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小时候住在爷爷家,隔壁住着一对老头老太。
老头年轻时是个铁匠,倔如驴,戳一下就尥蹶子,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老头哇哇叫嚷。老太很平和,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顺毛捋这头“驴”。“对老太婆生不起气来。”老头这句话从不惑说到耳顺。
老太是农家人,嫁给老头才搬到城市,干活那个利落劲儿就别提了。
农贸市场转一圈,整整两大兜子食材拎回来,像变戏法一样,大铁锅咕嘟嘟地炖一上午,香透一栋楼。要说最绝的还是老太的山楂酱。山楂挖出核,大铁锅下面填满柴火,炖得稀烂,后加入足够的冰糖和蜂蜜,大火翻炒,炒熟后装罐,往冰箱冷藏室里冻一会儿……吃起来酸酸甜甜,浓郁爽口。
老头最爱老太做的山楂酱,每个礼拜只能吃一次,每次都是满满一罐下肚,吃完再点根大前门,“人生在世,就爱这一口山楂酱!”老太咯咯咯地笑着说,“这把老骨头吃饭还像个娃。”
老头被老太惯着,一惯就是大半辈子。老头打铁的手上布满老茧,却从没洗过一次衣服,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缴水电费,而且没事儿就挑老太的刺,洗脚水太烫要嘟囔,午睡起太早要嘟囔。老太不曾还过一次嘴。
2
老头家门前有数十棵蹿天高的银杏树,都是雌树,只结果子从来不开花。每到结果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下楼打果子,倔老头和老太也一准会来。老头是打铁的,浑身力气,一根5米长竿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根筷子,他叼着半根烟往树下一站,果子噼里啪啦往下落,老太拎着一个菜篮子,欢天喜地地捡着。果子去了皮肉,放在火炉上一烤,香气扑鼻咯吱脆,老两口能美美地吃上好几天。
银杏枝叶最繁茂的时候,老太就打开窗户,把伸到玻璃上的树枝剪一剪,有好看的银杏叶就留下来,晒干了给倔老头夹在书里。
老头左手吃一口山楂酱,右手来一把烤银杏,翻着武侠小说,厨房里生起的炉子烧得房间暖烘烘,他感觉幸福就是这个模样。
可最扛不住时间的就是安稳。
隔年的夏天,老头敲打了一地银杏却没见老太在捡,刚想开口嘟囔却见老太倒在了银杏堆里。等到老太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两眼茫然谁也记不得了。医生说是脑血栓引发的老年痴呆。
倔老头一言不发,蹲在屋子里吐了一屋子的烟,像是把下半辈子的烟都给抽了。
臭衣篓里的衣服再也没有人洗,走廊里的蜂窝煤再也没放进炉子,晚秋的家里冷飕飕的。老头吞云吐雾,像是坐在冰天雪地里。
儿子说要把他俩接到自己家里一起住,倔老头倔,说什么也不去。
路过老头门前时,我发现老头一下子就老了。一个浑身是劲的铁匠,一趟菜市场能拎8个西瓜回家的汉子,一个吃药片从来不喝水的犟种,“文化大革命”没放倒他,3年饥荒没放倒他,这次却一下子被抽走了心神。
老头日夜照顾着老太,白天给剥鸡蛋壳,晚上给洗脚丫子,拿着长杆打下银杏,烧好给她塞到嘴巴里。老头拉着老太的手,清早走走,黄昏遛遛,笨手笨脚走过了两个年头。
老头没能陪老太走过第三个年头,就离开了。
3
儿子和媳妇搬来陪老太一起住,4口之家过得很安逸。有一天,老太吃着中饭突然蹦出一句:“老头子呢?”全家一时安静。“妈,你不记得啦,这才中午,爸还在厂里呢!”儿子赶忙搭话。“哦,对对……”老太笑了,笑自己问得傻,一回头也就忘了这事,没有再提起过。
日子又过了很久,久到银杏树下的街道即将改造。街道即将被铲平,连同记忆里老头和老太的身影,连同熬了一辈子山楂酱的煤球炉子,一起化为灰烬。
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了楼下,一件件老旧的家具被儿子和工人们搬走。几个男人合力移开老太的床,一下子看呆了。
床底下是满满一地的山楂,红彤彤的,铺成一片。老太不知什么时候把它们一颗一颗地捡了来。“给老头子的,给老头子的……”老太着急地说着,怎么都不让拿走。
儿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坐在沙发上,许久也没有说话。
老太累了,睡在小房间里,悠悠的风吹得纱窗轻轻颤动,她睡得很香甜,嘴角写着一丝安然。不远处的火炉上正熬着老黄酒,里面浸泡着一个陈年旧梦——那些年,你在机厂,我在家。我等你回来,锅里煮着你最爱吃的山楂酱。
老太说:“他说过,我是他长满铁锈的生命里唯一一朵银杏花。我老了,所以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开放。老头子,你看见我了吗?”
(水云间摘自《请在哔声后留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徐良