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沉沉的。
整幢住院大楼就像被一张无形的、黑色的网罩住了一样。只有某种不可见的东西能在这里自由穿越。昏暗的走廊撩荡起一阵冷风。刚从病房走出来的苏文不由打了个喷嚏,她轻轻地掩上房门,进了对面的病房。她刚刚掩上的房门又被吱吱格格地打开了。有几片纸屑刮到了病房的角落里。雪白的病床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病人已安然入睡。在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是她的丈夫。他正半卧在陪人床上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见门被吹开,就起身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他见风已经停止了,就没再拴上房门。如果半夜有什么突发情况的话,也省了他起来开门的动作。
今天下午妻子突发的腹痛已经把他的三魂丢了六魄,他可不想再让这种折磨多发生一秒钟了。回身后又帮他的妻子把床褥拉到脖颈下,确定妻子已经熟睡了后,也不看杂志了,熄了灯,复又躺下。不一会儿,也响起了他均匀的鼾鸣声。
回到护士站的苏文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后,双手交叠着支撑着下巴,趴倒在办公桌上,就再也不想动了。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片黄叶,被风卷起来在半空中慢腾腾地旋转着,经过她的面前时,那脉络分明的一面与她静静地对峙着。与此同时,走廊的灯火忽明忽暗。
苏文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幽灵,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化为人形到处行走。在化为人之前,就先寄托在一片飞絮,或一种动物身上。像现在这样诡异静穆的夜,就是先兆。
苏文感觉到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荡荡的科室更显得昏暗阴深了。对了,其他的人呢?病房里不是还有五个住院病人,值班室里不是还有值班医生吗?隔着一扇门,怎么就像隔着两个世界一样了?
那片黄叶突然在苏文面前划了一道虹弧,越过护士站的围墙,不知落到何处了。
然而此刻苏文并不觉得有一丝的害怕。相反她心乱如麻,伤痛欲绝。哀寞大于心死,她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就连刚才她行尸走肉一样地查完房,说过什么话她也已经全忘记了。她并非是个不负责任的护士。她只是清楚这五个病人的病情,除了昨天下午新收的女病人外,其余四个遭遇车祸的都到了治疗的最后阶段,离出院只是责任双方永远难以纠割的理赔问题了。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就像那个即将结婚了的女人一样。
一股火气又冒上苏文的心头了。好在她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似乎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人,病人?她努力地让自己的思绪转移目标。
昨天护长还在唠叨最近的病人怎么少得这样反常,好像天下一下子全太平了。每一个人都炼就了一付铁骨金筋,再也不会经历生老病死一样。虽然苏文当时在场,但是她心情恍惚,没有听进多少。只是接下去她也没时间听了,护长的话还没啰嗦完,急诊就送来了一个阑尾炎急性发作的病人。
苏文上主班,她必须去接收新病人。
苏文沉重的头颅费力地思索着,试图找到问题的印痕。她来接班的时候小云嘱咐她什么了?好像还是护长再三交待的,语气还相当地不满。怎么就像一阵风一样飘过耳际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只有男友痛哭流涕的忏悔还在耳边清淅地回荡着。
还有那个女人得意的放荡的笑!
苏文恨得咬牙切齿。是她把男友和他那个所谓的初恋女友抓奸在床的,怎么措手不及的人反而是她了?她就像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女人慢条斯里地穿好衣服,带着炫耀的,得意的笑,在她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最后扬长而去。
由始至终,苏文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就连一点情绪的反应都没有。
一想起来苏文就后悔得浑身发抖,气得五脏俱焚,那个她一心一意地爱了三年的男人,就这样轻易地背叛她了么?在她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稀薄似的,她快要不能呼吸了。她只得用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一只手按住前额,深深地闭上双眼。
长长的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黑色的颀长的身影随即飘了出来,穿着软底鞋的双脚在走道里轻盈地走着。仿佛一片树叶,没发出一点声音来。当她经过护士站时,越过半人高的围墙,她停了下来,一双细长的的、深冷的目光久久地、饶有兴味地看着苏文。
苏文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后,就吓得尖叫起来。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从地底钻出来的鬼魂了。惊惶失措中她的双手重重地推了一下办公桌的边缘,当她意识到什么想再去抓牢时,已经迟了。连同座椅,她四脚朝天地倒在了地面上。
“你没事吧?”外面的人连忙冲进护士站,把苏文扶起来。又把座椅支起。扶着正双手按住后腰部,神情痛楚的苏文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你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苏文坐下后,没好气的说。她已经认出了面前的女人就是她昨天下午收治的新病人。
“我看你闭着双眼,还以为你睡着了。刚想离开呢。”那个女病人轻轻地笑出了声。
那种宁和温柔的声线,就像一只大手,居然把苏文烦乱的情绪稍稍安抚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睡呢?”苏文揉着仍酸痛的后脊,声音也放平了许多。
“睡不着,就出来走走了。”女病人说。
“还是去休息吧。”职业习惯使苏文柔声对她说。
“你有心事吧?”女病人却微笑地看着她。
苏文并不回答。这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女人。在她那张苍白却依然不乏美丽的脸容上,蕴含着一种似乎历经桑田的云淡风轻。就是在昨天下午因腹痛前来就诊时,那些因疼痛而变得扭曲的五官也没能改变她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心平气和。一点都不像有些病人像宠坏的孩子一样高声叫嚷或放声痛哭。苏文当时就奇怪,这个年纪不太多的女人,在她的身上却似乎深藏着某种力量,那是一种足以吸引住她的东西。至于是什么,苏文一下子也没能说清。
“晚安。”女病人也不追问,淡淡地笑笑,转身欲离开。
“等等。”苏文突然想起来了,交班时小云学着说起护士长尖刻的话,就是她还没填写新入院病人的评估表。这本该在病人入院的当班完成的,她却忘记了,也难怪护长会生气了。
苏文从病历架上抽出一本病历,翻开来看了看说:“十二床,林紫含。是吗?我需要登记一些你的基本资料。”
“你问吧。”叫林紫含的女病人爽快地回答说。
苏文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后,就一项一项地问了起来。
“职业是什么---联系电话---婚否---学历---”
“在写入院评估表吗?”林紫含突然问。
“是的。”苏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和病人间隔着长长的办公桌。只是她也没有问,她不是个好奇心太大的人。
“我以前也是护士。”林紫含却看出了她的疑惑,微笑着解释说。
“是吗?”苏文有点惊讶,她如今写的是秘书。
“所以我还知道,你漏问了一项。”
“宗教信仰吗?”苏文看看面前的评估表,说。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依然说,“这一项,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