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郊外的公路上疾行。时交子夜,月晦星沉,只觉耳边生风,两侧的行道树刷刷倒退。眼前有一束光,但极有限,仅可照亮三尺开外的路面。我的视觉很好,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身,能见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各按一条长凳,好似我携长凳飞奔,又像长凳载我滑行。下了公路,进入一个村镇,道路变得狭仄,但我的速度丝毫未减。一路行去,家家门户紧闭。只有一户像是听到响动,有头探了出来张望,不等我看清面目,就缩了回去,慌张中带着畏惧,似还有失望。
长凳停在一户门前。天哪,是外婆家!房门自启,八仙桌上摆着红烧肉、油焖笋、干煎带鱼、家常豆腐,都是我小时候常吃、爱吃的,唯独不见两条长凳。视线转向床头,外婆戴着眼镜,正在补我的破裤子,那情形与四十年前一模一样。我直趋上前,用仅有的两条手臂抱住她的腰,放声大哭。外婆只顾穿针引线,毫无所动,突然地板无缝自裂,发出“咯吱”一声惊叫,一切顿消,只有我的泪水,已透湿了枕巾。
母亲问我有没有见到外公,我说没有。母亲掐指一算,说这就对了,外公百岁已过,转世去了。外婆今年九十九,还得等上一年。过几天就是清明节,全家去坟上拜一拜。
清明那天,全家在外婆坟前摆开祭品,焚香烧纸。我在向墓碑鞠躬时,忆起那梦,不禁再度泪下如雨。转瞬一年过了,正如母亲所说,我此后再没有梦见外婆。
据说人离世后的去向,无非两种——不是成仙,就是做鬼。成仙须要修炼,得道方可逍遥;做鬼无需准备,死了自然成为。所谓仙去、仙逝之类,说得好听,其实修也好、不修也罢,能有几个成仙的呢?所以人与鬼的关联,是最大和最近的。有人说鬼不过是人类幼稚期的臆想物,但怪的是从来未曾消去,若非号称成熟、实则不然,当可证明“心里有鬼”代代如此,“心怀鬼胎”人人皆然。至于对鬼的态度,大相径庭,对已逝的亲人,是思念,心底里对亲情的思念;对陌生的死者,是恐惧、骨子里对死亡的恐惧。思念与恐惧,是不按人类的成熟或幼稚而消长的。对亲情的思念,有时会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虽然如此,防鬼之心必须有,大大甚于防人之心不可无。
关于防鬼,外婆曾对我说起母亲当姑娘时的一次险遇。那天母亲厂里加班,回家很晚。路灯坏了,弄堂里黑魆魆、长悠悠、空荡荡的。母亲拐过个弯,迎面见那水泥砌的垃圾箱铁盖上,站着一个老头。老头瘦而矮,穿白袍,通身发亮,手里有串钥匙之类的东西,抛了接、接了抛,发出“嚓啷——嚓啷——”的响声。仔细看那老头的脸,细眼朝天,下巴尖翘,在极诡异地笑!母亲浑身寒毛直竖,手脚冰冷,心底却腾起一种上前的冲动。就在此时,感觉肩上被拍了一下,大惊回头,身后是位大叔。大叔厉声喝道,小姑娘看啥看,还不赶快回去!母亲如梦方醒,逃命也似奔回家里。次日早上就发高烧,去医院看了,说是得了风寒,大半个月方愈。
外婆去世当夜,我和母亲守灵,又问此事是真是假。母亲微微一笑,说你太顽皮,成天价在弄堂里野,脏兮兮的,天全黑了都不回家。外婆年纪大了,管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