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亭+陈曦
芒得知考研结果时，是10年前的仲春，细雨如愁。每个人回望过去的人生都能找到一段巅峰，芒的那段在大学。那时我们同在R校英语系。她每天像一颗蹦跳的豆子，会在等我们一道出门前展读几页，上课坐头排和老师眉目传神，高中生似的自习到灯灭楼闭，入睡前听VOA至沉酣如泥，每年无悬念拿一等奖学金。她也向我推荐卡波蒂和菲茨杰拉德，讲述在英国大学暑期交流的奇遇，给我看她在校刊上发表的作品。再配上流转眼波、娇俏身段、温存个性，她成为许多男师男生心中的女神，也就不足为奇。我们虽不知她将来要做什么，却坚信前程必然似锦。所以当她跨校考英美文学专业失败后，人人愕然。
芒后来去香港名校读文学类硕士，很久后告诉我是那种自费晚课。她常分享香港老师推荐的好小说给在北京读研的我，语气里微微少了大学时的意气风发。写毕业论文时，身边同学回家过节，她留守寝室每天挑灯夜战，却没想到选题难度超出自己实力掌控，“写好”沦为“写完”，成绩意料之中的，平平。研究生生活就这样草草收场了。芒定下找工作标准：北京，知名。最后签了某家在京知名媒体，做财经记者。我微微一惊，想象曾在海里自由游弋的一条鱼要跃向天空。
刚工作时，芒和初为公务员的我聚餐常抢单，我想象她每天出入豪华写字楼，放她去刷卡。她讲去美国大使馆办签证“秒过”。签证官说，在这家媒体工作好酷，我可能都读过你的报道。她也讲去地方采访的厚遇。“一出火车，注意是火车，不是火车站，已有两人笑吟吟地在月台等候，一把拿过我们的箱子。专车送去金碧辉煌的餐厅。满桌的菜，蔬菜从别地新鲜运来，海鲜自然是当天最活蹦乱跳的。”诸如此类的场景。只是她极少跟我聊报道内容。
有一次，芒说公司开始全球裁员。我期待她讲讲打算，她说自己得尽力表现，忽然又说：“我最近发现自己喜欢过的人真是特别，W从工作10年的法院辞职去读博了，L竟拿到3000万元风投开了家公司。”芒后来抓住20岁的尾巴，与一位律师结婚生子，日子四平八稳。
7年后的一次下午茶，她对我说在工作上总被莫名其妙的怨气困扰。我隐约嗅到那个在大学里敢于向我抱怨各种的芒。“我不喜欢同事A，她学校那么烂，做事目的性那么强，居然在公司被当作宝一样捧着，就因为她能拿独家消息。哎……也怪我自己脸皮太薄，没法像她那样老攒饭局。”那些日子她唇间总是关于压力和恐慌的事。她发现同事B经常联系的线人有上百，C性格内向但文章在业内认可度高。看着这些同批入职的人个个“上岸”去券商银行，觉出自己在贵圈的庸常。于是每晚乱翻各种英文书，伪造奋发状态以平复内心，模糊地希望攒些经验跳走。芒承认，工作这些年来一直把自己锁在安全的环境里，可回忆起来全是稀薄的空气。她有段时间的确为换工作奔波了好几家跟财经有关的公司，拒人，被拒，无果。
匆匆10年。2016年末聚会，芒讲全年最紧张时刻就是大老板、人力总监和直属上司找她一人去开会，以为是最后通牒，结果是例行谈针对基层老员工的绩效改进。那虚惊一场对芒法力无边，之后她开始深挖自己职业发展停滞的原因。“我也想奋力工作，能有所收獲成长，但事实是，钻不进那些财经信息，觉得索然无味，也懒得跟业内人交流，不知该交流什么。”一杯芝华士下肚后，她忽然说：“那时寝室一关灯，我泪腺就打开。”我睡她下铺，当然听到了深夜的呜咽，那种弥漫在我上方的绝望。记忆的城墙裂开。她开始滔滔不绝，讲后来如何避免路经那所没有录取她的学校，如何在谈话时巧妙避开考研失败这事，如何渐渐又忆起写小说投稿的日子。聊起各自的新年愿望，芒说她刚开了个微信公众号，计划每周更新一次。“我写作能力退化得很厉害，必须先把量提上去，再慢慢总结找感觉。”她说这话时，目有精光。我似乎看到她正和10年前那个躲在被窝里哭泣的女孩紧紧拥抱，握手言欢，和那场不可言说的失败进行一场人生中最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