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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近长安城中盛传着吏部侍郎崔大人被奸臣苏缠枝坑害入狱的消息。
“崔大人菩萨心肠,乐善好施,竟会落到如此地步,真是老天无眼啊!”
“那奸臣必定不得好死!”
……
我从茶楼路过,听见里面的咒骂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没错,我就是他们口中的奸臣苏缠枝,崔大人也确实是因我而被关进了牢房,但我也是被逼无奈。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若想在长安城中混出个名堂,只有两条路:一是得到皇上的宠爱做贵妃,二是摸清皇上心思做奸臣。
看着皇上坐在龙椅上,腰上的肥肉挤在雕花缝隙里,我坚定地选择了第二条路。
那日上朝时,崔大人顶戴上的东珠反射的光,把正在打瞌睡的皇上照醒了。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我顺着皇上的意思设了个套,陷害崔大人。
我不想和这些无知的刁民计较,甩甩头快步往城东的翠玉坊走。
刚到翠玉坊,老板杜娘就把我引到一旁:“沈大人正在二楼听曲儿。”
我将一锭金子塞进她手里:“事成之后赏银分你一半。”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我换上一身淡粉色的撒花烟罗裙,胸前挖空露出大片春光,面戴轻纱,随着一队舞姬进了沈纵所在的雅间。
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正歪坐在矮榻上的人。只见他墨发松松垂下,如玉雕琢的脸上挂着惬意的笑,薄唇轻启,随着歌姬的调子一同唱和,端的是一派风流之姿。
我心头细细密密地打着鼓,压下那股“花痴”后,脚一歪直直栽倒在地。
“这位姑娘,你美事吧?”
沈纵怜香惜玉地走过来将我扶起。我暗中使了个眼色,歌姬会意,领着其他人悄然出门。
一时间,雅间里只剩下我和沈纵。
我眨眨眼,涂着大红蔻丹的手顺着沈纵的脸下移,轻轻滑过他的脖颈。沈纵目光闪烁,像是漫天星子散落其中。他喉头一滚,随即握住我的手,掌心灼热的温度顺着手背蹿至心尖。
我低低一笑,攀上他的肩头,隔着薄纱凑了过去。
“可否请教姑娘的芳名?”沈纵的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的动作。
“皎月。”
沈纵轻轻笑了笑,移开搭在我腰际的手,轻轻揉捏,脸缓缓往下压……
气息纠缠间,我不动声色地抬起脚,将一旁案几上的茶杯往下钩。
沈纵也不过如此。
我心里的奸笑声在茶杯碎裂的瞬间戛然而止,原本一副色眯眯模样的沈纵眸光突地一亮,下一刻,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方才离开的歌姬、舞姬一窝蜂地冲进来。这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暗号,但是现下的场景并未如我所想——
沈纵躺在榻上,衣裳被撕破,露出结实的小腹。而我正骑在他的腰上,双手撑在他的脑袋两侧。
四目相对时,沈纵对我一笑,声音不大,但恰好能让屋里所有人听清。
“苏大人假扮舞姬,企图对我不轨。你们可都看见了?”
我一摸脸,面纱果然在混乱中被扯掉了。
我急忙起身,还在他的胸前摸了一把。沈纵看着瘦,没想到手感还不错。
“这回苏大人也能尝尝住在牢房里是何种滋味,以后再坑害朝中官员便能越发熟练。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他幽幽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浑身发软地瘫在他身上,接着听到一声闷哼,抬头一看,只见沈纵面色铁青,耳朵却可疑地红了。
我瞬間明白了过来,“……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沈纵咬咬牙,忽而笑了,笑得我后背发凉。
这日不到黄昏,大理寺卿就带着人来抓我。
罪名是行为不检点。关押半个月,罚银百两。
我蹲在阴森的牢房里,把被子当成沈纵的脸肆意蹂躏:“沈纵,要是弄不死你,我就跟你姓!”
第二章
沈纵是去年皇上钦点的状元郎,短短一年时间就凭着傲人的政绩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眼看着仕途一片大好,却不想得罪了皇上。
皇后私下里夸奖沈纵相貌端正又有才华,皇上听后龙颜大怒,觉得只要有沈纵在,皇后迟早会红杏出墙。
皇家颜面向来高过一切,所以皇上命我除掉沈纵。
平日里,沈纵除了在刑部处理公事,就是去翠玉坊听曲儿。我本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扒下他那张清心寡欲的皮囊,以“逼良为娼”为名将他关进牢房。没想到,沈纵像是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反过来将了我一军。
我们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半个月后,我从牢房里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刑部找沈纵。
他穿着绛紫色的官袍,衣摆轻飘,宛若谪仙。我有刹那的失神,直到那看似纯良的笑意撞入眼帘,才回过神来。
“苏大人清减了不少。”
我捏紧拳头,面上却笑得眉眼弯弯:“这都是沈大人的功劳。为了感激沈大人,下官特意备了一份薄礼。”
沈纵双手抱胸等着我的礼物,我咬咬牙直接亲了上去……
看到沈纵的愣怔和围观人员的震惊,我不免有些得意。
“既然名声已经传出去了,我不玷污一下你的清白,岂不是太亏了!”唇瓣相接时,我呢喃了一句就要撤下来,却被沈纵一把按住头拉了回来。
春日熹微的光笼罩在他的脸上,微垂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光:“做戏要做足全套,否则多没意思。”
他温热的唇又覆了上来,我瘫在他怀里。直到我双腿发软地走出刑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不是来占便宜的吗?怎么反而被沈纵占了便宜?
这夜,月光皎洁,星光漫天。我在书房里绕了五十八圈,心急如焚地看着门口:“十一怎么还不回来?”
十一是皇上派给我的暗卫,平日里负责探查朝臣的行踪。可是今晚他去沈府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第五十九圈刚走了一半,凌厉的剑锋泛着银光破窗而来,我一个转身堪堪躲开,就见一个拿着长刀的黑衣人立在我面前。
“这位大哥是哪条道上的?”
黑衣人一言不发,提刀就砍。我步步后退,按住雕花屏风上凸起的凤凰花花蕊,霎时屏风下的浴盆底部出现一个大洞,我一个飞扑钻了进去。
这地道有无数条岔路,我左拐右拐甩掉了黑衣人,往洞口的方向跑。
今夜的月光着实好,好到我推开掩住地道口的木盖后,能清楚地看到沈纵那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苏大人这是玩的哪儿一出?通地道赚外块?没想到苏大人还有这种技能,佩服,佩服。”
我正欲反唇相讥,却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我心下一凛,伸手抓住沈纵的胳膊:“沈大人,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救救我。”
沈纵眉毛一挑:“我还就和你一般见识了,你能怎样?”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但为了保住性命,也顾不得那么多。我钻出洞口,伸手扯开沈纵的腰带,掀着他敞开的衣襟往我身上裹,然后紧紧地抱着他。
“要么一起死,要么带我走!”
话音一落,黑衣人蹿了出来,我正着急,却听见沈纵肆意的笑声。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上,我靠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着他因大笑而起伏的胸膛。
我口中发干,手心全是汗。眼看着那黑衣人走过来,我竟有种只要有沈纵在,我就不会有事的安心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下一秒,黑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唤了声:“大人。”
“嗯,做得不错。”沈纵收起笑容,应了一声,旖旎的气氛就此破裂。
我抬起头,以他的明眸为镜,看到了自己恍若被雷劈的神情。
接着,我被迫换上夜行服,和十一一起被绑在地道口旁边的大树上。
一个时辰之后,接到消息的大理寺卿率人赶了过来:“苏大人带人乔装刺杀沈大人,致使沈大人身负重伤,证据确凿,还请苏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我动了动被绳索勒得酸疼的手,仰头看着夜空中的圆月,眼角流下一滴泪。
第三章
这一次我并没有被关进牢房,因为沈纵替在皇上面前求了情,说我只是在跟他闹着玩。
一时间,长安城中的百姓争相称道沈大人面和心善,宽宏大量。
于是,皇上又罚了我白银百两,并让我到沈纵家中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直到他痊愈。
再次栽在沈纵手里,我真是說不出的愤怒。
但他到底是怎么发现十一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家里有密道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下了朝,我奉命去了沈纵家中。彼时他正歪在榻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连招呼都没打,很自然地便对我道:“换药。”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想揍他脸的冲动,取过放在案几上的药和纱布给他换药。
“沈大人倒是够狠心,为了诬陷我,竟然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着实让我钦佩。”
沈纵右手手腕上有一道一寸长的口子,伤口不深却也皮肉翻卷,一看就很疼。
他没理我,自顾自地吩咐道:“翻下书。”
书在他里侧的左手上拿着,我须得探身过去才能翻到。无意间有温热的东西擦过耳尖,我心跳一滞,随即如万马奔腾狂跳不止。
“缠枝。”
这是沈纵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这两个字自他口中说出,竟有些缠绵之意。
“你的脸怎么红了?”
我忙不迭地撤回来,将他的伤口缠上纱布:“热的。”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吹落了窗前一树初春的桃花。我虽未抬头,也能感觉到他那灼灼如芒刺的目光。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我会事事行在你的前头?”半晌,沈纵开口打破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说道。
我抬起头,沈纵合上手边的书,又道:“一个月前,朝中曾被你迫害过的大臣组成了一个‘反苏缠枝联盟’,本官不才出任盟主。正所谓人多力量大,你只是一个人,自然斗不过我们一群。”
我不解地说:“你又没被我迫害过,凭什么做盟主?”
“你差点儿让我沈家绝后,这还不算迫害?”说着他的视线在下身扫了扫。我想起那日在碎玉坊发生的事情,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遵照皇上的旨意,我在沈纵家住下。
他给我安排一间茅房我都能理解,没想到他竟派人腾了间客房给我。
还算有点儿良心。
月上中梢时,杀人放火夜。
我从窗口翻出去,轻手轻脚地钻进沈纵的书房。
如今我被那个什么联盟盯上了,要是被他们逮住了我的吃亏的还是我。为今之计,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使些卑鄙的手段了。
沈纵的书房简单却也雅致,案上铺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瞧着画上人的身形,应该是个女子,只是五官还未画,看不出是谁。
想不到这沈纵看着冷冷清清的,竟已有心上人。
我胸口突然发闷,几欲窒息。我摇摇头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准备好的东西分别藏在角落里后原路返回。
这晚,我睡了醒、醒了睡,眼前一直忽明忽暗地闪现那幅画像。第五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我把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烦躁得想撞墙。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我这是怎么了?”
第四章
从床上爬起来后,我的眼圈发黑,脸色煞白,活像个女鬼,把过来找我的管家福伯吓了一大跳。
“我家大人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说苏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他会替您向皇上告假的。”
我接过福伯手里那个精致的盒子,打开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盒子里放着几封信,信中以怨妇的口吻字字泣血地写着沈纵抛妻弃女、玩弄女人等一系列荒唐事,最后还有怨妇们的签名和手印。
一共五封,是我昨天傍晚到城南破庙找了几个乞丐写的。本想今日上朝禀告皇上,让沈纵身败名裂,可是……
我展开最上头压着的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想和我斗,下辈子吧!
这句话成功激起了我的战斗意志,我连脸都没洗,拿起朝服一路跑一路穿,终于赶在沈纵踏进朝堂前追上了他。
“你这个……你这个天杀的……”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口就忍不住骂他。
沈纵停下脚步,忽而抬手。我以为他要扇我,谁知道他竟将我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了耳后。
“怎么连头发也不梳?”他轻轻一笑落在眼里,我只觉得浑身飘飘然如在云间。
年初时,外邦公主来选驸马,一见沈纵,便被他笑容迷得无法自拔,哭着喊着要嫁给他。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改变了公主的心意,公主并未嫁给沈纵,而是选了内阁大学士的公子。
沈纵一笑可倾城,如今我算是领教了。
进了金殿,我发现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看我,再看看沈纵,随后翻翻白眼。
连皇上都是如此,我从他近乎看不见的小眼睛里察觉到了一种名为“八卦”的光。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大太监的话音一落,我便向前迈出一步:“臣有本要奏,刑部侍郎……”
“苏爱卿是不是要奏刑部侍郎沈纵抛妻弃女,天良丧尽,不配做朝廷命官啊?”
“皇上怎么知道?”
皇上扬了扬手中的一沓宣纸:“不光朕,这长安城中早就人人皆知了。”
等到大太监将那宣纸递给我看时,我差点儿背过气去。
上面的内容简单来说,就是我不愿沈纵成为长安城中女子的梦中情人,于是不择手段地抹黑沈纵,将他从一个翩翩公子丑化成一代“渣”男,从而逼退情敌。
末尾还有沈纵的两行酸话:愿卿无罪,盼卿早归。
在我醒来之前,这告示就贴满了长安城。只是我刚才跑得太急,压根儿没注意到。
“既然这件事是你们小两口闹脾气,朕就不追究了,只是下不为例。”
我一口银牙咬碎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否则,我找乞丐做假证的事,在“反苏缠枝联盟”的添油加醋之下难保不会变成欺君之罪。
我狠狠地瞪了那杀千刀的沈纵一眼,他像是心有灵犀般侧过头,对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蠢货。
回去的路上我们共乘一车,我坐在离沈纵远远的位置,实在是不想再和他有所瓜葛。
这人太可怕,我怀疑他整条肠子都是黑的。
刚走了没多久,马车突然一震,随即馬儿像发了狂一样往前冲。车夫狠命地拉着也是无济于事,便扯着嗓子喊:“两位大人,快跳下去吧!”
马车已经冲出了长街,再往前就是流水河了。
因着太过着急,我的小腿抽筋,动一下都疼得我眼泪汪汪的。
忽然,我的手腕被人一拽,随即整个人落入沈纵的怀抱中。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护住我的头,丝毫没有犹豫地就往下跳……
落地之处是片草地,我听着沈纵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让我心头暖得发烫。
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腥气,沈纵右手腕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撕扯开来,鲜血渗了出来。
我忽然很想哭,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陷害忠良,是我不得已而为之。
所有人都骂我、害我,甚至扎小人诅咒我,从来没有人像沈纵这样,不仅没有伤害我,还救我,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从来都没有。
第五章
自从发生马车事件之后,我这几天总会想起沈纵护住我的手,还有惊险过后如蜜糖般的温柔。
“苏爱卿,苏缠枝!”
我刚回过神,就见皇上一巴掌把桌案一角拍断:“朕说话的工夫你都能走神,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我低着头任由他骂。半晌,皇上叹了口气:“都快一个月了,沈纵还在朕眼前晃,烦人得很。苏爱卿要是连将他赶出长安城的本事都没有,也实在没必要留在朕的身边了。”
从皇宫里出来,已是黄昏时分。
沈纵的伤口已经结痂,我不必再过去。沿着街道往回走,我想起皇上的话,内心一片苍凉。
我对沈纵无意时,尚且不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是现在……
一阵飞扬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沈纵骑着一匹红鬃烈马停在我的面前,并将手伸了过来:“我这手刚好,使不上力,卫河将军建议我去校场射箭锻炼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在身后蹭了蹭掌心的汗水,搭着他的手上了马。
马一路往校场飞驰而去,两旁楼阁花草尽数被抛在身后。我闭上眼睛靠在沈纵的怀中,让自己得以放松片刻。
彼时校场正在练兵,我跟着沈纵到后边的空场地上练习。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看,可一回头,又没发现什么异常。
光看沈纵射箭实在无聊,于是我也要了一把牛角弓过来。
“苏大人也会射箭?”沈纵双腿微微岔开,拉弓瞄准,下一刻箭稳稳地钉在靶心上,尾部的翎羽犹在颤动。
和他一比,我的箭法实在丢人。我回以微笑:“我不会,就是来长长见识。”
“既然不会,那我教你。”
还没等我开口拒绝,沈纵已然把我拉过去。他身材修长,而我在女子里又算矮的,只到他的胸口处。
因此,沈纵摆直我的胳膊时须得弯腰,纠正几次之后觉得累,干脆提着我的衣领让我踩在他的脚上。
“双臂就这样伸直不要动,眼睛看着前方……”
我心中狂跳之际,沈纵握着我的手突然调转了方向,猛地一拉弓,箭矢射出,与那逆空而来的箭撞在一起,双双断在地上。
“那里有人!”
我出声的刹那,树后已经射出第二支箭,直直向我而来。我整个身子被沈纵抱着,换言之,是被他控制着。我想躲闪,却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怪不得沈纵特意让我跟他过来,原来是在这儿等我。
他对我温柔片刻,我竟然忘了他是“反苏缠枝联盟”的盟主,是最想要我性命的人。
我闭上眼,等着一箭穿喉。
最晃人眼的夕阳金光仿佛不见,“扑哧”一声,长箭入肉,却没有想象中的疼。
我睁开眼,校场上的士兵已经赶了过来,隐在树上的人见大事不妙忙不迭地逃了。
整个世界仿佛褪去了颜色,只有挡在我面前沈纵,身姿挺拔,紫衣墨发。那一箭穿透了他的肩膀,血染一身,成了黑白中唯一的色彩。
“这是你们计划好的吧?可你在最后为何又放弃了?”
周围乱糟糟的,他背对着我,声音沙哑微弱,我却听得清楚。
——“我舍不得。”
第六章
因伤口处理不及时,沈纵回到家后便开始发热。吃了药之后烧退了,人却仍旧没醒。
我守在床边看着他沉睡的脸。以往每次见面都是鸡飞狗跳,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安静地待在一起。
沈纵的睡相很不好,像个小孩子一样爱翻身。我怕他压到自己的伤口,只能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头小心地挪回枕头上,再帮他把被子盖好。
藕色的枕头压着墨蓝色的书封,格外显眼,这是沈纵平日里总捧在手里的书。
我好奇这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让沈纵那般入迷,便抽出来随手翻了翻。这是一本描述地质的书,无聊得很。
我在心里鄙视了一下沈纵,刚要把书塞回去,却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这本书……好像格外厚。
月光悠悠照亮行人回家的路,可纵使光亮如昼,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哪里走。
我攥着书的手捏得骨节泛白,心里乱得很,便随便寻了家酒馆,借酒浇愁。
我的酒量不算好,几碗烈酒下肚,整个人就醉醺醺的了。可心里的烦闷半分没减,反而攒成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
“为何要喝酒?”
恍惚中有人拉住我举起酒碗的手,我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是谁,只是看他的轮廓,觉得他大概长得很好看。
我笑嘻嘻地凑近:“公子陪我喝两杯。来,咱们一醉解千愁。”
我倒酒,倒了一碗撒了半碗,那人却没喝。
“解千愁?你有什么愁,说来听听。”他的话像是带着笑,却又极是认真。我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么一蛊惑竟然真的忍不住跟他吐苦水。
“人人都把我当奸臣,可我真不是。我若真是奸臣,就派人把那什么联盟的人都砍了,何必处处受气,任人欺凌。”我打了个酒嗝,觉得眼前仿佛坐了三个人,“可是我看上的人,却是个奸臣。”
“哦?你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唉,你这个人怎么抓不住重点呢?重点不是我看上了谁,而是他是个奸臣,是个奸臣……”
一提起这个,我便悲从中来,伸手捧起酒坛子直接往嘴里灌。那酒太烈,自喉咙到心肺一路灼烧着,呛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
眼泪一出来就收不住了,我伏在公子的肩膀上号啕大哭。许是哭得太伤心,我竟然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醉倒之前,我的额头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柔地碰了一下,随后听见一声叹息:“真是个傻姑娘。”
翌日我醒来时,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
昨夜的记忆太过破碎,我实在是想不起是谁送我回来的了。
“大人,您醒了?”十一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
“大人昨夜喝多了,拉着酒馆里的人边哭边喊,还在人家店里的案几上跳舞……咳咳,酒馆老板怕您把店砸了就来府里叫人把您接回来了。”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下回不用把我丢脸的事情描述得这么详细。”
“大人要去上朝吗?”
我揉着额角的手顿住,半晌才开口:“今天就不去了,你帮我告个假,顺便把这个交给皇上。”
我自中衣里面取出一本书递给十一,旋即躺回去将锦被拉高:“我头疼,还想再睡会儿,你快去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狠狠地咬着手背,将所有的纠结彷徨、难过无助尽数发泄。
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一脸冰凉。
第七章
去年的状元郎,如今的刑部侍郎沈纵被人举报,在科举考试时贿赂主考官,由此牵扯出一起震惊大庆的科举贪污舞弊案。皇上龙颜大怒,派大理寺卿全力调查。
沈纵被免去刑部侍郎一职,并关押在天牢中,不许任何人私下探望。有违者,诛灭三族。
消息传到我这里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
院中的桃花已经凋谢,徒留一树枯枝败叶,看着冷清得很。
沈縱是被我亲手送入大牢的。
他那本随身携带的书里每一页都有夹层,夹着他和主考官以及监考官的来往书信。
皇上让我打着找沈纵麻烦的幌子接近沈纵,就是为了找到他行贿的证据。只是我并不知道此案涉及如此之广,也不知道我……会喜欢上沈纵。
我不是奸臣,皇上也不是昏君。
我们只是用了一些非常手段铲除朝中的蛀虫,譬如表面上爱民如子实则贩卖私盐牟取暴利的崔大人。
这些奸臣犯下的案子涉及的人员众多,调查困难。为了黎民百姓,只能另谋他法。
我爹曾和我说,为官者,当为民行事。从前就算被不明真相的百姓戳着脊梁骨骂,我也没有后悔过。
可是这一次,我隐隐有些后悔了……
我去找皇上,想求他让我见沈纵一面,可皇上根本不肯召见我,将我隔绝在御书房外。
天色阴沉,我跪在地上,凉意顺着膝盖往上钻,通体生寒。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我没有办法改变。我想见沈纵一面,想把我的心意说给他听,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从正午到日落,雨水终于倾泻而下。我突然想起我初见沈纵时,好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阴雨天。
那日下朝时,我没有带伞,站在宫门的飞檐下,风扫着雨打在我身上,有些疼。
“苏大人可是在等谁?”
沈纵撑着一把绘着竹叶的玉骨伞,笑吟吟地看着我:“在下沈纵,明日起便是苏大人的同僚了。”
新科状元沈纵,这个名字简直是如雷贯耳。
我客套地拱了拱手。沈纵又笑了:“我也在等人,只不过可能等不到了。苏大人看来也是如此,不如我们两个被抛下的可怜人结伴而行,可好?”
……
那一日,雨势滂沱更胜今日,可没有人肯撑起一把伞,与我结伴而行了。
我心里一点一点变得冰凉,脑袋一寸一寸变得麻木。我突然觉得很累,从来没这么累过……
我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中,梦中的夜色被如繁星的灯火点亮。我挽着沈纵的手,笑靥如花地靠在他的肩上。
大梦初醒,我嘴角带笑,脸上却满是泪水。
“大人醒了?”
说话的人肤色黝黑,胡子拉碴,有些邋遢。可那双眼,像极了沈纵。我愣了片刻,随即暗笑自己真是疯了。
沈纵怎么可能在这里。
“下官是太医莫然。大人在御书房外晕倒了,皇上特派下官前来为大人医治。”
莫然搭上我的脉,幽幽地叹了口气:“大人有爱民忠君之心,又何必难为自己?日子还要过,奸臣还要除。大人总这么憋着迟早憋坏了。所谓身体是为朝廷效力的本钱,大人可要珍重才好啊!”
我觉得莫然说得很有道理。
“医者父母心,想来莫太医也肯帮我这个忙。”
莫然:“大人想干什么?”
这夜长街繁灯如虹,照亮了凄冷的寒夜。有人站在街尾,撑着一把伞,脸上戴着一张如鬼煞的面具,静静地等着我。
有些话憋在心里,我终究是不得安宁。皇上狠下心不让我见沈纵,我只能想其他的法子来和沈纵告别。
我让莫然遮住面容,露出那双和沈纵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这样他就和沈纵无甚差别了。
让莫然扮作沈纵,如此我就能将我想说的话说出口了。
我走过去,委身在伞下,笑着看着他:“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还放不下你,你天天打击我,将我当猴儿耍,心里还有别的姑娘,还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奸臣。”
眼泪簌簌而落,我想忍住可还是哭得泣不成声:“可我就是忘不了你。你夜夜入梦,我日日想念。我不该对你生情,可是一旦情起,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你一定很恨我,别说是你,我也恨我自己,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
我有自己的底线,有必须坚守的道义。
可是沈纵,还是出现在我为自己设下的这条底线之外的存在。
“世上之事不是非黑即白,还有你我这样,在黑白之间徘徊的人。”“沈纵”忽然开口,却不是莫然的声音。
我哭声一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我看他将面具揭开,看着他露出那张绝世无双的面庞,看着他俯身过来,亲吻我的额头……
“沈纵?”
“你夜夜梦到的我,可会对你这样?”说着他的唇瓣顺着我的额头下滑,在我的鼻尖轻蹭,“或者这样?”
唇齿相依间,他不再是之前那样浅尝辄止,而是一路攻城略地,咬着我的舌尖。
这个吻细密绵长,结束之后,我稳住心神,一巴掌糊了过去。
“你个骗子!”
第八章
我被皇上和沈纵联手算计了。
事情的真相要追溯到去年的科举考试之后,有暗卫查到那次科举考试有人涉嫌贪污舞弊,可大半年过去了都没找到什么确凿的证据。
于是皇上设了个套。
由于当时买考题的考生实在太多,一时难以辨认谁才是因行贿而考上功名的。
皇上便找到沈纵做卧底,为了让他顺利打入贪官内部,便私下命我处处迫害沈纵。
其实崔大人,以及之前那几位被我弄进大牢的大臣都与这起贪污案有关联。那些人见沈纵被我坑成那样还没倒下,以为他也是当年买了试题的可用之人,便顺理成章地拉他入伙,一同想办法把这个案子掩盖过去。
而那些被我发现的藏在书页里的书信,是皇上与沈纵故意让我看到的,目的是把沈纵送进大牢。
我不明所以:“这又是为何?”
“上次他们要杀你,被我挡住了。再加上他们的人都被你弄进了牢房里,而我却毫发无损,这让他们开始有些怀疑。我此番入狱,是为了加深他们对我的信任。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知晓他们的身份,万一我受不住大刑招供了他们就完了,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劫狱。现在牢房里已经设下埋伏,还有重重守卫,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了。”
沈纵为了护我,费了许多心力才没露出破绽。虽然他是骗了我,可我压根儿生不起气来,只觉得心疼。
“那你直接把那些官员的名单交给皇上不就行了?”
沈纵笑着碰了碰我的嘴唇:“贪污哪儿比得上劫狱罪名大?皇上有心整顿朝堂,让那些贪污受贿之人无路可逃。这回被抓,相关者至少是终生囚禁。咱们这位皇上,可比你想象的更狠,也更爱民。”
“那……”我还要再问,床榻忽然剧烈一动,帷帐被人猛地掀开。皇上脸色发黑,表情十分狰狞地道:“你俩还有完没完?要聊天等事情了結之后回家再聊!朕明日还要上早朝!”
为了保证沈纵的安全,皇上派了武艺高强的暗卫将他替换了出来。因着在别处容易被发现,是以事情结束之前沈纵都要住在皇上的寝宫中……嗯,我也跟来了。
当时皇上一看我俩并肩而来,冷哼一声:“朕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们睡一个房间好了。”
明明是他让我们睡在这里的,现在又怪我们在他面前秀恩爱。
当真是君心难测。
沈纵将我俩包裹在被子里,凑在我的耳边低语:“皇上最近被皇后晾着,别管他,他这是嫉妒。”
大庆原彻十三年,有人到大理寺天牢劫狱被抓,震惊朝野的科举贪污舞弊案终于水落石出,其涉案官员多达二十一名。
皇上下令严肃处理,除贪官,倡吏政,大庆历史翻开新的篇章。
经过调查,证实刑部侍郎沈纵与此案无关,无罪释放,又因破案有功,晋封他为刑部尚书,并给他和大庆最有名的奸臣苏缠枝赐了婚。
对此长安城上下竟是齐齐祝福:“有沈大人此等忠贞正义之士在身边,那奸臣也能收敛一二,我大庆有希望了。”
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气得跳起来,狠狠地掐着沈纵的脸:“都怪你!”
沈纵面露宠溺的笑容,任我蹂躏。半晌,我脑海中金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松开手后退几步,面色阴沉地盯着他的双眼:“对了,你书房里那幅画,我劝你趁早烧了。之前你怎样我不管,若是成婚之后你还敢跟她藕断丝连,就别怪本奸臣心狠手辣!”
沈纵起身,从案几上取过一个嵌着翡翠的小盒子,然后递给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也就不瞒着你了。喏,这里面的姑娘,就是我那位心上人。”
我掩住心头的酸涩之意,咬咬牙打开盒子,里面镶着一面琉璃镜,此刻正映出我现在不甚温柔的脸。
我心中怦然一动,咬咬唇,像寻常小女儿家一样红了脸,说了声:“讨人厌。”
尾声
许是早知道苏缠枝并非奸臣,沈纵在皇上那儿听到这个名字时,就对她上了心。
明明是花样年纪的小女子,却坚强得像一只小刺猬。就算被人指着鼻子骂,也挺直脊背当作没听见。
沈纵几次见她都是这样,觉得有趣,又有些心疼。
有些人入了心,想忘也忘不了。
沈纵是明白人,他没有逃避自己的心意,而是不动声色地靠近。
那日雨下得有些大,苏缠枝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宫门口瑟瑟发抖。沈纵把特意多带的伞扔在一旁,只撑着一把伞走了过去。
她在等着雨停。
而他在等着遇见她。
“……不如我们两个被抛下的可怜人结伴而行,可好?”
斜斜急雨映天明,二人并肩而行,踏过这冰凉的积水,亦是踏过未来的凶险磨难。
想到这儿,沈纵伸手揉了揉苏缠枝的脸。苏缠枝拧着眉头:“你干什么?”
“拔刺。”
以后有我在,你就不需要做故作堅强的刺猬。
我会做你的铠甲,把你当成我的软肋。
小心呵护,珍重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