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12日。明颜站在长江路上的国槐树下。国槐树在街边撑着一树绿叶。雨后的空气中含着湿的甜味,淡而清爽。明颜仰起头,垂直地向上看那庞大的树冠。她发现,这树冠好象是由千百细的青的枝编成的架子,一层层托着绿绿的叶子,这叶子不是叶子,是碎的绿花瓣。一滴未干的雨星儿飞下来,落在她脸颊上,她不去掸它,收了望眼,更深地体会这雨后的清凉。
她的脚下,铺了一地的落蕊,空中还有新的花在往地上落。这种花落不是飘,是一种几乎悲壮的俯冲,溅到地上,有的还弹跳起来。明颜想,如果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肯定能听到花落的声音,簌簌的,象一场细雨。她蹲下去,捡起一粒青黄的花,半张着,花蕊微微地颤,原来这国槐的花并不完全绽开就纷纷落下,明颜把那粒花轻轻扔到水洼里,站起身来,两个手指相互捻干了刚沾的水。
明颜就站在路边,等着她的洪悦。
洪悦高高的个子,小眼睛,脸不是很光滑,那是因为小时候的烫伤。在开玩笑时,她常用手指滑过洪悦的疤的边缘,问他疼不疼,那时候,洪就会说,傻丫头,多少年前的事了,还能疼啊?
1996年7月12日。第一中学的铁栏上,爬了一墙的凌霄花,绿叶间醒目地点着猩红的喇叭灯。明颜站在这花墙前,等着她的丈夫。结婚两年,她喜欢在放学的时候,站在夕阳里对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等她的他骑自行车来接她。她故意把放学的时间说得晚一点,这样,在他来之前,她有一段自由的时间来让这等变得有滋有味。她也喜欢同事们经过时说,又在等人家来接你呀。明颜说过要自己回家,他却说别了还是让我表现表现吧。今天她的他还得晚,明颜把夕阳里的影子看了又看,觉得裙子里的人是太瘦了,腰的影子细得可怕。而再好看的裙子,它的影子也只是一个轮廓,少了太多的风姿。她去看那墙上的花,凌霄花,明颜想起舒婷的诗,就觉得对这花有了太多的同情和肯定。借高枝去争取阳光雨露,有错吗?开得如此热烈的花朵,在这个夏天,不是孤芳自赏的,是微笑地投入到百花争妍的世界里。明颜凑过去,嗅了嗅了那拢成杯状的花。有同学过来,叫了一声老师,明颜就笑着点点头,她的学生,肯定是被她的动作感染了,灿灿地笑着走开了。她目送着年轻的学生走远,刚要收回目光时,洪悦出现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明颜浑身一颤,呆住了。洪悦的摩托车把分明抖了一下,速度减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然后,他嘴角向上一拉,笑了笑。明颜把刚才僵住的笑容再努力展开一点。洪悦就开车去过了。明颜不敢去望他,扭身去揪凌宵花的叶子,掐断再掐断,直到成了潮湿的碎屑。她的他,在路边按车铃,明颜走过去,上了他的车子,他回头看着她:“不舒服?”
2009年7月24日。明颜站在城郊的杨林边,望着天,天,比平时要蓝吧,云彩也分外美。看着看着,她就觉得天成了海,云成了帆,浩渺得无边无际。她突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把眼收回到白杨树上,肥大的绿叶子一片一片,遮盖了大部分的枝干。她喜欢白杨叶子的凝绿厚重,看了许久,心里还是静不下来。因为她决定今天去见她的洪悦。在这城郊,等车要等很长时间,但是有什么要紧,明颜要在这段时间里调整好心绪。洪悦,她从前的洪悦,经过这么多年,却发来短信,说想着她,爱着她。不管她说得现在如何幸福,不管她现在如何果断地把自己同婚外恋划分开,不管她会不会把这事告诉自己的丈夫,他必须要见她,要对她说出这十几二十几年对她的思念,对她的向往。她拒绝,她含着泪说不行。但是回应她的,是不断的电话和短信,是QQ上长篇大论的留言。更,是她梦里他被婉拒时的心痛,是抚摸他疤痕时她的心碎。明颜如何能承受得了?
她于是答应,去见他,然后,回来,过原来的日子。
出门前她把女儿的化妆镜偷放在包里,看看路上人很少,她把镜子拿出来,用洪悦的目光再审视自己,不知道在他面前,是不是跟从前一样的羞涩。洪悦,她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这叹息不是玻璃杯掉在大理石地上,水洒,杯碎,只打扫一下就没事了,这叹息,就象是一股浓烟迅速蔓延完完整整地覆盖在她的忧愁上,只是在心事上又加了一层窒息.化解不了的愁闷压着她。就在她准备把小镜子合上时,蓦然发现,在她的鬓边,赫然有几根白发,她一下子楞了。
所有的青春岁月,所有的纯情年代,都被这几根白发,作践得不成样子。明颜呆呆地望着,用手去摩挲着,彻骨的悲凉。
她发了一个短信:“洪悦,取消这次约会。”
车来了,又从她身边过去,司机跟她说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慢慢往回走时,收到他的回复:“我们老了,亲爱的。够了,因为,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好,取消今生的约会。”
明颜不知道,洪悦,四十岁,在一心等她的路边,泪成河,心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