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之夜(9)

 
海棠之夜(9)
2014-10-14 08:12:59 /故事大全

离她只有两步之遥的时候他站住了,他当然不敢伸手摸她。他咽了一口唾沫,开口了,你是个学生吧,你怎么还不回家?女孩像个女人一样老练地笑了一下,这就回。她的笑容让他后退了两步,他看着她又小心地说,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公园里,你大人不着急吗?她仍然笑着,是该回了,我喜欢看人家跳舞。他舔舔嘴唇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也喜欢看人跳舞,可是我自己不会,我也想学,可是总是学不会。这时女孩甩了甩齐耳的头发,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向他摆了摆,我该回家了,再见。说完便向海棠林深处走去,他有些焦急,但不敢过去拦住她,他只在她背后追着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没有回答,女孩的背影已经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林子里了,只剩下满地的月光坚硬地砸着他。

第二天晚上天刚刚暗下来,他就安顿好熊熊,亟不可待地直奔海棠林而去。海棠林的前面有一棵巨大的皂角和一棵巨大的香椿,都要两三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皂角和香椿的树冠高高耸立在夜色里,枝桠被深蓝色的夜空切割得铁划银钩,看上去森严而璀璨,像是走进这海棠林的两扇大门。李心藤从两棵高大的树中间穿过去,没入了幽暗冷香的海棠林。他找到自己昨晚坐的那张长椅,坐下之后才发现今天来得实在太早了,这片林中空地上还没有一个人。他就像一个急着到场占位子的观众,结果连演员都还没有露面。他环顾着四周,看到了昨晚那女孩坐的椅子,椅子上没有人,只有两片落叶凄清地落在上面。

不一会,驮着音箱的男人出现了,接着,骑着自行车的女人也出现了。女人仍然是换好装才来公园,仍然是她那条雷打不动的紫色丝绒长裙。他看着她的裙摆想,每晚在这条裙子里大汗淋漓,又没有换洗的机会,这裙子闻上去该有着怎样的馊味啊,亏她那舞伴也闻不出来。两个人在一起一跳舞大约便可以羽化登仙,一切食色全部消失。他忍不住想,这一男一女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应该都是很底层的人罢,晚上能跳两支舞大约是他们一个白天的煎熬中唯一企盼的一点东西。一跳起来他们就不再是自己了。

翻来覆去又是那几支乐曲,就像是把昨天晚上又完好无损地翻版了一次。一点重复的欢乐便可以换来一宿安睡,然后第二天一切又照旧。人其实是一种多么低贱的动物啊。他发了一阵子呆,再扭头时忽然发现那张长椅上已经有人了,还是昨晚那个女孩。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惊愕地捂着自己的嘴,嘴角却忍不住窃笑着。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一种煎熬了,他巴巴等着舞曲结束,心里嫌这跳舞的男人和女人像上了发条,一跳起来就没完没了,非把这夜晚跳穿不可。又担心那女孩子会中途离开,便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牵着她,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拽在自己手里了。不过女孩子看来也没有要中途离开的意思,一直到舞曲终了,男人和女人都离开的时候,那女孩还幽静地坐在那里,简直像一截海棠林里的树枝。

他向她走过去,两张椅子间不过几米,这几米的路忽然让他有种正在赴约的隐秘的快乐。似乎这个夜晚的真相此时才渐渐浮出水面。女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看着他。他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女孩子太年轻了,单独和她呆在一片密林里让他有一种乱伦的罪恶感。他咳嗽了一声,装作老人才有的慈祥问她,你不要上学吗?她说晚自习下了她才来,忽然她指着前面那片杳无人迹的空地说,你不是想学跳舞吗?我教你。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会吗?女孩已经走到空地上了,她把书包放在一边,对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黑暗中面红耳赤,又怕女孩子嘲笑他从未碰过女人的手,他要装得老练些才好。他握住了她那只手,手很小很凉,他全身开始微微发抖。

女孩刚好到他下巴那里,她把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把他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腰上,他不敢看她的脸,顺从地僵硬地把手搁在那里。他必须承认,他一直想学会跳舞的原因无非是,他羡慕那些跳舞的男人可以冠冕堂皇地把一个女人搂在怀里,就像他现在这样。自从退休后,看人跳舞便成了他的专业之一,因为是专职看,所以形形色色的男女还真看了不少,有的时候他还掏几块钱专门去舞厅里看人跳。舞厅里有个男人跳着跳着,手就从女人的腰上滑到了屁股上,女人也不拒绝,好像还很享受似的。他不知道那手最后又游到哪里去了。还有对男女越跳贴得越近,最后两个人交头换臂几乎要粘成一只八脚章鱼了,恨不得把对方都生吞下去。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得一边热血沸腾一边胆战心惊,他担心这支舞曲再不结束,这一男一女就要在舞厅里当众做爱了。

还好他担心又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随着舞曲终了,这一男一女又完好无损地分开了,男人隐退到黑黢黢的男人堆里,女人则原地打着一个丁字步,半昂着头,仍然保持着她优雅的激情。一束灯光正好落在她头顶,他不小心看到了她衰老的容颜,然而她看起来很满足,一种类似于刚吸过大麻的满足感。这点满足感像盏阴气森森的灯笼,把她的整张脸都照亮了。还有个男人永远不需要舞伴,他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背着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穿着华丽的丝绸衬衫,偶尔还穿件燕尾服,站在舞厅中央拉开跳舞的架势。然而他怀里是没有女人的,他抱着空气跳伦巴跳恰恰跳华尔兹,跳华尔兹的时候,他抱着假想中的舞伴从舞厅的这一角旋转到另一角,再旋转回来,所到之处如旋风扫过,让人面生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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