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坐在老板椅上的刘生那长得像枯树皮一样的脸,眉头紧皱,我几乎不用牺牲多少脑细胞就能想到好点子。我把下巴凑到刘生的耳边,如此这般耳语几句。刘生抬起头来狐疑地问:“这样行吗?”我若无其事地说:“反正不给饭吃,老板你就试试吧,不行你也没丁点儿损失。”
刘生一捶定音,那件事交给我一手操办,如果成了,省下多少钱,老板按30%的比例给我提成,算起来也不是笔小数目啊。这正是我期盼的结果,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我想同老板拉钩,又觉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不太稳重,加重语气说:“一言为定,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同样一件事情往往有不同的感受。就说现在许多工厂都在闹招工难,偏偏刘生办的玩具厂有200多号人,临近年关,本该接不完的订单急剧减少。刘生无计可施,却不可能一下子关门大吉,用他的话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愁煞了他这个当家人。我摸准了刘生的心思,他打算辞退50名工人甩掉包袱,打心眼里又不愿给经济补偿。在有些老板心里,工人可以像机器人一样不停地干活,但工资吗,最好是工人倒贴那才是理想的状态,因为不是老板行善收留了他们,漂泊异乡的他们可能沦落街头。可现在的打工者不再是任由拿捏的柿子了,弄不好他们到劳动部门投诉就难以下台了。毕竟刘生的人脉还不能像神仙通天,他害怕任何一次闪失而伤了元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刘生这两天吃啥都不香,风情万种的小情人约他幽会,他也找借口回绝了。实际上,我的办法也不很新鲜了,由我出面软硬兼施逼员工主动辞职,那样的话他们就是告到联合国,看起来没违约的厂方也理直气壮。
将落未落的夕阳均匀地洒遍了工业区。下班了,我匆匆忙忙来到厂门口等待女友阿洁,尽管人来人往的声音嘈杂,我脑子里一直在算一笔账:按每人1200元的补偿标准,50人是多少是小学生都能计算出来的,要是老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兑现了,那我能轻松挣个两万块,可以好生过个年了。许多打工者累死累活干一年的工资,有没有两万还不一定。办法有的是,问题是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傻瓜才不会动心,何况身边的老乡都叫我“人精”,聪明是没得说的。
阿洁轻快地走过来,远远朝我扬扬手:“上哪儿玩?”路过的工人投来一双双迷茫的目光,我却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阿洁算不得貌若天仙,但身材娇小、皮肤水嫩的她,公正地说,配我还是绰绰有余的,何况那年摔了个跟头,我落下了点瘸腿的残疾。可在厂里除了老板就数我了,打个响屁还是有动静的,有时刘生也要对我言听计从呢。阿洁是部门的质检员,我死缠烂打追了半年,不知感天动地还是她认命了,同意跟我交往。也许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是现在女孩面临的现实,要不怎有“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雷人雷语?
我努力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卖弄关子一样说:“我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到时就晓得了。”阿洁撒着娇:“说嘛,别搞得我神经紧张。我可不是天上的神仙,能把你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几乎拖着阿洁上了辆停在路边的的士,来到万家灯火下的一家镇中心珠宝店,我没眨一下眼皮挑了条铂金项链,得意洋洋地问:“不喜欢再买好的。”看样子阿洁有点晕眩了,好像奇怪我这般众所周知的吝啬鬼今儿个怎么突然出手如此阔绰,莫非是买双色球中大奖了?她脸颊浮起几朵红晕:“捡到钱啦,买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无功不受禄哟。”
我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只要心爱的人心喜欢,我就是卖血也心甘情愿。其实,我在心里说,舍不得兔子套不得狼,我不花钱,你能上我的床吗?不过我还是忍住不露口风:“最近有财神爷照顾,具体是什么,暂时保密。”“糖衣炮弹”起作用了,第一次,阿洁对我牵手的动作没有拒绝,还向我这边靠。两人在人流中穿梭,卿卿我我好像新婚夫妻。
星期一上班铃响过,我开始行动了,叉着双手到车间巡视。机会在等待中来临,我逮住了天生胆小的女工阿秀偷懒,吼叫道:“你对得起那份工资吗,太不像话了,到我办公室一趟。”
我恶狠狠盯着脸色惨白的阿秀,半是责怪半是同情地说:“老板注意你很久了,对你的表现非常不满意,说要赶你走,一分钱工资也不付。我也是打工的,求了好几回情他才没追究。这样行不,你也给我一个台阶下,写份辞工书交上来,我以人格担保,让财务结清所有工资。哎,要是不答应,问题难办啊。”
阿秀早吓得六神无主,眼眶闪烁着泪花,喃喃自语:“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趁热打铁,话里有话地告诉阿秀,现在工作好找,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阿秀的情绪平静了些许,感恩戴德多谢我的提醒,要了一张纸一支笔,开始写辞工书。我煞有介事看完,又让阿秀摁了手印,说:“你是老员工了,我真舍不得你走的。好,下午拿到工资,好生找个厂做。”说得阿秀哽咽着说:“你是好人啊。”
都是些困在笼里的鸟,一天下来,20名女工半推半就写了辞职书,我一边签字同意,一边真想骂她们笨蛋,因为自动辞职,按劳动法工厂是可以不付赔偿金的。送走最后一个,我哼着小调打电话给做房产中介的老乡,喜滋滋地说:“桥城花园如果有那种一室一厅,租金在一千块左右的房子,有合适的得先给我留一套。”老乡爽快地答复,随口问了一句:“坦白交待,你小子是不是想要糟蹋哪个黄花大闺女了?”我有些生气地回答:“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啪”地挂了电话,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我心里暖洋洋的,如果阿洁羞答答同意跟自己同居,生米煮成熟饭,年底干脆回老家把结婚证扯了。
然而第二天的进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挑了娇弱的女工阿玉谈话,不料见了蟑螂都大惊失色的阿玉,一听要她主动辞工,娃娃脸顿时铁青:“我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工,可不能把我当成其他人好打整,谁不晓得自己走的没钱赔啊。”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川辣子”,我被呛得一时无言,眼睁睁看着阿玉扬长而去。
可怕的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些女工都像吃了火药,一口咬定除非厂里炒鱿鱼,说一千,道一万,她们绝对不会写辞职书的,不管工厂遇到天大的困难,大家要与玩具厂风雨同舟。我气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偶然望一眼神采飞扬的阿玉,她仿佛在说,别以为没人懂劳动法。莫非阿玉与女工串通好了,我恨得咬牙切齿,把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忘了阿玉的表哥在一家大厂做人事主管呢,阿玉肯定咨询过了。
碰到钉子户了。如意算盘落空,白忙活了一天,居然一份辞工书没搞定,我那个郁闷啊,跳河淹死的心都有了。阿洁在公告栏前等到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开口提到厂里是在裁员吧,搞得人心惶惶,甚至连她也感到胆战心惊。我苦涩地笑了:“有我在呢,你有啥担心的。”阿洁怯怯地望着我说:“可我听说逼员工主动辞职是你的主意,好多人在骂你没良心,是个不折不扣的狗腿子。”
好像有股怒火禁不住往外窜,但我很快强压下去:“那些人胡说八道,我是执行老板的意思,缺货,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原因简单得很。再说老板叫我往东,我敢往西吗?”阿洁的嘴唇嚅动着:“但愿大伙误会你,可……你别把事情做绝了,裁员没啥,但不给补偿会激起公愤的。”
接下来的一周,凡是被要求辞职的员工,几乎统一口径:给一个月经济赔偿,他们立马卷铺盖走人,否则劳动局见。“嗡”我的脑袋像一锅粥,再这样僵持,不仅完不成任务,还影响正常生产,因为已经有工人消极怠工了,如果刘生怪罪下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这天,我在办公室绞尽脑汁,怎样才能让工人离开呢?突然,刘生暴跳如雷冲进来,拍桌子掀板凳的:“都是你的馊主意,前天出的那批货给退回来了,里面混了不少次品。”这还了得,我低头大气不敢出,表示立即查个水落石出,是谁干的一定重罚,给老板一个交待。刘生挥手叫住了往外走的我:“用不着麻烦你了,我早查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些次品是工人阿娇掺进去的,而做质检的阿洁竟没检验出来。刘生冷冷地盯着我说:“阿娇几天前出厂了,但你知道不,她临走前不忘报复。其实好几个人知道,却都没反映,你懂吗,人心就这样散了,大家都恨我恨你不近人情。”
刘生的声音有些沙哑,接下来说:“事到如今,你看怎样收场,工人对你的意见很大,如果你不走,他们威胁要罢工,我也束手无策啊。这些年,我对你不错吧,你总不能看着我的厂子关门吧。”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不用思索,听懂了刘生的话中话。好在刘生留了余地,既然我替他裁掉了20个人,他会按约定兑现提成的,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钢筋水泥地没有地洞,我的脸通红通红的无法掩饰尴尬,失魂落魄的掉头就走,只听见刘生在喊:“财务那边等你算工资呢。”
下午四点,我终于在附近的村庄租了间120块的低矮平房,压根儿没心情打扫,然后在玩具厂外蹲守,如今,也许只有阿洁的爱情是最后一根稻草。打电话,发短信,我的拇指摁酸了,阿洁跚跚来迟,一见面就把项链还给了我,恨恨地说:“算我瞎眼了,怎么跟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走到一起,好了,一切结束了,希望你要是男人不要再死缠烂打打搅我的平静生活。”
冰冷的话语像在戳着我的心生痛生痛的,我顿时呆立在原地,当那个玲珑的背影慢慢成了个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哎”地长叹一声。我的眼神瞬间黯淡无光,手机却清脆地响起来,老乡在那边急切地说:“我物色了一套你要的房子,抽空来看看,春宵一刻值千金,搂着美人的时候不要忘了我的功劳。”
我木然地关掉了手机,冲那边恶狠狠骂道:“老子不租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一个孤独的身影踟蹰前行。我仿佛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南还是往北,往东还是往西……
(责编/韦运益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