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事可做了。倏忽在泥胎面前消失了。没引起任何人注意,人们继续各行其是,斗战胜佛的庙宇不久以后就会拔地而起。还有这副泥胎会引来信众的不断朝拜,没人敢不把它当回事。立于庙堂之上,谁敢小觑他呢。它就是他,甚至比他更像他。他在云里雾里握紧了拳头,终于有事可做了。
2
一只小虫落在老和尚的脸上。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一只莫名其妙的虫子落在老和尚的脸上。老和尚仍旧气定神闲,气定神闲早就成了习惯。还有什么比习惯更可怕的呢。
老和尚张口徐徐说话:“你怎么来了?”说完仍念念有词,应该还在念拗口难懂的经书吧。老和尚还是老样子,只是耳垂显得更大了,一直延伸到肩膀上。他这只猴子又被识破了,只好变化回来,猴模猴样站在老和尚面前。两臂端着,等待吩咐。自从有了紧箍咒之后,他总是被耳提面命的样子。
他说:“您怎么一下子就猜出来了?从前您总是最后一个猜出来。”
老和尚说:“我早就不是那个我了。不是么?”
老和尚挑了挑眉毛。两条眉毛也变了样子,眉毛尾端的毛更长了,有了点寿眉的意思。老和尚照此继续老下去,迟早会两眉垂肩的。就像寿星佬儿那对可爱的长眉。
老和尚说了不是么,大有深意。他想了想,意思可能是说他还是老样子,怎么还是老样子。人都在变,不是么。或者说成了佛,怎么还是老样子,没点仙风道骨哪成呀。对什么事不该心平气和么,怎么还是一副急吼吼的样子。
小腿一用力,他跳到了凳子上,做半蹲的姿势。看来,他有意要和老和尚对着干。这让他又想起了从前,虽说老和尚的话总要听的,可他还是在暗中较劲的。天下哪有那么多轻易就得逞的事儿呢。
他说:“可您永远是我的师父,不是么?”他也说了个不是么。大概是不变应万变吧。
老和尚露出了笑脸。笑逐颜开,脸上的两个肉团向两侧横溢,油光闪闪。他可是一辈子食素的,连个肉芽也没尝试过。有次他这只猴子还故意在紫金钵盂里放了块小虫子似的肉芽。最终还是被老和尚发现了,念了很多句阿弥陀佛,又抄了很多遍《金刚经》。他因此更加尊敬老和尚了。可心底总有个不敢示人的疑惑,为啥老和尚的脸上总是油光闪闪。
“你呀,还是猴性难除,秉性难改,不在家待着好好参佛,乱跑什么。”老和尚嗔怪道。
他说:“师父,我想你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连自己也为之动容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
“为师说过多少次了,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的经是白取了。”老和尚说。
他说:“我还想取回经,师父,说真的,一说起取经来,我就有说不完的话。”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要重走取经路,悬崖壁上还有株让他割舍不下的山桃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他再去取经的理由之一。
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双掌合十。大概是有很多话要说了。
“经已取来,再去取什么?”老和尚露出疑惑的表情。疑惑起来也不像是疑惑,感觉像是在捉弄这只猴子。
他说:“经是取不完的,师父。”
老和尚面露笑颜,盯着他看了一阵。好像他说的话合了老和尚的意。这分明是赞许。也许是老和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的经已经取完了,别人的经还是由别人去取。”老和尚说。
老和尚说完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用手抚弄了一下袈裟,好像上面有尘土似的。
他挠了挠腮,但早已没了原来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从凳子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老和尚又向他投过来赞许的目光。要是仔细瞧瞧老和尚的眼睛,才发现总是雾蒙蒙的,像附了一层膜似的,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也许是多年来,总是祈祷天下太平的缘故。
他一坐下来,就有小和尚来奉茶了。小和尚跨过高高的门槛,偷偷瞄了一眼他,嘴角抽抽了一下,似乎在窃喜什么。或者他身上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他忍不住,还是瞪了一眼小和尚。这一切又被老和尚的眼睛捕捉到了。
“我送你一个字吧。”
老和尚总是喜欢送字的,或者一句话。两句话都是多的。他说:“什么字。”他在期待,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
“执。”老和尚说完,就闭上了眼。意思是他该走了。
他只好跟着老和尚念了一句“执”,好像“执”本身就意味深长似的。他陷入了沉思。
他喊了句“师父”。老和尚单掌外翻,做了让他闭嘴的手势。
他扭头要走。小和尚过来了,让他写下自己的名讳。他在册子上打了个大大的“×”。小和尚咬牙切齿,他说:“看见这个×,师父就知道是我了。”
他翻了翻那本册子,都是某某人在某某时拜访了老和尚。他翻了很久,没看见二师弟和三师弟的名讳。他有些愤怒,想他们都在干什么,这么长时间了,都不来看上师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