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老人
2017-04-10 12:38:35 /故事大全

世间百态故事,网罗古今奇闻篇、社会轶事篇、街头趣事,老人就是一篇经典的世间百态故事,希望你可以在世间百态故事中寻找乐趣

传达室送来一张会客单。单上填的是:“何老六,六十岁,农民……”

我接过会客单,凝视着,沉思着。刹那间,许多熟悉的面孔——有老乡,有亲戚朋友,有同志——在我脑中闪过。想了许久,实在想不起这个叫何老六的人来。

一会儿,门一响,走进一位老汉。这人,一点也不客气——进屋来,一言不发,也不等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递过一支烟:

“大爷,抽烟。”

他摇摇头,没吭声,掏出烟袋来。我送上一杯茶,问道:

“大爷,有事吗?谈谈吧。”

“忙——忙啥?你你让我,喘喘喘两口!”

他口吃地说罢,抽起烟来。抽一口,又一口,一抽就没个完了。我只好坐在老汉对面,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他,等着他开口。只见他,脸庞瘦削,皱纹很深,头发、胡子和那长长的眉毛,都已经灰白了。看模样,他的岁数比会客单上填的要大,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似乎含着怒意,就彷佛刚跟谁打过架似的。我看着看着,视线慢慢地由他的脸上转移到身上,又由身上转移到手上,突然我的心象被什么刺了一下,砰呀砰地跳起来——我发现他那粗糙的左手上,少着半截食指……顿时,老汉的形象,在我眼前突然高大起来,遮掩了一切;他的胡子、眉毛又都恢复成黑色……一幅解放战争时期的情景,从我的脑海深处翻涌上来。

一九四七年夏季的一天,那正是蒋介石背信弃义向解放区大举进攻的时候,在津浦铁路附近的小刘集,我军和敌人发生了一场遭遇战。敌众我寡,敌攻我守,密集的排炮把村庄打成了一片火海。我们这支小小的支队,一面抢救受伤群众,一面在群众的协助下顽强抵抗,坚守阵地,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黎明前,月亮落下去了,天色分外漆黑,我军决定突围,战斗更激烈了。当我军把敌人的包围圈突破一道缺口,部队正在边战边走的时候,一颗炮弹突然落在我的身边,我急忙卧倒。接着,一声巨响,一阵昏黑,我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只见一间间的民房,烈火熊熊,浓烟冲天;三三五五的匪军,践踏着老人、妇婴的尸体,在街上窜来窜去;还有些老百姓,被绑在桩上,掉在树上,惨叫着,痛骂着……血腥味笼罩了整个村庄。这时,我真想从尸体堆里爬起来,跟敌人拼了!但想到身上所带的文件,的、只得打消了拼的念头,决定逃出去。可是,部队已经撤走,到处都是敌人,怎么能逃得脱呢?我躺在尸体堆里继续装死,心里在想主意。

“找老百姓来,把它们背出去,统统给我埋了!”一个匆匆走来的蒋匪军官,一面往腰里缠着抢来的绸缎,一面指着尸体向一个匪军士兵下命令。

“是!”那个士兵正试图从一具尸体上剥走点什么,这时只得惊慌站直,应声而去。

敌军官在尸体间串着,瞅着。显然还想捞点油水。他要是转到我近前怎么办?我正紧张地想着,却见他拔腿跑开了,我顺着他跑的方向一望,原来那儿出现了一位正在飞跑的青年妇女……

我正打着逃跑的主意,忽见有个匪军伤兵,在街上爬来爬去,一个个的蒋匪军从他身边走过,谁也不搭理他。于是心生一计——悄悄从一个敌军尸体上,脱下他的伪军军服,套在我的身上,又把文件装好,便想装作匪军的伤兵爬出去。正在这时,两个匪军赶着一伙老百姓拥过来,我又连忙倒下撞死。

“把他们背出去,通通埋了!”

一个匪军向老百姓指手划脚说着,老百姓都迟迟不动。匪军急了,端起枪来逼着人们,吆喝道:“他妈的!你们想找死?去!快去……”

过一阵,老百姓慢慢腾腾地过来了。那两个匪军远远地站在树荫底下,不时地向这边望望,骂天吵地地嚷几句。

一个人我的身边,在我身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我禁不住嘘了口气。

“别背他,他还有气……”

“少——少说,废废——话!”用脚踹我的那个人,悄悄地训斥着另一个说话人。然后,他把我背在身上,大步加小步地向村外走去。其它背尸的人们,也都跟在后面。

“真实无巧不成书——到村外僻静地方,我向他们说明身份,这一回可就脱险了……”我趴在那人的背上,高兴地想着。出了村,我偷偷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只见农田里布满炮弹坑,庄稼荒芜了,野草长了一尺来深。在不远的大路上,黄尘滚滚,战马长嘶,蒋匪军正赶着老百姓的牛、驴,拉着抢来的粮食和衣物,绑着人,想铁路线上的据点走去。路边树上的叶子,都被老百姓摘去吃掉了,显得光秃秃的。残留在枝头上的几片败叶,被风一吹,孤孤伶伶地颤动着……

不一会儿,我被背进一个远离村庄的松树林。那人一侧肩,又猛力一抡,把我扔在地上,摔得我“哎哟”一声。又见他举起镐头,瞪着象要喷出火来的大眼,上呀咬着下唇向我扑来。

“大,大,大爷……”

“叫叫亲爹,也也不行!”他没容我说下去,镐头便落在我的脚上,我痛得挣命地就地一滚。

“冲头上砸!”另一个人在旁边加油。

“那那么痛快,便便易他!”那人说着,镐头又落在我的腿上。我觉得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黑,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当我苏醒过来时,那些人不知为什么已经散去,只有背我的那位口吃老汉还没走。只见他跪在几座新坟中间,在低声而语重心长地叨念:

“孩孩子们,按辈儿,我我不该,给给你们跪;可可是,今今儿,我我是,跪跪——你们的,人人人——格,跪跪你们的精——精神……孩孩子们,暝暝——瞑目吧,我我向你们,保保证:天天可以变黑,地地可以变白,我我们的心,永永远是是红的;血血可以流,头头可以断,社社会主义,一定一定要实现……”

奇怪,这说话的声音,似乎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这时,他的脸上很紧张,嘴角、眼角都在搐动着,彷佛马上就要放声痛哭。可是,他挤了挤眼皮,并没哭出来。这种表情,使我忽然认出了他——他是何大爷。抗日战争时期,我曾在他家住过一天两夜。时间虽不长,可混得挺熟。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狗子,一个叫二狗子,因为我比他俩都小,他就喊我“三狗子”。离开那天晚上,他跟我谈起受地主气的时候,就曾几次表露出这种想哭又没哭出来的表情……我离开这村以后,已有四年多没有见到他。这回又来这村,本想去拜望,可是,队伍进村还没安下脚,就跟敌人接上了火……

“孩孩子们,你——你们死得有有有——骨气;今儿,我我要叫这条白狗,死死在你们坟前,祭祭祭你们……”老汉说着,又拿起大镐,气冲冲地向我走来,“我我何老六,从从来不做昧心事,我要叫叫你这个狗、狗日的死个明白——我我打死你,并不是光光报私仇;就就因为,你你是蒋该死的一根爪;我和蒋该死是是大仇人,有有他没有我,有我就就没有他……”他说着,我也同时叫道:

“何,何大爷!我是解放军,我是三狗子,我是解放军,我是三狗子……”

这时,他警惕地蹲下来,朝我脸上瞅了一阵,再扯起衣襟,把我脸上的灰尘、血迹擦去,又仔细地瞅起来。在这当儿,我把换伪军军装的原因简单地告诉了他。他猛地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老大晌没说出话来。这时,我感到他的整个身子在颤抖,心在剧烈地跳动。过一阵,他慢慢地松开我,凑在我脸上说:

“孩孩子啊!我我错打了你,我我有罪,我我我……”说到这儿,一颗晶亮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滚了下来。我本想说两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不知怎地却问了这么一句:

“大狗子哥呢?大爷。”

老汉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二狗子哥呢?”

老汉还是没吭声。这时,我从他的神色上,也就明白了。我深深悔恨自己的冒失,不该惹得老人伤心。又说:

“大爷,我养好伤,回到队伍上,一定狠狠地打那些狗日的……”

“——好!”

“为所有死难者报仇……”

“——对!”

我们说话间,只见西边尘土滚滚,一队蒋匪军向这边窜过来。大爷站在坟上一望,向我说:

“不不好!”

“怎么办?”

“——走!”

“我怎么走呢?”我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只见他蹲在我近前,一拍肩膀说:

“——来!”

“他这大年纪了,我怎能叫他背……”我心里为难地想着。他见我迟疑,便斥责道:

“还不,快快点!”

一出松林,我们就被敌人发现了。几个匪军在远处喝呼起来:

“喂!站住!站住……”

大爷拔腿就跑,敌人随后追来。当跑出一里多路时,大爷的汗水浸透了两层衣裳,使得我的胸脯也水津津的。又听他已气喘的十分急促,步子也渐渐慢了下来。这时,我心里象刀割一般,便说:

“大爷,站下歇歇吧!”

大爷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还,还追,追,追不?”

后边还是尘土滚滚,显然是敌人还在追。可是,我怎么说呢?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还在追!大爷,你放下我自己跑吧!要不,咱俩都……”

“废废废话!”

他加快了步伐,继续跑着,看来已是用上了最后的力气了。正跑着,突然有个打草的中年汉子,向我飞奔过来。大爷向那人说:

“他他他是,解解放军,敌敌人追……”

“我早看出来了!”那人说着,把草筐、镰刀一扔,一弓腰,又一拍肩膀,说:“来——我的!”

那人背上我,刚跑出几步,大爷在背后喊了起来:

“站站下,不不行!”

那中年汉子站下了。大爷赶上来,指着背后的大道,说:“你们看——敌敌人,会顺顺着它,赶赶上去!”

原来我脚上的鲜血洒了一道。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地说:“庄稼这样高,敌人并没看见我们,我说他们怎么追得这么紧呢!原来……”

“怎么办?”那中年汉子期待地望着大爷。

这时,滚滚的尘土越来越近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敌人的咒骂声。我生怕连累了他们二人,急得拿出文件来,塞给他们说:“你们跑吧!你们一定把文件交到部队上。甭管我啦,我会爬!”

没人理睬我。

一会儿,何大爷想出了主意:他脱下身上的褂子,缠在我的脚上,堵住了还在淌血的伤口,向西南边的高粱地一指,向下命令似的:

“——跑!”

说着只见他抬起地上的镰刀,一咬牙削去半截手指,背起草筐,用力地甩着手臂,顺着大道向西北跑去。他背后的路面上,留下了一溜鲜红的血迹……

自从那次脱险后,由于调动工作离开了这里,十五年没有见到何大爷了。这时我望着他那半截手指,一下子扑上去,流着激动的眼泪说:

“何大爷!你还认得我不?”

大爷瞅瞅我,摇摇头。又说:“我只知道你、你是兵役局的负责人。”

“我就是三狗子呀!”

“你你是,三三狗子?”

大爷吃力地攥攥我的手,又摸摸我的头,瞅瞅我的脸,激动得老大晌没说出话来。过一阵,他问我道:

“我我听说,你你调到,济南去啦?”

“为了加强农村,我前几天又调回来啦!”我说,“大爷,生活怎么样?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吧!我包下来啦!”

“有有我们的党,有有人民公社,要吃吃有吃,要穿有有穿,我我已经,上上天啦……”说着笑着,他突然收敛起笑容,问我道:

“我我听说,蒋蒋秃子,那那个王八羔子,又又要来闹腾,是是吗?”我还没来及答话,他又说:“那那些兔崽子,要要真来,三狗子,你你可给我,狠狠地揍……”

“大爷,我记住啦!只要……”

大爷截断我的话,又说:

“我我这回来,是为我孙儿参参军的事——听说你你们说他是独生子,不不收他,为为这事,他他哭了好几天啦……”

我看看表:“好啊!大爷——咱先吃饭去,这些事回头咱坐下细细谈。”说罢,我搀扶着老人,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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