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玫65岁,云美60岁。两个人都生在上海,跟着新中国一起来到世上,前后脚。按着老说法,她们是乘同一批船来投胎的。但一如坐在船上的人,未知岸上的去处,她们无从选择自己的时代。
童年是开心的。生活在复兴公园周边的晓玫有爱好艺术的父母,从小接受熏陶,坐上琴凳。后来迁去北京生活,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准备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
长在闸北的云美则是普通人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已经工作的哥哥从单位带回来手风琴,她一学就会。里弄口上住着一户人,家里有架钢琴。不知为什么,这一家的女儿总是敞开着房门练琴。每天到了最后一节课,云美总渴望能早点放学,这样她就可以赶在晚饭前多听一会儿弄堂口的琴声。夜里静下来,星空下隐约还有些音符,似晚饭后的余味,附着野猫,跃过老虎窗,跃入云美的厢房里。她也憧憬,也许自己可以试着考音乐学院附中。
新中国进入20世纪60年代,晓玫和云美都长大了。已经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晓玫正在准备人生第一次礼堂演出。演出前夕,她和同学玩得太疯,靠在窗边说:“我开心得要跳下去。”这话传到校方耳朵里,变成了“出身不好”的学生要畏罪自杀。结果,在本该进行人生第一次亮相的舞台上,开了一场批斗会——针对晓玫。原本来听她演奏的人,坐在台下,一双双眼睛抬起来,看她如何言不由衷地说些什么。
云美的期望则先达成——关于下午放学早一点的期望成了现实。很快她不需要上下午的课了,很快,她什么课也不用上了,回家给哥哥妹妹们做饭。她总是侧起耳朵,但弄堂口的人家门户紧闭,没有琴声,什么声息也没有。
晓玫不再被允许碰钢琴,她被送到张家口农场劳动。
而云美还在上海,她不得不去工作,在一家旅馆做服务员,每天弯腰叠床单,把洗干净的布挂在衣架上晒干。一个个衣夹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像一串噤声的音符。下夜班回来经过弄堂口,云美常被吓一跳——有时是野猫从高处跳下来,有时是人从高处跳下来。
到了有样板戏的时候,终于可以弹琴了。在张家口劳动的晓玫求母亲把钢琴寄到农场,那是她母亲结婚时,外祖母送的嫁妆。现在这东西从复兴公园辗转到河北农家,成了她和旧日世界唯一的联系。她偷偷练习巴赫的曲子,却告诉别人这是阿尔巴尼亚音乐。她母亲曾为了保障她练琴不被人发觉,而在雪地里替她站岗。
上海的云美则得到机会,被单位送到区文化宫学习乐器,一阵子是琵琶,一阵子是月琴,只是琴都不能带回家。她想买琴,可最便宜的琵琶70元。而云美一个月只有36元工资,其中30元要上交家里开伙。哥哥们去安徽插队了,她是长女,必须成为家中的经济来源。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晓玫成了第一代大学生,她告诉母亲自己决定出国。母亲哭了,因为这意味着女儿再也不会回来。
上海的云美有点懊丧,没有系统学习乐器的她,自知无缘大学。她准备结婚了,烫头发,买鞋子,穿上礼服拍照。这是她最接近舞台演出的时刻了。然后,她有了孩子。在各种物品还需要票证的年代,云美学会了如厕后抽一张草纸出来,裁成两半,再两半。钢琴、琵琶、月琴,那都是属于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