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跟我来到县城打工时,还是个嘴巴叼着麦杆儿、肩膀挑着布袋的愣头青。
布袋里装着从老家带来的萝卜和红薯,他从小喜欢吃。对于向往县城生活的我来说,若要洗掉村里的土气,沾上县城的贵气,这些食物就绝对啃不得,尽管这两种庄稼也养大了我。
我比阿芒大两岁,从小便是邻居。前些年村里通了电,我偷偷来到刚买了一台29寸彩电的村长家,看到电视正在放映着县城繁华景象的广告片,便跃跃欲试着要出门闯闯。
夜阑人静,我悄悄钻入阿芒的房间将还在打着呼噜的他叫醒。田里的蟋蟀叫个不停,我跟他坐在田埂聊起了县城的事物,阿芒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犹如天际的星芒。
第二天,尽管百般不舍,阿芒父母还是顺从了他跟我去县城的想法,并给了他一布袋的萝卜和红薯;我的老爸听后将锄头往田里一丢,砸坏了两棵玉米苗,老妈埋怨了一句“臭小子”后把我拉到屋内,将她私下积攒多年的三百元零钱给了我。
我和阿芒是家中独子,外出闯荡意味着家里的庄稼田后继无人,也难怪他们眼里都闪着泪光。那一天,我们哭得稀里哗啦,感觉背叛了这片土地,也背叛了这四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出发那天,我们需要走路到二十公里外的汽车站,再乘坐客车前往县城。天还没亮,阿芒就将我叫醒,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揉了揉惺忪睡眼,顾不上刷牙,向在地里锄着泥的老爸老妈道别。阿芒在路边顺手摘下一根麦杆儿,跟在我身后踏上了行程。
通往县城的客车因为路面积雪过厚而在一座村庄边了下来。
司机说,剩下的汽油不多了,一整晚烧着暖气的话,第二天压根儿无法出发。他将旅客都赶下了车,自个儿躲在引擎位置取暖歇息。旅客们只好硬着头皮摸黑走入村庄,趁着时间尚早,分头逐家逐户敲门。赶着运气好的,村民将旅客迎入家里,还能呷一口热茶;运气差的,只得从行李中拿出厚厚的军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靠在猪圈边的草房过夜。在这样一个月白星耀的寒冷夜,本来身居底层的人们被划分为有房一族和露宿一族。
我和阿芒被划分为露宿一族。阿芒没有大衣,只有萝卜和红薯。我取笑道,即便用大火将其烧起来,顶多也只是一两个小时的火光。阿芒没有作声,像搂住万两黄金一般紧紧地搂住布袋,挨在猪圈墙边闭上了眼睛。我无奈,打开当年老爸入县城打拼时买回来的行李箱,抽出老妈缝补了将近一个星期的老旧军被子,盖在了阿芒的身上,自己也蜷缩了进来。
黎明时分,阿芒将我叫醒,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再不起来就要被司机丢弃。天际已出现鱼肚白,我的身后传来几阵猪叫声,一股潲水味渗入寒风穿刺进鼻孔。路上的积雪不知道是融化了还是被村民铲走了,只留下湿漉漉的泥巴。我匆忙将被泥巴弄脏了的军被子卷起来塞到行李箱里,便小跑着跟在阿芒身后回到客车里。
客车来到县城时已是中午。县城车站靠近厕所的角落贴满了招工启事,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们将这堵墙围得水泄不通。我和阿芒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墙边,搜寻到一个包吃包住的工地活儿,便将启示撕下,离开了汗臭味和尿骚味十足的人群。
工地的活儿月收一千五百元,工作内容是搬砖和砌砖,我和阿芒每天从早上八点不间断工作至傍晚七点,双手都磨破了皮,到吃晚饭时几乎连腰也站不直了。虽然比在家里耕田要辛苦,但赚到的却是卖庄稼的好几倍,我们每天倒数着出工资的日子,心里乐滋滋的。
刚开始,工地的工友们还会嘘寒问暖,但日子久了,当他们发现工地的奖金被我们俩分薄了,嘴里头的关怀话语都变成了揶揄讥讽。有一次因为阿芒不小心做了错事,包工头将我们组的奖金扣了个精光,工友们紧闭宿舍的铁门,不让我们进入。我和阿芒又成了露宿一族,这次阿芒身边没了萝卜和红薯,我没了军被子,只好在工地饭堂的光板凳子上过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我们趁工友们到饭堂吃早饭潜回宿舍。阿芒发现袋子被工友们翻动过,里面的萝卜和红薯都不见了踪影,便来到包工头的办公室讨要公道。包工头将所有同舍工友叫到办公室,但他们都否认翻动过阿芒的布袋子。阿芒对他们大呼大吼,甚至想操起办公室墙边的铁管收拾工友们,幸好被我及时制止才没酿成血案。无奈之下,包工头要求搜查同舍工友的行李柜,最后在一个陈姓工友的行李柜里搜到了萝卜和红薯,那人当天就被辞退了。
从那以后,其他同舍工友都开始孤立阿芒,我也成为了遭殃的池鱼,午饭吃到苍蝇、大便无水可冲、赖床被锁在宿舍等遭遇变得司空见惯。阿芒说,身正不怕影斜。我知道阿芒是个遇到不公待遇就会奋起反抗的愣头青,但我感觉到,他只对那个布袋怀有深厚感情罢了。
那件事之后,包工头发现工地变得不和谐,决定将阿芒辞退,我也无法幸免。我和阿芒到包工头办公室领取了一个月的工资,阿芒背起他的布袋离开了工地,萝卜和红薯一个不少。
我们到了邮局,给各自家里汇去了一千元。
那天我们没有找到新工作。晚上,我们投宿工地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并问房东借了厨房和电磁炉。阿芒从布袋中掏出两根萝卜和两个红薯,洗干净后丢到沸水中,红彤彤的萝卜在腾煮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红薯也逐渐变软,用筷子就能戳出一个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