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至来临的时候,成都阴霾的天空中,叉刮起了寒风。
人潮汹涌的政务办公大厅,我一抬头,便看见林荇站在拐角。我心头微微一震,伸出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没错,是他。
心底仿佛有一双小小的手,在不停撕扯我的皮肤。走过去吧,走过去,才能拥抱那个你暗恋了整整7年的男孩,才能让你的心事在他的肩头,落地成花。
四周的景色都黯淡下来。
签证部倾斜的灯影,就像星子,氤氲在他的限眸。曾几何时,我多希望那个站在聚光灯下陪伴他的人是我。可惜,王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王子,而灰姑娘,只有那短短的、一季宴会的绽放。
从此,便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2
我和林荇的初见,是在高一。
那一年,成都七中与西雅图路德中学举办了史上最声势浩大的一场学术交流大会。林荇作为美国学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代表,就这样不容分说,走进了我的人生。
彼时,他笔挺的外套上,还沾满了西海岸最温暖、暧昧的风。宣讲台上,数百人睁大了眼睛看他。
高大的身材与棕黄色头发,再搭配一副黑框眼镜,林荇简直阳光得令人无法直视。
只见他落落大方地拿起话筒。两分钟的演讲,他究竟讲了什么,我已记不真切。我只知道自己那颗扑通跳动的心脏,就像被几千只小虫密密麻麻占据了方向。它们振奋、张扬,仿佛一个转身,便会就着清晨明澈的露珠,破茧成蝶,羽化高飞。
“你好,我叫林荇。”
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当天晚上的学生联谊会上。干燥而清楚的掌纹,就此纠缠进我的手心。我怯生生地站起身来。
“你……你好,我叫秦游佳……”
所有的同学都围坐成一个圆圈儿。他一个接一个走过去问好,平和友善的样子,没有特别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我。
“对,就是《诗经》里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就是那个荇……”他笑着,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耐心回答每一个同学的问题。我留着心,从支离破碎和蛛丝马迹中拼凑他的信息。
他说自己5岁时,就跟随派遣驻外的父母去了美国,先是纽约,后是迈阿密,最后定居在了西雅图。闲时,他最喜欢的就是骑着单车去海边,放一曲音乐,听海啸风吟,看雪白的海鸥舒展双翼,低空盘旋,无比惬意。
他是整场晚会最闪亮的明星。
我踮起脚尖,微弱地从礼堂一角,遥遥相望,甚至没有力气,穿过层层人群,走到他身边。但是整个夜晚,月光皎洁,却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喜欢上了林荇。而第二件,是有生之年,我一定要亲自去一次西雅图。
3
这辈子想要林荇喜欢上我,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从来不是老师、同学心目中才情兼备的美女,也根本没有资本去仰望那样一个光芒似骄阳的男孩。
我甚至有些邋遢。自小父母离异,在奶奶家长大的我,就算用最昂贵的沐浴香波,似乎总也洗不掉身上那一股从老房子散发出来的挥之不去的霉味。同学们嘲笑我老气过时的绣花衬衫和长短不一的牛仔裤腿,但我硬是用光荣榜上回回年级第一的排名,堵住了他们的嘴。
可现在,好学生也想要恋爱了。
我把那个关于西雅图最珍贵的梦藏于枕下。夜阑时分,总是借着幽静的月光,看上面反射出来的奇丽幻象。那里面有山、有海,有风、有树,有他,还有我。
从来不敢对别人提及。
或许我是心知肚明的。在同学们眼中,我只是一个身材矮小,又有些肥胖的书呆子。风花雪月与我无缘。
但我总想,从现在起,我的青春期,也许可以有些不一样了吧。
于是,我第一次虔诚地从人民商场买回了粉红色碎花连衣裙和淑女鞋,取下了厚厚的近视眼镜,对着镜子里那个不算美丽,但笑起来脸颊上却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姑娘,涂起了口红。
可能即使这样,也依然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少女的相思,就像隐秘的藤蔓,缠绕着暗夜里开得最火红的蔷薇,肆意生长。美国高中的女孩总是比我们更加妖娆吧。
我留起了长发。伴着台灯下闪烁的微光,彻夜苦读。从一个个单调而枯燥英语字符中,我仿佛能够拼贴出林荇的脸。
西雅图腥甜的海风,打着漩涡,从他身边拂过。
而我停不下来,只有用尽全身气力,跑向他。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轰轰作响。他转身,笑容灿烂,温柔牵起我手。然后日出日落,我闻见大丽花诱人的芬芳,把身体藏在他那副宽大的肩膀底下。
永生永世,不愿醒来。
4
我终究没有如愿以偿,追随林荇的脚步,考取西雅图的大学。我留在了成都。大三那年,作为四川大学的交换生,我第一次去了西雅图——
那个曾令我魂牵梦萦的城市。
各种五光十色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就算深处城市中央,也能感受到海洋季风所带来的温暖与潮湿。我独自一人漫步街头,独自一人在街道转角买下一个巧克力甜甜圈,然后低头,拨通了林荇的电话。
没有人知道,在那几年,我曾偷偷按照林荇留给学校的电子邮箱地址,给他写过信。
他说他知道我,那个在欢送晚会压轴,着一袭白衣,跳民族舞的女孩。我回了苦笑的表情给他,没有否认。因为我清楚,这才是青春男女该有的爱情,最好的样子。整整6年,我偷用了校花的身份与他交谈,因为我同样舍不得这饮鸩止渴的幸福,怕一个不小心,它就会像先锋广场上最淘气的白鸽,一去不复返。
华灯初上,我望着路旁落地窗户倒映出的我的身影,怔怔发呆。
我长高了,也变瘦了。这些年来,我努力想长成校花的样子,如今已初具雏形了吧。林荇不会知道,那个虚拟世界中与他谈笑风生的女孩,从来不是他自以为是的女主角,而只是当日那台舞会背后,无数个为之奔忙的道具组的成员之一。
可我还是要见他。
林荇兴高采烈的神情,从手机短信里,跃然开来。“太好了,明天就是我的毕业舞会,我能邀你一起参加么?”
这是我的梦中从来没有预想到的部分。
我慌了神,彻夜练习。也许在林荇的脑海中,我应该还是那个在舞台上巧笑倩兮、倾国倾城的女孩。这么长的时间,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却没有料到,林荇最终要给我的,只是一场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华美宴会。
“秦……游佳……”再一次见面,林荇脸上透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真是……女大十八变……”
这么说,是表示我拙劣的模仿,已宣告失败了吧。不过他还是非常绅士地引导我进入了舞池,用美国学生的热情和奔放,瞬间感染了我。
音乐响起,一种甜蜜的温暖拥抱了我。林荇牵起我,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那速度飞快,快得让我都不知道,今夕何夕。
“对……对不起……”我的脸红了。
一曲终了,我蹩脚的舞技,终于使得我再无法把这个粗鄙的谎言继续下去。
林荇限里落满的星子还是像6年前一样好看。而我呢,此刻拥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我的。就像灰姑娘听到了12点的钟响,我唯有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林荇有没有在背后大声唤我,我已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这个夜晚成为了我所有梦想的终结。眼泪迎着风,不可抑制地落下来。那一句抱歉,不止为我接二连三地踩了他的脚,也为我对他的欺骗,为我曾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喜欢过他。
喜欢过我的王子。
再见。
5
一年以后,没有任何悬念,我的赴美签证再次被拒了。
繁缛的生活支撑不起我像其他同学那样,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申请、面试、被拒,再申请、再面试、再被拒。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以第一名的总成绩被分派到了出入境管理中心。
我想,这大概是我能对他做出的最后的缅怀。
政务大厅里每天到访的人群,络绎不绝。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论东南西北、海角天涯,全都要通过我手中一枚小小的公章。而每每遇到去西雅图的人,我总是把手中的资料看得格外仔细。因为我总觉得,那个地方,人们经我之手去了,就好像我的灵魂也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了。
记忆大门关闭。四周定格的景物仿佛也随之鲜亮起来。
我定了定神,按下按钮,叫了林荇的号码牌。
他没有认出我来,右手边挽着的是一位金发碧限的高挑女孩,两人男才女貌,配了一脸。我早该猜到的,不是吗。他怎么可能孤单呢,除了我,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成千上百的女孩为他前赴后继,不知他会不会珍惜。
我打开他的护照,上面是他高中毕业时还有些青涩的照片,未及更换。他有多久没回过成都了,自然也再不会知道这城市中有一位曾喜欢过他好多年的女孩,在每一个失眠的日子,流连过大街小巷,就着昏黄的路灯,用铅笔细细地在地图上标明成都到西雅图的距离,10400公里,31000个小镇。
我拿起公章,轻轻在他彩色照片的一角,盖上了红印。恍眼看去,就像一片斜红飞霞,染上了他的脸颊。
在我,或者就像是一个吻吧。
年少轻狂的岁月中,西雅图就是我一个遥远而瑰丽的梦,只因那个梦里有他。末了,林荇礼貌地接过护照。“谢谢。”他说,“请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你……”
我笑着摆了摆手:“怎么会?”
他亦笑了,为自己的唐突和尴尬。
“可是,西雅图,”我抬起头来,深深凝视住他那双深邃而迷人的眼,“你说,西雅图的岸边,究竟有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