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东村的,他是西村的,中间一道沟,沟南面有东山和西山,隔一道谷。
他一直在东山放羊,她一直在西山放羊,两人从七八岁就知道那边有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十二三岁才想到相互喊话,你多大?你有多少只羊?你想上学不想?……
再大一点,不喊话了,她的羊群总在东山西边的坡上,他的羊群总在西山东边的坡上,他常爬岩上树像个小英雄,她就捂嘴偷笑。再大一点,有一天,他突然跑了过去,把一大朵野花插在她头上,转身就跑,滚了坡,她惊叫之后就大笑。又有一天,她突然跑了过去,把一个香囊挂在他脖子上,转身跑,说:“我给你绣的……”他就憨笑。
终于有一天,两人会合了,在山的最高处。她和他有点羞,找不到话题,就说咱给山上这棵树起个名字吧,说了就一起使劲想,想了不少,最后她说出一个,背过身去问他:“你听说过爱情这两个字没有?”他想了想说:“好像听说过。”她转过身来就笑了:“那是啥东西?”他说:“好像是外面世界的一种东西,咱这里没有。”她说:“那咱就把这树叫爱情树吧?”他说可以,就定了。
从那以后,爱情树就成了她和他会合的一个点。那三个树杈像三根巨指,中间是炕那么大的掌心,平平的,她和他可以坐在上面,也可以躺在上面。最多的时候,她和他是并排躺着看天。云怎么那么白?怎么又黑了?怎么想着是什么就是什么?太阳多大了,太阳有媳妇吗?是月亮吗?他们的家在哪里?星星是他们的孩子吗?……话题有点羞时,她就钻到他怀里打他,他就亲她,她就不动了。有一天,她问:“你说咱躺在这里看天算啥?”他说:“是爱情吧?”
又有一天,她和他正在树的掌心里抱着说话时,一群村崽出现了,围着树笑喊:“两口子!两口子!……”她呆了,他跳下树来,崽们跑下山去了,显然是早就发现了他和她的秘密,结群来逮现场的。
果然,他回到家就被爹捆在了树上,往死里打。山里定亲的男女也只是一年走一回亲,自由幽会也是要动家法的。晚上,他偷偷爬出了家,他站不起来了,就往东村爬,爬一阵晕一阵,爬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爬过了那道沟,爬到了她家门口,跪起来,大叫:“我来了!”
他想知道她挨打没有,被打死没有,没打死,他有话说,打死了,他也死。
她娘出来了,一看就狠了脸:“你这娃,真是找死!”
他问:“她呢?”
“死了!”
他一听就站了起来,伸头撞院中的石碾,咚的一声,倒了。
她大哭着跑出门,扑到他的身上,哭叫。他没死,睁开眼就问:“打你没有?再打就打我……”
东村的人围上来了。
西村的人赶过来了。
两个娃你护我我护你很惨烈,两村人都说算了算了。西村的人抬走了他,东村的人拦住了她,她哭得死去活来。
不久,她嫁给了一个富家崽,那富家崽大她10岁,还是个傻子。她没有抗争,她家太穷,她爹病着,等用钱。
他出走打工了。
她出嫁后,也像个傻子了,不说话,不笑,走路低头,从不看天。吃穿是不缺的,她家里也因此好过了起来,她对那个傻子也是尽力伺候照看着。有时她会偷偷看一眼南山,叹一声,就流眼泪了。
他打工一直不顺,挣挣扎扎地,但也能给家里寄些钱。打了十多年工,他很少回家,直到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妹妹也上大学了,爹妈不在了,他才决定不打工了,回家。人们看见,四十来岁的他,就像六十多岁的样子,也确实打不成工了。回家的第三年,他终于娶上了媳妇。媳妇是个寡妇,有点憨气,但身体好,五大三粗的,能吃能干,日子也归入正常了。
这时的她,那傻子死了,她爹娘也不在人世了。不久,她买了几只羊,又放起羊来,把家也搬到了山前,搭了间小茅屋。
他自从回家后一直不上山,也不看山。村人有时也会有意无意地对他提起她的事,好像她和他真有一种牵连似的,口气都有点惋惜与无奈。他觉得这山里的“爱情”也长大一点了,人情就比从前暖和多了。
这天晚上,他问媳妇:“你知道啥是爱情不知道?”
媳妇撅嘴说:“啥爱情,不就是你那个放羊的。”
他问:“那你呢?”
媳妇说:“我是你的媳妇,娃的妈。”
他叹了一声。媳妇说得很清楚,爱情是爱情,媳妇是媳妇,念想是念想,日子是日子,两不沾。媳妇好像比外面世界那些能人精人还通大理,千万年扯不清的事理,媳妇一句话就说清了。
媳妇撒娇问:“你是不是想她了?”
他不吭。
媳妇说:“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再要她?”
他说:“那不会。”
媳妇说:“那你告诉我,你想她的啥?她的啥我这里没有?”
他说:“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