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忘记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了,说每个城市都有独特的气味。你去旅游,如果带上灵敏度高、能辨识多种气味的鼻子,就能在看风景之外,多上一重享受,或者折磨。芥川龙之介的散文《大川河的水》中引了俄罗斯作家麦列日科夫斯基的话:“佛罗伦萨特有的气息就是伊利斯(希腊神话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尘土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他自己则声称,东京的气息就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20年前,一位从美国东海岸搬到旧金山来的朋友对我说:“找纽约唐人街,不必问路,凭鼻子就行。”意思是那里臭味熏天。那地方我去过,并没那么吓人。再想下去,便觉得此说失诸玄虚,一个城市不可能像市花、城徽一般“独沽一味”,无非是一种譬喻,有如以花比美人、以兰喻君子。有一年我到西安去,从飞机上鸟瞰,田地上冒着铺天盖地的浓烟,据说是在烧麦秸。于是,那些天,不管我在去华清池的路上还是逛美食街,都被混浊带辣的焦味缠绕着。
任是怎样强烈的气味,都难以弥漫一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除非是实施焦土战术时的烟火气。但是,每个特定区域,是有“嗅觉上的地标”的。例如,在意大利餐馆林立的旧金山北岸区,会闻到迷迭香、乳酪混合番茄酱的味道;在纳山陡峭的街上,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口都吸进烤蒜子面包的浓香,那是从大旅馆的厨房飘出来的。说到最为熟稔的唐人街,不能不承认,它远不如日本城干净,但没有不堪到尿骚熏人的田地。穿行于五花八门的汉字招牌之下,在摩肩接踵的行人之中,闻得到烤鸭和烧猪的香味,但那不是来自脆焦的皮,而是腔内填充料复合的气味,以葱和豆瓣酱为主体,杂以八角、茴香、肉桂,浓郁而不黏滞,是标准的世俗诱惑。还有从海产店溢出的带鱼鳞闪光的腥气,从蔬菜店冒出的露珠一般的青草气,从小吃店扑出的脏袜子一般的臭豆腐气,港式茶餐厅向人行道源源供应的是葱油饼的香气。但最好还是往虚里说——是刚刚打开大门的庙宇的气息,早已熄灭香火,仍旧将烟气裹在清新的海风里,若有若无的陈腐,附在喧嚣的市声末尾。
尽管因对花粉过敏,我并没有一个猎狗一般好用的鼻子,在旧金山的街上经过,大多数时候感觉无味。这倒是较合宜的,如果有什么气味逼近,可不是好事——如果在巴士上,那是刚上来一个邋遢无比的流浪汉;如果开车,是误闯了垃圾遍地的贫民窟。
对一个城市、一个地区的印象,如果光凭眼睛,你会倾心于它的景致,但要真正喜欢上它,留恋它,还需嗅觉的认可。前者赖于你的修养,从美学到对城市风俗和历史的把握;但气味仅仅诉诸感觉,它决定着,你和城市亲昵到哪种程度。
(千 里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刘荒田美国小品》一书,董克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