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昔
简介:原野冷冷地逼视着她。她从来都是这样,柔弱、委屈、楚楚可怜,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她姿态总是很低,被欺负、被嘲讽、被羞辱,却轻而易举地将那些俯视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1
原野例行出席商务晚宴,耳边“商业奇才”“人中龙凤”等恭维声毫不吝啬地灌入耳中,他挨个儿应付后,踱到庭院里的树影下躲清闲。
不远处,有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嗤笑道:“虽然原野是厉害,但也没必要这么捧他吧。不但有原家的家底撑着,听说还要和朱家联姻,哪怕是只猪,也能飞上天!再说他明年就三十岁了吧?这个年纪还要吹成不世出的商界天才,真是笑死人了!”
旁边立刻有人压低嗓音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原野在孤儿院长大,被原家认回来时都二十多岁啦。短短几年就能将原氏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他是人中龙凤,绝不为过。”
原野在暗处听得一清二楚,今时今日,他早非初入名利场的那个自卑又局促的青年,旁人嚼几句舌根,根本影响不了他半分。原野不动声色,正准备起身离开,冷不防那边八卦声又起。
“原野接手原氏不过两年,就能让‘魔女碰壁折戟,从此退隐,立誓此生不入淮城。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安若素?那个心狠手辣的‘魔女安若素?!”
刹那间,原野瞳孔陡然收缩,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下意识地捏紧拳头,身后一阵香风,红衣盛装的少女娇滴滴地跑过来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叫道:“原野哥哥。”
方才八卦的两个人没料到原野竟在此处,顿时色变。原野不露痕迹地拂开朱菲的手,温和地说:“菲菲不是最爱热闹,怎么来这里了?”
朱菲撒娇道:“原野哥,我爸爸真讨厌,非要给你们那个公司起名叫‘赤野,我说‘菲野好聽,他不信,我想当老板,他也不肯。”原朱两家分别拿到了几个基建项目,准备强强联手,组建一家地产开发公司,签约仪式就在明天上午。原家与朱家渊源颇深,原野的嫂子还是朱菲的远房表姐,原朱两家近年又打得火热,外人难免猜测两家会亲上加亲。
原野淡淡地说:“女孩子家,何苦非要在商场沉浮,安心做个大小姐多好。”说罢,他便摆摆手,朝大厅走去。
朱菲冷下脸,恨恨地跺脚。方才她瞧得一清二楚,旁人说起她与原野的绯闻时,原野一脸漠然,不过是刚一提起安若素,他竟神情大变。
六年了,难道她还比不上那个蛇蝎女人吗?!
2
原野站在露台上,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安若素的那天。
那时,他只是一个贫穷的大学生,却突然被告知是豪门大亨的孩子。他的父亲和大哥一起出了车祸,双双成了植物人,只剩大嫂崔芸心勉力支撑家族事务。崔芸心的娘家不比原氏,她的商业才能平平,如何让能担得起原氏的重任?便辗转找回了原野来撑门面。
而二十岁出头的原野并不懂其中曲折,别人只丢给他一份稿子,告知他明日傍晚要在慈善晚会上代表原家发言,以示原家并未没落。
原野没见识过商圈的堂皇与险恶,当他满头大汗地赶到山庄别墅时,却因为没带邀请函而被拒之门外。他后知后觉,这才朦胧地意识到,崔芸心对于仰仗他颇有不甘,在暗示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可晚会有媒体直播,他绝不能缺席。原野多次请求无果,内心不免惶急,索性绕到后院准备翻墙而入。他刚爬上墙头窥见庭院中璀璨的灯火,冷不防却看见一个女孩儿安静地坐在花树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原野来不及吃惊,外面便传来保安的呼喝声,他慌乱地想要跳进院子,却失手坠下围墙。
原野曾无数次地回想那一幕,他第一次接触到不一样的阶层时是那么笨拙可笑,出现在安若素面前时是那么卑微狼狈,而她却安静淡然,高高在上,无端地让人自惭形秽。
她是他用尽全力都触碰不到的存在。
嘈杂声惊动了人们,晚宴主办人朱宏光赶来时,原野正垂着头讪讪地站在人群的中央。
“怎么回事儿?”朱宏光排开众人上前。原野咬着牙不出声,没想到却有一人开口道:“是我不好,我看树上的花开得盛,就请原先生去帮我摘,没想到会害得他摔下来……”
原野大为震惊,下意识地抬头,方才那目睹了他翻墙全过程的女孩儿正怯生生地望着他。
朱宏光身旁一名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忍不住冷笑道:“安小姐,你可真是个害人精!”
那安小姐涨红了脸,头几乎垂到胸口,眼泪落在衣襟上,只喃喃地颤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朱宏光轻斥了朱菲一句,又得知原野竟是自己好友的儿子,立刻热情地将他迎进屋里。原野晕乎乎地跟着他,临走前回望帮他解围的安小姐。安若素站在原地对他微笑,又担忧地指了指手腕,原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似乎摔断了。
第二天,他正躺在医院里,望着手臂上厚厚的石膏出神,没想到安若素抱着一大捧鲜花登门了。原野受宠若惊,他昨晚摔断手,忍痛上台发言,好歹没丢了原家的脸面,他大嫂对此只打了个电话以示慰问,而这个萍水相逢的安小姐却来医院看望他。
原野从未想过这般美貌温柔又出身高贵的姑娘会待他如此亲切,脸都红透了,讷讷地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呢!”
安若素微笑着说:“那你比我强,我还没收到过花呢。”她顿了顿,又问:“原先生一直看我做什么?”
原野窘迫,又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已经出够了丑,也没什么放不开的,便诚实地说:“安小姐与传闻十分不同。”
他已经听说了,她是商界不败的神话,也是手段凌厉让对手破产沉沦的“魔女”安若素。她动如雷霆,手段冷酷,自从十八岁继承家业以来,吞并数个公司,安氏在她手中迅猛扩张。可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白衣女孩儿,肯为陌生人解围,惦念他的伤势,分明善良又温柔。
安若素一怔,唇边的笑意随即敛去了。
原野后悔失言,正要道歉,安若素却轻声说:“传言,未必可信。”
原野这几日颇有感慨,深以为然,立刻连声附和:“我明白安小姐就够了,不必理会旁人!”
安若素颇为讶异地看过来,原野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亲密,想解释两句,又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便梗着脖子闭上嘴,不作声了。原野模样俊朗,又带了些稚气,看他那副死撑着的模样,安若素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如果说安若素昨晚为原野解围,不过是见他处境窘迫,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而现在,她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单纯地想哄她高兴,一片赤诚地信任她,轻易而热情地交付了真心。安若素从没见过这样的傻瓜,早就被磨砺得刀枪不入的心脏莫名有一处软得一塌糊涂。
3
同朱氏的签约仪式定在十点,原野一早照常来公司,几个高管正站在他办公室里汇报工作,态度恭敬,办事利落,同他刚接手原氏时全然不同。
那时,人人都看不起他这毫无根基的继承者,以为原家要倒了,对于原野这个名义上的董事长,谁都敢忤逆。原野焦头烂额,有一回,有个姓李的股东竟追到原家逼宫,倚老卖老地逼他重新召开股东大会。原野窘迫,商场上的事情他根本不懂,那段时间多亏了安若素在背后指点,他才勉强站稳脚跟。
正僵持着,方才亲自去洗水果的安若素进了书房,礼数周到地道:“李伯伯好。”
那股东一见她,气势就低落下来,似乎对安若素颇为忌惮。
安若素恍若未觉,仍谦恭地劝他何必对年轻人如此苛刻,如今留一线,对李家自己的产业也大有好处。闻言,那股东的脸色极为难看,想要撕破脸面却还是忍住了,恼火地拂袖而去。
原野不明所以,安若素解释道,她听闻这人本是原氏高管,却私下开公司同原氏抢些不大不小的业务,自己略微吓唬了一下,他果然就不敢争了。所以有个“魔女”的名头,还是有些好处的。
安若素笑得坦然,原野却不由得心酸。安若素蛇蝎心肠的名声在外,却有几人知晓她也不过是个心肠柔软的女孩儿?他眼下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看似风光,其实真心帮他的不过安若素一人。他大嫂就不必说了,不添乱他就谢天谢地了;朱伯伯虽然待他亲厚,可凡事毕竟还是从朱氏的利益出发;朱菲心高气傲,起先瞧不起他,近来才对他热络一点儿,可这热络也是有条件的。
除了安若素,没有人真心对待一无所有的他。
然而,现实在不久之后猝不及防地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所以为温柔和善的安若素,心机和城府远比任何人都可怕。
胸口间窒息般压抑疼痛,原野回神,抿紧唇最后一遍确认签约仪式流程。门外一阵嘈杂,办公室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女人闯进来,助理惊慌地跟在后面道歉说:“原总,这人不知怎么混进来的,我这就叫保安!”
原野皱着眉刚要点头,在看清那人的脸孔后,不由得“啊”了一声,反而示意众人都出去。直到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他才冷冷地问那女人:“你不跟着安若素,跑到原氏来闹什么?”
安若素的助理啞声道:“原总,求你去见见我们安总吧,她……她出车祸了!”
4
原野一阵风似的冲出办公室,不顾助理惊愕地在背后提醒他签约仪式就要开始了。
原野赶到医院时,安若素还在昏迷,他怔怔地看着她美丽苍白的面容,时隔六年,他仍然分不清,梗在自己胸口的是无药可救的迷恋,还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他握紧拳头,依稀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很多年前,安若素也曾这样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像一朵枯萎的白色花朵,让他忍不住怜惜。
不知过了多久,安若素才缓缓睁开双眼,原野本想等她醒来就走,可这一刻,他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挪不开脚步,只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她。安若素脸上出现刹那的空白,然后勉强打量了一下病房,艰难地提起嘴角,说:“我还以为会收到鲜花。”
原野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捏了一下,却仍寒着脸刻薄道:“你不是发誓此生不入淮城吗?回来做什么?”
安若素凝望着他,好像舍不得眨眼一样,小声说:“我想你了。”
原野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哭是笑,幸好医护人员鱼贯而入,将安若素连人带床推出去做检查。临出门前,安若素对他偏头一笑:“小野,我好想和你出去走走。”
原野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他竟真的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等了下去。等安若素再次被推回病房时,她掀开被子,露出左腿上厚厚的石膏,轻声问:“小野,抱抱我好吗?”原野无言,俯身揽过她的后颈和腿弯,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了轮椅。那一瞬间,他的侧脸同她挨得极近,可以感受到她温软的呼吸轻轻地落在他的颈侧,他听见自己放大的心跳声。
原野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到公司,处理他任性离开后的一堆烂摊子,然而他鬼使神差般地留在了医院,推着轮椅上的安若素朝外走去。后山仍是旧时风景,他和安若素几年前都曾在这里住过院。
当年,朱宏光来原氏与原野谈合作,临走时,原野亲自送他到楼下,不料崔芸心却突然冲上来,死拽着朱宏光,哭喊着表舅救她。
崔芸心和朱家有点儿沾亲带故的远房关系,她娘家近日遭遇经营危机,面临被安然资本拆分并购的窘境。安然资本是安若素的产业,现下安若素与原野交好尽人皆知,崔芸心不去求自己的小叔子反而来找朱宏光,不外乎她与原野暗地里的龃龉,拉不下脸来。
崔芸心哭天喊地:“那魔女逼死了我父亲,现在又要霸占我们崔家的产业!”
原野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她说:“大嫂,你讲话要讲事实!崔老先生是病故,再说两家早签过对赌协议,素素不过是履行……”他话还没说完,见崔芸心恶狠狠地盯着他身后,他下意识地回头,安若素正怯怯地站在那里。
崔芸心一见安若素,心头火起,怒骂道:“安若素!你这心狠手辣的东西,若不是你骗我父亲……”
安若素脸色煞白,低声辩解道:“崔姐姐,在商言商,安氏也有一大批员工要养,你怎能颠倒黑白……”
“我颠倒黑白?!”崔芸心怒极,扑上去狠狠掐住安若素的脖子,安若素挣扎不过,雪白的脸颊憋得通红,众人慌忙上前要将两人分开。混乱之中,安若素被崔芸心死命推着,后脑重重地磕在廊柱上。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安若素软软地倒在地上,血丝从她脑后渗出。
安若素在病房里醒来时,已是黄昏。
原野沉默地坐在角落,安若素没看见他,她睁眼见到陌生的环境,只是瑟瑟地发着抖,扯紧了棉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完整地裹起来蜷缩在床头。原野听见她口齿不清地小声呢喃,她反复在说:“我好怕,爸爸,妈妈,我好害怕。”
原野的心在那瞬间如遭重击。他知道安若素也是孤儿,她父母在她十六岁那年就意外地在国外去世了。和他一样,这个世界上,她也没有亲人了。他沉默地大步上前,将安若素连人带被子紧紧拥入怀中:“素素,别怕,有我在。”
安若素受惊般一抖,听见他的声音又安下心來,被子里颤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原野用力地抱着她,咬牙道:“素素,我会强大起来,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愿意让我照顾一辈子吗?”
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久到原野的心沉在海底时,被子却突然被扯开了,安若素猛地扑进他怀里。世人都说她心狠手辣,只有他知道,安若素孤独可怜如同被抛弃的孩子。滚烫的眼泪落在原野的颈窝,她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小野、小野”,仿佛他是她唯一的倚仗。
5
原野回过神来,轮椅上的安若素仍在叫他的名字,依旧是楚楚动人的柔弱模样。她轻声问:“小野,不要和朱宏光签约,放弃海外的基建项目好不好?”
仿佛被从美梦中拖出来,原野瞬间清醒,如被人迎面痛击般,脸色极为难看。他喉头动了两下,讥讽道:“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
安若素一脸受伤的表情,却仍固执又温柔地问:“小野,放弃签约,好不好?”
安若素的美貌一如往昔,面容上还带了些微残余的天真。算起来,她其实比他还要小一岁。原野突然放声大笑,神色近乎狰狞。他咬牙切齿地说:“安若素,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从此两不相欠,也不必相见了!”
他将她抛在了身后,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离开,再不回顾。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又梦到了那些旧事。
原家的宴会上,他与宾客寒暄,原家名义上的女主人崔芸心却迟迟不现身。安若素看出他的焦虑,便主动要上楼帮他找人。原野顾及她们先前的不愉快,有些迟疑,她却笑着说没关系。等了许久,连安若素也没下来,他忍不住亲自上楼去找。
他上得楼来,却看见安若素正垂眸站在崔芸心门外,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却没落下去。见到原野,她勉强一笑,拉着他要往外走。屋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崔芸心又在同旁人说些不中听的话了。他捏紧拳头想要砸门,安若素却含着泪轻轻朝他摇头。
梦境中画面一转,安若素去机场送他,他要到欧洲出差几周,没想到起飞不久,机上有乘客急病,飞机紧急降落在附近的城市。他刚一开机,就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朱菲在那端崩溃地哭叫着说安若素派人绑架她。
原野当然不信,朱菲却逼他发誓不告诉安若素,又催他快回淮城。
原野刚回淮城,朱菲就立刻哭着找来,说安若素每周二都独自去福利院做义工,偏偏今天突然约她一起去,她不疑有诈,便和她一同去福利院。没想到出门时安若素借口落了东西,叫朱菲在外面等她,随即她就被绑架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原野难以置信,把朱菲藏好后便驱车赶往安若素的公寓,想要问个清楚。不料他却在门外将安若素与助理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整个人仿佛被冰水淹没般难以抑制地战栗发抖。
“吉人自有天相,若不是安总那日恰巧听见崔芸心绑架你的阴谋……崔芸心的人果然把朱菲当成你抓走了,等发觉时,她会不会对朱菲下手?”
“那就要看她们是否真的姐妹情深了。”安若素幽幽一笑,又问道,“对朱氏的收购计划启动了吗?速战速决,要在原野回来前完成。”
原野一怔,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发现朱宏光和朱菲的号码躺在黑名单里。他突然想起今天在机场,安若素曾拿他手机玩儿了几局游戏。
屋里又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助理有些迟疑地问:“那原氏……”安若素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对于原氏,我势在必得。只是……”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小野太单纯,在那之前,一切都不必让他知晓。”
听到这里,原野浑身发冷。
当晚,原野与安若素决裂;次日,安然资本抛售朱氏股票;十五日后,朱氏摇摇欲坠;二十七日后,朱氏拟重组资产,安然资本将其鲸吞百分之七十;二十八日后,原野与安若素密谈,随即安然资本放弃收购原氏,安若素立誓此生不入淮城。至此,原野一战成名。
人人都以为原野手段了得,只有原野才知道,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安若素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忍着眼泪问:“小野,你不要我了吗?”
原野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容。安若素喃喃道:“我明白了。”
随后她放弃收购,从此离开淮城,六年不归。
他曾以为世人愚昧,不懂安若素的温柔善良,却没料到,到头来最大的傻瓜其实是他自己。原来她真的是魔女,可以一边将人捅得鲜血淋漓,一边无辜柔弱向人索取怜惜。
那个时候,原野是恨她的,然而在梦里的这一刻,他抽离出自身,却突然意识到,安若素并不是真的不留余地。倘若那时她问的是“你不爱我了吗?”,他是否真的能狠心说不?
6
原野自我唾弃了一万遍,也改变不了他捧着鲜花迈进医院的事实,仿佛昨天傍晚放下狠话说此生不复相见的是另有其人。他为自己找好了理由,是安若素先破誓回淮城的,自己不过是和她扯平。
他正自我开脱,冷不防接到下属电话,原氏收到小道消息,朱原两家此次共组公司,朱氏入股的资产突然被爆出问题,似乎颇有水分。秘书庆幸道:“幸好昨日事出突然,还未正式签约,否则眼下当真是骑虎难下。”原野不由得变色,却仍冷静地吩咐道:“我晚些回去处理。”
挂断电话,原野还来不及细想,几个安然资本的高管迎面走来,神色严峻,不像是来探病的。原野下意识地闪进过道,没同他们照面,待他们走后,才握着花束别别扭扭地推开安若素的病房门,只一眼,他就愣住了,下一刻,汹涌的怒火铺天盖地地袭来。
本该断了一条腿的安若素,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父母的照片前,俯身上香。安若素听到响动,回身见到昨天才立誓“不必相见”的原野,也愣住了。
巨大的挫败感涌上胸口,原野突然觉得无比讽刺。果然说谎不眨眼,这才是安若素的真面目,他到底还在期待什么?而安若素却惶急地摇头,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神色凄楚地抽泣道:“不是的,小野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够了!”原野厉声打断她,“安若素,你厉害,我自愧不如。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那束可笑的花,随即厌恶地将它砸在地上。
安若素哭着去拾满地凌乱的花枝,原野看够了她这副虚伪的面孔,想要讥讽几句,又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他转身要走,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强压着火气接通了秘书的来电。
“原总,最新消息,朱氏的事儿压不住了,甲方已经知晓,撤了他们的标,转给了另一企业,对方是……安然资本旗下的地产公司。”
原野刹那间瞪大眼睛,手机落地,他指着犹自蹲在地上哭泣的安若素冷笑道:“好手段,安若素,你够狠!”朱氏的问题方才爆出,甲方那边竟立刻知晓,分分钟就换了安然资本顶上,若说没有安若素在背后操作,连三岁小孩儿都不信。
而安若素仿佛当真浑然不知,肩膀颤抖,哭着捡拾残花,好像那是唯一的珍宝。她喃喃道:“小野,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原野冷冷地逼视着她。她从来都是这样,柔弱、委屈、楚楚可怜,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保护;她姿态总是很低,被欺负、被嘲讽、被羞辱,却轻而易举地将那些俯视她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野倒退一步,很慢很慢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安若素,从今往后,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会信了。”
7
一周后,原氏的签约仪式再次举行,合作对象却由朱氏换成了安氏。半个月后,原野与安若素动身前往非洲的一个小国家,亲自为项目挂牌。
一路上,原野始终冷着脸,拒绝与安若素有任何交流,安若素怯生生地盯着他,仿佛怕激怒他。纤纤美人,堂堂安然老板,手腕通天,却如此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原野有火发不出,心情越发烦闷。
然而,在他们抵达酒店的当晚,这个非洲小国时隔十年之久,再次爆发暴乱,反政府武装军攻破了城门,首都城内陷入一片火海,到处是枪声和惨叫声。原野想办法联系救援,却发现手机信号和网络已经全部中断,他正要召集随行人员,房门却被踹开,安若素冲进来拉着他往外跑,说:“跟我走,安然在远郊有一家化工厂,我们过去避一避。”
原野从不知道,安若素的手劲竟如此之大。他被拽到地下车库,此番随行的安然员工都已经列队待发,正指挥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原氏同仁上车。直到最后一扇车门关上,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车队的引擎同时咆哮,然后井然有序地朝出口飞驰。下一刻,荷枪实弹的反政府军涌进酒店,头顶传来哭号与枪响。
商务车一路疾驰,街景飞速闪过,市区已经沦为战区。一行人到达化工厂时已近凌晨,战火尚未波及这里,只是交通已经全面封锁,所有人都被困在工厂里,幸好工厂规模很大,食物、药品等补给充裕,至少还能坚持三四个月。工厂的总经理在发表了动员讲话后,台下一片死寂,随后窃窃私语的声浪渐高,惶恐惊惧的情绪在不断扩大,有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叫,有人神经质地一遍遍拨打没有信号的手机。
安若素紧紧地握着原野的手,悄声说:“小野,别怕,我会保护你。”
原野无言,他深深地痛恨着这一刻仍想将安若素拥入怀中的自己。
8
化工厂仿佛是这个战火纷飞的非洲小国里的桃花源,尽管摇摇欲坠,却成为一方堡垒。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周边难民陆续涌入,安然尽数接纳了他们。原野被困在这里近两个月,他和安若素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亨,而是不知前路在何方的乱世草芥,只有尽心尽力地照顾难民,才能忘掉一点儿惶恐。
原野尽管不同安若素说话,却留意到白天她轻声细语地为难民换药时动不动就用手撑着额头,仿佛有些疲惫的样子。
夜晚,化工厂的员工都把自己简陋的床铺让给重伤患,安若素也不例外,她独自在会议室里间寻了个角落,倚墙裹紧了薄毯。原野一声不吭地跟进来,安若素惊讶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盛满惊喜,原野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抱着毛毯在她旁边坐下。
安若素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小声说:“别担心,最晚下月初,你一定能回国的。”
不知为何,安若素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原野极力装出冷淡的模样,问:“你不害怕?”
安若素搖摇头,很轻很轻地笑了:“这里是我父母的埋骨之地,我一点儿都不害怕。”
原野一怔,隐约想起一些旧闻。十余年前这里也曾爆发过动乱,相比眼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安若素的父母当年是来这里做慈善的,十多年后,他们的孩子竟走上同样的路。据说当年安若素葬的是衣冠冢,她父母的遗体在战乱中已找不回了。一代首富,豪爽心慈,到头来却葬身异国尸骨无存,令人扼腕。
原野叹息一声,心肠软了下来,低声说:“素素,你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从前的崔家、王家都曾与安然交好,你又何必对他们痛下杀手……”
安若素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抽抽鼻子,无辜而委屈地说:“可是我好怕他们,爸妈走后,他们都来欺负我。他们要把安然拆得七零八落,把我从家里赶走,我真的好害怕……”她把脸埋进手臂里,发尾一颤一颤的:“安然是爸妈唯一留给我的纪念了,我怎能让它被别人抢走?”
原野无言,沉默许久才问:“可朱伯伯与你父母情同手足,他们落难时,朱伯伯也曾鼎力营救,你怎么能对朱氏发起收购,如今又夺他们的标?!”
“情同手足?”安若素霍然抬头,“就是这位情同手足的朱伯伯暗中散布假消息误导反政府军轰炸了我父母藏身之地,又趁乱侵吞了安然在海外的几家卫星企业……”
她眼神冰冷慑人,原野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又震惊于她吐露的内情,半晌说不出话,而安若素却转圜了神色,极轻巧温柔地一笑,又说:“你已经不信我了,对吗?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
9
第二天,化工厂涌入了一批新难民,整个厂区喧闹嘈杂,安若素在相对安静的一角,为排着队的轻伤患包扎。原野尚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安若素,他一面对她冷酷残忍的手段心怀芥蒂,一面又怜惜她年幼时艰辛不易,只好默默地蹲在安若素一臂之遥,拆解成箱的药品。
劳累了一个上午,眼见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人,安若素扶着额头松了一口气,对最后那包着头巾穿着长袍的女人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这女人只露出一双黑眼睛,原野有一刹那觉得似曾相识,他来不及细想,下一秒,那女人已经一跃而起,翻到安若素背后,紧紧地箍着她的肩膀,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抵在她的喉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安若素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而周围摞满了纸箱,将忙碌的众人的视线隔绝得彻底。安若素被劫持的这一幕,除了原野,竟没有一人发现!
原野大惊,下意识上前,那横在安若素颈间的匕首立刻紧了紧,血丝瞬间渗了出来。原野立即举起双手退回原位,沉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劫持她?”
长袍女人冷笑一声,抬手掀了兜帽,压低声音喝道,“原野哥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做了些什么吗?”这人竟是朱菲!
朱菲恨恨地道:“朱家已经被她毁了!我爸爸身陷囹圄,我无处可去,便一路逃亡到这里……一命抵一命,我也算不亏了!”
原野紧张地盯着面目狰狞的朱菲,竭力安抚道:“菲菲,有话好好说,眼下局势动荡,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你……”
“被困在这里?”朱菲讥诮地重复道,“原野哥哥,你真以为安然的人都手无寸铁杀不出重围吗?”
“你什么意思?”原野瞪着朱菲。朱菲不答,却诡异地笑了,挟持着安若素步步倒退,直到退出纸箱遮挡的范围,她才突然扬声道:“所有人不许动,安若素在我手上。”
刹那间,嘈杂混乱的工厂骤然死寂,下一秒,枪支上膛声响成一片声浪,百十道枪口对准朱菲。方才还在悉心照料伤患的安然员工们,眨眼间都变成了面容冷峻的保镖,只有难民们抱头瑟缩成一团。
原野的瞳孔陡然收缩。看见他震惊的样子,朱菲冷笑着拖着安若素重新退回纸箱墙后:“原野哥哥,现在你看到了?”
一直沉默的安若素终于开口:“对不起,又骗了你。”
原野又惊又怒,安若素却镇定异常,竟还对他微微一笑:“最后一次了,真的。”
她突然抬高音量,大声道:“不要射击!”
朱菲刚要呵斥她闭嘴,同一瞬间,子弹从背后击穿朱菲的手肘,她惨呼一声,匕首从安若素的侧颈狠狠刮过,鲜血飞溅,原野上前一腳踢开朱菲,将安若素用力地拽回来。
安若素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原野慌张地捂着她的伤口,分明是不算深的皮外伤,安若素却彻底丧失了意识。
“你又在玩儿什么把戏!睁开眼睛啊!不是说不再骗我了吗?!”原野嘶声道,又红着眼睛对安然的员工厉声喝问,“医生呢?飞机呢?难道现在还不肯走吗?!”
安若素的助理扑上来,凄厉地喊道:“要不是你,你以为安总为什么要来这儿,又为什么不肯走?!”
10
原野从未想过,安若素那天真的出了车祸。
“她后脑本就有旧伤,上次事故颅内有了瘀血,医生明明叮嘱她静养,她却执意要陪你来非洲。”助理说着,将安若素连着输液瓶的手放回被子里。原野咬紧牙站在床头,双目赤红:“她又何必谎称自己断了腿……”
助理霍然转身:“安总她不过是想让你抱抱她!就像她不愿离开这里,也不过是贪恋在你身边的一点儿时光!”
原野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一直以为她当年接近我,不过是图谋原氏。”
助理冷笑一声:“原总以为自己很委屈是不是?安总跟你说过她为何要对付朱宏光吧?那你可知道,当年对她父母下手的,除了他,还有你父亲!”她不去看原野茫然错愕的神情,恨声道:“安总一生爱憎分明,唯独为你,她放弃了收购原氏。”
原野颓然倒在椅子上。
在回国的路上,安若素一直昏迷。中途,她曾短暂地清醒了片刻,那时原野正在搭输液架,听到响动回头时,安若素已经又再次陷入了昏睡,只有她的助理红着眼圈呆坐在床头。
“她说什么?”原野艰难地问。
“花。”助理哑声说,“她说如果不测要那束花陪她下葬。”
原野知道,是哪一束花叫她念念不忘。他闭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以后,安若素终于从沉沉的黑暗中醒来,她在恢复意识的瞬间,有零星的片段闪过眼前,她隐约记得,曾经某次她醒来后,有谁将她连人带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说想要照顾她一辈子。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人和满屋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