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把自己变成谁？
是否整容、以什么标准来修理自己？认真讨论起来，这些技术问题背后，隐藏着的是有无自我，以及如何认定自我的真问题。
政治正确的医学美容医生在面对采访的时候，可不会说“网红脸”是一张美丽的脸。官方说辞是，网红脸是一张流行的脸。在消费社会里，流行就是后浪推前浪，每一年，时尚行业都会推出服装、包、彩妆、发型和配饰的新潮流，而医学美容的便捷和普及让赶时髦的人群不但能穿相似的服装、拿相似的包，现在还换上了一张相似的脸。时尚就等于美吗？康德并不这么认为。他说，新颖性使得时尚具有吸引力。而这与美并无关系，他极端地认为新颖使得时尚“堕落为空想之物，甚至令人厌恶”。
即便刨除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腔，一张由人工精心雕琢过的脸就是美丽的吗？医学美容医生也不会这样讲。他们会说，网红脸是接近标准比例的脸，也是因为标准，才出现了脸盲。信奉定量研究的人们一定会举出达·芬奇的例子，他是伟大的画家，对审美有发言权，他的数学还非常好，绘制出完美人体比例的素描。可达·芬奇说过，几何和算数只限于研究连续量和不连续量，它们不关心质、不关心自然创造物的美和世界装饰。
人类社会的演进简直就是身体逐渐占据舞台中心的历史，事到如今，我们当然有对身体的使用权和处置权，可是我们得讨论什么是“美丽的”，“美丽”又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因为越是技术先进、可以按照人的意志整成任何一张脸，越是美丽难于把握的时刻。我采访了艺术史学者张宇凌、服装设计师王玉涛、化妆师田洪禹和周钰，从各自的职业探讨美的标准。
既然已经抛弃自然的基因遗传，把自己置于手术刀和针线之下，总要获得相应的回报，而不是掉入转瞬即逝的潮流和冷冰冰的数学公式的陷阱。更可怕的是，你明明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却一不留神进入明码标价的序列，医生的技术报酬、填充物、耗材决定了你容貌的质量，也决定了你在美人儿里的阶层。
谁决定了你整容还是不整
女人之间对对方容貌的真心赞美大概只能发生在整容医院里。
在等候采访的间歇，我就亲眼目睹了这罕见而感人的一幕。一个梳着丸子头的女孩刚刚做完鼻综合的手术从手术室里出来，身上还穿着灰色的手术罩衫，一眼看见排在她后面要进手术室的长发女孩，激动得提高音量说：“我喜欢你的鼻子！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她扑上去仔细端详，就像在看一个心仪的包，一双梦中的鞋。受到夸奖的女孩也很欣喜，但是，她不忘谦虚地说：“过几年，我不喜欢了，再换一个。”
我坐在距离她们一两米远的沙发上，对这场惺惺相惜很困惑，在我的眼里，这俩人的五官看不出特别明显的区别，同样的小脸、尖下巴，同样的开过眼角、割过双眼皮的大眼睛，同样的高鼻梁，除了身高的差别，她们就像同一个画家笔下的，认真雕琢、风格一致的美人儿。不是整容中人，真是难以分辨令她们兴奋交谈的鼻子差别在哪儿。
作为在场的另一位女性，我大概比两位“美人儿”胖三分之一，拥有漂亮鼻子的姑娘也拥有正在流行的A4腰，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姑娘虽然罩着袍子，但看起来也非常纤瘦。我的五官跟两位美人儿相比，全部原装，所以也粗糙太多了。我是一个照镜子和自拍爱好者，上高中时候因为上课照镜子太专心，被老师吼，有了朋友圈之后因为发自拍太频繁让大家受不了。我了解自己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于斑点的位置，可我从来没有动过整容的心思。接这个选题时，最让我手舞足蹈的理由是，有机会问整容医生，我需要整容吗？整哪儿？就跟如果有机会采访苏珊·米勒，问她星座命盘是同样的道理。
在狭小空间里跟这样两位美人儿鲜明对比，让我改变想法吗？也没有。
整形医生助理给我的诊断，绝对是大工程。在东田丽格医疗美容机构，著名眼部整形专家师丽丽的助理告诉我，如果按照三停五眼的原则，我的脸宽了，如果要接近标准比例，眼睛的轮廓要放大，必须做一个双眼皮的手术，也可以考虑再开个眼角，我有点内眦赘皮，眼角挡的特别多，显得眼睛不精神，割完双眼皮、开完眼角，眼部的线条马上就不一样了。我一直觉得鼻梁矮，经常买不到合适的太阳镜，助理说，我是亚洲人典型的很平的轮廓，虽然鼻子矮，但是额头也不高，如果垫鼻子，为了五官的协调，还需要打玻尿酸或者自体脂肪来填充额头。我的咬肌比较大，需要打瘦脸针。轮廓感不强，脸颊可以考虑打玻尿酸或者脂肪填充。助理说，如果这些地方撑起来，会显得可爱。
北医三院整形外科住院总医师安阳博士告诉我，面部轮廓得整一下，为了让它立体一些，脂肪要少一点。眼睛得做一个双眼皮，鼻子不但塌，更大的问题是歪，所以必须要修正。这些急需要动的做完之后，为了比例协调，其他部分根据前面的手术基础，再做。关于下颌骨，安阳博士给出了不同的方案，他更喜欢永久见效的方法，不是肉毒素注射，而是磨骨手术。
在专业医生眼中，我的脸距离标准脸形起码相差5个手术。这些诊断结果，让我信心坍塌，没脸见人，谋划一条改变自己，与美丽同行的人生新路吗？还是没有。所以，在咨询师和安阳博士看来，我就是那种不需要整容的人。我们所说的美容整形，不在于修正先天性的缺陷，而是调节受术者不能接受的或者认为跟时代审美不符合的体貌特征。它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安阳医生告诉我，他所有的问诊都在患者想好要整哪里的基础上，如果是没想好整还是不整、没想好整哪里，他都不会接待，更不会给建议。
谁会对自己的外貌不满意呢？谁会宁可削骨碎肉也要改变容貌呢？1950年神经学家、精神分析学家保罗·席勒提出了“体象”的概念。他认为，体象是我们在自己心里形成的，关于我们身体的图画，包括身体知觉和身体概念。前者说的是对自身心理、生理功能特征的认知，后者说的是对这些特征的态度。国外对体象的研究有60多年的历史，建过数个研究模型。身体容貌虽然是客观的，但是你认为它美不美，需不需要通过医学美容来改善却与是否能准确评估自己的身体特征、成长经历、社会文化对美的界定和自我现状差距和社会比较等因素相关。
心理学上做过很多试验来分析受术者的人格因素，比如1996年用生活满意度问卷和罗森伯格自尊问卷观察手术前后6个月的反应，结论是受术者在满意度和自尊上有大幅度提升。2003年又有人做过受术者依恋风格和神经质程度的研究，结果是那些会过多地寻求外界认可、过分想去保持重要他人的爱，那么方式之一可能就是做美容手术。受术者和非受术者相比，有更多神经质的倾向。2005年，中国研究者用卡特尔16种个性因素测验和艾森克人格问卷对西京医院30例眼袋手术的受术者进行个体测验，结果是眼袋受术者有固执己见、冒险敢为、遇事多疑、趋于外向、掩饰性强的特征。2007年又有中国学者以焦虑、抑郁、自尊、躯体自信、体象障碍等为维度对接受医学美容手术的女性进行测验，结果是面部轮廓改善对女性受术者自尊有积极的影响。
你的脸是否美丽，是否需要医学美容的“魔镜”，并不是客观的反应，而是你的心，你的成长经历，你生活的社会文化。并不是说医学美容受术者的心理或者人格有问题，科学实验只是客观的描述与评价。正常心理状态的受术者，对自我体象有准确评价、有正确科学的审美态度、求美动机和行为，如果是对自我体象认识不准确、求美期望偏高、存在自我形象丑陋的观念就算是有一半的体象心理问题，那些过分夸大轻微缺陷的体象认知并因此带来精神痛苦的可以归结为体象障碍。安阳博士告诉我，有些来做美容手术的人其实是心理问题，他们在日常生活里的困惑不是整容手术能解决的。
作为一位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安阳博士只给正常心理状态的求美者做手术。“有一个人想整鼻子已经想了3年，从江西飞到北京让我看了6次，在全国一共看了26个医生，还是没想好整什么样的鼻子。这得先看心理医生。还有人整容的理由是很多人讨厌他，我看他脸上是不用整的，别人讨厌他不是长的问题，这是相处不好。”安阳说。
除了心理、人格因素，影响体象的因素还有社会文化。在消费社会里，美丽是新的宗教，身体在广告、娱乐、美容、影视产业中，不仅是生产力，更大部分的是沉溺其中的消费品。你可以买与明星同款的衣服、同款的包，现在可以做一张明星同款的脸。安阳博士说，整容要求受娱乐行业影响挺大的。韩剧《太阳的后裔》热播之后，好多人拿着宋慧乔的照片来做整容，还有一段是流行高圆圆，他做了好几个像高圆圆的，已经有人去参加明星脸了。相比这些，我见到两个美人儿像谈论一款潮包一样谈论做一个对方的鼻子，并不夸张。
美的标准是什么
整容是件唯心的事情，只要我不觉得长了一个歪鼻子有问题，在安阳博士或者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美容整形医生看来，我就没有问题，不需要整容。可鼻子歪是个客观事实，或者说美，整容的方向、模板应该是客观存在的吧，比如说“网红脸”到底是不是个美的模板？
眼部整形专家师丽丽的办公桌上有一把专门测量五官的卡尺，其他医生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标准人脸五官的数据图，从医学美容医生的角度，五官和人脸的比例当然有客观尺度。最通俗的是“三停五眼”，它来自古代绘画的经验总结。清代的《芥舟学画编论传神人物》里总结：“三停者，自顶至眉为一停，自眉至鼻为一停，自鼻至颏为一停。若就其俯者而观，则上故丰而下故歉；就其仰者而观，则上故缩而下故盈。五眼者，人两耳中间有五眼地位，惟阔面侧处少，故常若有余；狭面侧处多，故常若不足。”西方的著名版本是黄金面具分析模型，他们采集高吸引力女性的照片合成“平均脸”，按照数学关系和黄金比例抽取多边形结构，结果是一个正面和侧面的脸部面具。将人脸与面具叠加，就能判断出人脸的美学特征或者缺陷。我国的医学美容教材里，也有关于五官的美学参数，以毫米和角度为单位，每个五官的不同转折节点都进行了细化。
那些看起来相似的脸，比如我遇到的两个姑娘，动的手术足够多，五官和轮廓的数据接近标准参数，从几何和数学的角度，她们是精致又精确。可她们美吗？这像是个哲学和心理学的问题，还与社会文化相关。挪威哲学家拉斯·史文德森写过：“什么是美丽的，什么代表着对美的准则的背离，以及这种背离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就时间地点而言，这些问题都是互相关联的。如果有人想寻求普遍性的美的理想，他肯定会空手而归。”
每个时代似乎都有那个时代的理想美人。“三停五眼”的语境里，魏晋南北朝讲究的是“秀骨清像”，到了唐朝，在审美上就是肉感，永泰公主墓的壁画里，宫廷贵妇们都是圆脸、浓眉、削肩，并且体态丰满。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美女们略为瘦了一些，她们长着微胖的椭圆脸，细眉细眼。明清两代是仕女画的高峰，美女一路纤瘦。开风气先河的是唐寅的《孟蜀宫伎图》，面对着观众的两位美女长得细眉细眼，悬胆鼻、樱桃嘴，尖下巴，跟唐代的恢弘健康的气度比起来，这些美人儿显得清丽婉约，也柔弱。清朝的美女形象更为弱不禁风，代表画家是费旭丹和改琦，他们画的美女，眉毛向下，丹凤眼细长的眼梢上扬，樱桃嘴、瘦削的瓜子脸，可以说表达了含蓄内敛的沉静之美，也可以说是满脸惆怅、病恹恹弱不禁风。
中国仕女其实更重神韵，西方艺术史看起来距离精准的计算更近。雕塑闻名于世的古希腊，以对称和正确的比例为审美原则。波里克特斯有《正典》体现各部分比例的规则，这些比例不是固定单位，而是身体各部位的比例取决于身体的运动、视角的变化，以及身型随观赏者的位置而调整。到了文艺复兴就已经有人对比例不那么遵守。达·芬奇是伟大的画家，绘制出完美人体比例的素描，可他也曾说过，几何和算数只限于研究连续量和不连续量，它们不关心质，不关心自然创造物的美和世界装饰。
《蒙娜丽莎》是值得一说的作品。巴黎第一大学艺术与考古学系博士、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的张宇凌老师说：“文艺复兴的许多画作是有首饰、华丽衣服和背景的，因为衣饰是画家炫技的很好方式。可这幅画其实非常特别，穿得很朴素，素颜，脸部看也不是标致的美女，却让人的目光无法离开。”他的另一幅名画《抱银鼠的女子》，脸上的表情同样呈现出谜一样的气氛，手指长得不成比例，银鼠也是自由发挥。这些吸引力不是来自恒定的数学之美，而是艺术家的天分与才华。关于几何算数与艺术的角力，翁贝托·艾科在《美的历史》里写道：“文艺复兴的黄昏时期，一个重要概念逐渐得势，美与其说来自平衡的比例，不如说来自一种扭力，亦即不断努力，要超越主宰物理世界的数学规则。”
到了洛可可，美早已不是僵化的几何结构、不仅仅是外表的悦目，还包括了大脑智慧。张宇凌说，洛可可是个甜腻的时代，贵族从凡尔赛宫搬回了巴黎，都是小房间，流行优雅的沙龙。女人穿着华丽的服饰，每天体会着无聊，生活里是淡淡的忧愁、欢愉和调情。可洛可可也是启蒙时代，思想家出没于贵妇的沙龙。那时的女性变得很复杂，像猫一样，是矫饰与聪慧的结合。比如庞巴度夫人，既是社交名媛，又是文化界的赞助人，伏尔泰和狄德罗都受到她的资助，充满了智慧女人的魅力。消费主义的巨星梦露，跟洛可可很相似。她被塑造为一头金发、胸大腰细的性感傻妞，跟可乐热狗尼龙袜一起，成为美国文化输出的符号。可她本人却并不是这样，现在她读《尤利西斯》的照片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张宇凌告诉我，从专业的角度去看过梦露的素描，非常大胆而有想象力，她的内心绝对不是表现出的那样简单贫乏。
“其细部虽然不合一般所说美的尺度，却散发一种优美的光辉；反过来说，一个女人，五官比例匀称，人人说美，却难称悦目。因此我们必须说，这光辉来自某种内在比例，其尺度不见于书中，我们也全无所知，甚至无从想象，这无法表达的东西，就是我不知道是什么。”14世纪的意大利文学家菲伦佐拉，把女人的美写得不可描述。如果你不想耐心揣摩美的艺术与玄妙，体象认知依旧指向人工雕琢，那么一定得找到审美好的整形医生，因为美不是算数几何，美是个复杂综合。
即便是大众认为最简单的手术，做双眼皮，都要有比例和神态的双重考虑。师丽丽告诉我，双眼皮跟眉骨、颧骨的高度都有关系，比如做了一个很宽的双眼皮，一定是眉骨高好看，五官才协调。为了神态，还要观察黑眼球的暴露度。安阳博士认为整形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形态变了神态没有变，为了训练自己的观察能力，他专门去清华美院进修素描。“不画画对观察没有那么细。画画就得把神态啊、五官啊观察得细一些，画出来的东西才生动一些。画久了，眼睛的敏锐度才高。”每一个求美者，安阳博士都要考虑四个因素：“她自己的审美、我的审美、社会大众的审美、标准的审美，最后还要参考她的职业、性格和家庭，才能拿出契合的方案。”安阳说。
人工美的趋势
对人工美的理解也是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安阳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整形医生，他告诉我，审美的标准是逐渐细化和精确的。“人们一直喜欢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从前做双眼皮只要双了就行，现在要分成平行型、平扇型、新月型，从前做鼻子只要做高了为止，现在鼻综合是个非常复杂、讲究很多的手术。”除了医生自己的业务深造，他们还被求美者的需求推着往前走。医学美容行业一开始就不封闭，除了可以选择中国的医生，因为韩国电视剧、综艺、音乐的流行，整容文化也迅速成为中国求美者追逐的韩流之一。中国最近流行的网红脸，跟韩国几年前流行的江南脸都是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过于饱满的玻尿酸额头和苹果肌，完美的发际线，整容手术弥合了两个国家、民族之间的外形差异，成了医卵双胞胎。
做整容手术在韩国是个平常事。从事中韩医疗产业的投资人金燕妮说：“在地铁里看小朋友就明白，韩国人是典型的蒙古人种，小眼睛、高颧骨、鼻子矮塌，所以高中毕业之后，大家起码会去做眼睛，以后还会削颧骨、削下颌角，变成一个轮廓立体的、西式的脸蛋。”金燕妮是朝鲜族，小时候在首尔生活过，没有语言文化上的障碍，对中韩整容行业都很了解。医学美容是韩国整个医疗圈里最接近钱的部分，长久以来当作产业经营。在她的观察里，这不仅表现在医生们对名利追逐很猛，喜欢与媒体和时尚圈打交道，还体现在技术的先进上。
“医美新概念一定是从美国出来，然后以色列和韩国就马上抄袭。”金燕妮说。她经常往韩国跑，去看最新的药物、耗材、仪器和技术，以便提前于中国市场的潮流。金燕妮比较了几个流行的手术，中韩的不同。首先是脂肪填充，最近跑到韩国去整容的女孩子要么是做轮廓手术，要么是做脂肪填充。脂肪填充是从腹部或腿抽脂填在脸上，因为随着胶原蛋白流失，脸的立体感逐渐消失，填充之后整个脸形饱满起来，而且脂肪里有一些干细胞，促生胶原蛋白。“这个手术的成功在于脂肪的吸收程度，这是一个技术活，还有很多仪器创新。韩国医生在抽取过程中会竭力保证脂肪颗粒的完整性，因为如果一旦破损，打进脸里存活不下来。”金燕妮说。
平凡的、需求量大的眼袋手术，两国的理念也不一样。“国内为了保证医生的视野需要做全切或者内切，韩国只内切几个小切口，没有那么多创伤。脂肪处置也不一样，眼袋出现是因为组织堆积，国内做法是把脂肪取出来，但是这样老了之后会出问题，眼袋脂肪取多了，随着岁月流逝会出现凹陷，拿不够，会觉得眼袋还存在。韩国做法是不取出脂肪，而是把脂肪块做位移，摆到正确的位置。”
蛋白线提升的概念也很说明中韩两国整容潮流的关系，韩国的蛋白线提升在三四年前达到了顶峰，现在最热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区别在于，中国蛋白线提升只能用一个牌子，这个线不好用，脸上会僵硬，医生们不爱用它。要想效果好就得进水货，中国的药品、仪器和耗材相比之下是非常单调的。”金燕妮说。
如果根据韩国的趋势来预测中国，通过医学美容“变成另外一个人”将会被“回到你最美的状态”取代。金燕妮说，在韩国对整容手术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的综艺节目“let美人”停播是个信号。这个节目在社会上公开招募容貌缺陷大、对生活造成困扰的参与者，然后记录他们接受手术变美的过程，比如一期的参与者是个嘴唇上方有块火焰型胎记的女孩，经过两个多月改造，变成了酷似韩剧明星刘仁娜的美女。“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非常高，它虽然是矫正畸形，但传达的概念是整容可以让你变成另外一个人，生活也会变得无比美好，这个理念是政治不正确的。节目也让普通人对整容的心理预期变高了，如果要达到节目里那么大的变化，肯定需要大手术，大手术风险很高，死过人。这些事情叠加起来，行业和政府都觉得不健康。整形协会出面抵制自己的专科医生和医院上这样的节目，抵制这种整容广告的方法去传播，政府后来也禁播了。”金燕妮说。
健康的整形观是风格自然，医学美容技术只是让你保持住最好的状态。“韩国整容广告从前都是强调效果，现在越来越多出现很自然、非常自然的字眼。”金燕妮说。一部分中国人已经跟上这个趋势，他们转向自然风格更明显的日本去做医学美容。与韩国相比，日本整容圈子要封闭，几年前金燕妮想过把业务向日本拓展，但困难很大。现在，这个市场有兴起的趋势，陈振宇在知乎上以“六本木”为网名写《你所不知道的日本整容》，刚刚更新到第二篇时，就被点赞5800多次，他留下的微信号，已经有1000多人申请加好友，他根本忙不过来通过申请了。他在日本学法律，一年前偶然陪国内来的朋友去做双眼皮手术，眼看着这个行业繁荣起来。
日本整容的流行跟女明星Angelababy有关，在安阳博士看来，Angelababy拥有完美的五官和脸形。网络上一直传说，她连续7年找日本整容医生福田庆三做手术，润物细无声地变成今天的大美人。虽然当初发布这个新闻的香港媒体声明报道失实，Angelababy也找整容专家问诊得出“头面部上述检查部位未做过手术，无手术后痕迹”的结论，可求美的人们进入了自己的解释系统，有人分析，肉眼检验不出她整容，是因为日本倡导在最小创伤度下挖掘患者最大的美，所以手术创口小、隐秘，甚至做到没有痕迹。
假装天生丽质是日本医学美容的风格。虽然中国“网红脸”、韩国“江南脸”的五官脸形像极了日本二次元文化里的美少女，可日本并不流行活人的脸变成那个样子。陈振宇说，日本的宅男们虽然喜欢二次元美少女，但是在现实中更喜欢亲切邻家的女艺人，比如宅男们爱的少女团体AKB48，即便整容也是保持了从前的特色，变动不大。“因为这样的氛围，日本明星的微整都是围绕自身特色追求亲切和优雅，而日本这批医生经历过经济泡沫时代，那时候日本人有钱，做整容的多，他们的经验和审美都非常好，把客人当作一件已经十分美丽的个体，只是在保证自然的情况下变得精致。手术后，你不是有一张千篇一律的脸，你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只不过变美了。”陈振宇说。
中国认同自然风可能还要些时间。师丽丽的诊所收费比较贵，咨询师跟求美者的沟通详细：“我们会聊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经常化妆。如果不是艺术类，平时上班就稍微改善一下，眼睛精神一些，皱纹减少一些，上镜才需要宽的双眼皮，生活里夸张了会有不自然。我们要保持一个基础模式，不能夸张，如果患者一定要求，可能我们会选择不做。”可求美者的变美期待降得下来吗？金燕妮告诉我，她为了了解市场，也做过几个月的咨询师，有些人嘴上说要自然，可是进一步沟通手术方案时，就会觉得那样整没效果，其实内心还是希望更夸张的。
“美丽行业”的阶层
如果从事“美丽行业”，整容就是职业道德，或者遵循专业主义的标配之一吗？陈振宇说，通过知乎找他联系赴日整容的，有一些是来自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上海戏剧学院的艺术生，他还带一位艺考生去找日本顶级的整容医生高须克弥做过手术。真正在这个行业里金字塔顶端的人，不这样认为。化妆师田洪禹入行多年，跟中国很多一线明星都合作过，见识这个浮华行业里的起起落落。他告诉我，演员要想出来，不是靠“三停五眼”。“塑造人物都是通过各具特色的五官，加上演员的表情变化，感情宣泄时候表情肌是很细微的，观众看到的东西才完整。如果一部戏里10个女演员脸部比例都是一样的，那势必会造成脸盲，戏很平，观众也觉得乏味，不会留下深刻印象。”田洪禹说。
个性和辨识度才是登上“美丽行业”之巅的必要装备。十几年前田洪禹刚入行给刘嘉玲化妆，造型做完之后刘嘉玲让田洪禹改掉。“她说她是刘嘉玲，化得像刘嘉玲就好了。我是在跟她工作，不是要实现我的想法，而是要听她的心声，她希望以什么样的状态出现。”田洪禹告诉我，这是他工作的一个转折，那一刻他认识到他要做的是把明星们变得更像他们自己。
巩俐最近的一次封面拍摄是他化的妆。“巩俐就是比较强势，她拍照演戏都很少低头，眼睛一直向下看，永远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其实很了解自己在镜头里出来是什么样子，她给出的角度是长时间总结下来的经验。我要做的就是越像她越好，越有她自己的风格和特点越好。所以，脸上妆很淡，只是发型稍微有点变化，不用翻天覆地，她是巩俐，我还要把她化成谁呢？”田洪禹说。孙俪是田洪禹非常熟悉的女明星。他告诉我，孙俪从前拍照化过浓妆，并不好看。她给人的印象是小女人的状态，适合很淡的妆。本身五官长得就很标准、眉毛睫毛的浓淡度也刚刚好，打个底、画个眉毛，弄个头发就好了。“我让她比不化妆干净一点、有精神一点就可以了，不是说要把她化更瘦或者眼睛更大。”
模特的规则是一样的。周钰是郭培在巴黎时装周高定秀的化妆师，经常与设计师、国际摄影师合作，他告诉我，一抓一大把的网红脸成不了超模，在国际舞台上大眼睛双眼皮的老外模特太多了，反而是刘雯这样单眼皮的模特能出来。这里头有中西审美的差异，刘雯符合外国人眼中东方美女的形象，也是因为模特需要个人特点，国外有个很出名的模特被大家叫作牙缝妹，特点一下子就记住了。“做化妆师久了，会觉得自然本真才是美，跟老外摄影师合作，模特连美瞳都不让戴。这个外行观察不到，眼睛是要传递情绪的，美瞳很假把这些都遮挡了。”周钰说。
身体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这在消费社会似乎是不用讨论的事实，一线明星和超模的审美选择符合经济规律。辨识度是在不断强化品牌，做自己是保持稀缺性，在写个公众号文章都要强调个性和风格的时代，这些经营能带来更多工作机会和好的价格。“一线超模是不会整得变一个人或者网红脸，她们为什么能被品牌接受，因为她们的脸有辨识度。”周钰说。业务能力或者自身条件进入不了一线的，那些没有找到“自我”的小演员、身高在175厘米以下没办法做专业模特的野模，作为文化工业中的流水线产品，自然要长得接地气，符合更广大群众的喜好：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尖下巴。因为她们要在泛滥的电视剧和网剧里演角色、在商场T台或者给淘宝网店当模特。
田洪禹和周钰不约而同地用“俗美”来概括。五官符合审美参数和比例的整容脸，并不能减轻化妆师的工作量。那些为了增加轮廓感而注射的假体，田洪禹说，他特别反对。“真接受不了，偶尔化妆遇上一个这样的，不敢碰，因为从侧面看鼻尖和下巴是透光的，就必须化得特别白。”如果打玻尿酸排异反应严重、疤痕体质或者吸收能力偏弱，脸上的皮肤就是疙疙瘩瘩的。做苹果肌是为了增加轮廓立体感和显年轻，可如果垫得太过，鼻唇沟就没有了。“所有人包括小孩都是应该正常有的，这是表情肌里最重要的一条。消除鼻唇沟根本不年轻，而且会让脸变更大，直接成了一块饼。”田洪禹说。
那些在直播平台上当主播的小姑娘，她们集体创造的财富把“网红脸”推上流行话题的巅峰，很少有机会跟田洪禹、周钰这样水准的化妆师一起工作，她们做一张脸价格更便宜、风险更大。狄千皓开有网红经济公司，一方面向网红孵化公司输送模特，一方面投放大量直播平台。他告诉我，很多刚入行的小姑娘谈不上做改变轮廓的手术和标准比例，因为她们没有钱。她们本身底子长得不错，到私人工作室去打玻尿酸，打完之后简单塑塑型，就是一张不那么精准的网红脸，但那是不是真正的玻尿酸，操作人员是不是规范，就说不好了。
娱乐产业现在如此蓬勃，无论选择哪条道路可能都会获得相当不错的收入，可阅历多的人关心的是如何走得远。身在时尚圈，最懂得潮流来得快去得也快。周钰说，“网红脸”只能流行一段时间，想想曾经那么流行的一字眉，现在没人提了。越自然的才越持久。王玉涛是著名服装设计师，经历了一代代名模的出道和成长，作品被林青霞、朱茵等许多经典美人穿过，也是非常多的选美比赛和模特比赛的评委，对美既有定量心得也有定性心得。“美的形体是有比例的，亚洲人胸围是在80厘米到84厘米之间，腰围是58厘米到62厘米，基本体重在106斤到108斤左右，身高178厘米，臀围基本上别过90厘米，就很完美的了。脸还是要基本保持自然，现在模特比赛我们还是选比较天然的，我并不觉得五官统一标准是美，面部神经非常精密，动了哪儿都可能有问题，笑容就不自然，可自然才是最打动人的。”王玉涛说。
美的前提是要学会接受自己的样子。“2011年我做了一个中俄美蒙选美比赛的评委，有两个蒙古国女孩令人印象太深刻。蒙古人那种大脸盘子，但是场上的表现特别有感染力，把本民族的特点展现出来，我就觉得特别美。最后其中一个181厘米的女孩得了亚军。”王玉涛说。他甚至觉得审美里认为难看的三角眼，都有发光的可能性，化大烟熏一样会好看。反倒是五官精致却没有内容并不美。“我从2007年开始做央视模特大赛的评委，那个比赛因为是电视台举办，对上镜和交流是有要求的。光美没有用，两个小时内要演绎休闲装、泳装和礼服三个环节，如何把自己的全部内容展示出来，而不是三个环节像一个人，是非常需要技巧和头脑的。”王玉涛说。
美是什么，最时尚的行业里却有最不符合大众惯性思维的观点，吕燕依旧是频频被提起的例子。她跟审美要素不沾边，不好看的小眼睛，不好看的梨形脸，但她却是中国第一个世界超模。她出道时，人人以她丑为话题，可现在人们谈论起她，是时尚和国际化的标志。“吕燕长得有特点，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格非常好，游历过很多地方，对生活事业的态度，让她阅历丰富，非常有魅力非常吸引人。”王玉涛说。
虚拟世界里的美
跟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相比，时尚界“老司机”们会认为面目模糊更可怕，要想从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吸引注意，应该找到适合自己气质的特征，并不断强化，粗眉毛也好，大红唇也好，最重要的是坚持住。人民群众的变美方式却简单粗暴得多，用美颜相机自拍一张，一键搞定了。美颜时的声音来自《美少女战士》的变身，计算机技术实现了动漫里的奇景，一秒修高颜值，摧毁朋友圈基本的信任。
韩国有整容，中国有美图与之抗衡，如果想知道自己从回到最好状态到换一张脸的医学美容效果，最便捷和接近的方法就是用美颜相机和美妆相机了。美颜相机的产品经理77告诉我，他们的产品覆盖了全国70%的13岁到25岁的女性。按照APP的逻辑，也就是说它们能采集到中国绝大部分年轻女性素颜的大数据和美容整容的需求数据。这些数据支持美图公司的产品线不停地迭代，以满足用户们的需求。
从美颜相机产品线的观察，用户的审美一直在改变，基础方向是皮肤白一点、脸小一点、眼睛大一点，这符合应用心理学对人脸吸引力的实验结果。“好皮肤最能吸引人，好的五官，特别是大眼睛和瘦的脸颊也吸引人。”但是具体说来，需求一直在细分。77告诉我，磨皮的功能一开始是效果很重，是零瑕疵，那种白和滑是橡胶人的感觉，但其实大家希望头像要自然一些，技术人员就去一点点校准，迭代到现在能适当看到一些瑕疵，有毛孔的质感，是透气的皮肤。瘦脸的功能一开始只是从颧骨往下直接推，但是后来发现有些女生有收颧骨的需求，对应有颧骨整形手术，我们就通过算法智能判断颧骨数据，把宽颧骨收进去一些。还有人喜欢尖下巴，我们在设计瘦脸功能时就把下巴稍微拉下一点，稍微拉尖一点。有些人下颌骨宽，就设计针对性的分段瘦下颌骨。眼睛的美化也在变，从前是横向竖向一样放大，现在因为流行萌一点、圆一点的眼睛，就调整成中间放大的比例比旁边大一些。“通过分析流行趋势，产品一直在跟着审美变化调整，慢慢适应用户的喜好。”77说。
除了基础变美要求，用户对具体的五官也逐渐关注。美颜相机刚刚上线了一个缩小鼻翼的功能，从使用数据上看很受欢迎。“中国挺多人有蒜头鼻或鼻孔比较大，缩小鼻翼能让脸看起来更加精巧，或者可爱。从前美颜相机没有单独的缩小鼻翼，现在把它强调出来，细分有需求的用户。”77说。卧蚕从前并不被重视，在做祛眼袋手术时还有一起割掉，但是最近这些年越来越多人关注的卧蚕的作用，它是笑肌，给人很开心的感觉。美颜相机从前的去黑眼圈功能，会把卧蚕一起去掉，重写代码之后在去掉黑眼圈的同时保留住了卧蚕。美妆相机里，设置了化卧蚕的妆容。美妆相机的产品经理07告诉我：“卧蚕妆给人可爱的、娇娇的感觉，所以一键美妆的日系或者桃花妆都设计了卧蚕的效果。”
从美颜相机和美妆相机的业务数据来看，一个倾向是年轻女孩的审美越来越倾向于自然。美颜相机的产品经理77说，美妆相机里内置了一个裸妆和一个韩妆，这两个功能的使用量最大。裸妆包的整体效果、包括嘴唇都比较淡，呈现一种自然的状态。韩妆其实也以清透为特色，韩妆包的整体效果比裸妆白一些，嘴唇上讲究一些，韩剧里流行的口红颜色都在里面。另一个倾向是审美更趋向于个性化，手动修图的使用频率越来越多，除了缩小鼻翼功能，滤镜功能也非常受欢迎。“这是整体的修容，让人看起来非常有感觉。”77说。手动修图的排列顺序除了根据技术要求，也参考了受欢迎的程度，对皮肤调整的磨皮、肤色、祛斑祛痘，对脸形调整的瘦脸瘦身、五官立体等可以让用户根据自己的具体瑕疵和审美进行程度调整。
为了先于审美潮流迭代产品，美图的产品经理们经常要到时髦的城市做调研，美颜相机和美妆相机还有国际版，收集到欧美等国的数据。77告诉记者，她感觉时尚审美的潮流是从欧美到韩国再到中国。欧美版美颜相机BeautyPlus上，欧美人不喜欢对脸型和五官有大的改变。77说，他们不愿意照片上看起来像另一个人，美颜的重点是让皮肤颜色均匀，看起来干净透亮有光泽。这种比较自然的潮流正在影响韩国。77刚刚从韩国调研回来，她说：“年轻一代的韩国人好像没有特别关注整形的部分，她们对五官的要求比从前要少，但是非常注重皮肤保养、光泽度和嘴唇。”中国现在还停留在整形的阶段，但是“网红脸”成为一个话题，其实观点已经摆出来了。“大家觉得‘网红脸’可能削弱了人的个性，人是会有多样美，不应该把所有美都塑造成一样。这种意识应该是在往下一个阶段去走。”77说。
（感谢刘畅、肖楚舟对本文的贡献）
（参考资料：翁贝托·艾科《美的历史》，薛涛《清代仕女画审美文化蕴含》，闫真《明清社会生活与仕女画审美风尚嬗变》，庞宏菊《美容受术者的体象与自尊研究》，李尚操《医学美容中的美学内涵》，韦全喜《身体转向与美学改造》，吴华眉《当代西方女性身体观研究》，陈婉玲《人脸“吸引力”正名——皮肤、五官及其比例对人脸吸引力影响》，黄小捷《体象修复与规训——美容整形医学人体审美制度的建构》）
文 杨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