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冬日的夕阳柔软地落在海平面上,蔚蓝的海被染成了深深浅浅的橘色,带着海水微凉的气息一层一层地被卷上岸边,暮色将落。
触目可及的岸崖,只身静立的灯塔,仿佛夜色中黯然沉隐的标志。
新事物的产生必然导致旧事物的淘汰,水上无线电的投放也意味着渔船再也不需要灯塔的警示,没有了熟悉的照明频率,也没有了开启的必要。所以,在一个月前,灯塔被彻底放弃了使用。
安莉放下手中的笔,低头看了看桌角的照片,白色的窗纱被风轻轻扬起,影影绰绰地拢住了她的视线,看不真切,终于禁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遇见顾禾是一场意料之外。
因为在中学时期获得的大小比赛名次,安莉以新生的身份破例成为了校新闻部的部长助理,除了负责文稿的采访,还需要背着相机到处收集素材。
为了赶校刊的排版进度,安莉连着一个星期没有安眠。恰逢体测的长跑项目,刚抵达终点的女生只觉得双脚一软,转眼就倒在了地上。等到她再次醒来时,触目的白,还有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是医务室。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安莉伸手划开,好友发来的讯息:莉莉,我们已经和老师请过假了,你好好休息,等下课后,我们再来找你。
指尖在键盘上快速地跳动:好。
直到显示已送达,安莉重新倒回被枕,将手臂轻轻地压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医务室在教学楼的西面,这一片区域除了偶尔使用的大会堂和视听教室,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场所,正常没有人员来往。窗外远远地传来上课响铃的声音,短促的,空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没多久,帘布外面传来推开门的声音。安莉想着,大概是老师吧。她坐起身,弯腰穿鞋,想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却没想到拉开围帘的同时被站在药品台前的少年一惊,而顾禾也因为被突然的声响吓得一愣,手上的动作也静止了。
西落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他的周边,连带着他的手臂也泛着浅浅的金色薄雾,白色的绷带也好像要融进一片光芒里。
安莉眨眨眼,终于从干涩的喉腔里挤出言语:“你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视线被定格在顾禾的手臂,从白色的绷带下能清楚地看见,刚刚还在流血的伤口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视的速度缓慢愈合。而随着伤口的愈合,绷带也在慢慢地消失,直到伤口消失的那一瞬间,绷带,也消失了。
顾禾的表情镇定下来,自然地将手上的纱布重新放置在桌面,这才转身向安莉走过来。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女生下意识地向后挪了一步。
低沉的声线随之响起:“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但是希望你能为我保密。”顾禾伸手搭住了围帘,将安莉所处范围缩小到视线之内。
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安莉慌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顾禾是来自于异世界的修业者,虽说外表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却拥有物质能量转换的能力。因为物质构造的不相同,所以属性改造也会不相同,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也会不相同。
“换句话来说,我能通过自身精力的耗损,将绷带转换为我的身体皮肤组织。只是这样的转换比较常见,所以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顾禾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是那种改变物体元素完全属性的,就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了。”
安莉撑着下巴,相比起刚刚的紧张,现在已经放松了不少,甚至连语气里有带着一丝玩笑:“感觉这个能力好棒,外出旅游都不用担心自己不小心迷路了,随时随地都能变出吃的。”
还担心对方没有办法理解,甚至会有其他想法的顾禾无奈地看了她一服,终于承认是自己想太多。
窗外的铃声再一次响起,校园里因为一周课程的结束变得熙攘起来。医务室外的走廊传来熟悉的声音,安莉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开门的那一瞬间,她似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对仍坐在椅子上的顾禾说着:“你放心吧,我今天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算是对刚刚顾禾请求的回应,安莉知道这样的能力有时候过于出众,如果被人发现和揣测甚至于会造成对方的困扰,那么,就干脆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谢。”关上门的同时,她听见里面传出来的轻浅尾音。
自此,两人逐渐地熟悉了起来。顾禾时常会看见安莉背着相机外出采风的样子,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扎着马尾,因为过于专注于眼前的事物,而被一些细小的物品所绊倒。拍摄到特别场景的时候,便拿出笔纸钩钩写写,只是每每经过灯塔,她都是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直到脸上雀跃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剩下寂寞的姿态。
安莉在校报上拥有自己的专栏,她的文章和摄影总是带着强烈的极端感,要不然极端温暖要不然极端灰暗,和她本人似乎不太相似,却让人忍不住惊叹于她的天赋。
顾禾看着最新的校报上刊发的一张图片:夜色低垂,是万家灯火中的孤单灯塔,浑厚地融在了深蓝中。她将它取名为《记挂》。
一只手从窗外探进来,轻而易举地将报纸从顾禾手中拿走。顾禾的目光顺着物体的移动弧线流转,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跳跃的光线仿佛翩飞的蝶落在安莉的发丝,温暖异常。
“这张图很好看,就是感觉很伤感。”顾禾盯着安莉的脸,思索了几秒后开口。
安莉转过头,咧着嘴笑,声音依旧生脆:“诶,这才是拍照的艺术,显得格调特别的高。”
顾禾耸耸肩,不置可否。
上课时间将近,安莉将报纸放回对方的课桌后,匆匆地挥手离开。看着女生快速奔跑的背影,顾禾仍旧没有说出口。不管再怎样掩饰,在看见图片的那一瞬间,她脸上所表现的落寞不甘怎么也藏不住。
两人都是性子沉敛的人,习惯了将心事自己承担,对方不说,顾禾也不会非要追究原因。
却没想到,在当天,这个原因就明显地被展现在了面前。
放学后回家的路上,顾禾远远地看见安莉站在灯塔下方和一群人争执着,迟疑了半晌,他还是决定走上前去看看。只是没想到,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身材高大的男人用力地哼了一声,随手将安莉推至一边,他语气里满是蔑视,说:“这个灯塔已经旧了,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拆了它可以建个疗养院,对小镇也有好处。”
有人在旁边附和,说着对,因为已经有了水上通信的工具,所以已经不再需要灯塔的指明。安莉只是固执地挡在建筑的面前,她的声音细细的,却带着异常的坚持:“可是,有些人已经习惯了灯塔,无线电可能会需要修理,灯塔一样能够备用。”
接下来的话被打断,男子只当她是小女孩性子,指挥着后面的工人们上前,对这一块地域进行勘测,划分出疗养院的位置大小。无人再去管她,因为谁都未曾在意。
安莉转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禾,她没有再去争辩,默默地离开施工场地。刚刚推搡的时候,不小心扭到的脚踝开始隐隐作痛,令她不自觉地踉跄了几步。顾禾上前帮她,扶住她的肩膀,继而转身蹲下,说:“上来,我送你回家。”
安莉摇摇头,不发一言,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顾禾却没有再给她思考的时间,稍稍用了劲,便轻易地将她背起。为了保持平衡,安莉下意识地伸手搭住了顾禾的肩膀。单薄的情感一下子崩塌,安莉吸了吸自己的鼻子,却还是没有忍住委屈的情绪。
顾禾往寒冷的空气呵了一口白气,他的声音透过震动的背脊传过来。他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可以当一个树洞,就像你为我保守秘密一样。”
记忆似是突然涌进脑海的潮汐,带着清晰的脉络进程。
安莉的父亲在两个月前出海捕鱼,早就应该归来的时刻却迟迟没有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安莉与母亲多次去询问船只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等来的却是那艘船的无线电信号终端停止工作的消息。按照惯例,出海时间一至两个月都属正常,且海域上没有传来遇难信息,所以久了便不了了之。
“那你想怎么做?”沉默许久,顾禾问她。
“我不知道,父亲一直告诉我,每次出海,只要看见灯塔他就会知道回来的路,可现在……”
转眼到达安莉家的大门前,顾禾小心地将她落地,而后他低下头看她,语气笃定:“没事的,他会回来的。”
擦了擦自己泛红的眼眶,安莉小声地回应:“嗯。”
夜晚10点将至,安莉还未来得及解决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便得知镇上的新闻:无线电路因为奇怪的电路磁场干扰,只能够被外界感知位置,而不能再向外界发送信息。
听见这一个消息,安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齐齐地涌动。她突然想起顾禾说,我可以简单地转换相同元素,至于不同元素的完全属性转换的后果,就不知道了。
彼时,母亲推开门走进来,她说:“原因找到了,中心发射台的设置器的核心莫名老化,需要原产地将材料重新发配过来才能继续使用,大概两三天才能修复吧。”
12月的天气,冰冷的空气从窗口的缝隙中吹进来,桌面上的习题册猎猎作响。母亲上前将插销拧好,室内的温度慢慢地回升了,带着规律节奏的灯光再一次照射进房内,安莉仿佛听见灯塔满足地喟叹。
3天后,父亲驾着渔船归来。他告诉工作人员,因为意外烧坏了无线电系统,所以才失去了联系,还好有灯塔指示,不然就要迷路了。
那些人笑笑,终于承认没有新旧交替、取代,有的只是共存。事物的存在必然有它的意义,一如灯塔,虽然老旧,却必不可少。
安莉松口气,只是在灯塔使用的那一天,顾禾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似乎一下子背离了现下的时空,没有了回响。再去询问也只是听说生病,所以离开了小镇回到了家乡。
还未来得及跟他说一声谢谢,却也没有了说再见的机会。
过年前的海滩,三三两两的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捕鱼收尾。安莉又一次背着相机出门,被安排了拍摄任务,所以不得不冒着寒气赶往目的地。
寒风凛冽地刮过她的脸颊,也吹迷了她的服。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站在灯塔下的熟悉身影。
一如初见时的声线,他说:“下次再也不去碰金属转变了,害我躺了一个多月。你有为我好好保守秘密吧,我可不想回来就被围观。”安莉用力地点点头,向着他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