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年夏天,我从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毕业,尽管做好了工作难找的准备,我还是很沮丧地发现自己成了一名待业者。在好友的竭力劝说下,急切渴望摆脱父母接济的我,成了一家公司私下签约的“代孕妈妈”。
这个“职业”是为了满足一些高收入家庭的需要,先由医院提取男女双方的精子和卵子,在试管内授精形成受精卵,待受精卵发育成胚胎后,再植入代孕妈妈的体内,由代孕妈妈完成整个孕育过程。客户和代孕妈妈不见面,但客户满足代孕妈妈在代孕期间的生活所需,事成后代孕妈妈可以从公司得到10万元的酬劳。
我的第一个客户是广州人,女方有自然流产史,这是她后来和我在网上聊天时告诉我的。当胚胎即将植入我的子宫时,我还是犹豫了,虽然曾经和前男友有过短暂的同居历史,但是对于从未生育过的我,代孕妈妈的职务仍然是不可想象的沉重。但一想到我已经和公司签了约,而且急需钱来摆脱窘迫的生活,我就拼命说服自己,就当做是献身于慈善事业,帮助患有不孕症的夫妇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我接受了胚胎移植。在一个幽静而遥远的小区里住了整整八个月之后,我为客户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孩子生下来就被抱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的,一个人从痛苦中醒来,只感到心冰凉冰凉的,就像鲜活的血肉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茫然和疼痛。拿到公司给我的10万元酬劳后,我仍然没能从一种非常难过的心情中走出来。
休息半年后,我决心再做一次代孕妈妈就不干了。
2.接手第二单“生意”后,在一个暖煦煦的秋日,我带着“新宝宝”住进了北京丰台区一幢住宅楼里。按照惯例,钟点工会每天来为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家里的电话,除了公司,也只有她知道。
一个懒洋洋的午后,我正在阳台上摆弄着一盆兰花,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很有礼貌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单晴小姐吗?”他的声音很低沉,而且富有磁性,我好奇地问他是谁。那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你过得好吗?”
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袭上我的心头,也许是他略带磁性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了力量和信任,我居然听到自己像撒娇一样说:“别的都好,就是寂寞。”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以后我会经常找你聊天的。”
后来他果然一天一个电话打来。
一天,我们在电话里聊得意兴正浓,他突然说道:“单晴,我想见你。”我吃了一惊,电话筒差点掉落到地板上。要知道,和代孕妈妈见面是客户的大忌。但说不清为什么,从他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富有磁性的声音中,我对这个男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甚至一天不接他的电话,我就会感到心里非常失落,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公司是不允许我们见客户的,我只得违心地说:“还是算了吧,我在这里挺好的。”
“只是见见面,想对你当面表示一下谢意而已,这也是我妈妈的意思,请不要拒绝好吗?”他急急地解释,顿了一下,又说,“其实在国外,有很多客户和代孕妈妈都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的话让我想起第一次生孩子的经历,那种冰冷让我好一段时间无所适从。从骨子里渴望温暖的我,最终拗不过他的好意,把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我同时也知道他叫吉陶,妻子丽落是这个城市颇有名气的演员,他经常给妻子开车。
吉陶手里拿着好多营养品,神情有些尴尬。我指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你看,再补,我就成皮球了。”吉陶仔细看了我几眼,认真地说:“哪里啊,我没有想到孕妇会这样美。”说完脸一红,掩饰说:“是我妈妈放心不下,一定要我来亲自看看。”
那天下午我们聊得很愉快,黄昏的时候,他还陪我到楼下的花园散步。我在他细心的呵护下甜甜地笑着,心头却掠过隐隐约约的失落感,我第一次希望肚子里的小生命真的是我的孩子。
他似乎很悠闲,开始频频往我这里跑。我总是在冰箱里准备好各种自制的小菜和饮料,每次他来,我会亲自下厨,做拿手的美味,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从他越来越慌乱地躲开我的眼神里,我开始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一个男人对怀有自己孩子的女人是没法不柔情万种的,即使我们之前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是那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孕育孩子一样微妙地充盈在我们之间。
3.一天晚上,吉陶醉醺醺地来了,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要累死了。”原来,他的明星妻子丽落,和他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他们顺理成章地相爱了。为了她的事业,他宁愿忍受一直甘做绿叶的生活。但是这一切遭到了他“女强人”母亲的强烈反对,她宁愿儿子找一个普通女孩平淡地生活一辈子……为了儿子的幸福,她可以容忍儿媳一年有多半时间在外拍戏,但是她不能容忍儿媳不肯生孩子,甚至背着她找了一个代孕妈妈……
他夹在中间,像一只在风箱里两头受气的老鼠,他感觉自己对妻子的爱在这些琐碎里渐渐变得麻木了,尤其是当他走进我的生活之后,在那些温馨、平和甚至充满了世俗味道的烟火气息里,感觉到自己焦虑的心得到了丝丝的安抚和平息。吉陶拉着我的手,幽幽地说:“怎么办?我是不是爱上你了?”
我爱怜地捧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心想这是个多么好的男人,丽落却如此不懂得珍惜。看着吉陶空洞而迷茫的眼神,我冲动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头,让他贴在我的肚皮上,倾听胎儿的心跳声。吉陶愣了一下,随即把耳朵放在我的肚皮上,听着胎儿的心跳,他的表情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突然,他将滚烫的嘴唇放在了我的肚子上,一边亲吻一边流泪,他的舌头温柔而有力地辗转滞留在我的肚皮上。我躺在黑暗里,双眼亮晶晶地闪着光芒,那一刻,我没有想未来,只是想他。我那么快乐而幸福地想:我们终于这样亲密地在一起了……
那晚,吉陶没有回家。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我现在脑子里乱极了,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我轻轻地笑了。我没有奢望过更多,这已经足够了,何况我还有的是时间。
4.两天后,吉陶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小晴,你多给我点时间。”我告诉他不要把事情放在心上,我们都是太寂寞了,而我又处在特殊心理柔弱时期,我从没有想过以任何形式干扰他的正常生活,希望他放下包袱,还和以前一样,经常过来陪陪我。
我一直微笑着说这些话,但一想到自己的孤独无助,最终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也许是我的这种隐忍懂事打动了他,吉陶冲动地再次把我搂进了怀里。
那些日子,吉陶的妻子恰好不在北京,我租住的房子又远离他的生活圈,所以吉陶就干脆住到我这里。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一起去买菜、逛街、看电影、散步。晚上他一边帮我按摩肿胀的脚,一边趴在我的肚子上轻轻地说:“宝宝,看把你妈妈累成什么样子了啊!”
我一边陶醉着,一边就偷偷掉泪,有时候无意中让吉陶看见了,他会更加体贴地对我。
这年元旦前夕,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行动也越来越不便,吉陶天天守在我身边,细心地照顾我。吉陶吻着我说:“元旦我就在这里和宝宝一起过,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吉陶无微不至的体贴让我特别满足。
一天晚上,吉陶和我正在床上疯闹,电话响了。我刚拿起话筒,一个愤怒的声音劈头盖脸而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妖精,凭什么勾引我的男人?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什么也不是,只是我们孕育孩子的工具!一个工具而已!吉陶是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的,别做白日梦了……你告诉吉陶,让他马上给我滚回来,老娘是不会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的!”
吉陶远远地就听到了丽落的叫骂声,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匆匆穿好衣服,没有和我说一句道别的话,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三天后,吉陶满脸疲惫地回来,趴在我的怀里边哭边说:“我离婚了。”我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缓缓地问他:“是因为我吗?”
他点点头。原来他妻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得知我们住在一起,因为她不在北京,她就安排了私家侦探跟踪我们,我们自以为隐秘的幸福时光其实一直在她的窥探之下。她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女人,怎么能容忍吉陶这样的背叛呢?吉陶一边哭一边对着我的肚子说:“我还是爱她的呀,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啊?”
我仿佛这时才意识到孩子的问题,是呀,孩子是吉陶和他妻子的,而现在他们离婚了,昨天她还对吉陶宣称:“你去让她把孩子做掉,要不然以后任何事情都不要找我。”吉陶和母亲商量的结果是坚决把孩子生下来,由他母亲来养。我以为他或者他们会说:“不是还有你吗?”但是没有,一句类似的话也没有。
我和吉陶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以前有婚姻存在着,他一直对我说着抱歉的话,现在障碍消除了,我们反而再也不涉及那个话题。有一次他母亲来看我,很直接地说:“你看普通的女孩子多好啊,又善良又恭顺,我们吉陶以后要是能遇到你这样的女孩就好了。”
5.我在阳光明媚的阳春三月生下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她长得漂亮极了,很像她的亲妈妈,左眼皮上有一块幽蓝的胎记。我贪婪地看着她,竟希望她就是我的女儿,我能和许多妈妈一样,亲手一天一天把她抚养大。
吉陶在孩子面前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紧紧地搂着我说:“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你生的女儿,你不要走,留下来,我们一起把她抚养大。”我一边答应一边流下了莫名的眼泪。
女儿满月后,我悄悄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北京。除了公司付给我的10万元外,吉陶的母亲也额外给了10万元。
我离开吉陶,是因为他的母亲。老太太对儿媳恨之入骨,不甘心儿子就这样被儿媳左右于手掌之中。我这个代孕妈妈的出现让她眼前一亮,她了解儿子的缺点:吉陶非常喜爱孩子,他可以对别的女人不动心,但是对一个怀有自己孩子的女人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于是她就督促吉陶一次一次出现在我身边,等吉陶逐渐在那种温馨、暧昧的气氛里失去清醒后,她再假借别人的口捎信给儿媳……吉陶果然离婚了。她又怕吉陶会真的爱上我,又开始对吉陶施加压力,然后她用活生生的事实告诉我:“你还是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拿着钱离开,你是看到的,他们那么顽强的感情都抵挡不住我的计谋,何况你呢?”
我最终选择了离开,不是因为我真的怕她,而是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吉陶对我的爱是出于爱情本身,还是仅仅是因为我为他生下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孩子?那些在他寂寞时我们一起度过的欢爱时光,到底有没有爱情的成分?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去看那个孩子,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想念到底是因为血缘还是因为超过了血缘?我只知道我的心有一块被生生地割了下来,再也无法完整如初了。
吕丽妮/荐
(读书人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