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市立医院新任院长包二刚上任伊始,就碰上了难以决断的闹心事。
到任第一天刚上班,就有一位不速之客前来造访。来人西装革履,器宇不凡,有种能轻易摆平一切的自信气势,他大大咧咧的和包二刚握手寒暄,大大咧咧的递上自己的烫金名片,只见上面用金色楷体写着本市一家大型医药企业董事长董大伟字样。包二刚眉尖微蹙,正在揣度客人来意,就见董大伟大大咧咧的拿出一个信封:“春节刚过,本应节日期间往府上拜访,但今年中央八条刚刚颁布,怕给院长留下不良印象,这点钱就算是给院长公子补的压岁钱了。万望包院长笑纳!”说着手法娴熟地就往包二刚抽屉里塞。包二刚不失时机地挡住他的手,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卡,只见卡上的白纸条上赫然写着30万元字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包二刚心中还是不禁微微震颤:这姓董的真是好大手笔!
包二刚是从市疾控中心主任调任医院院长的。尽管疾控中心和市立医院行政级别同为正处级,但疾控中心全部职工不过百余号人,而且无论基础建设还是设备引进,都已由前任主任在卸任前包办完毕,基本算得上是个清水衙门。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大的气势。包二刚微微一笑,把卡退还回去:“董事长真是个痛快人,不过初次见面就这样直截了当怕是有些不太方便吧!”他故意把声音压低了八度“您没注意到我这屋是安了防盗摄像头的?”董大伟自知那大大咧咧的态度引起了对方反感,一时间有些面红耳赤,讪讪地把卡收了回去。包二刚没让董大伟过分尴尬,他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来日方长,说不定今后诸多事情还要仰仗董董帮忙!”他推说自己有件紧要的私事要办,亲亲热热把董大伟礼送出办公室。虽然他厌恶那些兜里有几个钱就小觑一切的浑人,但他为人处世从来稳妥谨慎,深知能在这些规模较大医院中如鱼得水的商人大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头”,绝不可贸然得罪。
其实这姓董的来意他早猜出个十之八九,一般单位的一把手,毫无例外要把财务人事掌控在手。诸如基建、设备购置和药品经营资金主要投向部位,医院一把手总要不同形式的掌掌盘子。一个新的院长上任,对于每年七八亿圆的药品经营不可能不加关切。生意人总确认经济利益就是沟通感情纽带的最有效方式。姓董的这只不过是未雨绸缪,为确保自己自己在医院的“生意盘子”所采取的“预热”手段。其实市立医院所用药物的一个主要品种,一年用量就可能有几千万元之多。如此算起来,这三十万还真真不过杯水车薪,小菜一碟!
不过,包二刚还真有私人要事急需打理。他父亲肺癌晚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刚才爱人从肿瘤病院打来电话,说是老爷子似乎有点不祥的征兆,让他赶紧赶去探视。
包二刚和父亲关系确非常人可比。他母亲很早就患病去世,弥留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时年9岁的儿子,一再嘱咐丈夫要善待儿子,好好把儿子拉扯成人。父亲为践行妻子的嘱托,竟至终未再娶,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宝贝儿子身上。于是儿子年幼时,有关“爸爸好不好?”“今后听不听爸爸的话?”等话题也就成了老鳏夫测验儿子感情的例行功课。随着父亲那张曾经饱满,结实的脸庞在包二刚眼里渐渐变得憔悴衰老,每次回答父亲的询问时,他心中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激情和冲动,真想立刻就用自己的实实在在行为对自己的许诺做出感性证实。
妻子和儿子已经先一步赶到父亲的病房。老爷子已经被癌症折腾得只剩下一副粗大的骨架。他今天的精神头似乎格外好,看到包二刚进来,他挣扎着用含混的语言竭力想向述说什么,包二刚听了半天,却只依稀听出好像有“官越做越大”,和“危险”几个字眼。他心中不解:自己这个院长只不过是享受县处级待遇罢了,和真正意义上的政府官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更琢磨不透,官员和危险这两个简直风马牛不相及的字眼,又有何种内在联系。
老爷子似乎有些焦躁起来,他哆嗦着手,从枕头下摸索出几张装订在一起的纸张,塞到包二刚手里。
包二刚展开纸页,见上面一笔不苟写着:“……后世子孙仕官,有犯脏滥者,不得放归本家,亡殁之后,不得葬于大茔之中。不从吾志,非吾子孙……”他忽然记起,这好像是《包拯遗训》中的内容。他记得还在自己刚担任单位“领导”时,已经话语罗唣的父亲闲聊时,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海聊关于包公的传闻,据说他还在通过自己有限的社会关系,极力想和自己心中的“包青天”续上家谱关系。包二刚心中雪亮,他是在试图用这种方法戒谕自己的儿子!
像诸多淳朴敦厚,文化“水儿”不多的父母一样,父亲这一生也采用过不少教育子女的自创形式。包二刚记得最清楚的是小学时,父亲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个旧时私塾用的厚重戒尺,把他当成了规范儿子道德行为的利器,每当儿子因为贪玩耽误学习或和小伙伴吵架厮闹时,都会把戒尺请将出来,声严色厉的对儿子施以教训。
大凡不幸家庭的孩子都成熟得早,对于父亲的虚声恫吓包二刚有自己的感受。他并不畏惧那不会给他留下多少痛感的责打虚招,他畏惧的是父亲神情中对于儿子“不肖”的情真意切的痛楚和焦虑。渐渐地,懂事的儿子开始有意识地规范自己,终使父亲的训诫手段早早地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但直至今日,那些曾经的场景,在包二刚心中仍然是一道温馨的风景。
这时一旁的儿子却在包二刚耳边“揭短”爷爷:“这‘遗训’是爷爷让我从网上下载下来的,他也根本没能和包黑子续上家谱,只是想用这来‘规矩’你……”
瞬时间,时近生命尽头的老爷子看似古怪的举动,如同电光石火般照亮了包二刚的脑际,在他心目中,那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字眼倏然间融会贯通在一起。这是临终老人竭尽生命的最后一息,在向儿子表达自己的期冀和警醒!包二刚不由心中滚烫,他感觉有一股灼热的液体涌上眼眶,不由紧紧握住父亲瘦骨嶙峋的双手:语带哽咽地说道:“爸,您放心,您的心意我都懂,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老爷子听清了儿子的话,脸上那种急切焦虑的神情渐渐褪去,也就在这一刻,他眼神突然失去了光彩,双手也渐渐失去了生命的暄暖,但瘦削清癯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缕鲜明的微笑。
这天下午,包二刚的手机不停地在响,来电显示表明,有不少身份可疑的陌生电话拨打过他的手机。包二刚明白,那姓董的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更多的怀有和他同样利害关系的人,也会像姓董的一样寻求对自己“预热“感情的机会。看起来,这还真是个亟需自己郑重对待重要问题!
二
周末下班后,包二刚和妻子驱车往学校接上初中的儿子。妻子进入校园后,等在大门口的包二刚恰好碰上儿子的班主任黎丽老师。
黎丽老师相貌俏丽,气质娴雅,年近三十尚未结婚,这个被儿子和同学们私下称作“冰雪美人”的女人对包二刚却显得异常热情。常常因自己亲戚朋友的健康问题打电话或亲自登门向他咨询,求助,使大凡像包二刚这样时值盛年的男人都能感受出一种特殊的亲昵和温情。最近一段时间,包二刚更时不时会收到她一个表示问候或祝福的短信,常闹得包二刚心旌摇曳难以自持。热情寒暄过后,黎丽笑眯眯说道:“有人托我帮个忙,不知你肯不肯给面子?”“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也没大事,就是有人想请你赏光吃顿饭。”“什么人?”“这人你认识,就是董董事长。”
包二刚倏然警醒,心里话,这姓董的真不愧是老江湖,还真是无孔不入,这些天,诸如姓董的这样许多形形色色大小公司的头儿不断到医院,甚至家里登门拜访,包二刚都让院办人员和妻子一概以因公外出为由挡了驾。但面对黎丽笑吟吟的目光,他一时竟嗫嚅着找不到合适的回绝话语,多亏这时妻子带着儿子及时来到身边,才算是给他解了围。
晚餐桌上,妻子报告了一个在儿子学校听来的新闻:儿子一个同学当矿长的父亲,因为接受了承建煤矿基建工程建筑商的四十万元钱,昨天被检察院带走审查了。妻子感慨的说,这个矿长今年还不满四十岁,现在每年的年薪就不止四十万,按他现在年纪本可至少再干二十年,就因为这区区四十万亏心钱,不但断送了个人前程和全家的幸福,也断送了这二十多年可稳稳拿到的上千万元正当收入,真个不值啊!临了还意味深长的加上一句:“这些拿昧心钱的主儿,不少都是有个狐臊情妇在后面作祟,自作孽,不得活,这也是招致的报应!”
包二刚心知肚明,妻子是个工作单纯的工厂检验员,随着这些天来,一些不明不白的客人不断上门叨扰,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妻子早就有些担心,这说不定是变着法儿在提醒自己。他默默算着看似简单的帐,想着这些天来因职务角色变化而碰到的生活变化,不由涌起一种莫名的焦躁心情。
这天晚上,包二刚久久不能成寐,刚有点睡意时身边的手机“叮咚”一响。屏幕上显示出一条短信:“睡了吗?”他心中微微一颤:是黎丽!
他复信:“还没有。”“干什么哪,不会是在玩垫上运动吧?”话语中明显带有挑逗的意味。包二刚老老实实回答:“我和老婆平日里都是分室而居。”“那我正好乘虚而入,免费给你做陪聊。你可否需要?”一番感情暧昧缠绵的话语之后,“陪聊”的话题终于切入了正题:“我今天说的那件事你还没给出答复呢!”包二刚沉默了,从今天的接触中,他意识到黎丽远不是过去认为的那样单纯,今天妻子的话虽说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倒也扎扎实实给他提了个醒,他一时有些踌躇:要是处理不好和黎丽的关系,不但可能带来难以逆料的后果,还可能影响到儿子在学校的境遇。黎丽进一步开导他:“这事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些无良商人哪一分钱是干净的,没见水浒传里那些山大王的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这儿过,留下买路财!让他们吐出点儿‘常例钱’天经地义!”这番劫匪理论竟然出自外表娟秀纤弱的黎丽口中,差点没把包二刚逗乐了,他故作沉吟道:“请容我三思?”黎丽显然觉得他有点迂腐胆怯,有些急不可耐起来:“你放心,我清楚董董的为人和手段,这钱不会咬手的!”临了又找补一句:“我这话绝对可靠!”
包二刚相信这话的可靠性,秩序不严谨的市场经济,造就出了一批诸如姓董的这样的人格不规范的商界怪杰,他们把作为价值符号的货币,运用的如同病毒细菌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一切经济手段都可以百密无疏无懈可击。但黎丽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在他心中瞬间坍塌。但考虑到黎丽的特殊身份,他斟酌再三这才道:“你不会不在意我可能出事吧?”黎丽是个聪明人,她立刻意识到话不投机。沉默有顷,发过来一个善解人意的笑脸。
包二刚像是好不容易捱出考场的蹩脚学生,额头后背满是津津汗意。
三
又是一个周末晚上,包二刚如约来到静雅食舍。今天一早,院办就向他汇报,卫生局长李湘知会他前来帮他陪客。
静雅食舍是当地最负盛名的私家菜食坊。这个市在明清时代曾是运河漕运重镇,因而南北饮食文化曾在这儿交汇融合,兴盛一时。这静雅食舍就是以淮扬菜品名重当地。眼下由于中央对转变作风抓得紧,像这环境优雅,位置隐秘的私家菜馆变成了宴请官员们他人或接受他人宴请的首选之地。
穿过几进旧式院落,来到一个古朴房间,进得门来,呵呵笑着迎上前来的却是那个近来一直纠缠不休的姓董的药品商人。包二刚一怔,正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姓董的却满面春风的拉住他的手:“李局长专门嘱咐我在这儿恭候包院长大驾!”说着他拨通李湘电话,把手机递到包二刚手里。手机里李湘少有的打着哈哈说:“我今天临时有个接待任务,赶不过去了,你就代表我和董董交流交流感情吧。”临了他加重语气道:“董董是我知心换命的老朋友,替我好好敬他几杯酒,可不许有任何怠慢行为啊!”
包二刚还是第一次听到李湘用这种口气说话,不由一时有些发怔。他望着姓董的那张满面红光的肥硕笑脸,从心底发出一阵冷战:这姓董的道行还真是了得,他着实扎扎实实捏住了自己的“七寸”!李湘算得上是包二刚的老领导和政治生涯的导师和“贵人。”他从一个屁事不懂的小办事员,一直到拥有目前的身份,一路升迁莫不有李湘的提携和帮扶,李湘的话在他心目中理所当然的有不容置疑的地位和分量。
酒宴虽只有包二刚和姓董的俩人,却一点不显得冷清和寂寞,一道道菜肴在雅致精美的器皿中次第送上,姓董的满怀热情的逐一介绍,什么淮扬菜八大碗,八小碗,十六碟子的独特风格和特点说的如数家珍,态度热烈而又恭谨。这样的美食美器,本应吃出典雅、甘怡和美感,可北方汉子包二刚本就吃不惯甜腻腻的南方菜,再加上眼下的心情,直吃得味同嚼蜡,满心憋屈。这些天来,为了避免意外的麻烦,经调研后他以快刀斩乱麻的功夫,迅速修订了医院经济活动规范和药品、医疗设备、后勤物资等大宗物品购置的招投标办法,以从制度和操作层面杜绝医院经济往来的灰色现象。甚至在父亲的后事处理上都没敢向外界声张,他想,父亲的在天之灵定能体贴他的无奈和处境,但内心总有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做贼的感觉。
李湘中间又来了次电话,询问酒场气氛如何,他仿佛已有了七八分醉意,语气亲切地说:“你尽可放心,董董绝对是个可靠朋友,我想你不会跟我也玩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把戏吧……”包二刚满头是汗:“哪里哪里,局长言重了,我们这儿气象绝对和谐!”对于李湘,他绝对不敢有违拗之意。别说既往的培养提携之恩,就目前来说,县官不如现管,医院和自己的盛衰荣辱,李湘都有一语九鼎之力。而当下医院一项上千万人民币的设备引进项目就亟待李湘帮忙审批和融集资金。
眼看着曾经气势逼人的包二刚被拿捏得服服帖帖,那姓董的心情格外写意舒畅,不一会儿便有了几分酒意,他大着舌头开导说:“老弟,我敬重你,你是个难得的好官,好领导,可就你一个人手不沾腥,别的同僚该怎么想?说不定不少人会怨你,避你,害怕你,到头来,你可能成了在官场上没人招惹、搭理、避之唯恐不及的异类,这又是何苦?”说着,他掏出那张包二刚已不陌生的卡,不容置疑的推到包二刚面前。包二刚恨得牙根痒,他天生一副好酒量,狠狠灌了姓董的几大杯酒,直灌到姓董的醉得一塌糊涂,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他想着用什么办法能把李湘搪塞过去,只想得脑瓜仁作痛,也没理出半点头绪。他倒是刻意审查过姓董的在医院的经营内容,除药价稍高外,品质种类倒无大碍。便准备保留他的经营项目,也算是给李湘保留面子。但作为底线,这笔佣金却无论如何得加以回绝。正为此事焦虑时,醉意惺忪的姓董的却提出李湘父亲生病住院,邀他一起前去探视。一时间,包二刚仿佛抓到一根拯救厄难的稻草,他把卡重新装入姓董的口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局长老爹得的可是胰腺癌晚期,估计手术、化疗做完,几十万也难说能拿得下来,我明天要出趟远发,你就替我好好代达一下心意吧!”他不失时机起身告辞,临别还郑重叮嘱道:“李局长和我的感情非同一般,你可一定把我的心意传达到位!”
出得屋门,包二刚觉得浑身都是燥热的汗水,他深知凭这拙劣招数根本没法把老谋深算的李湘打发妥帖,要让李湘不对自己产生异常心理,还真得绞尽脑汁琢磨个万全办法。他深深从心底深处呼出一口恶气,心里话:多少有点权力的人要闹个操守清白,就像唐三藏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样,还真他妈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