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都真实而虚幻,像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住进小蛮腰之后,方达经常下意识地掐掐胳膊,捏捏脸皮。他不知道那些曾被一夜暴富洗礼的人,之后都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又遇到些什么事。白从票子增加,房子、车子升级之后,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人和事接踵而来。这两年,尤其是最近半年,他像是深陷在一场经久不散的雾霾里。
观海市的秀山区,顾名思义有座秀气的小山。此山是在一座白然山包的基础上,经人工改造出来的。在最近的十几年里,山体植满了来白世界各地的苍松翠柏、古榕香樟、奇花异草。半山腰,还巧夺天工地修建了一座名为“秀湖”的环形水库,四时碧波荡漾。
观海人嘴里的小蛮腰,往往是专指半山腰的别墅。这些绕山一周的欧洲风格别墅,酷似镶嵌在秀山裙裾上的明珠。它们矗立在商住楼之上,显得出类拔萃。
每幢别墅的主体建筑造型均为椭圆形的渐变网格结构,其空间由两个向上旋转的椭圆钢外壳变化生成。两个扭转的椭圆,在腰部收窄,像编织的绳索。远远地看去,很像传说中唐代诗人老白的家姬,善舞的小蛮的纤腰,故而人称小蛮腰。
小蛮腰,是观海市数一数二的高端社区,赫赫有名。往年住着的尽是高官富贾,这两年才悄然腾空出几套或租或卖,住进了一些先前不起眼的新贵。
方达跻身小蛮腰之后,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他喜欢在黎明时分着绸缎睡衣,半躺在屋顶瞭望台的转椅上,眯着眼睛观日出。东方鱼肚白时,他通常正向城区俯瞰。眼底万千低矮灰白的建筑群,能让他在瞬间产生胸怀尘世、君临天下之感。当红光从背后轰然涌起之时,他会将视线转向山体,玉带似的秀湖飘飘欲飞。山顶是市气象台的建筑和设施,那珠串一般银灰色的探测器,在柔和的晨光中,宛若伸向苍穹连接天地的神器。
广阔的花园里,他还坐拥一片绿茵场和一方游泳池。虽然他既不会踢球也不会游泳,但“有”和“没有”的心态全然不同。方达必须承认,两年前他侥幸撞了大运,半年前又中了彩票头奖,一不小心,就蹿人了上流社会。
南方的春天像夏天,夏天像秋天。虽然阳历才三月过半,但暑热已经滋生。方达沐浴在温暖湿润得有些腻歪的春光里,像一棵白玉兰的树墩,晕乎乎地滋生出许多想头的新芽。不期然迎来这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他的心情有点微妙而无措。
老婆带着孩子去乡下度假了。情人小梅下午给过他信息,希望他能抽点时间陪陪她。她想和他一起,随便去什么地方放松两天。她最近在看《失乐园》,越看心里越烦躁,想要方达去租个隐秘点的房子,方便在日子的缝隙间,长点野花野草,浪身漫心。
小梅是儿科护士。她说每天一踏进工作间,就被一股令人作呕的药水味、一片叽叽哇哇的孩子哭闹声所包围。一个班下来,头晕眼花,腿脚发软。她自己的小孩又特调皮捣蛋。老公搞工程,整天不落家。公公、婆婆热恋上了广场舞。每天一到家,她就像跳进家务的海洋里,要不停歇地划拉,否则就会窒息而死。
方达想着她饱满的乳房,有那么一刻的犹豫。但转念想到她满脸的愁苦无奈,满脑袋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回复她说,我这两天要陪老婆度假。
方达现在在意的,是一个叫黄鹂的女人。暂时,他只知道她是做保险的,和他是老乡。下午她发来一个约会信息,方达此刻正在静静地等她。离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几分钟,她还没来。
他坐在十八楼临窗的包厢里,一只胳膊搭在绒布窗台上,脑子里想着可能出现的情景,神情惬意地低头俯瞰街景。街两边那些五彩缤纷的招牌,实在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平时他看见的,都是它们光鲜的一面;现在看着,都是黑乎乎的,一条一楞的,铁架和绳线牵扯得乱七八糟丑陋不堪。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都成了或大或小的彩色圆点,在棋盘一样的街道上可有可无地移动着。
哑然失笑之余,他仰脸在靠背上咽下咖啡,侧耳倾听西餐厅里流淌的音乐。像是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一般,雅俗同路得令人诧异。前一分钟还在播放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后一分钟居然是网络歌手郑小锴的《小蛮腰》。那近乎叫春般的声调,充满了肉欲的刺激。
昨天,黄鹂打电话约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她娇嗔地说,方总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同乡会聚餐,我坐在你右边啊。你还说我们是正宗老乡。我是平安保险的黄鹂。一直都想请你们这些事业有成的大哥吃饭,可因为我做得太差,没有白信,今天鼓起勇气给你电话,你该不会拒绝我吧?她的声音里浸润着一股魔力。
她约定的地点,让方达觉得不是适合乡党聚餐的地方,更像是情人约会的场所。这间精致优雅、色调浪漫的138包厢里,只有两个相对而坐的位置。
他没好意思问她是否还约请了别人。他想,假如就我一个,这无疑就是一场约会。如果将台面中间摆放着的两瓶“敬亭山”矿泉水解为谶语,那么这场约会是该与保险有关,还是与私情有关?他使劲回想那次聚会的情景,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想起来。
十几分钟后,一个脸蛋白皙,着粉色蕾丝网领连衣裙,身材窈窕的女子推门而人。她眨动着蓝盈盈的长睫毛,冲方达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找车位太难了,让您久等了。他站起来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也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