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到列车员工作间门口了,我又停了下来,站在走廊里,内心挣扎了很久:素昧平生的他向我道出了实情,我却因此不信任他,他肯定会猜测到我中途调换了房间的原因,这显然对人家是种伤害。我还能想象到列车员听了我道出的缘由后看他的眼神。
我艰难地中止了调换房间的计划,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原来的铺位。他拿出一个红红的苹果,削的很干净,递给了我,继续说他做生意的事儿。这次到武汉是他多年前的一位狱友出的路费,那个朋友出狱后自然是找不到工作,从小本买卖做起,后来主要经营窗帘,现在生意做得很大。他还告诉我,当年被判刑之时,女朋友已经怀孕,后来她从乡下独自去了广东,留下一个女儿,由他生活在乡村的父母照管。被抓进去的时候,他刚满20岁,父母节省下钱经常坐长途汽车到省城附近的那座监狱探监,希望他好好改造,出狱后重新做人。因为他表现较好,15年的刑期被减成10年。这10年来,他的父母不算年迈但已是满头银发,还因为他,他们在村里不能抬头做人。10年里,在他被抓走那年诞生的女婴,也长成了一个梳小辫的四年级女孩。
他说,重新做人就从一个儿子做起,让他父母过上好日子;从一个父亲做起,让女儿在学校里找回尊严。他还要去广东找到那个据说跟人开了发廊、下落不明的女朋友,当面向她道歉。他说最对不住的还是那个被他和同伙一气之下杀死的年轻人,那个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一大摊血水里。10年的牢狱生活中他脑海里经常浮现那个画面,对他来说,最大的惩罚是它将伴随他一生,让他的灵魂永世不安。
黑夜替代了黄昏,整条走廊只有我们这间房的门一直开着,月光洒在走廊上像铺了一层白银。他躺下了,将一只黑色的提包紧紧地搂在胸前。
我将门咔嗒关上了。
他翻过身,有泪水细细地从眼角渗出来。
列车在夜行,房间里渐渐响起他的鼾声。我在夜色中睁着眼睛,没有一丝恐惧,眼前闪现着人生各色风景。
第二天,他仍然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花开了”。我向窗外看去,漫山的梨树,一片粉白。
终点站武汉到了,下了火车,我们都没说“再见”,他单薄的身影很快就被出站的人流裹挟着走远了。
也不知道他最终是否留在了这座城市开窗帘店,但这些年,当我经过那些窗帘店时,偶尔会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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