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嘶鸣

 
烈马嘶鸣
2022-02-26 12:38:01 /故事大全

烈马嘶鸣

问题很严重

早春的一天中午,在中方D哨面积不大的会客厅里,端坐着一位来自俄方边哨的长官。这位名叫沙布什耶夫的中尉连长深目高鼻,神情严肃地盯着接待他的关如山关连长。关连长笑着问:“中尉同志,你所说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

“非常严重!作为老朋友,我有责任提醒你,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沙布什耶夫操着流利的中文回答。这是什么地方,关如山当然清楚。D哨建在江东六十四屯的最前沿,而江东六十四屯又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最为敏感的地带。早在18世纪,野心勃勃的俄军便越过精奇里江,对当地居民大肆杀戮,强行圈占领土。数千名中国居民扶老携幼,逃至黑龙江边。不料俄骑兵穷追不舍,一时间弹飞如雨,血染江水。这便是耸人听闻的“江东六十四屯血案”。后来,因国界分歧,双方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冲突。直到今天,中俄疆界的划分在这儿依旧没有定论。眼下,双方边哨相距不过三四十米,中间仅隔着一道低矮的铁丝网。可铁丝网能挡得住人,却挡不住来去如风的黑风!沙布什耶夫中尉所说的大问题,就是由黑风引起的。

黑风是一匹纯种的鄂伦春马,毛色纯黑,大眼乌亮,在雪野里飞奔,快捷如一支黑色的箭镞。众所周知,马以草为食,但鄂伦春马是个例外。D哨的冬天,千里冰封,积雪过膝,根本找不到草料,黑风便只能以肉食充饥。不然,它也绝不可能会在D哨平安地度过四个漫长的冬季!

关如山沉吟片刻,又问沙布什耶夫:“那你的意思是——”“很简单,让它消失,或者,干脆杀掉!”沙布什耶夫的口气听起来很强硬。谁料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门板洞开,一个大块头战士“咚咚咚”地大步闯进,扯着大嗓门嚷:“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我……我只是建议。”沙布什耶夫闻声扭头,一看是刘大海,音量顿时降了八度。这个刘大海是东北兵,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可身手利落,一点都不笨。上周的一天,天气晴好,双方闲来无事,在空地上搞了次摔跤比赛。结果,刘大海晃着膀子一上场,便把沙布什耶夫手下的哨兵摔了个遍,直摔得一个个服服帖帖。看到沙布什耶夫服了软,刘大海呵呵一笑,张开大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沙同志,咱们是人。人哪能和牲畜一般见识,对吧?”

“对对,可……可这的确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沙布什耶夫被刘大海拍得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强笑着说:“要不这样吧,你们给我个保证,保证它再也不到我们那边去。怎么样?”关如山想了想,正要开口,刘大海却凑到沙布什耶夫耳边,压低声音问:“中尉同志,你在这儿想你的情人吗?”

想。在这空旷、寒冷的边哨,妻子三个月才能来一次,怎能不想?不过这和马有什么关系?沙布什耶夫不解地问。刘大海乐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你的情人在来岗哨的途中被人劫持,我说的是如果,你还有心情坐在这儿商量该怎么处置一匹马吗?”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沙布什耶夫霍地站起,冷声反问:“刘大海同志,尽管我们国籍不同,可我们都是军人!军人之间的较量应该光明正大,而不是背后下手!”

黑风不见了

目送沙布什耶夫气鼓鼓地跨过铁丝网后,关如山连长猛地关上门,黑着脸训起刘大海来:“刘大海,你什么意思?”刘大海摸摸后脑勺,欲言又止,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啥意思。我就是想留住黑风。”

“难道只有你想,D哨的哪一名战士不想?可让黑风留下来,我们要和沙布什耶夫平心静气地谈,而不是恐吓!”关如山说的是实情。D哨位于高寒带的永冻层,堪称“生命禁区”,在这儿,除了驻守边境的两方哨兵外,很难见到其他生命。四年前秋末的一天,刘大海带队沿界巡逻,行进中,一阵嘶鸣声突然间急遽传来。循声望去,刘大海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四五头雪狼在疯狂地围攻一匹瘦弱的小马驹!小马驹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可丝毫没有放弃抵抗、挣扎!刘大海当即鸣枪,赶跑了雪狼。这只被救的小马驹便是黑风。四年过去,在刘大海的精心照顾下,黑风长得身强体健,腾跃如飞,早成了D哨所有官兵的好朋友。可眼下,沙布什耶夫为何视黑风为“眼中钉”?

思来想去,关如山想明白了。这儿是尚未划定的非常地带,任何一方稍有风吹草动,另一方绝对会绷紧神经。而黑风是我方饲养的,它可不管什么边界不边界,铁丝网不铁丝网,只要高兴,四蹄一扬便跑到对面去溜达一圈。沙布什耶夫说,今早,他们的一位长官视察边哨,无意中发现了前来“串门”的黑风,正欲开枪射杀,黑风却纵身一跃,又飞过了铁丝网。当今驯养技术如此先进,战鸽、警犬甚至连老鼠都能被训练成窃取情报的间谍,马当然也能。那位长官肯定怀疑我方在黑风身上安装了微型摄像机,试图偷拍他们的布防机密。想到这儿,关如山立即给刘大海下了死命令,为了保证黑风的安全,绝不允许它再跨过铁丝网半步!

“连长,这个任务太艰巨了吧?我刘大海两条腿,黑风四条腿——”

“少废话!执行命令!如果黑风再跑到对面去,看我怎么处分你!”不等刘大海“讨价还价”,关如山便把他轰了出去。刘大海闷闷地嘟囔着,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马棚,可还没走到跟前,一颗心便悬到了嗓子眼里!

棚门大开,黑风不见了!

刘大海深知,形影不离地相处了四年,聪明的黑风格外通人性,解人意。平时,只要你对它使个眼神,打个手势,它就能明白你的心思。早晨的时候那位俄军长官曾对它掏枪,它会不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念及此,刘大海对着哨所营房大喊:“大王,小林,黑风不见了!”

喊声乍一出口,七八个战士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便冲出门查看。黑风真的不见了!怎么办?战士们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作出了决定,找!千万别让黑风落到老毛子手上!这帮老毛子,见了马肉比见了他爹都亲!

黑风的秘密

天色渐黑,分头去找黑风的战士相继返回。走出了十几里雪地,连根毛都没寻见!要知道,D哨的生活异常枯燥寂寞,巡防回来,逗马驯马骑马,听听黑风的叫声,已成了战士们最大的乐趣。如今黑风不知去向,战士们也像丢魂般没了精神头。

刘大海是最后返回D哨的。他耷拉着脑袋,边走边嘀咕:“不对啊,黑风往常总去那儿,今天怎么没去?莫不成它真的去追那个该死的老毛子了?”

正嘀咕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忽地挡在了面前。

“谁?”刘大海禁不住一激灵,迅速拉动了枪栓。黑影走来,一言不发地扯住他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雪野里走去。刘大海看清了,是关如山。

“关连长,你带我去哪儿?”刘大海迟疑地问。关如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关如山带着刘大海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土木搭建的哨所前。门一打开,刘大海便惊喜地看到了黑风!黑风也伸来长嘴,亲昵地蹭着刘大海的脖子。

“是我把黑风藏到这儿的。就在今天下午,黑风犯了大错。”关如山严肃地说。刘大海马上想到了那个俄方长官。他的猜测很准。黑风果真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对方,在对方必经的狭隘谷地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踢翻了那个长官。要不是积雪深厚,那个长官非撞破脑袋不可!听完关如山的述说,刘大海咧嘴大笑:“哈哈,太过瘾了!谁让他小肚鸡肠,怀疑黑风窃取情报,还要开枪打它!”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因为黑风踢的是个团级参谋。下午,黑风刚回来,沙布什耶夫就又来找我,要我交出黑风。那个团参谋说了,不管死活,他都要见到黑风……”“凭啥?要追究责任,错也不在黑风!他老沙能想情人,为啥就不允许黑风想?”刘大海急咧咧地打断了关如山。关如山一听,心下一怔,随即追问:“你说什么?情人?什么情人?”

刘大海情知失口,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黑风为啥总往铁丝网对面跑?因为对面的山林中有一匹毛发纯白的母马!黑风不再是小马驹,它已经四岁了,正是情欲萌动的时候。刘大海几次看到黑风带着白马,在辽阔的雪原上交颈厮磨,扬蹄飞奔。那情景,既浪漫又感人。发现这个秘密后,刘大海曾举着马鞭警告黑风:虽然你没有编制,可你是军马,中国的军马!军马要讲纪律,怎能搞跨国恋?记住,今后再也不准跨过铁丝网,去和白马幽会!黑风似乎听懂了刘大海的训斥,眼里竟含满了泪水。刘大海于心不忍,只好放了黑风一马。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团参谋眼里根本没那么多的人道和情致,一看到黑风就迅速展开纯军事战略思维,透过马仿佛嗅到了一种人的动机。这也太滑稽了吧?刘大海愤愤地说:“关连长,它不过是一匹马,干嘛非要和间谍联系起来?这沙布什耶夫也太过分了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在和沙布什耶夫会谈时,刘大海会提到沙布什耶夫的情人;还有,当他询问刘大海时,一向耿直豪爽的他竟也会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关如山稍一思考,拍拍刘大海的肩说:“这应该是那位团参谋的想法。我和沙布什耶夫认识多年,我感觉他不是那种无聊的军人。这段时间先让黑风藏在这儿,我再找沙布什耶夫谈谈,办法总会有的。”

谁知,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关如山去找沙布什耶夫,令人震惊的一幕便发生了——

血沃雪原

这天清晨,天光乍亮,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双方岗哨便听到了一阵长声嘶鸣。是黑风!黑风的叫声短促而急切,让人听得心头不由阵阵发颤!

“不好,黑风遇到麻烦了!”刘大海一跃而起,大喊着奔出营房,放眼看去,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两百米开外,黑风不知何时已从废弃的哨所中跑出来,正在铁丝网对面向着俄方营房疾奔!更令D哨战士们揪心的是,对方的士兵也发现了黑风的身影,特别是那个团参谋,叽里咕噜地喊叫着,大声命令沙布什耶夫中尉下令开枪!

关如山想的没错,沙布什耶夫也不愿伤害黑风。毕竟黑风曾给双方士兵带来了不少快乐。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儿,暴怒的团参谋一把从士兵手中夺过冲锋枪,瞄准越跑越近的黑风扣动了扳机!刘大海恨得两眼通红,跺脚大骂:“浑蛋,别开枪!有种你冲我来——”

但,一梭子子弹已呼啸飞出:“哒哒哒哒——”

“黑风——”

刘大海和D哨战士们呼叫着,嘁里喀嚓地拉动了枪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吓得那个团参谋手腕一抖,冲锋枪锒铛落地。关如山大步奔到战士面前,沉声命令道:“放下枪,不准乱来!”而与此同时,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颈项中弹的黑风又向前奔跑了几步,前腿一曲突地跪倒在了雪地上。“咕咚——”马背上竟然滚下一个气息奄奄的俄方哨兵!

在瞠目结舌的注视下,黑风仰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悲鸣声中,黑风又踉踉跄跄地站起,回转身狂奔而去。眼看黑风的背影在雪野上即将成为一个黑点,双方战士这才缓过神,紧跟着追去。跨过一道冰谷,登上一座不高的山地,一幕惨烈的战斗场景瞬间映入了战士们的眼睛……

谷底,数十只雪狼正围住一匹白马,轮番发动进攻。懂马的一看便知,那匹白马是一匹血统极为复杂的三河马。在20世纪初,一些俄国贵族来到中国东北,他们带来了奥尔洛夫马、皮丘克马等良种。日本侵占东北时期,又带来了盎格鲁马、阿拉伯马等马种。这些马通过与当地马种杂交,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三河马。三河马身材结实紧凑,外形俊美,胸廓深长,如果后腿站立,样子像极了身段苗条的少女。在双方战士中,唯有刘大海见过它,它就是黑风的情人!

冷不丁地,三头硕大的雪狼趁着群攻之际绕到白马身后,后肢一拱,蓄力跃起,猛扑向白马的后臀,企图掏肠,致马于死地!已加入战团的黑风看到了,嘶叫着后腿猛蹬,直将一头大狼踢得横飞出去,“嗷嗷”痛叫着蜷成一团。

雪狼,是动物界的嗜血杀手。黑风的脖颈上血流不止,浓烈的血腥味更刺激得狼群几近发狂发疯。又有一只瞅准机会,箭一般扑到黑风颈下,锋利的狼牙死死地嵌进伤口,无论黑风怎么甩动,它就是不松口。刘大海急了,持枪率先冲下谷底。关如山在D哨驻扎的时间最长,他清楚,如此大规模的狼群绝非是在瞎攻,附近一定有头狼在指挥作战。四下一望,关如山很快发现了一只个头稍小的雪狼蹲伏在战斗群外,不停地嗥叫。

就是它!只有打跑它,才能击退暴戾凶残的群狼!想着,关如山迅疾抬枪,扣动了扳机……

黑风,一匹中国马

头狼受伤,群狼一哄而散。

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黑风已耗尽全部力气,轰然倒地。白马是一匹野马,看到持枪的士兵聚来,它围着黑风转了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跑远。空旷的雪野里,旋即传来一阵阵悠远沉闷的嘶声哀鸣……

在沙布什耶夫的真诚要求下,俄方哨兵把黑风抬回了他们的营地,准备厚葬这匹烈马。那名受伤的俄方哨兵愧疚万分地说,半夜他起来小解,无意中发现了一匹白马,于是悄悄跟上,想击毙后来顿马肉大餐。可跟着跟着,竟然看到白马撞开了一座废弃的哨所,唤出了黑风!两匹马在雪地里追逐奔跑,亲昵有加。正是那股胜似情人的缠绵劲感动了他,让他放弃了射杀的念头。但,他做梦都没想到,一群雪狼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团团包围。不等他开枪报警,一头大狼便迎头扑上……危急时刻,黑风和白马冲来,接连踢翻数头大狼,瓦解了群狼的第一轮进攻。群狼一退,黑风便匍匐在地,让他爬上马背,风一般飙出了包围圈。不幸的是,白马却遭到了群狼的拦截……

“关连长,对不起。我代表俄方江东六十四屯全体边防哨兵,向黑风表示最真诚的歉意……”

隔着铁丝网,沙布什耶夫冲D哨官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一脸沉重地说。蓦地,刘大海突然哽咽着喊叫起来:“连长,快看,黑风活了……”

黑风活了?随着刘大海的喊叫,众人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黑风。黑风真的活了,四肢先是轻微地动了动,像是在积蓄力量;半分钟后,黑风异常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铁丝网。在铁丝网前,黑风的大眼里闪过一丝乌亮的光泽,定定地看着刘大海。刘大海救过它,喂过它,也骑过它,骂过它,但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它和刘大海,和关如山,还有D哨所有中国战士的感情!站立了片刻,黑风突然仰天长嘶,受伤的身体再次腾空,高高地越过了那道锈痕斑斑的铁丝网!

然而,黑风并没能安然落地。它的四肢连同身体一起重重倒在了铁丝网这面,倒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黑风是一匹中国马,它没有忘记刘大海的叮嘱,即便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国土上!恍然大悟的刘大海禁不住热泪狂涌,悲声大叫:“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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