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着您的夸奖

 
期待着您的夸奖
2016-12-30 10:48:57 /故事大全

期待着您的夸奖

作者:高仓健

我的一生中,母亲很少夸奖我。

我从小就非常挑食——一直挑到今天。

但母亲的教育对我影响最大。母亲的教育是“斯巴达”式的。

我只要说一声不喜欢吃鱼,她就故意在餐桌上摆上带头的整条鱼。

上小学后没有多久,我就患上了肺浸润。据说这是肺结核的初期症状,肺结核当时是一种非常令人恐惧的传染病。

因身体虚弱,我的太阳穴上鼓起细细的青色血管。休养期间,我被迫与他人隔离,就这样,小学二年级休了一整年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每天都做鳗鱼给我补营养。那时候,河里鳗鱼很多,附近的人钓上来,母亲会在他们卖给鱼店前抢先买下来做给我吃。

我虽然年幼,但也能理解母亲是想让我多吃鳗鱼快点痊愈的苦心。可每天都吃鳗鱼真是够呛。直到今天,我对鳗鱼还是心有余悸。

因为那时必须静养,所以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读书了。但是,如果发烧,就连书也不能读了。因此,在量体温的时候,我常常在腋下做些手脚,蒙混过关。这样我就可以多读些书了。一年以后,病愈重返校园时,我的汉字成绩出众,同班同学读不出的字我也不发怵,我的国语和历史的进步也很大。

母亲是明治时代的女人。她用的牙刷毛差不多被磨光了,剩下的几根也已经卷曲,她还一直说扔掉太可惜。她用这样的牙刷刷牙,把自己的牙龈都磨光了。

我对母亲说:“有一种电动牙刷,很好用。”

“去你的吧,”她说,“只不过刷刷牙,不用这么浪费。”

“看看您的牙,牙龈磨光了,牙根都露出来了。您现在的牙刷是尼龙做的,硬得像一块铁。”

“上了年纪后都会这样的。”母亲顽固地坚持。

她终于顽固到死也没有改变。

母亲看了我演的《八甲田山》之后对我说:“你也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了,能不能演一个好点的角色?我不忍心看你在那样的大雪天里,像个雪人一样在地上爬来滚去的。”

母亲知道我的皮肤会皲裂,受冻后会裂口子。我曾经为武侠电影拍过广告,身上画着刺青,手持大刀,背对镜头,脚后跟上贴了橡皮膏。母亲说:“这孩子,脚跟又冻裂了,那不,贴着橡皮膏呢!”因为是全身的广告,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脚上的橡皮膏,可是母亲发现了,她说:“这孩子,真可怜。”

“阿健,附近的幼儿园要修游泳池,你给他们捐点儿款吧。”

“妈妈,我一直在听您说呢,您说‘已经演了这么多戏了,该演一个好点的角色,别去那么冷的地方’。”我说,“但您这会儿又说幼儿园如何如何,前一阵还说寺庙和氏族神以及宗祠如何如何,要我捐款,这不矛盾吗?我不工作哪儿来的钱!雪山里谁都不愿去,可我不去那里就赚不来钱。您说让我别去那种地方,又说让我捐款,我该怎么办?您的话不是矛盾的吗?”

过了四五个小时,我都忘了这件事,妈妈忽然说:“那两种想法都是我的真心。”

已经过了四五个小时,我都忘了这件事,可她还一直在思考。“都是我的真心,我希望你给幼儿园捐款,但不愿你在雪地里爬。”

这就是母亲,可敬的母亲。

我演的电影,母亲基本上都看了。母亲看我的电影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并不是看我扮演的角色。她经常自言自语:

“从身后偷袭。胆小鬼!”

“你敢!”

“快跑!”

她嘴里说个不停。我妹妹觉得对周围的观众实在是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

母亲每年都寄来照片。我离婚后,过了两三年,每年都会寄相亲照,并附上对方的简历。母亲的家族里从事教育的人很多。有的还当过中学校长,母亲也当过教师。她经常给我写信说:“你变得孑然一身,真可怜!”

她从未见过我去拍外景时人们“呼啦”一下子围上来的情景,从不知道我收到过多少影迷的来信,所以,她无法想象我的生活。母亲想象不出我同女人轻松地逛街,或者悄悄地约会,她总以为我是一个腼腆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每次给我写信时都说:“一想到你每天回到家,连个迎接你的人也没有,我就觉得你很可怜。”

“妈妈,我比您想象的可强多了,很多女人喜欢我。真想把这些事说给您听。”

“傻瓜!”妈妈这样说。

母亲真是又顽固又善良,而且那么心疼人。

我之所以如此努力冲刺,就是为了获得她的一句夸奖。

母亲老了,我想送给母亲一件大礼物,于是在九州的海边建了一幢房子。

从那里可以望见大海。房子建筑在岩壁上,离开公路还需步行一段。

考虑到母亲同她的朋友住在那里,可能会因防范措施不够而感到不安全,我特意安装了“电子狗”警报器。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

隔着阳台的玻璃门远眺大海,虽然不会觉得寒冷,但也会因此听不到大海的涛声。为此我安装了专门发出海浪声的音响设备。在面对大海的位置还安装了摇椅。厨房建得很大,墙壁上镶嵌着花瓶,房间里装饰了“皮诺其欧”娃娃,然后请了房屋管理员。

我好不容易完成了这一切,你猜她老人家怎么说?

“下那台阶太费劲,我不去。”

真让人没办法。结果她一次也没去过那里。

母亲去世时,我没能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因为当时在拍摄《あ·うん》里的一个重要镜头。

未能出席母亲的葬礼,实在让我伤心。

拍摄告一段落,我匆匆赶回家。飞机降落在雨过天晴的机场上,像往常一样,电器店的门田前来接我。

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心境,我们在车内长时间地沉默。

回家的路上,我让门田在菩提寺前停了车,拜谒了母亲的坟墓。

在母亲的墓前,我思绪万千,儿时的记忆不断地在眼前闪过:

我冒着寒风玩耍后回到家里,膝盖和大腿被冻得如橡皮般粗糙。洗澡时,母亲用棕刷为我擦洗,好痛啊!

那时候,我的脚后跟被冻裂了,母亲便用烧热的铁筷,融化一种黑色的药膏,涂在我的伤口上。

在厕所里,她抱着我,嘴里发出“吁吁”的声音来哄我撒尿,我有时不高兴,一挣扎把尿撒在她身上。

一件件的往事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映现。

直到我的裤子被露水打湿,冷到腿上,我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地,四周飘起了乳白色的雾霭,墓石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供献的六月菊上也沾满了露珠。

从寺庙回到家,又来到酒店,沾湿的裤腿还没干,真是奇怪。我的脚后跟又裂口子了。

母亲,只有母亲才能察觉到我那肉色橡皮膏下面的脚后跟裂口,可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妈妈,我期望得到您的夸奖!就是为了这个,我背着您去那遥远的夕张煤矿拍摄《幸福的黄手帕》,在冰天雪地里拍摄《八甲田山》,去北极、南极、阿拉斯加、非洲,奋力冲了30多年。

离别是如此的悲戚!

总是如此……

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

我一定要找到一位能代替您夸奖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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