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骂门”张恩源:我被微博围剿的这些天-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2012年春节期间，北京爱国者数码公司员工张恩源在武汉天河机场转机时，听到一个孩子用“汉骂”（武汉人骂人的脏话）骂父母“婊子养的”，而其父母若无其事。张恩源震惊之余，忍不住义愤填膺地发了一条微博予以声讨：“我是多么讨厌这座全国最大的农村土鳖城市，到处都是垃圾，满大街都是谩骂……死湖北武汉人！……你们傻逼请别耽误下一代。”这条“以骂制骂”的微博发出后，很快遭到了无数武汉网友的围剿，他随即被爱国者公司开除。
“汉骂门”事件发生后，身边的人都说张恩源傻，不该去管本不关自己的事，惹来这么大麻烦。那么，张恩源当初听到那句“汉骂”时为何会如此愤怒？被围剿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生活又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本刊记者经过深入采访，还原了事件发生后张恩源处在风口浪尖的这些天。
大武汉，你咋这么“脏”
要不是在武汉求学期间遭遇了几次“汉骂”并从此对它深恶痛绝，东北人张恩源不会在离开武汉3年后，因一件小事而用微博怒骂武汉。
1986年，张恩源出生于黑龙江哈尔滨，父亲是公安系统干部，家教极严。张恩源小时候有次与人吵架爆了脏口，结果被父亲痛打一顿，他从此再不敢骂人，并慢慢养成了轻度的“道德洁癖”。
2005年7月，张恩源考上了湖北工业大学计算机学院。临去武汉，父亲提醒他：武汉人脾气爆，而且喜欢使用很脏的“汉骂”骂人，到武汉后凡事要多一分忍耐，不要与人发生冲突。张恩源并没在意。
然而，到武汉的第一天，他就差点与人打了起来。在校门口他问一个同学在哪儿报名，哪知，对方懊恼地说：“个婊子，我也是刚来的！”张恩源惊讶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怎么骂人呢？性急的他放下行李要与那人理论。对方正急着要走，见他摆出这架势，便挑衅道：“么样，不告诉你还犯法了？”说着，两人就要动起手来。旁边保安见了，赶紧过来拉架。临走，那人还受了委屈似的摇着头说：“个板马，没事找事，真是个B苕……”张恩源听了，恨不得冲过去打他一顿。因为这事，他郁闷得两天没怎么跟人说话。
后来，憋得难受的张恩源向室友诉苦：“你们说，我又没惹他，他凭什么那样骂我！武汉人真这么喜欢骂人吗？”来自北京的室友也应和道：“是啊，昨天我跟我爸去见他武汉的一个战友，一见面他那战友就说，‘个婊子，伢都读大学了，幸福死你了！’这算啥话呀！……”
一名武汉本地的室友听了，哈哈大笑：“你们外地人啊，不了解我们，我们说‘个婊子养的’只是为了表达一种情绪，口头禅而已，并不是真的骂你……”张恩源半信半疑：“有这么脏的口头禅？”室友答道：“入乡随俗，你们就慢慢习惯吧！”
开学后的一个周末，张恩源一大早起来，乘公交与同学去黄鹤楼、司门口一带游玩。半路，上来一个女孩，看到张恩源身边有一个空位，便挨着他坐了下来，然后开始吃热干面。张恩源刚到武汉，还吃不惯武汉的热干面，一闻那芝麻酱的味道便不舒服。而此刻，一股浓重的酱味扑鼻而来，他不禁皱了皱眉，盼望着那女孩赶快吃完。可那女孩却细嚼慢咽的，一副很享受的样子。3分钟后，张恩源受不了了，对女孩说：“你能不能不要在车上吃面？难闻死了！”
哪知，女孩像是受到了羞辱，甩出一句武汉话：“要你管？岔巴子！”张恩源不知道“岔巴子”什么意思，但看她神情像在骂人，便也怒了，说：“你这人讲不讲理啊，公共场合请注意素质！”车上的人也看不惯那女孩的行为，这时便纷纷附和。女孩见犯了众怒，便气呼呼地说：“老子还不吃了！”说着伸手拉开车窗，一把将热干面扔了出去，并补了一句，“个婊子，这事也管，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把张恩源给彻底雷住了。
下车后，看了繁华的司门口和气派的江滩后，站在黄鹤楼上远眺浩瀚的长江和雄伟的长江大桥时，张恩源不禁感慨：“多么美丽的一座城市！可在它的美丽背后，却为何有那么多的粗俗呢？”一旁的武汉同学说：“每个城市都有它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武汉是一个个性鲜明的城市，武汉人虽然骂骂咧咧的，但其实大部分人善良、热情，时间长了你就能感受到……”
然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张恩源还是很不适应经常冷不丁地被人骂“婊子养的”。在他的成长环境里，如果他这样骂人，绝对是要被父亲打死的。他班上还有一个武汉同学，说话时一口一个“你妈”，即使是跟老师、女生说话，也每句必以“你妈”开头，而且动不动来一句“汉骂”：“你赫（吓）老子”，“老子信了你邪”，“个板马”。张恩源无数次劝他不要这样跟自己说话，可对方就是不听。一次，张恩源怒了，也想用“汉骂”回敬他，可刚开口说了个“婊”字，他的舌头就打住了——骂不出来。
见张恩源一副“装逼”的样子，始终不能被“同化”，那同学又联合别的武汉同学一起整他——先教会张恩源“斗地主”，并故意输给他200元钱，然后开始在打牌时不断地用“汉骂”骂他。被骂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张恩源把牌一摊：“我不斗了！”然而，那些同学哪里肯依？他们拉住张恩源：“个婊子养的，赚了钱就想走，还是个东北爷们不？”张恩源只好硬着头皮“斗”下去。可刚坐下，他们又开始骂起来，而且越骂越难听。张恩源简直要被折磨疯了，忍了几分钟后，终于爆发了：“妈的！我不玩了，把钱还给你们！”说完，把赢来的钱全丢给了他们，气呼呼地走了。身后，传来一阵胜利的欢呼和爆笑……
2006年5月的一天，女友从外校过来，张恩源带她去学校旁边一家新开的餐馆吃饭。进去后，他看到班上一个同学，便上去打招呼：“你怎么也在这里吃啊！”那同学是武汉人，平时大大咧咧的，见张恩源来了，便一屁股坐到他们面前“喷”起来：“个板马，我也是刚知道这家餐馆。对面那家越做越差了！老子前天去吃，差点和他们打起来了！要她个婊子养的少放点辣椒，你赫老子她偏放一大啪啦！老子信你的邪，一碗面就卡到她脸上去了……”同学还在继续，女友的脸色却开始变了，张恩源见状只好起身对同学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然后拉着女友逃也似的离开了餐馆。
2006年11月，张恩源的父母来武汉看他。从汉口火车站接他们回学校时，他们在公汽上目睹了一起暴力事件：两个男乘客为了1元钱而暴打司机，一边打还一边骂：“婊子养的，搞邪了，想黑老子的钱！”张恩源看不下去，想去劝阻，却被母亲拦住了：“你看那人像是练过武的，别多管闲事，免得挨打。哎，那人素质怎么这么差！你在武汉读书，可不要去招惹这样的人……”张恩源愤愤地说：“躲还躲不及呢，毕业后，我一定不在武汉待下去……”
难忍“汉骂”
微博骂武汉引来围剿
2008年6月，张恩源大学毕业，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武汉这个“是非之地”，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但因为女友是湖北荆州人，毕业后留在武汉读研究生，张恩源还是得怀着爱恨交加的心情，经常回到这个不太喜欢的城市。
2010年，张恩源加入爱国者数码科技有限公司，担任移动存储策划总监。其间，他在新浪注册了微博，并以“爱国者公司策划总监”的身份进行了实名认证，没事时喜欢在上面发一发感想。
2012年1月下旬，公司放假后，张恩源从北京飞到湖北，在女友的老家荆州过了一个愉快的春节。他没想到，温馨背后，一场风波即将来临。
1月25日，张恩源离开荆州，取道武汉乘飞机回老家哈尔滨。中午在武汉乘公交车时，这个城市的“恶劣”形象，再一次在这个拥挤的空间向他展示开来：两个女孩在车上吃面，吃完后连碗带汤重重地往垃圾桶一扔，满车弥漫着面汤的味道；一个老奶奶上车，没一个人给她让座，张恩源让出座位后，对方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就一屁股坐下；在十字路口，行人乱闯红灯，司机一个急刹车，整车人都骂了起来，司机打开车窗朝行人吼道：“个婊子养的，赶死去呀！”……张恩源在人群中挤着，心里生出一种厌恶，对武汉的不满情绪开始积聚。
下午3点多，张恩源来到武汉天河机场，令他气愤的一幕又发生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玩父亲的手机，临登机时，父母收了手机不让他玩了，孩子便很不高兴地说：“个婊子，再玩一下又么样呢！……”父母解释，马上要上飞机了。孩子嘟哝道：“个婊子养的，不是还没开始吗？急么斯急！”张恩源见一个孩子竟然这样跟父母说话，而做父母的居然也不管教，他不禁义愤填膺，当即上前指责他们。然而，那对父母却若无其事地说：“你莫管，冇得事，我们习惯了。”张恩源听了，心里隐隐作痛，一种“怒其不争”的悲哀感随即蔓延开来……
上了飞机后，张恩源一想到这事，就莫名地愤怒：那对父母怎么能这样对孩子呢，不管不教，以后怎么得了？联想到大学期间对武汉的印象，以及当天在公交车上的见闻，张恩源忍不住拿出手机，想在微博上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可是，打开手机后，却发现没有信号，他只好将不满郁积在心中。
下午5点48分，飞机到达沈阳桃仙机场。一下飞机，张恩源便打开手机，登录新浪微博账号，将心中郁积了两个小时的怒气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再见武汉！我是多么讨厌这座全国最大的农村土鳖城市……
微博发出后，开始有人转发、评论。起初，张恩源没有在意，因为自己每次发微博都有人评论。然而，到沈阳火车站旁边一家旅馆住下后，张恩源发现，那条微博已被转发200多次，数十名网友进行了评论，其中多数是对他的抨击，说他不该以骂制骂、以偏概全。张恩源心想，你们就骂吧，反正我就是看不惯“汉骂”，看不惯武汉人的这些行为！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夜之后，事情开始严重起来。1月26日，有网友在爱国者公司董事长冯军的微博留言，说他的员工在微博上辱骂武汉人。冯军证实后，当即在微博上表示：张恩源是错误的，不应该因为对某一个人有意见而伤害所有武汉人。他必须对这种伤害广大武汉人情感的行为做出道歉，否则公司只能将其开除。随后，他责令张恩源删除那条微博并做出道歉。
刚从沈阳回到哈尔滨的张恩源接到公司电话，知道事情闹大了。上网后，看到微博上铺天盖地的抨击，他开始惊慌起来。当晚6点28分，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删除了那条怒骂武汉的微博，并做出道歉：以偏概全（的谩骂行为）实属没文化的表现，我表示道歉！同时，他带着诉辩的心理，在微博上恳请广大父母让孩子熟读《弟子规》，孝敬父母。
然而，网友认为，这样带有辩解性的道歉毫无诚意，于是对张恩源侮辱武汉人而且拒不真诚道歉的行为掀起了新一轮的抨击和责难。有些情绪激动的网友开始对他展开人身攻击，并进行人肉搜索。张恩源的个人资料、读书经历甚至女友信息，先后被张贴了出来；QQ和校内网上，不断有人加他；微博粉丝则成千上万地增长，几乎所有的留言和评论，都是攻击性和威胁性的话语……
与此同时，爱国者公司也没有原谅他。当晚9点59分，爱国者董事长冯军再次发微博表示：经爱国者高管紧急电话会议决定：一致同意依法解除与张恩源的劳动合同关系，通俗地讲，正式开除！……爱国者全国的兄弟姐妹们对这种诋毁国内亲人的言行，零容忍！这条微博发出后，网络沸腾了，数千网友纷纷转发、评论。至此，“汉骂门”事件得到升级。各大报纸、网站开始纷纷报道此事。张恩源被推倒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并开始陷入铺天盖地的批判之中。
张恩源傻了。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而且在自己道歉之后还被公司开除！他问公司为何出尔反尔，人事部在电话里告诉他：这是公司高层集体讨论的结果……张恩源的心在滴血：自己为公司服务了两年，现在因为犯了点错，就立即被扫地出门划清界线，还在媒体上大张旗鼓宣扬此事，这还有半点人情味吗？
1月27日下午，已得知此事的女友打来电话，责问他为何那么傻，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却非要去捅这个“马蜂窝”，丢了工作不说，还被武汉网友威胁“将他打残”。张恩源心乱如麻，却只得安慰哭哭啼啼的女友：“没事，会过去的！”而武汉的几个朋友则发来短信：“哥们，你真是个苕，这回你死定了……”
痛定思痛
风波之后要当“啄木鸟”
面对汹涌的批判浪潮，张恩源的内心开始动摇。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该一时冲动，以极端、偏激方式对所有武汉人进行谩骂。当晚，他在微博上解释了当初发这条微博的背景，同时表达了自己对武汉种种不文明行为的不解，并表示自己初衷是为了武汉好，让它变得更文明一些。
1月29日，他又在微博上苦口婆心地说：其实，垃圾桶是用来扔垃圾的。其实，公交车是区分上客门跟下客门的。其实，公共环境是需要安静整洁的。其实，不骂人也是可以直爽豪气的……随后，他关闭了手机，不想再接受媒体的采访和陌生人的电话羞辱。
1月30日，张恩源回到了北京。到公司办理离职手续时，他想起在这里工作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以及从普通员工一步步做到移动储存子公司策划总监的奋斗历程，不禁生出几分伤感。但为了不想被同事嘲笑，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经过几天的发酵，已有媒体开始对“汉骂门”事件做出正面评价，评论说，张恩源“以骂制骂”虽然方式不对，但出发点却是好的，汉骂之风早该止矣。在此事影响最大的湖北武汉，当地媒体和学者也开始进行反思，认为粗俗的“汉骂”应当摒弃。《长江日报》评论文章还说，对大武汉而言张恩源不是乌鸦嘴而是啄木鸟，应该邀请张恩源到武汉工作……
更让他感动的是，2月1日，他在一家餐馆吃饭时被人认出，有两人一人掏了100元钱给他。见张恩源不收，那两人说：“这不是给你的，是给现在还敢勇于揭露不道德行为的人士的。你本人以偏概全骂人是不对，但你敢于把这陋习指出来就很需要勇气，我们支持你！”
然而，当张恩源将此事发到微博上后，却引来了数千网友的嘲讽、讥笑，说他“意淫”“装逼”“不要脸”。张恩源苦恼极了，决定不再去看网友的评论。
因为失去了工作，张恩源只好另谋出路。可是，他给行业内几家知名企业打电话，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一家公司直言道：“你都成人民公敌了，谁还敢要你！”更有公司还用嘲讽的口气说：“张恩源，《长江日报》喊你回汉工作……”张恩源愤怒不已，痛定思痛，他决定自己创业。2月6日，他拿出几年的积蓄，投资了一家人像摄影公司，随后，又入股了一家传媒培训机构。
2月8日，正当张恩源准备慢慢忘记“汉骂门”事件，将精力放到工作上去时，有武汉的网友告诉他：当日，在武昌火车站附近，一名外地打工男子不小心与一名黑衣男子发生碰擦，竟遭到黑衣男子及其同伙共三人的围殴，被打得一脸是血……网友希望张恩源能够对这事予以关注，并希望他能成立一个“反不文明基金”，自己愿意第一个捐款。
张恩源犹豫了。他害怕自己一旦出了这个头，又会被人说成是炒作、装逼，便说出了自己的苦衷。那名网友听了，失望地说：“原来你只会逞口舌之快，并不敢付出实际行动真正去抵制不文明行为……”张恩源听了，有苦说不出来。
2月9日，又有一个武汉网友给他留言，说武汉一的哥因交班而暂停服务，被5名男子骂“婊子养的”，的哥回了一句“没素质”，结果被毒打致左手手指骨折……这名网友同样希望张恩源借“汉骂门”的影响，顺势成立“反不文明基金”，抵制不文明行为。几个小时之后，这名网友还打来了200元捐款！
张恩源再也无法拒绝了，他在微博上表示，将关注武汉的哥被打之事，随后，他给武汉相关派出所打电话去了解案情，并嘱托武汉的媒体朋友去跟进。同时，他也开始联络一些基金会和些企业，寻找合作伙伴共同成立“中华文明传承宣扬基金会”，用于鼓励“正义卫士”，奖励见义勇为和尊老爱幼的典范。
让张恩源高兴的是，2月19日，武汉市市长唐良智出席武汉“城管革命”推进会时表态，建议大家改一改“汉骂”陋习，让武汉文明起来。2月21日，武汉媒体还报道，一个日本游客自行车在武汉被盗后，闻知此事的武汉市民迅速行动起来，满街头帮他找车，不到两天便帮其找回了爱车，捍卫了武汉的城市尊严。张恩源说：“这说明武汉市民的文明意识、尊严意识提高了。”
接受本刊采访时，张恩源表示：“经过这一场风波，我已经不怕别人的攻击和嘲笑了。我一定要在武汉画一个完美的句号。当武汉被评为文明城市的那一天，我就可以说，我受的委屈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