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玉钩寒
6 玉钩寒
风依然是冷的，天色却已经大白。
小丁醒了。董遇仙与妙可已经来到香月邻，韩归僧和黄四娘正在向父女俩，讲叙事情的发现经过。妙心的死，使董氏父女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董遇仙须发皆白，悲伤使他显得更为苍老，他时而望着妙心的惨状，时而怒视小丁，似乎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妙可扑到姐姐身上，放声痛哭。
“……董兄，当我赶到时，”韩归僧悲悲切切地说道，“她，她，已经惨遭毒手啦!”
“当时我正在厨房里，”黄四娘道，“忽然听到小姐的惨叫声，于是赶了过来……”
妙心拔刀在手，一把揪住小丁的胸膛。小丁任她一把提起，就像一块轻飘飘的破衣裳，他的脸上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惊讶。他并不为自己申辩。
“狗东西!”妙可哭喊道，“你为什么要装疯卖傻，杀我姐姐!”“淫贼!”韩归僧高声叫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么!董兄，你来看看这一刀，杀人不见血，不正是‘圣人之乱’第七式‘吉光片羽’么?”
“这个淫贼!”黄四娘尖声叫道，“他鬼头鬼脑，看见小姐连眼珠子都掉了出来!”董遇仙本是一个温和睿智的长者，但是妙心悲惨的死状，却使他大失方寸。
“杀!”董遇仙喝道。听得这个字，妙可一刀早已劈将下来!这一刀去势甚疾，小丁却并不躲闪，这一刀硬生生地砍在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小丁却连吭也不吭一声!
“好汉子!”韩归僧嘲笑道，“有这般的硬骨头，怎么也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杜先生，”黄四娘道，“你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坏得越透，就越是会装腔作势!”
妙可正欲再挥一刀，立时将小丁劈死。她的手却被当空捉住了，回头一看，那挡住她杀死小丁的，却是她的老父!
“且慢!”董遇仙道，“小丁，你作恶极大，如今死到临头，却为何不肯讨饶一声?”
“爹爹!”妙可道，“这种人跟他罗嗦什么!他就会装疯卖傻!”
冷血已经漫湿了小丁的整个上半身。他脸色苍白，面肌抽搐，显是十分疼痛。然而他听了董遇仙这话，却仍然不言不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董遇仙道，“难道我们冤枉了你?”
小丁低下头，望着滴下的血，一滴一滴地将地面濡湿。
“小丁，”董遇仙道，“你若是再不说话，那可就怪不得老夫了!”
董遇仙老成持重，见多识广，初见妙心被杀，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小丁千刀万剐，他万万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小丁，竟是如此龌龊的淫贼!然而小丁对整个事件竟毫不申辩，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即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到了这临死之时，出于人性求生的本能，也多半会胡言乱语几句，或是跪地求饶，或是强词夺理，才是人情之常!像小丁这样彻底缄默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中定有蹊跷!
“董先生，”小丁道，“我说话你肯信么?”
“那得看你说什么了，”董遇仙道，“若是你言之有理，又有什么不信的?”这才是董遇仙的过人之处!即便是在深切的悲痛之中，即便面对深恶痛绝的敌人，他也不失其冷静，允许对方有说话的权力!若非如此，若是遇到一个偏执狭隘的庸常之人，小丁纵有千百张口，千百根舌头，又所辩何益?
“董先生，”小丁道，“若是我说，那一刀不是我杀的，你肯信么?”
“杀了他!”妙可道，“爹爹，休听他胡言乱语，快杀了他!”
董遇仙挥手止住妙可。此时他们要杀小丁易如反掌，让他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这个就连我也不肯信。”小丁道，“若是我说这个杜七圣是假的，你肯信么?”
“胡说!”董遇仙道，“我的兄弟是真是假，难道连我也认不出来么?!”
“你当然不肯信，”小丁道，“若是我还要说，这个黄四娘也是假的，你又肯不肯信?”
董遇仙摇摇头。杜七圣是他极熟悉的老兄弟，即使多年不见，其音容笑貌又怎能不知，这么熟悉的人，假得了么?再说那黄四娘，也是与妙可朝夕相处的，又怎会有假?
“董先生，”小丁道，“你这个杜兄弟与你是不是最为相好?”
“这还须你来问么?”韩归僧道，“我杜七圣与董兄自是生死之交，他女儿便是我女儿!我最爱她不过!你这淫贼，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很好!”小丁道，“这么说，你确实是很疼爱你的侄女儿罗?”
“罗嗦!”韩归僧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为什么，”小丁道，“她死了那么久，你怎么没有想到让她躺得舒服一点呢?”
董遇仙听得小丁如此一说，顿时静下心来，将怀疑的目光转向韩归僧。
“我，”韩归僧道，“我只是想……”
“你，你想什么?”小丁道，“你只想让现场更逼真一些，可是你从未为她着想!”
“胡说!”韩归僧道，“这是因为……”
“你对她毫无感情!”小丁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她的杜伯伯，你根本就是假的!”
董遇仙与妙可同时望向韩归僧，韩归僧哈哈大笑。
“他那张脸是假的，”小丁道，“他浑身上下都是假的，他那胡子是贴上去的!你让他用力扯一扯自己的胡子看看!”
“杜兄，”董遇仙缓缓地道，“你证明给他看看。”
“董兄，”韩归僧道，“真可笑，你难道连这个淫贼的胡说八道也相信?”
“杜兄，这有何难，”董遇仙向韩归僧前行一步，说道，“请你证明给他看，请了!”
“你这老混账!”韩归僧骂道，“放着女儿的仇人不杀，倒来跟我罗嗦!”
韩归僧本以为这借刀杀人之计，十拿九稳，想不到小丁竟忽然发难，引起董遇仙对自己的怀疑，心中不由得恼羞，干脆撕破了脸来!他朝黄四娘使了一个眼色。那黄四娘心领神会，悄悄欺近妙可，一抓之下，已经将她控制在手中。
“你们是什么人?”董遇仙大吃一惊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老混账!”韩归僧撕去伪装，骂道，“跟你明说了吧，免得罗里罗嗦。在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韩归僧，你把九重天的秘密告诉我，自己去别的地方养老吧!”
妙可想不到平常老老实实呆在厨房，沉默寡言，只会埋头做点心的黄四娘，竟会忽然向她下手!此时黄四娘也撕去伪装，妙可见了，惊讶不已：这黄四娘竟是一个男人!
“小母狗儿，”那男人骂道，“老子伺候你也伺候得够了!现在要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原来这黄四娘，就是“妙手人厨”周扒皮假扮的，他用高超的厨艺和沉默寡言的性格，赢得了妙心姐妹的信任。此时他用刀抵住妙可的咽喉。
“董老儿，”韩归僧道，“你答应了我，皆大欢喜。若是你不答应，嘿嘿，只怕那刀锋轻轻一送，你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儿，便要成了一只挨刀的小肥羊儿。”
“帮主，”周扒皮道，“你大概很久没有吃到可口的嫩里脊了吧?”
“嫩里脊倒是吃得不少，”韩归僧道，“只是缺了你妙手人厨的烹饪，哪里还下得了口?”
“帮主，”周扒皮道，“我看这小妞儿很不错呢，她虽已不是个小孩子，却也鲜嫩得很，等到小的为你细细料理了，保管三色齐备，六味俱全。”
“周扒皮，”韩归僧道，“你莫说了，好不好?说得我流口水!”
这主从二人一唱一和，董遇仙不知如何是好，若想动手，妙可又在对方手中，若是将九重天的秘密拱手让出，不知这两个邪恶的家伙，又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九重天必将从世外桃源变成新的杀戳之地!董遇仙在迟疑。
“董老儿，”韩归僧道，“九重天这件事我下了不小功夫，你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
“老东西，”周扒皮道，“我们帮主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周扒皮刀锋轻轻一拉，妙可那粉嫩的脖子立时便裂出一道细口子，鲜血四溅。董遇仙大喝一声，几欲昏厥!周扒皮眼中露出狰狞之色，既兴奋又狂热!嘴里还发出野兽般的“嗷嗷”大叫!每一次杀人，对“妙手人厨”来说，都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巅峰体验!然而，就在此刻他从巅峰坠落了!他体验到身心割裂的痛苦，这个总是割裂别人的人厨，骤然间被割裂了!血从他的咽喉汩汩流出，他的眼珠子掉了出来，因为他倍感惊讶。
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惊讶!因为那出手的竟然是小丁!
“周扒皮，”小丁道，“死亡的痛苦，是否也算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周扒皮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死了，一只玉钩刺穿了他的咽喉!
“小丁!”韩归僧道，“你不是中了酥骨散吗?!怎么……”
“不错，”小丁道，“我是中了酥骨散。但是你却不知道，妙心下的药量，只能维持三四个时辰。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我也终于等到了，韩某人，快来受死!”
小丁此时已恢复了大半功力，他虽被妙心砍伤，胸中猎猎燃烧的怒火却使他精神焕发，威风凛凛!韩归僧见了好生惊惧，不过随即站稳脚跟，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也好!”韩归僧道，“我让你见识见识，我手中的‘圣人之乱’是怎样的!”
“很好!”小丁道，“我也让你见识见识，施千手这只玉钩真正的秘密所在!”
“好!很好!”韩归僧喝道，“只怕你会变得与它一样冰冷!”
玉钩!冰冷的玉钩!小丁心中百感交集，再不答话，大喝一声，手中玉钩直奔韩归僧。他只想杀了对方为施千手报仇，心念所至，不知不觉间，使出的竟又是“玉女笑藏钩”!这一击明明白白，直抒胸臆，却是威力无穷!“丁大侠，”韩归僧笑道，“此等下三滥的招数也使将出来，不怕人笑话?”
韩归僧嘴里虽然如此说，手下却不敢轻慢，把刀一摆，一招“星汉浮搓”，刀光闪处已将玉钩的来势封住!那刀头震动，嗡嗡然有黄钟大吕之响，显见其人内力之强。
小丁不等一招使老，玉钩下指，蓦然间向韩归僧胁下一戳，手法快如闪电，又狠又准，这一招乃是见招拆招，无中生有，直指韩归僧胁下的“肺愈穴”。这“肺愈穴” 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董氏父女见小丁大伤之后，身手仍然如此敏捷，不由得又喜又惊!
但听得“嚓”的一声，韩归僧亦已经变招，一刀横削，竟是圣人之乱的第三式，“冰轮无辙”。这一招“冰轮无辙”乃是刀术大师李木桶当年在冰川之旁，观冰川流动之势，妙悟而来。冰川上层冰层凝结，几乎看不出它在否移动，实则冰层之下，仍是暗流汹涌，冰川的奇妙，就在极静之中含有极动。
韩归僧虽未尽解这一招的奥妙，使出来却也似模似样。董氏父女方才庆幸小丁余威犹在，此时见韩归僧刀势变幻无方，轻灵凝重，兼而有之，不由暗暗叫苦：“想不到这个韩归僧，竟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刀术大家!”一时间，对小丁的担忧充塞了胸膺。
小丁不敢正面迎击，急忙跳开闪过，百忙中还了一招“玉钩定谁挂”。小丁是一个使刀的行家，对这玉钩的招数，却是半生半熟，一知半解。这一招勉强使将出来，显得极为生涩。然而饶是如此，那生涩之间，却也半攻半守，伏有凶猛的后招，韩归僧未知深浅，不敢过份进逼，刀头一摆，立刻收回。虽则如此，小丁手中的玉钩给他的刀锋一碰，却几乎脱手飞去!再过片刻，韩归僧觉得小丁的招法不过如此，更放大了胆子，钢刀挥出一道圆弧，陡然间把小丁圈在刀光之内，冷气森森。
一时间，四周刀光缤纷如燕山飞雪，小丁处于全然的守势!
“小丁!”韩归僧笑道，“你眼睛花了罢!你要喘气了罢!”
董氏父女屏住呼吸，生怕气息一吞一吐之间，小丁便会一命呜呼!
然而，旁观者的担忧，又于事何补?那小丁本已处于下风，偏偏在此时，他双肩一耸，“噗嗤”一声，竟打了一个喷嚏!高手相搏，一招一式，都是兢兢业业，不敢大意，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导致败死!然而，随着这一个喷嚏，小丁手中玉钩竟然错过了劈来的刀锋!韩归僧心中大喜，喝一声：“着!”刷的一刀，直望小丁的面门奔来!
董氏父女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睛，似已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一幕，不忍再看。
小丁闻到了刀锋挟裹的浓郁杀气!那一刀已经刺中小丁右肩。生与死都只在这一闪念之间了!苍天在上，施千手，若是你魂灵不远，请佑这一击效功!
就在被那一刀刺中，两人面面相觑之时，小丁发出了他的玉钩，韩归僧情急中回刀一封，一触之下，韩归僧已知不妙。那玉钩是易碎之物，当拈轻怕重，以小丁这样的高手，又怎么会将硬生生地它送至刀口?“当”地一声，玉钩从中断为两截，早有一物飞射而出!
随着那一声脆响，韩归僧眼前迸射出无比灿烂的烟花，深蓝，嫩绿，明黄，不一而足，实是汇集了人世间所有灿烂的色彩!
从玉钩之中弹射而出的，便是“唐门”傲视江湖的秘制暗器……虹!在那迷人的烟花中，蕴涵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毒雾，触眼即化。当眩目的光华过去以后，谁能想到，无穷无尽的黑夜即将来临?这就是玉钩最后的秘密，它是空的，里面所藏有的暗器“虹”，是施千手赖以逃跑的最后法宝。但是当施千手被韩归僧捉住时，他甚至连使用它的机会也没有!
韩归僧仍是双目圆瞪，但是，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
“小人之毒!”韩归僧叫道，“小丁，为什么你也这样卑鄙?”
“黑暗!”小丁道，“这不就是你所需要的么?你永久地得到它了，还有什么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