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人
一阵微微的失重感把我从梦中唤醒，颈间针扎似的酸痛提醒我这一觉睡得有多沉。恍惚间取下眼罩，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刺得我睁不开眼，将遮光板往下拉了一点，云層之下的海岸线清晰可见，隐约还能看到海滩上沐浴阳光的比基尼。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will be landing at Colombo Bandaranaike International Airport in about 40 minutes……”
这次的旅行目的地是一座印度洋上的岛屿，说起来这里的初衷有点好笑，不过源于那一句歌词“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虽然我其实是只旱鸭子。
提了行李，出了机场，大巴转火车再转当地的三轮摩托车，硬是从早上折腾到晚上才到达目的地——一座岛屿中部的深山小镇埃勒。
“你好，欢迎你来我们家！”民宿主人一开门，伴着她热情欢迎的还有一只摇着尾巴的金毛。夜晚的小镇冷得让人打寒战，直到钻进温暖的屋里我才抚平了身上的汗毛。
女主人跟我妈妈差不多年纪，领我进房间后，她从厨房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姜茶，告诉我小镇晚上很冷，本地人在晚上都会喝姜茶暖身子。那时，我突然想起在老家的妈妈，从前许多生病的日子，她也会在这样的夜里，端一杯姜茶敲开我的房门。
“原来妈妈都是一样的呀。”
“嗯？”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呢喃。
“我说您真好。”
女主人会心一笑，为我关上房门并道了晚安。旅途第一天，这杯姜茶足够温暖这个夜晚了。
本以为第二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不料天还未亮，就被一只从邻居家偷溜出来的公鸡打鸣声吓醒，此时钟摆显示清晨5点50分，心想旅途时间不能浪费，不如去山里看看日出。
简单收拾好行头后准备出发，刚打开房门，昨晚那只金毛咻的一下扑过来，冲我直摇尾巴，好似我身上有好吃的可以给它。
“Viki很喜欢交新朋友。”
我才发现客厅坐了个人，是个20岁左右的少年，看起来像本地人，刚绑好鞋带看样子准备出门。
“它是你的狗吗？”
“对，我们准备去晨练了，你要一起吗？”
“我……想去山里看日出。”
“那一起走吧，带你去亚当去过的地方。”
我刚想反问亚当是何方神圣，就见他打开大门，Viki也跟着跑出去，我赶紧抓过背包跟上去。
聊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这个少年叫苏伊，是房东的小儿子，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带这只金毛去镇里的小亚当山跑步。传说中这是亚当从伊甸园逃回人间，第一次降落的地方，因此以他的名字命名。
刚到山脚下，天边逐渐开始泛起微弱的白光，这片原始森林里唯有寂静包围一切，偶尔沙沙作响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低鸣。我有些担心地问苏伊这里会不会有蛇，没想到他不仅回复我有，还来了一句“你要小心，别踩伤它们。”我无语地盯了他几秒，他才笑出来，连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天色越来越亮，森林和峡谷在晨光中清晰起来，沿途可以看见连绵的群山和热带雨林，还有脚底下蜿蜒盘旋的公路。奇怪的是远方的云层特别黯淡厚重，一团团簇拥得好不正常，我指着云的方向问苏伊那边是不是在下大雨，沿途一直轻松说笑的他渐渐收起了笑容。
“那边不是在下雨，那边是埃勒岩，森林大火已经烧了3天了。”他停下脚步望着云的方向，Viki也安静地望着那边，它像是听懂我们在讲什么似的，喉间发出了悲伤的呜呜声。
原来那些不是云，是大火日夜燃烧产生的浓烟。群山挡住了火势，在这里远远望去，升上天空的浓烟就像一团团厚重的云层。
小亚当山是一座小野山，不到1个小时我们就爬到了山顶，虽然错过了亲眼看见太阳从群山升起的机会，但我还是在一群德国女孩的相机里看到了她们捕捉到的那一刻，靛青色的天空里太阳像一颗鸡蛋黄挂在山谷之间，地平线泛起一片迷人的金色。
“相机拍不出现实的美，你一定要再来看一次！”女孩兴奋地说，金发在阳光下快乐地起舞。
另一边，Viki与一群山里的狗狗闹得正欢，在草丛里嬉戏奔跑。我见苏伊忽然蹲在地上打开背包，狗狗们似乎早有预料，纷纷围过来冲着他摇尾巴。苏伊拿出了一大包干面包、鸡肉与饼干的混合物，这一顿狗狗的例行“早餐”就这么开饭了。
“你每天都来给它们喂食吗？”
“对啊，因为Viki不喜欢独自吃早餐。”苏伊眯起眼抬头看向我，开着他一贯无聊又有点意思的笑话。
也许因为是亚当来过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特别温暖。
下山回民宿的路程好像短了很多，路边坐落着一些破旧的小屋子，窗户修修补补几乎能瞥见屋内的一切。一个眉间有红点的妇女正在简陋的炉灶边做饭，发现我在看她，嘴角绽放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那样的微笑并不陌生，来到这座岛屿刚好一整天，在路边、火车上、小饭馆，总能遇见许多这样的微笑。他们的肤色比较深，每双深邃的大眼睛里都带着好奇与期待，仿佛在一个外国人的身上能看见整个世界的模样。
“Hi！”循声看去，一个坐在屋子外晒太阳的老爷爷冲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冲他挥挥手也回了一个“Hi”。
“Where are you from？”
“China.”
“噢！你好！我很喜欢中国！”他用完全不着调的汉语说道，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我甚至能看见他掉了几颗牙齿。
回到民宿时已经是正午，因为起早的缘故困得眼皮打颤，我一头倒在床上恨不得一觉睡到第二天。这一觉没有公鸡打鸣，睡得甚是心满意足，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拉开阳台的折叠门，小镇的街景让人眼前一亮。这座小镇只有一条主干道，前后就是进入深山的曲折公路，一到晚上，这条主干道两旁的饭馆、酒吧纷纷亮起金黄的灯，从高处俯瞰仿佛一条灿烂的星河，静静地流淌在黑暗的群山和森林之间。
提前见识了深山小镇夜晚的寒冷刺骨，这一次我不仅披上了在国内登机前穿的厚外套，还围上了围巾。结果一上街就后悔了，一街的本地人、外国游客全部短袖上阵，身材姣好的金发辣妹更是穿着吊带超短裤和同伴谈笑风生。我尴尬地取下围巾塞进包里，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
选择了一家相对人比较少的清吧，准备点一道简餐，喝点小酒欣赏夜景，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下我的肩，我回头一看，竟是房东的小儿子苏伊。
“我和我的朋友也在这里，一起喝一杯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窗边一桌五六个少年冲我挥手打着招呼，盛情难却，便过去加入了他们。
“很多中国人来斯里兰卡是为了看海，你怎么来到这个连海都看不到的小镇？”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男生问道。
“我的家乡就在海边，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散散心。”
“散散心？你不开心吗？”这回是苏伊发问。
“嗯……也没有，就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想看看不同的风景。”
“哦……”
气氛安静了几秒，心想是不是我的回答太沉闷，便回问：“你们在这座岛上待久了不无聊吗？”
“不会呀！”另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说道，“这里不只是一座岛，还有几百座山，几千种动物，几万棵树，我可能要用一辈子才能见识完这里的一切，怎么会腻呢？”我听后一愣，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光，不知是不是街上星光点点映照的错觉。
“诶，偶尔是有点无聊吧，埃勒再冷也不会下雪，不像中国的冬天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雪花。”
“我听说中国有很多山比埃勒岩还要高，最高的好像是在西疆……西京……西什么来着？”
“西藏啊傻子！”没等我开口纠正，苏伊就说出了正确答案。
他们开始热烈讨论斯里兰卡和中国的不同，我不时需要回答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但那个少年的话却始終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还有房东女主人的姜茶、森林大火的浓烟、德国女孩看见日出的喜悦、在阳光下欢跃的狗狗们，还有每天给它们喂食的苏伊……这一切好像有着什么微妙的联系，我却无法将这种发现描述出来。
“说是叫小亚当山，山顶却摆着一尊佛像，简直太荒谬了。”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们已经把话题转移到小亚当山上，因为斯里兰卡是个多宗教国家，即使小亚当山以基督教命名，佛教徒却在山顶建了一尊小佛像，印度教还认为这是湿婆来过的地方。
“亚当再来一次看到都得气死。”
“亚当再来的话，我希望他把夏娃也带来。”
“哈哈哈哈哈……”
大家哄笑起来，沐浴在月光下享受这个梦一般的夜晚，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之间不可言状的默契：如果有机会见到亚当，我会请他来小镇上喝一杯莫吉托，感谢他赐予埃勒小镇这一场人间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