料。陈秋灿呢,自打让胖女人骗走那笔钱后就没离开过服装店,白天看店,晚上就守着牌桌,不过午夜十二点不散。两年后,她扔给了他十万元。守财奴,不欠你的了。她不忘挖苦他几句。他没有理会她的挖苦,将钱收了起来。从此之后,她就不再过问他,不管他做什么,有钱没钱她都懒得问。他和她同处一屋,却没有多少见面的时间。他和她分床而睡,每次亲热过后,他会立即回到他的卧室。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也是那段阴暗的历史留下的后遗症。只要有人睡在身边,不管是谁,他都睡不踏实。他尝试过改变这个习惯,都失败了。经历了周小宝周岁生日的晚上后,他强迫自己应该有所改变。回到小城这些年,他始终坚持不懈在改变自己。现在,将来,必将改变。

百红,好久没在一块坐坐了,我想请你吃顿饭,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周常贺给赵百红发了信息。

这也是他的一项习惯,每次他邀请她都是发信息,很少打电话。赵百红是小城的常务副市长,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小城历史上第三任女市长。他轻易不打电话给她,就是怕影响她,特别是怕给她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的自卑,她是他的初中同学,同班的还有马绍武和另外几个。他从不在公开场合暴露他们的同学关系。这些年她对他虽然不是有求必应,可暗地里帮助他的地方不少。最近几年,周常贺从事房地产开发,她分管城管城建,对他的关照够多了。他不知道她对别的同学是不是这样,至少对他尽了力。他是个有污点的人,就是个贼。他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说不定哪天事情就败露了。如果别人知道她在帮助一个贼,对她会产生多么恶劣的影响。如果有人借题发挥,她唾手可得的市长位置有可能就会鸡飞蛋打,周常贺就是一个罪人了。

他们约在第二天晚上见面。赵百红肯定清楚他有求于她,依旧答应得很爽快。他也明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B1和B2地块,说不定有人捷足先登了。狼多肉少,哪条狼都巴不得一口将整个小城吞下去。他掌握内幕的途径只有赵百红这一条路,终极目的还是恳请她多多关照。见面的地点选在一家名叫童年时光的茶楼,河流在小城的下游拐了个湾,童年时光就藏在河湾里。这儿偏僻,幽静,过往的车辆来往的行人都很少。他同白清泉打赌那会儿,带胡言颜来过两次,胡言颜似乎不怎么喜欢,就没再来过了。有了这种经历,同赵百红的相见就带上了某种暖昧的色彩,好像一对男女在私会。周常贺支开了他的副手常青,一个人早早守候在童年时光。约定的时间是七点,赵百红九点才到,晚了整整两个小时。半道上,还发了信息过来,叫好饭,我饿坏了。他点了三个菜,腊肉炒干萝卜片,青椒荷包蛋,清炒莴笋叶,外加土鸭汤。极为简单,可都是赵百红爱吃的。这些偏好也不是她告诉他的,而是他观察的结果。赵百红也是孤身赴约,抵达后先打发司机走了。见了他仅点了点头,噔噔噔,几乎冲进了茶楼。饭菜及时上了桌,他替她舀了汤,她伸手接过,也不言谢,立刻投入了享受之中。这一顿饭不及半个小时,风卷残云,就菜尽汤涸了。赵百红放下碗筷,用面巾纸揩了揩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都不知几个月了,才吃上这么一顿舒服的饭菜。赵百红感叹说。

周常贺的内心跟着有些感叹。在记忆中,赵百红是个面黄肌瘦的女孩,整天一声不吭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抄呀写呀,很难见她抬头。她的身材瘦小,脸相模糊,很难拿现在的她同过去那个孱弱的女孩联系在一起。现在的她身材娇小,面孔隽秀,笑容可亲。说话做事不是锋芒毕露,可是柔中带刚,既有女人的婉约又兼收男人的大气和果断。女人毕竟是女人,经不起岁月的沧桑和磨砺,越过四十之后就是珍珠光泽也开始暗淡了。她的眼角堆积了深深浅浅的鱼尾纹,脸色有掩饰不住的憔悴,身体的疲态尽显。只有她的眼睛还亮着光芒。她活得并不容易。

周常贺让服务员撤走餐具,摆上茶具。茶叶是他随身携带的,顶级的宁红金毫,汤色透明红亮,有如红玛瑙,香郁而清,口感圆润,对女人美容养颜很有作用。这是他特意给赵百红准备的。他喝茶也有习惯,从不用茶楼提供的茶叶。赵百红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那神情好像让这红亮的液体迷醉了。窗外夜色如水,一江灯火闪烁迷离。这个女人太难得有如此享受的时候。他没去惊扰她,而是安安静静坐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说吧。赵百红放下杯子,向周常贺闪闪眼说,享用了这么美味的晚餐,再不抓紧时间我可得走了。

长虹大桥南端的Bl和B2地块不知市政府怎么规划?他知道她开玩笑,但瞧她疲惫的样子也不好意思让她久留,只有直奔主题。

你这个周总财大气粗,胃口不小。B1地块名花有主,早让农业银行买下了,剩下的B2地块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说实话,这个忙我帮不了,你只有通过竞拍去拿地了。我是个媳妇,背后婆婆不少。她拒绝了他,又不忘向他诉苦。

他的内心咯噔了一下,像有一座大楼在内心倒塌了,可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笑了笑,说,有什么能难倒你这样一个巧媳妇啊。不过,我不会给老同学添麻烦。

理解万岁,就此打住。她碰了一下他的茶杯,转移了话题,常贺,说点私事,你有时间帮我盯着楚二铁,别让他再出什么岔子。

我真羡慕楚哥们,娶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媳妇。你放心吧,他能有什么事。你赵市长领导着全市上百万人口,还领导不了他一个爷们,人相信鬼都不相信。他故意将话说得轻松,其实他也明白楚二铁是怎样一个人。赵百红能领导上百万市民,却拿楚二铁丝毫没有办法。

你别损我了,我就差不叫他楚二爷了。她有些发窘。

哦,我差点忘了,前些天他在我办公室玩,将这个忘记拿走了。周常贺这才从提包里拿出两本房产证,交给赵百红。她接过房产证,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不相信他说的话。的确,这两本房产证不是楚二铁遗落在他办公室的,而是他花了将近六十万买回来的。房产证上的两处房产是前些年旧房改造,补偿给楚二铁家的。楚二铁是独子,房产全部落在了他手上。前段时间,周常贺听常青说起,楚二铁的这两处房产在二手房交易中心挂牌转让,就让常青出面买下了,连过户手续都没办,只让交易中心出面同楚二铁签订了一个简单的协议。房产证和协议拿回来后,他将协议撕成了几张碎片,在烟灰缸里焚为了灰烬,为的是有一天将房产证归还赵百红。

赵百红将房产证塞进手提袋,什么话也没说,临出门时才自言自语了一声,一个人能有多少童年的时光啊!周常贺发觉她的声音有些别样,眼睛里像是藏了隐隐的泪光。

陈秋灿被胖女人阿岚骗走十万元之后,周常贺好长时间什么事都不敢做,仿佛只要伸出手,钱就从指缝间流走了。他整天袖着手,死死将钱捂着,不让它们走失。他怀疑自己除了在夜晚偷偷摸摸,别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暗暗添置了那些必要的工具,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他有的是时间,有些工具需要改造,打磨,使用起来才得心应手。他握着它们,就像握着一位老朋友的手。他有很多话要说给它们听,它们才是忠实的听众。他不管做什么事,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它们知晓他的每一个秘密。那些夜晚他去了哪儿,在黑暗中做了什么,它们都一清二楚。他将它们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他冷落它们的晚上,它们在背后议论他。它们炫耀各自的功劳,炫耀那些光辉业绩。它们猜测,他什么时候会用得着它们。它们的争吵让他不寒而栗。他想起了那些在珠江三角洲浪迹的日子,昼伏夜出,东躲西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没有睡过一个安宁的夜晚,就是回到小城,依然惶惶不可终日。他不能回到那种生活中去。那些工具是些用心险恶的坏蛋,它们诱惑着他,朝歧路上走,朝恐惧的方向走。它们成了烫手的山芋,他藏着它们就像藏了一颗定时炸弹,闹不准什么时候就爆炸了。他必须扔了它们,不能让别人看见它们。只要落到别人手上,它们毫无疑问会泄露他的秘密。他趁别人不注意时将它们一件一件抛入了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河水会带走它们,沙石会掩埋它们。让它们见鬼去吧!

周常贺就着河水洗干净双手之后来到了陈秋灿的服装店。她并不欢迎他,又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你是怕我跑了?还是怕我将你的钱拐跑了?她一脸讥诮。他不在意她的态度,想来照样来。他不可能整天待在屋子里。他在服装店也是袖手旁观,陈秋灿卖的是女装,都是女顾客,不方便插话。她那张嘴也不容他有插话的余地。间或有个男人领着女人到店里来,他更不方便说话了。别人本就是成双成对的,他中间插一腿,会让人讨厌。况且他也不会说话,不知说什么好。

白清泉出现时身边就偎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红嘴唇红指甲,细眉大眼,脸蛋粉嫩,说话嗲声嗲气。从他们的话语中听出,他们不是一对夫妻。陈秋灿特别欢迎这类顾客,报价绝对不含糊,有时比平常超出好几倍。她宰人下得了狠手。周常贺很乖觉,怕挡了她的财路,主动退到了一边。就在这退让之间,他突然发觉男顾客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男顾客左手的无名指短了一截。他努力回想他熟悉的人中有哪个无名指残了的,结果谁也没想到。他一定见过他,在哪儿见过呢,他抓耳挠腮。他越是急切,越是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能眼睁睁瞅着那个男顾客,让女孩子挽着胳膊离开了服装店。

接连几天,周常贺都让那个无名指短了一截的男人困扰着,终于有一天想起来了。他想到了那个一无所获的晚上。他在一家工厂的围墙外徘徊着,什么事也没做。他的内心烦躁不安,好像预感到会出什么乱子。他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有些累了,就靠在围墙上。围墙是不过半人高的铁栅栏,随便就能翻过去。他摸摸口袋想抽支烟,手还没碰到烟盒,不知从哪里扑过来两个人死死将他摁住了。他被他们带到了一间明亮的屋子,屋子的角落蹲了一个人,他进门时乜斜了他一眼,那个人也偷偷溜了他一眼。他们将他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搜到。那个晚上鬼使神差,他空着手出门,身上除了一包香烟一个打火机外,只有几十块零用钱。他们盘问他,爬围墙干什么,他解释说自己累了,靠在围墙上休息一会,抽支烟。他们将信将疑,没有问出任何破绽,最后将那个蹲在角落里的人同他一块放了。那个人就是白清泉,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叫白清泉,也不知道他是从小城出去的人,白清泉告诉他的是另外一个名字,阿昌。他也没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阿昌。就叫阿秋吧,秋天的秋,他对阿昌说。他们被放出来后,阿昌拉上阿秋去喝酒,出师不利,不如给自己放假一晚上。喝酒时阿秋发现阿昌的无名指少了一截。别提了,有次失手让人捉住给剁了。阿昌阴着脸,牙齿咬得嘎嘎响。那个晚上分手时阿昌提议今后相互照应点,阿秋应下了,但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周常贺绝没有想到阿昌会是小城的人。他从他和那个女孩子的交谈中听出了他的口音,他是小城人。阿昌的日子好像过得很惬意,那天周常贺看见阿昌携着女孩子上了车,车就停在服装店的不远处。那个时候小城有车的人并不多见,那是烧钱的祖宗,他想都不敢想那玩意。他对阿昌突然有了兴趣,阿昌什么时候回了小城,阿昌金盆洗手了还是继续干着以前的营生,阿昌在哪里得了一笔横财,这些他都想知道。也许他能从阿昌身上得到启发,能像阿昌一样活着。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寻找阿昌,既然阿昌回了小城,就不可能找不到他。他将很多时间用在了遛街上。他经常在银行的附近溜达,银行是有钱人去的地方,阿昌不可能不上银行。终有一天,他在银行的门口逮到了阿昌,那天白清泉在银行查看一笔款子有没有到账,并且取了五万元的现金,用只黑塑料袋装着握在手上。周常贺就在白清泉靠近车子时才叫出了他原来的名字:阿昌,阿昌。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白清泉听来无疑是声惊雷。白清泉像触了电,从头到脚,闪过一身颤抖。那只塑料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白清泉一脸惨白,迅速扫了眼四周。如果不是周常贺紧接着说出了之前用过的名字,白清泉早就拔腿逃得没了影。周常贺说,我是阿秋。白清泉狠狠剜了一眼他的脸,又扫视了一遍周围,银行有人进进出出,并没有人注意他们。白清泉赶紧拾起塑料袋子,打开车门,将塑料袋扔进了车内。转过身,捉住周常贺的胳膊,将他摁进了车内。白清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再叫我一声阿昌,我他妈的就废了你!白清泉的眼里藏了一把刀子,表情恶狠狠的,那种阴冷的锋利让他打了个寒颤。

周常贺迫切想知道他们分手之后阿昌到底干了什么,阿昌却只字不提,只告诉他的真名叫白清泉。白清泉的生活似乎顺风顺水,不缺钱也不缺女人。因为有了之前的那种关系,他们的内心有了某种默契,间或白清泉会主动来找他,一块喝喝茶,吃顿饭。他们并不多话,吃饭就吃饭,喝茶就喝茶。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那就散伙。也许他们让那些孤独的夜晚压抑了,也许他们对对方的过去太熟悉了,反倒无话可说。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职业习惯,一个在黑暗中行事的人,本来就害怕暴露自己,天长日久,对于声音自然有了入骨的恐惧,哪怕是自己的说话声。

忽然有一天,白清泉询问周常贺,打眼子时开没开过保险箱。打眼子是他们的黑话,就是指行窃。周常贺开保险箱的技术,是个不知姓名的同行教会他的。周常贺跟随白清泉潜入了小城的一幢楼房,在三楼打开了一只保险箱,拿出了几只文件袋。文件袋上粘了密封条,这个却难不倒白清泉。他不知朝文件袋上喷射了一种什么液体,完完整整将密封条揭了下来。他打开文件袋,取出几张打印纸,拍了照,依原样密封了,不露丝毫痕迹。凭借那几张照片,他揽到了一项修建防洪渠的工程,周常贺后来才知道。再后来,他照葫芦画瓢,做了一件类似的事情,打败了数家对手,中标承建了一座办公楼。

在御景园度过第一个晚上之后,隔三差五,周常贺就跑到胡言颜身边来过夜。他没理由不过来,他的儿子周小宝在这,周小宝的妈妈在这。他不能抛下她们,不能让她们孤孤单单。胡言颜怀孕那会儿,他就给她请了保姆,他出钱,人是她确定的。保姆姓古,五十来岁,是个很憨厚的外地女人,他叫她古嫂,胡言颜叫她姨。古嫂不多话,也不多管闲事,照应胡言颜和周小宝却是十分周到。只要古嫂自己不主动走,他就让她留下来,他不在时胡言颜也有个照应。至于她们的生活,根本不用担心,他有能力养活她们,而且会让她们过得很丰润。

周常贺有过两个晚上从梦中惊醒后,慢慢地,梦也少了。他将这个归功于胡言颜,也许她是他生命中的福星,有了她,他就天下太平,鸿运高照。有时他又觉得,同白清泉的那个赌打得太重了,她就这么跟他一辈子?他愧对于她。有个晚上,他从梦中醒来时发现她并没有入睡,而是悄无声息坐在床铺上。他摁亮灯光时她迅速扭过了身,没让他看见她的脸。当他扳过她的身子,灯光下,她的笑那么妩媚动人。言颜,你真的打算跟我一辈子?他的心一颤一颤的,你想扔下我们娘儿俩不管?她反问他。不是不是,你这么跟着我,够委屈你了。他说出了内心的愧疚。那你让我带着小宝离开?她抚了抚他的头,将他拉向了自己的胸口,别傻了,我都是你的女人了,生了你的孩子,我能上哪去?除非你不要我了。那个瞬间,他死死抱住了她,就冲她这几句话,这一生都不可能撇下她了。

周常贺渐渐惯着胡言颜了。不管她说什么,要什么,只要他做得到的,一定会满足她。一个女人将她的一生都交给了他,再怎样,他都是应该的。只有一件事他没有做,她让他去见她的父母,他推脱自己没做好准备,拒绝了。她没有逼迫他,可看得出有些失望。她的老家在一个村子里,距离小城不到一百公里,虽说不远,却跨了一个省。胡言颜的父母同周常贺应该是同龄人,他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他只有给她一笔钱,让她带回去给她的父母,他知道她的父母活得并不容易。她拒绝了,你要给就亲自给他们吧。言颜,拿着吧,给爹妈买点东西。古嫂从旁里接过钱,塞在她手上。胡言颜快两年没回家,去三天就回了,还给他带回来一个故事。她老家村子里有个男孩子出去打工,在一家工厂做保安,有次值晚班抓小偷,让小偷一刀刺中肝脏,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小偷一直没抓到。男孩子是独生子,工厂赔了他父母三十万,他父母要了三十万现金,用儿子睡的床单打了个包袱,夫妻俩整天抱着包袱哭啊哭啊,都快疯掉了。他们家的亲属觉得夫妻俩老是抱着包袱哭哭啼啼不是回事,邀了几个人拆了包袱,谁想拆开包袱三十万现金不翼而飞,变成了齐齐整整的一叠旧报纸。

胡言颜讲这个故事时,周常贺正用车载了她和周小宝去看B2地块,虽然没能从赵百红那里获得足够的信心,但他拿定了主意,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一定要拿到B2地块。言颜,你看右边,那块空地。他提醒她说,我要在这里盖幢高楼。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右看,是块绿色,过去是茶园。我要盖一幢义宁州城从来没有过的高楼。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她转脸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问到底多高。36层。他说。胡言颜扶着周小宝,教他看往茶园。宝宝,快看,你爸爸的高楼。周小宝拍着手,在胡言颜腿上蹦跳着,一边叫喊,爸爸,爸爸。他的喊叫就像歌唱,很悦耳。胡言颜就在车子继续往前行驶时讲起了那个故事,他原本想知道这三天她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她父母对她怎么样,可她没说这些。事情讲完时,他说不出了一句话,他的内心完全让另一些词语占领,小偷,刀子,死亡,冒充三十万现金的旧报纸。常贺,你怎么了?她见他脸色不对,忙问他。没什么,突然有些不舒服。他掩饰说。那我们回去吧。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有些冰凉。如果她知道他以前是个小偷,她还会跟着他吗?他缓缓打着方向盘,车子慢慢调了头。

听说故事的当天下午,周常贺用信封装了一万元现金,交给常青说,去,将这个送给那对夫妻,别留下姓名。送给谁呀?常青拿着信封,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到言颜老家的村子去问吧,就是那个刚死了儿子的人家。他挥挥手,让常青自己去找。这些年,他没少做这样的事情,给光荣院的老人们送温暖,给山村的孩子们送衣服送书包,给没钱看病的人家送医药费。别人说他用钱在买形象,他的确买到了形象,他成了市政协委员,他的公司成了明星企业。小城的人将他当做楷模,将他视做英雄。一个人期望体面地活着,这些都是少不了的外在表象,其实他并不在意。他要买的不是形象,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良心的安定。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到胡言颜的身边,而是在丽景湾独自睡了。半夜里,他让噩梦惊醒了。他梦见自己握着刀子,刀尖上滴着血。他拼命在追赶什么人。他将刀子从背后捅进了那人的身体,那人无声无息倒在了地上。那喷涌的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哗哗啦啦,喷射个没完没了。一梦未完,另一个梦又接踵来了。他梦见自己抱着一只箱子,不停地跑呀跑呀,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他以为箱子里装了三十万元现金,打开一看,却是满箱子的鲜血。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梦中的情景还让他惊悸不定。他给胡言颜去了一个电话,解释说昨晚有应酬,喝醉了酒,所以没去御景园。电话那边胡言颜在逗孩子玩,周小宝格格笑个不停。宝宝,叫爸爸,爸爸。她听了他的解释,没回话,将电话给了周小宝,周小宝就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爸爸。叫爸爸买玩具。她怂恿孩子要玩具。周小宝奶声奶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玩--具,玩--具。他赶紧接话,小宝乖,爸爸一定给你买玩具。他觉察她有些不快,她曾暗示他,小宝都一岁多了,有古姨照看,她想出去工作。胡言颜在碧水茶馆做领班时身边有一帮姐妹,热闹惯了,像这样整天关在屋子里难免会生厌烦。去茶馆喝茶的少不了男人,让他的女人去侍候别的男人,他很不舒服,也很不痛快。小宝还小着呢,离不开妈妈,等以后再说吧。他拿孩子做了挡箭牌。

挂断电话后,周常贺的脑子慢慢醒了。他该给楚二铁打个电话,约他吃个饭,看看他最近在做什么,对赵百红也是个交待。重新拿起手机,手机却先一步响了,是马绍武。很多次他想同马绍武划清界线,可又不能不维持表面的平静。他极不情愿地摁下了接听键。周大企业家,又在哪打眼子?马绍武每次张嘴都是那套黑话,三句不离本行。他好像有意警醒他,别忘记自己以前是吃哪碗饭的。我上哪去打眼子哟,借我十个老虎胆也不敢,比不得马总的眼子宽,我能有口饭吃就靠菩萨保佑了。马绍武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吞不得又吐不掉。阿秋,你就别谦虚了,到碧水茶馆来,一块喝个茶。马绍武是小城第二个知道他叫过阿秋名字的人,他的邀请不容推辞。给你一个钟,踢开那些小骚货,我等着,不见不散。他又补充说。

周常贺同马绍武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这一段风乎浪静,没发生任何磨擦。马绍武将地点选在碧水茶馆,这让周常贺犹豫了好半天,怀疑他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用心。当初打那个赌时胡言颜正在碧水茶馆上班,后来周常贺始终将他同她的事隐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也许马绍武嗅到了什么,或许这次见面就同胡言颜有关。碧水茶馆在北城区,临水,随便抬起眼,都是碧水幽幽,宁静如画。他进去时,马绍武已在三楼开了间临窗的包厢,泡了壶铁观音,独自品着茗。见了他也不说话,只翘了翘嘴角,示意他落座。听说这儿的胡妹妹让阿秋藏娇了?马绍武边斟茶边拿眼睛睨着周常贺。呵呵,你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真要藏了,我司机的工资都没法开了。他猜测马绍武在试探他,打了一个哈哈掩饰过去。马绍武半信半疑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些天你见着楚二铁没有?周常贺的内心有了警觉,他探听楚二铁肯定有什么隐情。楚二铁?我可高攀不上,你们不是整天泡在一起吗?周常贺反问。得得得,你别给我装蒜,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同女市长贴得紧。马绍武拧起了眉头,脸上有了明显的不悦。周常贺不理会他,坚持说,我真没见到他。马绍武提着茶壶正要添茶,半道里收了回去。阿秋,将楚二铁的房产证给我吧。马绍武搞了个突然袭击,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什么房产证?周常贺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他不能让他瞧出任何破绽。给你八十万,够了吧?马绍武的眼睛依旧罩着他,半点不放松。楚二铁的房产证怎么会在我这儿?他一脸无辜。不是你让常青买走的?马绍武知晓他做事的习惯,他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是交给常青处理的。常青原来替人顶罪,周常贺瞅中他仗义,花了不少心思将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留在身边做了副手。楚二铁卖房子做什么?他又不缺钱,常青强买呀?就是常青有那个本事,买了也不一定告诉我呀。周常贺替自己辩解。邪门了,他的房产我亲眼看到挂牌。马绍武又皱起了眉头。别疑神疑鬼,他卖没卖,你到房产交易中心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周常贺假意提醒他。我查过了,房产证是楚二铁的名字。马绍武说。那就是他没卖。他舒了一口气,端起了茶杯。

周常贺是自由的,只要不去服装店,陈秋灿对他的事从不过问,不管他上天入地。他替白清泉打开保险箱后,他们的交往日渐密集,三天两头凑在一块。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白清泉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瞒着他。也许因为过去那段经历,他们多了一份别人没有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周常贺表面上轻松,内心却是警醒的,总提防有人会探知他的过去。他在珠江三角洲免不了会接触一些人,有些人多少会知道一些他的底细。他害怕遇见他们。他就像猫,拉了屎,自己刨把土埋了。他的过去就是堆猫屎,见不得人。他同白清泉走得近,总疑心会有人猜疑他们的关系。他人前叫白清泉白哥,人后也叫他白哥。他的疑心是杞人忧天,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有一次,有人问过他,他的回答挺简单,哥们。大家都是哥们。白清泉瞧得出他的谨慎,笑话他,土鳖子,瞧你那点出息。你越小心翼翼,越怕事,就越招惹事。有时白清泉也会教训他,胆子大一些,步子快一些,你就是做贼,也要做个理直气壮的贼。有一回,白清泉对他说,阿秋,打眼子去。他正在喝茶,一口茶水下肚,半道里又往上涌,险些噎坏了他。白清泉却乐得一脸鬼魅。之后他才明白,此时的打眼子含义变了,再不是去偷偷摸摸,而是找女人。

称呼白清泉为白哥的人,有好大一帮,周常贺不过是其中一个。别人称呼白清泉白哥,白清泉有时也会以哥称呼别人。这哥的称呼挺奇怪,有以姓氏称呼的,也有以名字称呼的。以名字称呼的,有的取了名字里的第一个字,有的取了名字末尾的一个字,哪个字响亮就用哪个字。跟着叫哥的人越多,哥的资历就不浅,哥就做得骄傲。间或有人叫白清泉白总,或叫某某人某某总,周常贺眨眼就明白,他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圈子里的人都是哥们,不是这个叫法,只有出现了问题,才会叫一个哥们为某某总,否则就把一个哥们给叫疏远了,叫陌生了。哥们犯不上这么客套。哥们中有个先来后到,先来的在后到的人嘴边就是哥们,也有破例,个别后来者刚踏进门,就连白清泉都要喊他一声哥。其中的奥妙周常贺费了好大的劲才想明白。

也有不少人称呼周常贺为周哥。他知道,他们叫他周哥,完全是因为白清泉的原因,他是白哥身边的人,得尊称一声周哥。经过一段时间后,他渐渐了解到这帮哥们都不是简单的人,那个白清泉称他为剑哥的人,不仅掌握了小城的出租车,还开着酒店,经营摩托车行,据说小城一半以上的行政事业单位都是他酒店的常客。剑哥是个胖子,剃着板寸,每次出现少不了前呼后拥。那个叫泰哥的,拥有三家咖啡馆,一家歌厅,碧水茶馆最初就是他的产业。泰哥是个瘦条个儿,见了谁都是一副笑脸,人缘火热得很。九哥是开超市的,北城区的东西中有他三家超市,占据了小城零售业三分之一的市场。生哥是做啤酒和家电生意的,繁忙时有个车队专门替他运送货物。小城的啤酒十瓶有九瓶是生哥专卖,还占领了小城周围农村市场的半壁江山。煤气站的德哥,小城的煤气几乎让他垄断了。从事蔬菜批发的发哥,独霸了小城的蔬菜批发市场,单每天批发的青辣椒都在十五吨以上。饲养土鸡的赖哥,他生产的土鸡蛋通过发哥的蔬菜批发市场和九哥的超市卖给千家万户,有人替他算过一笔账,如果每个鸡蛋涨价一角钱,一年下来他就多赚了五十万。这些都是表面的,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常贺对这个圈子里的人了解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有传奇的人,他们的过去都让他们捂得死死的,不见天日。他们都是小城的有钱人,小城的许多资产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同他一样,都犯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他们都是有污点的人。周常贺偶尔能听到一些风声,比如剑哥,胆子是最大的,单枪匹马跑到东北开采金矿,金子没采到,倒将股东们的股金拐了回来,从此洗手不干,躲在小城做起了正经生意。泰哥是个扒手,赚的钱比较辛苦,有了积累,回到小城开了第一家咖啡馆,慢慢扩张,有了第二家第三家。九哥原来在火车上调包,可能捞过一笔横财,才开了超市,后来慢慢扩大,有了三家超市。德哥开过地下赌场,设局坑过人,还放过高利贷,养着几个人替他讨债。

有段时间,周常贺很是羡慕他们,有了钱,一切都在股掌之间,做什么不可以,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山珍海味,绸罗绫缎,香车美女,要什么就有什么。最让他嫉妒的是,有了钱,他们就能赚到更多的钱,不必回到过去的路上。他们同历史划清了界线,笼罩他们的黑暗烟消云散。他们都站到了阳光下,飞扬在他们头顶的只有光环,他们的形象在别人看来就像他们身上的名牌服装一样光彩。别人看不到他们的过去,也不熟知他们的历史。有了白清泉的牵引,周常贺慢慢融入了那个圈子,挣钱的路子还是各自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挡谁的道。别人想抢他们的生意,除非吃了豹子胆。小城原来有几家煤气站,其中两家让德哥买断了,有一家开张不到半年,突然起了火,烧个干干净净。有人怀疑德哥放了火,怀疑终归是怀疑,始终找不到证据。

周常贺也不敢老虎嘴上拔毛,只有一五一十跟在白清泉的身后,白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往东他就往东。白哥拿大头,他拿小头。白哥吃菜,他喝汤。他有些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白清泉将他领进了门,可白清泉又变成了一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无论他走在哪里,都脱离不了白哥的影子。他是白哥的马前卒。他们见着他,并不是同他打招呼,而是问,白哥呢?他很气恼,他们的眼里只有白哥。他不能总是寄人篱下,可又不能越过这条界限,在别人看来,白哥是仗义的,走哪都不忘捎上他。他不能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而且他暂时还不知道,离开了白清泉,该往哪儿去,该去做些什么,离开了他们,他去同准成为朋友,成为哥们。他找不到方向。他发觉自己是有野心的,只不过他的野心没有暴露,还没有长得足够大,它被他藏得深深的,就像隐藏自己的历史一样不让别人察觉。可他的野心还是让白清泉觉察了。有次喝茶时白清泉讲了一个故事,黄鳝和泥鳅从小就是朋友,黄鳝不会寻找吃食,泥鳅教会了它,黄鳝一天天长大,长到足够粗壮的时候,黄鳝吃了泥鳅,整个囫囵吞了下去。阿秋,你别不信,你到发哥的蔬菜批发市场杀几条黄鳝,瞅瞅哪条黄鳝的肚子里没有泥鳅,有的还有小黄鳝呢。白清泉说得清淡如水,眼睛却不住地往他身上瞟。

黄鳝和泥鳅的故事让周常贺打了个寒颤,白清泉的话很赤裸,他就是条黄鳝,终有一天会吞了白清泉这条泥鳅。圈子里的那些哥们,彼此之间是不是如此凶险,平日里没注意,静下来仔细想想,才咀嚼出其中的微妙,才窥破其中的恶浪滔天。他们之间并非一马平川,沟沟壑壑的细节真不少。周常贺恍然大悟,自己另起炉灶不过迟早的事,他们不可能一辈子在同一只锅里混饭吃。暂时没分开,缺的只是机缘。后来事情真就发生了。有一天,白清泉给他交办了一项任务,小城的财政局要盖一幢附属楼,让他想办法将工程承接过来。他不假思索应下了。他绝没有想到虽然是个小工程,可白清泉碰了一鼻子灰,什么都没摸着。白清泉在内心不抱了任何希望,将项目扔给他,就是让他去碰个钉子,警醒警醒,这世界上没有随手捡到的便宜。事情的进展却出乎意料,他没费一枪一弹,不过一个星期就将项目拿到了手上。从设计到施工,一切井然有序。工程完工时,按照合同该拿的工程款一分不差。他将赢利的三分之二给了白清泉,白清泉也没拒绝全数收下了。但之后,白清泉不再在他面前谈及生意,也不再让他参与任何事情。他将他当做了一匹凶狠的狼,完全撂到了一边。其实白清泉误读了他,项目的顺利归功于财政局长赵百红。周常贺并不知道财政局长就是他的初中同学,赵百红读初中时叫赵细红,高考时自作主张改名赵百红,她从省农校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工作,当过副镇长,镇长,镇委书记,后来调到小城财政局任党组书记。原任财政局长因侵吞国有资产锒铛入狱,赵百红接替了财政局长的位子,周常贺找到她时她在这个位置已有三年。有了她的帮助,他的事情就顺风顺水了。

胡言颜带回来的那个故事纠缠了周常贺很久,只要闭上眼睛,他的思绪就会滑回过去,滑回他在珠江三角洲浪迹的记忆。他回想起收山前干的那二宗,那个倒霉蛋该是谁呢?他是驾着宝马开着公司的财富精英?还是个贪官污吏?他的保险箱里怎就藏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这个社会的财富都让他们锁到自个的保险箱里了。肯定那个倒霉蛋不是死了儿子,就算他死了十个儿子,也换不来那么多黄金珠宝。死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他不偷他们,又去偷谁的?谁有他们那么多钱让他偷?他有些幸灾乐祸。后来他又想,万一那个倒霉蛋是个正经商人呢,这一偷让他破了产,崩溃了,跳了楼,留下孤儿寡母。或者他让逼债的人打折了腿,沦为乞丐,在沿街乞讨。或者他患了恶疾,无钱医治,已经身亡了。有一天,周常贺心血来潮,吩咐常青帮他订了机票,想去那个地方看看,瞧瞧那幢楼房还在不在,那幢楼房现在住的是什么人。他记得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有好多相同的房子。他摸进去的那一幢在东北角,二楼有个露天的平台。平台下是个花园,种了花花草草,有几棵不高不矮的树。他就是靠着一棵树的帮助爬上了平台,再翻窗进入了楼房。那只保险箱藏得很隐秘,在衣橱的背后,完全嵌进了墙体。他肯定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同于富二代这帮狗崽子,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有个有钱的老爸。他们隐藏自己的财富,特别是那些来源不明的财富,更是藏得比海还深。他们梦想占有它们,又惧怕它们会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一番胡思乱想之后,周常贺又后悔了,不该如此冲动。他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有人认出了他,那就完蛋了。即使没人认出他,他又能干什么,将钱还给那个倒霉蛋?给,这些都是我偷了你的,全部还给你。他能这样做么,他不仅因此成为穷光蛋,还会招来牢狱之灾。况且他不一定能找到他,他没见过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谁。他自嘲地笑了笑,让常青退掉了机票。

周常贺不应该让自己的思想开小差了。他告诫自己,要将心思集中在B2地块上,那才是他将要完成的辉煌事业。他敏感地嗅察到一些气味,不知有多少张凶狠的嘴巴埋伏在暗处,对着B2地块口角流涎。马绍武追问楚二铁的房产证就有些蹊跷,他的神情很慌张,不然他不会来找周常贺。楚二铁欠下了赌债,不得不变卖房产,这些赌债同马绍武有着莫大的关系。这重关系别人不清楚,但逃不过周常贺的眼睛。顺着房产证的事情推测,马绍武将要做的事有可能不利于他,至少肯定马绍武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再往前推测一步,马绍武是不是也在盯着B2地块呢,他无法判断。如果他想拿到B2地块,仅凭他个人的一厢情愿,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他必须借助赵百红的力量,他得努力争取她的支持。

周常贺理清自己的思路后就给楚二铁去了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无人接听。他拨打了三四次,终于听到了楚二铁的声音。楚哥,我是常贺呀。周常贺说。我知道了。楚二铁的回话懒洋洋的,爱理不理。楚哥,好久没见你了,一块喝喝茶吧。他热情不减。我没空。楚二铁的回答很干脆。过几天,他又给楚二铁去了电话,这一回讨了一顿冷嘲热讽。周总,你的茶我无福消受,要不我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楚二铁半是嘲讽半是警告,你的茶留着你自己喝吧,我不反对你巴结女市长,你拍她的马屁可别拿我来垫背,别把我给卖了。楚哥,你冤枉我了,我同楚哥可是贴心贴肺的人,我就是卖了自己也不可能卖了楚哥。他满腔委屈。卖没卖你自己知道,你的茶我这辈子咽不下去了。楚二铁不再废话,挂了电话。周常贺受了气,却无处可说。回想一下,房产证的事的确有些欠妥,让楚二铁在赵百红跟前下不了台,也许该把房产证交给楚二铁。他这么做,有些挑拨离间,居心不良,他们夫妻的事他一个外人搀和进去干什么。就是依着赵百红的交待,也该委婉一些,给自己留条退路。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的做法幼稚得可笑。

楚二铁的态度会不会影响到赵百红对他的看法,周常贺吃不准。听楚二铁的口气,一时半会他想缓和同他的关系似乎不太可能。赵百红出不出手帮助他,关键还在于她自己。他只有等待时机。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接到赵百红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很简单,让他准备五千万。你不是想拿到B2地块吗?成不成就靠你的运气了。赵百红说。五千万?这个数额让他有几分心慌。他让常青统计了公司的资产,囊括银行的现金,客户的欠款以及几处房产。三千八百万,加上常青的资产,仍旧不够五千万。还要考虑将来开发的资金,缺口不会是个小数目。他只有借助外部的力量,否则B2地块就是个泡影。他的手尚未伸出去,它就破裂了。他不能让这个梦想毁在自己的手上。

周常贺必须物色一个合作的人选。这些年他在小城积累了不少人气,相当一部分集中在白清泉带他入门的那个圈子,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可能利用的资源。他们要有实力,又要能放心合作,还不能让他们拿大股分。挑过来选过去,让他特别信任的人选好像没有,不管是谁,都有些可疑。他太清楚这些人了,他们都是潜伏的鳄鱼,只要到了嘴边的猎物,谁都不想放过,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这些贪婪的家伙,永远也没有吃饱的时候。周常贺最后确定的人选是白清泉,当初他另起炉灶时他们并没有翻脸,也没闹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后来虽然各干各的,但在一些大项目上他们合作过好几回。谁揽的项目谁就是大股东,按出资比例分红,谁也蒙不了谁,谁也不欠谁的,一切按照合同说话。与谁过不去,还能与钱过不去?他又有些担心,B2地块没有拿到手,不能将自己的计划泄露给白清泉。白清泉的实力不在他之下,是个强劲的对手。所以他对白清泉并未说及具体项目,只说自己在承接一个大项目,愿不愿意合作。白清泉也没多问,只问了声需要多少资金。两千万吧。他想了想,这个数目对白清泉来说不多但也不少。白清泉没再吱声,按他的理解沉默就是答应了。

赵百红到底帮助了周常贺,不显山不露水,在程序的操作上无懈可击。就在周常贺接到电话后不过一个星期,小城的土地交易中心突然挂牌出让七宗商业用地,参与竞拍的押金数目不小,最少的一宗不低于三千万。高额押金意在防止流拍,这是土地交易中心的解释。仅过三天,又有三宗土地挂牌出让,又是一宗土地几千万的押金。再过两天,B2地块终于在土地交易中心露脸了,竞拍者须交押金五千万,伴随它的还有另外两宗土地。前十宗土地挂牌的时间早,竞拍的时间却因故推迟了。B2地块的推出,刚好走了一个时间差。绝大部分竞争对手都套死在前十宗土地上,只能眼睁睁瞧着肥肉落进别人嘴巴。就连白清泉也插手了那夹在中间的三宗土地。剩余的游兵散勇,早让巨额押金吓得魂飞魄散,溃不成军。对于短时间挂牌十三宗土地,小城一时沸沸扬扬,市政府解释为加快南城区的开发步伐,打造边贸中心城市。赵百红的老辣让周常贺大吃一惊,怪不得她一直官运亨通。他摸摸自己的脊背,背部风飕飕的,衣不蔽体,寒意沁人。幸好他不与她为敌,不然自己怎样死的都在梦里。

周常贺交付押金时出了些意外,白清泉只给了一千五百万,突然出现五百万的缺口险些将他的魂都吓没了。左挪右借,直到最后一天下午,他才如数交清了押金。拿到竞拍者的名单,马绍武的名字赫然在目。这又是一件让他万分震惊的事情。他设想过好多对手,剑哥、泰哥、生哥、德哥,唯独没有考虑马绍武。这几年他虽然同马绍武暗中交过不少手,都是他顾虑另外一些原因,让着他,放他一马,如果论实力,周常贺吃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资产上,马绍武只是他的盘中餐,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他也知道,马绍武从来没有停止过折腾,他的手下什么事没干过,开地下赌场,放高利贷,经营地下六合彩,就差没贩卖军火。这些破烂事没少惹麻烦,有个女人在地下赌场不到一个月输了一百二十万,连房子都卖掉了,最后在皇天酒店吞下大量安眠药自尽了。为了不引火烧身,马绍武不停地花钱从监狱里往外捞人,加上抚恤金,赔偿金,七七八八的,要想积累一笔资产怕是没那么容易。周常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想不到马绍武有了这般实力,足够同他分庭抗礼。就凭五千万的押金,马绍武都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他栽在谁手上都可以,就是不能栽在马绍武的手上。他提醒自己。

周常贺尝过一次甜头后,认定了赵百红就是他的幸运神,就是他的摇钱树。他必须将这尊神好好供奉着,必须将这棵树牢牢抓在手中。财政局就是小城的金库,赵百红就是掌管金库钥匙的人。小城的钱从哪儿来,就是从财政局流出来的,那是永远流不尽的活水啊。赵百红打开一次水龙头,他就盛了满满一桶水。只要有一根细细的管子流到他的池子里,日也流,夜也流,他的池子就成大海了,永远也不会干涸。他窥破了这个秘密,恨不能将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献给他的财神爷。

周常贺将功夫下在了赵百红的老公楚二铁身上。赵百红毕竟是个女人,而且在领导岗位,忙得很,没那么多闲工夫同他扯淡。他不能靠得她太紧,至少在外表要让人看出距离。他懂得其中的奥妙,她对他的关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做贼,不能摆到阳光下,公贼最难做了。楚二铁在小城属于官二代,他父亲干了十几年的建设局长,后来在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上退休。楚二铁从小就娇生惯养,吃饭穿衣,都有他妈照顾得细致入微。赵百红的娘家相对困难一些,她父亲是环卫所的清洁工,扫了一辈子大街,女儿给自己上司的上司,曾经的建设局长做儿媳,那是土鸡变成了凤凰。赵百红当上财政局长少不得有楚二铁父亲的人情支撑着。赵百红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应酬增多,家里家外不能兼顾,三天两头在外,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对楚二铁的照顾也就少了。她在外能呼风唤雨,可在楚家的地位高不到哪里去,更不敢招惹楚二铁。楚二铁仗着他父亲的背景,在自来水公司捡了个副经理,光拿工资不管事,睁开眼睛就不知往哪打发时间。周常贺瞄准了这个空隙,义务干起了楚二铁的三陪,请他喝酒吃饭,喝茶聊天。隔三差五安排个牌局,玩点小赌注,寻个开心。我不反对你陪二铁喝喝酒,打点小麻将,但不能给我培养个陈世美来。赵百红叮嘱周常贺。从她半开玩笑的话中听出,她对他似乎有些感激,替她多少分解了些后顾之忧。他也谨遵这一点,陪楚二铁怎么玩都可以,就是不给他找女人。这是他的原则,他不能对不起赵百红,更不能因此失去这棵摇钱树。

楚二铁有楚二铁的性子,一句话不入耳,就会给人脸色。平日里讨他欢心的人很多,他是财政局长的老公,没人会得罪他。楚二铁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如果别人介绍他,这是自来水公司的楚经理,屁事没有,抽烟喝酒,很快就能成为朋友,如果说他是赵百红的老公,脸立马就拉长了,阴沉沉的,拧得出水。想通过他办什么事,门缝都没有了。楚二铁吃软吃硬,就是不吃赵百红。周常贺摸透了他这个性子,却从不提醒人,他希望犯忌的人越多越好,那样靠近楚二铁的人就少了,楚二铁依附他的时候就会多一些。他同楚二铁的关系牢靠,就是同赵百红的关系牢靠。周常贺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精巧。

也有破例,马绍武就是个格外的例子,他的出现很是突然。周常贺起初并不知道他回了小城,后来在楚二铁的身边几次三番见到他,才确认了事实。马绍武对周常贺有知遇之恩,周常贺比他晚一步涉足珠江三角洲,刚到那边的那段日子周常贺就寄居在他的出租屋,吃住都让马绍武承包了。马绍武见他没事干,拉着他一块打眼子,他拒绝了。马绍武没有勉强他,毕竟他们是同学。周常贺过不了那种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活,去工厂上班,又没文凭没技术,好不容易找了个搬运工的活,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一天下来全身的骨头累得都快散架了。吃的伙食比猪食好不了多少,一个星期难得见到一次肉,工资也不高,咬着牙干了三个月,最后忍受不下去了,辞了工。他不好意思回到马绍武那里,就戴个破草帽捡破烂,顺手牵羊捞些别的油水,慢慢地,打眼子就成了他的职业。他更不想同马绍武联系了,打眼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让小城的人知道,那就无颜见江东父老了。这中间他遇到过一个曾同马绍武一块混迹的哥们,听说马绍武干得放肆了,打眼子打兔子,什么活儿都干。树大招风,周常贺断绝了同马绍武的接触,他不希望有什么事牵扯到他身上。后来马绍武事发过一次,不知被判了几年,消息就这样中断了。在小城第一次见到马绍武时,周常贺摆了一桌替他接风洗尘,马绍武也不客气,敞开肚子,该喝的酒一杯也不少喝。侃天侃地侃女人,就是不提过去的事儿。周常贺憋不过,忍不住问,马哥,在哪发财呢?哪儿有财哪儿发,有发财的招多给兄弟指点。马绍武的回答有些躲闪。他隐约觉得马绍武还在干着原来的活计,就不再穷问了。

周常贺后来证实,马绍武的确操着旧业,在小城也有了他的天地,只不过比以前更隐晦了。几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变聪明了,变得像泥鳅一样狡猾。大案不犯,小事有别人充当替罪羊,谁也捉不到他的把柄。其实这些也不关周常贺什么事,他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可马绍武有一招打到了他的痛处,马绍武成了他争抢楚二铁的对手。他将楚二铁往怀里拉,马绍武却将楚二铁狠命朝另一个方向拽。周常贺盯着的是赵百红,马绍武表面上盯着的是楚二铁,隔山打虎,归根结底还是盯着赵百红。他们都眼馋金库里的水,只不过各自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谁是胜利的一方,主动权全在楚二铁身上,他倒向谁,谁就是胜利者。也许马绍武更会揣摩楚二铁的心思,楚二铁很快就偏向了他。最初的情形同周常贺没什么区别,泡泡茶楼,下下酒馆,慢慢地,楚二铁就让马绍武拉到了牌桌上。好些时候,周常贺打电话给楚二铁,听他的语气好像就在牌桌上,手气似乎不错,赢了几个小钱。这样的时间并没有多久,楚二铁开始在马绍武的地下赌场进进出出,再打电话给他时口气明显不耐烦了。周常贺预感楚二铁跌入陷阱了,马绍武没少用这种方式拉人下水,先让他赢点小钱,赌注不断加码,后来就使诈了。周常贺着急也没办法,十天半月都见不到楚二铁的人影了。为躲避公安部门的搜查,地下赌场是流动的,都是偏僻的角落,今天在这明天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终于有一次,地下赌场让南城区公安分局连窝端了,楚二铁也没跑脱,被抓了个现行。楚二铁在公安分局待了大半夜,可能考虑到赵百红的面子,没做任何处罚就放人了。

经过这次打击之后,楚二铁收敛了许多,同周常贺的联系有所恢复,不过没有以前的热度了。周常贺并不计较这些,也不能计较,他还指望楚二铁来维持他同赵百红的感情呢。他得想方设法将他拉回来。他必须将楚二铁拉下牌桌,才有更多的机会。有一次,他们一块吃饭时,他假意笑谑说,楚总经理,这些天你可冷落我了,都害我单相思了。楚二铁并不理会他的笑脸,脸上依旧阴云不展,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没劲,无聊透顶。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他继续佯装关心。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开心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开心也是短短几十年,终归谁也离不了死。楚二铁仍旧消沉得很。楚总啊,牌桌上还是少玩两把吧,有时间上我这来玩玩。要么干脆,你辞了那个总经理,你来领着我干。周常贺委婉劝告他。楚二铁的反应立刻激烈了,是赵百红那娘们让你来当说客的吧?我楚二铁不嫖妓不找情人,不就是玩了几把牌?碍她什么事?她当她的局长,我做我的百姓,坐牢挨枪子,那是我的事。哼,她凭什么不让我玩?楚二铁的眼睛睁得像两只铜铃,险些磨拳擦掌掀桌子了。不关赵百红的事,是我多嘴了。周常贺慌忙解释。楚二铁什么也听不入耳,扔下碗筷,拂袖走了。

这一走,楚二铁又回到了马绍武的牌桌上。周常贺很后悔,如果不是自己太多嘴,也许楚二铁不会回到牌桌上。他原本一半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一半是替赵百红着想,结果适得其反。他还不能告诉赵百红,她不怪他多事,可他已经火上浇油了。对楚二铁好赌的事情,赵百红好像察觉了风声,有一天她打电话给周常贺,常贺,最近二铁跟些什么人混在一块?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学坏了。楚总好好的,没跟什么人在一起吧。他支吾着,不敢明说。就算赵百红知道马绍武,他也不能将他的名字说出来,她知道是一回事,马绍武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另一回事。虽然马绍武是他的竞争对手,但那是暗地里的,没有摆到桌面上。他争夺楚二铁的目的并不干净,也惹不起马绍武。马绍武干的都是黑暗的勾当,要让他栽个跟斗易如反掌。如果将马绍武告之赵百红,还有一种出卖哥们的嫌疑。他可以同马绍武对着干,就是不能出卖他。就像他同白清泉一样,他们选择分道扬镳,但谁也没有想过要出卖对方,出卖对方就是在出卖自己。他们原本属于一个群体,周常贺是其中一分子,马绍武和白清泉也是其中一分子。

刚到御景园过夜时,第二天周常贺免不了要编套谎话哄哄陈秋灿,有时她会问他一声,昨晚去哪儿了?他就随便找个借口,去省城了,或者陪客户,事情就搪塞过去了。不在丽景湾的次数慢慢增多,她好像渐渐习惯了这种男人缺位的生活,对他的进出很少过问。他正在为寻找理由而发愁,她的宽松政策让他松了口气,可内心少不了做贼心虚。每隔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会向她说明自己去了哪儿,比如刚巧去了省城,就会理直气壮告诉她,刚从省城回来。她觑他一眼,用鼻子哼一声,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她的态度反倒将他弄了个红脸,不过红脸藏在心里,外表看不出来。这年头一个男人在女人跟前信誓旦旦,如何忠贞不二,如何想念她,对她牵肠挂肚,她如果相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放之不理,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对自己也构不成什么伤害。什么叫糊涂,糊涂对女人是一种最管用的镇静剂。

周常贺见过那个圈子里多数哥们的女人,她们要么掌管着男人的财务大权,要么在男人面前寻死觅活,让他们无法安生。折腾到后面,女的累了,男的烦了,只有拆伙各过各的,谁少了谁都一样活,日子一样转,水一样流。其中九哥的女人是个特例,当初她同九哥一块,九哥干什么她也干什么,九哥有一帮哥们,她有一帮姐们。九哥能有今天,至少有一半是他女人的功劳。用他女人的话说,如果不是她,九哥哪怕有九条命也早见阎王了。九哥无论在哪,背后都有一双眼睛盯着。九哥靠近过一个女孩子,不过吃了两次饭,那女孩子就躲着不敢见他了。后来偶然遇见,那女孩子的脸不知让什么破了相,腮帮子上多了块硬币大小的疤痕。九哥不敢惹毛了他的女人,不仅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会连累别人。周常贺暗自庆幸陈秋灿不是那样的女人,也没碰上过那样的女人。胡言颜虽然不是烈性子,可软绵绵的,缠绕起来很让人头痛。她始终没有放弃出去工作的想法,逮住机会就在他耳边嗡嗡嘤嘤。常贺,你打算圈我一辈子呀,整天待在屋子里,闷死了。她吊在他脖子上,娇声娇语。小宝还小呢,等小宝上学了,你出去也不晚。他只能找借口委婉地拒绝她。你就见不得别的男人看见我,小气鬼,你将心放在肚子里,我胡言颜非周常贺不嫁。胡言颜噘起了嘴。说到嫁娶,他的内心就格噔了一下,别的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独这个将他逼入了死角。他琢磨不透她到底怎么想的,又不能让她瞅出他内心的担忧和恐慌。他假意笑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并没有就此罢休,换过了一种战术。我不出去也可以,你得多来陪陪我。她翘起小拇指,要同他拉钩。他躲不过,只有拉钩了。她给他打电话的频率猛然提高了,让他给小宝买零食,买玩具,买衣服,带小宝出去散步,去游乐场。有一天半夜,他睡在丽景湾,胡言颜来电话说,肚子饿了,让他买夜宵。他想关了电话不理睬,后来还是在夜市摊下了碗水饺,送到了御景园。

周常贺的重心仍在B2地块上。如果胡言颜这时候抛头露面,难免不让人看破他们的关系。也许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假如让陈秋灿知道了,不知扯出怎样的热闹。他负担不起这个风险,没拿到地之前,不能惹出任何麻烦。这种关口,他有意识地疏远一些胡言颜,还不能让她觉察。有她睡在身边,总让人睡不安稳。他做过一个梦,梦里马绍武成了一个巨人,一手高擎B2地块,另一只手搂着五千万。瞧他得意的模样,B2地块像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周常贺激灵一下身子醒了,再无法安睡。B2地块花落谁家,还是个问题。赵百红替他排除了那么多强劲的对手,该做的都做了,继续依靠她也不现实。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哪怕多百分之一的胜算,也要努力去做。

正在周常贺绞尽脑汁时,马绍武来电约他吃饭,地址仍在碧水茶馆。碧水茶馆除了喝茶,还供应中西简餐,三几个人正适宜。他爽快答应了,他们都是B2地块的竞拍者,马绍武请他吃饭十有八九同B2地块有关。马绍武肯定想探听他的口风,他也想得到马绍武的计划。就像往次,马绍武单独邀请,他也支开常青单独赴约。饭食简单,茶叶却是顶级的高山茶,闻之清香四溢,啜之满口生津。谈话就从茶叶开始。阿秋,这茶对你的口味不?茶过两泡之后,马绍武问。马总什么时候有这雅好了?他的回话暗含了嘲弄。你别挖苦我,我这都是跟你周总学习的,你是我的榜样。马绍武反击说,得了,你别寒碜我,这里没外人,我不叫你周总,你也别叫我马总,这马总我听着别扭,还是照以前的叫法,我叫你阿秋,你叫我马哥。周常贺的内心有了些得意,过去这么多年,马绍武冲冲杀杀的性子没见改变,依旧急躁得很。如果这场竞争中马绍武输了,就输在他这性子上。周常贺却是不愠不火,在修为上进入了另一重天地。马哥啊,我从来没尝过这么极品的茶,你让我饱了口福感激还来不及呢,哪敢寒碜你。他替自己辩白。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人,你阿秋今非昔比,既然承认分享了我的茶叶,你路子宽,好东西别一个人独吞了,也分些给马哥尝尝鲜。马绍武立马转向了正题,B2地块是块肥肉,可肥肉别的地方多着呢,阿秋能不能给兄弟让让?如果我中标了,分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分,绝不食言。我哪有马哥眼子宽呀,马哥现在可是......他本来要说黑白通吃,拿手势替代了,手掌一仰一仆,说,马哥真是不了解我,我哪有那个能耐啊,比不得马哥财大气粗,我这都是几个哥们的资金,让我出个头,缰绳抓在他们手里,他们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做,我做不了主啊。他假装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么推脱也有他的用意,不是他不同意,而是背后的哥们不会答应,而且暗藏了玄机,他不是一个人,有一帮哥们撑着,让马绍武不要自不量力。得得,阿秋,你就别找托辞了,别人不清楚你喜欢吃独食,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孤卵子?马绍武还是毫不留情地撕下了他的伪装,周常贺发现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遮蔽了一下,光芒暗淡了。狼多肉少,我这也是兄弟们拿性命换来的钱,人有几条命啊,不能老是拿性命去拼杀吧,总得该给他们找点吃饭钱,我这当哥的,有苦难言啊。马绍武的语气柔软了许多。马哥别想太多了,喝茶吧,别辜负了这杯中极品。周常贺端起茶杯,向马绍武微微笑了笑。一道茶喝过,换过一道。阿秋,那天我看见你带了女人和小孩子在长虹大桥头,不是你二房吧?马绍武像是随口一问,眼睛却死死盯住他,一刻也不放松。但周常贺听出了破绽,马绍武见过胡言颜,不可能认不出她,他一定是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你说良家妇女吧,还有可能,二房?除非马哥有这爱好。他不能洗得一干二净,隐约有其事,但不是二房。这种时候,这种事不能让马绍武确认了,听他的话外音,像是想拿这个来威胁周常贺,他不能钻进他的套子。哦?马绍武长长哦了一声,哪个良家妇女又遭殃了。

从碧水茶馆回来后,周常贺立即到邻近的一个县城租了套房子,让古嫂陪同胡言颜,带着小宝,到那边去避一避。等他的82地块拿到了手,一切都安静了,就接她们回来。他摸透了马绍武的性子,只要他盯上的东西,会不惜一切代价。他担心马绍武会铤而走险,拿周小宝来要挟他,那样他就不能不放弃了。马绍武知道他心疼什么。他不能不做这个防备。如果马绍武不是盯着B2地块,换了别的项目,周常贺说不准真就让给他了。可是B2地块,说什么也不能让,即使他付出的代价不说,上哪儿去找这么理想的地方?何况他带领胡言颜和周小宝看过了,这是他的命根子,他的高楼必须耸立在那儿,换过任何地方,他都不会答应。

周常贺思考过,马绍武为什么对楚二铁怀有浓厚的兴趣,不会是瞄着他的钱这么简单。马绍武需要有钱的赌徒,需要脑袋发昏的赌徒。楚二铁就是这样一个赌徒,他又是个特殊的赌徒,他是财政局长的老公,是顶不大不小的保护伞,会有人因此投鼠忌器。这样的赌徒多好,既捞了钱,又不会有任何风险。马绍武是个机灵的盗贼,盗窃的手段比周常贺不知高明多少。这只是他的推断,在争夺楚二铁的战争中,从马绍武出现的那天开始,他就落于下风。如果马绍武抱着同样的目的,想通过楚二铁拉拢赵百红,那他已经失去她了。周常贺很希望看到马绍武的失败。

周常贺虽然落于下风,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楚二铁。赌徒很容易输红眼,楚二铁有时脑子会发热,不过没有到发烧的程度。他一直在周常贺和马绍武之间摇摆,顺手时周常贺见不到他的影子,输得一败涂地时又回到他的身边。马绍武对他似乎没有大开杀戒,没有挖个深坑埋了他,而是将他当做一棵摇钱树,细水长流,养肥了就敲他几竹杠。这种细刀子割肉,慢割慢剐,周常贺都有些替楚二铁难受,可楚二铁不觉得,好了伤疤忘了痛,隔些日子又手痒了,自愿送上门去挨上一刀。

楚二铁的摇摇摆摆,让周常贺在赵百红跟前多少有了交待。不过他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努力,愧对赵百红。有时他很怀疑自己,能做多少干净的事情。他在她面前连说出马绍武的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去战胜马绍武呢。反过来,他同马绍武,只要他愿意,倒是什么秘密都敢说,很多事情看起来是秘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去挑破罢了。就像马绍武做的那些事情,他一个字不说,他都能猜个透明。有一天,周常贺忍不住给马绍武打了个电话,不成不淡扯几句,约他吃个饭。马绍武返回小城后,他尽可能躲避他,不同他碰面。在珠江三角洲时,他离开他,不同马绍武混在一块儿,那是他想单干。现在,他躲避的不是这个,而是害怕小城的眼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如果他同马绍武走在一块,别人会以为他们是一类人。这么多年他处心积虑,拼命漂白自己,也许就因为不注意小节而前功尽弃。他必须慎之又慎,夹紧自己的尾巴,别让人踩着了。

不管怎么回避,有时他们必须见面。周常贺断绝不了同马绍武的往来,只要他约会他,内心虽然抗拒,他仍旧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不由自主去见他。他的身上像系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让马绍武拽在手里,什么时候他抖动绳子,他就得乖乖地跑过去。这根绳子就系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让他窒息,几次挣扎着想拽断它,就是拽不断。有些时候,他忘记了它的存在,就像偶尔他会忘记他同白清泉的关系一样,最后他们都会提醒他。他们一个电话,那根绳子又打个结连起来了。如果有一阵子,他们不联系他,他多么希望他们永远不再出现。真正静下来,他又隐隐不安,生怕他们有什么事,他们会牵扯到他。他时常陷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周常贺将见面的地点选在童年时光。晚上,有轻音乐,有满河幽雅的灯光。他期望这种环境能软化一下他们的话题。马绍武很守时,华灯初上时就来到了。两个人临窗而坐,流水流风,心情跟着轻松了一些。他不想急于切入正题,扯东扯西,有些不着边际。慢慢地,就聊1到了小时候的事情,聊到了读书时候的事情。马绍武让他绕得晕晕乎乎,有些分不清了南北。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别绕这些弯弯肠子。他的双眼直逼周常贺。周常贺偏偏继续绕弯子,绕到了珠江三角洲,绕到了马绍武做的那些鬼事。我有时很想回到那些租住过的屋子看看,谁住在那儿,屋子还在不在。他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神不觉有了迷惘。你不敢去了吧?我估量你没那个胆子。马绍武一脸嘲讽。你又敢回去么?周常贺反问他,这儿就我们俩,你摁着胸口说说,敢不敢回去,马绍武静寂了,一时无话。还真不敢回去了。沉默半天后,马绍武才说话。你为什么不敢回去?周常贺紧逼了他一步。你说为什么?马绍武瞪大了眼睛。嗨,嗨嗨,你别激动好不好?坐下坐下。他做着手势让马绍武安静,所以,我劝你啊,最好收敛一些,马哥,要不是同学,要不是你是我哥们,我还不同你说这个话。收敛什么?马绍武的眼睛又鼓了起来。至少对自己的同学,对自己的哥们,别将事情做太绝了。他的话说得细声细气,却惹恼了马绍武。姓周的,你说明白点,我对哪个同学哪个哥们苛刻了?马绍武一掌拍在茶几上,茶壶震翻了,一只茶杯蹦下茶几,落到了地板上。幸好铺了地毯,茶杯才没碎。比如楚二铁,你就不能对他手软一些?他最终将自己的想法亮了出来。阿秋啊阿秋,你终于憋不住了,眼红了不是?马绍武指着他的鼻子说,要不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我让你在这儿横着出去。我对楚二铁怎么了?那是他自找的,谁也劝不住他,我对他够仁慈的了。你不用那么看着我,他输在我手上的不过几个小钱,你呢?你为什么同他称兄道弟?你还不是惦记着赵百红手上的钱。我不过是毛头小贼,你才是真正的江洋大盗,喂不饱的饿狼。你还有脸来说我。他的嘴堵住了,扪心自问,马绍武说的丝毫没有错,他们都是一个样,都在窥视着别人的腰包。马绍武捅破了话袋就收不住嘴,阿秋,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想想以前你做了什么,你现在洗脚上了岸,兄弟我还泡在脏水中呢,不这样活还怎样活?你给我指条活路来。周常贺依旧没话来回答他,末了一声慨叹,钱啊钱,落在我们手中终究是个祸害。

同马绍武的约会不欢而散,周常贺有些灰心,不知该怎么笼络楚二铁。很多东西本来就是看不住的,要不然他以前就不会那么轻易得手,也就不可能有他今天的生活。何况一个大活人。如果他愿意让人偷走,盗窃一个人比起盗窃一件东西来不知轻松多少。幸好赵百红不是根据楚二铁的表现来决定帮不帮助他,也许马绍武说得对,那是楚二铁自己的问题,同别人毫无瓜葛。他没有理由责怪马绍武。他也没有必要将包袱揽到自己身上,楚二铁不是小孩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他自己判断得了,不需要别人来提醒他。

约会之后,周常贺同马绍武有过大半年时间没见面,话说到那个份上,往后说可能会更恶劣,弄不好会兵戎相见。马绍武一条路走到黑,将会是怎样的下场,这是他管不了的事情。后来他偶然听到风声,像是常青告诉他的,马绍武在南城区开了家叫长福足道的洗脚城。有几次他带了客人过去,并没有见到马绍武。不多久又听说,长福足道涉黄,让公安部门查封了。他特意绕道去看了一次,长福足道的牌子摘了,店面正在装修。马绍武的损失不是个小数。

有一天,周常贺突然接到马绍武的电话,约他吃个晚饭。你尽管放心,纯粹吃饭,什么事也没有。挂电话时马绍武强调了这一句。他的强调反让周常贺心里咔嚓了一声,听他的声音并无异样,只不过比往日低沉一些。他怀疑吃饭会不会是个陷阱,回想自己同马绍武的交往,除了那段在珠江三角洲寄居的时间,他们并无粘连。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做下的事情只要他自己不说,别人不可能知道真相。尽管内心忐忑,他还是按时赴约了。吃饭的地点在皇天酒店,一个包间,外间摆了餐桌,里间是休息室,摆了张麻将台。只有他们俩,菜却摆了一桌子,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席间,马绍武说三道四,都是没有硬货的闲话,话过耳边什么也留不住。饭毕,马绍武提议,要不要叫几个人玩一把,他想都没想就推掉了。玩这个,那是拿鸡蛋碰石头,他根本不是马绍武的对手。要不就玩一把吧,我来定个赌注。马绍武先在麻将台边落了座,招呼周常贺过去,你若赢了我,我就放过楚二铁,说话算话,绝不赖账。我若输了呢?周常贺问。输了你也没亏什么,我没有别的要求。马绍武说。牌局就这样开始了,周常贺很顺手,不过三五圈,七小对就成局了,单吊红中。瞧瞧马绍武,眉头紧锁,似乎牌很烂。他安了心,这局牌看来赢定了。他燃了支烟,心神完全落到了抽烟的享受上。牌局继续进行,马绍武的眉头仍旧不见舒展,他也没有摸到红中,想换过一张牌,此时又有顾忌,万一放炮呢,所以干脆死等着。临到摸最后一杠牌,周常贺的额头开始冒汗了,马绍武的脸始终阴着,见不了晴朗。只剩十来张牌了,红中依旧无影无踪。他没有想过自己的运气会如此差劲,抬头看马绍武,眼看要云开日出了。最后三张牌,孤零零地缩在牌桌一角。只要有一张红中就够了,也许三张全是红中呢。周常贺绝望地想。就在他幻想间,马绍武扬起脸笑了笑,周常贺以为他和牌了,谁知他却扔了张红中出来。我不相信你的运气这么好。马绍武将牌丢在桌子上,扫了他一眼。周常贺丝毫没做停留,将牌摊开在牌桌上。你赢了。马绍武将自己的牌洗进乱牌中,朝周常贺伸过手,拿支烟给我。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沮丧。周常贺长吐了口气,扔了支烟过去。事后他怀疑,马绍武是不是故意让他赢了,怀疑也只是怀疑,牌局洗掉了,谁也找不到证据。

十一

拍卖的前一夜,周常贺给胡言颜打了个电话,胡言颜的声音有些别样,好像很忧虑。来,小宝,问问爸爸什么时候接小宝回家。她假借小宝的嘴说话,小宝就在那边欢快地嚷嚷,爸爸,爸爸。听到小宝的声音,他就止不住幸福的感觉,赶忙冲电话那端说,快了快了,小宝乖,听妈妈的话啊,爸爸过几天就来接你们。回到丽景湾,陈秋灿不在家,他关了手机,洗了澡,早早躺到了床上。他得睡个安稳觉,养足精神对付第二天的战争。睡到半夜,他突然让一种恐惧压抑了,睁开眼,发觉陈秋灿坐在床边。他不知有多久没碰过她的身体,他自己都忘记了。他以为她干涸了,可她要的不是时候。我累了。他背转身,不理睬她。你累了?好像这天你在顶着,不是我要扰你,是周景天天吵着要出国,我都给她吵晕了,你的女儿你看着办吧。陈秋灿硬邦邦的,丢下几句话,摔门走了。这让他好一阵子无法入眠,周景吵着出国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都没搭理,一个女孩子出国又能有怎样的出息。他从内心反感,况且也不清楚怎样办理出国手续,去哪个国家,上哪个大学,都超出了他想象的范围。周景若继续闹腾,就找赵百红问问,她应该知道得比他多一些。

拍卖会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周常贺八点四十五分进场,这是他掐准的时间,不早不晚,早了显得自己没气度,晚了又不从容。白清泉答应到场的,左寻右找,就是不见他的身影。给他打个电话,白清泉在电话里连声抱歉,临时有急事要去省城,参加不了拍卖会。末了又给他打气,不过小菜一碟,周总手到擒来。周常贺环顾会场,常青在一排靠左的位置给他找了座位,刚落了座,才见马绍武就在不远处,第一排靠右,同他正好隔座相对。他偏过头微微笑了笑,马绍武扬起手,打了个响指回应他。马绍武身后跟了大帮的兄弟,随着手势目光一起转向了周常贺这边。马绍武的底气似乎不足,用上了这么强大的阵营,周常贺的内心闪过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波纹。B2地块的起拍价就在五千万,几轮叫价之后,迅速越过了六千万。周常贺注意到马绍武举过两次牌,其中还有一人像他一样,始终不见任何动静。他隐隐察觉,他的对手并不是马绍武,而是那个不动声色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叫价到六千五百万时,马绍武的牌子再也举不起来了,他的眼睛愤怒地扎着对手,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六千六百万。黑西服终于开了口,声调有些偏高。六千七百万。周常贺第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牌子,声音不高不低。价格慢慢往上叫,叫过七千万时周常贺内心也没谱了,但他留意到黑西服的牌子举得也不轻松。应该快接近他的底线了,他想。七千一百万。周常贺缓缓举起了牌子。黑西服的目光转了过来,全罩在他身上。马绍武收起了颓然,脸上有了些感激,似乎周常贺替他挣足了面子。九号叫价七千一百万,有没有人愿出更高的价格?拍卖师在叫喊。七千二百万。黑西服踌躇之后又举起了牌子。周常贺没做任何犹豫,很快报出了更高的价格,七千三百万,同时朝拍卖师丢了个眼色。拍卖会之前,他做了个小动作,单独约会过一次拍卖师。黑西服还在踌躇之中,但拍卖师没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喊出了七千三百万两次,拍卖师一锤定音,七千三百万三次,成交!这个瞬间极为短暂,快了不到半秒。黑西服大张着嘴,正在愕然中,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盖过了一切。拍卖师也有理由兴奋,小城的商业用地拍卖很少有超过两百万一亩的价格,B2地块不过三十亩地,拍卖出七千三百万的天价,是地王了。

周常贺走出拍卖中心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胡言颜,胡言颜不在,古嫂将电话塞到小宝耳边。小宝,爸爸胜利了,爸爸胜利了。就一句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之后在皇天酒店摆了五桌,宴请参与拍卖的竞争对手和现场的观众。席间,周常贺乘着酒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在B2地块建造两幢摩天大楼,超过小城任何一幢楼盘的高度,大楼的名字都取好了,叫帝王大厦。那一刻,周常贺就像立在帝王大厦的顶峰,接收到的都是仰视的目光。他等待的就是今天,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出现在别人面前。用他内心的话说,打眼子他是大师,开发房地产他是地王。当年他撬开一只保险箱,窃取了一笔巨额财富,不过十几年时间,那笔财富迅速生长,一只矮小的保险箱眼看就要长成摩天大楼了。不管泰哥发哥德哥,还是白清泉马绍武,赵百红楚二铁,他们都该对他刮目相看。他不是个腌腌臜臜的小人物,而是一位万众瞩目的企业家,他的帝王大厦就像两座跨河长虹,将载入小城的历史。

这种替胜利者欢庆的宴会,作为失败者的马绍武竟然也参加了。自从马绍武的名字在竞拍名单上出现后,周常贺暗地里对他做过一些调查,短短几年时间,小城的夜总会洗脚城,快要成为他一个人的天下了。这种膨胀的速度让周常贺大吃一惊,连脊背都冒冷汗了。因此,马绍武端着酒杯祝贺他,并向他要求股份时,他一口拒绝了。如果你经销水泥或者钢材,还能做一笔生意,股份的事我看就免谈了。他的话刻薄,尖钻,有些得意忘形。姓周的,你走着瞧。啪的一声响,马绍武将酒杯摔在地板上,愤然离开了。

酒醒之后,周常贺很后悔,不该那么说话,万一激怒了马绍武,节外生枝,扯出是非就麻烦了。不管他多么庞大,在内心对马绍武总是存有一份恐惧,说不上为什么。他做过调查之后,发现马绍武有可能在效仿他,正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出来。他也在洗手,在洗干净自己的身子。他们之间的争夺似乎不只是楚二铁,不只是赵百红,而是有着更广阔的战场,更多你死我活的杀戮。他不能自掘坟墓,给自己培养一个强大的对手,给自己养一条黄鳝。白清泉为什么在他幻想破茧而出时甩开他,这是相同的道理,不走到这一步他就不会明白。当他化茧成蝶了,白清泉又愿意同他合作,那是他们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就像这次合作一样,他们共同对付了马绍武,对付了黑西服那一帮人。一幢高楼的崛起,必须有人充当牺牲品,有人愿意让别人踩在脚下。他只有踩死别人,才能挺直自己的腰杆。打眼子毫无善良可言,现在站在阳光下,赤裸裸地拼杀更无善良可言。谁手软了,谁就会成为坟墓的主人,永远睡在黑暗中不见天日。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周常贺忽视了一个问题,B2地块的成交价格为七千三百万,还差两千三百万的缺口。他的帝王大厦尚在襁褓中就面临失血的危险,交款的期限只有三天。他无形中给自己断绝了一条财路。竞拍之前拒绝马绍武有他的盘算,他没想过B2地块的成交价格如此之高,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给白清泉去了电话,白清泉仍在省城,只答应给他五百万,满足两千万的口头承诺。白清泉刚刚成功竞拍一块地皮,能给五百万仁至义尽,不能苛求他。接下来的三天,周常贺到处奔波筹款,跑银行,向哥们举债,第三天的上午,仍有五百万的缺口。无奈之下,他只有给赵百红去了电话,让她从中通融。一个星期吧,这是最后的期限。赵百红沉吟了半晌,才回复他。

十二

帝王大厦开工前夕,胡言颜走出了御景园,回到碧水茶馆继续做她的领班。周常贺敌不过她的缠绕战术,周小宝有古嫂照顾,她有的是时间。她能够软磨硬泡,他却没有时间奉陪。他一天也耗费不起,B2地块从拿到手的那天开始,拆借来的资金每天都必须负担利息,耽误一天就增加一天的成本,他就得承受一天的损失。罢罢罢,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她就算跟人跑了,那也没什么不好,他正好就此解脱。他对她的关爱,绝大部分原因就在周小宝身上。只要她给他留下小宝,她就是上天入地,他也会由着她。

周常贺突击B2地块不是时候,银行已停止对房地产放贷,他的资金链条随时都有可能绷断。也许他不应该脑袋发热,狮子大开口,梦想一碗饭吃成一个巨人。一个在小地方生活的人,就不应该抱有太大的幻想。口袋里揣着几千万,过什么日子不好,非得寻棵树吊死自己。他反过来想,小城终究会起高楼的,一幢高过一幢,不相信他就不能建造自己的高度。他在珠江三角洲流浪那会儿,有谁想象得到他会有几千万,就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就算梦里偶然出现过,也不是真实的,梦里的金钱从来不会有个确数,不过是对金钱无比贪婪的渴望。这一步迈出去了,就不可能退回去。没有哪个贼会将盗窃到手的东西送回原地,世界上从来不会有那样的傻瓜。剩下的事情就是融资,融资,再融资。他将自己的资产全部抵押给银行贷款,给常青的死任务也是融资。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他拿到了三千万的融资,其中两千万来源于开煤气站的德哥,借款十个月,月息百分之三,利息逐月支付,还附带了一项违约条款,如果十个月到期不能归还,B2地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将归德哥。条件很苛刻,但是暂时的,按照周常贺的规划,也许三个月,最多半年,就能将钱还回去。他将B2地块的开发分为两步走,先开发两幢高楼,坐北朝南,呈一字形排列。高楼修建到十层八层的时候,开始预订房,余下的资金就不必过多忧虑了。高楼完成之后,接着开发剩余地块。他必须速战速决,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有条不紊,不能怠工。

周常贺筹划了一个盛大的奠基典礼。他原计划邀请赵百红来参加,但她拒绝了,帝王大厦属于商业开发,不是公益性项目,一个常务副市长参加这样的奠基仪式不合适,很容易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对于别的事物,小城人的想象几乎空白,但揣摸幕后交易,揣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非凡的想象能力。后来出席奠基典礼的除了他和白清泉,还有一帮邀请来的哥们,其中就有剑哥、泰哥和德哥。小城的几家新闻单位,电视台、日报社和晚报社都受邀对奠基仪式进行报道,帝王大厦的效果图在晚报上占据了整整两个版面。

帝王大厦的三层楼面迅速浮出了地面。这期间,周景闹腾出国给周常贺添加了不少烦恼。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帝王大厦上,这是他的命根子,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两幢楼盘上。但是他又不能不分心,有一天周景在电话里同他说,爸爸,你是不是有了儿子就不要女儿了?他吓了一大跳,这个秘密竟然让她给捉住了。什么儿子?你胡说什么!他呵斥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儿子--我的弟弟就在御景园,可怜妈妈,她还蒙在鼓里。周景在电话那边尖叫。他只有同她妥协了,她什么时候通过了托福考试,就什么时候送她去美国。他不敢贸然去御景园过夜了。他必须应对来自陈秋灿的一场风暴,甚至设想如果她提出离婚,他该怎么办。陈秋灿始终安安静静地在她的轨道上运行,也许她不知道,也许她知道了仍旧装聋作哑。或者周景并没有泄露他的秘密,只不过拿它作为同他交易出国的筹码。

周常贺始终捏着一把汗,事情总会有让陈秋灿发现的一天。但帝王大厦的命运让他无暇考虑这些了。电视上报纸上不断有报道,政府在调控房地产,不少城市的房价开始下跌。他盖起了售楼部,聘请了售楼员,在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做了广告。推行了预订金卡,十万元一张的金卡,享受一万元的升值。帝王大厦,帝王享受。帝王大厦,成就你的帝王梦想。无论他的广告词多么诱人,多么煽情,帝王大厦的预订就是上不去,十天都难得卖出去一套。不只是帝王大厦如此,整个小城的房地产都面临严峻考验。他私底下了解到,小城现房出售数量急剧下降,成交清淡的一个月不足十套。买涨不买跌,买房的人都在观望。帝王大厦是高楼,价位比一般楼盘高出去好多,不要说预订,就连进出售楼部的顾客都没几个。

帝王大厦的资金链条断了,就会滞长,就会成为永远长不高的侏儒。这是最让他恐惧的事实,大楼失去营养,那边德哥的两千万只有十个月的期限。十个月是个很阴险的时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午时三刻操刀问斩。周常贺找白清泉商量,B2地块有他的两千万,看他有没有化解危机的办法。白清泉的处境并不比他乐观,一个小区正在建设高潮,不要说挪出资金来拯救他,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办法融资吧。白清泉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大楼成了烂尾楼,不要说德哥的两千万,周常贺将全军覆没,还会因此背上一笔几辈子都不可能翻身的债务。他全身冰冷,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帝王大厦靠着周常贺的融资慢慢生长。按照这种速度完成它的生长期,如果楼盘到时仍旧卖不动,结局会是怎样,他不敢想象。从拿到B2地块开始,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他就被逼迫到了悬崖边缘。悬崖下阴森森的,黑魃魃的,深不见底。也许他太性急了,不该急于站到阳光下,不该急于建设自己的高楼。他该往哪儿走,哪儿才是他的生路。他找不到答案,只有硬着头皮将大楼一寸一寸砌高,一寸一寸催长。他梦见自己仆倒在地,他的身体上堆满了石头,那些石头一块一块长大,慢慢地,就成了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拼命挣扎着,扭动身体,可他的身体让石头压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了。他想把脚从石头堆里拔出来,但让石头卡死了。他想抽出双手,他的手也让石头咬住了。他嗬嗬吼叫着,希望有人帮助他将石头搬走,可他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任何说话声。他只有垂死挣扎着,用尽吃奶的力气摇动身上的石头,有石头滚动了,咕隆咕隆响声雷动,后来轰然一声巨震,石头山终于垮塌了。到处都是滚动的石头,他的世界黑暗无边,他让石头彻底埋葬了。

周常贺醒来时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其中就有德哥的。十个月的期限快到了,德哥在催款。他给德哥回了一个电话,德哥,请问有何吩咐?他同德哥交往并不多,所以话说得客气,对于德哥的帮助他心存感激。吩咐不敢,那笔款子快到期了,我给周总提个醒。德哥的话不重不轻。你放心,我记着呢。他强自镇定,不让德哥听出破绽。我都计划上了的,别误我的事就行。德哥的声音听不到任何热度。德哥的两千万变成了水泥和钢筋,想要还原成两千万的钞票就不容易了。如果还不上借款,B2地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真得易主。这样的结局,比从他心头上剜去一块肉不知痛苦多少倍。只有拆东墙补西墙,也许他只有向马绍武求救。他不想同马绍武有什么合作,但现实让他走投无路了。

周常贺去找马绍武之前绕了个圈子,给楚二铁打了个电话,约他一同见面。叫上楚二铁有他的目的,在他跟前楚二铁是马绍武的痛处,什么时候想捏一下就捏一下。有楚二铁在,马绍武也许会好说话一些,毕竟之前他要求股份时周常贺给过他一巴掌,什么面子也没给他。他会不会以牙还牙,周常贺根本没谱。他拉上楚二铁就是希望能有所缓和。周总,你们哥们见面别扯上我,别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我也没那个闲工夫陪你们玩。楚二铁不上他的圈套。

见面的地点选在河中之洲,一家滨水的茶楼。小河流过长虹大桥后,河面宽敞,河水变缓,泥沙沉积,形成一个巨大的河中之洲。从茶楼的窗口朝南望,帝王大厦的半截身影清晰可见。这个地点是他精心选择的,坐在帝王大厦的跟前喝茶让他有种自豪感,对马绍武也是个巨大的诱惑。周总,你不是约我来看风景的吧?这儿可没什么能人眼的东西。马绍武睨视着他。你瞧瞧,这一河的流水波光,加上一弯彩虹,昂首挺胸的高楼,风景如画啊。他扶窗而立,故作情深。得得,你怎么像王婆一样婆婆妈妈了?你想夸奖你的帝王大厦没人拦着你,犯得上绕这么曲曲折折的圈子么?马绍武拧起了眉头。呵呵,让马哥笑话了,马哥不是一直想参股B2地块么,中标那天我喝醉了酒,向马哥赔个不是。他紧盯着马绍武的反应,我给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两千万,不过你得将配套资金跟上。我对你的股份不感兴趣。马绍武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过半个月,B2地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就到我名下了,我需要那么多股份干什么?除非你将B2地块全部转让给我,那样我还有些兴趣。马绍武的话让他有些糊涂,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瞧你那傻样,想想德哥那两千万吧。马绍武启发他。周常贺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像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他同德哥并没有太多的交情,为什么会主动借给他两千万,这是个陷阱,是个圈套,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堕入了他们的阴谋。周常贺怔怔的,他的眼前在发黑,什么都看不真切。阿秋啊阿秋,你不让我入股,嫌我的钱脏还是来路不明?你又干净到哪里去?钱这东西就是个怪物,落在贼手上,钱就成了贼,落在强盗手上,钱就成了强盗,落在婊子手上,钱就是婊子。马绍武在他的跟前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说,钱落在我手上,是钱的耻辱,落在你手上,未必不是钱的悲哀。你送钱送东西给孤儿院,给敬老院,你以为做了好事,你那是做好事吗?你是为了替自己赎罪,为了给自己买名声,为了标榜自己。你就是个贼,你开发帝王大厦,你洗干净自己了?你就高尚了?成个人物了?你还是个贼,你过去用自己的双手偷钱,而现在你用推土机,用挖掘机。我马绍武看透了,钱落在我们手上,就是一场灾难,万劫不复的灾难。

帝王大厦的倒影映在水面上,水波流动,倒影就破碎了。帝王大厦残缺了,不完整了。德哥的两千万不要说归还本金,就连利息也无力支付,帝王大厦的一截已经姓马了。事情还没有完。小城开始有了流言蜚语,传言周常贺融集了巨额资金,准备潜逃。这种事情都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只要周常贺露面,就让索债的人追着不放。他甚至经常遇见警方的人。他猜想他有可能受到监控了。帝王大厦再也没有营养让它往上生长了。他只有关了手机,躲藏在丽景湾。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寻找他,马绍武在找,白清泉也在找。他在丽景湾没安静两天,白清泉就找上了门,他只好找了个借口说,感冒了,打了两天点滴。白清泉的楼盘还在硬挺着,他不能落到帝王大厦这一步。有合适的买主就转让了吧。白清泉说。周常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我去同马绍武谈谈。白清泉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让他说话。

周常贺很清楚硬撑下去会是什么结局。政府对房地产的调控刚刚开始,这时候退出来,虽然要蒙受损失,至少还能保住一部分资本。再撑几个月,他投进去的钱就颗粒无收了。越往后,对他会越不利。他不能将自己逼到债台高筑的绝境。他要给自己留住一些资本,要给他的儿子周小宝留住一些资本。谈判很是艰难,马绍武不愿做任何让步。后来剑哥泰哥发哥等一帮哥们从中协调,马绍武才答应,周常贺投进去的几千万全额退回,投入B2地块的融资款由马绍武偿还,但之前的利息必须由周常贺支付。表面上看他损失不大,但最后能拿回来的资金不到一千五百万。帝王大厦成了绞肉机,他的几千万被绞得没了踪影。谈判到最后,B2地块全部转让给马绍武,对外宣称转让价为一亿五千万,B2地块的股东阵营由马绍武、白清泉和德哥组成。常青也被迫退出,他的情形比周常贺理想,马绍武放了他一马,让他拿回了他的投资,几乎没受什么损失。

B2地块的转让仪式在皇天酒店举行。小城的电视台、日报社、晚报社,接受马绍武的邀请,对B2地块的转让跟踪报道。剑哥、泰哥和发哥,以及马绍武手下的兄弟,都作为见证人参加签字仪式。白清泉坐在了马绍武的阵营中,周常贺只有孤单的一个人。所有交易都在幕后完成,周常贺只要在一张废纸上象征性写下自己的名字,签字仪式就完成了。可是仪式并没有按计划顺利进行,就在周常贺拿起钢笔正要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皇上,您有电话了。周常贺的手机铃声是他自己设置的,一个柔软的女声。常贺,你快来,小宝让人绑架了!他摁下接听键,胡言颜尖锐的哭腔立刻撞进了他的耳朵。他扔掉钢笔,拔腿就往外跑。所有人还在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电视台的记者反应敏捷,扛着摄像机跟了出去。小城的新闻媒体立即转向了一场突发事件的报道。

出事的现场在帝王大厦的九楼,也是帝王大厦暂时的顶楼。周常贺赶到现场时大楼早让人围得水泄不通,围绕大楼拉起了警戒线。所有的目光都在仰视九楼,楼顶的边缘立着一个人影,小宝的哭声正从那里倾泻而下。周常贺爬上九楼后才发觉楼顶上有好多警察,呈弧形站立。胡言颜哭成了一个泪人,两个人架着她才没倒地。弧形的正前方,是个穿着暗红T恤留着短头发的青年男子,小宝正在他的腋下踢腾着,撕心裂肺地叫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有两名警察正在劝说红T恤,他们的声音让小宝的哭泣盖住了。言颜,你骗了我,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啊。红T恤的目光满是绝望。小宝。周常贺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朝红T恤走过去。你别过来!红T恤警告他,并且作势要往楼下跳。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把小宝还给我。周常贺扑通一声跪下了。你这个贼,就是你偷走了言颜!红T恤的嗓子都沙哑了,脸蛋扭曲得变了形。两名警察扭住了周常贺的胳膊,将他朝后拽,生怕他激怒了红T恤。蛋蛋,你放了小宝吧,我现在就跟你走,你想上哪儿去我就跟着你去哪儿。胡言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慢慢朝红T恤走过去。言颜,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了?红T恤夹紧了小宝,可能将孩子夹痛了,小宝又尖锐地哭喊起来,妈妈,妈妈。我不骗你,你放了小宝,我就跟你走。胡言颜一步一步靠近了红T恤,我们回家去吧,我现在就同你回家去,骗你是小狗,骗你我下楼就让车给撞死。言颜,不要,我不要你发誓。红T恤泪流满面。红T恤终于松开了手,将小宝放在楼板上,小宝尖叫着朝胡言颜扑了过去。就在这个瞬间,跳过去几个警察,红T恤见状扭身就往楼外跳,他的身体还没跳起来就让警察按住了。他们扭着他的胳膊,将他拖离了楼顶的边缘。你这个贼,是你偷走了我的女人,我不会放过你!警察架住红T恤往楼下走,红T恤挣扎着,叫喊着,怒视周常贺。你不得好死!红T恤吼叫着诅咒。周常贺想,为了小宝,我得好好活着,为了小宝,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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