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老了,头上稀疏的发,再也找不着一根黑的;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说话不关风,看到他,总是欢天喜地叫他乳名,小豆豆;蹒跚着给他做韭菜炒鸡蛋吃。她做的菜已大不如前,不是淡了,便是咸了。他装着很好吃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她便心满意足得很,他喜欢吃,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的记忆越来越不行了。他起初并未在意,人老了,记忆总是要衰退的。然而有一天,他来,她竟不认识他了。他盯着她混浊的眼睛说,妈,我是小豆豆啊。她恍然大悟,脸上立即笑出许多快乐的波浪来,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小豆豆,你放学啦?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她变得爱藏东西,水果糕点,无一不藏,甚至饭桌上吃的菜,她也趁保姆不注意,把它全倒在衣兜里,藏到床底下。他某天亲眼见她忙着把一袋饼干,从柜子里移到枕头下,又从枕头下移到一个纸箱子里。他不解地问,妈,你这是做什么呢?她只神秘地笑,不答。等把纸箱子在角落里终于藏好,她才悄声告诉他,我怕有人偷吃,这是留给我家小豆豆的。
这会儿,他终于走到她这里。屋子里的景象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床上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旧衣裳。她正趴在一堆旧衣裳里翻找,一边焦急地说,怎么不见了?保姆生气地上前告状,说,老太太翻箱倒柜在找一件红毛衣,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他蹲下身去,温柔地问她,妈,你找红毛衣做什么呢?她喃喃说,我要拆掉织了给小豆豆穿呀,小豆豆明儿个要去县里领奖呢。
他的心,像被猛地捶了一下,疼得慌。那年,他念初中二年级,参加县里作文竞赛,得了一等奖。他被告知,要去县上参加颁奖大会。他看着自己的一身破衣裳,犯了愁。她得知,安慰他,别急,妈有办法,妈会把你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她翻出压在箱底的一件红毛衣,那是她结婚时候的,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她轻轻抚着那件红毛衣,脸上的表情,柔和生动——她一定想起属于她的最美的时光和最深的眷恋,那是多年后,他才意识到的。
她很快把红毛衣拆了,不眠不休,给他赶制出一件新毛衣。他穿着她织的红毛衣,登上了领奖台,把一个少年的自信和璀璨的笑容,映在台下无数双眼睛里。
他忍住要喷涌而出的泪,转身出门,去买来一件红毛衣。她摸着红毛衣,哎呀一声,欢喜不迭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啊。她在保姆的协助下,拆了毛衣,开始一针一针织。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灵活,变得粗糙僵硬,每织一针,都要凑得很近,针也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戳,她却锲而不舍,神情专注安详。许久,她才发现他一直看着,抬头好奇地问,你是哪个?他哽咽着答,妈,我是小豆豆。她笑了,哦,小豆豆啊,你别急,妈妈马上就能织好了。他答,哦,好的,妈妈。62岁的他,坐在86岁的她的身边,心安,平静。时光像摇橹的小船,缓缓地,缓缓地摇过去,吱吱哑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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